刚一下地,老黄牛不适应地动了一下,初时走的不稳,衙役在一侧纠正方向,适应后逐渐向前。
走出一段距离,围观的人忍不住惊叫,“犁沟!全翻了!草根底下的湿土全出来了!”
“两、三道!这两边都有,都出来了!”
“圣母娘娘在上!犁可真快!”
“乖乖,跑起来快滴很!”
霎时间,原本的窃窃私语声轰炸起来。
对于他们而言,土地里的事物和生活息息相关,平时谁家的犁坏了,谁家的牛不吃草了,都是茶余饭后的话题。
每天琢磨的是今天地里上多上工,放多少肥,犁头耕地碎土行不行。
所以,江无眠说荒地上要种草时,县城里不少人提心吊胆。
担心来个不知农事的知县,强迫自家地里种,发觉他并无此意,顿时松气。
眼下见到同时犁三道地的犁,百姓们心中激动万分,当即有人跑过去观察。
看到地里翻出来的湿土,眼里带泪,是真的,这犁是真的!
江知县是星君下凡!
心思活跃的已经开始盘算,事后能不能去县衙借一借这犁,不用县衙的牛。
同时犁三垄地,速度看着比曲辕犁慢,实际上干三倍的活,慢一点咋了!
这得省多少力气?省多少时间?
犁还翻得深,底下草根一次能出来。早期杂草少不占地的肥力,稻秧苗吃的好,长得就好!
田埂上,激动声一片。
周全一贯稳当,眼下却控制不住向前两步,蹲在田边,顾不得衣袍扫地,伸手一探,惊喜道:“全是湿土,走的稳,走的好,好!好犁!”
满心抱怨的杨林难以置信,张嘴发不出声。
木架子组成的古怪东西竟然真是犁,江无眠没说错,它能犁地!犁得又快又好!
心里酸水一阵阵翻涌,好事全让姓江的赶上了!
众人期待看向人群中央的江无眠,不料他与蒋秋两人皆是皱着眉。
蒋秋正复盘账簿,“造价偏高,推行困难。”
想向百姓推行,肯定是越便宜越好。有的穷苦人家还用的石犁,自己捡石头回去磨,省钱。
水田犁虽然干得快,可架不住它造价高昂,用上铁犁头,身价更是翻了一番。
江无眠眉头缓缓松开,“租借、拆分犁体换单个犁,同耕牛一样即可。”
针对普通百姓的方法很多。
买不起整个,那就来租。租不起一整个,那就换成一道犁体。耕牛用不起,那就变成前后两人,一人推一人拉。
“能买的人不多。”把四家人填进地牢,买得起的人更少,“换成租借,做好规定,一定有市场。”
有市场?
蒋秋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意思是有人买账。
附近百姓全部噤声,听见了知县大人的安排,部分词不懂,租借是明白的。
正如江无眠所想,大部分人看到体积如此庞大,构造复杂到古怪的犁,第一反应是租,租价多少。
水田犁算大件,又是新出的东西,万一坏了谁都不懂怎么修,也不知官府管不管修犁。
因而,在场人根本不敢直接往家买一个。
“具体情况,县衙稍后贴告示说明。”江无眠扫量一眼,大部分人眼底闪着渴望的光,他提前告知,“不过,租借费用不高。”
换成铁犁头,江无眠也不准备定价太高,这点亏损县衙能承担,真正的利润不在百姓身上。
先将名声打出去,自然有人捧钱上门。
当务之急是打造铁犁头,让水田犁更新换代,在韶远县播种晚稻前用上。
“李叶,”江无眠唤来最为了解韶远县的衙役,问他:“县中铁匠铺,谁最为擅长打造铁制农具?”
李叶数着县中剩下的铁匠,真叫他找着一个,“县里有个铁匠姓陈,叫陈大牛,陈家村来的。他打的农具好用,从不缺少斤两、敷衍了事。找他,准没错!”
陈家铁匠铺。
江无眠与赵成上门时,铁匠陈大牛光着臂膀,一头热汗地淬火。
江无眠看了一眼,应是铁斧。
“大爷,斧子还没完!”陈大牛头也不抬,吼了一声。
江无眠没催,进去站在满墙农具下,观察这件冶炼室。
满墙农具,到处是铁器、未成型的铁器,需要修缮补上铁液的农具、铁锤……
很有铁匠铺的特色。
淬完火,陈大牛突然觉得不对劲,往常大爷见他不吃饭一直干活,总得骂一顿,今天大爷怎么没说他?
一回头,门边一身着红黑色捕快服的衙役正冲他瞪眼,对上了还向他一努嘴,比划着说:知县大人!
陈大牛当即冷汗一身,自己怎么就不看人!这下他完了!
江无眠抬眼,眸光从墙上各式农具移到火炉之中,“无事。本官寻你,是要打造铁具。”
铁具?知县大人找他是做铁具?!
陈大牛身处热天火炉的室内,只觉得更冷。
他已做好新知县要打造铁剑、长刀、长.枪.头、长戟等各武器的要求,而他自己又不得照做,最终变成一具尸体……
说来有前例,前任知县每年都要一在铁匠铺里打造各种武器,同他一块做学徒的给知县打造一回,后来说是发财回老家去了。
陈大牛却清楚,那人早死了,尸体在县里百越河里。
守着满肚子秘密,从不张嘴。每逢知县大人寻铁匠,他从不去,日子就这么过着。
听闻上任知县死无全尸一事,不得不承认,他心底的确松了口气。
然而一转眼,新知县又来了!
“知县大人,您,您要打造铁具?”他紧张地重复道。
江无眠一顿,自然而然偏转向墙壁上挂着的农具,道:“犁铧,翻地用的东西。”
赵成把东西递过去,“能做范开模?”
陈大牛紧张地擦干手,请他们在一旁坐着,手里翻来覆去研究,最终硬着头皮道:“大人,草民、草民从未做过……”
知县大人还不如让他去做武器!这东西别说做了,听都没听过。
事实上,这曲面犁铧在大周是是初次亮相。大周当前的曲辕犁是犁壁和犁铲组合成的犁头,整个犁铧部分呈现“v”字形。而水田犁则是形成曲面,方便破土,形成垄。
陈大牛端着削成曲面犁铧的木头,心下忐忑。
新知县在韶远县内颇具威名,好坏掺半。前段时间传闻新知县面如恶鬼,出身酆都,每逢露面,命财两失。后来传闻又道知县是下凡星君,济世救人。
谁知这会儿出现在眼前的是什么知县?
江知县对着火炉里燃烧的木炭出神,良久道:“且先一试,做不出也无妨。”
转而又道:“县中一直用木炭做火?”
他之前正在找烦恼如何锻铁。
前世基地在北方,一直不缺煤炭用,不管是锻铁、冬日取暖,燃料全不是问题。
一朝来到岭南,附近无煤炭,无法使用前世的方法锻造。
韶远县不能把铁矿石当做利润来源,基础原料是最不赚钱的东西,加工品才能来钱快。
即使以大周当前的技术水平,铁矿价格足够高,卖出去不会缺钱。
可它是一锤子买卖,不是长久之计,唯有加工业才能经久不衰。
韶远县想在周围县城脱颖而出,变为富庶之地,必须有自己特色。
铁矿加工、新式铁制水田犁不过是第一步!
陈大牛摸不着头脑,知县问这事做什么,他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道:“草民家中一直用木炭,有火星能引着,雨天不会熄火。熄火了,重新热灶不会费工费时。”
江无眠听着,打量几眼面前的锻造炉,又问了问风箱、淬火、锻铁相关的问题。
陈大牛开始还会紧张忐忑,随着江无眠越问越深,完全忘却眼前这人是一县知县,正常而又流畅地回答完。
良久没等到下一个问题,陈大牛猛然惊醒,圣母娘娘在上!我都说了啥!
他没能想到,堂堂读圣贤书吟诗作对的知县,坐在狭小灼热的冶铁炉子附近,和他一个铁匠讨论如何打铁淬炼!
并非是装腔作势,而是实实在在的问题。江无眠还精通部分内容,淬火时机都说的清楚,有些地方他从未想过的,江无眠也能指出来。
陈大牛目光茫然:眼前的是学过打铁的学徒还是韶远县的知县?他为何知道这么多?难道知县大人在天上是个打铁星君?
江无眠则在思考,短时间内木炭能行,时间一长,所需的木炭量,能让岭南变成黄土高原。
再者,如果说石油是工业体系的血脉,覆盖方方面面,那煤炭无疑是让血液循环到各处血管。缺少煤矿,工业体系搭建不起来。
可岭南哪儿来的煤炭?来这么久没听说过。
陈大牛称得上老铁匠,他说没有,起码南康府内是没有。
不过,风力是真的多,可江无眠徒手搓不出风力发电装置,还是要从其他途径引进煤炭。
江无眠把木制犁铧交给陈大牛,让人先试着做出模,随后回了县衙,继续烦恼如何从北地运输煤炭。
在他初步的设想中,煤炭一直占据关键位置。不过,与其说是煤炭,不如说是钢铁。
有了钢铁,韶远县才能拥有大规模铁制武器,才能有装备,能将农具更新成铁制品,提高效率。
而炼钢炼铁,主要燃料是焦炭——煤炭的焦化物品,和木炭不沾。
“短时间内用木炭做燃料,同时搭建北地运输路线。”江无眠在计划上不断补充,“同时兼顾冶炼工业区建设,钢铁厂选址、矿工营地搭建……”
一件一件事放在眼前,江无眠只觉得眼前一黑,哪怕有钱有粮有人,想将韶远县搭建好,仍需要漫长的时间。
在他头疼之际,张榕带来薛文的消息:“押运赈灾粮的人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