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郑阁老这儿的茶, 不错。”
好似晴天霹雳,由天空劈下道巨雷砸下,郑广松立时眸光震动, 呆楞当场。
煜王自年幼时入军之?后?,就嫌少离京,寻常臣子压根就不知他长成了何等相貌。
而郑广松乃是三朝重臣,当朝内阁成员,所以之?前煜王回京在先帝身前述职时,恰巧得见过?几次。
眼前后?生这模样, 这威势, 不正是煜王无疑么?!
中秋圆月日近,太子党的打算是将煜王按死在漠北, 只要他那日不出现在宫宴上,便立即扣个僭越无力?, 不遵祖制的罪名,立即派兵削藩, 先囚禁后?绞杀。
且昨日暗探分?明禀明,煜王此时此刻安守漠北正在练兵, 却怎得会惊现在京城?现身在了他荣国公府的暗宅的当中?
所以……
煜王的手?,早就已经?伸到太子党内部了。
郑广松眸光在那罗尚书上落了落,暗生出些心惊胆寒之?感, 之?后?迅速稳住心神,朝端坐着的那人, 拱手?恭敬行了个礼。
“不知竟是煜王殿下光临, 老夫有失远迎, 还?望殿下见谅。”
李秉稹笑笑,温和的言语中, 略带了些机锋,“咳,是我?这个不速之?客有失礼数,不请自来,还?请阁老勿要见怪才是。”
此时中间人罗尚书,朝郑广松走?近几步,略略带了些歉疚,殷切温声道,
“清河莫要怪我?自作主张,我?与你乃是挚交,实在不愿看你作茧自缚。煜王殿下屈尊降贵来此,实属诚意?满满。
清河,切莫执拗,回头是岸呐,”
说罢这句,罗尚书轻拍了拍郑广松的肩头,朝李秉稹微微躬身后?,退出了厅堂,将大门吱呀一声关掩上了。
*
*
永安街。
荣国公府,寻蘅院。
自从想到徐温云这胎或许有蹊跷后?,何宁就抱着十万分?的热忱,投入到了寻找其中的蛛丝马迹中。
算算时间,徐温云有孕也就一月有余,那必然就是在回京这一路怀上的,所以何宁便想着找人来细问问。
在郑明存近身伺候的那几个,都是些衷心耿耿,撬不开?嘴的,可好在随行的不止有那些管家女使,还?有些干杂役的丫鬟,何宁使了些银子寻了个来。
这不问不打紧,一问当真在其中察觉出些蹊跷来。
“回六夫人的话,奴婢身份低微,素日近不了三夫人的身,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可若说有何奇怪之?处……
那就是三夫人自从衡州娘家省亲之?后?,忽就戴上轻纱及腰的帷帽,后?来这一路就未曾见她摘下来过?,只说是脸上起了红疹,患处见不得风,要遮住面容。
甚至连话也不大说了,有次偶然开?了腔,许是因着受了风寒的缘故,声音也不如以往细软。”
“……且时时随伺在三夫人身前的阿燕姐姐也不见了,上头说是她在衡洲的娘老子过?身了,折返回去奔丧,离队不与我?们同路,会落后?几天赶上来。”
越听这丫头的话,何宁的眼睛就睁得愈大。
她大脑飞速运转着,觉得此事实在有些不对?劲儿。
待将人打发了出去,何宁在房中来回踱步,终于脑中灵光一闪,眸光迸射出些别样的光亮。
“看不见脸,声音也变了,连随身婢女都不在身边……有没有可能或许那人压根就不是三嫂?”
一个疯狂的想法浮现在何宁脑中。
“有没有可能……三嫂腹中的孩子压根就不是三哥的种?,是她在路上寻别了男人怀的孩子?!”
郑明华原是懒懒躺在榻上看书,听得这句终是蹙起眉头,甩给她个你听听看你说的故事像话么的眼神。
何宁语窒一息,只觉受到了侮辱,梗着脖子,振振有词道,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之?前不是你说,三哥他那方面有障碍来着,他既生不了,那三嫂腹中那胎又是怎么得来的?不就只能是在路上和别人生的么?”
郑明华深深叹了口气?。
他实在有些忍受不了何宁听风就是雨,由些细枝末节,就脑补出惊天阴谋的阴暗心性。
“……三哥那事儿,也只是我?少年时偶然察觉出些异样罢了,且就算如此,这么多年来,莫非他就不看医问诊的么?痊愈了也是有的。
且此事是个忌讳,其他人都不知情,你若再如此嘴上没个遮拦,今后?若出了什么事儿,可莫说我?不护着你。”
何宁缩了缩脖子,心中生出些许后?怕,可嘴上仍道,
“可你方才也在一旁听着,莫非就没抿出来不对劲来么?整整月余呢,那帷帽就跟焊死在她头上似的,就没摘下来过……”
面对?她如此喋喋不休,郑明华实在有些忍无可忍,音量略略提高道,
“哦,所以你的意思是三嫂与她那婢女,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没有卫兵看护,千里?迢迢从衡州一路到了京城,还?要忙着同别的男人珠胎暗结?”
“所以我?那昂昂如鹤,眼里?容不得沙的三哥,竟能心甘情愿顶上绿帽,明知三嫂坏的是别人的种?,他还?甘之?如饴,愿意?向父亲要先帝御赐的翡翠手?镯,去讨三嫂的欢心?你是当真觉得三哥能忍下这口气??”
郑明华越说,何宁的头就垂落得越低,虽说还?是不死心,语调却低了下来,嘟囔着嘴道,
“…为了袭爵,指不定就忍了呢。”
郑明华语窒一瞬,心头火顿然升起,抖着食指,哑声朝她指了一通。
“我?知你素日就是个心高气?傲好攀比的性子,处处被家世不如你的三嫂压一头,心中难免不忿,平日里?没个轻重也就罢了,可岂能生出如此无端揣测来?
……你现身怀有孕,合该好好养胎,少费心神,若再如此不知所谓,搅得家宅上下不得安宁,今后?必没有好果子吃!”
说罢,只觉这书是看不下去了,这屋子也是没法再待了,起身下塌,套上靴筒,就往隔壁庞姨娘房中去了。
何宁气?得在原地拧帕子,沉下眉眼,“哼,你只浑然不当回事,可我?就算为着腹中孩儿着想,也要将此事细揪个首尾出来。”
万一呢?
万一当真如她猜想的那样,那大房便成不了什么气?候,今后?这荣国公府的爵位,迟早得落到二?房来。
何宁正想着该如何将此事盘清楚问明白,隔壁涛竹院中,就派人过?来传话了。
“六夫人,三夫人预备要添置些衣装首饰,今日特请了珍翠阁的掌柜上门,她道初初入京,不明白京中女眷流行的款式,命奴婢来请您帮着去出出主意?呢。”
这种?时候倒想起她这个妯娌了?
不过?也是,那庶女刚从袁州那穷乡僻壤入京,想必也没带几身像样的衣裳,京中又没个姐妹,有什么事情还?不是得仰仗着她么?
何宁略略自得,搭手?被婢女搀着,悠悠行至大房的涛竹院中。
她昂着下巴端出些姿态,想着待会儿徐温云向她请教时,应该如何才能暗暗嫌弃她鄙薄,言语间又不失风度。
可人到了之?后?,上演的完全就是另一处戏码。
只见珍翠阁的掌柜,笑脸盈盈将各式各样华贵的衣物与首饰,在厅中依次摆开?,嘴中如数家珍介绍着繁复细致的工艺,费了秀娘多少功夫,用了何等名贵的材质……
既是专门的□□,那眼前这些物件,比起铺中那些批量售出的货物,会更加精致,要价相对?来说会更高些。
只见徐温云起身,上前一一将那些钗镮细细看过?,脸上显露出些纠结犹豫的神情,扭头对?何宁无奈道。
“……怎么办呐六弟妹,这京城的首饰,实在是比袁州的好看上太多了,我?看着样样都喜欢,件件都稀罕。”
见了骆驼说马肿——少见多怪。
何宁撇撇嘴,略略扬了扬下巴,在旁在旁颐指气?使道,
“要不说还?是得请我?来呢?你自己个儿不得挑花眼了?
那只翡翠莲花金簪不错,正好能配你那对?翡翠玉镯,还?有那梅花白玉钗,以及那身锦云绸湖蓝色百幅裙……秋日里?正是合宜。”
这珍翠阁用的是宫中绣娘御用的手?艺,要价不菲,就算是寻常的贵妇人,也只会根据自己所需,挑上两三样合心意?的。
何宁想着她小门小户的,想来也没有多少家私,便只点了这几件。
这倒让徐温云有些对?她刮目相看。
原以为以何宁往日的嘴脸,免不了会出些什么幺蛾子,或会当着掌柜的面让她下不了台。
可谁知她这人虽爱争些长短,可光凭她点的这几样东西来看,都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用不上之?物,确是设身处地为她优中择优挑出来的。
徐温云先是笑笑,复又耷拉着脸,哀丧起来。
“可除了秋日,还?有春日夏日冬日三季呢……罢了罢了,懒得挑了,总归珍翠阁的东西都是好的,一起儿全都要了吧!”???
全要了?
何宁立时睁圆了眼睛,上前赶忙扯她的衣袖,火急火燎咬牙切齿低声道,
“你疯了么?当这是在你们穷乡僻壤买菜呢,这是在京城,珍翠阁的物件一件动辄千金!你知不知道千金是什么概念,在说胡话之?前能不能看看场合?”
“六弟妹这是说得什么话,我?风寒都好了,又岂会呓语呢?”
徐温云忍住笑意?,转脸就又朝掌柜的交待道,“……记得将那几套衣裳,都按照我?的尺寸改好,务必要抓紧赶工,着急要穿。”
在掌柜喜笑颜开?的应承声中,何宁这才确认她没有在开?玩笑,她懵然失声,毕竟珍翠阁的首饰实在是贵,就连她的妆屉里?头也没有几件,就连那支翠镂空兰花鎏金钗,都还?郑明华看她有孕送给她的。
而徐温云竟一下就买了三十余件……何宁只觉眼前黑了黑,心态瞬间崩塌,缓了缓神后?,紧着嗓子问道。
“你哪儿来这么多银子?”
徐温云略略带了些无辜眨眨眼,颇有些茶里?茶气?道,
“三郎的银钱,不就都是我?的银钱么?我?平日里?都是随意?花销的呀,他从来都没有过?问过?。”
“说起来,这些物件还?是他催逼着让我?添置的呢,还?说只有我?天天都打扮得光艳照人,他才有动力?在官场专心攀登。”
话说到此处,徐温云甚至微顿了顿,更加欠打问了句,
“……怎得?
莫非六郎不是这样的么?”。
何宁袖下的拳头捏了又松,松了又捏,脸上也是红一阵白一阵,偏偏也还?拿她无可奈何,只得扯扯嘴角,免不得还?要逞强道,“六郎他自然也是如此。”
果然还?是嫡系更有钱,更豪横啊!
郑明华只是个庶出,他姨娘也只是微末小官出身,也就只有那是三瓜两枣的家私,可气?的是偶尔还?要被庞姨娘那贱人瓜分?了去……何宁想想只觉更酸了。
按照此等情况来看,那胎应该就是郑明存的吧?如若不是,他凭何会让徐温云如此予取予求?
何宁随意?寻了个借口除了涛竹院,脚步漂浮着回到寻蘅院,先是气?鼓鼓喝了盏燕窝,而后?又长长舒了口气?,只觉得以后?还?是少同涛竹院那头打交道为好。
去一次。
气?一次。
虽不至于到动怒的地步,可实在是有些影响心情,压根不能让人好好养胎。
涛竹院。
珍翠阁的人乌泱泱都走?了,除了将不合身的衣裳带回去让绣娘改,首饰钗镮全都留了下来,珠光宝气?摆了满桌,在阳光下折射出五颜六色的绚烂光芒。
可徐温云压根不怎么在意?这些,只略路看过?两眼就放在一旁了,反而因为方才何宁的反应,而感到心情甚为愉悦。
“你瞧见她方才的脸色了没,哈哈……”
“可不是么?六夫人那脸色,实在是比那布坊的染缸还?要精彩,谁让她总是见天挤兑夫人,该!”
主仆二?人欢乐愉快的笑声,风吹银铃般,飘荡出很远……郑明存将将办完事,抬腿跨入院中就听到了。
他那妻子,以往连欢欣都是紧捂着的,甚少有如此畅然大笑的时候。
郑明存昂首阔步,径直踏入主房中,原本想问因为什么这么高兴,可瞧见那些钗镮珠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眉峰微挑,眼底透着几分?讥诮,
“不过?添了些钗镮,也值当这般开?心?”
……实在是俗不可耐。
自回京后?,郑明存就常在书房,压根未踏足过?主房,这间屋子以往就是他的住着的,自然而然带了几分?主人之?姿,这么着冷不丁走?了进来。
自他踏入房间的瞬间,空气?仿佛都冷凝住了。
主仆二?人被吓了个激灵,赶忙敛了神色,见了眼前这人,徐温云已经?压根笑不出来了,可却不得不僵着脸迎上前去。
她自是不会对?畅笑的原因多做解释的,只道,“托郎主的福,妾身才能用上这样的好东西……方才六弟妹来了,都道郎主待我?体贴呢。”
郑明存惯爱在外人面前维持他的爱妻人设,所以徐温云很多时候,也乐得扯着虎皮做大旗。
偶尔有些兴致时,郑明存也是很乐得装扮装扮眼前花瓶的,
今日他心情不错,干脆坐在桌前的绣凳上,将锦袍一撩,翘出个二?郎腿,一副闲适的模样。
紧而操着毋庸置疑的语气?。
“戴那套红宝石的套链来看看。”
那是套红宝石镶玛瑙材质的并蒂海棠套饰,拢共有耳铛,脖链,与发簪三样。
阿燕闻言,立即将其捧到徐温云身前,帮着她一一戴上。
郑明存投来的眸光,压根就不像是在欣赏女子装扮,反而更像是看一物件,眼神冰冷,充满挑剔与冷酷。
徐温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暗吞了口唾沫,惴着心尖问道,
“……如何,郎主瞧着可还?满意??”
其实是好看的。
红宝石艳丽鲜艳,如火如荼点缀在她的身上,展现出种?格外鲜活的生命力?,在绚烂珠宝的璀璨微光间,那张姿容绝代的面容,显得愈发美艳。
郑明存将眸光定落在她脸上很久,最终沉着脸,眼周骤紧,语气?鄙夷至极道了声。
“丑极。”
空气?骤停。
落针可闻。
听金主大人这话的意?思,便是不满意?,徐温云神情尴尬,只得僵着脸笑笑,极力?回圜道,“许是我?压不住这红色……好在珍翠阁的掌柜还?未走?远,阿燕,立马去将人唤回来,将这套首饰退回…”
“订下的东西又再退回去,你是想让全京城都看我?荣国公的笑话么?”
郑明存冷声截断她的话语,又沉着脸发号施令道,
“便留着多戴几次,我?日日看了你这丑态,也能多醒醒神。”?
徐温云与他经?年累月呆着,钝感力?已经?修炼得很强了,也压根就不在意?在郑明存眼中,她究竟是美还?是丑。
美貌这个赛道,反正她就没输过?。
徐温云只是觉得这人有些莫名其妙,他既觉得戴着丑,那为何还?要她多戴几次,莫非看着不嫌碍眼么?
这不就是纯纯自虐么?
……还?不待她有何反应,只听得房外传来由鸣的禀告声,“郎主,老爷那头传来吩咐,道您若是手?头上的事忙完了,便上歪柳巷去一趟。”
歪柳巷?
那可是历任家主联络朝臣,筹谋政务之?地,从不轻易让小辈们踏足,父亲既让他去,想必就是有心历练,有些想传权柄的意?味了。
郑明存眸光微亮,立即箭步踏出房中,由后?门驱了车架,直直往歪柳巷去了。
因着郑广松提前交代过?,所以看院的管事见了他倒并未阻拦,指明花厅的位置,就让郑明存独自入内。
郑明存正沉浸在受赏识的欢欣中,快步踏上石阶,就准备抬手?敲门准备入内……侯在一旁的罗尚书见状,立即上前阻拦。
“明存且慢。
莫要搅扰你父亲与贵人议事。”
郑明存这才注意?到站在身侧的吏部尚书,他先是谦逊有礼拱了拱手?,道了声“见过?罗世伯”后?,心中顿生出些迥异来。
据他所知,父亲与罗尚书同属一个阵营,都是太子党羽,那究竟有何密事,是罗尚书不能在旁听的?
他一时也有些不敢轻举妄动,亦不敢多问,只能与罗尚书侯立在石阶下等,过?了约莫一柱香左右,只听得吱呀一声,厅门由内而来。
只见郑广松将门打开?后?,并未踏出房门,而是避至一旁,微微躬身,态度恭谨,将手?往前一引……
由厅内踏出来个青年男子。
他黑衣锦袍覆身,浑身透着雍容华贵之?气?,身姿伟岸,气?宇轩昂,眉目冷峻,隐隐透出些睥睨天下的之?姿。
此人压根就未曾给阶下的二?人一个眼神,只阔步在郑广松的引送下,稳步踏下石阶,昂首朝院门外走?。
那股浑然天成,仿若生来就该被人顶礼膜拜的上位者气?场,逼得原本侯立在庭院正中的郑明存,偏身往后?几步让出了道路。
只见男人眉目冷峻,鼻梁高挺,眼角微翘,偏头同郑广松说笑着,
“……阁老的茶确实不错,清洌甘甜,回味悠长。我?这几日原胃口不好,也就阁老这的茶水。能让我?多抿几口了。”
这冷淡疏离的语气?中,又带着几分?家常的随意?,完全就不像是晚辈的姿态。
而郑明存那个身居高位,屹立三朝不倒的阁老父亲,竟没有丝毫不悦,反倒盈着笑脸。
“原是我?那贴心儿媳孝敬的,我?觉得喝着不错,便留了些在此处待客,未曾想竟能入得了您的口,实属她的荣幸了。”
男人微颔颔首,嘴上随意?道了句,
“你那儿媳不错,该赏。”
他们一面说着,阔步走?过?庭院中,与二?人擦身而过?。
罗尚书眼见这相谈甚欢的氛围,便知事情成了大半,脸上浮出几分?笑,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郑明存直起身子抬头,将眸光落在那个远去的高阔背影上,也不知为何,心中顿生出几分?若有似无的熟悉之?感,这股迥异委实让人心内难安,以至于他竟鬼使神差快步追上前去。
拦在二?人身前,他先是又拱手?行了个礼。
而后?眉间微蹙,抬眸直直盯着眼前男人的面庞。
“敢问公子,你我?可曾在何处见过??”
第042章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厅堂内, 茶盏置放在桌上,向上腾腾冒着透明的氤氲之气?,高阔空旷的厅堂中, 响起一老一少的缓声对谈。
就算因各自利益,分属于不?同阵营,可彼此都是在朝堂中权柄在握的体面人,所以这?场会面原没有想象中剑拔弩张。
作为?占据绝对优势的掌权者,李秉稹甚至都用不?着什么恩威并?施,只略略秀了秀拳头 , 便足以让郑广松认清楚现在事态的严重性?。
俗话?说得好, 识时务者为?俊杰。
郑广松压根就没有太多犹豫,也不?敢提更多条件, 心中的天枰就已经倾向煜王。可若立即临阵倒戈,未免显得太过丧了气?节 , 所以尚留了些气?口?。
好在煜王了然?于心,倒也并?未强逼太过, 在充满了各种隐喻的官腔暗语中,结束了这?场交谈。
想着终于要送走这?尊佛, 郑广松委实大大松了口?气?,眼?见就要将人送出院门,结果嫡长?子竟直直拦到二人身前来, 怼了句。
“敢问?公子,你我可曾在何处见过?”
李秉稹脚下的步子顿住。
掀起眼?皮朝发?问?者望去, 眸光清锐如刃, 淡然?中又带着几分冷傲, 就这?么平静注视着他,郑明存便觉有种无可抵抗的压力扑袭而来, 仿若擎天泰山斜倒灭顶。
问?题并?未得到回应。
就像是郑明存压根还不?配在这?场大人物的牌桌上有发?言权,所以便连话?也没必要同他多说。
且没有回应,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空气?微滞。
郑广松见状,带了些责备的语气?,蹙着眉头轻斥道,
“不?得冒犯贵人,还不?快退下。
……您这?边请。”
郑明存自小争气?,从来都是族中出类拔萃,受人仰望的存在,父亲对他也都是夸赞,未曾想却?骤然?遭了这?声训。
这?无疑让他对此人身份更加好奇。
毕竟能让罗尚书唤声“贵人”,还能让父亲如此毕恭推崇,又是如此年轻……朝堂中这?样?的人物,单掌都能数得出来。
郑明存压下心中疑窦,随郑广松行至门口?,将那人与罗尚书送走,直待目测二人车架悠悠消失在巷口?,复又走回院中,待身侧无人之时……
“父亲,方才那是何人?”
郑广松此刻脑中的那根弦才彻底松了下来,也不?欲瞒他,只吐出两?个字,
“煜王。”
郑明存回想起方才那人不?似凡夫俗子的气?场,顿时僵立当场,眸光震动,
“竟是煜王?”
“嗯。
煜王自小长?在深宫,十二岁就出京入军了,平日里也只有朝中几个重臣认得,所以你方才那么冒昧一问?,我只当你们当真见过,不?过想来也是没有的……”
二人见没见过,已经不?是重点。
郑明存俊秀的面庞胀至通红,又气?又怕,捏紧了拳头问?道,
“煜王岂会知?晓此处?”
“……父亲,既煜王已现身眼?前,那咱们还等什么?合该立即禀报太子殿下,暗杀也好,围剿也罢,只要了结了煜王性?命,何愁太子不?能登上皇位?届时父亲可就是立下了件头等功!”
郑广松沉下眉眼?,
“你都能想得到的事情,难道煜王会想不?到么?太子生性?多疑,若得知?煜王惊现在我的私宅中,煜王死不?死得成不?知?道,我们容国公府满门老小算是活不?了。”
郑明存面露惊骇,
“他这?竟是算计好了的……可我们容国公府多年来,明里暗里不?知?为?太子立下过多少汗马功劳,太子未必就会信如此拙劣的离间计。
且此刻就算我们投靠煜王,也是为?时已晚,就算捧他登基,我们只怕也会落得个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
不?愧是向来出众的嫡长?子。
才出入朝堂不?过三四载,就能将党争的利害关系分析得头头是道,这?番话?说得也是鞭辟入里,郑广松听了,脸上不?禁流露出些欣慰之色。
可当下却?并?未表态,只拍了拍他的肩头。
“你说的这?些,为?父又何尝不?知??此事关系容国公府的荣辱兴衰,我自会好好权衡,你为?官年头尚浅,咂摸不?透其中的玄机,暂且无需费神了。”
若换做以往,父亲断然?不?会心生犹豫,可眼?瞧他如此,想来已是动了更换门庭的心思。
所以那煜王究竟是关起门来同父亲说了些什么?是威逼,还是利诱?竟就让父亲生出了倒戈之意?
虽是匆匆一见,可郑明存也不?知?道为?何,对此人有种与生俱来的反感与忌惮,一想到今后或许要仰他鼻息做事,就通身都有些不?自在。
*
永安街。
涛竹院这?头。
妇人们不知朝堂上的那些诡谲波折,只管在内宅中一片静好。
徐温云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好好安胎,平日里除了吃睡,就是去容国公府偌大的后院遛弯消食。
今儿个也是巧了,抬眼?就望见了同样?逛院子的何宁,徐温云立即笑迎了上去……
她在京中既无娘家,也无姐妹,更无朋友,除了阿燕能与她调笑几句,平日里连个能说句话的人都没有。
何宁虽然?骄横了些,可心思好像却?不?是特别坏,所以徐温云得闲了,也乐得上她身前凑一凑。
“六弟妹也出来消食儿呀?
这?一个人多不?得趣儿,怎得不?约上我呐?”
何宁大老远就看见了她。
那套红宝石的套链首饰,在秋阳下熠熠生辉,经这?么一捯饬,衬得那人也格外光艳夺目,这?通身华贵的,哪里看得出来是个小官家的庶女啊?
何宁心中可太酸了,自然?而然?也没给她什么好脸。
“不?是?
今儿个既不?是年节,又没有家宴,你穿戴成这?样?做什么,有必要这?么招摇过市么,打量谁没几件好首饰似的。”
徐温云这?次可真不?是故意气?她,只无奈着解释。
“如非郎主吩咐,我当真也不?愿戴这?劳什子玩意儿。
你是不?知?有多累人,早起午休都要为?它重新梳髻,日日都得折腾一个时辰,且还巨沉,跟头上顶了个花盆似的。”
许是由着话?中听出几分真心实意,何宁终究没有再对她发?难,只冷哼了声,“得了便宜还卖乖。”
徐温云自然?不?会同她计较。
与她扯了几句闲话?,言语中提及了中秋筵席之事,结果还没说两?句,何宁就打断她的话?语。
“……你也算得上个闭目塞耳的,不?知?父亲大人今早传令,说今年府中的中秋筵席取消了么。
父亲与几个男眷接了宫宴的帖子,中秋当夜要入宫参宴,你是不?知?,二房那几个女眷听了不?用操持费心,乐得蹦了三丈高,只差要去放炮仗……”
徐温云确实与其他几房交集不?多,平日里也并?不?太关注这?些,现在闻言也只点了点头,适时给予何宁言语上的肯定。
“……要不?还得是六弟妹你消息更灵通呢。”
“想来你这?小门小户中出来的,未曾见过公爵豪门设宴那等宏大的场面,只是你今年无福得见了,等明年中秋吧。”
何宁嘴上奚落她几句,脑中忽然?又冒出来那件要紧事,垂眼?看了看她的肚子,紧而佯装随意问?道。
“……三嫂,我听六郎说过,家中这?几个子弟自打生下来,身上大大小小都有块红色胎记,好似是郑家血脉中传下来的哩,六郎的那块胎记是在左侧小腿上。
三哥的胎记……是在何处呀?”?
若是问?陆煜身上几块胎记,徐温云必然?能回答得上来。
可郑明存?她压根就没见过他赤**身裸**体的模样?,哪里知?道什么胎记不?胎记之事。
可或许是何宁这?人太过直肠子,但凡有些心思都挂在脸上,徐温云单单从这?声非同寻常的“三嫂”上,就咂摸出几分不?对劲儿来……
一则她是实在不?知?道。
二则此事也不?好信口?胡诌。谁知?郑明存年幼时,有没有和兄弟们下河玩水扎过猛子,若她说的和别人知?道的对不?上号,那岂不?是受人话?柄了?
“那胎记啊……”
徐温云佯装细细回想,紧而侧身给阿燕使了个眼?神。
阿燕立即福至心灵,上前道了句,
“眼?瞅着就到夫人要喝安胎药的时候了,药性?凉了可不?好,不?如还是暂且先回去,改日再同六夫人说话?吧。”
既是如此,徐温云也只得无奈道,
“那我便暂且先回去了,六弟妹有所不?知?,那坐胎药但凡晚喝一会儿,刘嬷嬷的脸色就不?大好看,指不?定要去婆母身前如何排宣我呢……”
“诶,不?是,你说完再走啊……”
徐温云听着身后传来的声音,脚下步子愈发?快了几分,她紧握了握阿燕的手,略略有些担心。
“你说她不?会是察觉出了什么蹊跷吧?否则为?何会忽然?问?起胎记的事儿?”
阿燕蹙眉摇了摇头,
“理应不?会吧……六夫人瞧着可不?是那么细致的人。”
虽说如此,可徐温云心中也有些说不?准,不?过她倒也没有太过担心。
毕竟在这?个家里,若说谁最担心借种求子之事暴露,那人肯定不?是她。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徐温云总觉得最近或要有大事发?生。
首先是府中的中秋筵席取消了,且家主还命人到各院传话?,道中秋那日闭府一天,不?仅不?待客,且府中的任何人都不?得随意走动。
其次就是,郑明存近来有些迥异。
虽说他以前在徐温玉面前惯来没有什么好脸,可偶尔还能时不?时呲她几句,那样?才是正常的。
可近几日他神色格外凝重,压根就未正眼?看过她,甚至偶尔脸上竟还会显露出颓丧。
……这?些都隐约让徐温云觉得有些不?安。许是心中装着事,又或者是白天睡过了,晚上有些失眠,夜里便让阿燕扶她出来转转。
谁知?竟在月下,庭院中清池边,撞见了她那个不?好相与的金主。
且稀奇的是,郑明存着了件极少上身的黑衣,隐在夜中,若不?是那张俊朗的面庞白得乍眼?,险些就不?知?那儿竟站了个人。
他指尖攥了封书信,听见动静回头,望见是她的瞬间,眉头蹙得更紧了几分。
“……秋夜寒凉,你出来做甚?”
听他这?话?的语气?,就知?是心气?不?顺极了。
徐温云实则很有些做奴仆的觉悟,知?道若想日子过得好,头等大事就是要将金主伺候好。
郑明存心情若是如此一直不?快,她必得遭殃。
所以有时候或主动,或被动……
徐温云须得承担起温柔解语花的重任。
“……郎主可是有心事?
不?妨同妾身说说,妾身虽帮不?上什么忙,但总能为?郎主疏解疏解心情。”
郑明存的心事,便是与父亲政见相左。
他是坚定不?移的太子党,而由父亲这?两?日的行径来看,已是全?然?投靠了煜王。
他明面上是绝不?敢忤逆父亲的。
可暗地?里却?写?下手中这?封书信,上头说明了煜王已经入京,且其他一些不?利于太子的异动,正在纠结着要不?要让暗卫将其送去东宫。
这?些政事,原也是同个妇人说不?上的,可郑明存这?两?日,实在是在父子纲常与心中道义两?者之间反复动摇,心中也确实烦闷。
“太子与煜王,你更看好哪个?”
这?话?倒并?不?是什么忌讳。
街头巷尾,酒肆茶寮,早就人人谈论,争相发?表见解,郑明存忽就很好奇她是如何想的。
徐温云便猜到他是为?政事烦忧。
她虽身在内宅,隐约也能察觉到,如今两?党已在朝中争夺不?休,而荣国公府根深树大,只怕是早就受到波及,牵扯其中。
“……我选煜王。”
听到这?个与心中完全?截然?相反的答案,郑明存不?禁眼?周骤紧,冷声问?道,
“为?何?”
“妾身混迹在镖队中,入京路上歇脚纳凉时,也听了许多民间百姓的见解,其中支持煜王者众多,而提起太子则是怨声载道,所以由此可见,煜王甚得民心。”
“自古有句名言,得民心者得天下。”
郑明存闻言不?禁反驳,
“可煜王得位,实乃名不?正言不?顺。
太子,才是嫡系正统,皇帝亲传的继位人选。”
徐温云沉默半晌后,幽幽道了句,“……是啊,太子哪怕只是个平庸之辈,可凭着他出身高贵,乃皇后嫡子,又是皇上亲传,也合该继承大统的。
可为?何呢?他为?何还是如此有失民心呢?”
说到底,不?过就是六个字。
自作孽,不?可活。
郑明存听出她话?中的潜台词,身形都被震得慌了慌,不?禁抬眸向她望去。
只见清晖的月光下,她披了件厚实的浅白色薄氅,襟边的细短的轻软绒毛,随着夜风摇曳着,明眸皓齿,双瞳剪水,眸光中透出些钟灵毓秀的灵气?,显得清慧近妖。
他的眸光盯落在她面庞上几瞬,终究并?未再说些什么,淡声吩咐道,
“……更深露重,你身怀有孕,且回去吧。”
待人走后,郑明存又在池边静站了许久,而后由袖中取出个火折来,打出火光后,将其凑到那份书信的边角处。
黑暗中泛起了阵红色火花,很快又消失殆尽,半空中飘出些黑色烬尘,打着旋儿落在幽深粼粼的池水之上。
三日后。
中秋。
原本是阖家团圆,花好月圆的日子,荣国公府却?透出些不?对劲儿。
徐温云听何宁说,以往每到中秋,阖府上下的妇人们都会团围在一起做月饼,和面,揉馅,压纹,蒸烤,做好之后分食给阖府的下人。
可今日却?什么动静都没有,甚至连午膳,都是由小厨房做好,由奴仆们端送到各房中的。
郑明存自昨日下午出门,整夜都没有回来,虽说二人确是貌合神离,徐温云也算不?得容国公府真正的媳妇,可现在她腹中怀着孩子,在京城中能够依靠的,也就只有容国公府了。
她遣阿燕出门打探消息,两?个钟后,阿燕才轻手轻脚回来了,小脸吓得煞白,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不?仅是咱们容国公府,整条永安街都跟死寂了般。
门房方才悄摸和奴婢说,隔壁房御史突发?暴毙身亡,礼部具尚书不?知?所踪,御林卫总使由马上跌落……接连不?断出了好几桩蹊跷事情,家丁们个个手上都拿着家伙,蹲守在府中的各处出入口?呢……”
徐温云听得心慌,只吩咐下去,让人守好院门,闲杂人等不?能入内。
*
当夜。
圆月如盘,清辉的月光洒落大地?,将巍峨的皇宫,显得愈发?磅礴大气?。
金漆雕龙,琉璃作凤的宫殿中,半人高的宫灯随着夜风飘动摇曳着,宫娥们裙摆翩翩,捧奉上各种各样?的精致的佳肴美酒,轻置宫桌上。
中秋夜宴,天子与臣同乐。
病重在床,已口?不?能言的皇帝,也由太子做主,披着松散不?合身的龙袍,被推到了宴上的主座上。
太子一身明黄蟒袍,坐在右侧偏中的长?桌后,眼?见朝臣都到得差不?多,便开始发?难。
“煜王何在?
我朝素有中秋祭月之礼,天家子孙该齐聚一堂,对月祈福,一则祈祷父皇龙体康健,鼎盛春秋,二则祝祷来年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孤早就在一月之前,就给皇族子弟发?下宫贴,现下旁人都到了,怎得独煜王还未到?”
太子眸光骤紧,
“他如此不?遵不?敬,忤逆狂悖,可有将天家祖制放在心上,可有将父皇与孤放在眼?里?”
此言一出,引得朝臣纷纷附和。
“煜王反骨桀骜,论罪当诛。”
“仗着有几分军功在身,虎符在手,煜王已不?听朝廷调令许久。”
“煜王心怀不?臣之心许久,陛下不?可纵容!”
“煜王如此行径,不?配做皇族子弟,臣等请谏,褫夺封号,削其兵权,将为?白身,派御林军去漠北将其押送回京!”
此言一出,席上群臣纷纷附和,太子自得之际,却?又瞧见素日里唯命是从的郑广松并?未符合,心中不?由生了几分迥异。
不?过眼?见一切都在朝预料中发?展,太子也并?未想太多,他立时站起身来,长?长?的袖摆一挥。
“诸君言之有理。
孤这?就代皇上下诏。”
此时远处宴席传来微弱的劝谏声,
“太子三思,削藩事关重大,须得皇上亲自定夺,您若立下此诏,便有越俎代庖,僭越皇权之嫌。”
太子嫌这?人有些不?知?趣儿,莫非看不?出来,他就是要趁机踩死煜王,让他永无翻身之地?么?
“皇上身患重疾,无法打理政事,孤代行其责,又有何不?可?若有一切罪责,孤今后一力承担便是,谁人若再敢置喙半句,杀无赦!
来人呐,去将玉玺取来。”
诏书是早就准备好了的,由个宦官捧了上来,只需将玉玺盖在黄稠之上即可。
眼?见那印就要盖上,太子听得耳旁幽幽传来句让人胆寒的苍老之声。
“既是朕之天责,便不?需太子代劳了。”
太子闻言,俯下身盖印的身形顿然?一僵,惊惧由尾椎直冲天灵盖,瞳孔剧烈震动,不?敢置信般缓缓朝身侧望去。
只见原本虚弱不?堪,无法说话?的老皇帝,竟颤巍巍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绕过桌子,缓缓朝他逼近。
太子懵得脑中空了半瞬,指尖的玉玺也哐当一声滑落在地?,好似将有塌天大祸般,喃喃道,
“……不?可能,岂会如此……”
“岂会什么?
朕岂会有力气?站起来,岂会还能张嘴说话?,岂会阻止你兄弟阋墙祸害朝政是么?”
老皇帝的话?语还带着病后的微弱,却?又掷地?有声,回荡在高阔的宫殿中,传入了每个朝臣的耳中。
有些不?知?内情者,看着眼?前这?父子对峙的一幕,不?禁惶惶然?问?道,“皇上这?是何出此言……”
老皇帝并?未回答,只抱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以为?,老眼?带泪,对太子痛心疾首道。
“你是朕心心念念盼来的嫡子,自小受朕亲自教养,十岁就被立为?太子,朕待你从来就比其他皇子亲厚些。
所以虽知?你天资不?佳,每每犯错,朕也总是宽宥,想着今后你就算不?能做个开疆扩土的帝王,可在其他臣子的拥立下,也总能做个守成君帝。”
“谁知?惯子如杀子。
你不?仅没有约束言行,好好思过,甚至还愈发?肆意妄为?,竟在朕的餐食中下毒,累得朕重病在床,口?不?能言……庆丙呐,你可知?朕得知?真相后,比起愤怒,更多的是痛心不?已,失望至极!”
太子面色发?白,已是抖若筛糠,又扭头向阶下的朝臣们望去,只见他们个个都掩面叹息,甚至都不?敢与他对上眼?神。
不?。
事已至此。
绝对不?能功亏一篑。
太子呼吸一窒,牙齿打着颤,冷汗湿透了后背,尖锐的嗓音几乎破音。
“……父皇这?是重疾未愈,开始说起胡话?来了!来人,快将父皇扶下去。
御林卫何在,速速上前,未免今后传出流言蜚语,将厅中所有闻言者,一个不?留,统统灭口?!”
随着这?一句,厅中的官员们立即如惊弓之鸟般,战战兢兢全?部紧紧围在了一起,殿内的御林卫兵们,通通亮出尖刀,缓步朝他们欺近。
老皇帝眼?见太子竟如此冥顽不?灵,更是气?到身形一晃,只能扶着桌子才能站稳,松垮老态的眼?中,满是无可奈何与气?愤。
此等危急时刻,殿外忽响起阵兵器械斗的相撞之声,而后两?队身黑铠的兵士快步冲了进来,围护着朝臣们,兵刃一致对外,与御林卫拔刀相向。
个身形高阔,覆着银色铠甲的男人,在将士们的簇拥下,满脸煞气?地?踏入殿中。
随着他如风的脚步,红色战袍猎猎作响,银色泛光的甲面上,沾满了猩红的鲜血。
那是张非常具有攻击力的面庞,五官立体沉冷,气?质铮然?凛冽,一双眼?睛狭长?幽深,有种锐不?可挡,与生俱来的强势。
李秉稹收了正在滴血的长?剑,踏上石阶,朝老皇帝屈膝深跪了下去,声线沉澈。
“儿臣护驾来迟,父皇受惊了。”
第043章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圆月高悬在夜空上, 月光轻柔恬静,洒满在了涛竹院内宽阔的横庭中,万物寂静, 只有偶尔传来寒蝉的鸣叫声?。
八月十五,是阖家团圆的好日子。
徐温云斜斜倚在窗橼上,抬头赏月的同时,忽就有些想远在衡洲的家人,近来收到了回?信,弟妹两个已经?在入京路上, 想来很快就可以见到他们了。
又不知为何, 想到了陆煜。
其实很不该在想他的。
不过就是个出身江湖的莽汉,用阿燕的话说, 给她提鞋都不配,更遑论居然还只愿给她个通房名份。
可她此生, 到底也?只有过那么一个男人,且这人还是腹中孩儿的父亲, 孩子与他血脉相连,终究也?算得上半个亲人。
因着这点?, 徐温云也?就能够原宥自己,偶尔容他在脑中闪现了。
……
那日事毕后,她通身无力, 陆煜便依旧将她打横抱去池中沐浴。浴池是个露天的,抬头望天, 夜中也?挂了轮圆月。
二人紧紧搂抱在一起, 她柔弱无依靠在他健硕的胸膛上, 在水波微漾声?中,她掰着手?指头算二人即将分?离, 不禁带了几?分?怅然道,
“也?不知中秋月圆那天,你我会在做些什么……”
“那日,我大抵已回?家争夺到家产了。”
他语调不急不缓,有些餍足后的慵懒,紧而将她愈发抱紧了几?分?,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落下浅浅一吻。
“芸儿,届时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那时徐温云满心?满眼?想着的,是如若借种成功,二人只怕已在中秋之前就分?道扬镳了,所以只柔顺敷衍了几?句。
现在记起这番话,便想他那争夺家产之事究竟怎么样了呢,她抬眼?望向?那毫无残缺的圆月……想来他也?已经?如愿,争夺到份家产,有地有宅,再也?不用四处飘零了吧。
……
这夜。
徐温云想着宫宴上许是会有异动?,或会有消息传来,便一直未睡,待到子时三?刻,才听得院外传来阵脚步声?,立马迎上前去,是郑明存回?来了。
夜里原正?是人疲累安睡的时候,可他的眼?睛却在放光,情绪颇为高涨,有种经?历过大事的振奋。
郑明存向?来是个能沉得住气之人,可作为今夜参与宫闱巨变,改朝换代的亲身经?历者,心?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情绪,实在有些压抑不住。
迫不及待想要寻个出口与人分?享。
待入了书?房,四下无人时,他略略激动?在书?房中踱了几?步,略微定神后,对徐温云道。
“你可知今夜宫宴上发生了何事?
李秉稷在皇上膳食中下毒之事被当场揭穿,恼羞成怒要将百官灭口,幸得煜王及时带兵救驾,才免了场血光之灾,待一切调停后……
皇上当即下了退位诏书?,宣布今后不理政事,只以太上皇自居,且废除李秉稷的太子之位,自即日起传位给煜王李秉稹,想来明日就会昭告天下。”
“从今往后,改天换日。
这天下,便是煜王的天下了!”
官场上的政党之争,以往郑明存从未与徐温云提起过,可由他兴奋雀跃的神情来看,便知煜王登基,于荣国公府来说是为一桩好事。
徐温云心?中大石终于落下。
她轻抚了抚小腹,只觉肚里这胎终归能够安生落地,不会有什么无妄之灾了。
她朝前颔首,浅笑恭维道,
“妾身恭喜郎主。
跟着当今陛下此等贤主,今后必能壮志得筹,成就番宏图伟业。”
说完方才那一通,郑明存才觉得心?境平复些,又掀起眸子去看她,心?中生出些复杂之感。
幸则那夜他回?头是岸,未曾将那份书?信送去东宫。他也?是到了宫宴上的最后关头,才知煜王部署得究竟有多么滴水不漏。
那份书?信如若送出,不仅改变不了最终结局,只怕现下整个容国公府,都如隔壁的房御史般,通家老小都去见了阎王。
又是后怕,又是庆幸。
忽就觉得眼?前这女人,除了能给他装点?门面,好似也?有些其他方面的用处。
总而言之,郑明存今夜心?情大好,连带看徐温云也?觉得顺眼?了几?分?,大手?一挥道。
“你弟妹入京之后,就住卉芳院吧。
徐绍入国子监之事,想来出不了什么岔子,你在家等信儿便是。”!
果?然。
只要将眼前这位金主哄开心?了,她的日子才能更好过几?分?。
徐温云闻言眸光锃亮,激动?到立即屈膝行了个礼,做感激涕零状,
“妾身多谢郎主顾念!”
呵。
要不说还得是娶个门户低微的呢,不过就是抬抬手?的恩赏罢了,也?值当她这般欣喜,此女倒是好打发的很。
“……我已平安回?府,你便也?不必担心?了,回?去早些安歇了吧。”?
不是?
谁担心?他了?
说到底,徐温云担心?的不过是自己的前途与命运罢了。
不过她倒乐得他这么认为。
款款起身,嘴角抿着笑意,低眉顺眼?柔声?道了句,“是。”
*
皇城。
乾清宫。
殿内充斥着股浓重的药香,窗橼紧闭着,透不出一丝风进来,鎏金雕花的香炉中,几?乎烧尽的安神香由中间折断掉落,充斥着萎靡不振的气息。
厚重华丽的床幔逶迤拖落在地,黄花梨木的雕花龙塌上,太上皇静躺在上头,面色苍白,空洞的瞳孔泛的灰色。
太上皇喝了那么久的毒药,身子早就亏空得厉害,方才在宴上又几?经?受挫,大受打击,以至于颁布完诏书?后,就体力不支晕阙了过去,在宫人的服侍下喝过汤药,这才沉着眼?皮转醒了过来。
太上皇悠悠转过头,一眼?就望见了守在塌边的李秉稹。
他已经?卸了自带杀伐之气的盔甲,显露出里头平日穿着的常服,许是因着连日的殚精竭虑,脸上并没有初初登基的意气风发,反而显得有些疲累。
世事易变,造化?弄人。
谁能想到他那爱若至宝,集千万宠爱于一身的太子,竟会心?狠手?辣,对他痛下毒手?。
而在病重垂危之际,守在榻前的,却是这个自小不与之亲近,甚至许多时候都忽略颇多的煜王。
太上皇心?中触痛,干裂的唇瓣瓮动?,涩着喉咙道,
“稹儿…你可怪过父皇……”
可怪过那些厚此薄彼。
可怪过那些处事不公。
可怪过让他小小年纪,就母子分?离,将他狠心?送去军中……
李秉稹见他醒了,立即凑上前去,听得这声?发问?,神情只略暗了暗,立马恢复如初,只道了句。
“父皇乃温厚之人,过往种种,不过是受奸人挑拨。儿臣只怪自己,未能早些让父皇察觉他们的狼子野心?,让您遭受了如此无妄之灾。”
太上皇眸光盈盈,老眼?中闪过几?缕欣慰,“……由此番话便知,你是个通达沉稳,能担大任之人,将江山交到你手?上,朕也?算是放心?了。
想来朕也?是时日无多,唯一件事,让朕有些割舍不下。”
这便是要交代后事的意思了。
李秉稹紧握住他的指尖,
“父皇请说。”
“……秉稷他确是错得离谱,变成现在这幅疯魔模样,也?都是朕多年来教养不善,他实乃误入歧途,可也?到底从未想过要朕性命。
现在既大局已定,朕要你,留他一条性命。”
此言一出。
不仅李秉稹的指尖一顿,身侧伺疾的陆贵妃脸色也?有些不大好看。
所以说太上皇委实温吞软弱太过,都被太子害到此番境地,却还念着多年的舐犊之情。
太上皇眼?见他不说话,立即呼吸微弱着,微微挣起身来,圆睁着血红的眸光,又重新重复了一遍。
“你便容他留条性命,打发他远离京城,削为白身,淡度一生吧!”
这算得上是死前遗愿。
声?声?威逼,就是为得逼他表态。
在陆贵妃灼灼激愤,暗含劝阻的眸光中,李秉稹凤眸微眯,沉默几?息之后,终究淡声?应承了下来。
“谨遵父皇嘱咐。
儿臣会留他条性命的。”
得了他这句话,太上皇才终于放下心?来,好似吊着的那口气散了般,瘫软倒回?榻上,陷入了昏睡当中。
诸事都已告一段落。
李秉稹终于得以稍微喘口气,此时正?端坐在陆贵妃的储秀宫中,喝上口茶水。
陆霜棠能在皇后多年打压之下,还能稳步晋到贵妃的位份,论美貌,论手?腕都是后宫中首屈一指的。
如今已年近四十,保养却极好,除了说话时眼?尾偶尔泛出的几?条细纹,瞧着依旧是娉婷秀雅的模样。
以往儿子常年累月都待在边关,鲜少能够回?京,多年来母子二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今日乃是中秋月圆之夜,儿子又好不容易得位继承大统,陆霜棠合该高兴的,可现下她却顾不得那些。
只坐立难安,面露焦躁之色。
“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
……稹儿糊涂,岂能当真答应他留下李秉稷性命?莫非忘了他母子二人当初是怎么对我们娘俩的么,若非本宫之前忍辱负重假意归顺,你我哪里有命活到现在,能有今日登临大宝之喜?
如今好不容易权柄在 握,若不将他母子二人抽筋剥皮,实难消本宫心?头之恨!若要留下性命也?不是不行,只能割舌挖眼?做成人彘,屈辱苟活。”
李秉稷母子二人。
一个仗着皇后之尊,在后宫对陆霜棠多有羞辱,动?辄奚落。
一个顶着太子头衔,于前朝对李秉稹罗织罪名,设计构陷。
更别提这么多年来,毒杀行刺,暗害冷箭……压根就未曾停歇过哪怕一日。天知道二人是如何苦苦支撑,小心?筹谋,才一步步走到今日,又岂能忍得下这口气?自然是要有怨还怨的!
李秉稹很能理解母妃这番忿恨。
他们母子二人原就是这天底下连接最紧密的利益共同体,就算为了让母妃安心?,他心?中的念头也?不欲瞒她。
面对母妃的质疑,李秉稹眼?眸漆黑,语气冷漠如寒铁。
“总得让父皇死得瞑目。
……他既那么钟爱太子,那待哪日咽气西去之时,太子自是要陪着去阴曹地府,上地底于他身前尽孝的。”
听得这话,陆霜棠心?头的那口浊气,才算是真正?散了。
也?是,稹儿无论是在战场还是朝堂,从来都杀伐果?断,又岂会在此等关键问?题上心?慈手?软?
他是于龙榻前答应留李秉稷一条性命,可架不住旁人对太子心?起杀心?,拦不住也?是有的……如此,也?算不得是阳奉阴违。
通权达变,不墨守成规,死守君臣父子的道义……陆霜棠晃神间,好似已经?望见了个千古一帝的廓影。
“母妃操心?了一夜,早些安歇吧。”
月色中天,夜色融融。
庄严壮丽的宫殿,在夜色中愈发增添了几?分?静谧与神秘。
宫中还余留些扫尾之事未曾料理干净。
偶尔传来几?声?惊厉的尖叫,以及被捂在喉中的呜咽……都为这月圆之夜添了几?分?诡谲。
李秉稹踩过那些战栗与惊惶,独自沿着宫廊,缓步行至位于轴线正?中,接受百官叩拜的太和?殿前。
他面色冷淡,就那么居高临下,在月光下卓然而立,清隽挺拔的身姿,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宫殿某处,有几?个亲信还未出宫,远远望见这幕……
陆修齐随意揣着手?,用肘戳了戳身侧的青衣男子,带着些微的调侃道,
“此等坐拥天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之际,你猜元白现下在想些什么?”
不比他的混不吝,章休行伍出身,为人显然要务实得多,“自是在想怎么处置李秉稷,如何笼络朝臣,想着明日的登基大典还有何要准备的……”
“要不说你们都是个顶个的劳碌命呢?”
陆修齐百无聊赖往向?夜空,一脸的大失所望,
“要我说,头件事就该想着如何举杯畅饮,寻欢作乐,憧憬着今后骄奢淫逸的幸福生活。”。
话不投机半句多。
章休只蹙着眉头,只闷声?不再说话。
其实他们二人都聊想错了。
李秉稹此刻,脑中空空,什么都没有想。
也?曾在脑中幻想过无数次,提剑带兵杀入京城,扳倒太子之时,会有多么畅快。
可当梦寐以求的一切,全都尽数实现的这刻,他不仅没有意料当中那么欣喜若狂,甚至心?生出几?分?惘然与失落。
且随着一切都尘埃落定,已经?无事可忙时……那个巧笑嫣然,嬉笑怒骂的寡妇,复又趁机在脑中窜了出来。
在原本的打算中,此刻那寡妇合该陪在身侧,立在顶峰云尖,与他共享此刻柔美的月色的……
他会命宫人摆上一桌好席面。
而她会穿着繁复华丽的宫装,与他对坐在桌前,指尖执起酒盏,柔声?软语,庆贺他大业已成。
许是连日操劳太累,又或是接连几?日没胃口,饿得有些发昏……
李秉稹听得耳旁传来句娇媚女声?,
“煜郎,秋夜寒冷,当心?着凉。”
起初只以为是幻觉。
直到身周覆上件裘氅,鼻尖窜入阵庸俗的脂粉气,感受有人由后环住腰身,贴上他的后背时……
李秉稹蹙着剑眉,恍惚间略了几?分?期待缓缓回?头,望见的却不是他脑中的那张脸,而是个穿着宫装的貌美婢女。
李秉稹气得立时眉头竖立,立马将那宫婢猛力推开,眸光森寒,带着风雨欲来的威势暴斥了两个字。
“混帐!”
那宫婢被推得跌落在了地上,跪匍在地上斗若筛糠,吓得连说话声?都结结巴巴。
“煜王殿下饶命。
奴婢是谨遵贵妃娘娘吩咐,特?来伺候煜王殿下的,若有何僭越之处,还请煜王殿下开恩,饶恕奴婢无礼之罪。”
所以这宫婢并非是在唤“煜郎”。
而是因着还未举办登基大典,方才只是在唤他“煜王”而已。
李秉稹觉得自己再次受到了愚弄。
直待今日,他竟还在对那个该死的寡妇念念不忘?他究竟在期待什么,期待她将那个亡夫忘得干干净净,在他身侧,千娇百媚再次轻语唤他一句“煜郎”么?
万千的羞愤与烦闷涌上心?头。
他垂眼?望着那宫女,神色冷峻,薄唇轻抿,无甚波澜的语气中,似在极力压制着滔天的怒火。
“逐出宫去。
今后不必伺候了。”
听得这句,候立在侧新上任的太监总管庄兴,立即冷汗涟涟,摆手?遣了两个小火者上前,将那婢子捂嘴拖了下去。
眼?前这位板上钉钉的新帝,以往并不常待在京中,所以阖宫上下伺候起来,也?都是摸着石头过河。
庄兴是陆贵妃抬举上来,做这太监总管的。
他原想着新帝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今夜又是浴血奋战,又是榻前伺疾的,若能得个佳人在旁好好松泛松泛,解解乏岂不美哉?
所以陆贵妃遣这宫婢来的时候,他二话不说,没有禀报也?就让她近了新帝的身。
若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就算是打死庄兴,他也?绝不敢这么安排,这太监总管的职来之不易,他可不想仅当了几?个时辰,就被薅下马去了。
这勃然大怒的一幕,也?落在了远处陆修齐与章休眼?中。
陆修齐唏嘘道,
“是我的错觉么?
怎得觉得元白此次回?京,不仅更寡言少语,行事也?狠辣了许多,就比方说那房御史,以往确写过许多讨伐元白的奏章,引得皇上疑心?,甚至压着不肯调兵,差点?延误军情……
可我总觉得,株连九族会不会也?忒狠了些。”
章休闻言,只有鼻腔中发出冷哼声?,眸底闪过一丝狠戾。
“这才哪儿到哪儿。
但凡与东宫有勾连的,有一个算一个,通通都跑不了。也?就是郑广松那老贼够乖觉,起事之前就降顺投诚,提供了诸多关键信息,否则老子头一个砍得就是他。”
确实也?是。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帝王之榻,岂容他人酣睡?这场政权争夺战中的每一个人,都明白失败后会是何下场。
陆修齐闻言点?了点?头,又扭头向?章休嘱咐道。
“……我总觉得他这般处事不单单是为了公事,总觉得他好似在哪儿受了气,多少带了点?泄愤的意味,总之你近来若是无事,还是少去他身前点?眼?。”
此言一语成谶。
在登基大典,即位称帝往后的半个月,李秉稹的心?情都并不太好。
天子一怒,浮尸百万。
朝中官员几?乎被薅下一半,官兵们四处捉拿太子党的余孽,昭狱已是人满为患,菜市场砍头铡刀几?乎都快要钝了,血流成河,就连京城百姓都人人自危。
御书?房中,也?常传来李秉稹怒喝臣子的声?音,引得太监总管庄兴日日颤着腿,冒着虚汗当差,回?起话来也?是提心?吊胆。
今日李秉稹将将骂退了批办事不得力之人,端起置在一旁的茶水抿了口,只觉这味道有些清甜爽口,且甚为熟悉,不由多问?了句。
“这茶叶喝着不像是宫中御用之物。
哪儿来的?”
庄兴只当茶水不如他意了。
只惴着心?尖,小心?翼翼上前道。
“这茶叶是荣国公府送来的。
郑阁老听闻陛下最近胃口不佳,记起您曾夸过这茶叶爽口,便巴巴送了来,小的拿去太医院仔细查验过,确认无毒,这才敢端到御前来。”
郑广松自李秉稹登基后,也?着实怕荣国公府落得个卸磨杀驴的下场,所以对御令唯命是从,处处尽心?,只差将效忠这两个字日日贴在脸上了。
看来近期容国公府日子并不好过。
给颗定心?丸又有何妨?
“传朕旨意,赏容国公府千两黄金。”
这些黄金灿灿的元宝,很快就由内官捧着出宫,来到了坐落在永安街上的荣国公府。
今日正?巧休沐,阖家上下都聚到院前叩谢皇恩,太监先是道了一大堆的溢美之词,将黄金奉上前去,掐着尖细的嗓子笑道。
“自万岁爷登基后,从来都是下令杀人砍头,今儿个破天荒头一回?,竟下旨赏赐朝臣了。
国公爷,看来这荣国公府,又能屹立一朝不倒了……”
比起这黄金本身外在的价值,无疑在透露一个关键信息,皇上是从心?底揭过从前种种,并不打算对荣国公府秋后算帐了。
郑广松这些日子以来,实在是很担心?那菜市口的铡刀不知何时就要落到他头上,现在终于能够彻底放心?。
他笑得红光满面,赶忙让下人给传旨太监奉上个沉甸甸的荷包,待人走了之后,将眸光落在那十数盘黄金上。
只略略过了过眼?,就让人将其捧到了徐温云面前。
“通家老小都该学学温云。
皇上是喝了她给我奉上的茶叶,才龙心?大悦,赏下这些黄金的,我这嫡长媳孝顺娴淑,我心?甚慰。”
“这些御赐之物,既是因你而得,便送去涛竹院,充做你的私物吧。”
第044章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这些御赐之物?, 既是因你而得,便送去涛竹院,充做你的私物?吧。”
千两黄金是什么?概念?
这对偌大的荣国公府或许算不得什么?, 可对与寻常百姓来说,那就是笔横财,许多寻常百姓家操累一生,或都攒不下百两黄金。
更何况这还是新?皇御赐之物?,那是无?上的荣宠。
一时间?,周围所?有女眷们?全都涌了上来, 对徐温云声声道着祝贺之词, 她本人则还有几?分发懵。
毕竟谁能想到区区茶叶,竟在阴差阳错间?, 与当今天子扯上关系呢?
徐温云出身确实不高,以往甚至都没想过?此生能到京城来, 天潢贵胄于?她来说,更是遥不可及的存在。
郑广松笑笑, 又拍了拍嫡长子的肩膀,谆谆欣慰道, “存儿,你确娶了个贤内助。别的不说,她既能嫁入我们?容国公府, 又能得幸有皇上赏识,说明至少是有几?分运道在身上的。
得此贤媳, 今后我们?容国公府必能兴旺!”
郑明存扯扯嘴角顺应了父亲几?句, 心中却实在有些高兴不起来, 望着被众人拥簇着的徐温云,他眸底甚至闪过?丝犀利的寒光。
嫉妒涌现了出来。
对, 就是暗戳戳的嫉妒。
父亲郑广松为人严厉,待子女们?向来非常苛刻,郑明存自小万事争先,弱冠之年后才会得到他的夸赞。
而徐温云?她算什么?东西,不过?就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条狗,父亲竟当着一众亲眷的面,给予了这般高度肯定,她也配?
且还信什么?运命之说,觉得她能兴旺容国公府?
笑话,论兴旺也是由?他这个嫡长子来兴旺,与她个妇人有什么?干系?
郑明存眸光晦暗,心气略有些微不顺。可父亲此举,到底是为涛竹院助长声势,无?形中也是为他今后做家主铺路,所?以他到底将这些不忿忍了下来,并未在徐温云面前发作。
朝中大局已定。
家宅一片祥和。
就这么?着又过?了一个月。
在个清风徐徐,不冷不热的好?天气中,徐温岚,徐温月与徐绍三人,终于?抵达了京城。
为了迎接这一天的到来,徐温云早就做了十足的准备。
弟妹入京后需要花销处颇多,皇上赏赐的那些黄金,真真是解了徐温云的燃眉之急。隔壁卉芳院早在两三日前就拾掇好?了,又移种?进?去了些适宜秋冬日生长的腊梅,里头所?用之物?,一应都是簇新?的。
卉芳院,是容国公中除了正?经主子所?住的居所?以外?,一等一的好?院落。
那日何宁向来无?事,眼见此处这般热闹,便凑上去瞅了眼,结果打探到竟是要收拾出来给徐温云的弟妹们?住,又心梗住了。
“真是一朝高嫁,惠及全家呐!
她自己个儿沾了公爵侯府的光不算,这打量着,还要将通家老小都搬来啊?若每个嫁进?来的媳妇都是这般做派 ,什么?三姑六嫂都招揽着,荣国公府饶是有天大的地方,那也塞不下啊。”
何宁一通埋冤,心里又开始泛酸,
“……上次我想接陇西的妹妹来小住几?日,几?日而已,都被六郎撅了回来,而她接亲眷来长住,三哥竟也乐意?真真是耗子吃猫——奇了怪了。”
说这话时,何宁并未避讳,被洒扫的丫鬟听了,传到了徐温云耳中,她也只是笑笑,并未同何宁计较。
其实按照常理来说,父母双亲俱在的情况下,确实是没有离家投奔姐姐的道理的,被人说几?句嘴也是应当应分的。
门?房传信来,道徐家的车架已到城门?口了,徐温云闻言,立即带上阿燕去偏门?处等着。
约莫过?了两刻钟,远远就瞧见列车队缓缓行来……
徐绍与徐温珍都是沉稳谨慎的性子,坐在车架上远远望见徐温云,也只是眸底透着喜悦与欢欣,心中也有对公爵府宅的惊奇,并没有把情绪太?过?外?放。
反而是素日未与徐温云说过?几?句话的徐温岚,撩起车前的帷幔,朝她热情挥舞着手,“二姐!”
阿燕见状撇撇嘴,暗自嘀咕了句,
“瞧三姑娘这样儿,没得让旁人以为,她才是夫人的亲妹妹呢。”
收到父亲来信,道徐温岚也要哭闹着跟来京城时,徐温云心中是不愿的,可父亲信上又说,终究是一家子骨肉云云,岚儿已经改了性子云云……
想当年出嫁时,不管是充场面也好?,真心为她着想也罢,父亲确确实实出血,打发了她笔不菲的嫁妆。因着这点,徐温云也不好?驳了父亲的面子,终究还是松了口。
偏门?处不是能好好说话的地方。待三人下了车架,见礼问安,寒暄了番之后,就被仆婢们?簇拥着朝卉芳院走去。
膳食是掐准了时间?,早就摆好?了的,热气腾腾的精致菜肴摆了一桌子,四人坐在八仙桌前,终于?能好?好?说会子话。
徐温云有些怜爱看向胞妹,
“你本就身子不好,又舟车劳顿了一路,瘦得都没个人形,瞧这下巴尖得,实在怪让人心疼。”
徐温珍态生两靥之愁,行走坐落之间?,确有些弱柳扶风之状,此时她苍白的面容上,只淡着脸笑笑,
“……饶是路上再颠簸,一想到能马上见到二姐,及即将出世的小外?甥,我就什么?都好?了。”
静坐在一侧的徐绍,清矍俊秀,眉清目秀中带了抹英气,通身都有种?雨后嫩竹般的清新?。
他道,
“二姐如今身子重,要千万般小心才是,今日风大,二姐方才合该留在院中等我们?的。”
就连徐温岚也笑道,
“可不是?父亲听说二姐有喜了,高兴得去庙观中,撒了三五千的铜钱布施祈福呢,在临行前也是对我面提耳命,让我来了京城之后,切不可惹二姐生气。”
在徐温云印象中,徐温岚并不是个安分的性子,以往在内宅中,常常仗着嫡女的身份及罗氏的宠爱,因着三瓜两枣见天滋事。
可或是长了几?岁,现下又是特来京城投奔她,所?以现在瞧着,徐温岚倒没有以往张牙舞爪的样子。
这样家人齐聚的温馨时候,徐温云不愿去纠结那些过?往的龃龉,只要徐温岚在府中莫要惹出事端,容她小住上两月,也并非不可。
“这赶路的疲乏,我是再清楚不过?了,早就命人备好?了热水,待用过?膳后,你们?就先去沐浴更衣,好?好?先睡上一觉。”
香酥羊排。
青铜烤炉鸡肉串。
南岳古法?金小豚。
宝鼎御馔鳖裙香。
……
自踏入容国公府的偏门?起,徐温岚就被眼前的富贵繁华迷了眼,现下又瞧见这么?多宫廷御制菜,终于?没能忍住感叹道。
“二姐,这些菜莫说吃过?,我实在是听都没听过?,原来你在国公府,过?得就是这样逍遥似神仙的日子……”
徐温珍的关注点则完全不同,再蹙着两道细柳眉,细声惴惴道,
“……这一桌子席面,看着就所?费颇多,二姐,其实我们?在家中粗茶淡饭惯了,实在不必如此奢靡。”
徐绍是个少年老成之人,自二姐得嫁高门?后,由?众人截然相反的态度中,也明白了许多人情世故。
所?以现在旁点头附和。
“我们?住在此处,原就是在给二姐添麻烦,若再花销起来没数,只怕二姐愈发不好?在高门?侯府做人。
依我看,我们?几?个也不用住这么?好?的院落,不必配额外?的仆婢,吃穿方面,至多至多与府中的女使管事相等就可以了。”
徐温岚闻言的瞬间?便急了,瞪圆了眼道,“六弟这是说的什么?话?二姐可是容国公府的嫡长媳,今后统管全家的当家主母,我们?作为她的亲眷,岂能过?得那么?寒酸?”
徐温珍与徐绍确是在为她考量。
至于?徐温岚,大老远赶赴京城自然也是想过?过?舒坦的好?日子,也是无?可厚非。
对于?弟妹们?的想法?,徐温云全都了然于?心,她只抿唇笑笑,“你们?不必为我操心,这卉芳院中所?耗用的一切,走得都是我的私账,并未动用容国公府一分一毫。”
她眯了眯眼睛,慧黠一笑,
“你们?有所?不知,我现在可是个小富婆。
原还想给你们?置间?小小宅院,可你们?初到京城,若住出去有何什么?差池,我怀着身孕也难免顾及不到,就耽搁了下来,可平日里吃穿还是不在话下的,就算你们?日日敞开了吃,也决计不会把我吃穷了。”
听了这番话,众人这才略微心安了些,再没什么?那么?多忐忑。
待用完膳,徐温云就先回涛竹院去了。
待她一走。
徐温岚的婢女,就率先抢了那间?最好?的上房,压根也不同任何人招呼一声,只哐哐将随身的行囊往里头搬。
徐温岚扬扬眉,
“这间?屋子,今后便由?我住了。”
徐绍蹙眉,言语中带了几?分少年锐气,“方才二姐已经分好?房间?,这间?屋子是给四姐姐的,不是给你的。”
徐温珍担心二人起争执,立即上前打圆场,捂着胸口上前,咳了几?声后,紧而虚虚道,“罢了罢了,就是间?屋子而已,我住另间?便是了。”
看着徐温岚趾高气扬离去的模样,徐绍只为徐温珍感到憋屈,“四姐越让,她便越蹬鼻子上脸,这一路来也不知生了多少是非,父亲实在很不该让她跟来的,指不定今后还会搅闹出什么?乱子呢。”
徐温珍抿了抿唇,
“……不过?都是些小事,忍忍也就过?去了,总不能当真捅去二姐面前,她现正?怀着身孕,莫要让她为我们?费心。”
由?衢州来的三人,暂且就这么?在荟芳园安置了下来。
到底是外?眷,平日里若无?主家发话,自然是不能如在自己家中一样,随意走动。
徐温珍喜静,只要手里有卷书,自己个儿猫着就能呆上大半天。
且她很擅长刺绣,想着姐姐即将产子,便给即将出世的小外?甥,做了许多襁褓婴孩所?需的物?件儿,什么?口水巾帕,头巾,贴身衣物?……缝制得不亦乐乎。
而徐绍。
因着容国公府并未在此次政权变更中失势,依旧在朝中屹立不倒,所?以徐绍的国子监入学信,在郑明存的打点下,很快就签了下来。
徐绍几?乎就只在容国公府待了两天,就在带着小厮上街置办了些学习必备的物?品,在三个姐姐的谆谆嘱咐下,拿着入学信,上国子监报道去了。
徐绍与徐温珍都有几?分寄人篱下的自觉,并不想给徐温云添太?多麻烦,平日里也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遇事从不抱怨,也谨守着容国公府的规矩。
反倒是徐温岚,端起了客人的款儿来。其实衡州到京城数千里,无?论是气候还是饮食,比起之前的生活环境与喜欢,总会有些差异,需要时间?适应。
而徐温岚却动辄就怨声载道,惹得卉芳院的下人都对她颇有微词。
她是个爱闹腾的性子,装了两日之后,那起子心里的躁动就憋不住,开始试探着放飞自我起来,下人们?一个看不住就喜欢往外?跑,花房庭院乱窜。
有一次在月洞门?的转弯处,险些还冲撞到了何宁。
何宁在柳叶的搀扶下正?要入院,只觉团黑影扑袭而来,一个躲避不及,就被人撞上了肩头,吓得她立马捂住了已经隆起的肚子。
幸好?柳叶眼急手快,立马上前将主子扶稳了。
气得立时破口大骂。
“谁家院里的杂碎!两只招子都生蛆流脓了么?,是着急去奔丧还是急着去投胎?若是冲撞了我们?大房六奶奶这一胎,饶是你那通身贱皮烂肉都赔进?来,也担待不起!”
伺候徐温岚的婢女,脸色发白,立即双膝触地扑通跪下,嘴里不住地告饶着,“六奶奶勿怪,这是三奶奶的娘家妹妹,刚来府中不久,还不知道规矩,还请六奶奶宽宏大量,莫要同她计较。”
这婢子态度倒是好?。
架不住正?主,倒如土地菩萨打哈欠——神气得很。
徐温岚懒懒屈膝赔了个不是,认错态度不甚诚恳也就罢了,偏还嘟囔了句,“……怀个孩子哪儿就那么?矜贵?六奶奶罢了,又不是嫡长媳,搁这儿和谁摆款儿呢?”
何宁望着那个已经跑得没边儿的背影,只觉被气到脑仁儿都疼,
“她徐温云一家莫非就是来克我的?她踩在我头上也就罢了,她那娘家妹妹算是什么?东西,竟也敢对我如此不尊不敬?婆母还没将家业交到她手上呢,她娘家人就拿嫡长媳这三个字来压我?便且等着瞧,她究竟能狂到几?时!”……
另一头。
过?了中秋之后,郑明存在府中焦急的待了几?日后,终于?如愿接到了朝中调令,去了工部入职。
新?朝新?气象。
自李秉稹登基后,宫中不仅要重新?修葺一番,还要建造好?几?座宫殿,郑明存平日里当差本就格外?上心,更何况现在还是新?官上任,自是警醒万分。
吃睡都在公署中,熬驴似得待了七八日,直到今日休沐才回家。
他回来后先是去德菊堂给詹氏请了个安,而后就往涛竹院走。
才将将跨入内院的垂花门?,前方远远就瞧见个身着绯红衣裙的女子,娇娇媚媚地迎上前来,吊梢着眉眼同他请安,“见过?郎主。”?
郑明存压根就不记得自家院中还有这么?号人物?,这股矫揉造作的劲儿,实在是比他那六弟妹还要更胜十倍。
他心中有些不耐,却又担心或是哪家叔伯新?纳的妾室,不由?蹙着两道剑眉,冷声问道,“……你是?”
“姐夫怎得不记得我了么??
是我呀,衡州温家的三娘子岚儿呀,你和二姐回京城前来衡州省亲,我还敬姐夫酒来着呢。”
这么?一说,郑明存记起来了。
徐温云除了那个病秧子妹妹,好?似确实还有另个嫡妹,是个痴愚的,姿貌不佳,脸上的脂粉倒抹得却比城墙还厚。
郑明存压根不想与她多说一句话,可奈何在人前时,维持温润公子的形象已经习惯了,只扯扯嘴角,
“……是我眼拙,未曾认出你来。”
徐温岚是个正?在待嫁的女儿家。
她梦寐已久的夫婿模样,就是郑明存这样的。相貌俊朗,风度翩翩,才华斐然,出身高贵,以至于?每次徐温云夫妇回家省亲,她都要凑上前去多看上郑明存好?几?眼。
现下人就在眼前,她不禁生出几?分腆然,略带几?分扭捏道,
“姐夫贵人事忙,记不得也是有的,只是我和四妹由?衡州来京已有五六日了,却还未和姐夫用过?膳,不知姐夫何时……”
“另还有要事,失陪。”
郑明存哪儿有心思听她说这么?许多废话,淡道了这句后,就阔步朝涛竹院的方向走去。
好?不容易遇上天休沐,郑明存原是有几?分好?心情的,可方才遇上徐温岚之后,整个人都烦躁了起来。
他本就对女人无?感。
尤其此女还是那等没有自知之明,那等丑陋蠢笨的,甚至连说话的腔调,都那么?黏腻恶心,可以说徐温岚存在的本身,完全精准踩在了他的雷点上。
他心气不平,在书房中来回踱步,火气正?是没处发……此时正?巧徐温云听闻他回府了,款款行至书房给他请安。
“妾身给郎主请安。
郎主一去七八日,宵衣旰食必是辛苦了,妾身已吩咐下人备了热水,让郎主沐浴解乏,还吩咐小厨房做了您喜欢的芙蓉酥脆烤乳鸽……”
郑明存压根听不进?她的这些话,眸光骤然扫在她脸上,透出几?分凶光,狠戾而冰冷。
“那个蠢货怎得也入京了?”
徐温云被这劈头盖脸的怒喝声震住,脸上的笑容僵了僵,略微反应了几?息,才咂摸出他口中的“蠢货”是徐温岚。
郑明存眼见她不做声,心中怒火愈发添了几?重,眼中寒光迸射,带着蔑视与不屑,甚至隐约闪烁着几?许病态的疯魔状来。
“说白了你就是个奴才,有何资格自作主张,让那个蠢货也跟着入京?
你岂敢?你岂配?”
徐温云确实不敢。
或许也是真的不配。
所?以早在他们?三人从衡州出发前,她就特意像郑明存请示过?,他那时在忙,只摆了摆手让她自己看着办。
所?以徐温云其实很想说,她其实没有自作主张,徐温岚入京实则是经过?他允准的。
可她知现在辩白无?用。
且对郑明存时不时的疯癫,她早就有一定的耐受力了。
她只低眉顺眼,扶着腹部,小心翼翼跪在了地上,身板却是挺得笔直,先是认错,然后立即给出了解决方案。
“郎主莫要动气。
都是妾身的错,都是妾身考虑不周,妾身这就吩咐下去,让她即日离京。”
徐温云现已有孕四个多月,身形上并不太?现,站着时压根看不太?出来,现跪在地上,小腹格外?明显微微隆起。
地上的青玉方砖寒凉无?比,而她浑然不觉,只垂下眼眸,樱唇轻抿着,这幅听之任之的模样,仿若只是不知悲喜,无?谓生死的躯壳。
郑明存对于?女人,向来是不会生出什么?没由?来的怜惜之心的。
他浑然忘记之前已答应过?这桩事,整个人都被团怒火笼罩,眼神如刀,额头青筋暴起,面目狰狞,显得格外?扭曲。
就算是她跪下,依然觉得不够解气,干脆倾身上前,手掌狠狠掐住她的下颌,迫使那张楚楚动人的面庞扬起。
“莫非得了父亲几?句夸,你还当真就以容国公府嫡长媳自居了不成?你肚子里的野种?是怎么?来的,莫非自己心里不清楚么??
爷是能捧你上天,可若今后你还如此擅自做主,自也能拽你下地!”
说罢。
手掌蓄力将她整个往旁边一甩,面色铁青着,语气寒森怒喝一声,“滚!”
徐温云单薄的身躯,被这股力道整个甩飞,摔落在地上的瞬间?,下意识护住了自己的腹部。
她并未多发一言,只艰难着由?地上挣扎起身,站稳的瞬间?,甚至还不忘屈膝给郑明存请安,这才缓步退了出去。
侯在外?头的阿燕,将方才发生的所?有动静都听在耳中,在徐温云踏出书房的刹那,就立即迎了上来。
平日里阿燕都是粉饰太?平,宽慰人心的那个,可今日无?论如何都欺骗不了自己,只眸光盈盈闪着泪光,压低了嗓音咬牙切齿恨声道,
“夫人还怀着身孕,郎主岂可如此动粗?他是那样一个阴晴不定之人,今后瓜熟蒂落后,指不定还要再生什么?是非。”
徐温云垂下乌羽般的眼睫,在下眼睑扫下一片阴影,垂头抚了抚小腹,只抿唇沉默不言。
*
皇宫。
御书房。
大臣们?议完事后,李秉稹的几?个肱骨之臣,好?似约好?了般,并未随其他人散去,反而齐齐道,
“微臣有要事启奏。”
李秉稹悠然散漫扫过?众人,嗓音平淡无?澜,“说。”
众臣子彼此对了个眼神,终究是当今皇上的亲舅父,肃国公向前一步,率先站了出来。
“皇上登基已有三月,朝局已定,李秉稷一党余孽围剿得差不多了,剩下些虾兵蟹将,已是成不了气候……
也是该好?好?考虑立后事宜了。”
“是啊皇上。
后宫不可一日无?主,太?后娘娘殚精竭虑多年,正?是要颐养天年之时,现下却一直操持后宫庶务,实在有些不成体统。”
“……容微臣斗胆说一句。
皇上的婚事,还得在太?上 皇离世之前操办为好?。”
未免冒犯太?上皇,此番话说得相当隐晦。
众人皆知如今太?上皇的身体急转直下,已是时日无?多。
若李秉稹现在大婚,便能为皇室增添喜气,除除污秽,指不定太?上皇一高兴,通身的沉疾便能好?了呢?也算是尽尽孝心。
且按照祖制,如若太?上皇薨逝,皇帝是要服丧期的,丧期之内不能舞乐,不可嫁娶,那李秉稹的婚事必然会一拖再拖。
现能在御书房中候命的,都是皇上在潜龙时就出力颇多之人,现在受封的受封,得赏的得赏,朝堂上的政治利益,已在李秉稹的主持下,瓜分得差不多了。
那剩下的,就是要在争夺后宫中那一亩三分地了。
试问在场者又有哪个臣子,不盼着自家女儿能到李秉稹身边,能获宠爱,得幸一朝诞下龙裔,被封为太?子呢?
李秉稹将众臣的劝谏都听在耳里。
且表现得格外?有耐心,甚至偶尔还附和点了点头。
眼见皇上这般模样,众臣对了个眼神,只觉得此事或许有戏,指不定就要松口安排选秀事宜。
“朕原也是想着登基之后,就要立马成婚立后的……”
可谁知到了最后。
李秉稹流露出些苦恼之意,唇角溢出丝讥诮的笑容,无?可奈何的言语中,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邪气。
“奈何现在朕看见女人,不仅提不起丝毫兴趣,且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一气到底扭断她们?脖子,划烂她们?的脸。”
第045章 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奈何现在朕看见女?人, 不仅提不起丝毫兴趣,且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一气到底扭断她们脖子,划烂她们的脸。”
此言一出, 众臣彼此对了个眼神,脸上流露出惊骇之色。
他?们不禁想?到,宫中近来好似确实打杀了几个爬床的宫女?,且环顾四周,皇上身周伺候的只有太监与侍卫,一个宫女?的影子都没有……便?知这话?并不是在说笑。
在场朝臣都是做父亲的人。
大多都没有那么心狠手辣, 就算再?想?要权势地位, 也不敢拿自家女?儿的性命冒风险。
就算确实也有想?要将女?儿性命做踏板的,这种情况也绝不能?冒头, 免得被人戳脊梁骨。
一时?间。
气氛僵持了下来。
李秉稹将众人的心思都看在眼里,眸底涌现出些嘲弄与玩味。
他?以往做皇子时?, 想?着偌大的朝堂,总是需要勾拢朝臣, 免不了要广纳后宫,以此来维护政局稳定。
可真?正坐上这把龙椅, 手中握着通天权势时?,才明?白真?正的强者,根本就不必动用那些手段来笼络人心。
许多时?候甚至不必给任何好处, 他?们一个个就会无条件向?他?靠拢。
这,就是皇权。
只是在场这几个臣子, 确是都为?他?立下过汗马功劳, 既齐齐提起充盈后宫之事, 也是想?要从中获些权益,总不好令他?们寒心。
李秉稹抬起清隽的指尖, 轻敲了两下金丝楠木材质的御桌,眉心微动了动,带着浅浅的倦意?,嗓音清凌道。
“朕知众卿家中,都有个在适婚年?龄的女?儿,念着众卿以往功绩,朕也愿在她们出嫁时?为?其添妆。
直接赏赐金银未免太过流俗……便?赐个县主封号吧。”
祁朝县主,得享天家食邑与俸禄,虽说不多,可难得的是这份体面与尊贵,头上顶着这个衔儿,今后无论?嫁去谁家,都会被高?看一眼。
黄白之物算得得上什么?
压根比不上家中有个矜贵的县主女?儿,来得更加实惠。
臣子们迅速接受并认可了这个方案,一个个都喜滋滋退出了御书房,心中已在暗暗琢磨,究竟让自家哪个女?儿做这县主了。
*
永安街。
容国公府,卉芳院。
上房中,传来阵阵喧嚣吵闹之声。
徐温岚哭得两只眼睛都肿了老高?,泪水将妆都融做一团,看上去狼狈不堪的同时?,又显露出几分滑稽。
她胸口起伏不平,上气不接下气,在顿停的啜泣声中,哽咽哭求道。
“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姐姐?我?来京城都不不满十天,二姐竟就要将我?轰回衡州?这要是传出去,旁人还以为?我?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了。
我?不走,打死都不走!”
徐温云端坐在窗前的横榻上,面对徐温岚的指责与哀嚎声,脸上表情无波无澜,只淡声道了句。
“……走与不走,不是你说了算。
我?已命人打探好,五日?后,扬威镖局便?会发往永州府一趟镖,你可一路跟着镖队回衡州。镖单已下,镖银已交,已是板上钉钉,没有转圜的余地。”
徐温岚闻言,好似头顶轰然?劈下道巨雷,一颗心七零八散,压根落不到实处。
她哭得愈发大声,直接跌落在地,去抱徐温云的双腿。
“二姐,岚儿究竟做错了什么,你要这么对我??我?若就这么被你撵回去,父亲非得把我?打死不可。”
“莫非岚儿还不够乖觉听话?么?
这繁华的偌大京城就在眼前,试问哪个女?娘不想?上外头听听曲儿看看戏,吃吃转转?可你一句不让出门,岚儿生生连府门都未踏出去过,饶是憋闷得快疯了,也就在这院中随便?逛逛,这莫非这也错了么?”
听得这些话?,徐温云终于垂下眼睫,望着抱着她双腿痛哭的徐温岚,眼周骤紧,眸底一哂,显露出几分厉色来。
“随便?逛逛?
……你大前日?不慎打碎二房姨娘的瓷玉花盆,前日?横行霸道冲撞了六夫人的胎,昨日?甚至言行无状,冒犯到郎主面前了!你管这叫随意?逛逛?
我?只怕你再?这么随意?逛下去,哪日?要逛去前厅,冲犯到家主,冲犯那些来容国公府议事的文武官员。”
站在一侧的阿燕,也蹙着眉头,在旁愤愤不平,
“三姑娘是不知,这几日?我?们夫人因着给你收拾烂摊子,赔了多少不是,贴进?去多少银钱,受了何等挂落。
夫人进?京入府后,向?来颇受赞誉,三姑娘这么一折腾,险些要将夫人的贤名毁于一旦。”
徐温云情绪激荡一阵,长长舒了口气,才勉力稳心神,而后将徐温岚落在她膝上的双手,用力拂了下去。
“想来在容国公府也是拘着了你。
你还是回衡州吧,届时?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你我两厢里都能得些自在,至于父亲那头,你只管将一切都推到我?头上。”
徐温云不欲与她就此事纠缠不清,抚着肚子腾然?站起身来,跨腿就往房门外走,出门时?扭头吩咐荟芳园的仆婢们一句。
“这五日?将院子围死,将她看牢了,不准她走出院子半步。
若出了什么差错,我?唯你们是问。”
徐温云御下向?来宽厚,鲜少有这么厉言厉色的时?候,喝得满园的仆妇们都心中一凛,垂下头颅恭敬应了声“是”。
方才房中的动静,徐温珍全都听见了,现在立即迎上来,温声抚慰道,
“二姐莫要动气,小心伤着腹中胎儿。”
徐温云望见妹妹,面上的愠色稍减,心中不禁暗自庆幸,好在珍儿是个懂事的,没有跟着徐温岚一起胡闹,所以郑明?存还能?容得下她。
否则若真?如徐温岚那样被赶回衡州,珍儿的身子受不受得住另说,她一个人在衡州后宅中,也是独木难支,应对不了罗氏母女?。
徐温云揽过妹妹瘦弱的肩头,又想?起方才徐温岚那番话?,不由得幽幽叹了口气。
“……其实我?又何尝想?拘着你们?只是新帝登基,外头又是抓捕贼逆,又是斩首叛党,尽数乱糟糟的,我?又怀着胎,总是不好带着你们出门的。
说起来,就连我?自己个儿入京后都未曾出过几趟门,等再?过一阵吧,待京中局势再?安稳些,我?带你去相国寺上香。”
徐温珍将头靠在姐姐肩上,柔声细语道。
“京城的锦绣繁华同我?没有关系,我?才不念着去看那些鬼热闹,我?就乐意?在这院里呆着,守在姐姐身边,给姐姐肚中还未出世的小宝宝缝补,瞧,我?昨儿个又做了双虎头靴,是不是可爱极了?”
徐温云结果那双小鞋一看,果然?精致,那虎头绣得憨态十足,针脚细密,一看就知是下了功夫的。
“……说过多少次,这些东西上外头采买就是,你准备个一两样便?也罢了,无须这般费心,没得熬坏了眼睛。”
徐温珍浅浅一笑,
“外头买的,哪儿有我?这个做姨母亲手缝的好?姐姐若是心疼我?,待孩子生下来,就教导孩子好好孝顺我?这个姨母。
我?估摸出这宝宝今后必定是个有大出息的,我?这也是怀揣着私心,提前入股了呢。”
徐温云笑着戳她脑门,
“……这鬼精灵的妮子,这就开始挟恩图报上了。”
姐妹两个搂抱在一起说笑了番,徐温云抚了抚肚子,眸光中尽是慈爱。
她也想?快点见到这个孩子了呢。
正如之前马镖头所说,她与陆煜的孩子,无论?是男是女?,相貌理应都极其出众才是……
这头。
卉芳院正房。
徐温岚跌落在地上,整个人都还有些缓不过神来,她压根就不能?接受自己即将被遣送回衡州的事实。
临行前,母亲罗氏严厉教导了她通规矩,甚至连走路的姿势都重新纠正过,且还对她谆谆嘱咐。
“二丫头那么个缩手缩脚的庶女?,尚能?高?攀入公爵豪门,岚儿你还是精细娇养出来的嫡女?,指定也能?行。”
“入京之后,你万不可触怒于她。
她到底是容国公府的嫡长媳,平日?里总要参加雅集宴席,到时?候你跟在她身侧去露露脸,以我?儿的姿貌,何愁扑不到个好郎子?莫说再?嫁个如容国公府这般公爵家的嫡子,就算仅是个京中伯爵府邸家的庶子,那也是能?保得你一生富贵了。”
“……儿啊,你可千万千万要抓住此次入京上好的机会,切莫让娘失望啊。”
徐温岚想?起母亲说过的这些话?,不禁又捂脸哭嚎了一通……
她是谨尊这母亲的话?行事的,但为?何入京之后,面对的情形,完全就不像是母亲所说的那样?
哪儿有什么雅集。
哪儿有什么宴席。
徐温云连日?来压根就未曾出过府门,与其他?房的女?眷都很少打交道,只偶尔去同那个六夫人说说话?。
且她扪心自问也有好好听话?,不过就是出门多跑了两趟,何至于就要被人弃如敝履扔回衡州?
如若就这么灰溜溜回去,如何能?对得起母亲寄予的厚望?
不。
她绝不能?走。
就算是想?尽一切办法,付出一切代价,她也要留在京城。
*
皇宫。
自从李秉稹登基,李秉稷生母前皇后心知大势已去,于冷宫服毒自尽。
陆霜棠被奉为?了唯一的太后,由储秀宫搬了出来,入住了慈宁宫。
陆霜棠蛰伏多年?,今朝终于扬眉吐气,作为?祁朝最尊贵的女?人,东西三十六宫之主,实在是处处顺心,样样满意?。
唯儿子不愿成婚一事,使得陆霜棠甚为?忧心。
今日?陆霜棠也是心神有些不安,戴着镶满宝石护甲的纤细指尖,正百无聊赖摆弄着汤勺,翻捣着那碗桂圆莲子羹。
听得门外传来阵脚步声,眼见苏嬷嬷踏入殿中,陆霜棠眸光微亮了亮,语中略带了些期盼。
“如何?
这几个的姿貌,远胜之前那几批,皇帝可有看上眼的,将人留下了么?”
苏嬷嬷一脸无奈摇了摇头,
“……这次皇上干脆就没露面。
在庄兴那儿就被尽数撵了回来。”
陆霜棠闻言满脸失望。
“美人胡姬,歌伶舞女?……次次送过去,次次被撵回来,别说允许晚上伺候圣驾,甚至连留在身旁做个端茶递水的宫婢都不愿意??
这孩子究竟是什么毛病?打小也没见他?这么轴啊。”
苏嬷嬷只得出言安抚,
“皇上日?理万机,政事繁忙顾不上也是有的。”
陆霜棠摇了摇头,
“你不必为?他?找借口,此事就是不对劲儿。”
“就算宫外来的女?子不知底细,皇帝心生忌惮,不肯亲近便?也罢了。
可妩儿呢?妩儿是他?的亲堂妹,他?也算得上是看着妩儿长大的,以往每每进?京时?,也没见他?与妩儿生分。
可怎得本宫昨日?特意?遣妩儿去御书房给他?奉茶,他?却也连妩儿的面都愿意?见?”
苏嬷嬷只得道,
“……倒也不像是特意?避着,好似是妩姑娘去得不巧,正好有边关八百里急书传来,皇上召了重臣议事,就没顾上妩姑娘。”
陆霜棠长长叹了口气,也确是有些束手无策。
催也催过了,问也问过了,可她那个皇帝儿子,回起话?来斯条慢理,冷冷清清的,急也能?把人急死。
“眼瞧着太上皇就要咽气,若是再?遇上个皇丧,那他?的婚事更是要拖到猴年?马月去了,这样下去可不行……
你去,将修齐再?召来慈宁宫一趟,此事本宫也不好强逼太过,修齐鬼主意?多,让他?从旁劝劝指不定行。”
苏嬷嬷福身颔首,
“是。
奴婢这就派人去肃国公府跑一趟。”
*
皇宫。
御用箭亭。
黄琉璃瓦覆盖,雕龙画凤,进?深宽阔,三十余根朱漆大柱子衬托梁架,庭前宽敞无比,是平日?里殿选时?,武进?士阅技勇之处,射弓,刀石,各式各样的武器一应俱全。
现在已是深冬,寒风萧瑟,刮得人骨头缝都疼,可校场中央那人,却赤**裸着健壮无比的上半身,翻腾跳跃,身姿婉若游龙地在练剑。
半个时?辰后,李秉稹已是汗流浃背,他?将武器交给一旁恭候的小火者,伸手接过庄兴递上来的毛巾,一边拭汗,一边阔步朝烧着炉火的篷中走去。
厚毡掀起条缝,李秉稹裹挟着呼啸的冷风进?入其中,抬眼就望见了陆修齐举着手中的柳枝烤羊肉,喜笑颜开朝他?打招呼。
“快来,火候正正好。”
李秉稹并未搭理他?,而是将通身的汗渍擦拭干净,换上了身常服,而后才坐到篝火旁,接过了串陆修齐递上来的羊肉,张嘴吃了一口。
李秉稹晓得他?无事不登三宝殿,只掀着眸子,冷觑着他?,
“何事。”
陆修齐自是带着任务来的。
他?委实也不敢直接在太岁头上动土,只先旁敲侧击道。
“……倒也无甚要事。
只是觉得,此等操练完之际,若有位佳人在旁,为?皇上按按肩捏捏腿,那也实在不失为?一件美事。”
果然?。
将将说完这句,陆修齐就觉身旁一道凌厉眼风扫来,不禁骤然?语窒,默了几息过后,干脆破罐子破摔,无甚好气道。
“若非姑母让我?来劝你,我?还不乐意?淌这趟浑水呢。啧,你说你好不容易当上皇帝图啥,不就图个后宫佳丽三千,矫香软躯在怀么?想?那前朝的晋阳帝,还是崩逝在牡丹花下呢。
你倒好,那么多美姬艳婢,连看都不看一眼,打眼瞧着皇上你也不像是个不近女?色的呐……”
陆修齐从小与李秉稹一同长大,自李秉稹入军之后,贵妃陆霜棠就将对儿子的思念,全都倾注在了这个外甥身上,所以比起旁人,陆修齐也格外大胆不羁些。
李秉稹仿若没听见他?的话?,只自顾又吃了口羊肉,淡声道了句,
“味道淡了些。”
陆修齐眼见如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人家压根就不想?提起这一茬,陆修齐无法,只得放赖。
“皇上,你好歹也可怜可怜我?吧。
你不着急成亲,姑母还着急做祖母呢,你们两个母子分离多年?,姑母自是不好数落你,却日?日?在我?面前念叨,我?这几个月实在是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皇上总得给我?个缘由,好让我?去姑母面前交差吧?
你便?同我?说,你是为?何不愿娶妻?”
为?何不愿娶妻?
为?何不愿意?立后?
其实这个问题,李秉稹也在心中问过自己无数遍……或许是怕了吧。
怕真?心错付。
怕喜欢的女?人心心念念的是别人。
怕好不容易敞开心扉,却被那人朝胸口狠扎上一刀。
怕满心满眼都在想?着与她的未来,那人却又抽身而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未经过什么事的寡妇尚且如此,更何况在皇城中见惯了诸多手段,擅于玩弄人心的那些世家贵女??
天下初定。
他?现在只想?一心扑在政务上,没心思玩什么情爱游戏,也实在不愿娶个不喜欢的女?子放在后宫中做摆设。
这就是答案。
可这个答案太过真?实,太过挫败,偏偏是不能?对旁人宣之于口的。
李秉稹只能?依旧将那几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一一全都搬了出来。
“政务太忙,边境未平,内匪作乱,闽南台风入境,黄河泛滥成灾……”
话?还没说完。
就被陆修齐摆手打断了。
“停停停,皇上不必拿这些话?糊弄我?,我?要听真?正的,准确的,掏心窝子的原因。”
李秉稹或许是实在被他?搅得无法,又或者确实想?要将入京的遭遇找人倾吐一番……
沉默了阵后,薄唇轻抿,终究松了口。
“……朕以前一个部下,在做小兵时?被个女?子骗了,攻心夺身,痛彻心扉,成日?郁郁寡欢,偏还放不下她,只能?将所有心思都放在战场厮杀上,后终于屡战屡胜,后来攀升到了朕身前当差。
朕听了他?醉酒后说出那番际遇,只觉这世间女?子大抵都那么狠心,便?也如他?一样,无心情爱了。”
陆修齐见他?这般剖心置腹,说得有模有样,当下便?也不疑有他?。
这曲折离奇的故事,不禁让刘修齐听得入了神,一时?间将什么立后不立后的,也都尽数抛诸脑后。
“负心薄幸,抛妻弃子的事儿听得多了,一下子性别互换,乍听了个女?子沾花惹草之事,倒也确是很稀奇。”
陆修齐先是唏嘘了几句,而后又穷追不舍问道,
“……然?后呢,后来怎么样了?
那士兵不是翻身做了将军么,莫非就没回去找她?”。
李秉稹被他?问得有些懵然?,
“……还去找她做什么?
彼此都狠话?说尽了。”
“报仇雪恨呐!
要不说你们这些兵鲁子只会在战场上逞威风,怎得在情爱上,就不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了?”
陆修齐俨然?是将自己带入进?了那兵士角色,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道。
“若这世上有哪个女?子敢欺瞒到我?头上来,凭她是谁,我?必要巧取豪夺,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让其插翅难逃痛哭流涕追悔莫及。”
“不过话?又说回来,皇上何必因为?别人的事情耿耿于怀呢,须知世上多得是好女?娘……”
陆修齐后来再?说了些什么,李秉稹浑然?都听不下去,只脑中精光一闪,都是那句报仇雪恨,巧取豪夺的话?语。
可不是么?
朝堂上,他?尚且能?对政敌李秉稷斩草除根,凭何要轻纵那个欺骗过他?的寡妇?
就算周芸心中念着的是别人又如何?得不到她的心,难道还不能?拘住她的人么?
就是要让她知道自己惹错了人。
就是要让她插翅难飞痛哭流涕悔不当初。
他?又后悔了。
后悔心中装着政事,抽身离开得太早,容得她轻巧离去,无妨,那便?再?将她逮回来吧。
这世上鲜少有女?人能?勾起他?的兴致。
周芸是第一个。
也是目前为?止唯一一个。
既如此,那她愿也好,不愿也罢,都必须待在他?身边,直到他?对她完全没了心思为?止。
当夜。
李秉稹负手立在窗前,旋转着指尖的碧绿扳指,阵风吹来,墙影一动,地上便?无声跪下个龙鳞影卫。
“去,按照周芸户籍上的信息,前往津门将人寻出来,将她带到朕身前。”
李秉稹微顿了顿,又带了几分恼羞成怒添补了句,
“若她不识抬举,不肯就范,绑也将人绑来!
……别伤着她。”
龙鳞影卫双手抱在胸前握拳,沉声应道,
“卑职遵命。”
第046章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永安街。
容国公府, 涛竹院。
为了能攀至高位,实现心中抱负,郑明存在公事上还是很?下功夫的。
虽说是个公爵豪门娇养出?来的贵公子, 可必要时丝毫不矫情,几乎连着?大半个月,都蹲守在施工现场,与那些干粗活的杂役吃住在一起。
对?人对?事也甚为严苛,饶是已经?建落在地的墙距,哪怕与施工图纸差了毫厘, 郑明存都会下令推到, 重新修整。
工部尚书眼见他连日操累,也是有些看不过去?, 特允了他一日假,让他在家好好休整。
今日郑明存早起, 与徐温云对?坐着?用?过早膳,便照例回到书房中看书, 练字。
此时门口传来一阵脚步,而后就传来了徐温云的禀报声, “郎主,珍儿来给你请安。”
二人名义上到底是夫妻。
不仅徐温云要在容国公府扮演贤良淑德的妻子,偶尔郑明存也需要配合配合, 在她的家人面前粉饰太平。
恰好看罢一卷书,郑明存心情尚算不错, 便朗声道了句, “进来吧。”
徐温云姐妹先后踏入书房。
徐温珍患疾多年, 心窍也比旁人要更敏感些,平日里也只在姐姐面前大胆, 就算面对?郑明存这个姐夫,心中到底也还是怯的。
她秀眉微蹙,根本?就不敢直视郑明存,稍有些扭捏上前,用?细弱蚊蝇的声音道。
“珍儿入京已快半月,却一直未来涛竹院给姐夫请安,还请姐夫恕珍儿失礼。”
说罢,徐温珍屈膝转腕,规规矩矩行了个见安礼。
娇柔瘦弱的身?体,如风中摆柳,就像只孱弱的小?猫,哪怕一脚碾死都没力气发出?哼腔声。
瞧着?倒也怪可怜儿见的。
太弱了。
弱到郑明存都很?难生出?为难她的心思。
郑明存扮演着?好姐夫的角色。
嘴角带着?浅笑?,眸光宽和周正,瞧着?就是个十足十的温润公子。
“这么客气,便是生分了。
其实你与绍儿入京,我这个做姐夫的合该好好作陪,奈何实在庶务缠身?。”
论惺惺作态,郑明存若论第二,无人敢论第一。徐温云在旁听着?,面上毫无波澜,垂下的眼眸中,还是闪过丝讥诮。
奈何旁人是真的很?吃这套。
至少?现在徐温珍听了这番话,只觉有几分受宠若惊,只赶忙道,“岂可因?着?我们,而耽误姐夫公事,姐夫实在无须操心我们的。”
“其实若无姐夫庇佑,我们姐弟三人岂能得幸入京,住在这偌大的府宅中。
这段时日来叨扰颇多,珍儿心中颇有些过意不去?,总想着?能如何为姐夫尽尽心意,便特意缝制了这个工具袋。”
徐温珍说罢,捧了个四四方方的绸袋上前,材质上佳,手艺精巧,甚至还有斜挎的系带,表层还缝制了许多深深浅浅的小?口袋。
“……姐夫平日在任上四处奔走,总是要带些笔墨纸砚。它不仅可以装砚匣笔架,里头还配备了笔袋,那硕大张的工部图纸也是装得下的,希望姐夫能够用?得上。”
徐温云这病秧子妹妹,不仅性子乖觉,行为处事也很?细致周到。
她没有缝制男子贴身?的必备衣物,而是奉上了个工具袋,如此既没有失了分寸,也显得格外贴心。
其实不仅仅是徐温珍。
那徐绍也是个让人省心的,他虽入国子监时间不久,可崭露头角,成绩格外优异,夫子甚至特意寻到工部来他身?前夸赞,也算得上是无形中为容国公府增光添彩。
对?于识相的人,郑明存向来是比较温和的,他给徐温云使了个眼神,徐温云福至心灵,立即将物件捧至他身?前。
郑明存略略看过几眼,不甚走心夸赞几句,紧而温声道,
“劳烦小?姨费心,无须想太多,今后只管安心在京中住着?便是。
……云娘,小?姨身?子不好,犹记得库房中还有颗百年老参,放着?也是放着?,便给小?姨用?来补身?吧。”
妹妹念叨好几次要来给郑明存请安为,徐温云乍听之下是抗拒的,她私心不想让家人与此人多接触,可妹妹怀揣着?感恩之心,她也不好推却。
现得了颗百年老参,倒是很?值得。
徐温云颔首,朝前欠身?,温身?道了句,
“是。
妾身?谨尊郎主吩咐。”
另头。
卉芳院中。
明日。
就是徐温岚跟着镖队离京之时。
连续四天的严加看管。
徐温岚简直要在这院中憋闷死了。
她眼睁睁看着?徐温珍出?入自由,眼睁睁看着她跟在徐温云身后四处走动,甚至听手底下的丫鬟说,再过些时日,二人就要出府去相国寺上香。
徐温岚嫉妒得几欲发疯。
凭什么?
凭什么徐温珍就能待在京城,而她就要被撵回很?衡州?
凭什么她们两个早不出?门,晚不出?门,偏得等她离京之后就要出?门了?
分明都是一家子骨肉,就因?着?不是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徐温云竟就要如此厚此薄彼?
徐温岚心中不甘,且也不忿。
只觉徐温云做这一切都是出?于私心,觉着?她必然是一心为着?胞妹徐温珍铺路。
毕竟若是两个妹妹齐齐出?现在人前,比起徐温珍那个走几步就喘的病秧子,那些内眷妇人必是会更喜欢身?体康健,性子爽利的自己?些。
一定是为了她未免挡了徐温珍出?头,徐温云这才执意要将她赶回去?。
难道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对?庶出?的姐妹飞上枝头,而她这个嫡女,却只能回衡州寻个家世不显且才学平平的秉生,庸庸碌碌过完此生么?
绝不。
她咽不下这口气,必得挣扎出?番作为,让所有人刮目相看不可。
既然徐温云做初一。
就莫要怪她这个当?妹妹的做十五!
到底在荣国公府待了这么久,徐温岚对?大房诸人的行踪早已了若指掌。
徐温云现在怀有身?孕,谨尊着?医嘱,每日的这个时辰,都要带徐温珍去?后院湖边散步,现在她们两个前脚刚走,不转悠大半个时辰,是不会回来的。
而她方才又听得下人说,郑明存今日难得休沐在家。
这便是天赐的良机。
徐温岚心中拿定了主意,抬腿就要往荟芳院外走,毫不例外被拦住了脚步。
这几日徐温岚日日都闹上好几次,将看门的婆子都搅得疲累了。
“三姑娘明日就要离京,今日就莫要再生是非了。夫人早发过话,不让你离开卉芳院半步,老奴是万万不敢违逆。”
到底相处了几日,徐温岚也咂摸出?了几分下人们的脾性,她大该以往骄纵蛮横的性子,这次没有撒泼放赖。
反而先掉下几滴泪来。
“嬷嬷不必提醒我,明日卯时三刻由偏门出?发,是不是?我已认命,方才将行囊都已打?点好了。”
“……可嬷嬷容我去?涛竹院,同二姐道个别吧。虽说生了些龃龉,可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姐妹,若不去?她面前好好认错悔过,我就算回了衡州也心结难解。
还有姐夫,我也合该去?同他辞行才是,否则就这么走了,没得让人说温家的女儿没规矩,来去?都不和主家说一声。”
她这没由来的一通哭,倒是让婆子有些心软,且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的,也没有什么反驳的余地。
可婆子还是皱眉摇了摇头,
“三姑娘这么想是好的,亲姐妹哪里有什么隔夜仇呢?可夫人吩咐了不让你外出?……不如奴婢让人去?夫人传话,请她来卉芳院一趟吧?”
“我自己?去?才方显诚意。”
徐温岚泪眼婆娑着?,塞给嬷嬷个装满银子,份量不轻的荷包,又哭求道,“且我又不是去?别处瞎逛,是去?自家姐姐院中,几步路就到了,嬷嬷若不放心,大可跟在我身?旁,又能出?得了什么事?”
婆子垫了垫那荷包的重量,到底松了口,“……既三姑娘执意如此,老奴便陪你走一遭吧。”
眼见婆子这么说,徐温岚眼中闪过丝计谋得逞的精光,立即转身?回到房中,迅速装扮一番,穿上了最鲜亮衣裙,这才朝涛竹院行去?。
到了之后,婆子眼瞧徐温云不在,整个院子都静悄悄的,只那间书房敞开着?,门外候着?由鸣。
显然是郑明存在书房中独处。
婆子有些不安,上前低声劝道,
“夫人许是忙去?了,不如奴婢陪三姑娘暂且先回卉芳院,待会儿再来吧?”
徐温岚的眸光牢牢锁定在那间书房,只软声推托道,“姐姐虽不在,可姐夫却难得在家,嬷嬷容我去?辞个行。”
说罢,也不顾那婆子的阻拦,抬腿就朝书房迈去?。
什么和姐姐认错服软?
那些话不过是哄那婆子的虚言。
徐温岚本?就是冲着?郑明存来的。
她早就想好了,如若当?真这么灰溜溜被轰回衡州,必会遭受父亲的勃然大怒,指不定就会随便打?发,将她嫁给个不知什么样的贩夫走卒。
与其那样。
她宁愿做郑明存的侍妾。
这是徐温岚经?过精心筹谋后,觉得最值得走,也是最有胜算成功的路。
首先就是郑明存这个人。
论相貌,论才华,论脾性,论门第,徐温 岚就再没见过比他更完美的男人,她实在是打?心底里崇拜这个姐夫。
所以打?定了勾诱爬床的主意。
郑明存不就是珍爱徐温云那张脸么?她们二人就算不是一个娘,可好歹也是一个爹,多少?有几分挂相,凭着?这点,想来他理?应也不会拒绝才是。
豁出?去?了。
逼自己?一把。
进,则能留在京城,待在这容国公府的富贵窝中,如徐温云般过上挥金如土,屈奴唤婢的好日子。
侍妾虽听着?窝囊了些,可这国公府的侍妾待遇,可远胜她在衡州做嫡女时十数倍,且正妻还是她本?家庶姐,天地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儿?
退,明日一早照例回衡州便是。
其实就算失败了,那也不要紧。
高门大户都看重名声,妻妹爬床这等丢人的事儿,徐温云不管是作为妻,还是作为姐,都必将此事捂得死死,绝不会传扬出?去?。
这实在是比稳赚不赔的买卖。
徐温岚挺直脊背,带着?股势必要冒尖出?头的轴劲儿,阔步踏上了石阶,那婆子踟蹰着?,想要伸手又担心她闹出?什么动静儿,可终究没拦住,也只能随她去?了。
“郎主,温家三姑娘求见。”
郑明存原正在练字,听得门外由鸣道了这么一句,眉头立时蹙起,执笔的指尖了顿了顿。
那个蠢货怎得来了?
他犹记得徐温云禀报过,已为她那嫡妹寻好镖队,不日就将离京了,好似就是明天?估摸着?是来辞行的。
郑明存原也不耐得见她,可到底还是太在乎脸面,想着?做戏还需做到底,免得此女回衡州后,与徐兴平说他这个做姐夫的不地道,连去?辞行都被拒之门外。
“……请进来吧。”
徐温岚踏入书房,顾不上去?看挂在墙上的各种名家书法画作,只一眼就望见了立在书桌后郑明存。
一身?墨绿云绣襴袍,发丝如墨,身?姿欣长?,俊美无涛。
徐温岚一时间看得呆了呆……若今后由梦中醒来,日日看到的是如此俊秀的面庞,那该有多好?
心中愈发坚定了几分信念。
她眸光含羞,规矩行了个礼,
“岚儿给姐夫请安。”
郑明存的眼皮只落在纸上,压根就未抬起过,可听得此女捏着?嗓子的声音,眉头还是忍不住蹙得更紧了几分。
到底没有发作,因?着?礼数,极力耐着?性子应对?着?。
“奥,温三姑娘好似明日就要启程离京了吧?可惜在京时,我这做姐夫的忙于公务没能陪你们多逛逛,回衡州路途遥远,你多备些干粮,一路当?心。”
这话原也只是客气。
可这温和的语气,却让徐温岚生出?无限的遐想空间,好似再往前一步,就当?真能挣扎出?片宽阔的天地!
徐温岚心中略略激动了起来,干脆大着?胆子,款款行至书桌旁,自作主张执起墨条,在砚中轻柔打?圈磨起墨来。
她深情款款望向他,语带深意,
“……姐夫觉得可惜,岚儿又何尝不觉得可惜呢?其实有些遗憾,是完全能够补救,可以避免的……”
原以为此女是来辞行,听他说完方才那番话,也就该识趣离开。
可谁知她不仅没有走。
反而凑近到了书桌前?!
没有经?由吩咐,就随意挪动他的东西,此乃郑明存的大忌。
他通身?清冷气质忽变得铮然凛寒,先是垂下眸光,惕厉落在她磨墨的指尖上,又听出?她说话语气的迥异,不禁掀起沉黑的眸子望她。
“哦?
如何避免,说来听听。”
“其实岚儿私心来讲,并不想回衡州,岚儿想一直留在京城,陪伴在姐姐姐夫身?侧。”
此情此景之下,徐温岚一咬牙一跺脚,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干脆搁下了手中的墨条,缓缓朝他走近的同时,情意款款诉着?衷肠。
“……有些话憋在岚儿心中许久,今日不说,只怕今后就再没有机会了。
姐夫有所不知,岚儿心悦你许久,自打?在袁州头次见姐夫时,就对?姐夫一见钟情,后来每每看到姐姐与你出?双入对?,犹如神仙眷侣般,岚儿心中一面为姐姐寻到了如意郎君高兴,可一面心中也忍不住泛酸。”
有意思。
实在有意思。
已有许多年,郑明存都未曾被如此冒犯过了。他眼铮铮看着?那张百拙千丑的面容愈来愈近,听着?她嘴中道着?荒谬至极的言论。
比起生气,他只眼底幽深,迸射出?些令人胆寒的阴沉,饶有兴味问了声。
“呵,心悦我?
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
莫非姐夫不信么?”
徐温岚听了这句,忽就慌了,似是急于想要证明此番情意,她抱着?豁出?去?的架势,干脆利落解开身?上的外衫,显露出?光洁的肩头与后背,双臂直直就勾到了郑明存的脖颈上。
“……只要姐夫愿意要,岚儿什么都可以给你,姐夫就成全岚儿这片真情,让岚儿伴在你身?旁可好?”
郑明存原也只是抱了几分,想要看看这个粗鄙不堪的女人,还会折腾出?些什么骚操作的念头……
谁知她竟如此不知羞耻?
光天化日之下,甚至书房的门都开着?,她就解起衣裳来?!
郑明存到底是个世家公子,平日里纤尘不染,矜贵无双,哪里见过此等粗鲁自贱之人?一时间也是有些慌了神。
那张既丑陋又油腻的面容凑了上来,就这么紧紧贴在他面颊上,实在是令人作呕,恶心至极!
愤怒的火焰在心中越烧越旺,郑明存那张俊脸胀至通红,气得眉头竖立,立即挣扎着?甩脱她,暴喝一声。
“放肆!”
不成功,就成仁!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衣衫不整,面色绯红。
不管郑明存愿不愿意,只要徐温云回来看见这幕,又或者任何人撞见这幕,此事就算是成了!
所以徐温岚绝不会让他轻巧甩脱,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拼尽全力往他身?上贴,搂住他的腰身?,双手都开始在他身?上游走。
“姐夫慌什么?岚儿保证,绝不会做得比姐姐差的……姐姐都怀胎有孕四个月了,想来姐夫也素了许久……”
徐温岚说罢。
便直接将手盘游至他下半身?的要害处……触到的瞬间,头脑有些发懵,她经?受过教导,知道男子此处的正常形态,应该是怎样的。
摸着?实在不对?。
她不死心又探了探,眸光中流露出?些不可置信的惊异光芒……那处几乎是没有。
她抬头望向郑明存,脸色发白,眸光震动,整个人都处于中惘然失措的状态。
“…姐夫…不,不该的…此处岂会是这样?”
这个世间鲜少?有人得知,隐藏了多年的秘密,竟就被这么个冒失粗鄙的贱人,在此等情况下赤**裸裸挑破。
其实自徐温云有孕起,郑明存许多时候,甚至都已经?快忘记这隐疾。
现在只觉遮在身?上最后的遮羞布,忽就被人恶作剧般地揭开,展露在了人前。
他忽就不再动弹了。
面容扭曲得宛如恶魔降临人间,双眼如野兽般凶狠闪烁着?,看她的眼神,仿若在看件死物。
徐温岚在懵然慌乱中,灵光一闪,有种窥见天机般的顿悟,眸光惶惶然望着?他,惊惧到连连后退几步。
“…你如此……那你们是如何同房的…二姐肚子里那胎,那胎又是如何…莫非那不是你的……”
这话还没说完……
郑明存带着?滔天的寒意快步上前,抬手直直掐住了她的下颚,蓄力狠狠一掰。
徐温岚下巴脱臼,再无张嘴说话的余地……
这头。
照例在庭院中散完步后,徐温云并未直接回涛竹院,而是先将妹妹徐温珍送回了卉芳院。
又顺便去?了趟正房看徐温岚。
她那个行事骄纵嫡妹,正缩在榻上一角,发髻纷乱,似若疯魔,眸光涣散着?,战战兢兢,浑身?上下都在发抖……
望见徐温云踏入房门的瞬间,仿若看见了救命稻草般,眼中迸射出?希望的光芒,泪如泉涌,手脚并用?挣扎着?爬下了床。
徐温岚眸光惶惶,紧握着?姐姐的双手,嘴中却咿咿唔唔说不出?话来,只止不住地哭,泪水砸落在地,洇湿了小?块地砖。
徐温云只当?她还因?着?不愿离京在闹别扭,先是板着?脸,“……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卯时三刻就由偏门走吧,”
又幽幽叹了口气,又再劝了几句。
“看你把自己?弄成什么鬼样子了。
其实当?真不必如此,这容国公府远没有你想得那么好,所以你也不必对?此有何执念,我反而还羡慕你,能回衡州自由自在安生过日子。”
“……好好好,我也知你奔波往返不易,多赠你几根钗,这下你总能心甘情愿了吧?”
可徐温岚还是不住得哭,带着?些不甘与悔意,且越哭越凄楚,好似要将心肝脾脏肺都哭得翻转出?来。
此时,还是那个婆子。
迎上前来,同徐温云道,
“三姑娘还是如昨日那般闹了整天,嘶喊得嗓子都哑了,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了。”
“夫人正怀着?胎,哪里听得什么污言秽语,更不好被搅了心情,还是先回去?好好养胎吧。
老奴必好好看着?三姑娘,掐着?点儿将人送上镖队车架。”
“好好看顾。
再劝劝她。”
徐温云交待完这番话,便在阿燕的搀扶下,回到了涛竹院,前腿才将将踏入院门……
就听得书房中传来震天响的动静。
好似是砚盏落地,杯碗破碎的声音,叮铃桄榔,吓得徐温云捂着?肚子,立即止住脚步。
还没完。
又听得书房内传来勃然大怒的声音。
“来人呐!
将这桌这椅,这房中所有的一切,全都扔出?去?烧了!再寻几个工匠来,将这屋子里里外外重新修缮一遍!”
此人想来端重冷静,鲜少?有这么情绪失控的时候。
徐温云心中一凛,扭头无声问阿燕:
这又是谁惹着?他了?总不会是我们吧?
阿燕神情凝重回想了番,摇摇头:
不该啊,夫人今日没招惹他。
徐温云薄唇轻抿,面露难色:
瞧他发疯这情形,好像咱回来的不是时候。
阿燕先是深意为然点了点头。
而后朝院外挑了挑眉:
不如奴婢再陪夫人上外头溜上一圈儿?
徐温云默许:
走走走,赶紧溜。
*
*
皇宫。
养心殿。
李秉稹忙完了一日的政务,已沐浴更衣,换上身?明黄的寝袍,正打?算要就寝。
却孤枕难眠。
白天里还好,日理?万机,无数的民生大计等着?决策,脑子不得片刻空闲,压根就凑不出?空来想其他事。
可一到晚上。
这偌大的皇城,就愈发透出?无尽的冰冷与孤寂,与那寡妇在一起的每个旖旎夜晚,她面色绯红着?哭求的声声莺啼,都会重新浮现在脑中。
直到现在,李秉稹也没能适应晨起混沌时,指尖下意识探向身?侧,已空无一人的失落感。
自从入京之后。
无论是谁,望向他的眸光中都带着?敬畏。
再也无人敢像那个寡妇一样……
摇着?他的膀子撒娇撒痴。
无人时将他堵在仄角猛然亲一口。
指尖戳着?他腹肌,发出?满意的咯咯笑?容。
更没有那些抵死缠绵,水乳交融,似要在榻上征服彼此,互不相让的激烈碰撞。
该死!
龙鳞影卫是干什么吃的?
都已经?整整四天了,还没将那寡妇寻来?他甚至都已经?在想,该如何用?金银财宝,砸得她晕头转向了。
正这么想着?……
夜风将窗橼刮得轻微框响,一道黑影在月光下掠浮而过,个龙鳞影卫,隔着?窗户,跪在了殿外青玉瓷砖上。
李秉稹剑眉微挑,冷冽的语调中,带着?掩盖不住的自得与笃定。
“人已安置在行宫中了吧。
她必被唬着?了,朕这就去?看看……”
第047章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李秉稹剑眉微挑, 冷冽的语调中,带着掩盖不住的自得与笃定。
“人已安置在行?宫中了吧。
她必被?唬着了,朕这就?去?看?看?……”
龙鳞影卫满额冷汗, 将身姿匍得更低了些,颤颤巍巍道,
“卑职办事不力,还请陛下降罪。”
李秉稹闻言,脚下步子微顿,当下就?添了几分怒气?,
“怎得, 绑都绑不来?
莫非她当真抵死不从不成?”
“禀告皇上?,并非如此。
而是?……周娘子已经身亡了。”
“卑职得令后, 立即赶往津门户部,按照周娘子在扬威镖队中备案的户籍, 想要详查她的居所。
可谁知,她的籍单已被?销户了。”
祁朝对籍契户单管理的甚为严格。
只?有两种情况下会被?销户。一则七年之内未往返任何城镇, 未入住任何旅馆;二则就?是?已经亡故,身死户消。
而周芸才随镖队一同入京。
所以显然不存在是?第一种情况。
“……卑职原也有些不敢相信, 只?想着许是?津门户部处出了差错,只?继续契而不舍寻查周娘子踪迹,可三四日下来实在一无所获, 所以……周娘子确已亡故了。
陛下节哀。”
“……她死了?”
李秉稹闻言如遭雷击。
卓然而立的身姿,有瞬间的震颤, 脑中一片空白, 嗡嗡作响, 瞳孔骤紧,浑身冰凉。
二人分别不过?半年, 她岂会就?那么着香消玉殒了呢?
短暂的呆楞后,李秉稹回过?神来,焦躁地在殿中来回踱了几步,好似是?在说服自己般,忽又?涨红着脸勃然道。
“死了好,她就?该死!
这些时日死的人何止数万,她死了难道很稀奇么?她怎么死的,死哪儿了,坟茔何处,去?,将她的尸体刨出来,鞭打三千下,以消朕心头之愤。”
龙鳞影卫从这怒火中烧的话语声中,听?出了明显的悲痛之意,回话声也低弱了不少。
“……那籍户单上?写明,周娘子乃溺水而亡,就?连尸身都没能寻回来。
卑职仔细查探过?,中秋那日津门海河上?有赛龙舟,发生了七八起?踩踏落水事故,当时死了上?百人,想来或许就?是?那日,周娘子亡故了的。”
照着李秉稹的料想中,没有他在身侧擎天护着,那寡妇许是?被?人刺杀毒害了,若当真是?如此,他势必揪出魁首为她报仇雪恨。
可谁知……竟然会是?意外溺亡?
也是?,那寡妇是?个惯爱看?热闹的,她想来也不会料到,会有朝一日因着看?个龙灯就?将命给填进去?。
“九河下梢天津卫”,津门那地方河海暗渠众多,尸身都没地方捞去?。
那日不该一气?之下离开的。
不该直到现在才派人去?寻她的。
……
李秉稹的心,就?像断了线的风筝般游离在半空,七零八散,落不到实处。
眸光中带了些微迷茫,又?有浓厚的哀伤,后知后觉才意识到,好似有什么格外重要的东西流逝消弭。
许久。
空荡宏伟的宫殿上?空,传来男人酸涩疲惫的声音。
“去?皇陵中寻块地方,给她建个衣冠冢。
犹记得朕之前与她在潭州罗吉街时,共救过?两个孤弱女童,便以朕义女的身份接来宫中,今后好生照应,充作她的血脉,……也算是?给她留个后吧。”
龙鳞影卫心中略有几分意外。
原以为那周娘子与陛下不过?月余情缘,陛下指不定转头就?忘了,哪知时隔半年后,他依旧念念不能忘怀。
哪怕是?在得知她亡故后,连二人共同帮扶过?,仅有一面之缘的女童,都要大老远接来京城,过?继到名?下。
——浑然就?像是?放不下周娘子。
想要千方百计留住些与她的羁绊。
龙鳞影卫心中为二人这段露水情缘哀叹一声,埋首沉声应道,“卑职必定不负陛下嘱托。”。
永安街。
容国公府。
涛竹院的两位主子,正坐在花厅中,被?下人们服侍着用早膳。
自郑明存暴怒着要修缮书房后,这几日泥水瓦工在院中来来回回忙活着,多多少少有些嘈杂。
可徐温云只?浑然装死看?不见,且也没有多问半句,毕竟能惹得郑明存暴怒到此等地步,那必然不是?件小事。
她还没蠢到,主动去?触及郑明存的逆麟。
原还有些担心,想着或许会被郑明存的坏心情波及,好在署衙派人来容国公府传话,道工部的事务出了些岔子,亟待郑明存处理,所以他当夜就回任上当差去了。
直待忙了十数日后,郑明存昨儿个漏夜回府,在重新装潢好的书房中歇了一夜,今儿个早上?,才与徐温云对坐在花厅中,由仆婢们服侍着用膳。
过?了这么久,或许是之前的不快都消弭了,反正今日瞧这位金主的脸色,倒也还好。
容国公府虽说不是?官场,可打理人情往来,处置庶务……事情也不少,尤其是?些官眷交际,远近亲疏,都要随着朝中局势变化而变化。
难免有许多徐温云拿不定主意之事,需要郑明存发话才能决断,所以每每到早膳之时,二人总要因这些琐碎多说上?几句话。
今日徐温云照例理清了几桩庶务,难免又?要再细问一句。
“书房已重新修整一新,可因着这几日郎主不在家,妾身便也不好随意布置,使得里头现在还空落落的,郎主住起?来也不方便。
需要如何打点,还请郎主示下。”
提起?那间书房。
郑明存难免又?想起?那日在房中发生之事,舀粥的指尖一顿,面色微沉了沉。
那日之事,他并未惊动徐温云。
一则,他知道一切都是?那个蠢货自作孽,徐温云并不知情。毕竟他这个名?义上?的妻子,最是?知道自己的忌讳,绝不会,也绝不敢撺掇嫡妹做出这样的事。
二则,也是?最主要的一点。
他确是?说不出口,此事应该如何说呢?说那蠢货肆意勾诱,发现他患有不举隐疾么……实在太过?丢人。他恨不得所有知道的人,都如那个蠢货一样再也张不了嘴,又?岂会再捅漏到徐温云面前去?。
到底是?身怀有孕之人,那些腌臢之事,他顺手也就?处理了,便容她少费几分心思罢。
这些念头在脑中过?了遍后,郑明存的脸色已经恢复如初,又?想起?她的问题,只?淡声回答道。
“书房之事无需你操心,我已全权交给由鸣打点,若有何需要,他自会同你请示。”
徐温云闻言松了口气?。
毕竟这位爷不是?好伺候的,书房又?是?他常住之地,万一有何处打点不周到之处,只?怕会吃挂落。
还是?容他自己做主的好。
这头。
荟芳院。
自从徐温岚被?撵回衡州后,徐温珍生怕容国公府诸人,觉得徐家的女儿都是?没规矩的,所以行?事愈发小心。
若不是?每日上?午,姐姐邀她去?后院中散散心遛遛弯儿,徐温珍半步都不会离开荟芳院。
今儿个也是?,若非国子监放旬假,徐绍回了容国公府,姐姐特?意命人唤他们去?涛竹院用膳,徐温珍也还是?会一如既然,窝在房间里做针线活儿的。
正在路上?走着,正碰见几个家丁搬着杂物迎面走来,眼见着徐温珍,便稍稍往旁让了让,结果脚底趔趄一下,箱中的东西哐啷掉了一地。
前面打头的扭头望身后望,他只?道了句,“你们先走,不必等我。”
眼见地上?散落了一地的笔墨纸砚,另还有些零散着的,写了字文的纸张飘落,徐温珍便好心蹲下身来,帮着那家丁去?捡。
那家丁眼见她穿得素净,瞧着不像是?个正经儿的主子,便只?以为是?哪个院里的女使,张嘴同她随意说道。
“郎主兴起?,前儿个将书房全都修整了遍,这些都是?些无用的物件儿,让我们都拿去?烧掉呢,姐姐若瞧着有喜欢的,便拿回去?一件半件,无妨的。”
郑明存书房中的东西,自然都是?顶顶好的,徐温珍将那些物件拿在手里,心中只?觉得有些可惜,不禁弱声问道,“当真要全都拿去?烧了么?”
家丁心虚讪笑两声,徐温珍便立即回过?味来,他们理应都会将这些物件留下自用,又?或者是?拿去?府外转卖。也是?瞧她心善,所以才愿意舍给她个一件半件。
地上?物件收整得差不多,家丁干脆翻开那口薄箱子查检起?来,数了数后松了口气?,念叨着,
“幸好,都没磕碰着。”
徐温珍望了眼,竟在里头看?见个无比熟悉的宽阔文具袋,她眸光微顿,抿唇轻声问道,“那个袋子料子那么好,瞧着都还是?崭新的,也要烧了么?”
家丁“咳”了声,只?道了句,
“是?郎主的交代的,正听?得他同近侍说呢,道这么寒掺的东西,就?算放在随行?的小厮身上?都碍眼,没得让旁人见了丢人……”
徐温珍听?得这声,心脏猛然漏跳一拍,脑中嗡嗡作响,只?觉空气?都变得有几分稀薄,心头涌上?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羞耻感,使得她原有些苍白的脸色,一下胀至通红。
家丁想着要追上?同伴,没有再看?她,只?道了声,“多谢姐姐,小的先当差去?了。”
徐温珍勉力搭了句腔,“嗳,好。”
此时,由国子监回到容国公府,已经沐浴更衣,落后出门的徐绍,现已跟了上?来。
他原是?满面明朗,可瞧见徐温珍脸色不对,不由问道,“四姐这是?怎么了?”
徐温珍心情已经平复了许多。想着容国公府确是?家大业大,郑明存更是?矜贵之人,瞧不上?她送的东西也是?有的,之前只?不过?不好拒绝罢了。
可思绪却?如乱麻纠缠在一起?,心中疑虑似也同浓雾般弥散……她用力咬了咬唇瓣,只?略带几分不安道。
“绍儿,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我总觉得……姐姐姐夫好似并不特?别恩爱,姐姐也不如我们面上?看?着那么开心。”
徐绍终究在容国公府待的日子不久,完全瞧不出任何端倪,忽听?徐温珍道了这么一句,只?觉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莫非是?因为你我住在府中,引得他们夫妻二人起?了龃龉不成?”
徐温珍轻摇了摇头,
“倒也不是?因着这个……但?愿是?我自己个儿想多了吧。”
花厅中,再无其他外人,一母同胞的姐弟三人,其乐融融用着膳。
徐绍知道两个姐姐都没功夫出门,所以就?挑拣了些在国子监的趣事儿来说,谁家的公子又?被?夫子罚站了,哪家的郎君又?在课上?出洋相了……
引得娇笑声连连,气?氛甚为和美。
“……二姐,其实荟芳院的所有开销,我都暗自记着帐呢,绍儿必在国子监好好发奋用功,待高中之后,就?尽数把?那些银钱翻个十倍,百倍,尽数添补给姐姐。”
徐温云抿唇笑笑,
“也值当你这么放在心上??
莫要想太多,只?管好好读你的书。”
“……对了,有桩事你们或还不知。
今日一早,扬威镖局那头传信来,道三妹在回家路上?,不顾众人劝阻,执意要离队回京,谁知在追赶过?程中慌不择路,连车带马跌下悬崖……人没了。”
其实此事疑点众多。
可又?确实像是?徐温岚能做得出来的事儿,加上?她平日里处事太过?跋扈,姐弟三人便也并没有察觉出里头有何蹊跷,只?默了默略示哀思,此事便就?算过?了。
日子这么无波无澜又?过?了四个月。
除了偶尔应对郑明存几声训斥,徐温云平日里也就?上?德菊堂给婆母请请安,和妹妹在院中说说笑笑,时不时与何宁插科打诨……日子倒也好过?。
徐温云的肚子也愈渐大了起?来,圆鼓鼓的,好似藏了个蹴鞠在衣下,偶尔行?动时也会有些不便,不过?好在阿燕等一干奴婢照应得极好,并未出过?什么岔子。
这日。
何宁即将临盆生产。
徐温云以往从未见过?妇人生产,且自己也要生了,便想着去?看?看?,也好捱到那日时,知道知道究竟会是?个什么状况,便不顾众人反对,带着妹妹与阿燕上?寻蘅院去?了。
寻蘅院。
奴婢仆妇们神色焦急着,手中捧了各种有助于生产的各种物件,尽数往正房中送。
房内时不时传来何宁痛苦声呻**吟声,厚重的毡帘掀开,只?见个女使端了铜盆出来,上?头搭了条浸满鲜血的i毛巾,将满盆的热水都浸染成了鲜红。
郑明华原是?在外头等得心焦,望见徐温云,立马迎上?前。
“三嫂怎得来了?
院里乱糟糟的,手下人又?没个轻重,您现在身子重,切莫被?冲撞到了。”
徐温云只?道,
“六弟妹她发动得突然,偏不巧家中亲眷中除了我,又?都去?马将军府山赴宴吃席去?了,这么大的事儿也没个人照应,我不放心,便想着来看?看?。”
“六弟妹现在如何了?”
郑明华此时此刻,才终于咂摸出几分“长嫂如母”的意味来,也得亏徐温云来了,否则他也实在没个能商量的人。
他眉头紧锁着,满额都是?汗,焦急地来回踱步着。
“旬太医说是?胎大难产,又?有血崩之相,现在她都疼了整整一个时辰了,只?怕是?……不好。”
徐温云闻言,也开始心慌了起?来。
平日里何宁虽骄纵了几分,处处与她别着来,可到底不曾真正害过?她,所以徐温云打心底里不想让她出事。
“你先莫慌,旬太医乃是?妇科的千金圣手,必不会出岔子的。”
这话才刚说完,正房中哀嚎声愈发大了几分,甚至凄楚地有些不容入耳。
厚重的毡帘下,旬太医行?了出来,神色有些疲惫,走出正房的那几步,像是?双腿都灌满了铅。
郑明华立即迎了上?去?,
“太医,宁儿她现在如何了?”
“方才血倒是?止住了,可夫人的气?力却?没剩下几分,须知生孩子是?个体力活,有些产妇碰不好,捱上?三天三夜的都有。
……若能寻来根百年山参吊着气?,许能闯过?这道关。
只?是?百年山参难得,连皇宫御药房都没备下几根,更别提民间了,可到了此等紧要关头,郎君也还得想想办法?去?寻寻,且要快,最迟一个时辰之内,不能再耽搁。”
郑明存正要打发小厮去?京中的各个药房寻……徐温云适时站了出来,“不必上?外头去?找,我这儿就?有一根。”
那根百年山参,是?郑明存的私库中取出,给徐温珍补身的,此等用来吊命的东西,自然不能随随便便用了,所以只?一直放着。
徐温云扭头望了眼妹妹,得到她的点头答应后,扭头就?吩咐了句,“阿燕,立即去?将那根山参取来,速度要快。”
“是?。”
或许是?那山参确实起?了效用,何宁用过?之后,房中的声音逐渐小了下来,在两个时辰后,终于生下了个大胖小子。
此时外出赴宴的容国公府家眷,也都尽数回来了,无论?是?产妇还是?刚生下的婴孩,都有人照应,徐温云也就?安心回涛竹院了。
围观了全程的徐温岚,胆子本来就?小,现在回想起?来,也是?有些后怕不已。
“天菩萨,亏得只?是?虚惊一场,后头再没出什么岔子,阿姐,盼着你生的时候,莫要有什么波折才好。”
阿燕也在旁点头如捣蒜般附和道,
“最好是?那头水还没烧开,还没来得及端进房呢,夫人肚里的宝宝就?咕咕落地了。”
徐温云笑着抬手,作势要打她,
“混说。
哪儿就?有那么快。”
后来。
何宁在坐月子的时候,遣柳叶来涛竹院,请徐温云过?去?陪她说说话。
瞧平日里何宁说话中气?十足,就?知平日里身体底子并不差,将养了十来日后,就?被?那些各种各样的补汤灵药,调理得红光满面。
厚重的床帷掀起?半个角,何宁戴了抹额,半躺在榻上?,身侧是?个在襁褓中的小婴孩。
平日里那么咋咋唬唬的人,现在这么瞧着,竟泛出几分母性的慈爱来。
何宁早就?由郑明华嘴中,听?说了徐温云取参襄助之事,她也实在有些没想到,平日里她对徐温云处处针对,多有冒犯,谁知到了关键时刻,徐温云竟会愿意不计前嫌帮她。
所以现在乍见着徐温云,她略略有些不好意思。可心中的那股子高傲自大劲儿,终究一时半会儿改不掉,就?连道谢都略略有几分生硬。
“那日多谢三嫂了,要不是?你那根参,我估计还得且捱着呢,哪儿能这么快就?由鬼门关超生。”
这声“三嫂”,听?入耳中,倒确有几分真心实意了。
徐温云的注意力都只?在那可爱的婴孩上?,带着笑意俯下身去?逗弄,嘴上?道了声,“不妨事不妨事。”
说起?来,那郑明华也是?个讲究人。
若说百年山参,当日肯定难寻,可若细细去?找,也并非全然没有。
所以过?了十几日后,他又?不知由从哪儿,又?再寻了根百年山参来,甚至比徐温云那根,还略略大上?几分,并着许多养身之物,一齐送来了涛竹院。
只?道:三嫂不日也要生产,就?怕出个什么差池,总归还是?多备上?一根为妙。
二人围着孩子说了几句。
何宁终归憋不住那股子说 人长短的劲儿,扬着眉略微得瑟道。
“昨日庞姨娘也生了,生得是?个女儿。你以前不常拿她同我比么,哼,现在怎么着,我也比她高出一头了吧?”
祁朝的官眷内妇,自打怀孕那日起?,便都能盼着能生个儿子。
旁的不说,唯有儿子,才能参加科考,建功立业。
所以何宁既这么问,徐温云也只?得一面逗孩子玩儿,一面顺着她的话敷衍几句,“高,何止高出一头,那必得高出七八九十头。”
眼见得了徐温云肯定,何宁愈发得意,她垂下眼眸,落在徐温云高高隆起?的腹部,又?追加了句。
“且还是?大房一脉的长子呢。
论?这点,你肚子里那个,怕是?拍马都赶不上?了。”
徐温云又?冲那婴孩做了个鬼脸,逗得他在襁褓中发出哼唧的笑声。
“要不还得是?六弟妹更高一头呢。”
徐温云说完这句,她轻落在塌边的指尖,就?被?何宁倏忽抓握在手中,她有那么一瞬疑惑,掀起?眸子望去?……
只?见何宁满眼真诚,眸光温热,带着期许与祝愿,郑重其事道。
“三嫂,我愿把?这份生子的好运传给你,只?盼着你肚子里这个,也是?个生龙活虎的小子。
今后他们兄弟二人,撒尿和泥,自小一起?长大。”
徐温云浑然没想到,何宁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出来,几息呆楞过?后,莞尔一笑,将另只?手掌搭了上?去?,与她互握在一起?。
竟宁四十一年。
初夏的某个午后。
趁着郑明存公干去?了,徐温云,阿燕,徐温珍三人,正躲在荟芳院的房中,偷摸着打叶子牌。
天气?已有些微热,榻上?铺了层凉席,可徐温云身后依旧垫着厚厚褥子,斜斜靠在枕上?,瞧着惬意无比。
只?是?她今日牌运有些差,已连续输了好几局,右颊几乎已经挂满了白胡子纸条。
又?是?一局。
她眯着双眼,搓动着指尖长条形的牌纸,然后又?抚了抚浑圆的肚子,念念有词道。
“乖孩子,你在娘胎肚里待了这么久,迟迟没有发动,必是?如这手牌一样,憋了个惊天地泣鬼神的惊喜大招!”
“衰了这么久!
也总该轮到我转运了吧?”
带着期许,细细搓开牌面一瞧。
竟当真否极泰来,摸了副同字同花,难得天胡的绝绝好牌!
徐温云瞪圆了眼睛,简直有些不敢相信,正要坐起?身来瞧真切……忽觉身下传来阵温热。
她下意识的第一反应,竟是?先顾着牌局,将手中的牌叶摊开来,让妹妹和阿燕都过?了过?眼。
“瞧见没?我胡了。
天胡,你们可曾见过?起?牌的天胡?赌注是?要翻十倍的。”
“……不过?我估计是?等不及看?你们贴成大花脸了。
因为那啥,我羊水好像破了。”
第048章 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
京城。
在工部当差的官员, 不像其余五部,大多时间都待在值房中当差,他们上任的灵活度会更高?些, 需要经常跟着各类的土木工程各处游走。
上至皇宫大殿,下至民?间堤坝,或都会有?工部官员的身影,许多时候还要远调去其他地方赴任赶工。
可但凡只要在京城的工部官员,每日早晚也都要到公署点卯。
今日郑明存照例用过早膳,出府到了公署中, 远远在堂前石阶上, 就望见个熟悉的人影——之前在歪柳巷见过的吏部尚书。
得亏由此人在其中穿针引线,容国公府当初才能搭上煜王这条线。
郑明存不敢怠慢, 立即上前,恭敬行礼, “见过罗世伯。”
罗尚书今日是特来寻他的。
“明存呐,犹记得你两年前托我办过个周姓女?子的户籍。世家?勋贵许多时候为行事?方便, 常会备上几个户籍掩人耳目,也是无可厚非, 所以当时我便也没有?多问。
今日却不得不多嘴一句,使用那籍契单之人,没在外捅出什么篓子吧?”
郑明存心中顿生?怪异。
只往前欠了欠身, 略带几分腆然,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搬了出来。
“实不相瞒世伯。
……那张籍契是给小侄外室使的, 她出身风尘身份低微, 小侄原想给她编个家?世清白的身世, 今后也方便给个名分,谁知她命不好, 于前些时候落水死了,便只得作罢。
世伯放心,她这两年都在外宅中,行事?稳妥,并?未出过什么岔子。”
原是些儿女?私情,风月之事?。
罗尚书闻言松了口气。
“你竟养了个外宅,还是个出身风尘的外宅,幸得你父亲不知情,否则非得锤你一顿不可。”
“还请世伯帮小侄在父亲面前瞒下此事?。左右那外宅已死,一切都烟消云散。……只是不知,世伯为何?今日忽然提及此事??”
得了郑明存的回答后,罗尚书脸上的神情显而易见松快了些。
“我倒也不是有?心查问你私事?。
……只是前些日子,有?人忽在津门户部,盘查这张籍契单子。那阵仗,颇有?些哪怕掘地三尺,也势必要寻到这籍契单上之人。
幸而我经手之事?,都会知会各地户部官员一声,所以他们并?未松口,否则只怕是要露馅。”?
那张籍契单子,除了以往放在袁州时养着已被不时之需,就只在入京那一路,为徐温云遮掩身份使用过。
所以是谁想寻“周芸”?
甚至都寻到津门户部去了,还惊动了罗尚书,特来工部盘问到他头上来?
莫不是她那姘夫?
还对徐温云念念不忘,想要将她再寻回去不成??
郑明存脑中,又浮现出那个在箭场上英姿勃发的背影。
……那人究竟是谁,不仅能反杀六七个暗卫,甚至还能施压到吏部,莫非另有?身份?
郑明存脑中闪过万千瞬念,面上却依旧极力应对着,扯了扯嘴角,
“多亏罗世伯担待。
许是她那个赌鬼哥哥闻着味儿寻到津门去了,那人人品恶劣,以往就从小侄手上敲了不少银钱,得亏罗世伯挡了回去。”
郑明存在一干长辈眼中,算得上是风情霁月的存在,性子也向?来温厚,经他这么一通解释,罗尚书也不疑有?他,只再略略交代了几句行,便回吏部了。
打发走了罗尚书,郑明存立即唤来由鸣,“怎得过了这么久,依旧没查出那镖师的下落么?”
“……确还未寻出那人踪迹。
郎主?息怒,并?非是手底下人办事?不尽心,他们去扬威镖局打探过,得知那人偏还就是个漂泊无定的游侠,与?镖队众人交集又不多,也未曾提及过自家?籍贯住所,实在是有?些查无可查。”
郑明存沉下眉头,心中愈发不耐,
“少用这些由头来搪塞我,哪怕是要将整个祁朝给我翻个遍,也必要给我把?人找出来,偏还就不信了,区区个草莽,还能躲得过我容国公府布下的天罗地网不成??”
由鸣领命而去,“是。”
交代完这些,郑明存继续投入到了工部的差事?中。
他确是个天资聪颖之人,才入工部当差不过一年,就能将当朝先进的建造工艺掌握纯熟,且记忆力也上佳,许多复杂的图纸只看过一遍,便能牢记在心,无形中降低了许多时间成?本。
近来有?件要紧差事?。
四月前,皇上吩咐工部,要在宫中建造座云玉殿,栋梁砖瓦一应都要用最好的,金碧辉煌的同时,还要兼顾典雅柔美。
因着郑明存入工部后当差得力,所以这件差事?,自然而然就落在了他头上。
他自是不敢怠慢,每日当值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去在建的新殿转转,今日照例去对过一遍图纸,而后又盯着工匠们干完些要紧的活计……
眼见已近午时,郑明存在工地旁的偏殿中用过午膳,正打算要小憩一会儿,只见由鸣踏入殿中,脚下步子带着几分慌乱…
“郎主?,夫人快生了。”
永安街。
容国公府。
或许因着那日亲眼见了生?产是个什么情况,又或者后来听何?宁详细描述过具体过程……所以在羊水破的这一刻,徐温云倒还算的上是镇定。
可却将阿燕与?徐温珍吓了个够呛。
二人立即先让她躺平,又用厚褥子将她的腿垫高?,紧而立马遣下人抬了担架过来,将人先送回了涛竹院。
就算所有?用于生?产物件都是现成?的,可涛竹院的诸人依旧如?无头苍蝇般乱做了一团。
好在阿燕算得上是个得用的,迅速稳住心神,站出来主?持大局。
她先是命人立即去请旬太医,而后又命人将备好的产婆与?乳母寻来,命人去德菊堂禀告詹氏,及去公署衙门知会郑明存。
紧接着,就是烧了水,备产褥,将透风的门窗都围上厚毡。
初初兵荒马乱后,所有?事?务都稳步地向?前推进着。
生?孩子自然是痛的。
哪个女?人生?孩子不得遭这么一次痛呢?所以那日在寻蘅院,听着何?宁那般撕心裂肺的叫喊声时,徐温云觉得她到底是陇西大族中养出来的姑娘,或更娇气,对疼痛的耐受力也更会低些。
如?若换做是她,指不定就能捱住了呢?可现在真正置身在这张产床上时,才发现确是高?看了自己。
这疼痛比起她想象中,来得更剧烈千倍,万倍。就像是雷电重劈下来落在腹部,而后将痛感疾驰传送到每个神经末梢,神魂都被折磨到失常。
她咬着毛巾,生?生?将这股疼痛忍了下来,并?未叫喊出一声,起初甚至还能跟着稳婆“吸气,呼气”的声音,努力发力着。
可也不知过了多久,就觉得头脑有?些发昏,眼前的画面甚至开始有?些模糊。
旬太医进产房给她搭过好几次脉,神情一次比一次更凝重,后又往她舌下放了片百年山参的参片,复又走了出去,周围仆婢的神情好似也愈发凝重……徐温云只觉眼前一黑,陷入了昏睡中。
产房外,人头攒动。
因着今日不用赶赴什么雅集宴会,所以府中的长辈们倒也都在,詹氏闻讯立即就赶来了,郑容芳及二房三房几个得闲的叔婆也来了。
郑明存这会儿子,才向?公署告了假,匆匆赶了回来,踏入涛竹院的瞬间,便立即关切问道。
“如?何?,生?了么?
是男是女??”
詹氏由郑容芳搀扶着,五内俱焦迎了上去,“儿啊,你可终于回来了。”
“云娘难产了,胎儿脐带绕颈两周。
旬大夫说若只绕颈一周,倒也无妨,胎儿在子宫中自会活动,指不定就自行绕出来了,可若绕颈两周,那孩子便随时都会有?窒息的危险。
现下正用参片吊着,尚在观望呢。”
郑明存闻言,头脑略微有?些发懵。
关于借种求子的风险,他实在是什么都料想到了,期间打点妥当了一切,甚至后来亲自去津门跑了一趟,将那张假户籍消了户。
他算无遗策,可以说在此事?上避免了几乎所有?风险,唯一没想到的是,徐温云会难产。
也是。
世人都说女?子生?产,便是在鬼门关走了遭,是时间一等?一的凶险之事?。
总不会这么倒霉。
总不可能只差临门一脚,就功亏一篑了的。所以郑明存的脸色虽有?些难看,却也还算得上镇定。
“她平日里?服下那么多补品,旬太医又医术高?明,且还有?珍稀草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稳婆又是个经验丰富的……
方方面面都如?此妥当,就算眼下情况有?些棘手,也断不会出岔子的。”
也不知是安抚自己,还是宽慰詹氏,郑明存道了这么一通。
可这世上有?些事?,哪怕准备得再周全,撞上了便就是撞上了,想躲也躲不过。
此时厚重的毡帷外,旬太医面如?土色走了出来,眉头紧蹙着,神色沉重无比。
徐温珍与?从国子监特意赶回来的徐绍,立即迎了上去,
“太医,我姐姐现在情况如?何?了,她还好么?”
旬太医先是深叹了口气,略带了几分颓丧摇了摇头,他来过容国公府几次,知道眼前这两个是做不了主?的。
只郑重其事?,朝身侧郑明存问道。
“小郑大人,你家?夫人情况实在危急,这短短两个个时辰,已经血崩过三次,我也是拼尽了这身医术,着手施针,才好不容易给她止住了血。”
“这胎确实凶险,我不得不在此提前问一句,若是真到了万不得已之时……小郑大人,你究竟是要保大,还是要保小?”
此事?事?关重大,关乎徐温云的性命,所以还不待郑明存说话,平日里?向?来温顺的徐温珍,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立即接过话头,哭喊出声激奋道。
“还需问么?自是保大!
孩子没了以后还能再有?,而我阿姐若是没了,可就当真再也回不来了!姐夫,你向?来是最顾念阿姐的,你快同太医说保大,保大啊……”
“此处哪有?你这妮子说话的份?”
詹氏闻言急了,她立即在旁抓住郑明存的小臂,眸光忧虑不安,语中带着只有?母子二人能听懂的暗腔。
“必是要保小!
存儿,你忘记之前同为娘说过什么话了么?云娘若捱不过这关,自是她的命里?难逃此劫!但她腹中那胎,委实关键至极,如?若错失,你想想会是何?后果?!”
“姐夫,你不能弃我阿姐不顾啊。”
“存儿,且不可因着那几分夫妻情分,就犯糊涂啊!”
如?此急转直下,突如?其来的情况,一时间让人拿不定主?意。
郑明存被双方夹击在中间,袖摆被拉扯拖拽着,脑中瞬息闪过千万种念头,预估这两种决策的风险。
过了几息之后。
他伸手一把?抓过旬太医的小臂,听见自己用慌乱且无情的声音说道。
“保小。
如?若当真到了那等?地步……保小。”
眼瞧着就能借这个孩子,彻底摆脱掉不举的隐疾传言了……
眼瞧着一切已走上正轨,父亲立马就要向?朝廷上书,将爵位传给他了……
就如?母亲所说,他绝不能错失掉徐温云现下腹中这一胎,袭爵此等?关键的当口上,绝对不能掉链子。
他输不起,他不能输!
此话一出。
詹氏自是松了口气。
而徐温珍却觉得好似天都要塌了。
浑身止不住得发颤,双眸血红,含恨望着眼前的郑家?人,她本就有?些娘胎中带的气血不足,在此情绪剧烈波动下,整个人都似被抽去骨头了般,双眼一闭,就瘫软跌落而下。
“三姐”,幸而身后的徐绍将人接住,抱着她往一旁的偏房诊治去了。
不知为何?。
郑明存道完那句“保小”,心中忽又生?出万千的惆怅来,心头有?些痛胀酸楚之感。
所以那个今晨还浅笑靥靥,捂着肚子送他出门的那个女?子,是真的有?可能就此香消玉殒,再也见不着了么?
一想到到此……
他脑中不禁浮现出,这个女?人的诸多好处来。
她貌美似仙,性子温婉,对上尊敬父母,对下看顾弟妹,持家?理事?从未出过差错,更难得的是由他作威作福,从未抱怨过半句。
且夫妻一场,二人相处了四年,他自认已经磨合得非常好,天底下或再没有?第二个女?人,能让他更称心如?意。
可如?若徐温云当真死了,他又将会面对些什么呢?
免不了要被家?人逼着续弦,这世间知道他不举之人,又会再多一个,且那续弦的女?子,指不定还不如?她这么乖觉,且又不知会沾上什么蠢出天际的亲戚。
最最最坏的情况是,如?若母子俱亡,他莫非还要再着手操办一次借种求子之事?么?
一想到这些,郑明存只觉头疼欲裂,脸色愈发难看,他心急如?焚,在产房外头来回踱步着,额间也沁出了密汗。
或是心中的烦躁愈胜,他抬腿直直就要往产房内走去……迎面撞上个捧了热水出来的奴婢,那盆浸满了徐温云鲜血的热水,就这么几乎全都洒在了他白玉色的锦袍上。
铜盆落地,发出哐啷震天的响声。
詹氏见状,立即捂着胸口上前,
“存儿这是要做甚?”
郑明存眉头紧锁着,脸色发白,没有?血色的唇瓣瓮动道,
“我进去瞧瞧她。
有?话同她说。”
詹氏立即阻拦,
“不行。
产房血腥之地,秽气甚重,男子入内必会沾上不洁之气。我知你心里?挂念着着云娘,可你今后是容国公府的顶梁柱,绝不能有?失,所以为娘不能让你进去。”
若是往日,郑明存断然不会忤逆母亲的话,可现下也不知为何?,心中一团乱麻,一时间再也顾不上那么多。
只伸臂将母亲推至一旁,抬手掀开厚重的帷毡,迎着浓厚的血腥气,迈腿塌了进去……
产房中。
躺在产床上的徐温云,混沌间好似意识到了自己深陷在危险中。
那日在寻蘅院时,她并?未进产房,所以也不知何?宁那时的状况,与?她现在的情形比起来,到底是谁更难捱些。
她舌下的参片,好似又被人换了一片,可就算是这样,也不过就只是吊着口气罢了,她觉得自己压根就没有?什么力气,甚至连指尖都有?些动弹不了。
或许是上天在惩罚她吧。
因着她腹中这个孩子不是正经得来的,所以老天爷看不过眼,让她遭受这番劫难,也不让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理不直,来历无法与?人言说的孩子降生?。
老天爷或许就是想要拨乱反正。
不让郑明存奸计得逞。
不让这个孩子冠做他的姓。
更不想让她这个罪孽深重之人,还能活在这个世上……
所以是不是只要她死了,这所有?的一切就都能结束了?她好累,是真的好累……
徐温云阖上沉重的眼眸,整副身子都被这股无力感越拽越下,她没力气挣扎,也不想挣扎,神识愈发模糊不清,就要深陷长久的旖旎梦境之际……
耳旁忽然传来郑明存的声音。
他离得非常近,几乎是贴在耳廓边,徐温云甚至能感受到那股令人厌恶的温热鼻息。
他先是用徐温云从未听道过的语调,低三下气的哀求中,又透着温情缱绻道。
“徐温云,你别死,你真的不能死,
我不能没有?你,荣国公府也不能没有?你,你再努努力,加把?劲儿好不好?与?这个孩子一起活下来,今后我们夫妻二人重新开始……”
说完这句。
语气又变得凶狠务必,几乎是咬牙切齿在她耳边低吼。
“你听到没有??
爷不准你死,你最好活着,与?你腹中的野种一起活着!否则,爷必让你那两个弟妹,给你一起陪葬!
我说得出,便做得到!”
最后的这番话。
显然是让人死都死不安生?。
哪怕是死了,都能气得又重新将棺材板掀了活过来。
徐温云几乎就要被那股子虚脱感拽入地底的,可听得他这句之后,出于愤怒也好,不甘也罢,竟当真被激生?出了几分斗志。
与?此同时。
太医方才灌下去的汤药,好似也有?了成?效,徐温云眼珠微动,五感也逐渐恢复了过来。
腹部的锥凿斧劈之痛,比不得憋闷淤堵在胸口的郁气,更让人难受。
她出了很?多汗,额间的鬓发紧紧粘在肌肤上,整个人就像是从水中捞出来一样,开始有?力气烦闷地在产床上拧着身子。
产婆经验丰富,瞧出她很?难受,不由从支高?了的被褥下出来,凑到了床头徐温云的身边。
将她嘴中咬得死死的毛巾撤了下来,谆谆嘱咐道。
“已经能看到孩子的头了,此刻夫人切不可憋着劲儿,也不必硬抗着闷声不吭,若素日里?有?个什么憋闷的,正好可以发泄发泄,不妨叫喊出来。”
徐温云正是满腔的忿恨,想要找个出口,听得产婆这句,便再也顾不上许多,扯开了嗓子,带着几分虚弱厉声咒骂了句。
“郑明存,你混蛋!
你混蛋混蛋混蛋!天底下再没比你更混蛋的人!”
空气骤停。
落针可闻。
满屋子的人,不管是大夫稳婆,还是仆妇婢女?,一时间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全部呆楞住了。
这声尖声嚎叫,冲破了厚重的帷毡,飘荡在庭院上空,落入了心急如?焚,五内俱焦的混蛋本人的耳中。
混蛋本人不仅没恼,反而长长舒了口气,发出了闷然畅快的笑声……好,骂得好,这都有?力气骂人了,想必更有?力气产子了。
骂骂咧咧的声音还在继续。
言语中倒也不涉及哪些具体的作恶行为,只囫囵骂着王八羔子,狗东西……各种词汇轮番上阵。
此等?情况下,饶是詹氏听了,也只能摸摸鼻子,与?那二房三房那几个叔婆面面相觑着,断然不会与?之较真。
产房中。
阿燕匍在床头,不断给徐温云额间擦着汗,一面再旁焦急提示道,
“夫人别光顾着骂,您得化悲愤为动力,使劲儿啊!”
是啊。
她不能死。
她腹中的孩子也不能死。
妹妹与?弟弟更加不能受她牵连!
徐温云又重新恢复了斗志,她又破口大骂了句,憋着一口气,用能调动的浑身所有?力气,都集中在腹部用力一下……
“哇啊啊。”
清鸣洪亮的婴孩啼哭声,由支高?了的被单下传出,响彻在了产房啥上空。
产婆接生?过的孩子无数,也实在有?好几年,都未曾遇到过如?此凶险的生?产过程了。
好在所有?的疲累,都随着这声啼哭声烟消云散,产婆重新振奋起来,由产褥下,抱出个生?气勃勃的婴孩来。
产婆先是瞧清楚了性别,然后满眼都是笑意,伸长了脖子,朝产房外乐滋滋高?喊了声。
“喜得麟儿,母子俱安!”
第049章 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
“喜得麟儿, 母子俱安!”
寻常的?孩儿,打?从娘胎里爬出来,生生会自?带层厚重的?胎脂, 而这个娃儿倒很?稀奇,通身白净,清爽得很?。
乳母接过孩子后,用温水轻柔洗净后,用襁褓裹好,先是凑去徐温云身前, 让母子二人贴了贴面颊, 然后将其抱出产房,递到了郑明存手上?。
这举动让郑明存颇有几分猝不及防。
他神色慌张, 小心翼翼由乳母怀中接过男婴,以个极其僵硬的?姿势将其抱着。
徐温云一举得男, 郑明存自?然是高兴的?,高兴的?是他终于如愿了。
在旁人眼中, 他完成?了血脉继承。
可以向父亲以及列祖列宗交代。
至此?后宅中再无什么可让他忧心之处,他今后能安心在官场攀登。
可真?正将这男婴抱在怀中时, 郑明存这才有了几分做父亲的?实感,心中顿生出些陌生却又微妙的?温情来。
庭院中侯着的?所有亲眷都凑上?前来,各个嘴中都道着恭贺之词……
这片欢天喜地的?氛围, 无疑更让郑明存做父亲的?感觉又添了几层。
且这男婴生得真?真?好看讨喜极了。
眉眼澄净,瞳孔黑亮, 白净细嫩, 方才啼哭过一通, 现正在襁褓中咗着指尖安睡着,极其稚巧软萌。
胞妹郑容芳平日里是个清冷性子, 可见了这孩子,也是止不住得夸。
“瞧我?这小侄子,长得跟那?年画娃娃似的?,实在是太可爱了!果然兄长与?嫂嫂好看,生出来的?孩子也好看。
且瞧着这孩子的?轮廓,兄长,像你哩!”
并非亲生骨肉。
又岂会相像呢?
郑明存明白这些话,不过都是些祝贺初为人父的?惯常说辞罢了。
他听了之后,抱着孩子的?手臂微僵,眼底的?欢喜微顿了顿,不过迅速被掠了过去。
轻声搭了句腔。
“嗯。
我?的?孩子,自?然像我?。”
郑明存丝毫没有表现出任何?迥异,瞧着就像当真?是这孩子的?生父般,高兴得不知?什么似的?,且红光满面,大手一挥,赏了涛竹院所有仆婢半年月俸。
他是个心思缜密之人。
费尽心机得来个梦寐以求的?男胎,且乍眼瞧着这男婴,也觉得很?投缘满意,他便不想让这孩子,在血脉之事上?出任何?意外。
现郑明存抱着孩子立在石阶上?,煞有其事朝众人道。
“今日添丁之喜,我?实在欢喜。
可有桩要事,不得不提前嘱咐诸位一声,早在云娘怀胎之时,我?就曾去向青峰道长算过一挂。
他早料到云娘今日生产会凶险万分,且也道明这孩子虽是天上?吉星降世,可想要活着长大,却是极其不易。”
“好在他帮我?想了个辄。
若想要这孩子平安,能活得安康长久,那?今后若有外人问起,诸位得这么说……”
*
当天。
皇宫。
养心殿。
偏殿茶水间中。
炭火小炉上?,热水已经烧开,透明氤氲的?水雾气腾然往上?,茶罐盖被咕噜噜冒泡的?热水顶着,与?罐壁碰撞,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声。
庄兴听了立即踏入殿中,甩着手中的?浮尘,向殿中的?小火者用力抽去,压低了嗓子训斥道,
“没看见水开了么,还不快去将那?陶罐撤下来,若惊扰到了万岁爷,我?撕了你的?皮。”
小火者怂如鹌鹑,缩着肩膀,扭头就去干活了,庄兴轻手轻脚行至养心殿外,猫在逶迤拖地的?宫帷后,偷偷瞧了眼皇上?脸色,见没有异样后,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庄兴当这太监总管,满打?满算已经有十个月了,按理说作为后宫中万千内宦之首,合该很?风光才是。
可庄兴却觉得,这活儿可真?不是人干的?,无他,实在是顶头上?司太过阴晴不定。
他们这位皇上?。
打?从登基起,心情压根就没好过。
前六个月,皇上?处于暴怒模式。
这偌大的?祁朝中,除了太后娘娘以外,见谁就呲谁,朝臣办事稍有误差,轻则一通叱骂,重则殿前廷杖。
杯盏都不知?被砸碎了有多少,砍了半壁朝堂官员的?脑袋,手起刀落,那?叫一个冷血无情。
可后来。
好似是约莫四个月前,认了两个民间义女开始,整个人却又变得格外消沉颓丧。
茶饭不思。
夜夜饮酒。
话更少了。
以往若对谁起了杀心,未避免史官讨伐,还会冠冕堂皇寻些借口,现在若是看谁不顺眼,理由都懒得找了,御笔朱红一圈,薄唇轻吐,就是一个字“杀”。
偏偏又比以往更悲春伤秋。
回想起那日正是春末,陛下经过御花园,望见几株残败的?花株,竟神情怅然若失,喃喃念了几句诗。
“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
半缘修道半缘君。”
这首诗可是悼念亡妻的?诗句,而皇上?压根都还未娶妻立后,怎得好端端的?,竟会想起如此?丧气的?诗句呢?
且还修道?
修什么道?
都做了皇上?,莫非还起了心思想要遁入空门不成??
庄兴搞不懂,也猜不透。
反正每日这差当得是云里雾里的?,天天都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时时刻刻都担心,指不定那?菜市口的?铡刀,保不住哪日就落在他头上?了。
正兀自?想着,远远就望见个身着宫装,约莫六七岁的?女童,在宫婢们的?簇拥下,缓缓往养心殿行来。
庄兴脸上?浮现出几丝笑意。
皇上?这几个月都不大爱见人,就连小肃国?公来了,也常不得召见,只这个义女是个例外。
虽说这孩子来宫中的?时间不长,却甚得皇上?看顾,不仅赐了皇姓,一应的?待遇,也都是按照公主的?份例给的?。
禀告一声以后,皇上?果然让这孩子进了殿。
女童现已更名换姓,叫做李悦怡。
虽说才八岁,可因着出身穷苦,又被赌鬼父亲卖身,所以远比同年龄阶段的?孩子要成?熟懂事许多。
她从未想过,那?日在罗吉街救她之人会是当今皇上?,更是做梦都没想到会来皇宫生活,过上?现在的?日子。
可女孩心里非常清楚的?是,这所有一切,都是托那?位出手襄救的?美貌女娘子的?福。
那?位娘子唤作周芸,现在已经香消玉殒了,而她是因着过继给了她,才能得以来到京城的?。
“怡儿拜见父皇。”
李悦怡是个聪明孩子。
入京不过几个月,在嬷嬷们的?指导下,已完全?掌握了宫规礼仪,身上?不见了在罗吉街时的?落魄潦倒,颇有些落落大方的?风范。
李秉稹正在看书,端的?是副漫不经心,闷着嗓音道。
“入夏了,日头晒。
你合该好好呆在宫里才是。”
阖宫上?下都怕皇上?,李悦怡心中其实也怕,可一旦想到李秉稹曾拔刀相助,心中的?畏惧就消减了几分。
且也是打?心底里,将他当作了亲生父亲来看待。
她垂头抿了抿唇,嗓音中还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小心翼翼试探道,
“……听说华清池的?荷花开了,父皇如若有空,可以陪怡儿去看看么?”
庄兴闻言,壮着胆子上?前一步。
脸上?堆满了笑,附和道,
“除了早朝,皇上?都已有六七日未曾踏出过养心殿了,今儿个天气好,风也大,不妨陪小主子出门走走,散散心也是好的?。”
李秉稹对那?荷花不荷花的?,其实是不甚感兴趣的?,可李悦怡既开了这个口,他便也不好推却。
毕竟得她唤自?己一声“父皇”,便断然没有将孩子扔在一旁,浑然不管的?道理。
李秉稹瞥了他们二人一眼,随 意将指尖的?奏章合上?,声音散漫地开腔,
“那?便摆驾吧。”
此?时正是卯时五刻,天色已有些半昏半暗,西边的?宫殿处被夕阳染上?了层金边,期间李悦怡也挑拣了些贴心话说,李秉稹倒也没有不耐烦,一一都应了……
父女两个才行至华清池,忽由池面上?刮来阵妖风,地上?扬起阵阵尘土,池周的?植株也被刮得纷纷往同一方向斜倒。
李秉稹蹙眉,立即踏步上?前,将年幼的?李悦怡护在身后。
而后,天空彷若被遮了个罩子,全?都暗沉了下来。
紧接着,无数流星划破天际,如若一支支闪耀熠熠的?箭矢,拖着璀璨的?尾巴,穿透了无边的?黑暗。
美丽而短暂的?光芒,无边无际地落了下来,肆意挥洒着五彩斑斓的?色彩,壮观且瑰丽。
李悦怡到底还是个孩子,望见眼前这震撼的?一幕,高兴地立即拍起小手。
“父皇,流星雨!”
她欢欣雀跃地蹦跳着,在流星雨下扬起那?张尚有些稚气的?面庞,眸光灿灿,对李秉稹道。
“父皇,母亲她那?么善良,若还活在世上?,必不忍心父皇天天愁眉苦脸。
这必是母亲想让父亲展颜,所以才在天上?,特意下了这场流星雨哩!”
在李悦怡的?欢呼雀跃声中,隐隐约约间,李秉稹好似听见了声震天响的?婴孩啼哭声。
那?咿呀的?哭声,即清亮,又脆响,充满了生机与?活力,就连原本心情不虞的?他,嘴角也不禁浮现出些微笑来。
此?时钦天监监正,也匆匆行至华清池,匍匐跪倒在李秉稹的?身前,对着满天的?流星雨激动且振奋道。
“皇上?,这么雄伟壮观的?流星雨,自?开国?三百年来,还从未有过一次,此?乃千年难遇的?祥瑞吉兆啊!”
“逢此?天象,必是天纵奇才降世,此?乃我?祁朝之幸呐,国?之将兴,才会有此?祯祥之兆啊!”
将儿女私情放置一边后,在李秉稹心中,便再没有什么比江山社?稷更重要的?了。
这番话精准命中了李秉稹的?喜好,他听得龙心大悦,终于一扫连日来的?颓靡,畅然大笑几声。
“甚好,甚好!
传朕旨意,封赏六宫,嘉奖百官,凡祁朝六十岁以上?老者,发百钱,赠斤肉。”
庄兴还是破天荒头一遭见皇上?这么高兴,立即欢天喜地应了声,“得嘞,小的?这就去传旨!”。
与?此?同时。
永安街。
荣国?公府,涛竹院。
通府上?下,无论是主子还是仆婢,几乎都行到庭院中来,仰头望着这难得的?天象。
徐温云刚刚生产完,原是疲累不已的?,可或那?百年老参的?后劲儿上?来了,意识尚算得上?清醒。
她也不想错过这场流星雨,可身上?又还难受着,且也实在没有力气起来。
好在床榻对面就是窗户,便只将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命阿燕将窗橼开了个道口子,总算是能于窗缝间,得以窥见这壮丽的?一幕。
此?等?奇观,只持续了不到两刻钟。
而后夜空中就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直到此?刻。
郑广松才将将处理完公事,匆匆由公署归府,他早就从下人口中,得知?了又添一孙的?喜事,自?然是极为欢欣。
才踏入府中,甚至还来不及歇上?一歇,就行至涛竹院,来看刚诞下来的?嫡长孙。
“此?子自?带了股祥瑞清贵之气。
方才咕咕落地,不仅有天降吉兆,还正正好碰上?皇帝大赏六宫与?百官,这便是大吉大利,洪福齐天的?好意头,说不定今后,还需得靠他身担起振兴我?容国?公府的?重任。”
郑广松并不是头次做祖父,早在这胎之前,隔壁寻蘅院就已经生下了两个男婴,却从未得过他如此?夸赞。
“存儿,你委实生了个好儿子啊!”
郑明存听得这句,脸上?的?笑容微僵了僵,往前欠了欠身,只愈发恭敬,由衷道了句。
“能得此?子,确是明存之幸。儿子今后一定好好栽培,盼他确能如父亲所期盼的?般,撑得起容国?公府的?门楣。
现下还请父亲大人,给此?子赐个名字。”
郑广松并未立即回应。
只清了清嗓子,吊着眉梢,略带了几分疑惑与?探究,意味深长问道。
“今日产房中之事,我?多多少少都听说了,我?平日里瞧你们夫妻二人甚是和美,可儿媳怎得会对你破口大骂呢?
怎么?你私下对她不好么?”……
果然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现在这件事儿,只怕是整个容国?公府都传遍了。
郑明存脸上?浮现出些尴尬神情,只得立马解释。
“不过都是些妇人生产时,宣泄情绪的?气话。许是怨儿子是个混账,让她饱受十月怀胎之苦,捱了难产腹痛这份痛楚罢了。
当不得真?,倒让父亲大人见笑了。”
这倒也算能勉强说得过去。
郑广松微微颔首,只又嘱咐道。
“俗话说家和万事兴。
我?那?嫡长媳除了家世低微些,其余样样也都是配得起你的?,且又是个难得安分守己的?性子。
她嫁过来也是不易,你可千万莫要听你母亲撺掇,就薄待了她。”
郑明存从小到大,都是个不让父母操心之人,以至于父亲自?小甚至教导庶弟更多些,实在是已经有许多年,父亲都未曾这么谆谆教诲过他了。
郑明存心中生出些复杂之感。
只点头应道。
“是,儿子全?都记住了。
想来也是入京之后,一心扑在了政务上?,便没顾得上?内宅,今后儿子必定多分些心思在她身上?。”
“我?也听旬太医说了,今日儿媳生产过程凶险至极,险些母子两个都要折进去,温云那?孩子也是伤了元气,至少大半年才能将养过来,她为着我?们郑家,也算得上?是劳苦功高。”
见儿子好声好气应承下来,郑广松这才满意点了点头,他又垂头,带着笑意望向那?个静躺在榻上?安睡的?婴孩…
“青峰道长精于紫微斗数,批命算运,他的?话宁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无。我?已吩咐下去,让通府都在此?事上?统一口径。
……至于这孩子大名,便也不着急取,让温云先取个好养活,能压得住的?小名唤着。待他到长到五岁时,我?再亲自?查典取大名吧。”
“是。
还是父亲思虑得周全?。”
生产之后。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平静而缓慢地悠然度过。
徐温云在月子期间时,还时常有些后怕,想着郑明存会不会因那?日产房咒骂,事后对她发难,谁知?令人意外的?是,竟然没有。
且在她的?料想中。
生下这个孩子后,她身上?就已再无可以让郑明存利用的?价值,按理说除了偶尔必要出席的?公开场合,她要顶着容国?公府嫡长媳的?头衔露露脸,其余时候,他应该会直接对她置之不理。
,
可她又想错了。
郑明存好像有几分转了性子,在她生产后的?两三个月中,没有黑过一次脸,未曾说过一次重话,且还会经常出入正房,执起玩具逗弄孩子。
那?些阴晴不定好似消弭了不少,他变得更宽厚,更温和,甚至有次孩子尿了他一身,也并没有发火。
莫说是外人,就连徐温云自?己,有时候甚至都会有些恍惚,这个孩子究竟是被逼着他去借种?求子要来的?,还到底当真?是他亲生的?。
因着这孩子出生之日,遇上?了千年难得一遇,星辰漫天的?流星雨,所以徐温云给孩子取了个小名,唤叫辰哥儿。
期间朝堂出了件值得说叨的?事儿。
竟宁四十二年春,在病榻上?挣扎了两三年之久的?太上?皇,终于沉疴难愈,在刚过了年关的?某个深夜薨逝。
据传皇上?甚为悲痛,表示要依照祖制为太上?皇服丧三年,在太后及文武百官的?极力劝谏下,才勉强改了两年。
民间三月之内禁止嫁娶。
四十九天内不屠宰。
百日之内不得奏乐。
这些禁忌对徐温云倒没有影响。
她本就因生辰哥儿身体?受损,生产后的?前半年几乎都是在榻上?躺过来的?,好在经过太医惊醒调养,在妹妹与?阿燕的?精心照料下,终归没落下什么病根,好不容易将养过来,就在涛竹院中带孩子。
转眼间一年就过去了。
其实随着时间飞逝,关于陆煜这个人的?一切,徐温云合该早就忘却才对,可随着辰哥儿一天天长大,那?些二人间刻骨铭心的?过往,复又翻涌了出来。
辰哥儿长得实在是太像陆煜。
他现在还小,旁人还看不太什么出来,都夸这孩子生得粉雕玉琢,稚巧可爱,可只有徐温云自?己心里清楚,这孩子除了眉眼处有几分像自?己,其余处都随了他的?生父。
她眸光落在孩子身上?的?每一刻,陆煜的?身影都会在脑中冒一冒。
在孩子一岁半的?时候,徐温云的?身体?终于全?部恢复好了,孩子也到了无需时时刻刻看在身边的?年龄,她才终于能够得闲,出府转转。
入京两三年,徐温云几乎从未踏出过容国?公府。哪怕谁家有个什么宴席雅集,她因着要养胎,又或者产后康复,也从未随着容国?公府的?亲眷们出席过。
正逢春季。
万物?生长。
绿树成?荫。
阳光明媚。
徐温云难得起了出门的?心思,将阿燕这个肱骨留在府中,与?乳母一同照看孩子,带着妹妹徐温珍上?相国?寺烧香拜佛。
哪里知?道竟在相国?寺碰见了个老熟人——之前在随着镖队一同入京的?那?个胡商。
胡商看上?去没什么变化。
还是留着大把的?络腮胡,身着西域特色的?服装,大老远瞧见她,就眸光晶亮着迎上?前来,操着那?口带着西域口音的?官话。
“周娘子,这些年你都上?哪里去了?
我?那?几匹波斯来的?布料,还一直留着想要送给你哩!曲静霞也一直在探问你的?踪迹,还有好几个雇主都心心念念着你……”
随着胡商这么几句,那?些之前在镖队中恣意快活的?日子,仿佛瞬间闪回到了眼前。
可时间过去了,不会再回来。
人就算再重逢,也难得再团聚。
徐温云佯装讶异,且显得格外莫名,一脸被冒犯到了的?样子。
却依旧用以往在镖队中了应对胡商的?方式,也模仿他的?口音回应着。
“这位胡客莫不是认错人了?
什么周娘子曲静霞,什么波斯来的?布料……我?以往可从未见过你,胡客这般同我?攀交情,莫非是想要推销商品不成??”
说罢,便也不欲与?这胡商纠缠,只略笑笑,就在仆妇的?簇拥下,朝相国?寺内走去了。
可这说话的?语调,调侃的?语气,抬眉转眼间的?神态……不是那?个镖队中的?周娘子又是谁?
胡商顿在原地懵了懵,一时也不明白她为何?不愿相认,只觉得她或许另有苦衷,于是对着那?娉婷远去的?背影喊了声。
“我?现在生意做大了,在京城开了分号,铺面就在琉璃街十六号,周娘子若是得空,来找我?玩啊,我?必赠你几匹好布。”
徐温云抿唇一笑。
看来近些年这胡商的?生意做得确实不错,琉璃街地理位置绝佳,四通八达,且寸土寸金,许多远近闻名的?铺面,比如说珍翠阁,就坐落在琉璃街上?,是京城的?达官贵人们经常光顾之地。
月余后。
琉璃街。
京中最繁华火爆的?酒楼仙客汇,要价最高的?雅间中,端坐了三位贵主。
六幅玉翡雕花屏风前,李秉稹居中,坐在正位上?。
左右两侧,分别是陆修齐与?章休。
李秉稹自?儿时入军后,就跟着将士们奔波劳碌,不是在漠北厮杀,就是在西北鏖战……他实则并不个喜欢东奔西走之人,所以入京登基之后,就稳坐朝堂,蹲守在皇宫,鲜少外出。
今日实在是抵不住陆修齐撺掇。
“皇上?日日呆在皇宫不闷么?仙客汇又上?了只有春季特有的?花卉宴,但凡品尝过者皆赞不绝口,皇上?莫非就不想去试试味儿?
……我?请。”
因着这最后两个字,李秉稹倒也颇勉为其难赏他了这个脸,难得微服出宫,坐在了此?间雅阁中。
这般主题的?餐食,确有几分新颖。
虽说其中绝大部分,比起宫中御厨的?手艺来,确实有些逊色。
可不得不说的?是,其中有几道菜,在食材搭配与?碰撞间,确实有些出乎李秉稹的?意料,风味独特,是他从未吃过的?味道。
“这道鲜虾豆泥煎苦刺花。
这道鲜花野菜拼鱼荟。
还有这道金雀花龙虾炒梯田鸭蛋。
以及这两道……再去另做两份打?包。”
所以李秉稹在席间,就吩咐一旁的?伺者,准备待会儿将其带回皇宫,给太后以及李悦怡二人尝尝鲜。
说罢,下巴颏朝陆修齐处点了点,
“记他账上?。”???
陆修齐被点了个猝不及防,口中的?食物?没来得及下咽,猛然咳嗽起来,一章俊脸胀至通红。
好好好。
这是吃饱了也还要兜着走的?意思。
章休本着有便宜不占就是亏的?意味,亦毫不留情,紧随其后添补了句,“我?也一样,另再打?包一份,也记他账上?。”……
陆修齐嘴角抽抽,只觉压根就不该他们二人来,心中敲了敲算盘,好家伙,今日这顿生生吃去了他一个月俸禄。心疼,肉痛,却又无可奈何?。
三人用过膳后,踏出雅间,在仙客汇侍者的?牵引下,正预备着往外走……
此?时长廊尽头的?的?雅间中,走出来个胡商,他望见三人的?瞬间,面上?就满是惊喜,直直阔步迎面走来。
“陆客卿!”
陆修齐浑以为唤的?是自?己,顿然抬眼望去,结果却见那?胡商望向的?是李秉稹。
身为禁军统领的?章休极为机警,立即沉下脸,将手握在腰间的?刀把上?,阔步拦在李秉稹身前。
大有只要这胡商有任何?异动,就立即让他血溅当场的?架势。
李秉稹轻拍拍章休后背,示意不妨事,哪怕事隔多年,镖队中所有人的?面孔,都在脑海中依旧如新。
因着敲了陆修齐顿竹杠,李秉稹的?心情尚算得上?不错,负手站定,唇角上?翘,倒了乐得理会这胡商,直接唤出了他的?名字。
“欧伯特。”
那?胡商略略激动,就连那?口带着西域口音的?官话,都变得极为烫嘴。
“京城真?不愧是个福地洞天,我?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
“一个月前遇见了周娘子,今天又在此?处遇见了你。”
第050章 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
那?胡商略略激动, 就连那?口带着西域口音的官话,都变得极为烫嘴。
“京城真不愧是个福地洞天,我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
“一个月前遇见了?周娘子, 今天又在此处遇见了?你。”
听到?那?个极为熟悉,现在却许久未曾有人提及过的女人……
李秉稹瞬间眼周骤紧,微微眯起的眸光中,透出丝危险气息,剑眉微挑,带着略微探究的语气, 复又将那?三个字, 在喉舌中复又翻滚了?遍。
“你看见了?,周…娘子?”
果然不愧是陆客卿。
这么多年?过去?, 依旧还是那?张冷脸,丝毫没有改变, 只是气质更加凌厉了?,一个眼风扫过来, 让人不禁有些腿骨打颤儿。
好?在胡商到?底是个生?意人,自我消化得很快, 面上?神情依旧是那?么阳光灿烂,憨然咧着嘴笑道。
“是啊,就是周娘子。
不过她身边跟着的婢女却不是阿燕, 还说我认错人了?,说不认识我……对了?, 怎得你们后来没有在一起, 没有成亲么?我们原都还盼着喝你们喜酒呢……”。
李秉稹原略略提起的心, 复又重新落了?回来。呵,他在期待些什么?期待那?人真是周芸么?
须知人死是不会复生?的。
户籍单上?清清楚楚:溺水身亡。
如若周芸当真还活在这世上?, 必是无论去?哪儿,都会带上?她那?个随时?随地都捧哏的狗腿子婢女。
且周芸分明是那?样?热络的一个人,遇上?了?以?往镖队中的故人,又哪里会有不相认的道理?
许是碰见个与她相像的女子,被这胡商错认成了?周芸而已。
李秉稹心神这么动荡了?阵,再没有什么心思与这胡商寒暄,更不欲回想起为何二人没能在一起这桩痛事。
只微颔首道了?句,“某还另有要事,失陪。”
说罢,便迈步抬腿,直直与这胡商擦身而过,朝远处仙客汇的出口处走去?。
要不说人胡商能发财呢?
哪怕是此等情况之下,依旧不遗余力为自己宣传着,带着浓重烤羊肉串味道的官话,远远飘入三人耳中,“陆客卿,我的布料店铺开在琉璃街十六号,就离此处不远,你若得空来店里转转,给你打八折,八折!”
三人前后踏出了?仙客汇的偏门?。
因着李秉稹身份特殊,且他也不喜与人群太过接近,所以?专供贵客出入的偏门?,早就侯了?辆宽敞舒适的车架。
三人还是依旧按照方才?雅间中的位置坐着,车轱辘悠悠转了?起来,顺着热闹繁华的街道,缓缓向巍峨的大?内皇城驶去?,使得人身形微微晃动。
原本和乐的氛围,因着方才?那?胡商的乍然出现,变为有些许尴尬与微妙。
李秉稹冷沉着脸,自顾閤眼安神。
陆修齐面部表情倒是极其丰富,眉眼间搭起戏台来,朝坐在对面的章休,挤眉弄眼,明示暗示着。
章休老神在在端坐着,眼观鼻鼻观心,完全不接招……陆修齐便知这个重任只能落在自己头上?。
陆修齐先?是清了?清嗓子,而后略带了?些小?心翼翼,尝试着现提了?一句。
“皇上?……
有句话,微臣不知当问不当问…”
这种丝毫没营养的言语推拉,李秉稹压根就不耐得搭理。
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抬,可不知为何,车架上?的另外两人,忽就觉得身周的空气,都骤然冷凝寒森了?几?分。
陆修齐倒也不是个不知趣儿的人。
眼见李秉稹这态度,还有什么不明白了??摆明了?就是猜到?了?他会问什么,就不想让他提那?茬。
可陆修齐憋了?又憋,忍了?又忍,心里终究还是觉得,既然由那?胡商的言语中察觉出了?蹊跷,便不能放任不管。
毕竟于公,为了?传承祁朝社稷江山;于私,为了?堂兄终身大?事,姑母想做祖奶的一片心。
当然了?,最主要的,为了?满足自己的八卦之心…
陆修齐想着今儿个大?不了?就豁出去?了?。他暗吞了?口唾沫,一咬牙一跺脚,便直接一股作气问道。
“皇帝堂兄,平日?里可从不见你近女色,可方才?那?胡商口中所说的周娘子是谁,且他为何还口口声声说你们会在一起,会成亲云云?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啊…”
未曾想到?陆修齐这小?子,竟当真能有胆子打破砂锅问到?底。
此事乃是李秉稹逆麟,若放在以?往,有谁胆敢在他面前提及半句,他必不会轻饶。
可随着那人的香消玉殒,以?及时?间的逐渐流逝,李秉稹莫名觉得,现在再提起那?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女人,他的心绪好似已不如以往般,会生?起万丈波澜了?。
他掀起狭长的凤眼,纤长的眼睫微颤,眸光淡淡地朝陆修齐掠去?,语调沉澈,带了丝让人不寒而栗的冷意。
“那女子唤做周芸,乃怡儿的母亲。
建在皇陵的衣冠冢,草都已经三尺高了?……还有何想问的么?”
“……”
这个回答着实出乎了?在场二人的意料。原以?为会听到?个充满爱恨情仇,相爱相痴,旖旎悱恻的故事……谁又能想得到?,那?周娘子已经亡故了?呢?
人死万事休。
陆修齐摸摸鼻子,觉得自己这次确实有些冒犯到?了?,便也闷然,再说不出话来了?。
*
*
另头。
永安街,容国公府。
自身体恢复,可以?出门?走动开始,徐温云每个月都会抽空去?相国寺祈福上?香,大?多时?候是带着妹妹徐温珍,偶尔也会换着带阿燕出门?。
今日?才?将将踏入涛竹院的院门?,就听得远方传来声软糯的呼唤,“娘亲。”
辰哥儿已经一岁半了?。
虽说是个小?男孩儿,却有些女相,生?得唇红齿白,粉雕玉琢,尤其是那?两道淡眉下,是双充满灵气的眼睛。
小?小?的人儿,已经能跑会闹了?,撒开了?小?脚丫子跑来,头上?的两个小?揪揪也随之颠颠颤颤……简直是要将人的心都萌化掉。
徐温云蹲下身,一把?将孩子搂入怀中,先?是亲了?亲他的面颊,紧而问道,“出门?了?这么久,辰哥儿有没有想娘亲呀?”
辰哥儿歪头一笑,又窝心又暖甜,抬着小?臂膀就要搂母亲脖子,亲昵在她颈窝蹭了?蹭,“想了?呢。”
这闲适的母子时?光,很快就戛然而止。
徐温云听到?身后传来阵脚步声,而眼前的仆妇们纷纷屈膝行礼,她柔软的身子忽就浑身一僵。
身后传来个男人温暖和煦的声音。
可在徐温云耳中听来,丝毫不亚于毒蛇吐信。
“辰哥儿,不能光顾着抱你娘亲,来,也让父亲抱抱。”
其实扪心自问,自徐温云生?产过后,她能感受得到?,或许是出自家族的压力,又或许是当真将辰哥儿当作继承人来培养……郑明存或不想这孩子长大?之后与他生?分,所以?已在努力扮演着一个好?父亲的角色。
甚至偶尔得闲了?,还会亲手给辰哥儿做上?一两件玩具。
可也不知为何,辰哥儿这孩子,自在襁褓中时?,就与郑明存亲近不起来。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辰哥儿谁抱都不哭,可但凡落到?郑明存怀中,就啼哭不止,有好?几?次甚至都尿在了?他身上?。
其实徐温云何尝不知郑明存是个心思歹毒之人?可出于私心,她还是想让辰哥儿,在个家庭氛围健康的环境中,欢乐成长。
所以?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她都阻止不了?郑明存亲近孩子,甚至有时?候,还会略带着几?分复杂的心情鼓励辰哥儿。
就像现在,她松开孩子的手,笑眼弯弯,将孩子往前一送,温声细语道,“去?呀。”
可谁知辰哥儿望向郑明存,显得极其不情愿,嘴角耷拉下来,略带了?丝无奈摇摇头,奶声奶气委屈道了?声。
“……刚回来,脏。”
说罢,就又扑回了?母亲怀中。
辰哥儿现在年?龄还小?,所以?还说不太出连贯的语句,可平日?里用词却很精准。
就比如说这一句,很显然是嫌弃郑明存刚回家,身上?风尘仆仆,不够清爽洁净。
郑明存听了?也不恼,只无奈笑笑,
“你这小?兔崽子,你母亲也刚回来,你怎得就没嫌她脏?”
辰哥儿转了?转黑亮的眼珠,煞有其事解释道,“娘亲不脏,娘亲香香。”
这小?小?的人儿,明晃晃主打的就是个区别对待。郑明存倒还至于同个孩童计较,于是只耐着性子笑道,
“那?待父亲沐浴更衣后,再来抱你,可好??”
辰哥儿歪了?歪头,好?似认真考虑了?番,然后小?脑瓜子点了?点头,
“那?好?。”
就这么简简单单,普普通通两个字,郑明存就觉得通身的疲惫,好?似都瞬间卸去?了?。
这或应该就是这世间上?的所有男人,梦寐以?求的日?子吧?
在官场前程无忧,稳步前进。
而家宅又有娇柔美妻,萌巧稚童。
郑明存对于现在的生?活,实在是满意至极。他不仅在做个好?父亲,且还在尝试着做个好?丈夫,甚至愿意做个外人眼中的好?姐夫。
那?日?郑明存休沐在家,恰巧碰上?徐绍旬休回府,他便吩咐徐温云,命厨房准备了?桌好?席面,寻思着亲自陪他们三姐弟一同用午膳。
可谁知,膳桌上?的氛围,却没有他想象中那?么融洽。
除了?徐温云如常以?外,徐温珍与徐绍都显得有些略微拘谨。
郑明存只当是他这个做姐夫的,平日?里不怎么与他们二人亲近,所以?他们难免有些放不开。
他惯例表现出些亲和的姿态来,先?是扭头,朝徐温珍温声道。
“妻妹近来身子可好?些了??
我之前得了?三株天山雪莲,那?东西对女子最是有益,滋阴补肾,美容养颜。之前云娘调养时?用了?一株,剩下还有两株,不妨就拿来给妻妹补身吧。”
徐温珍原本是在旁木着张脸,听了?这话之后,连连摆手拒绝。
“不必了?,我命薄,受用不起天山雪莲那?么贵重的东西,且这两年?在府中将养着,太医每每登府,也总会顺便给我号脉诊病,现下我的身体实在已经好?了?太多,也用不上?那?么多珍稀药材了?。
……珍儿多谢姐夫顾念。”
郑明存因着身患隐疾,多年?来确实不惜重金,搜罗来过许多奇珍灵药,所以?这些对他来说,委实算不上?什么。
且他既将这话说出了?口,便容不得人拒绝。
“便收着吧。
你原就是千里迢迢赶来京城养病的,结果这两年?多来,病倒没怎么养,反而帮着云儿忙里忙外地操持,又是陪着安胎,又是帮着做月子,也实在是费心,权当是我这个做姐夫的,给你的一点补偿吧。”
听郑明存这么说,徐温珍脸上?流露出些为难的神色,眼见姐姐朝她点了?点头,徐温珍这才?应了?,细声细气又道了?句谢。
紧接着。
郑明存又扭头向另一侧,面对徐绍笑道。
“你在国子监表现得很好?,样?样?都是绩优,尤其是写得一手好?文章,前些时?候做得那?首叹春呤,传颂甚广,众人抄阅,一时?间引得京城纸贵,就连国子监监正,都特来我身前,说你是颗好?苗子。”
徐绍今年?已有十七。
定坐在椅上?,气质沉静内敛,犹如春日?湖水,清风起波,却又蕴含了?无尽的力量。
“国子监中才?子众多,监正其实也不止夸了?我一个,且那?诗词,平仄也不尽完美,委实当不起姐夫这句夸。”
这番自谦的说辞,反倒愈发让郑明存对徐绍的好?感愈发添了?几?分,以?他的判断,此子今后必能成大?器。
说入阁拜相或许为时?尚早,可至少?入仕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凭着二人这层郎舅关系,今后在朝堂上?也可相互倚仗,相扶相帮。
“你前年?过了?乡试,只需为两个月以?后的会试做准备,这关乎你是否能鱼跃龙门?,所以?切记不可大?意。
无论是策论还是经义,若有不懂处只管来问我,碰上?要紧的学问,直接带上?府里的牌子,上?公署找我便是。”
徐绍倒没有二话,点头就应了?,不过道谢之后,便再也没说其他的话。
郑明存心中觉得有些奇怪,毕竟以?往,这两姐弟对他可是非常热络的,巴不得能多与他说几?句话,甚至望向他的眸光中,都透着十成十的崇拜。
莫非是多长了?两岁,所以?感情更加内敛了?么?这个念头在郑明存脑中转个弯,不过他也并未多想,直接吩咐开始夹菜用膳。
其实郑明存的感觉没有错。
徐温珍与徐绍,就是对他生?分了?。
自打徐温云难产,由他嘴中说出“保小?”那?两个字起,郑明存这个姐夫,就在二人心中就迅速掉价,形象完全崩坏。
那?日?发生?了?许多事,郑明存或觉得这个决策,只是其中无甚紧要的一桩,所以?已经浑然忘却。
可在姐弟二人心中,却依旧记得他说“保小?”那?两个字时?,是多么堂堂笃定,以?至于一直耿耿于怀。
他们并不知道太多内情,只意识到?了?非常重要的一点:姐姐在生?死攸关之际,命悬一线之时?,是可以?被最亲密的枕边人牺牲掉的。
而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压根就没有任何发言权。
这对徐温珍来说,或许只是沮丧,而落在徐绍眼中,却化为了?他在功课上?的无尽动力——唯有变强,才?能有底气维护至亲至爱。
姐弟二人初来京城时?,人生?地不熟,所以?免不了?要抱着容国公府这块硕大?的招牌不松手。
可现在年?岁渐长,已经打算要从各方面逐渐摆脱掉容国公府,朝前走自己的道路了?。
姐弟二人对了?个眼神,都默契觉得现在或是最好?的时?机,于是由徐绍开口。
“姐姐姐夫,我与四姐姐自两年?前入京,期间就一直住在容国公府,其实我们两姐弟上?有父母,是断没有长住在外嫁姐姐家中道理的,且叨扰久了?,我们两个也心内不安。
这两年?我抄书,四姐姐刺绣,都积攒下了?些银钱,于是我们二人便合计着,去?外头赁间宅子,搬出去?住。”
徐温云头次听他们说这样?的话,一时?间傻了?眼,立马问道,
“莫不是下人怠慢你们了?,还是说谁嚼 舌根说三道四了??只管同我说,我必为你们做主,再怎么着也好?,如何能生?出搬出去?住的心思呢?不行的,我不答应……”
徐温珍立即握住姐姐的手。
“通府上?下对我们都很好?,不存在什么被怠慢,都是我们两个自己的念头。
其实早就该搬出去?的,可珍儿不放心姐姐,好?在现在月子也做了?,身子也养好?了?,辰哥儿也快两岁了?……再怎么着,也不能再赖在此处了?。”
郑明存听了?二人这番话,便知他们已是去?意已决,便也劝徐温云。
“搬出去?也未必就是件坏事。
绍儿今后要走仕途,常居在府中,对我自是没什么妨碍,没得还能博得个看顾妻弟的美名,可于他来说,外人看来难免有寄人篱下之嫌。
妻妹也是,她原本就是个软弱性子,再不出去?历练历练,今后去?哪儿都得被人欺负,你们姐妹二人就算再要好?,也总不能相守一辈子。
赁间相近的宅子,常来常往也是一样?的。”
此乃头次郑明存过问她的家事,不知为何,徐温云心中顿生?出些格外怪异且别扭的感觉。
其实这些话,不用郑明存说,她心里也全都知道,可奈何一时?间接受不了?,打心底里不放心,割舍不了?。
可弟妹都大?了?,今后必然都有各自的前程要奔,长呆在这荣国公府中,说是庇佑,其实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约束呢?
徐温云五味杂陈了?番,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可却也不得不放手,只抿唇道了?句,
“……那?至少?宅子的事儿,还是让我这个做姐姐的来操办吧。”
*
*
竟宁四十四年?。
初春。
离先?皇薨逝已过去?两年?。
皇上?李秉稹为表孝心的丧期,也已经服满。
次日?。
太后陆霜棠就在碧霄宫设下宫宴,特遣了?身侧最得力的苏嬷嬷,上?养心殿邀皇上?赴宴。
李秉稹到?了?一看,殿中已侯了?十数个文物百官,倒是什么年?龄阶段,什么官职品衔的都有。
甚至其中有好?几?个,是单论官衔,都近不了?他身的微末小?官。
李秉稹一时?间也不清楚太后罐子里卖的是什么药,只能依着安排,坐在了?居中的主位上?。
陆霜棠眼见人到?齐了?,便笑意盈盈道。
“诸卿大?可随意些,便将此处当做是自家府宅后院便是。”
“今日?唤诸卿来,倒也没有什么旁的事儿,不过皇上?忙于政务,后宫空闲已久,本宫平日?里也没个能说话的人,所以?特意寻诸亲来话话家常罢了?。”
此言一出,在场者瞬间明了?太后用意。
名为宫宴,实则是在搭台唱戏。
戏曲名称为“劝婚”。
其实也怪不得太后如此着急。
皇上?今年?已二十有六,这个年?龄若是在寻常百姓家,孩子何止是能打酱油,甚至是可以?学骑射弓马了?。
偏偏皇上?自己不着急,还不巧遇上?两年?丧期,终身大?事更是被耽误得没边儿了?。
“本宫或是年?岁渐长,这两年?愈发向往儿孙绕膝,天伦之乐的生?活。
素闻诸君家中,都有娇妻美眷,又是旁人眼中夫妻恩爱,一家和乐的典范,所以?本宫才?特请诸卿过来,想听你们分享分享,后宅中的温馨日?常。”
哦。
所以?在座的都是些鹣鲽情深,家庭和美的标杆人物,难怪瞧着在才?能方面,有些良莠不齐。
李秉稹微扬扬眉,心中了?然。
太后道完方才?那?一通,心中明白若是想让他们主动开腔,那?恐是比登天还难,于是干脆开始点兵点将。
她环顾在场一周,寻思着总要寻个与皇上?年?龄相近的后生?才?好?,于是将眸光落在了?右侧上?首位的郑明存身上?。
“郑少?卿,不妨你先?说。”
随着这一句,在场所有人,包括李秉稹的目光,都落在了?郑明存身上?。
李秉稹对郑明存颇有几?分印象。
若无记错,此人乃是容国公府嫡长子,他曾在起事登基前,于歪柳巷劝降郑广松时?见过一次。
头次见面,此人就莽里莽撞拦了?他的路,所以?李秉稹对他印象算不上?特别好?。
李秉稹转转碧绿扳指,眸底沉沉,一片幽深,到?要看看他究竟能胡扯通出些什么来。
而郑明存呢……
他对太后用意心知肚明,且皇上?选妃立后,乃是大?势所趋,也确实再也耽搁不得,所以?他也自然愿意顺势而为。
“太后娘娘实在是为难微臣了?。
其实后宅之事,真真无甚可讲……”
郑明存是个惯常会做戏之人。
顶着众人的眸光,身形微顿了?顿之后,脸上?就略微流露出几?分腆然来,紧而眸光温热,深情款款道。
“如若当真论有何欣慰之处,那?便只能是我那?贱内了?。
她温柔贤淑,性情和顺,将微臣的每个喜好?都时?刻牢记在心,我们夫妻多年?,一直心心相印,感情甚笃。”
“微臣下值归家后,但凡只要看见她,看见屋中点着的那?抹暖黄的馨亮,便觉无论有多少?疲惫乏累,都瞬间消解了?。
得妻如此,微臣平生?再无所求。”
在场者皆是有家有口,夫妻和美之人,闻言后都连连点头,望向郑明存的眸光中,都是赞叹与欣赏。
无辜受害者唯有一个。
便是身居高位的孤寡者,李秉稹。
这波恩爱秀得,实在是令他有些猝不及防,闻言甚至有些牙口泛酸,心头梗窒。
“小?郑大?人此番真情流露,实在是说得太好?了?!简直也是说出了?在下心声。
来,我敬小?郑大?人一杯!”
谁知面对同僚的敬酒,郑明存却显得略微有几?分慌乱,他连连摇头,摆了?摆手,脸上?笑容愈发腆然。
“不了?,我家贱内不准我饮酒。
若闻见我一身酒味回去?,难免要遭一通数落哩,诸位还是容我,以?茶代酒吧。”
堂堂七尺男儿,却显得有些惧内。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秀恩爱的表现形式?
李秉稹只心头的梗窒感,愈发添了?几?重,他难耐地曲了?曲指节,面色也有些阴沉。
忽就觉得有些手痒。
想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