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赈灾粮到了,薛文身为钦差需见当地受灾州府。恰好他身在南康府,一来二去,地方定在府城中。
江无眠一早起来,打马进了府城,一路赶到南康府码头处,先去拜见打头的李知府,与人寒暄一二句。
李知府名唤李铭,蓄着短须,为人瞧着乐呵呵的,不摆官威,亲切问了两句江无眠在南康府过得如何,若有难题,尽是来知府上寻他。
江无眠闻言,掀起眼皮道:“劳大人挂心,下官定然不负大人期望。”
他脊背挺直立于马上,垂眸时脸上一片淡漠之感,话中不带感情,好似敷衍。
李铭脸上笑容淡去两分,再度看去,没见这位京中来的知县有过波动。
京中来的年轻人,心气高,还不得在岭南老老实实干着知县的活。
他心中摇头,与刚到的平清县知县热络寒暄起来。
江无眠眸光一动,这便是平清县知县?暗中派人闹事的幕后黑手?
方平与知府说完,回到知县队列中,恰好站在江无眠一侧,声音不大不小地问:“江大人,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听闻江大人收拢一众流民,工钱日结不说,一日竟还管三顿饭?”
一提此话,周围的知县也不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了,那是伸长耳朵脖子就要往这儿钻。
江无眠是新来的知县,和众人不熟,不清楚知县底下流传的话题正与他有关。
初时是白楚寒抄家,后来安置流民的对策一出,知县们转而说起新上任的知县江无眠。
北地来的京城知县果然不一样。
一日三顿饭不说,还有工钱!
嘿呦,这抄家拿多少银子和粮食,才有底气说管饭管钱?!
私底下和韶远县几家人有牵连的知县一边心里泛酸水,一边发慌,生怕查抄到自己头上。
方平属于牵连中的一员,他倒不怕被白楚寒抄家。
因他夫人是刘家一庶女,嫁妆册子一早伪造好,来历不明的东西全塞了进去。
韶远县四家被抄,他不心疼。心疼的是那大笔银子,本该给他的东西,全被江无眠这楞头瓜给流民了!
梁子单方面结下了。
后续,百姓私逃,宁愿充当黑户都不愿留在平清县这事,彻底点着方平心里那把怒火。
故而有“流民闹事”一幕。
周围知县虽不像方平那般气性大,心底多多少少不满。
单你江无眠会救助流民,衬得我们像是不管百姓死活的无用贪官?
听到方平出言质问,全等江无眠吭声。
附近氛围为之一变,江无眠察觉前后左右的隐晦视线扫来,轻咳一声,丝毫不居功,“方大人过奖,全仰仗白督抚平乱党除蠹虫。后又有薛钦差怜悯百姓,以身作则,我等不过行效而已。”
一切有白楚寒、薛文顶在前方,他一知县能做什么主?
再者,江无眠看似低声,实则正巧能让一圈人听清楚,“白督抚走前还道,此事若有新线索,交与薛钦差问责之权。”
言下之意,别以为白楚寒走了你们能猖狂,薛文还盯着不放。
他一接手的知县无所畏惧,在场任职多年的老大人们可不一定。
见方平无言,江无眠不再吭声,打量着码头的官员。
此次乱党肆虐,受害州府多达七个,故而来人颇多。
一眼望去,浩浩荡荡一行人堵在码头上,绯色绿色成排,从前向后,颜色逐渐增多。
及至正午,热气高涨,有人鬓发满是汗珠。便在此刻,蓝天碧海之间出现十几艘官船,缓缓靠岸。
一群人自官船下来,领头人身穿浅绯色官服,年纪不大,气质温和,可谓芝兰玉树。
此刻面带笑容,带着随行官员向一众人走来。
江无眠仗着身高,扫量一眼官船上下来的赈灾人员,不由一愣,领头的竟是熟悉面孔!
恩师之子,谢霄!
为何来人不是韩党?而是谢霄?
“见过谢大人。”几个知府急忙上前见礼。
尽管来押送粮草的谢霄不过是临江府的府同知,然谁也不敢轻慢了去。
他现今是钦差大人的左右手,朝中任命的赈灾副使,因而便是知府也要向其行礼。
再有,岭南与江南地近,哪几个州府最为富庶,大家心知肚明。
这位谢同知所在的临江府,有名的鱼米之乡,比他们穷酸小地方好多了。
便是看在他本身的职位上,谁也不想与谢大人交恶了去。
谢霄在人群之中一扫,便看到一众老大人中小师弟突出的身影。
当日朝廷命令下得急,他在江南接到消息时,小师弟人已直奔岭南而来,路上又没过临江府,两人直接错过,好在借着赈灾名头,能见上一面。
“诸位,不知钦差大人下榻何处?官船尚需与大人核对,官粮方才能下岸。”
几个知府皆看向安排此事的李铭。
李知府心里不是滋味,薛文那就是个莽夫!
初次下拜帖后,薛莽夫直言没空,不必过去拜见,不用去韶远县,直接等朝廷官粮过来。
李铭:“……”
那是去拜见的吗!
那是!那是去商议赈灾时,南康府能拿多少粮食!
近水楼台先得月,不说得月,连月影都见不着!
不管心中如何破口大骂,面上他仍是乐呵呵道:“来时薛钦差正在点兵,想来人——”
话未说完,码头处一阵骚动,众人皆惊,转头望去。
李铭心中满是不悦,今日叫人封锁码头,不允人来,莫要惊扰谢副使,谁知竟还是出了岔子!
“本将军来时耗了些时间,诸位久等。”尚未看清来人,声音已遥遥传来。
正是不知何处的薛钦差!
薛文难得一身深绯色官服,不带披甲,骑马缓缓踏上码头。身后,穿戴整齐的兵卒源源不断奔向两旁,接替原本的捕快衙役。
码头染上一分肃杀之意。
谢霄面带笑意,上前行礼道:“见过薛钦差。”
薛钦差险些没被他笑过去,面上绷住表情,潇洒下马,道:“一路行来,谢大人辛苦。官粮先由属下清点,我等不若先行一步。李知府特意置办了席面,在醉云轩为诸位接风洗尘,万万不能错过。”
李铭适时接上,请人前头先行。薛钦差与谢副使其乐融融,携手向李知府安排的下榻处走去。
混迹在一众老大人之间的江无眠木着脸,见到谢师兄的惊喜与疑惑打了折,心想:薛文恨不能把谢师兄当木桩打。方才笑迎上去,到底做了几日心理准备?
倒不是说打不过谢霄,论身手功夫,不到一刻,薛文得跪下去求谢霄不要死。
谢霄是典型的文人子弟,一身书卷气,手上无甚功夫防身,但他嘴皮子利索,薛文说不过,反倒经常被气得七窍生烟。
今日能维持住形象,下的功夫不小。
不过……薛文何时得知,押送赈灾粮的是谢师兄?
那日开矿时,他未曾泄露半分。
江无眠正想着,薛文的参军带人将赈灾粮从船上卸下,装上一辆辆马车。
留在码头的知县皆是眼前一亮,贪婪地凝视从眼前过去的粮袋,算着官船上有多少,自己又能拿多少。
江无眠估算了一下,若是按当前收拢流民的情况,能分给他的粮食着实不少。
短时间内,韶远县不缺粮食,还能扩大招工规模。等早稻收割之后,矿区炼钢厂就能开建,此后一切将走上正轨。
不得不说,谢霄的到来,的确让江无眠放松不少。各种计划也不必遮遮掩掩,直接加快速度落地。
若来人是韩党,少不得你来我往,针锋相对。不光浪费时间,耽误韶远县发展,还容易树敌。
虽然以他如今行事,早晚得罪人,但韩党一来,只会让自己处境糟糕程度翻倍。
这般想着,江无眠跟着南康府的知县队伍移动,瞧那方向,与钦差一行人是两个方向。
此次参与钦差接风洗尘宴的,全是知府。作为知县,只需来表示诚意,露一面即可。
毕竟这一顿是南康府知府私人拿钱请客吃饭,舍不得几个府的知县全蹭饭去。
虽然作为钦差,前往某地赈灾察访,都有吃住补贴,相当于公费出差,不必自己和当地官员掏钱。
当然,说着不必自己破费,只用公家出,那必然有标准,不会放任挥霍无度。
所谓标准就是能吃饱,饿不死就成。出差还想着大吃大喝,办公去了还是贪墨去了?
朝廷敢这么规定,底下人不敢照办,万一钦差小心眼记恨上耽误前途怎么办?因此不少人自掏腰包、慷慨解囊,请钦差吃上一顿好饭。
李铭便是如此,他自行掏钱,请钦差是应该的,知府人少请一顿也行,但知县人多,吃一顿得花多少银子?
再有,这么多人,他敢请吗?
故而此次,江无眠一众知县去的是附近酒楼,说不上好,算是中规中矩,能吃饱饭。
可能是李铭知晓自己这事做的不地道,因而包下了整个酒楼二三层,三层上面是雅间,二楼则是有点隔断。
虽然他们全是知县,但知县内部有隐形排名之说,谁资历高,谁县里有钱能在知府面前露脸,今天这三楼就是谁上去。
江无眠身为资历最低的年轻知县,自然是在二楼用饭,与府中其他三位资历较低的知县坐了一桌。
刚入座,听身侧知县小声问道:“江知县,薛钦差在韶远县停留多日,不知今日是否能提点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