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景泠低垂着眉,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平静道:“我今日来,是想……”
“你想如何与我无关,与大哥无关,如今你做出这种有辱家门的事,还好意思跑我们面前来诉苦不成?”
贺瑶华扶着梅花树干的手暗暗用力,一根小树杈直接被她掰断,树杈刮破掌心顿时鲜血流满一手,落在堆积的厚雪里,比真正的梅花还要绚烂。
贺景泠感觉自己的手被冻的太僵硬了,他连用力握一握都做不到,心里顿时怒火中烧,这手也太没用了这么不经冻。
他又想其实贺瑶华说得很对,自己背着那样的名声,任世人嘲笑谩骂也要回来,确实是一厢情愿。
“……我来是想……”贺景泠张了张嘴,满腔的话在看到贺瑶华决绝的神色时全都咽了回去。
“想什么?想解释吗?有什么好解释的,无论解释的结果如何又能怎样?还能改变如今已成的定局不成?”贺瑶华冰冷的眼中带着不屑,
“因为你,我们一家人都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你难道还委屈了不成?今日你既来,我们便把当年未说的话说开,从此以后父亲的事便与你无关了,贺家的事也与你无关,我贺瑶华和贺元晟也与你无关,你既然能做出委身商贾令家族蒙羞的事,以后就不要出现在我们面前来给我们添堵了。”
贺从连是两朝帝师贺承礼唯一的庶子,贺家嫡子姿质平平,倒是一直不受重视的庶子聪慧过人,自投军之后一路青云直上。
当年一小部分不太爱了解各种朝中秘闻的人都不知道贺从连当朝大将军乃太傅之子,贺从连出事之后唯恐累及家族的贺老太傅更是直接将他们这一脉从族谱除名。
当年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贺从连作为年少成名征战沙场的大将军,在无人依靠的背景下迅速崛起,又迅速衰落,短短二十载造就了一代传奇。
只是曾经人人仰望的大英雄最后落得那般结局,如今又因为他儿子的“光辉”事迹,被人反复提起之时无人赞其功勋,只余愤恨,笑话和嗟叹。
这么看来,贺瑶华恨他也没错,是他毁了贺家最后一点在世人心中可以挽回的余地。
贺景泠面上淡定地可怕,他静静听完贺瑶华对自己的控诉,但又好像听的不是有关自己的事情。
他轻声说:“我知你怨我,贺瑶华,你怎么想的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笑了笑,无所谓说:“你怨我便怨我吧,我既然回来了,便不可能轻易罢休,我要查清当年的真相替父亲洗刷冤屈,我还要带你和大哥离开这座牢笼,堂堂正正的离开。”
贺瑶华嗤笑道:“离开,去哪儿?你让现在的我跟着你去哪儿?让现在的贺元晟又去哪儿?谁稀罕你回来?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了贺煊,从小你便是这样自以为是,你以为你是谁?仗着父母的宠爱,仗着我们的纵容,一味惹是生非,你当真以为这天下人都要靠你贺煊来拯救吗?真正到了家族蒙难的时候你又能做些什么?哦,去卧榻之上讨好一个商人,费尽心思乞求一点施舍,然后你打算靠着他的施舍带我和大哥走?你觉得可笑不可笑?”
“不走?难道你就甘愿在这宫里待一辈子?难道当年的事你就一点也不想知道真相?你不想证明贺家的清白?甘心我们就像弃子一样被人丢弃?”
贺瑶华低低笑了出来,笑得眼角都流了泪,她毫不在意地用手背抹掉:“贺景泠,你知道这么多年我和大哥是怎么一步步走到现在的位置的吗?你一回来,便大言不惭要带我们离开,一句话便要我我和大哥将么多年的心血丢弃,你还是这么自大狂妄,可我现在一点也不稀罕,如今的我嫁给了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享受着无上的荣华富贵,我还年轻,未来还有更多的机会,我不可能也不会离开皇宫,大哥也不会,你死了这条心吧。”
清冷的梅香在夜色中浮动,此刻却无人有闲心踏雪赏梅,贺景泠只觉得身体冰冷一片,他与贺瑶华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两人长相便十分相似。
贺瑶华性格豪放不羁不似一般闺阁小姐,后来随着贺从连上了战场更是坚毅果决,十分看不起祈京城的纨绔子弟,倒是对从小相识的吏部尚书家的徐仲先略有不同。
因为是双生子,年少时的贺景泠一直不愿承认自己是小的那个,况且他向来我行我素惯了,没大没小一直对贺瑶华直呼其名形成习惯。
而今此一时彼一时,当时的贺瑶华烈马红衣追着贺景泠叫三郎叫弟弟,贺景泠一怒之下用银枪去扎马屁股的场景已成昨日,眼前的至亲之人已成陌路人,贺景泠设想过无数次他们重逢的画面。
现在呈现在他眼前的便是那最坏的一种。
其实他早就想到的,早在贺瑶华封妃的消息传出皇宫,传到千里之外的平凉关时,他就想到了。
可他还是回来了。
远处突然出现数道火把人影,嘈杂声打破了梅林中原本几乎让人窒息的气氛,贺瑶华往那边看了眼,面不改色说:“今日我权当没见过你,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干,莫要再自以为是。”
说完,她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开树林。
人声渐渐靠近,贺景泠抬起发麻的脚往反方向走,林中走出来一个身量尚小的太监躬身说:“小的给您带路。”
贺景泠注视了他片刻,看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还是跟上去了。这小太监年纪不大却心思灵敏,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一路上远远近近看见不少禁军来回巡逻阵仗颇大。
贺景泠很快恢复了冷静,暗中打量起小太监,直到所经过的地方与预想的越来越远,在经过一处假山时贺景泠停下脚步:“你不是带我出宫的人?”
小太监小声恭敬答道:“大人说笑,这个时辰宫门早就下钥了,又怎么出得去。”
“文德门边上设有一个角门供夜间紧急出行,怎么出不去。”贺景泠停在原地冷静开口,“你不是来接我的人,你是谁?”
虽然设有角门,但非寻常人轻易能开得,除非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能从哪里出去。
小太监转过身来,压低声音说:“大人快随小人走吧,一会儿等禁军戒严便不好走了。”
“宫中是发生了什么禁军这么大阵仗?”
小太监依旧垂着头在前方带路,贺景泠停下脚步轻声笑道:“你这孩子倒是嘴严,我问你的话一句不答,你既不说,也不必管我。”
那小太监见他真的不走了立刻着急返回来:“大人……”
“谁在哪里?”远处一声呼喝气势浑厚,贺景泠立刻屏息静气拉过小太监躲到假山后面。那小太监虽有些慌,但到底还稳得住,努力克制自己发抖的手脚没出声。
南宫烁目光如炬,挥手示意两个卫兵上前查探,贺景泠感觉到抓着自己衣袖的手在收紧,正想说话就察觉那小太监在扯他衣服,低头一看,小太监竟然是示意贺景泠他要一个人出去。
不等贺景泠说话,小太监说风就是雨就要出去,他虽然形迹可疑但只要他们抓不到贺景泠也就没事,大不了受一顿责罚而已。
小太监转身就走,刚要露面外面又有新的动静。
“南宫副统领怎么在这儿?”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李长泽面带微笑,像是寻常路过,“听闻贵妃娘娘宫中失窃,丢了重要宝物,看来是真的,不知道南宫副统领搜查的如何?”
“见过太子殿下。”南宫烁面色刚毅,一脸正直,“回殿下,确实是永安宫有贼人混入,目前还未抓到那贼子,正在全力搜查中。”
李长泽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这样啊,宫中竟然还有贼人作祟,简直胆大包天,贵妃可无恙?”
这草包太子真把自己当储君了,刚回来就这么多事,南宫烁心中不耐,但还是没表现出来:“贵妃娘娘受到了惊吓,万幸没有大碍。”
“孤知晓了,南宫统领退下吧。”
“……是。”
李长泽头戴金冠,一件盘金绣墨色长袍,外面一件墨狐大氅,端方贵气,活脱脱就是个忠君爱国的皇子的模样,若不是见过他的真面目,贺景泠也要被这副表象骗过去了。
哦不对,他以前一直都以为太子李长泽木讷忠厚,是真被他骗了。
小太监匆匆行了个礼退了下去,贺景泠这才发现自己在雪中站太久身体都在微不可见地发抖,身上的衣服和平日里比起来薄太多。
他说怎么越走越不对劲,宫中他好歹是识得一些路的,原来是带他往东宫这边来了,那小太监是李长泽的人。
那原来李珩衍派来接自己的呢?被李长泽打发了?
他垂首安静地跟在李长泽身后,一路上两人都未说话,直到跟着跨进了一道宫门。
杨正急急忙忙冲出来:“殿下说出去走走,怎么转眼就不见人了,好歹让奴婢跟着,外面这么冷……”
“你先下去吧,不要惊动其他人,给孤准备热汤,孤要沐浴。”李长泽吩咐完径直往里面走去,杨正扫了眼跟在后面的贺景泠,低声应道,“是。”
已经是深夜,东宫确实不像一朝太子的居所,四下一片寂静,只不时几个身形来回走动再无其他。
李长泽和贺景泠一前一后进入寝殿,贺景泠十分自如关上门,然后立刻换了副神色,先前低眉敛目的恭顺之色消失的一干二净,他走到桌边摸了摸温热的茶壶,给自己倒上一杯坐下慢条斯理饮了口。
抬眼看见李长泽正直勾勾望着自己,于是立刻很有颜色地给他也倒上一杯推到他面前:
“殿下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