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第五十一章
第?五十一章
皇城大内。
碧霄宫偏殿。
方才那场宫宴, 确实是让李秉稹觉得如鲠在喉,如坐针毡,如芒刺背……
尤其是那个郑明存, 有很多个瞬间,都?让李秉稹生出些?想刀人的心,不过最后,他还是硬生生忍下来?。
且给母后留足了颜面?,并未提前离场。
好不容易捱到宴散,他终于能坐在偏殿中, 安生喝上一盏茶。
反倒是太后对郑明存的表现记忆深刻, 直到现在都?还在夸赞…
“原以为只有那荣国公是个识相的,没想到就连他儿子也这般乖觉。
现朝廷正值用人之际, 东宫余孽已清,剩下都?是些?忠心得用的, 本宫瞧方才那孩子,说话?办事就很周到, 皇上可切莫因为容国公府曾经行差踏错过,就薄待了他们, 该升还是得升。”
李秉稹修长的指间,执起?杯盖划了划茶面?,倒并未直接反驳陆霜棠的话?语。
只眼底一哂, 唏嘘了句。
“母后的忘性,倒是真大。”
以往太子党还在朝中做乱的时候, 郑广松可是他们的领头?羊, 可以说许多奸险的计谋, 都?是他一手策划与实施的。
因着这点,所以李秉稹自?登基后, 早就将容国公府,彻底踢出政治权利中心。
他们今后若能安心当差,李秉稹自?会抬抬手,允他们苟全性命,甚至那爵位,也不是不能给他们保留。
可若还想重回巅峰,如以往那般显赫尊贵,那便是在痴人说梦。
“也罢。朝堂上之事,皇上心中自?有主张,从未让本宫操心过,那本宫操心操心后宫,总是应当应分的吧?
你瞧方才那小?郑大人,与他夫人两情相悦,夫唱妇随,琴瑟和鸣,莫非皇上就不想身侧也有那么个知心人?
莫非当真一点就不眼红羡慕?”
李秉稹神?色冷漠,只依旧气?概如山般定坐着,又?鼻腔中轻哧出声,眼底闪过丝讥诮。
“母后这便又?是在说笑了。
朕九五至尊,坐拥天下,羡慕他?”。
陆霜棠无语凝噎。
她这个皇儿,平日里实在哪儿哪儿都?好,待她又?恭敬又?孝顺,偏偏每每说到选妃立后,回起?话?来?能将人噎得七窍冒烟。
以往陆霜棠还担心伤了母子之情,只旁敲侧击地暗示,现下却是被逼到无法了,也不怕直接挑明。
“那皇上不妨给明话?。
究竟何时选妃,何时立后。”
陆霜棠微微有些?激动起?来?,胸脯也有些?起?伏,带着宝石护甲的指尖,掐着沾了些?微辣椒水的丝绸巾帕,抬高凑到鼻,带着十成十的委屈道。
“放眼望向整个祁朝的内眷贵妇,但凡到了本宫这个年龄,有哪个不在享含饴弄孙之乐的?怡儿与薰儿再乖巧懂事,却终究不是皇上亲生。”
陆霜棠在后宫受宠多年,自?是有些?拿捏人心的技俩,准备那块巾帕原有几?分做戏的成分,可说着说着,却当真有些?觉得悲从中来?。
两行清泪顺着面?颊滑落。
“皇上将此事一拖再拖,如今太上皇的丧期也已经过了,又?还想要再找些?什么借口?”
“就算不为本宫着想,皇上也该为了江山社稷着想才是。
民间哪怕有几?分的家底的寻常百姓,都?想着要有后嗣承接家业,更遑论咱家乃天潢贵胄,实实在在是有皇位要继承的。莫非皇上想将眼前这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今后拱手让给他人么?”
凄凄艾艾的啜泣,以及带着愤慨的幽怨数落,回荡在空旷高阔的宫殿上空。
李秉稹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喝茶,早就将盏子撂到一旁,此刻正将臂膀搁在官帽椅的椅圈,抬着食指与中指,轻轻太阳穴划圈。
沉默几?息之后。
殿中终于响起?男人沉澈的声音。
“……便开始准备选秀事宜吧。”
陆霜棠闻言,掐着巾帕的指尖一僵,顿然抬头?,眸中迸射出惊喜的光芒来?。
“母后,此事朕心中有数。
就算母后今日不提,朕原也是打算将此事提上日程的。”
“自?朕登基,已有三年。
确是该选妃立后了。”
一道大选后宫的旨意,由宫中传了传来?,但凡是祁朝八品以上官员的女儿,只要年满十六周岁,皆可参选。
这道旨意经由文武百官,迅速传至京城的每个世家大族的耳中。几?乎所有人都?意识到,这是个能逆天改命,飞上枝头?做凤凰的好机会。
皇上今年正值盛年,文能提笔定天下,武能□□定乾坤,最难得的是后宫清净,目前为止,一个莺莺燕燕都?没有,只有民间收来?的两个义女。
若能在此次大选中,被择选入宫,那无异于抢占了先机。
如若再幸运一些?,能提前一步怀胎,那无论生下的是个皇子还是公主,这辈子便是稳了!
更难得的是,据说皇上还生得俊美无涛,英武不凡。
这些?种种条件累叠在一起?,这天地下还有什么郎子能比得上?
莫说现在没有,前后三百年都不可能再有。
许多贵女甚至宁愿将本就谈定的婚事退了,就想要博得个面?圣机会。
一时间京城的各大成衣店,以及售卖首饰的店铺,一下子全都?人满为患,订单多到排都?排不过来?。
这个消息。
自?然而然也传到了徐温云耳中。
她当时正与何宁一起?,带着两个孩子在后院扑蝴蝶。
辰哥现已三岁了,身形比大了两个多月的毅哥儿还要略微高些?,他俩正都?是喜欢活蹦乱跳的时候,日日都?玩闹在一起?。
徐温云耳中传来?孩童的欢笑声,嘴角也溢出了丝笑意,不禁感慨道。
“未曾想皇上的婚事竟能捱到今年,若我是太后,心里也指不定急成啥样呢,其实后宫但凡能多添个孩子,太后娘娘也能不那么寂寞。”
何宁在旁颔首,笑着附和道,
“太后娘娘还算沉得气?的呢,如若今后毅哥儿拖到二十七八才成亲,天菩萨,那我不得天天在家中一哭二闹三上吊。”
徐温云想了想,觉得那倒也像是何宁能做出来?的事儿,不禁噗嗤一笑。
“诶,选秀就在十日后,得亏我娘家小?妹正好就在京城,在传出大选的头?一天,就上珍翠阁定了成套的衣裳与首饰,话?说珍儿她准备得怎么样了?”
“珍儿没怎么上心,只道以往年节时还有两身簇新的,入宫那日随意挑件就成,我也就随她去了。
……你也知道,她那性子哪里适合入宫?我不过也只是想着,能让她去见见世面?,开开眼界罢了。”
何宁笑笑,
“指不定就无心插柳,柳成荫了呢?
珍儿将身子养好后,这几?年出落得愈发标志,指不定咱皇上呐,喜欢的就是病弱西施这一款。”
*
*
皇宫。
红墙黄瓦下,长柄羽扇开道,凤羽华盖遮阳,另有两列垂首随伺的宫人,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李秉稹带着李悦怡,缓步行至位于皇宫东南处,已经建造好云玉宫。
李悦怡今年已经十岁,在皇宫中被养了两年,行为举止间,已经完全蜕变成个公主的模样了。
她是个再沉静不过的性子。
可望见眼前这座华美的宫殿,还是真心赞叹了句。
“父皇,它?修缮得好漂亮。”
玉宇瑶阶,珠宫贝阙,在暖煦的春阳下霞光闪闪,且殿前的宽阔庭院中,被移植了瑶草琪花,琼林先树。
宫中更是有水晶玉璧为灯,珍珠串做的帘幕,绣满洒珠金线漫漫桂花,春风幔起?,如坠云山幻海之中。
李秉稹瞧了,亦很满意,
“工部这次的活儿,干得倒是精细。”
李悦怡歪着头?问,
“这云玉宫,是建造给今后入宫娘娘住的地方么?”
李秉稹闲庭信步走?在殿中,四?处打量着,看看还有没有可以修缮打点之处,听得李悦怡发问,只摇了摇头?。
“配住在这云玉殿中的女子……
现已不在世上了。”
李悦怡瞬间明了,这座云玉殿原来?是建来?纪念她的母亲的。“云玉”二字,暗含了二人的名字,以及父皇潜龙时的封号。
李悦怡不禁感叹了句,
“母亲以前一定待父皇很好吧?所以父皇时隔多年还念着母亲。
其实怡儿也一样,自?被母亲在罗吉街襄救那日起?,就再没忘记过母亲的面?容。”
“她确待我很好。
只可惜,那时候朕没能顾得上她。”
无论是收养两个义女,还是建造这座云玉殿……与其说这些?是在弥补周芸,还不如说是弥补自?己心中遗憾。
其实这几?年回想二人之间发生的种种,这才咂摸出些?不对劲儿。
总是后知后觉地,觉着她当时的行为有诸多诡异之处,并不像当真对自?己无情,而更像是另有苦衷。
可惜他当时忙着扳倒太子。
没顾上细究。
花有重开日。
人无再少年。
如果能回到过去。
他会和周芸说:其实我家财万贯。
且如果那个选择再次摆在面?前,他会毫不犹豫选择助孕丹。
那个时候二人如果当真有了孩子,现在必然已经能跑会跳了吧……
*
*
永安街。
容国公府,涛竹院。
因着姐弟二人才说想搬出去不久,宫中就传出消息要选秀,而妹妹正是适龄的年龄,内官登记在册,避免不了那日是要入宫。
徐温珍未免入宫不出差错,不给家中以及姐姐丢脸,便只能暂且将搬家的事儿耽搁了下来?,腾出时间,日日在卉芳院中跟着嬷嬷学?规矩。
其中最最紧要的,就是面?见皇上与太后时的行礼姿势,嬷嬷几?乎是拿着尺,比着让徐温珍练的,严厉至极,绝不允许差分毫。
徐温珍也是咬着牙,练习了数千次以后,才终于让教习嬷嬷满意了。
今日就是大选。
京中的各个贵女们,都?要按照规定的时辰,拿上代表身份的牌子,被小?轿抬入皇宫候选。
卯时二刻清早就要出发。
徐温珍几?乎很少离开徐温云身边,更没有见过什么生人,想到今日乍然出门,就要遭遇这么大的场面?,徐温云难免有些?放心不下,一大清早就从榻上挣了起?来?,往荟芳园去了。
辰哥儿年幼,精力充沛,醒得也早,瞧见外头?人来?人往挺热闹,起?了好奇心,也一骨碌爬了起?来?。
徐温云将妹妹送至门口,又?是千叮咛万嘱咐了番,最后紧紧握住妹妹的双手。
“不求有功,但求无功。
姐姐不指望你在宫中做娘娘,不出差错回来?就好。”
辰哥儿却不这么想,他抱住徐温珍的双腿,扬起?天真烂漫的小?脸,奶声奶气?道。
“姨姨,辰哥儿也想去皇宫。
去皇宫骑大马,斗蛐蛐儿!”
徐温珍被这童言稚语搅得有些?哭笑不得,只得俯下身亲亲他的小?脸颊,
“姨姨可没这个本事。
改天吧,改天由娘亲带你去可好?”
不过是些?应对孩子的顽皮话?,说说笑笑也就过了。眼见到了时间,徐温珍便挥别姐姐,弯身入了轿辇当中。
只辰哥儿,对方才的那句俏皮话?还念念不忘,牵过徐温云的指尖,将她的臂膀轻摇了摇。
“娘亲改天当真带辰哥儿入宫么?”
徐温云的眸光定定落在缓缓远去的小?轿上,正是心乱如麻的当口,哪里有心思搭理这些?,只随意顺嘴敷衍道。
“当真当真,等着,定带你去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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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
长乐宫。
廊堰翘起?,雕梁画栋的长乐宫,殿前宽阔的庭院前,宫廷仪仗队举着随风飘荡的金黄灿灿缂丝引路幡,有小?火者执着长柄羽凤羽扇,另有五色绣氅子并龙头?股挂杆……尽显皇家威仪。
宫前熙熙攘攘站了许多人,除了随伺的宫人,宫廊下还站了队带刀的御林卫军。
可除了庄兴细着嗓子报上贵女们的家世背景,以及频繁喊“赐香囊”三个字以外,几?乎就再没有任何声音。
皇上与太后端坐在殿中的阴凉处。
各个贵女们,在内官的牵引下,分为十人一组,列队款款行入宫门,静立在殿前的青玉瓷砖上,迎着明亮暖煦的春阳,无论是身形还是样貌,都?一览无余。
又?是一声“赐香囊”。
简直听得陆霜棠头?疼。
这贵女来?了一波又?一波,已经快两个时辰了,压根就没有一个贵女,能让皇上示意“留牌子”,可以留用在宫中侍奉圣驾的。
可陆霜棠也不敢催。
毕竟随着选秀时间越来?越长,她明显能够感受到,儿子也愈发不耐烦,初时还有几?分兴致,甚至兴起?了,还能就着几?个贵女的身世背景,说上几?句话?。
可或许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且也并没有合心意的,到最后压根也就不开腔了……
李秉稹也确实很无奈。
他实实在在是自?己想清楚了,心甘情愿要选妃立后的。
可谁知打眼过了这么多秀女,实在是一个感兴趣的都?没有。
便想着开腔说说话?吧,偏偏她们一个个应对起?来?,不是惊慌失措,就是驴唇不对马嘴,使得李秉稹更厌烦了。
指间拨动碧绿扳指的速度。
越来?越快。
母子二人就又?这么着坐了半个时辰,还是一个“留牌子”的都?没有。
陆霜棠彻底坐不住了。
趁着秀女们换队离场的间隙,她耐着性子朝李秉稹劝道。
“皇上切不可挑剔太过。
须知这世上就没有尽善尽美的女子,还需为江山万代考虑才是。”
李秉稹闻言,眉心蹙紧了几?分,又?将指尖扳指快速转了转。
又?有十个秀女,在内官的牵引下,裙摆翩跹款款行至殿前,列队成排。
李秉稹原并未报什么希望,甚至将手往旁边一摊,示意宫人奉上茶盏,哪知在抬眼的瞬间……
指尖一颤,那汝窑青花瓷的盏子,险些?没端稳跌落在地。
陆霜棠敏锐察觉到了儿子的情绪波动,抬眼朝右上主位望去…
只见他浑身都?僵住了,眼周骤紧,那神?情怎么说……不像是望见心仪之人,就像是大白天见了鬼。
李秉稹将刚端起?的茶盏又?放落了回去,修长的指尖暗攥成拳,将眸光定落在左侧的第?二个秀女身上。
此女生得很美,清丽婉约至极。
着了身极其符合气?质,水墨淡青色的衣裙,在一众姹紫嫣红的莺燕中,显得格外出尘脱俗。
面?庞清瘦,身形瘦弱,肌肤白皙胜雪,那是种异于常人,略带病态的淡白。
最主要的是,此女像极了周芸。
除了身周弥漫着的羸弱,那眉眼,那轮廓,恍恍惚惚地望过去,俨然就像是周芸在世。
所以他刚赐了头?个秀女香囊后,甚至还不待内官报此女的籍贯,年龄以及家世……
就怀揣着种莫名期待的心情,直直向此女主动发问道。
“你可姓周?”
徐温珍愣了几?秒后,在内官的提示下,才确定皇上问的是自?己,这流程怎么与事先排练得有些?不一样?
她一阵紧张,心脏砰砰砰几?乎要从胸腔中蹦出来?,却也很快定神?,先是按照教习嬷嬷教得规矩,掐着指尖巾帕,抬手触了三下额角,而后落落大方行了个见安礼。
“禀告皇上,臣女不姓周,姓徐。”
徐温珍又?是害怕,又?是慌张,压根不敢抬眼窥视天颜,且她想起?姐姐的嘱咐,只鼓起?勇气?,嗓音中带着些?微颤意,用平日里最大的声音,回话?应答。
——也就是殿内将将能听清的程度罢了。
内官在太后的示意下,立马高声禀告,“报!衡州县令徐兴平之女,工部侍郎郑明存之妻妹,年十八。”
所以她并不是周芸的亲眷。
此女姓徐,与周芸压根不搭噶。
也是,这秀女这般柔弱,如瓷器般,好似阵风就能吹到,哪里有半分周芸泼辣的影子?
李秉稹心中升起?阵怅然若失。
倒是太后陆霜棠,听到了郑明存的名字后,不由对徐温珍生出了几?分兴趣。
“相貌倒是格外出挑,礼数也很周全……只是瞧着像是身上不太好呢?”
徐温珍老老实实作答,
“禀告太后。
臣女自?小?胎中不足,有些?气?虚心悸之症。”
陆霜棠闻言,心中一阵可惜,生得貌美如花,怎得就生来?带病呢?就算纳入宫中,只怕也是无法传宗接代的。
她扭过头?,无声询问李秉稹:
此女究竟是去,还是留?
这世上只有个周芸。
其他女人就算长得再相像,也终究也不是她,又?何苦抱着留住赝品的心态,耽误这个病弱秀女一生呢?
李秉稹没有太多犹豫,轻摇了摇头?。
庄林见状。
复又?扯着嗓子喊了声,
“赐香囊。”
倒也是巧了。
这一列十人中,除了徐温珍,右侧第?三个秀女,倒也引得他几?分注意。
“报!
襄阳巡抚之女,姜娇丽,年十九。”
姜姣丽的行事做派,与徐温珍的规矩谨慎完全不同。早在内官还在介绍其他贵女时,她竟就敢抬眼,直直朝殿中的皇上望去。
且依着规矩,秀女在行完礼后,若无皇上太后主动提及,是不能张嘴说话?的。
而这姜姣丽却很不一般。
行完礼后,竟就直直跪在地上,也不起?身,眸光盈盈,主动朝殿内道了句。
“未曾想此生竟还能再见皇上。
……自?分别之日起?,臣女未曾一日忘却过皇上曾经恩德,只是当年不知皇上另有身份,送与皇上的发簪略有粗陋,现在想来?,实属臣女怠慢失礼。”
这话?,便是摆明与皇上以往有旧。
且发簪?
发簪此等贴身之物,岂可随意相送?莫非她以往与皇上有过私情?
站了整排埋首等候的秀女,面?上神?情顿时迥异起?来?,彼此间暗暗交换着眼色。
就连陆霜棠都?颇感意外,略带了些?疑问与探究,朝李秉稹望去。
李秉稹神?色没有任何变化?。
并未因这番话?对此女另眼相待,却也没有因为她的僭越而面?色不虞。
只在沉默几?息后,倒也搭了句腔。
“既是心意,便不能以贵贱论之。”
但凡只要是与心意这两个字扯上边,那这二人就算以往没有过情,也至少该是旧相识。
陆霜棠眸光瞬亮,不由将那姜姣丽仔细打量了番,只觉此女气?质虽比不上徐温珍出尘,可相貌却很是妍丽妩媚。
正想要多问几?句,结果这次压根未等到她开口……
“赐香囊!”
庄兴就在皇上的示意下,复掐着嗓子喊了声。
……
总之就是这么折腾了通,一个秀女也没能选上。
陆霜棠已是个很能沉得住气?之人,这次属实是心焦到了,坐在殿中耗费了大半日的心神?,现下也不觉得累,只急躁地在慈宁宫中来?回踱步。
“明面?上是说选妃立后该慎重,实则是这小?子眼高于顶!今日秀女就算没有五千,也有三千了,本宫瞧着个个都?是好的,皇上却都?一个都?看不上?
再这样下去,只怕本宫半截身子入了土,都?抱不上孙子!”
陆霜棠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
“以前便是太过就着他,时至今日绝不能再拖延下去。
哪怕是牛不喝水强按头?,也得逼着他将事儿办了。”
哪怕是塞,也要将女人塞到儿子的龙榻上去!
陆霜棠将今日与李秉稹有过交际的那几?个秀女,在脑中全都?过了个遍。
若论姿貌,也就徐温珍与姜姣丽远胜众人一筹。
可惜那徐温珍是个病秧子。
陆霜棠心中拿定主意,吩咐身侧的苏嬷嬷。
“去,将那姜姣丽留用在宫中。
让她今夜留在养心殿伺候。”
*
*
*
当夜。
养心殿。
李秉稹处理完因选秀而耽误的政事,巳时一刻,才回到养心殿准备安歇。
他的触觉向来?敏锐,才将将踏进殿门,就闻到了股若有似无的女子香,立时眉头?蹙起?。
抬眼望去,只见明黄色逶迤在地的宫帷前,雕龙描金的立柱下,果然站了个俏生生的女子。
她改了装扮,穿了身华丽繁复的宫装,脸上神?色格外端庄肃然,态度也很是恭敬,望见他的瞬间,就软了膝盖,匐在地上行跪拜大礼,嗓音清亮,
“臣女姜姣丽,叩见皇上。”
李秉稹明白这是太后的安排。
却依旧不妨心中生出不耐。
他转了圈翠玉扳指,狭长的眼眸垂下,闪烁着暗幽无比的光芒,言语冷冽如刀。
“但凡未经朕允许,就擅自?踏入养心殿的女人,就没有站着走?出去过。
朕念与你是旧识,暂且饶你一命。”
“滚。”
男人高阔伟岸的身影,在昏暗烛光中透着无尽的威压,发出的指令有种不容置喙,需立即执行的冷酷。
以前的姜盼儿。
也就是现在的姜姣丽,被这股威势压得,浑身都?战栗颤抖了起?来?,心跳也猛然漏跳几?拍。
可姜姣丽还是勉力抵住这道强压,暗吞了口唾沫,颤颤巍巍道,
“太后娘娘有令,若今夜不能承恩,胆敢踏出养心殿半步,等着臣女的,便是一杯毒酒。”
姜姣丽将身子匐得更低了几?分,喉嗓中带了几?分破碎的哭腔。
“与其那样。
我宁愿现在就死在陆客卿手上,也算是偿还了当年的救命之恩。”
听到这个久未曾有人唤过的称呼,李秉稹阴沉的脸色,微微缓和了些?,只负手站立,垂眼淡扫着她,疏离冷漠道。
“你提不起?朕的兴趣。
太后那头?,朕自?会派人……”
“就算能安然无恙走?出皇宫,臣女也决计活不了。
漏夜入了这趟养心殿,如若做不了皇上的女人,那便只能是一具尸体。”
姜姣丽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态,踟蹰着往前微微爬了几?步,脑中的那根弦,紧绷到了极致。
“臣女不求浩荡君恩,只求苟活于世……
周娘子曾同臣女说过,只要心志坚定,就能博出番前景来?,挣出条生路来?!”
“如若皇上心中还念旧情,便允准臣女今后侍奉在侧,给臣女一条生路吧。”
就像是天鹅断颈前,发出的最后一声凄婉嚎叫,响彻在空旷高阔的养心殿中,传来?阵阵回声。
李秉稹定站了许久,神?色平淡,眉梢眼角尽是疏冷,勾着唇角,别有深意看着她。
几?息之后,殿中响起?男人清凌沉澈的声音。
“庄兴,命人将其带下去,安置在临华宫,再传朕旨意,封她为七品常在。”
第052章 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皇宫。
长乐宫附近。
入宫参选的秀女们, 事先都被安置在靠近在长乐宫附近的偏殿中,被赐了香囊的落选者,可以立即打?道回府。
徐温珍也?由个小火者牵引出来, 预备着出宫,可或许是?方才面见了皇上?与太后,心里太过紧张,就?想要寻个地方方便?。
小火者没懒得跟在徐温珍身后来回跑,不耐烦地顺手给她指明恭房的位置,自己留在原地等。
地方倒是?找着了, 可方便?完之?后出来, 徐温珍却迷路了。
红色的宫墙,被暖金色的夕阳, 堵上?了层淡淡的光晕,庭院中种植的古柏苍松郁郁葱葱, 枝影在墙上?形成拍片斑驳陆离的光影。
曲径通幽,花影扶疏。
四周有些静得可怕。
徐温珍心里有些害怕。
她在京 城最熟悉的地方就?是?容国公府, 除此以外就?是?相国寺,压根就?没来过皇宫此等地形复杂之?处。
她饶了几个弯, 好似又回到了原地,心中着急之?下,脚底的步子也?越来越快, 绕过道垂花门,迎面就?与来人撞了满怀。
眼见就?要摔倒在地, 腰间传来股力道, 她脚下站稳, 浅青色飘逸的裙摆,随着扭转的腰肢, 在半空中画了个圆圈,手掌撑靠在了个男人的胸膛上?。
徐温珍跌在男人怀中,下意识抬眼向上?望去,却对上?了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
男人着了身天?水碧色的衣装,通身清贵无比,却又透出些恣意不羁的痞气,眸光明亮清澈,腔调中又带了些散漫与调侃。
“姑娘,担心脚下啊。”
徐温珍睁圆了眼,登时又惊又羞,灿若桃花般的小脸,立时涨至通红,甚至蔓延到了小巧的耳珠,紧张得捏住了衣角。
徐温珍虽不认识此人,可心知能穿着常服在宫中行走?着,必然非富即贵,心中慌乱一阵,屈膝就?要给此人请安。
“方才是?我?冒犯,还请贵人见谅。”
结果礼行到一半,高?抬着的纤纤素手,就?被男人的折扇轻轻托起,他好似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诶,不必如此多礼。”
此人甚至自来熟地往前微凑了凑,
“你是?今日来参选的秀女吧?”
徐温珍性?子本就?娇怯,不习惯与男人靠这么近,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不过察觉到此人没有恶意,所以还是?点了点头,声若蚊蝇应了句,“嗯。”
陆修齐闻言瞬间来了兴致,
“那皇上?今儿个选中了几个,都给了什么位分,谁家的女儿,漂不漂亮?
有没有你漂亮?”
这一连串的问题,狂轰乱炸下来,直接把徐温珍问得都懵了懵,她过了几息才反应过来,轻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
就?算之?前有留牌子的,内官也?不会通报给待选秀女知晓的。”
陆修齐闻言微微失望,可不由又再追问了句,“那你呢?是?留了牌子,还是?赐了香囊?”
徐温云抿了抿唇,
“臣女无福伺候皇上?,被赐了香囊。”
“连你都被赐了香囊?”
陆修齐闻言睁圆了眼睛,一脸诧异,摇了摇头唏嘘道,“这人是?没救了,彻底没救了。”。
这是?在为她惋惜的意思么?
徐温珍也?有些不敢肯定?,不过此情此景之?下,那小火者必是?等她等急了,可没有闲功夫在此处与他多掰扯。
“敢问公子,回长乐宫的路怎么走??
……我?需得马上?回去,耽搁不得。”
原来这秀女是?迷路了,难怪乱窜到此处来了。陆修齐使唤跟在身后的小厮,“去,为这位姑娘引路,务必将人全须全尾儿送回去。”
“多谢公子。”
徐温珍只觉得遇上?好人了,屈身匆匆行了个礼,就?亦步亦趋跟在小厮后头,往长乐宫去了。
望着那个娉婷远去,消失在宫廊尽头身影,陆修齐心中生?出些玩味来,他怎得就?不知,京中竟还有这么号人物?
清水出芙蓉。
天?然去雕饰。
一副病美人的姿态,就?株久居温室的娇花,在暴风疾雨中摇摇欲坠,能激起人无限的保护欲……
这头,
永安街,容国公府门前。
卯时二刻乘出去的那顶轿辇,复又被抬了回来。
徐温云早就?候在了门前,待轿停的瞬间,立即就?带着辰哥儿迎了上?去。
其实姐妹二人才分别不过大半日,可徐温珍却觉得时间过得漫长,心中有种在红尘滚滚中,历经过数道劫难后的沧桑之?感。
“姨姨,皇宫里头有没有高头大马,长脖子麒麟?”
孩子正是天真烂漫的年龄,满脑子都是?奇思妙想。
这软萌奶声,瞬间让徐温珍彻底放松了下来,她蹲下身,将小外甥搂抱在怀中,复又接上?晨时的顽笑,“都有都有,今后让你娘亲带你入宫看哈。”
徐温云眼见妹妹平安回来,也?终于放心了,现下微唬着脸,
“尽跟孩子瞎说,没得让他当了真,天?天?在我?身前缠闹。”
徐温珍只笑笑,又亲了亲辰哥儿肉肉的小脸蛋,
“怎么就?是?瞎说了?待改日姐夫给你挣个诰命夫人回来,姐姐不就?可以带着咱们孩子入宫了么,是?不是??辰哥儿?”
辰哥儿被逗得发出咯咯的笑声,他小小年纪,自然不明白什么是?诰命夫人,可依旧奶声响亮回答了声,“是?!”
徐温云被二人搅闹得哭笑不得。
待到了卉芳院,暂且让乳母将辰哥儿带了下去,详问妹妹今日入宫的具体事宜。
徐温珍便?说见了哪家贵女,有哪些为了拈酸吃醋的事迹,长宁宫选秀到底是?什么场面……最后谈及皇上?。
“……奇怪的是?,还不待内官报我?的家世?背景,皇上?倒开腔先问了句,我?是?不是?姓周。”?
这倒有些奇怪了。
徐温云确实顶着周芸的户籍活动过一阵,可按理说此事被按得死死的,与皇上?更是?八杆子都打?不着关系,他又岂会无端这么一问呢?
“那你怎么说?”
“我?就?回答说我?不姓周。
待内官报完我?的出身,皇上?便?闷不吭声,然后我?就?被赐香囊了。”
左耳进,右耳出。
徐温云浑然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只庆幸妹妹还好没被留在宫中,她伸出指尖,将妹妹鬓角散落的几缕发丝,别?到耳后。
“其实若论年龄,你早就?该谈婚论嫁,若是?早早订了亲,也?不用走?今日这一遭。”
卉芳院中,姐妹二人相互依偎搂抱在一起,说着贴心梯己话。
“可之?前你身子不好,见风就?咳,走?几步就?喘,我?实在不放心让你议亲;二则,是?想等绍儿会试后,再谈你的婚事,他届时若能高?中,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那于你议亲也?是?大有裨益的。”
姐姐并未完全将话说透,可徐温珍心里头都懂。京城此等名利圈,门阀世?家观念中,惯会拜高?踩低。
现在若真论起来,她不过也?就?是?个七品小官家的庶女,虽说姐姐高?嫁入了容国公府,可那又抵得上?什么呢?说出去终究不够上?台面。
可若弟弟今年若能顺利入仕当官,那到时候再去议亲,情形便?大不一样,或能有些择选郎子的空间了。
姐姐这些年,为了他们姐弟二人,实在是?殚精竭虑,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徐温珍心中都懂,只薄唇轻抿道,
“嫁不嫁的也?不打?紧,在家里做个老姑娘又有何妨呢,左右我?做针线活养活自己便?是?。”
“可不准再说这样的话。
姐姐盼你嫁个如意郎君,幸福美满一生?。”
徐温云自己的婚姻虽是?历经坎坷,可不妨碍她心中有希望,过往的那些种种,权当是?在为弟妹铺路罢了。
现在妹妹身子大好了,弟弟读书也?读出了名声,还得了辰哥儿这么个如意麒麟儿……那她以前吃的那些苦,就?不叫苦,就?都值得。
徐温云将妹妹愈发搂紧了几分,调笑道,“在姐姐面前,没有什么好扭捏的,不妨同我?说说,想要寻个什么样的郎子?我?提前帮你先打?探着。”
徐温珍好好想了想。
她在容国公府住了这么久,最是?知道姐姐高?嫁的不易,哪怕就?算拼死生?下辰哥儿,现在詹氏也?并不满足,且姐夫又是?那样一个冰冷,不能与姐姐知心的人……
“最好是?门当户对些,能说得上?话,聊得来些……相貌要是?再能英俊几分,便?是?再好不过了。”
徐温云将这些要求一一记在心中,笑道了声,“好,阿姐一定?帮你好好把关。”
聊完了这桩事。
徐温云嘱咐妹妹好好休息,就?踏出了卉芳院,正要往涛竹院走?,远远就?瞧见詹氏身边的刘嬷嬷过来,传话让她去德菊堂一趟。
徐温云自从身体恢复之?后,每日的晨昏定?省就?从来都没有落下过,詹氏见了她依旧会训叨几句,可平日里拖无事,是?不会传她的。
徐温云心中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才踏入门,就?见詹氏面有愠怒,浑身上?下都紧绷着,双手几乎要将那块巾帕扯断。
见了她就?暴喝了声,
“跪下。”
徐温云心中有些莫名。
可她心知此处不是?能够讲理的地方,所以便?也?还是?双膝触地,身板却不屈挺得笔直,言语也?不似以往柔和,而?是?略带几分清凌。
“婆母息怒。
不知我?哪里做错,竟惹得婆母这般生?气。”
“迕逆不尊,欺瞒不孝。
便?是?你所犯之?罪!”
须知在官眷内妇中,罚跪属于极其伤颜面,非常严重的责罚。
徐温云遭了这劈头盖脸一顿骂,心中也?略有些不甘,便?也?不说话,只蹙着眉头,带着疑问向詹氏望去。
“不必这么看?着我?。你难道没有在诓骗我?么?我?之?前问你,如今存哥儿多久于你同房一次,你是?怎么回答的?如若不忙公务时,一周也?总是?有个两次。”
“亏得我?今日理账时,多查问了你院中的婢女几句,竟到今日才知,自打?生?下辰哥儿后,你们夫妇二人竟就?从未同房过?”
“加上?你怀胎十月,满打?满算三?年十个月,你们都未曾行过夫妻敦伦之?事?
这还叫什么夫妻?还成什么体统?”
原来是?为着这个。
徐温云眼底一哂。
莫非是?她不想么?
分明是?你儿子不行啊。
可若将此话说出口,只怕詹氏她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也?承担不了这样的打?击,所以徐温只能将这一切,往郑明存身上?推。
“都是?郎主让我?这么说的,实非温云有意欺瞒。
婆母也?知,我?自从生?下辰哥儿后,就?在榻上?将养了大半年,辰哥儿又是?个难带的,三?天?两头有些小病小灾,夜里又是?啼哭,再加上?郎主他公务也?忙……所以就?这才没能顾得上?…”
“不用扯存哥儿出来给你挡枪,也?无需寻这么多借口,无论什么,都不是?你们三?年十个月都不通房的理由!”
虽然郑明存之?前就?同詹氏明说过,此生?或许就?只会有辰哥儿这一个孩子,可詹氏这个做母亲的,总想着万一呢?
万一老天?庇佑,哪天?徐温云的肚子又鼓起来了呢?
她原一直抱着这样美好的期望与念想,所以听说二人这么久都未同房后,当时她只僵站原地,手脚都在发麻。
且再怎么着也?好,儿子也?不能受了这样的委屈,生?生?憋忍了这么久。
“我?们容国公府娶你回来不是?做祖宗供着的,这几年来,流水般的补品往你嘴里送,多珍稀的药材也?往你身上?砸,就?连你那病秧子妹妹,国子监的弟弟……明里暗里,打?点人情,耗费了多少?”
詹氏是?当家理事的主母,算起帐来那是?门清儿,这一桩桩一件件数下来,心中的不满更甚。
气得腾然站身来,伸出指尖,就?恶狠狠往徐温云的额间戳。
“可你呢?要你何用?
你甚至都不能让男人在榻上?舒泛舒泛,我?便?这么着同你说,就?算是?郎君不想,你哭也?好,求也?罢,也?总得将事儿办了!”
徐温云瘦削的身躯,被她指尖这股力道,戳得整个人都斜斜往一侧偏倒,偏还得迅速稳住身形。
“婆母教?训得是?,儿媳谨尊教?诲。
待我?回去,就?去郎主身前哭求,必不让婆母再费心。”
饶是?如此,也?依旧不能让詹氏满意,她眯着眼睛,眸中迸射出两道寒光来,勃然斥道。
“便?在这跪着,待存哥儿下了值才能走?!今后我?会让人时时看?着涛竹院,若你再敢有任何糊弄欺瞒,大不了一纸休书将你打?发出去,今后辰哥儿都不必再见!”
听得这最后一句,徐温云脸色发白,浑身战栗一下,板正的身躯终于瘫软下来,将身子匐低了下去。
“婆母,儿媳今后再也?不敢了。”
立威就?要立足了。
没得让着高?嫁了的庶女觉着,生?了个儿子之?后,就?在荣国公后宅中站稳了脚跟,可以不将婆母放在眼里。
詹氏故意下令将门槛窗橼大开,也?好让由外头走?过的奴婢,都能看?看?徐温云这狼狈不堪的模样。
——这便?是?一丝颜面都不想要给她留。
徐温云就?这么清凌凌跪在正堂中间,她听见堂外有仆婢们停驻,传来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的声音……
可那些羞辱,她都不在乎,脑中只回荡着詹氏方才那句要将她休出去的话语。
郑明存逼她借种求子。
詹氏一言不合就?放言将她休弃。
他们郑家人,手段倒是?一个赛一个的狠辣,惯会知道怎么拿捏人,吃定?了她舍不得孩子,所以才这般不拿她当作人看?。
也?不知跪了多久,直到天?完全黑了,听得门外不知谁禀了声郎主回来了,徐温云这才在阿燕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站了起来,步履艰难着离开了德菊堂。
待她腿脚的筋络恢复,缓慢走?回了涛竹院时,郑明存已经回来了。
“郎主安好。”
郑明存早由小厮口中,得知了德菊堂方才所发生?之?事。
现见她脸色发白,两条腿骨也?有些打?颤,不由沉下眉头,抿着唇轻道了句,“吩咐下去,今夜我?在你房中安歇。”
辰哥儿眼见母亲这么久没回来,原是?要哭嚷着去德菊堂寻人的,被乳母好一顿哄睡了,现刚醒来,在徐温云玩闹了会儿。
就?被郑明存抱在怀中,去书房学着认字去了。
亥时三?刻。
郑明存沐浴更衣之?后,额间还沾了些水雾气,踏入房中。
自从他出现在房中的那刻起,徐温云就?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辰哥儿刚出生?时,头两年都是?与徐温云一同睡的,所以郑明存为着看?孩子,也?常常出入正房。
可这三?年来,从未有过哪一刻,二人周遭没有任何奴婢,如现在这般独处过。
其实比起要应对眼前之?人,徐温云甚至宁愿在德菊堂被罚跪。
两厢里,都有些尴尬。
郑明存着了身绸白的寝衣,静坐在榻边,带了些解释的意味,率先发声。
“母亲为我?着想,行事难免激进些。”
徐温云衣装齐整,垂眼拱手,木头桩子般杵在榻前,木然回应了句。
“温云都省得。
婆母年事已高?,平日里不仅要管家理事,还要操心后宅夫妻间的安宁和乐,也?是?一心为着这个家着想,温云绝不敢有任何怨言。”
也?是?奇了怪。
分明以往郑明存最喜欢的,便?是?她这幅惯来柔顺的样子。
可现下见她受了委屈,还要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如此温吞窝囊样,又觉得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他都已经自觉代入到丈夫与父亲的角色了,怎得她就?不知学着做个正常的妻子?
哪怕是?学学隔壁寻蘅院的何宁?偶尔也?告告状,哭诉哭诉么?
郑明存心中莫名升起阵烦躁。
“你是?我?的发妻,无论如何,母亲也?断不该让满院仆婢们看?笑话,失了你嫡长媳的体面。此事我?会去母亲面前分说,安歇吧。”
徐温云眼底一哂。
伤了她嫡长媳的体面,就?是?打?了他这个做嫡长子的脸……但凡是?涉及到自身利益,郑明存倒也?总是?会上?心的。
可只怕他越分说,詹氏便?越会看?她不顺眼,觉得是?她从中挑拨,离间了二人的母子之?情。总之?她身在这容国公府,终究就?是?被搓磨的那个。
眼见郑明存上?了榻,依旧按照以往的习惯,睡在了外侧。
徐温云则脱了鞋,轻手轻脚,由床尾饶过他,老老实实跪在了内侧的榻角处。
郑明存见状,心中又不耐了。
实在是?没能按捺住,由榻上?半坐起身,皱着眉头,冲着她就?是?一通数落。
“方才在德菊堂跪,现在又跪?怎得你就?跪不腻么?
自己个儿身子本就?不争气,好不容易将养过来,如若又跪坏了,又得要让我?填进去多少补品药材养?你当那些银子是?大风刮来的,还是?天?上?掉下来的?
给爷好生?躺着!”
不是??
二人同房共床时,她不能躺着,只能跪着,这个规矩难道不是?她在嫁进来那一日,洞房花烛之?时,他一早就?定?下的么?
事隔三?四年而?已,他忘性?不会这么大吧?现在倒又让她躺着了?此人真真是?反复无常。
徐温云无法,只得低应了声“是?”,而?后就?取过枕头,放在床尾,也?不解开外衣,就?这么着缩在最内侧的榻边,与郑明存中间隔了老远,老老实实躺平了下来。
不是?共枕而?眠。
而?是?头脚相对。
郑明存见了,又是?一阵心梗。
他垂头,望着二人之?间空出的那一大块距离,就?像是?条无法逾越的巨大鸿沟。
原以为整整三?年下来,她多多少少也?该明白他的用意,可也?不知是?以往强逼太过,还是?她兀自装傻。
她好似浑然没有察觉到他的改变。
破天?荒头一次。
郑明存今夜想与她挑明了说。
“徐温云,你生?产那日昏睡之?际,我?曾贴在你耳旁说过番话,你当时可曾听见?”
徐温云原已在榻上?躺好,阖上?了眼睛准备入睡,听得这句,立时轻拧起了眉尖,只佯装不知。
“郎主当时进了产房,同我?说过话么?
我?当时昏昏沉沉的,已然阙死,什么都没能听见。”
“你没听见也?无妨,我?现再说一次。
我?当时说的是?:我?不能没有你,容国公府也?不能没有你,只要你能加把劲儿,闯过生?产这道难关,与腹中的孩子一起活下来,那今后我?们夫妻二人,便?忘却前尘往事,重新开始。”
第053章 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三章
“你没听见也无妨, 我现?再?说一次。
我当时?说的是:我不?能没有你,容国公府也不?能没有你,只要?你能加把劲儿, 闯过生?产这道难关,与?腹中的孩子一起活下来,那今后我们夫妻二人,便忘却前尘往事,重新开始。”
这番话颇有些真情?流露的意味。
可意外归意外,徐温云心?中压根就没有任何感动, 她?的心?是麻木的, 甚至还觉得有些好笑。
毕竟从徐温云的视角看。
如果没有郑明存的出现?,她?原本是可以嫁给竹马许复洲, 过上安乐平静的生?活的。
他仗着权势抢了这桩婚事。
还给她?下了能够致死的媚*药。
逼着她?去借种求子。
甚至在难产弥留之?际,他也是打定了主意要?保小。
……这桩桩件件, 难道是他轻飘飘说一句“重新开始”,便能够尽数揭过的么?
这多年来, 她?但凡行差踏错半步,早就不?知道死过不?知多少遍, 就算是弟妹得了容国公府几分照拂,那也压根不?是报酬,而是上位者的弥补。
郑明存是个那般利己之?人。
嘴上全是仁义, 心?中尽是利益。
他确也有几分本事,能将借种求子之?事遮掩得很好, 瞒过了这世上的所?有人, 让所?有的一切, 都朝他预料的方向发展。
可他仍觉得不?够,甚至现?在都要?向她?索取温情?, 图谋真心?了?
可凭什么他就能得到所?有?
就凭他手够狠,心?够黑么?
这些念头一一在徐温云脑中闪过,使得她?的纤纤素手,握攥成拳,将光滑的被面揪出了层层皱褶。
平日里?。
无论说些什么,她?都是副听之?任之?的样子,可现?在却如此沉默不?语……郑明存便知她?一时?间?有些猝不?及防。
其实也不?妨事。
便让她?慢慢消化又何妨?
余生?还有那么长,他有的是时?间?与?她?耗。
在二人这段极其拧巴,却又紧紧缠绕的畸形夫妻关系中,他一直都是占据绝对主导的上位者。
现?在是,以后也是,余生?都是。
她?压根没得选。
*
*
当夜。
临华宫。
养心?殿侍奉的小火者,手中提了盏琉璃宫灯,走在前头为姜姣丽主仆二人引路,面上神情?激动万分,端得是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毕竟皇上登基这么久,姜姣丽可是头个入主后宫之?人,用脚趾头想想,都知今后前途,必是无可限量。
甚至将人带到临华宫的正殿之?后,又说了好一通漂亮话,这才揣手哈腰退了出去。
待殿门?一关上,直到外头再?也没有任何声响,丫鬟含桃喜极而涕,一把抱住姜姣丽。
“姑娘,你真的如愿入了后宫,当上娘娘了。
之?前主母打压,一直拖着不?肯给姑娘议亲,谁知反而让您撞上了如此大好机会!现?在好了,倒要?看看今后谁还敢给您气受,谁还敢将您送去给七十岁的淮阳王做妾。”
是啊。
真真是时?来运转,苦尽甘来。
不?仅从襄阳那座恶宅中解脱了出来,还入宫做了皇上唯一的嫔妃。
且那皇上不?是别人。
竟然是当年在镖队中曾护她?周全的陆煜,是她?年少时?就爱慕,一直深藏在心?底,从未忘却过的男人……这一切都来得太急太快,就像是在做梦。
说起来,这也是她?机谋巧算得来的。
压根就没有太后娘娘要?灌她?毒酒那一茬,都是她?想要?引得皇上的怜悯,胡编乱造说出来的罢了。
这样改变命运的机会,一辈子也没有几次,好在她?赌对了。
姜姣丽抬着眼,将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打量一通,指尖划过插着时?令鲜花的汝窑美人觚细腻瓷面……
嘴角微扬,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眼底泛着好似锐利针尖的精光,轻道了声。
“含桃啊,你擎等着瞧…
我们的好日子,才刚开始。”
*
*
慈宁宫这头。
姜姣丽被封为常在之?事,虽然还未通传六宫,可却很快被内官,通报到了慈宁宫的陆霜棠耳中。
她?甚是欣慰,想着儿子到底没有拂了自己的一片心?,且也觉得挑中姜姣丽是正确的,又吩咐让人送了不?少赏赐去临华宫。
本来在陆霜棠的心?中,对后妃的要?求甚为苛刻,在她?看来,这祁朝最适合做皇后的女人,非肃国公的嫡女陆妩不?可。
可奈何皇上压根就没有立后的心?思?,妩儿那孩子又是个有主意的,早在去年就挑了个夫婿嫁了,生?生?没能让她?这个姑母如愿。
而近几年来,因着皇上一直不?肯近女色,她?对后妃的要?求已?经将到很低的程度,什么家世才学都成,只要?儿子能喜欢,她?也没什么二话可讲。
且后宫中除了那几个先帝的太嫔,也实在再?没个能说话的人,所?以好不?容意来个新人,陆霜棠其实是抱着万分包容的态度。
姜姣丽呢。
心?中知道宫中拢共就只有两个主子。
其中皇上摆明了就不?将她?放在心?上,所?以便只能将所?有心?思?,全都放在太后身上。
她?在后宅被嫡母打压许久,为了少些责罚与?苛待,可以说早就将察颜观色的本事,练就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所?以表现?得非常柔顺乖觉。
所?以哪怕礼仪规矩差些,陆霜棠也给足了耐心?,让她跟着宫中嬷嬷慢慢学。
至于李秉稹那头。
姜姣丽并未及急功近利。
她?没有日日上赶子去养心?殿献殷勤,而是在侍奉好陆霜棠,以及照料陪伴李悦怡姐妹二人的同时?……
隔三差五去养心殿外请个安。
时?不?时?亲手给李秉稹做几道羹汤。
就算远远撞见,也只是远远一福,并不?凑近。
……显得安分守己极了,端得当真是副不?求君恩的样子。
男人,尤其是做皇帝的男人,最需要?的就是大后方稳定,不?需要?他每日忙于政务的同时?,还要?分神去处理与?应对后宫事务。
而从这个角度来讲,李秉稹很快就感受到,自姜姣丽入宫后,太后的唠叨少了许多,孩子也有人照看了,就连许多宫人以及内官,提起她?来,也都是一水儿的赞不?绝口。
久而久之?,李秉稹渐渐也能同姜姣丽说上两句话,为了太后眼中的一家和乐,三人也常坐在一起用膳。
膳桌上,裙摆翩跹的宫婢们,端上来一碟碟精致的宫廷菜肴,复又垂首退至旁边等候差遣。
姜姣丽入宫已?有三月,不?仅处事更?游刃有余,且也在太后的抬举下,位份由常在升为了妃位。
三人用过几次餐后,在姜姣丽的细心?观察下,早就揣摩中了二人的喜好。
现?下正亲自舀了勺清炖金鸽汤,放置在李秉稹身前,“今日这汤是臣妾亲自看的火,并未炖得太老,皇上且尝尝。”
陆霜棠看在眼中,满意点点头。
“自从丽妃入宫后,有她?日日来慈宁宫陪着说几句话,本宫倒也没那么寂寞了……若是后宫中,再?多几个她?这样体贴孩子,那就更?好了。”
此番话明里?暗里?,便是想让皇上再?纳妃嫔,李秉稹只当没听出来。
“丽妃,去官眷命妇里?,挑几个年轻机灵的,明日宣她?们来慈宁宫,陪幕母后说话解闷。”
姜姣丽笑着点头,
“是,臣妾谨尊皇上吩咐。”。
陆霜棠何尝不?知儿子这是在打太极拳,可才选妃不?过三月,丽妃还是她?强塞入宫的,此时?便也不?好多说些什么。
“如此也好。
对了,记得将工部小郑大人的内眷唤来,他那日将他夫人说得千好万好,本宫还当真想瞧瞧那孩子模样。”
今日是殿试的日子。
待用完膳,李秉稹摆驾回到太和殿,会试中成绩优异,位列一榜的贡生?,已?按照名次就坐完毕。
李秉稹放眼望去,只见正坐居中的那个贡生?,生?得格外眼熟,好似在哪儿见到过,过了几息意识到,此人眉眼处,好似几分周芸的影子。
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略微冒了冒。
这次殿试定的策论。
由李秉稹亲自定下题目后,由庄林喊了声“开考”,贡生?们就开始在白?纸上做答。
半个时?辰后,所?有贡生?的答卷,都被递送到了李秉稹身前。
他指尖翻动纸张,只略略看过几眼,便在心?中迅速确定前三甲的名单。
其中有篇文章,不?仅文采斐然,且字字珠玑,观点格外鞭辟入里?,并不?是寻常世家子弟那样的花架子,瞧着倒很有些真才实学。
“徐绍是谁?”
此时?坐在正中,貌似周芸的那个贡生?,略略朝前欠了欠身,温声回答。
“回禀陛下,徐绍正是晚生?。”
李秉稹又将他文章单独抽出来,多看了几眼,眼中的欣赏意味更?浓厚了几分,不?禁对此人生?了些兴趣。
“家中可有人在朝中当官?”
“回禀陛下。
家父徐兴平乃衡州县令,姐夫郑明存就任工部,担当侍郎一职。”
也是奇了怪了。
目前为止,李秉稹已?在选秀上见过了郑明存的妻妹,现?又在殿试上见了他的妻弟。
唯独他那娇妻本人。
李秉稹至今都未见过。
不?禁倒让他生?了几分好奇之?心?。
不?过处理正事的当口上,李秉稹很快将注意力放在了这场殿试本身。
又随机问了徐绍几个问题,眼见此子也是应答如流,更?加让李秉稹确定他就是今日的状元人选。
又随机挑选殿中的贡生?,就最近朝廷颁布的政令聊了聊,确定了几个今后能用之?人,而后将三甲名单交由庄兴,由他当众宣布之?后,就结束了这场殿试。
回到养心?殿中。
李秉稹端起茶盏喝了口,发现?又正巧是之?前容国公府送来的那款茶叶。
自从得知他喜好这一口后,容国公府就已?连续往养心?殿送了三四年茶叶,据说是郑广松的嫡长媳,亲自采摘晾晒的——倒也确实是尽心?。
郑广松这两年很安生?。
郑明存建造云玉殿有功。
他家嫡长媳又月月给他送茶叶。
……
不?赏都快有些说不?过去了。
“传令下去,郑广松传爵给嫡长子那事儿,朕允了,另封容国公府嫡长媳,为从六品诰命夫人。”
虽说现?如今李秉稹已?是至尊至贵,可身处无人之?巅,身侧无一人相伴,难免也会生?出万千孤寂。
尤其是看着别人夫妇举案齐眉,娇妻美眷在怀,他也不?是没有动心?起念过。
总是不?能再?这样下去。
母后的话无不?道理,这浩瀚的大好河山,欣欣向荣的繁盛,总需要?有人继承,是该到了要?个子嗣的时?候。
如今后宫中只有丽妃一个。
且她?在后宫中处处尽心?,是个贤良淑德之?人,虽说她?当时?口口声声说只想苟活,可未必就没有承恩的心?思?。
那便给她?个机会吧。
“传朕旨意。
朕今夜去成华宫安歇就寝。”
这三个月来,为了太后陆霜棠安心?,一个月总也有那么几次,李秉稹会到成华宫就寝,可二人从不?同床,且皇上也从不?会命人提前来 通传。
如此郑重其事,便是在传递着层与?众不?同的信息——这不?是在做戏,而是李秉稹终于决定要?与?她?有肌肤之?亲,真真正正要?让她?伺寝了!
消息传到成华宫的时?候,姜姣丽简直有些欣喜若狂,待镇定下来后,便慌乱无措地,为今夜做着各种准备。
亥时?二刻。
在殿中心?慌等候的姜姣丽,耳旁传来吱呀一声…
李秉稹踏入殿中,他着了身明黄的常服,胸口处绣着腾云驾雾的沧海龙腾,月白?祥云纹的玉带,愈发显得身姿欣长。
烛光晃动下,发丝如墨,俊美无涛,平日里?铮然凛冽的气场消减了些,只满身清冷风姿。
姜姣丽既有些羞腆,又有些紧张,心?脏砰砰砰跳得飞快,且她?看出他鬓角还有些湿润,通身还带了些皂角的清香,便知道他是做了准备,沐浴了来的。
这无疑做实了她?心?中猜想。
若是换做以往,姜姣丽断然不?敢肖想,可今日这个时?机,却实在不?容错过,所?以她?收起以往的恭谨,暗吞了口唾沫,大着胆子轻步上前,柔声款款道。
“皇上,臣妾为您宽衣。”
眼前的女子妆容精致,云鬓盘繁,身着盛装,妩媚动人,殿中也是也被装点得格外雅致,轻纱浮动,甚至鼻尖还传来了阵他并不?讨厌的熏香……
此情?此景此氛围,但凡是个男人,都必然会想要?沉寂在这温柔乡中。
可李秉稹莫名兴致却不?太高。
他任由着姜姣丽解开了身上的薄氅,可在她?贴上来的瞬间?,望着那张精心?雕饰过的美丽面容,却不?知为何,一点动心?起念的意思?都没有。
就这么单刀直入,实在是让人有些勉为其难,可他确是想要?尽力与?她?尝试一番,只得想个辄。
他转了个身,避开了那双想要?拥上来的双臂,坐在厅中的金丝楠木贵妃椅上。
“会舞么,舞一段,助助兴。”
若说舞,姜姣丽还真会。
她?的生?母在嫁人之?前,是名动襄阳的舞姬,从她?能跑会跳起,母亲就教她?跳舞,所?以姜姣丽确是有些童子功在身上的。
她?使劲浑身解数舞了一段,身姿轻盈,动作流畅自然,期间?还不?让朝男人投去含羞倾慕的眼神……
自认为舞姿足够俘获人心?,却见得李秉稹眉头越蹙越深,甚至舞最后,轻叹了口气,略带几分失望摇了摇头。
“……差远了。”
说完这三个字,李秉稹再?也无心?在此处待下去,腾然站起身来,抛下了句“朕今日乏了,你早些安歇”,就抬腿朝殿外踏去。
眼看就要?成功,谁知就在最后关键时?刻截然而止,这如何能不?让人觉得沮丧?
姜姣丽涨红着脸,气得将桌上的杯盏全都拂落在地,扯下两个时?辰前才挂上去的软纱,将其狠狠从中撕成两半。
呵。
差远了?
她?的舞姿和谁比差远了?
莫非是和当年镖队中的那个寡妇,李悦怡姐妹二人认的母亲,已?经死绝了皇陵却有她?衣冠冢的周芸比,差远了是么?
就算那人跳得更?好又如何?
她?死了!
再?也不?能活灵活现?在你眼前,裙摆翩跹再?给你舞一次。
罢了。
何苦要?去同个死人计较。
今日皇上既能来到此处,那便意味着想要?抛却前尘往事,二人圆房,不?过就是时?间?问题。
名分,荣宠已?经事先占上了。
那君恩,皇嗣便必不?会远。
*
*
另头。
永安街。
容国公府,涛竹院。
徐温云正带着辰哥儿在庭院中念诗,就听得门?外传来一阵喧嚣,抬眼望去,只见阿燕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入园中,脸上神情?兴奋至极。
“夫人!中了!
绍哥儿中状元了,十八岁的状元!夫人,您终于熬出头了!”
这巨大的惊喜砸来,徐温云眸光震动,眼底忽就闪起道亮光,整个人都有些晕乎。
前些日子去看榜,望见徐绍高中会元,这就已?足够振奋人心?,可因着弟弟的年龄到底放在这里?,实在还太过年轻,所?以徐温云从未奢望过他会高中状元。
自祁朝开国几百年来,连续在乡试,会试,殿试中,连中三元者,以往只有过一例。
而徐绍是第二例。
更?何况他还年龄尚小,入翰林,走仕途,进内阁……今后前途不?可限量!
“舅舅中状元了!
要?我看舅舅戴红花,骑大马,游花街。”
耳旁传来辰哥儿欢欣雀跃的声音,徐温云这才缓过神来。
“这是天?大的好事。
须得扎炮竹,摆筵席庆贺,灵水巷的宅子才置办打理妥当,只怕珍儿忙不?过来,阿燕,你立即遣几个下人过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
“再?命人去买红纸红布,烫金的拜帖,给绍哥儿往日在国子监的同窗,恩师,提前都准备上请柬,待定下日子,便邀他们去赴谢师宴。”
“遣人去买些新鲜瓜果,蜜饯糕点,再?准备几十坛女儿红……都预备起来。”
将将交代完这几桩事儿,容国公府二房三房的亲眷们,也都从别处听说了徐绍高中状元之?事,都不?约而同来涛竹院祝贺。
一时?间?,涛竹院中成了欢乐的海洋,众人都拱手道着恭喜之?词,喜气腾腾一片。
何宁恭贺完之?后,更?是在旁捶胸顿足,惋惜至极。
“早就和母亲说了,让他将我那胞妹嫁给绍哥儿,谁知她?犹豫再?三也没将事儿定下来,总想着须得先去进宫选个秀,这下好了,绍哥儿出息大发了,一下中了状元,母亲估计现?在只怕肠子都悔青了。”
徐温云是真真从打心?底里?高兴,以往她?在人前向来都低调,连笑容都是收敛着的,今日却不?想顾及那么多,大大方方,满面红光应对着。
容国公府的亲眷恭贺完,正想要?走,结果前厅又有人来传话,说宫中内官到了,唤徐温云前去接旨。?
今日是弟弟徐绍中了状元。
却为何要?唤她?去接旨?
徐温云心?中有些疑惑,却也不?敢耽搁,立即带着辰哥儿就往前厅去了,满庭院的家眷们,也跟着后头想要?去瞧个热闹。
眼见人都到齐了,无须白?面的内官,眯着眼笑笑,将黄稠绣龙的绸卷缓缓摊开,尖着嗓子宣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容国公府嫡长媳徐温云,雍和纯粹,克娴内刚,端庄淑睿,特封为从六品诰命夫人,钦此。”
这无疑是今日的第二重喜。
徐温云直到将那卷圣旨接在手里?,人都还是懵的,得亏阿燕反应得快,立马给内官奉上了沉甸的荷包。
“还是小郑大人有本事,不?仅年纪轻轻就袭了爵,还为夫人挣来了六品诰命。诰命夫人虽说是女子,可也算得上官身,每年都是有食邑俸禄,这可是天?大的荣耀。”
内官先是照例恭维几句,紧而又道。
“太后娘娘那头也传来懿旨,明儿个要?传几个内眷入宫说话解闷儿,特意点了夫人的名号呢,您可得提前准备着,到时?候也好讨她?老人家欢心?。”
“再?者,夫人今个儿得了诰命,照例明日得去养心?殿一趟,给陛下谢恩的。”
徐温云欠了欠身,温声道,
“多谢内官提点,臣妇必谨记在心?。”
敕谍,文书,以及诰命夫人的华丽庄重的诰命宫服,都由阿燕由内监手中接了过来。
徐温云直到现?在,也还是有几分懵然,袖下的指尖狠掐了自己一下,疼。
所?以今日这一切都不?是在做梦。
弟弟是真的当上状元了。
而她?从今往后,真的就是诰命夫人了。
第054章 第五十四章
第五十四章
当夜。
永安街, 涛竹院。
承袭爵位,在意料之中。
徐绍高中状元,略微超出了郑明存的意料。
徐温云被封为从六品诰命夫人, 则完完全全是他没有想?到的。
其实自李秉稹登基以来,他便?能够感觉到,荣国公府在朝中已经是日渐西山,逐步没落。
郑广松虽还未被逐出内阁,可手?中能够掌握的实权已经大不如前,父子二人苦苦支撑着, 才能勉力维持荣国公府面上的花团锦簇。
谁知皇上竟会乍然间, 给他的内眷,赏了个诰命夫人的头?衔下来呢?
君心难测。
虽说郑明存有些琢磨不透, 可却?不妨碍他为此事而感到开?心,下了值回到涛竹院, 将辰哥儿抱起扔在半空中,然后又稳稳用双臂接住, 逗得孩子发出咯咯响的笑声。
徐温云站在廊下,看着着温馨的一幕, 嘴角也显露出些笑意来。
自那夜郑明存与?她说过那番话后,在她面前表现得更殷勤了些,平日里有事没事, 也总会借着孩子,同?她说上几句话。
徐温云只心如磐石, 岿然不动。
但她很乐意看到他与?辰哥儿和谐相处。
辰哥儿还只是个幼童, 完全不明白长辈之间的爱恨情仇, 他是个开?朗活泼的孩子,自小?受郑明存教养长大, 虽说很多时候都畏惧他的权威与?严厉,可父子二人的关系尚算不错。
郑明存将孩子抱在怀中,用下巴的胡须去贴孩子软嫩的面颊,逗得孩子直直发笑。
“父亲获封袭爵,辰儿高不高兴?”
孩子奶声奶气脆声应答,“高兴!”
“你母亲得封诰命夫人呢?”
孩子展开?双臂画圆,“这?么大,这?么大的高兴。”
“舅舅高中状元呢?”
孩子直接在他怀中扭着身子手?舞足蹈起来,“超级超级高兴,今后辰哥儿也要中状元,戴红花,骑大马!”
父子二人玩闹了好一阵,辰哥儿便?由乳母带着练字去了,郑明存神采奕奕踏入主房,非常自然坐在厅中的官帽椅上,执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就对徐温云笑道。
“绍哥儿年龄虽不大,行事倒很滴水不漏。他高中状元后,趁着礼部的人去登写皇榜的功夫,特来工部言谢我多年的帮扶之恩,同?僚听?了都纷纷艳羡我,能有这?么个既出息,又懂得感恩的好妻弟。”
徐温云一直将这?间主房,视为自己的私有领地,直到现在,也还不太适应郑明存如此来去自由进出。
心中一阵膈应。
可郑明存难得这?么开?心,她自然也不想?扫了他的兴致,嘴上应承道,
“若无郎主多年帮扶,又岂会有绍儿今日?论起来,他们姐弟两个都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今后也必不会怠慢郎主半分的。”
郑明存听?了这?番话,心里很是受用,不禁眉峰微挑,自得道。
“那也得他自己争气。
若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哪怕喂进去多少古籍旧典,只怕也是无用……更何况,你是我妻,我身为姐夫,照拂他们不过是份内之事。”
瞧。
他便?是惯会这?么虚与?委蛇。
以往他之所以愿意对弟妹好,一则是成全自己清风霁月的名声;二则,也不过就是想?要借此拿捏住她罢了。为了达到自己目的,甚至不惜用二人的性命数次威胁。
现在掉转过头?来,倒又是做姐夫的份内之事了。
徐温云不想?理会他如此虚伪的嘴脸,也假装没有听?出他言语中表露出的缱绻温情,只默不作声。
二人之间的裂痕深重,不知一朝一夕能够弥补得了的,郑明存的耐心足得很,也不计较她这?一时半会的回应。
只交代道。
“明儿你就要入宫谢恩,宫中规矩你都学过,这?方面我倒不担心。至于太后那头?,我特意打?探过,与?你同?去的有六七个内妇,你只要随随大流,理应也出不了什么乱子。
唯养心殿那处……你在京中多年,想?来也晓得他的手?段,切记要小?心谨慎些,绝不可行差踏错半步。”
最后这?句话,郑明存说得格外郑重,听?得徐温云也是心中一凛。
“是。
郎主的嘱咐,我全都记住了。”
翌日。
徐温云特起了个大早,重新沐浴,熏香更衣,严格按照外命妇面圣的规格,梳髻戴钗,披上了翟重压身的诰命夫人衣袍,于辰时六刻,坐上车架入宫。
早就有内官在宫门处侯着了。
揣手?欠身恭敬道,“因着夫人昨儿个得了诰命,所以比起其他人,特让您早来了两刻钟,咱先去养心殿给皇上谢了恩,然后待其他夫人来了,再一齐上养心殿去吧。”
“但凭内官安排。”
养心殿外。
庄兴正在门外候着待命,远远就瞧见宫廊尽头?,缓缓走来个穿着诰命夫人的女子……
生得清艳至极,让人见之难忘。
螓首蛾眉,目若秋水,妩而不媚,清而不冷,肌肤粉光若腻,身段窈窕玲珑。
那身庄重的诰命翟服,丝毫没有压住她的风采,反而中和了她身上娇丽美艳,显得气质格外端庄大方,仪态万千。
庄兴在选秀那日,见过的女子没有一万也有数千,可细细想?来,竟无一人的姿貌,可以比得过这?位缓行而来的女子。
身为太监总管,对于皇上每日要面见哪些人,其中有哪些是他真正愿意见的,重要次序如何……庄兴心中实在门清儿。
养心殿是何等重要之地?
就连丽妃都未曾进去过几次,更何况眼前这?个小?小?的从六品外命妇,且现在皇上还另有要事。
他立即迎上前去,笑着呵身道。
“想?必这?位便?是昨日得封诰命,特来给皇上谢恩请安的郑夫人吧?
也是不巧,皇上现正在里头?听?内阁大臣们禀报盐税事宜,想?来是没空见夫人的,待会儿小?的自会同?皇上禀报一声,便?就算您尽过心意了。”
徐温云心中原还兀自紧张着,想?着待会儿见了那位主儿,应该如何应对,现听?了庄兴的话,反而松了口气。
“那便?有劳公公了。”
这?微低螓首,浅浅一笑,实在有种令人春风拂面,笑涡浅陷霞光微漾的风采,不禁使得庄兴也看得呆了呆。
难怪素闻那小?郑大人对他家夫人宠爱有加,这?仙姿玉色,搁谁谁都得迷糊啊。
徐温云复又被那位内官牵引着,回到了之前的宫门处,待到了巳时一刻,其余几位命妇都到齐了,纷纷见过礼,这?才按照众人的年龄与?品级,排列成队,缓缓朝慈宁宫走去。
太后乍然见了这?么多年轻命妇,倒也确实很欢喜。
且或许是郑明存爱妻的名声在外,再加上徐温云的容貌,对比起其他命妇来说,确实更为出众,回起话来敬重中也不失伶俐,倒是很让太后印象深刻。
到底年事已高,应对起这?么多人来也累,没过半个时辰,太后就觉得乏了,命苏嬷嬷给每人分别?赏了东西,便?命她们退下了。
众人照例按照来时的队伍排列好,缓缓朝宫门处走去,徐温云暗自松了口气,想?着实在是运道好。
此行入宫无波无澜,没出什么岔子。
她原这?么想?着……
就被身后一个女使喊停了脚步。
*
*
养心殿这?头?。
李秉稹与?大臣们商讨完政事,也是一阵疲累,正提着指尖,轻捏了捏鼻间。
恍惚间,只听?得庄兴禀报了声,道好似哪个诰命夫人曾来谢过恩……不过是桩小?事,李秉稹压根没放在心上。
不由又想?起方才大臣们,苦口婆心劝他早些诞育皇嗣的谏言……又是一阵头?疼。
他何尝不知此事耽搁不得?
所以昨夜才特意去了临华宫,谁能想?到他与?丽妃,实在是擦不出一丝火花呢?
究竟这?是为何?
分明他和周芸在一起时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只需多看她一眼,便?觉得浑身上下都血脉喷张,亟待疏解。
为何至此以后,就再也无人能让他有那样的感觉?
每个女子瞧在眼里,都那般索然无味,既没有她半分娇媚,也及不上她通身风情。
周芸是何等胆大飒爽?
面对他时,不仅会经常嘲弄讽刺,偶尔气极了,张嘴咬他臂膀也是有的,哪里像后来的这?些女人,温温吞吞,见了他不是怕,就是躲,鸡仔儿一样。
毫无征服的欲望。
可他也总不能因此,就一直不近女色,让江山后继无人了吧?
有些事情,哪怕是硬着头?皮,该办也还是得办。
李秉稹想?到此处,略微带了几分厌倦怠然,冷声朝庄兴吩咐道。
“去派人吩咐丽妃一声,道朕今夜依旧去临华宫安歇。”
*
*
随着太后年岁渐长,管理起宫中事物来觉得逐渐吃力,而姜姣丽入宫也有些日子,所以太后便?也分了些无甚紧要的宫务给她。
一来能让自己喘口气,二来也生了些栽培历练之心。
姜姣丽心知这?是对自己的考验,所以对此很是上心,哪怕再小?的事务,也要亲自过问。
今日也是一样。
原正在御花园中,看着宫匠们移种花草……就听?得养心殿的侍者,来通传皇帝今夜要临幸的消息。
她听?了又是一阵心花怒放,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宫务不宫务,立即就往成华殿赶。
昨日是没能成事。
可皇上今日却?还要宣她侍寝,这?代表什么?代表皇上已经想?清楚,是铁了心要同?她圆房。
一定是昨夜殿中的格局风水不好,必得将所有物件再重新调整,扯坏了的纱幔也需换了再挂……姜姣丽着急回去布置成化?殿,所以催促抬舆驾的内监,“快,再快些。”
此时朱墙黄瓦的宫巷尽头?,迎面缓缓走来队穿着诰命夫人服制的命妇。
姜姣丽明白,这?几个便?是她昨日亲自挑选,特召来给太后解闷聊天的。
原也并未放在心上。
可坐在高处,望见站在队列最后的那个诰命夫人时……
姜姣丽脸色骤然发白,瞳孔剧烈紧缩震动,浑身都无法?克制地发抖,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
那只带着华丽护甲的手?掌,猛然拍在圈椅上,略微颤着声线,厉言发声,“停下。”
内监们骤然顿停,使得姜姣丽整个人身子往前扑,险些在舆架上没坐稳,摔跌下来。
耳旁传来含桃训斥内监的声音,可姜姣丽却?顾不上那些,只将眸光定落在那个越走越近的诰命夫人身上。
定眼瞧真切后。
她只觉忽得一下置身于万年寒潭中,通身都冰凉刺骨,心脏好似被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压根喘不过气来。
怎么可能?
她不是已经死了么?
分明衣冠冢都建了两三年了啊。
那站在眼前的是什么,周芸的魂魄么?她怎么可能,会此时此刻,出现在宫中?!
姜姣丽眼睁睁看着那人与?其他官眷命妇,齐齐屈膝给她请安……活生生的,施施然的,标标准准地行了个完美的见安礼。
她内心受到的冲击实在太大,那种窒息与?绝望感,几乎将要将她灭顶湮吞,所以压根就说不出话来。
还是一侧的含桃,将她脸色有些不对劲儿,代发施令让众人起身。
期间有好几个诰命夫人,都忍不住好奇心,偷偷抬眼向她望来,可那个女人竟当真能按捺住,只眼观鼻鼻观心,并未有任何逾矩之处。
待她们略略走远了些,含桃才迎上到舆架前,关切问道,“娘娘,您怎么了?”
姜姣丽略略稳住心神,暗吞了口唾沫,朝含桃嘱咐道。
“瞧见方才队伍最后头?那位诰命夫人了么?你把她叫去成华宫,就道本?宫瞧她面善,想?要与?她说说话。
切记,绕开?皇上。”
*
*
眼见再走上一炷香的功夫,就能走出宫门会荣国公府,谁知却?被个女使喊停了脚步。
徐温云听?了这?女使的话,觉得心中更加莫名,却?又实在不好得罪,只得小?心翼翼再确认了一遍。
“这?位女使,您确定是丽妃娘娘,要叫我去说话么?可我平日与?丽妃娘娘素无交集,会不会是弄错……”
“没有错,就是你。
这?就跟我来吧。”
或许宠妃身边的女使,底气也比旁人更足些,很有些颐指气使的劲头?,生生截断了她的话头?,转身就在前头?带路。
徐温云无法?,只得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到底也是京城的官眷,她自然知道丽妃是何人。
据说她是今岁参选的秀女,虽说皇上当时没有直接留牌子,可后来对她念念不忘,以至于后来又将人召了回来,当夜就临幸,封为了七品常在。
入宫之后,作为后宫唯一的妃嫔,不仅圣眷优渥,且也很讨太后欢心,得阂宫赞赏,短短三个月,就连跳数级,或封为妃。
何宁还曾问过徐温珍,那丽妃相貌如何,妹妹只道确是姿色天然,雪肤花貌。
那可是陛下面前的红人。
轻易得罪不得。
徐温云跟着走到成华宫,眼见那女使入殿禀报了声,就唤她进去。
她入殿之后,压根不敢抬眼,只先恭敬屈膝请安,“臣妇常见丽妃娘娘。”
可眼角余光看到,那金灿灿的裙摆,翩跹行至身前。
丽妃竟亲自伸手?将她扶了起来,巧笑嫣然着,甚为热络道,“……怎得周娘子不认识本?宫了么?”
丽妃亲自扶她起身,原本?还让徐温云有几分受宠若惊,可耳中听?到“周娘子”这?三个字的瞬间,心中警铃大作!
这?人的声音,好似确曾在哪儿听?见过……不会吧,不会这?么巧吧,她总不会这?么背时,在宫中碰见以往镖队中之人吧?
她脑中闪过万千瞬念。
惴着心尖抬眼朝那丽妃望去。
……竟是那个在四年前,在镖队中险些被刁奴欺压饿死,那个一直被寄养在外的襄阳郡守家七姑娘——姜盼儿!
就算身上穿着华丽至极的宫装,可徐温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浑然不如以往瘦弱,更加骨韵多姿,眉眼也张开?了许多,在脂膏宫妆的粉饰下,确实很研姿俏丽。
徐温云完全未曾想?到,头?次入宫,竟能碰见旧人,她顿时浑身都僵住了,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本?宫现在已不叫姜盼儿了。
后来回到家中,父亲给我改了个姣丽的名儿,周娘子可是因着这?个,所以才能认出本?宫来?”
徐温云反应过来,垂下眼眸,隐藏住了眼底万千翻涌的情绪,只紧着嗓子回话道。
“丽妃娘娘认错人了。
臣妇不姓周,臣妇姓徐,唤做徐温云,是工部侍郎郑明存的内眷。以往从未见过娘娘,更是不认识什么姜盼儿。”
姜姣丽也是在触及到她的瞬间,才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确是活人。
所以她就是太后娘娘点名要见的那个郑明存的发妻?
难怪皇上一直没能将她翻找出来。
原来是因为她这?些年并未顶着周芸的名字行事,而是更名换姓了。
趁着她垂眼的功夫,姜姣丽就像是打?量关在铁笼里的猎物般,缓步围着她绕了一圈,嘴上的话语却?是和煦至极,甚至略带了几分委屈。
“……周娘子隐瞒身份,必有缘由,本?宫若是兴起了详查,必能寻出蛛丝马迹,可本?宫又岂会是那样多事的人?”
“本?宫只是伤心,伤心周娘子不肯认我,想?当年在镖队中,若非周娘子施手?襄救,本?宫只怕早就被那老虔婆虐待死了,今日哪里还能有命站在你面前?
本?宫想?着如何偿报你都不能够呢,莫非还能害你不成?”
这?番话说得入心入肺,听?着实在诚恳至极,且也很有些道理。
虽说同?样都是镖队中人。
可论身份,论权势,论手?段……
眼前的姜盼儿,与?那个胡商欧伯特,压根就不是一个量级。
欧伯特一介胡商而已,与?京中官眷,最多也就能扯上些布料上的联系,就算她抵死不认,也没什么。
胡商能力有限,就算认出她,察觉出什么蹊跷,手?腕也扳不过荣国公府,翻找不出什么蛛丝马迹。
而姜姣丽不一样。
她现在是皇上的枕边人,宠冠后宫,按照现在的势头?,哪日来个母凭子贵,登上皇后之位也并非不可能。
这?样的人物,若当真动了心思详查,能有什么是查不到的?
不仅能查出她的真实身份。
甚至还有可能查出郑明存的隐疾,顺藤摸瓜查出辰哥儿的身世。
两害相权取其轻。
现在的情况是,宁愿暴露身份,也绝不能暴露那个隐藏在荣国公府那个最大的秘密。
且就算承认了又能如何呢?
姜姣丽又有什么理由会害她?
说到底她现在只是个从六品的诰命,而姜姣丽已经是整个祁朝唯二尊贵的女人。
二人根本?没有利益牵扯。
她又对姜姣丽曾有过恩情。
这?位丽妃娘娘压根就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任何动机,会加害于她。
所以徐温云心中权衡再三,终究还是松了口。
甚至有些后悔,为何没有一开?始就相认,免得引她生出万千疑心。
“……其实当年臣妇也就是举手?之劳,倒让丽妃娘娘记挂了这?么多年。”
徐温云先是认下了周芸的身份,又顺着她的话,略微提了提当年的恩情,最后才温声解释。
“臣妇不是故意不想?与?娘娘相认。”
“只是当年臣妇化?作周芸行事时,惹出过些风流债,后得幸嫁了个温润郎君,又生了大胖小?子,正是夫妻和美,圆满顺遂的时候。
为免让夫家知晓我的那些腌臢事儿,很早以前就更名换姓,与?过往切割了。”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
姜姣丽当下也就信了。
周芸现下口中的风流债,指不定就是当年与?皇上有过的那段情。
也是。
想?当年她对陆客卿是何等的死缠烂打?,穷追不舍……众人都看在眼里的,那有伤妇德,放荡不羁的疯魔样,若是传了出去,她还如何能得嫁高门?如何能穿上这?身诰命夫人的衣裳?
自然是要藏着,捂着的。
她与?皇上当年为什么没有在一起。
又为什么闹掰了的。
她究竟又使了些什么手?段,隐瞒身份,躲过了皇上的天罗地网。
……
这?些对姜姣丽来说,实在是一点都不重要,甚至对于周芸的说辞是是真是假,她也混不在意。
只在这?番话中。
敏锐提取到了个关键信息。
“……你竟是生儿育女过的人了?
你若不说,本?宫竟丝毫都看不出来。”
徐温云笑笑,面上显露出几分腆然,通身都散发出些母亲的光辉。
“是呢,那孩子顽皮,自襁褓中起就可捣蛋了……
有了这?个孩子,臣妇便?觉得万事都知足了,现只想?安守后宅,好好过些安稳日子,看着他一天天长大成人。”
呵。
这?周芸,竟当真已是个生产过的妇人了?
那没事儿了。
那她绝不会对自己构成任何威胁。
若她至今未婚,或许还会让姜姣丽心生几分忌惮,可现在时过境迁,她都与?别?的男人情深缱绻过,连孩子都生了……皇上又岂会再回过头?去要她?
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
皇上之所以对周芸念念不忘,就是因为她死了,再也看不见摸不着,所以她才得以变成他心中的白月光和朱砂痣。
可是她还活着。
活得好好的。
还给别?的男人生了孩子。
皇上如果?知晓了,还会那样情深难以自抑么?指不定盛怒之下,受不了她的欺瞒,恨不得再让她真正死一次。
姜姣丽方才在舆架上还如临大敌。
现在脑中紧绷的弦,却?彻底松了下来。
她听?周芸温声说这?那些有关孩子的事情,那些招猫逗狗的日常……她含笑应答着,眼底的讥诮却?越来越甚。
直到过了几盏茶的功夫,话说得差不多,姜姣丽才亲自将人送出了殿门,真真是副阔别?重逢的激动样子,直到分别?,还依依不舍握着她的手?。
“宫中苦寂,难得遇上个知心人。
周娘子今后如若得空,必要多来成华宫陪本?宫说说话。”
可只待人走远了……姜姣丽的笑脸慢慢僵落了下来,眸光一沉,闪着阴暗无比的危险光芒。
“传本?宫的令,今后无论是祭祀典礼,还是春蚕祈福……宫中大大小?小?需要诰命夫人参加的场合,都务必将此人剔除出去。
切记,莫要让她出现在皇上眼前。”
想?来二人目前是没有见过的。
既如此,今后干脆便?也不必见了。
至今为止,姜姣丽偶尔也会想?到在她饿到意识即将昏阙时,那张纤纤素手?递上前来的饼……
若非万不得已,她也不想?要做个恩将仇报之人。
*
*
*
当日。
辰时三刻。
李秉稹处理完政事,想?要独自散散神,便?身侧一个随从都没有带,独自在御花园中踱步…
才饶过假山,个年龄尚轻的小?火者,忽得一下冲撞到身前,连带手?中的物件,也掉落在柔软的草地上。
“莽莽撞撞,成何体统?”
小?火者定睛瞧真切,眼见来者是皇上,吓得立即瘫倒在地,抖若筛糠,连声告饶。
“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小?的并非有意冒犯,而是在宫中捡到此物,想?要急着将其送去内务府……”
一面说,一面将那东西捡起来,双手?捧着将其递高到了李秉稹面前。
那是块通体碧绿的圆形玉玦。
成色极好,材质却?算不上绝佳,静躺在那小?火者掌中,散发着莹润的光芒。
不正是当年在襄阳箭场上,他给周芸迎来的那枚玉玦么?!就连上头?银白色的如意结,都是后来她亲手?编织的。
它如何会被掉落在宫中?
李秉稹眸光骤紧,脑中开?始混沌起来,又莫名有种隐隐的预感, 只颇为心气不平,咬紧了牙根,沉声问道。
“此物是从何处拣的?”
那小?火者毕恭毕敬道,
“回禀陛下,这?是小?的在昭德门附近捡来的,那处靠近宫门,乃是朝臣与?诰命夫人们入宫的必经之处,小?的便?想?着立即将其送去内务府,将其送还给失主。”
“此物由朕处置。
赏你百两白银,自行上内务府领赏。”
“多谢皇上,奴才叩谢皇上大恩。”
那个小?火者千恩万谢完,就喜滋滋扭身离去了。
李秉稹只充耳不闻。
他的所有注意力,都在那枚玉玦上头?。
指尖将那玉玦摩挲了番,发现就连玉质内的瑕疵,都与?当年那块一模一样……正在他脑中猜想?着无限可能,只听?得前方传来阵慌乱的脚步声。
李悦怡气喘吁吁跑了过来。
她今年已经十一岁,身形已经长得颇高,在宫中锦衣玉食了几年,通身气质大改,很有些公主的风姿。
“父皇,儿臣终于找到您了。”
可现在却?有些失态。
眸光中闪着晶莹的泪珠,浑身也有些发颤,见到李秉稹的瞬间,就扑通一下跪到了地上。
“儿臣若是说错了什么胡话,还请父皇勿怪……
可儿臣方才,好想?看见母亲了。”
李秉稹愈发将掌中的玉玦攥紧了几分。
他只觉有些喘不过气,心脏剧烈跳动起来,“……继续说。”
“方才儿臣带着妹妹在昭德门附近放风筝,望见有位贵妇,正由个宫婢牵引着出宫,相貌像极了母亲!
当年在罗吉街头?次遇见父皇与?母亲的时候,儿臣已有八岁,母亲又生得貌美,所以儿臣记忆深刻,从未忘却?过哪怕一日,儿臣可以确定的是,那位贵妇与?母亲长得实在是一模一样!”
李秉稹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在脉络中奔腾了起来,手?脚甚至都些发麻,略定了定神,思绪清晰问道。
“除了相貌,可瞧清楚了她身上还有何特征?”
李悦怡心知事关重大,当时也不敢自作主张,妄下结论,所以并未让人拦下那位贵妇,而是回去先把年幼的妹妹安置妥帖,这?才想?着满皇宫找李秉稹禀报,让他自己个儿拿个主意。
现在更是努力回想?着关于那贵妇的一切细节。
“……她身上穿着诰命夫人的衣裳。儿臣当时还凑近瞧了瞧,只见她右手?手?背上,有颗殷红色的痣。”
听?了这?番话的瞬间……
李秉稹脑海中,就将所有事关周芸的一切蹊跷都串联了起来。
那具溺亡而死,无处可找的尸体。
欧伯特曾说撞见过周芸的话语。
选秀之日,像极周芸的病弱秀女。
殿选上,眉眼与?她相似的状元郎。
还有现在。
手?中的这?块玉玦,以及她手?背上那颗痣。
……
目标迅速缩小?,全落在了一人身上。
李秉稹呼吸微窒,现在虽还未见到她人,可心中几乎已经下了确切的定论。
“庄兴,去传朕旨意,召今日前往慈宁宫觐见太后的所有命妇,明日再入宫一趟,朕要亲自面见,再发次恩赏。”
“今日来了几个,朕明日就要见到几个。
不得以任何理由缺席。”
“尤其荣国公府。
务必要传达到位。”
第055章 第五十五章
第五十五章
永安街。
精致的轿辇, 被四个?轿夫扛在肩上。悠悠荡荡由巷道的尽头驶来。
徐温云坐在上头,疲累不堪的同时,思绪亦飘然远去。
借种求子这件事儿, 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三四年了,可徐温云她压根没有片刻感到安宁过。
尤其今日,那丽妃娘娘的乍然出现,更是愈发让人心慌意乱。
徐温云晓得人心易变,事过境迁的道理?。或许姜姣丽以前?确实对她心怀感恩之心,现在也未曾变, 可以后呢?
身在后宫, 处于朝堂,指不定今后有必要?时, 姜姣丽就会将此事翻查出来,以此逼迫她, 甚至逼迫容国?公府做些不情愿之事。
可方?才那样的情形下,她又能如何?现在唯一能够期盼的, 便是姜姣丽心中还能惦念着那几分?恩情,各自?相安, 莫要?搅扰。
徐温云心中有些不安,指尖下意识朝腰间那枚玉玦探去……谁知竟探了个?空?
徐温云脸色微变。
又在腰腿处探摸翻找了番,确实没能找见, 这才意识到,或许是方?才跟着那女使去临华宫时, 走得太急太快, 衣幅摆动间, 将那玉玦掉落在了宫中。
……那是陆煜留给她,为数不多的物件儿, 它?见不得光,掉了也不能找,更何况还是掉在宫中,为避免麻烦,就更加不能去寻了。
徐温云心中一阵可惜,她原还想着,今后待辰哥儿长大成人后,她便将所?有实情全盘托出,再将他生父的物件,交到孩子手上。
现在看来,却是不能了。
回到涛竹院中。
辰哥儿一见了她,就撒开丫子,扑在了她诰命夫人的厚重制服上,手臂圈住她的膝盖,观察她一番后,小圆眼睛轱辘转转……
“母亲怎得不高兴?”
徐温云蹲下身来,扯扯嘴皮笑笑,
“没有不高兴。
母亲看到辰哥儿,心中欢喜得很。”
孩子的心思最?为透亮,尤其辰哥儿是个?格外聪慧的,他摇了摇小脑袋,格外认真道。
“母亲就是不高兴。
不止现在,平日里也很少高兴,尤其父亲在的时候,母亲就更不高兴了。”
徐温云苦笑一番,抬手轻抚了抚辰哥儿的头顶,带了些解释的意味,
“并没有,辰哥儿错想了。”
辰哥儿并未揪着此事不放,而是又歪了歪头。
“也就舅父中状元那日,母亲笑得最?开心。若是辰儿以后也考中状元,母亲是不是日日就能那么开心了?”
徐温云亲他可爱的面颊,点点头,
“是。
若我辰哥儿也考中了状元,那母亲今后笑得日日都合不拢嘴。”
辰哥儿闻言,可爱软萌的脸上,露出了几分?认真严肃的神情。显然是将此事放在了心上,郑重点了点头。
晚上。
郑明存回来了。
抬腿就跨入正房,将那包用油纸精致裹好,打着如意绳结的糕点,放在了正房的置桌上。
“喏,如意坊的栗子糕。
正是应季,很受京中女眷们?的喜欢,就是每日只限量五十份,难买得很。我估摸着你应当爱吃,寻人托关系才咂摸来了这一小袋,你待会儿尝尝。”
徐温云垂下眼睫,依旧是那副应对金主的恭谨模样。
“多谢郎主。
郎主平日事多,委实不必费心在后院中,如若馋了,我遣阿燕多出去买几趟,总是能买着的。”
“下人买来的,那叫差事。
而我亲自?为你咂摸来的,这叫心意,夫人不会连这都需我来教你吧?”
郑明存浑然不在乎她是怎么想的,哪怕是这么膈应着相处又如何?只要?在外人看来,他们?还是和?美?的一家?,如此就够了。
“今日入宫,没出什么差错吧?”
“没有的。
只是晚些时候,宫中又有人来传旨,明日须得再入宫一趟。”
“那事儿我听?说了,便去吧。
如今日这般,不出乱子就成。”
徐温云暂且把丽妃的事瞒了下来。
一则事态还未严重到那个?地步;二则,涉及宫中之人,就算同他说了,也是无用,若是出了何事,以荣国?公府现在之能,只怕未必能兜得住。
涛竹院这头,一夜无事。
临华宫这头。
甚至还未等到深夜,才卯时三刻左右,姜姣丽正满怀期待布置宫殿,就听?得宫婢们?道庄兴来了。
差不离是用膳的时间。
原以为庄兴是特来请她去与皇上用晚膳的,哪知那奴才脸上堆着笑脸,说出来的话却让她再次失望。
“丽妃娘娘,皇上今夜原是打算要来的,可方?才在御花园转悠了圈,好似又觉得有些乏累,特让奴才来与您通禀一声,让您今夜不必等了。”
姜姣丽脸上的笑容,差点有些挂不住,“好,本宫晓得了。”
李秉稹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
可今日这番,完全就不像是他的作风。
姜姣丽立马唤来含桃,
“你送那位郑夫人出宫的时候,在路上确定没有撞见皇上?”
含桃点点头,
“奴婢确定。
且按照娘娘的吩咐,特意走的是偏僻路线。”
这便奇了怪了。
那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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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
养心殿。
庄兴候在殿内,只觉得从昨夜,皇上就有些奇怪。
首先是并未按照原计划,下榻在丽妃娘娘的临华宫。
而后大晚上的去了趟云玉宫,不仅往里头添置了不少奇珍异宝,又命宫人连夜将宫殿里外洒扫干净
——浑然就像是预备着让迎人入住的样子。
没睡上几刻钟,又起了个?大早开始捯饬自?己……天菩萨,他们?这位皇帝,哪里是什么在乎仪容仪表的人?
以往战事正酣之际,他随着皇上入西北往返奔走军营,连夜处理?政事,胡子拉碴的,连洗脸都顾不上,只能草草一抹。
可今儿一早,却沐浴焚香,剃须束发,修整仪容……哪怕是登基称帝的那一日,也未见皇上这般精心装扮过。
内官们?依令,捧来了七八件形态各异的龙袍,另还有些用以装饰的玉佩,发冠,玉带,香囊……一字排开,这些珠光宝气,华贵无比之物,瞬间将整个?养心殿点亮。
庄兴站在一旁,只见皇上却也没个?笑脸,眸光在那些物件上转了转,忽又沉声问了他句。
“朕今日,着哪件好?”
不是?
今儿个?不过就是普通的一天,又没有祭礼,也没有参拜的……这到底是为得哪一桩。
庄兴心里一阵奇怪,却不妨碍他狗腿子上前?,垂首哈腰,带着十成十的真心道。
“依奴才看,皇上剑眉凤目,丰神俊朗,无论穿哪件都是好的,无论穿哪件走出去,让这世上的任何女娘见了,都会一见倾心,倾慕不已。”
谁知这马屁却好似拍错了。
皇上听?了并没有高兴,反而脸上神情更加阴郁,沉下眉头,冷声怒道了句。
“都给朕撤下去!
取最?常穿的那件来。”
满屋的宫人们?,都吓得肝胆一颤,连带着端在手中的置盘都抖了三抖,庄兴也吓得面色白了白,忙挥着手,将那些宫人催赶了出去。
过了几柱香的功夫。
又听?得皇上不耐烦问了句,
“离巳时三刻还有多久?”
巳时三刻。
是皇上见面那几个?诰命夫人的时辰,除了紧要?政事,以往可从未见主子问过时辰。
庄兴咂摸出主子或在里头有在意之人,立即上前?一步,小心翼翼答话。
“万岁爷,离巳时三刻还早。
约还有一个?半时辰呢,待会儿要?面圣的夫人们?,现估摸着还正在梳妆。”。
李秉稹心烦意乱,抬手扯了扯略勒脖的衣领……该死?!今天这时间,怎么就分?外难熬呢?
*
*
*
今日恰好是休沐。
辰哥儿虽还只是小小年纪,可自?从得知舅舅高中了状元,昨儿个?又由徐温珍陪同着,在仙客汇的高楼雅间中,望见徐绍骑马游花街那盛大的场景后,竟就当真开始静下心来,耐着性?子安静写字了。
郑明存正在院子里练剑。
以往没有对比,徐温云便以为他的功夫或很厉害,可自?从见过陆煜晨起练武的场面后,便知他那些不过都是些花架子。
就连观赏性?,都要?更略逊一筹。
因着今日要?入宫面圣,徐温云又照例起了个?大早梳妆,待一切准备完毕,郑明存抱着辰哥儿,将她送到门口?。
“今儿我难得休沐,你在宫中估摸着也待不了多久,待会儿时间差不多,我就去宫门口?接你。
在车架上备身寻常的衣裙,你出了宫就换上,咱一家?三口?去仙客汇吃螃蟹宴。”
郑明存经常忙得脚不离地,更莫说能抽时间与母子二人出门游玩了,所?以在辰哥儿眼里,倒很难得,兴奋地笑着抚掌。
“娘亲喜欢吃蟹黄。
待会儿我把蟹黄全都留给娘亲。”
徐温云冲着孩子笑说了两句,却只对郑明存微点了点头,然后就弯身上了轿辇。
所?以说。
郑明存是绝不会错过任何可以巩固爱妻人设的时机。
妻子奉召入宫,丈夫贴心候在外头接人,这让那些往来宫中办事的大臣们?见了,传出去又是一段佳话。
其实皇宫等级森严,规矩又多。
所?以徐温云打心底里,是不乐意入宫的,可一想到能因此避开郑明存,便又觉得好像这入宫,没有那么难捱了。
可心里又不由觉得有几分?奇怪。
其实也就是昨日在慈宁宫陪着太后娘娘说了几句话,何至于就能让皇上亲自?封赏呢?……或许皇上也是为着博个?孝顺的名声吧。
原想着不必面圣。
谁知能躲过昨日,却躲不过今日。
当今皇上手段雷霆万钧,太上皇过世没半年,就让前?太子李承继阖府陪了葬,通家?老小三百四十余人,一个?也没落下,就连襁褓中的婴孩,都未曾放过。
那样手段狠辣的人,也不知生了副何等罗刹模样。
徐温云对此实在是有些紧张,可又想着,既说明了是要?入宫封赏,那只要?规规矩矩的,想来也出不了什么乱子。
与昨日入宫的流程并没有什么两样。很快,其余的夫人们?也都到了,彼此见礼寒暄一番,还是按照昨日的队伍,缓缓朝养心殿行去。
她们?被带到间偏殿外,随着内官进去禀报了声……徐温云屏气凝神,跟在前?头的命妇后头,轻步踏入殿中,按照前?三后四排列好,对着身前?那个?穿着明皇龙袍的男人,行跪拜大礼。
“臣妇叩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众人入殿的瞬间。
李秉稹一抬眼,就认出了她。
或许是难以面对真相,又或许是担心期望会破碎……所?以从捡到那块玉玦到现在,他一直按捺着。
按捺着没有直接杀去荣国?公府。
按捺着不让龙鳞影卫去确认她的身份。
按捺着没有在命妇们?入宫门时,率先去城墙上蹲守……
终于等到了相见这一刻。
是她,周芸。
这该死?的女人,果然还活着!
本就旖丽的容貌,在四年完全张开,像极了朵盛放到极致的灼灼芍药。
她更美?了。
高髻浓鬓,杏脸柳眉,目剪秋水,唇夺夏樱。
周身都绽放着耀眼光芒,清艳绝伦,踏进来的瞬间,世间万物都化为黑白,唯她是彩色鲜亮的。
比起以往的灵动娇俏,气质更加温婉娴静,在那身诰命夫人翟重的服饰下,显得更加端庄。
现正规规矩矩垂着眼,不敢直视天颜。
“……这些都是皇上犒赏给各位夫人的,还望诸位作为外命妇之表率,今后内持孝行之心,劝民行善之举。”
庄兴先是例行嘉奖封赏,而后在李秉稹的示意下,尖细着嗓子道了句。
“其他命妇可率先退去。
工部侍郎郑明存当差得力,皇上另有封赏,他的夫人暂且留下。”
这原是好事,可徐温云用余光瞥见身周的命妇们?缓缓起身,如潮水退出殿门,只剩自?己独自?个?儿时,心中油然生出一阵紧张。
而且格外迥异的是。
四周的宫人亦随后离去,耳旁传来殿门关闭的吱呀声,殿内好像只剩下跪在地上的她,以及端坐在主位的皇上。
这愈发让徐温云觉得莫名与愕然。
该不会是郑明存在任上出了什么乱子,所?以皇上要?扣押家?眷吧?
“……跪近些。”
倏忽。
由上首位传来清冷沉澈的声音,吓得徐温云整个?人都微微抖颤了下。
她压根就不敢抬眼,余光只能撇见那半角金黄灿灿的名贵龙袍,她闻言后不敢耽误,立即由殿角处,俯身跪爬到了偏殿的正中央处。
谁知皇上还不满意,甚至略微有些不耐烦。
“跪到朕身前?来。
……有物件给你。”
“是。”
徐温云无法,只得硬着头皮,由地上站起身来,而后轻然乖顺,跪在皇上近在咫尺的位置。
眼前?就是黄金灿灿的鞋靴,上头镶嵌了颗圆润耀眼的东珠,用金线围着靴面绘制了圈祥云花纹……
只是那祥云花纹,瞧着实在有些眼熟。
这个?念头在脑中突冒了冒。
又想起皇上说有物件要?赏赐给她,于是暗吞了口?唾沫,将双掌缓缓高举过头顶。
掌中果然落入一物。
徐温云原还松了口?气,正预备着要?谢恩……结果待定睛看清楚手中的东西,瞬间浑身都僵住了。
竟是那块随身携带多年,昨日掉落在宫中,失而复得的玉玦!
于此同时。
万人之上,端坐云尖的那位皇主,倏忽倾身上前?,抓住她白皙胜雪的纤细皓腕,将她单薄的身姿都拽得立起半身来,几乎是咬牙切齿道了句……
“朕如今应当怎么称呼你。
是周芸,还是……郑夫人?”
手中这块玉珏。
鞋靴上的祥云花纹。
这落入耳中,愈发觉得熟悉的声音……
终于使得徐温云意识到了什么,她心脏漏跳几拍,顿然抬眼朝上望去……
竟看见了那张原以为此生再也不得见的脸!
怎么会?
眼前?之人怎么会是陆煜?
陆煜怎么可能会是当今天子?!
那张多年来只存在梦中,依稀在辰哥儿身上窥出几分?影子,曾经无比熟悉的英武面庞……现竟赫然就在眼前?。
由天而降了道巨雷,直直砸落在徐温云身上,她脸色唰得一下惨白,眸光震动,满面骇然,浑身上下都止不住地战栗起来。
任何人提及周芸这重身份,她合该都是抵死?不认的,可眼前?之人是陆煜!是这世上最?熟悉她,赤**裸相见过无数次,清晰知道她身上每个?特征与构造的陆煜!
谁能想到当年那个?半块银元都拿不出来,日日只能嚼饼,鞋靴破了都要?继续搓着脚穿的江湖莽汉。
如今竟然会摇身一变,成了心狠手辣,冷血无情,威势擎天,瞬间让半数朝中官员都身死?灭绝的九五至尊呢?
徐温云大脑有片刻顿停,眼前?不断闪烁着金星,甚至感觉天地乾坤都在倒旋。
人在过于惊惧中,下意识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她若现在还负隅顽抗,无疑是作茧自?缚。
她内心承受着难以忍受的煎熬,将手腕由他指尖轻挣出来,又后退着跪了几步,喉咙冒火,干涩难言,异常艰难,由牙缝中挤出来句。
“……臣妇徐温云,见过皇上。”
声音与以往一模一样。
指尖触碰是有实感的。
是了,是她无疑。
李秉稹将她所?有反应都看在眼里,浓墨般的凤眸,眼底翻滚着晦暗不明的情绪。
“今日见了你,朕也同样意外非常。
朕原以为你死?了,谁知你竟就死?在了京城,死?在朕眼皮子底下,死?去了给别人做妻……
周芸,你真是好能耐,好本事啊。”
他每说一句,徐温云都觉得心头被巨锤捶打一下,心胆俱裂,胃部也开始痉**挛,通身好似都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咬。
身前?抛来张奏本,纸页翻腾展开。
正是当初她入镖队时,用来掩盖身份,名为周芸的籍户单据,上头用朱笔小恺赫然写着四个?字——溺水而亡。
“欺君,乃死?罪。
朕给你个?解释的机会。”
徐温云身上的汗毛尽数竖立,鸡皮疙瘩蔓延到了肌肤的每一寸,额间沁出冷汗,整个?人都发虚。
铁打的事实就在眼前?,她又该如何分?说?
直接说丈夫身患隐疾,这户籍单据是为了给她隐藏身份,好让她上外头勾搭男人,借种求子的么?
不。
不成。
他现在好像只是单纯气愤自?己隐瞒身份,浑然还未察觉到什么借种求子。
若是现在直接坦白,岂不是自?曝短处?
欺君,只死?她一个?。
可若牵扯到皇嗣,事态的严重性?直接升级百倍。依着他登基后的种种狠辣手段来看,荣国?公府满门以及整个?温家?,毫不例外,都要?被抄斩。
刚刚养好身体的孱弱妹妹。
寒窗苦读十数年的状元弟弟。
甚至或许就连辰哥儿,都会被视为来历不正,见不得光的野种,被幽禁被唾弃被砍杀。
……
不。
不能让他们?都受到牵连。
宁愿只认下伪造身份。
也绝不能坦白借种求子之事。
她头皮发麻,牙齿咯咯吱吱上下碰撞,魂飞体外,只听?得自?己用又轻又细的颤抖声音道。
“……臣妇并非刻意欺瞒。
皇上也知,世家?大族官宦人家?,许多时候为行事方?便,都会备上几个?假身份,臣妇的父亲也为我备了这一张。”
说着说着,徐温云好似冷静了些,努力稳住心神,极力掩盖着。
“后来到了津门,姨母见我臂上的朱砂痣没了,知我不再是清白之身,再三逼问之下,得知了随镖路上醉春碎魂丹的种种……那些事情传出去有碍名节,姨母为怕我今后不好嫁人,便去官衙将这张籍契单子销了户,还再三嘱咐,让我务必对过往三缄其口?。”
这番说辞,是后来郑明存去津门善后,回来特意嘱咐过她的,如若实在有一日捂不住,暴露了周芸的身份,那按照这个?说法,可保万无一失。
皇上闻言并未说话。
也不知有没有被这番话糊弄过去。
几息之后,殿中又响起了他略带冷沉,且充满嘲弄的声音。
“……倒是又再嫁了。
怎得,莫非那郑明存,是同你亡夫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么?”
徐温云感觉到脸上又热又燥,贴身衣物近乎都已经湿透,全身的血液也仿若都齐齐上涌,面上神情愈发难堪。
“……臣妇当时并不是寡妇,仅仅是个?待字闺中的官家?女子罢了。
可一则出门在外,个?弱女子不好与人掏心掏肺,将家?世背景全盘托出;二则,也有些玩闹心起,想借着假身份行事张狂些,才用了寡妇的名头做遮掩。”
“离开镖队一个?月后,遇见了夫君。
他身为国?公嫡子,家?财万贯……臣妇能嫁给他做续弦,实属还是高攀。”
说完这番话。
殿中陷入了如死?一般的沉寂。
徐温云纤长如鸦羽般的眼睫颤个?不停,心脏跳得几乎要?蹦出来……这再三的哄骗,必是惹得他生气了,可这人为何没有发难动怒?
她心中更加忐忑不安,不禁大着胆子,惶惶然朝前?头望去。
殿内有多根红色巨柱支撑,精细雕刻着回旋盘绕,宛然如生的飞龙,地铺白玉,高悬着华丽的丝绸帷幔。
十二幅碧绿翡翠金丝楠木屏风前?,那金漆雕龙宝座上,年轻且英武的帝王,如凛冽雪松般端坐着。
他通身已无半点江湖莽汉的影子。
那身镶金的龙袍,以及身周所?有堆砌出的一切,无时无刻都在显露着其尊贵的身份。
天潢贵胄独有的雍容矜傲,更是在他身上体现了淋漓尽致。
她对上了男人冷执淡漠的眼。
他的眸中是无尽墨色,仿若深不见底的沁骨寒潭。
“名字是假的。
寡妇的身份是假的。
就连那劳什子亡夫,也是你胡编乱造出来哄骗朕的……
所?以唯有嫌弃朕穷困潦倒,不堪托付这点,是实打实真的……周芸,你是这个?意思么?”
第056章 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六章
“名字是假的。
寡妇的身份是假的。
就连那劳什子亡夫, 也?是你胡编乱造出来?哄骗朕的……
所以唯有嫌朕穷困潦倒,不堪托付这点,是实打实真的……周芸, 你是这个意思么?”
徐温云嗓子发干,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掌扼住,甚至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只?继续硬着头皮道。
“……谁不愿意过富贵日子呢?
臣妇庸俗,是个唯利是图之人。
而皇上当年看上去实在太过落魄,既无家?业, 又无田产, 不仅不愿考功名,还不屑于参武举, 日子看上去实在是无甚奔头,所以臣妇实在无法安心……”
说到此处。
徐温云又深看他一眼, 继续紧着嗓子道。
“且就算臣妇伪造户籍,可皇上不也?同?样……隐藏了身份么。
当年之事本就各有难处, 所以臣妇就算有错,也?理应罪不至死, 还请皇上从轻发落。”
空气骤停。
落针可闻。
徐温云匍在地上的发抖的身体,逐渐僵直,她只?觉得过了一个纪元那么久, 才?听得上头继续问了句。
“他待你如何?”
皇上没有发怒。
没有命人将她拖出去砍头。
却只?淡问了句,他待你如何?
现在是谈这些儿女私情的时候么?这个问题使?得徐温云头脑有些发懵, 心中?的感受逐渐开始怪异, 不过现在还未回?过味来?。
脑中?混沌不清, 囫囵吞枣回?答着。
“……自是待臣妇极好的。
温和有礼,看顾有加, 从未对臣妇说过一句重话?,额,还看顾臣妇家?人,照拂弟妹,教养孩子……”
李秉稹隐隐期盼她会?说出与郑明存不一样的说法。
她如若说夫妻生活不协,时常争吵不休,婆母苛待,妯娌针对,身陷水深火热当中?……
他二话?不说,就能让她解脱出来?。
可令人失望的是,她说出来?的每个字,都?不是李秉稹爱听的。
现坐稳江山,万事万物随他采撷。
李秉稹更添了些一针见血的直击。
“那可曾有想起过朕?!”
徐温云原以为这些话?太过絮叨,他是不喜听这些家?长里短,所以才?直直打断了她的话?语。
可细细想来?,好似并不是这样。
从入殿到现在,他一直揪着那些过往不放,让她翻来?覆去地解释,瞧着并不像是要论她的罪,反而更像是叙旧。
他后来?必定是特意命人探寻过她的踪迹,所以才?会?翻出眼前这张作废了的户籍单据。
现又问可曾想过他……
——端得就是副旧情难忘的样子。
这显然大大超出了徐温云的意料。
借种求子,借到了当今皇上头上。
且还勾得他一直不能忘怀。
事隔多年以后,阴差阳错下?又再?次相遇……
天菩萨。
命运能不能别和她开这样的玩笑。
可也?就是因为发现了这一点。
让徐温云看到了或许能保全弟妹的希望。
皇上对她留有余情是好事。
只?要操作得当,说不定甚至能逃过这场劫难。
“……臣妇是个忘性大的糊涂人,若非今日再?见到皇上,能够回?想起些微画面,其?余的尽数都?忘干净了。”
“毕竟区区三十三天而已,总不至于…会?有人惦念三四年吧?”
最后这句话?。
实在是狠狠刺痛了李秉稹。
该死!
他就是那个与她勾缠了区区月余,就依旧难以忘怀,直到四年后还对她恋恋不舍之人。
哪怕当年二人那么不欢而散,可得知她溺亡离世的瞬间,他就下?意识想要抓住些她留在这世间的痕迹。
想着这世上,不能单只?有他独自一个孤零零惦念着她吧?
所以他收了罗吉街那两个做义女。
又想着,她身死之后,尸体无处可寻,香魂飘零无依,今后无人祭拜。
所以特在皇陵给她建了衣冠冢,甚至就建在他今后的陵穴旁,如此也?好让她也?能沾几分龙气,受几分香火。
就连那姜姣丽,也?是因着那夜言语间提及了她,他才?开恩让此女留在了宫中?。
而他在为她黯然神伤,思之欲狂,无心情爱,甚至连偌大的后宫都?空置的时候……她又在做什么?
她正在同?郑明存浓情蜜意,如鱼得水,琴瑟和鸣!
郑明存那厮,恣意狂悖,在那宫宴上,甚至秀恩爱都?秀到他脸上来?了!
他当时心里就觉得很膈应,现在一想到郑明存的妻子是她,当时诉说得都是与她的点点滴滴,他现在就恨不得下?到御令,将那厮拉去菜市口宰了,杀之而后快!
越是这么想,心气就越不平。
且偏偏心里的这些念头,甚至还不能同?她明说。
堂堂一代英武帝皇,一叶障目,被个微末官眷女子欺瞒了身份,甚至还在二人关系分崩离析后,对她念念不忘了三四年!
呵。
是传出去都会被人贻笑大方的程度。
李秉稹心中?恼火至极。
他脸色阴沉得吓人,幽暗的眸光中?,蕴压着惊涛骇浪,身周散发的低气压,冷得空气都?寒窒。
他并非是个执着于过往之人。
无论以往暗地里为她做过多少,浑然可以当作是自己一厢情愿,许多时候原也?就是发句话?的事儿,压根也?犯不上再?提。
他现在唯只?独独在乎一点。
“整整四年,你当真从未想起过我?
哪怕一次?”
“没有。”
徐温云回?答地飞快。
甚至没有让这句话?有落地的空间,她匍在地上,不敢抬头,牙齿咬着内侧唇壁,甚至感受到了丝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李秉稹眼底一沉,雷云翻滚,碎冰与浓雾翻飞,狂风骤雨齐齐呼啸,轻嗤了声。
“撒谎。”
“我没有撒谎!”
徐温云莫名觉得被戳中?心事,反而好似被激怒,干脆腾然立直身子,眸光沉静如潭,透着微光。
“实际上是,臣妇自从离开镖队的那天起,就一直在姨母的操持下?四处相看郎君,脑中?全都?是想着如何钓个金龟婿,压根就再?没往回?想过。
后来?嫁了人生了子,就整日都?在后宅中?,忙着相夫教子,主持中?匮……”
她对上李秉稹的眼。
“所以。
臣妇这些年来?,是真的没有心思想皇上,一分一毫都?没有。”
李秉稹微转了转指尖的碧玉扳指,嘴角上扬 ,带了丝寒森的冷笑,眸光中?亦透出几分阴鸷的寒意。
“那这枚玉玦又算什么?
如非日日随身携带,又岂会?掉落在宫中??”
徐温云闻言,整个人都?呆了呆。
她心尖一颤,犹如被人猛然扎了一道,又狠狠搅动几下?,可她反应得很快,立马反应过来?,涩着嗓子逞强道。
“皇上错想了。
之所以还留着这块玉珏,并非是还对皇上还有情,而是想用个物件压压裙面,它大小又正好合适,戴惯了懒得换而已。”
“这么说皇上或许不信,可臣妇不想引得皇上误会?。
所以这样东西,不留也?罢。”
说完这番话?。
徐温玉脸上带了几分绝然,抬手迅速由头髻拆下?根发簪,将其?穿过圆形玉珏的孔洞……
李秉稹好似意识到了她要做什么,瞳孔震动,立即出声制止,“不准…”
结果话?还未说完……
那枚翡翠玉玦,就被徐温云指尖蓄力,在发簪的撬动下?,由中?间分身碎成了两半。
没有圆满。
唯有缺残碎玉,满地荒唐。
徐温云凄然笑笑,在心中?被压抑已久的恐惧与怨怼,终于在此刻释放出来?,面上神情有种死生不顾的木然。
“臣妇有罪。
当年先是隐瞒身份刻意接近皇上,后又负心薄幸谎话?连篇,今日在殿上更是多番违逆,言语冲撞……”
“这诸多罪则,实则不与他人相干,都?是臣妇一人之过。
今日臣妇便自裁在这大殿之上,还望皇上今后莫要迁怒旁人!”
说罢。
徐温云想也?不想,将手中?的钗镮举高,用钗针对准纤细的脖颈,用尽浑身的力气,猛力扎下?……
手腕却在半空中?被男人拽住,指尖的钗镮被抽出甩落在地,与白玉砖面碰撞,发出叮当的脆响之声。
那张俊美孤傲,眉眼浓烈的面庞,骤然放大在眼前,他眸底深沉,充满阴戾,有种黑云压城的逼迫感。
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句。
“你若胆敢再?死一次,朕让你在意之人通通陪葬。
朕要你活着,活着慢慢偿还罪过!”
痴念多年之人,就在眼前。
活生生的,不再?是块冰冷的牌位。
她显然是被唬住了。
玉面惨白,眸光惶惶,惊恐万状望向他,就像林中?被围追堵截,无处可逃的幼鹿,娇弱又无助,破碎又绝望。
李秉稹眸光中?闪过丝不忍。
压根按捺不住那股想要靠近的渴望,就要生出双臂,将她搂入怀中?好好抚慰……
徐温云几乎是福至心灵般,立即猜到他接下?来?的举动,将手腕由他手中?挣了出来?,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她方才?是真的抱着必死的决心。
现在就算活了下?来?,心里也?并不是滋味。
“当年皇上与臣妇,确有过一段情。
可沧海桑田,物换星移。臣妇已然嫁人,郎君体贴,家?宅安宁;而皇上也?已是江山在握,又喜纳新人。”
“……既两厢里都?得了自在,又何必苦苦守着往事不放,再?生事端,又起波澜呢?”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臣妇是个贪财如命的卑劣之人,不值当皇上挂怀在心,还恳求皇上,放过臣妇一家?吧。”
李秉稹的掌心顿然一空,额间青筋猛然跳动,屈着指节在半空中?攥成了拳,脸上亦笼上层阴云。
他垂下?发红的眼睛,望着跪匍在身前的女人。她显然被吓得不轻,正瑟瑟发抖,好似再?略微施压,就能全然崩溃……
他快速转转碧绿扳指,微微眯眼,暂且压下?心底万千涌动的情绪。
“朕乏了,郑夫人先回?去吧。
你的账,今后…慢慢算。”
最后三个字说得意味深长,暗含威胁,听得徐温云又是一阵怵然,可至少暂且,她能从此地超脱出去。
直到此时此刻,徐温云也?不敢怠慢,又是依着规矩磕了头,这才?手脚哆嗦着退了出去。
踏出殿门的那刻。
徐温云只?觉一直吊着的那口气好似散了,终是有些绷不住,面如土灰,在下?石阶时,脚底趔趄着几乎就要栽下?去,得亏个内官眼疾手快,上前搀住了她。
她浑浑噩噩着,骨头就像是散了架般无力,只?强打起精神,勉力应对着内官与引路的宫婢。
一波未平。
一波又起。
游魂似得踏出宫门,她脑中?还混沌着,就远远望见玉带桥前,停了辆荣国?公府的车架。
郑明存已经在等着了。
他着了身天水碧的圆领襴袍,静立在车架旁,望见她的瞬间,就含笑迎上前来?,瞧着很有些芝兰玉树,温润郎君的意味。
可若在徐温云眼中?,却丝毫不亚于吐信子的毒蛇。她现在还能强撑着走出宫门,就已是不易,再?分不出多余的心神来?应对他。
只?勉强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郎主。”
到底是夫妻多年,
郑明存瞬间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且定睛仔细打量了番,发现她发髻上少了根钗。
他眸光微沉,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怎么回?事?”
这人还有脸问怎么回?事?
若非他想出什么借种求子的荒谬之举,又岂会?有今日的塌天大祸?
因果轮回?。
报应不爽。
郑明存千算万算,以弟妹性命将她死死拿捏,却必然想不到,她借种的对象,竟会?是现在稳坐皇椅,杀伐果决的圣上!
现在好了。
事情一旦败露,他荣国?公府通家?老小指不定都?要填进去。
什么苦心孤诣隐藏的不举隐疾,什么费心佯装的翩翩君子,什么尊荣,什么体面……全都?完了!
一想到这些,徐温云心中?就顿生出万千怨念。
可偏偏还不能将此事告知郑明存
否则以此人偏执阴鸷的性子,还不知会?做出些什么过激之举。
他与辰哥毕竟不是血脉相连的亲生父子,保不齐知道事情真相后,为捂住借种求子之事不败露,为保全整个荣国?公府,心狠手辣将她与孩子齐齐灭了口呢?
“说话?。
这失魂落魄的样子,究竟是怎么了?该不会?是在宫中?出了什么岔子吧?”
郑明存眯着眼睛,语气凝重几分。
徐温云脑中?闪过无数瞬念,依旧还混沌着,鸦羽长睫微颤,薄唇轻抿,弱声支吾道了句。
“无甚。
不过是头次见皇上,畏惧天威,一时有些缓不过神来?罢了。”
这么一说,郑明存便能体谅了。
毕竟就算是他,当年头次在歪柳巷时,撞见还尚且是煜王的李秉稹时,都?一时被震得说不出话?来?,更何况徐温云还只?是个内宅妇人,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里见识过帝王的皇威。
“母亲。”
此时辰哥儿听闻她出宫了的消息,由车架上被乳母抱下?来?,展开小手臂,颠颠颤颤着就朝她跑来?。
因着难得出门,所以孩子今日穿得格外?鲜亮,头顶还戴了个带沿毛毡帽,极其?稚巧可爱。
再?多的忐忑不安,也?在见到孩子的那颗,被抚慰治愈了不少,徐温云立即蹲下?身来?,将那小小的一团揽入怀中?。
瞬间。
鼻头一酸,差点儿就要落下?泪来?。
“此处风大,先上车吧。”
诰命夫人的衣裳太过厚重,徐温云不好将孩子抱在怀中?,于是辰哥儿便在中?间,左手抓着郑明存,右手牵着徐温玉……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走过护城河的石板桥,先后踩着踏凳上了车架。
“连续两日起了大早,想必你也?疲累了,待会?儿可在仙客汇先好好歇歇。
现在本还没到螃蟹肥美的时候,原也?只?是尝个鲜,待到了十一月时,咱们再?去吃次肥美的。”
徐温玉默了默。
她知此时委实不该扫兴的,可方才?在养心殿,仿佛淌了趟刀山火海,实在没有什么玩乐的心思。
抿抿唇后,放低了声音道。
“郎主,我今日实在疲惫不堪,这头重脚轻的,身上也?有些不爽,能否……容我先回?府歇着?”
郑明存闻言,立时蹙起了眉头。
当着孩子的面,他到底没有直接甩脸色,只?笑意不及眼底,言语中?隐藏着锐利的锋芒道。
“便再?忍忍,如何?
今日我休沐在家?,难得有时间陪你们母子出门逛逛,且仙客汇的秋蟹宴难定得很,如若不去便是浪费。且辰哥儿也?心心念念着,要去吃大螃蟹呢……”
辰哥儿是个体贴孩子,听说徐温玉头重,便伸出小手,想将她头上那顶诰命夫人的沉重冠帽取下?来?,奶声奶气道了句。
“天大的螃蟹,也?及不上母亲身子重要,母亲,待回?了府,辰哥儿给你好好捏捏肩。”
徐温云不是没有听出郑明存语中?的不满。若是以往,早就退让忍耐,遂了他的心意,可今日心力交瘁之下?,实在顾不上许多,直接道了句。
“郎主见谅,我今日实在乏力,便就不作陪了,郎主带着辰哥儿去,又或者再?邀上两个同?僚同?去,想来?也?是无碍的。”
可本来?就是一家?三口齐聚的日子,单单少了妻子这个重要的角色,又算得上什么呢?
郑明存嘴角的笑意霎时没了。
只?是徐温云向来?柔顺,从不忤逆,今日破天荒头一次,他心中?虽有些不悦,可到底担待下?来?,当下?并未多说什么。
*
*
*
高耸入云,巍峨高阔的宫墙之上。
着了龙袍的男人身姿笔挺,卓然而立,剑眉斜飞入鬓,眉眼浓烈,薄唇绷紧成条直线,眸光向城墙下?方眺望……
那个穿着诰命夫人翟服的女人,身形瘦弱,脚步飘移,她那郎君立即笑迎了上来?……
无论谁看了,都?是副郎情妾意,缱绻情深的场面。
李秉稹浓墨般的凤眸,猩红一片,通身的戾气都?涌了涌……
她方才?在殿中?时面对他,只?有惊惧猥缩,现在却在郑明存面前,柔顺乖巧。
气。
委实气。
气到方才?有许多个瞬间,李秉稹动了漫天的杀心,差点就要下?令将整个荣国?公府连根拔起。
可他最大的感受,竟不是生气。
而是庆幸。
天知道望见她活生生站在眼前,随着众人行礼问安时,他心中?有多庆幸!
什么隐藏身份,谎话?连篇。
什么忤逆不准,冒犯顶撞。
什么漏洞百出的呈堂证供。
这几年与别的男人花前月下?也?好。
生儿育女也?罢。
……
可只?要想到她还没有死,还好好活在这个世上,他忽就都?能原宥了。
身为帝王鲜少有的耐心与慈悲,以及作为男人强烈原始的占有欲,全都?集中?在了这一个女人身上。
可她呢?
她现在宁愿翡断玉碎,自裁身亡,都?要与他划清楚河汉界。呵,以前那个对他夜夜求欢的寡妇,现在却作出副贞洁烈妇的模样。
强逼太过,她是真会?一心求死的。
不得轻举妄动,还需缓缓图之……
都?等了整整四年,他不在乎再?多等上一阵,只?要她还活在这世上,便断然逃不出他的五指山。
“皇上,你怎得上城墙吹冷风来?了,还杵得跟块望妻石似的,内阁那几个老臣已在养心殿候着了,正等着要汇报盐税事宜呢……”
陆修齐踩了数百石阶上来?,现累得气喘吁吁,无甚形象地捂住肚腹,一副进气少出气多的样子。
李秉稹并未搭理他,而是下?巴颏点了点城墙下?那幕,意味深长问了句。
“你觉得他们夫妇二人,当真有那么情比金坚,至死不渝么?”
郎君俊朗。
女娘美貌。
孩童戴了个帽子,瞧不真切相貌。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端得是副和谐美满的模样。
“那不是容国?公的嫡子么?
这位可是出了名的爱妻如命,曾对外?放话?此生绝不纳二美,如今又与他那续弦夫人生了嫡子……这不妥妥的情比金坚本坚?有什么需要质疑的么?”
李秉稹眸光沉冷,指尖狠掐了掐扳指,眼底闪过丝讥诮。
“……朕倒觉得,他们夫妇二人不过是对貌合神离,同?床异梦的怨偶罢了。”
“就算现在不是,也?马上就是了。”
陆修齐看他的神色,只?觉有些慎得慌,再?加上城墙上风大,不禁打了个寒颤。
“该说不说,皇上这番话?,内心也?忒阴暗了些,就这么见不得人好?
怎得?那郑明存得罪你了?”
李秉稹哂笑一声,眸光瑞利如刀。
“嗯。
可不就是得罪了么?”
得罪狠了。
夺妻之仇。
不共戴天。
第057章 第五十七章
第五十七章
一家三口才将将回府。
发现宫中的赏赐已经提早到了。
二十匹上好的绫罗绸缎, 一匣子珠宝首饰,百两黄金,被十数个宫人端在手中, 送到了涛竹院中。
郑明?存常在宫中走动,所以一眼就认出,领头?的内监乃是御前得力之人。这内监先是对徐温云常规夸赞了好一堆溢美之词,然后才收起?了绸黄的圣旨。
郑明?存笑迎了上去,略有些疑惑问?道,“皇上乍然给我?家内眷赏下这么多奇珍异宝, 委实?让微臣有些受宠若惊……公公如若知晓内情, 还?请示下。”
内监将塞来的银子隐蔽塞入袖中。
拱手哈腰,恭谨笑道。
“郑大?人委实?不必紧张。
一则是因着尊夫人可人讨喜, 得太?后娘娘喜爱;
二则,中秋节马上就要到了, 宫中要备彩灯祈福,彩灯是要燃禀飞天的, 不能让卑贱宫婢们沾手,宫中的嫔妃不多, 皇上便亲挑了几个命妇帮衬。
自明?日起?到中秋节前,须入宫两个时辰准备扎灯事宜,这些钱物, 也算得上是酬赏吧。”
当今陛下是在中秋节起?事成功,登基上位的, 所以对这月圆佳节, 向来甚是看重, 如此倒也说?得通。
郑明?存不疑有他,亲自将那内监送到了门口。
何宁原是在隔壁寻蘅院听见动静, 赶来看热闹的,现正对着满院的赏赐啧啧称奇,指尖划过那匹熠熠生辉的浮光月华锦……
“这涛竹院的风水,是不是要比我?们寻蘅院好些啊?三郎袭爵,绍哥儿中状元,你得诰命夫人,宫中的赏赐一波接一波……这头?顶好似有魁星照着似得,喜事连连呐! ”
“乖乖,这浮光月华锦可是蜀地贡品,一年也就得两三匹,我?以往见都未曾见过,你竟一下就得了两匹?
云娘,你怎得了,莫不是乐傻了,快来看看啊……”
徐温云浑身都是麻的,有种不知死?生的僵感,什么金银珠宝,她?此时都提不起?兴趣,只木着脸。
“你若喜欢,便都拿去吧。”
“都给我??此话当真?
呐,你们可都听到了,是你家主子说?都给我?的啊……云娘,我?也不贪多,我?就拿一匹啊,一匹!”
一匹也好,二十匹也罢。
徐温云浑然不在意何宁要多少,她?整个人都已虚得站不住脚,还?是阿燕瞧出她?脸色格外不对,快步上前,将她?搀入了正房。
阿燕在旁帮手,将诰命夫人的冕服脱下身来,发现她?贴身衣物全都湿透,紧紧黏贴在了肌肤上,正张嘴想问?……
“好阿燕,你先去命人准备热水,我?待会儿想先沐浴睡一觉。”
*
*
另头?。
荣国公府门口。
这次来的是御前侍奉的人,怠慢不得,所以郑明?存亲自将人送到了门口。
现离中秋还?有约莫半月。
为维护众人眼中的爱妻人设,能让徐温云在此期间,能在宫中行走方?便些,郑明?存免不得又?对那内监说?了许多好话。
直到打点妥当。
望见那行人的身影消失在巷尾转角处,郑明?存面上的笑容,才彻底僵落下来。
折身返回涛竹院。
辰哥儿被涛哥儿邀去隔壁寻蘅院用膳去了。满院子的奴仆,都在阿燕的使唤下,忙着将那些御赐珍品,登记造册,保管入库。
而他那个打从宫里出来,就身子不爽,扫兴至极的便宜夫人,已将诰命夫人的冕服褪下,里头?着了件单薄中衣,披着厚重的白狐氅,清泠泠立在廊下。
她?靠在雕花圆柱上,柔软细密的白狐毛,围在颀长?白皙的颈周,将那张清丽绝俗的苍白面容,显得愈发楚楚动人。
过于柔美。
就像在秋风中摇摇欲坠的娇花。
郑明?存眸光在她?身上顿了顿,面色是冷沉寒锐的,话语却透出些暖煦。
“怎得出来了?
身子不适,就好好在屋里休息。”
“想起?桩要事,所以有些不静心。”
只见她?鸦羽般纤长?的眼睫微颤,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先是将他请进?屋,将门窗都锁上,然后没什么血色唇瓣瓮动着,柔声细气道。
“……郎主,前阵子我?去相?国寺上香,遇见个以往入京时,同个镖队的胡商,他一眼就将我?认了出来,吓得我?连点香祈福都顾不上,立即回了永安街,这几日也一直因此心神不安。”
她?顿了顿。
面上显露出些犹疑的神态。
“……郎主,如若有朝一日,被人咬定我?就是那周芸,那您当初教我的那套说辞,当真足以瞒天过海么?”
落在郑明?存耳中,这便是在质疑他的能力,觉得他在此事上,打点得或许不够周密。
他不由鼻腔中轻嗤一声,剑眉微挑,斜着眼睛乜她?,
“你究竟在担心个什么劲儿?”
这句话颇有几分斥责的意思。
徐温云语窒一番,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问?道。
“……孩子的事儿,郎主让通家上下都统一了口径,这点我?倒不但心,只是担心在成亲时间上出纰漏。
你我?已成亲七年,七年前在袁州时办过喜宴,虽说?我?当时披着红盖头?,可也有些宾客见过我?的面容,现却只对外说?我?是入京后娶的续弦,成亲不过三年……这个说?法,会不会经不起?推敲?”
瞧这胆子,简直比鸡仔还小。
难怪入宫面了个圣,就吓成那副模样。
难得将她?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想来确实?是因此忧思过甚,寝食难安。
郑明?存难得耐着性子,为她?答疑解忧。
“以往在袁州时,是有不少人见过你,可那些多是前太?子党羽,早就被皇上尽数砍杀,埋在土里,坟头?草都已三尺高,无法活着与你对质。
二则,你我?二人在袁州成亲时,我?并未将婚书递送去户部上籍,而是在辰哥儿出生半年后,才得以让你上了我?郑家的户籍。
三则,你入京后前一年几乎未出过门,所有家眷包括衡州那头?,也都被我?尽数打点妥当。你父亲这人虽有些爱慕虚荣,可为人尚算得上谨慎,依着我?的吩咐,他不会出去乱说?,就连你那津门的姨母都确有其?人……”
“莫说?这世上不会有人特意去查你我?成亲的年头?,就算是有,无论是在户部契书上,还?是京城衡州两头?的亲眷口中,此事都绝无可能出任何岔子。”
“就算是天王老子去查,也只能查出前妻已随我?在赴任上京途中病亡,而你徐温云,乃是我?的再娶续弦。”
郑明?存说?到此处,神情骄矜,颇有几分自得,负手昂然而立,很有些算无遗策的谋士风姿。
借种求子,并非郑明?存一拍脑门想出来的主意。
实?则是这个念头?在脑中冒出来的那刻起?,他就已经在筹谋了,只是期间遇上皇上清剿逆党,无形中助了一臂之力罢了。
“血脉亲缘,事关重大?。
我?力不能及,此生无缘得个亲生,好不容易图谋来个麒麟儿,自是拼尽全力,也要将此事瞒天过海,遮掩得天衣无缝。”
这番拿得稳,算得定的口吻,却让徐温云愈发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所以他思虑得这般齐全,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出借种求子念头?的?自动心起?念,娶她?入门那日起?么?
徐温云直觉一股寒意,由尾椎直冲天灵盖,沉默许久之后,涩着嗓子问?。
“……郎主,如若借种求子没有成功,你会如何处置我??”
郑明?存幽深的眼底,一抹猩红闪过,却又?迅速消弭。
“何苦打破砂锅问?到底,自取其?辱呢?只一句话,今后只管稳坐钓鱼台,当好你的荣国公府的嫡长?媳便是。”
屋内香炉中点了熏香,白烟笔立,大?有直上云霄之态,吧嗒细微一声,燃烬的烟灰由中间折断,掉落在了铜盘当中。
*
*
*
皇宫。
养心殿。
京城,衡州,津门……各地收集来的供词,叠叠垒垒摆放在了养心殿正中,那张平日里只置放事关军机要事奏章的小叶紫檀桌上。
龙鳞影卫的声音,响彻在高阔宽敞的殿中。
“……郑明?存入京赴任约莫两月,就重娶了续弦,因着忙于公事,后又?遇上先皇丧期,再加上徐娘子家世微末,便一直没有摆设喜宴。
因着这点,郑明?存对续弦夫人愧疚颇多,无比疼惜,对外放话此生不纳二美。”
李秉稹只略略看过几眼证词,就将其?撂下,伸出指尖轻捏着鼻间。
他心中的动荡,其?实?一点也不比徐温云少,此时正心神不宁,将眸光定落在案桌一旁,碎裂成两瓣的玉玦。
“据说?徐娘子入门之后,颇为骄奢,几乎是每隔上一月半月,就要大?肆采购番成衣珠宝,出手格外阔绰。
后来,更是逼着郑明?存将娘家的弟妹也收拢来京城,引得那荣国公夫人怨声载道,二人夫妻感情倒很是不错,后宅没有妾室,每月总会同房七八次。”
“……只是,这毕竟只属私事,并非要案,卑职也只能派人旁敲侧击探听,无法拿出刑狱审讯的手段,去对众人重刑拷打,所以或会有失偏颇。”
不是有失偏颇。
而是荒谬至极。
徐温玉怎么可能在离开镖队两个月后,就寻到郑明?存这么个金龟婿,还?能立马顺遂嫁进?了荣国公府?
再说?了。
徐温云的父亲不过就是个小小的七品官,又?不是手眼通了天,哪里能将手伸到户部,糊弄得了当年特意赶往京城的龙鳞影卫?
这些证据看着合理,实?则漏洞颇多,就像是有人事后刻意打点过的,可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李秉稹确有些想不通。
也是在想不透。
不过他现在在意的不是以前。
而是以后。
李秉稹甚至都不着急去探寻她?究竟在隐瞒些什么,毕竟这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无论如何,到最后都会被他挖出来。
只是时隔四?年,二人方?才重逢,她?现在俨然还?没能从他是皇帝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如若逼迫得太?紧,引得她?再次生出赴死?之心,那便是得不偿失。
跪在地上的龙鳞影卫,见他久不做声,颤着喉结,既忠又?惧,哑声问?道,
“陛下,可还?要再查下去?”
李秉稹回过神。
快速将扳指转转,挑着眼尾看他。
“朕素来都不是耐心之人。
三年前周芸户籍之事,你未能查出已是失职,朕便想着再给你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李秉稹指节敲敲那堆废纸。
“哪知查来查去,一丝进?展也无。
办事不当应如何惩戒,你理应清楚,朕便不亲自动手了。”
那龙鳞影卫眸底黯淡,心知已是在劫难逃,是深吸口气,沉声道了句,“陛下对卑职恩德,卑职来生再报。”
说?罢,便退了出去。
*
*
永安街。
荣国公府,涛竹院。
辰哥儿上隔壁院去了。
徐温云沐浴过后,便在正房沉睡。
郑明?存不想传膳,觉着晨时的糯饼味道尚可,能先垫巴几口,眼见处理贡品的奴仆们还?未回来,便难得亲自去了涛竹院中的小厨房。
里头?只留守了个厨娘,原正坐在小板凳上择菜,见了郑明?存,惊得立即放下手中的活计,用手在围裙上搓抹了两下,殷勤地迎上前去。
“后厨腌臢之地。
主君怎得亲自来了?”
郑明?存跨入后厨,一眼就瞧见灶台防蝇蚊罩下的那碟子糯饼,便也犯不上与那仆妇说?话,只上前端了碟子,转身就走……
却在桌上望见张黄澄澄的油纸。
他打眼瞧着有些眼熟,觉得好似在哪儿见过,不由张嘴问?了句
“这东西哪儿来的?”
“这是如意坊用来装糕点的油纸。
主君明?鉴,不是小的嘴馋偷吃,实?则是昨儿个不知谁送了夫人份如意坊的栗子糕,许是送的人不得心,夫人瞧着糕点碍眼烦闷得很,便一气儿都赏给了院中的奴婢们,否则小的哪儿有命能吃到这么好的糕点……”
那仆妇笑着躬身做答,只顾着解释,却浑然没有望见郑明?存的脸色越来越黑。
他眼眸漆黑,晦暗如深海,
“……还?有多少人吃过这栗子糕?”
那仆妇不知为何他会这么问?,一时间有些莫名,却也只掰着手指头?道,
“小厨房的,院中打扫的,还?有夫人房中贴身伺候的个女使……都吃了呢。”
郑明?存立即唤来管家。
“去,将这些人都拖出去打板子,打到他们将腹中的栗子糕吐出来为止。
不必留用府中,发卖出去也好,赶去农庄也罢,今后莫在爷身前碍眼。”
正要转身离开,脚下的步子顿了顿,又?冷声吩咐了句,
“悄默声儿把事办了,莫扰了夫人休息。”
“是。”
郑明?存说?服自己不要生气。
重要的是过程。那小袋栗子糕,在他四?处殷勤托人,打着给自家妻子解馋的幌子,采买回家的那个瞬间,其?实?就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
至于那袋栗子糕,徐温云喜欢不喜欢,有没有吃,最后又?赏赐给了谁,落入哪个嘴里,其?实?是无甚所谓的。
想是这么想,却不妨碍指尖蓄力,已将那碟子糯饼,全都攥紧成了一团,黏腻糊茬的触感传来……
过了许久,郑明?存才轻舒了口气,取出块巾帕,将指尖擦拭干净。
*
*
*
临华宫。
姜姣丽自入宫以后,无论是在太?后的慈宁宫,还?是皇上的养心殿,甚至那两个义女,阂宫宫人面前……都是面面俱到,从未敢松懈过一日。
图的就是个滴水穿石。
图的就是皇上能慢慢从心底接受她?,有朝一日能承恩雨露,生下个孩子保余生太?平富贵。
眼见皇上就要留宿,大?功就要告成,谁知不仅屡屡扑了个空,还?出现了徐温云这个变数……
这实?在让人恼火至极。
含桃很快就由养心殿处打探消息回来了。
“娘娘,皇上方?才在养心殿偏殿中,召见了昨日那几个去慈宁宫的命妇,旁的也就罢了……
偏偏单独将那郑夫人留下,说?了好一会功夫的话。”
含桃顿了顿,又?迅速抬眼看了姜姣丽的神色,而后吞了口唾沫,愈发小心翼翼道。
“……后又?宣旨,道中秋节将至,挑了几个命妇,每日入宫两个时辰,按照钦天监的批的命数,分散在宫中各处扎备彩灯,为中秋夜宴那日燃灯祈福。
郑夫人又?赫然在列。”
姜姣丽闻言,脸色微变,眼周骤紧,落在膝上的指尖亦攥成了拳。
她?猜得果然没错,陛下之所以屡次放她?鸽子,便就是因着徐温云的出现!
还?寻了个借口,让徐温云每日入宫两个时辰?
陛下莫非是昏了头??
不知她?已是朝臣之妻,不知她?已有夫有儿,是个生养过的妇人么?他如此安排,究竟意欲何为?
姜姣丽只觉整个人都要气阙过去。
她?气息不平喝了口茶水,这才勉力稳住心神,脑子快速转了圈,强撑着支起?身子站起?来。
“去备上盅红枣雪梨银耳羹,随本宫往养心殿走一趟。
……陛下既已盘查出她?的真实?身份,那与其?等着他来盘问?,本宫还?不如主动交代个清楚。”
养心殿外。
庄兴远远望见前方?九龙戏珠影壁下,丽妃带着婢女款款而至,他立即上前殷勤问?安,然后入养心殿通禀了声。
姜姣丽倒是常来养心殿给皇上请安,得被召见的次数却并不多,十次里头?约莫只有个两次左右。
这次,李秉稹倒宣她?进?去了。
华丽且厚重的宫幔逶迤在地,金丝楠木的案桌后,年轻且英武的帝王难得没有埋首处理政事,而是负手站立在窗前。
气宇轩昂,沉稳清峻如山。
李秉稹指尖自顾旋转着那半阙残缺的玉珏,并未回身,也未曾看她?一眼,就像堵冰冷坚硬的夯墙。
姜姣丽扯起?嘴角笑笑,只一如以往般,先恭谨请了安,而后将手里那盅银耳羹,轻声放在案桌一角,原还?想扯几句有的没的……
谁知李秉稹丝毫没有给她?任何缓冲的余地。
“丽妃,你是个难得的聪明?人。
依着你的聪明?才智,应当能咂摸出那人在朕心中有些份量吧?”
该来的,终究还?是躲不过。
姜姣丽虽看不见男人神情,可却由这寒冽的语气中,听出了丝若有似无的杀意,登时吓得脸色发白,心脏砰砰跳动。
“……皇上心中一直念着周娘子。
臣妾都明?白。”
李秉稹旋转玉玦的指尖顿停,话语漫不经心,带着略微调侃,垂下的凤眸中,却暗含暴虐的戾气。
“那昨日既已认出她?的身份,却为何不直接将人带到养心殿来?
怎得,防着朕与她?相?认?”
寥寥几句,直戳要点。
就像把凌厉大?刀朝命门猛然砍来,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姜姣丽瞳孔震动,呼吸停滞,吓得再也站不住,脚底一软就匍在地上 ,战战兢兢,涩着嗓子急急辩白道,“臣妾不敢。”
“并非臣妾刻意阻拦。
……实?则是郑夫人不肯!”
“郑夫人虽认下了周娘子身份,可言语中只提她?的丈夫与孩子,声声道着对现在的生活有多么多么满意……
甚至在臣妾提及当年镖队情谊,特意提起?陛下用来遮掩身份的陆客卿时……”
听到此处。
陆煜难掩心中在意,腾然转过身来,将掌中的玉玦攥紧,硌得掌心生疼,“她?如何说??”
姜姣丽颤栗一下。
小心翼翼掀起?眸子,看了眼李秉稹的神情,而后迅速俯下身,将头?埋得更低些,似是格外难以启齿道。
“她?说?……
她?说?不过是萍水相?逢,露水情缘,风吹就无,日晒便散罢了,什么穷酸莽汉,给她?现在的夫君提鞋都不配。”
二人当年既然没有在一起?,那必定是生过些波折,说?过些痛彻心扉的狠话,姜姣丽不过只是心存了几分抹黑的心思,刻意揣测瞎编出来的罢了。
谁知却是歪打正着。
这番话确就是二人决裂之时,由她?口中说?出来的话语,李秉稹被踩中心中隐痛,顿时浑身上下都僵了僵。
“郑夫人既都这么说?了,臣妾还?能如何?她?已经放下前尘往事,将陛下浑然忘却了啊!
臣妾何故还?要去横插一脚,破坏她?如今和谐美满的生活,破坏皇上好不容易已平复的心绪,搅得所有人都不得安生呢?”
“覆水难收,破镜难圆。
皇上不再是绿林莽汉,她?也不是那个鳏独寡妇,既再也回不去,又?何苦再揪着那些过往不放呢。”
第058章 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八章
“覆水难收, 破镜难圆。
皇上不再是绿林莽汉,她也不是那个鳏独寡妇,既再也回不去, 又何苦再揪着那些过往不放呢。”
何苦揪着往事不放?
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是么??
她们一个两个的,说得这般轻巧。
可若没有置身其中,她们又哪里能懂他的感受?若是当真能放下,他又岂会守着块牌位整整过了四年?
到头来她不是个寡妇。
倒将他整得像个鳏夫!
以往只当她死了,他尚且放不下。
更?莫说她现在还活着, 他就更?加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与别的男人琴瑟和鸣, 恩爱欢好了。
“既朕不得安生?。
那朕自然也不会让旁人安生?。”
肌肤被玉玦锋利的缺口划破。
猩红的血液,顺着男人骨节修长的指尖低落而下。
这话?便是要打定了主意, 打算巧取豪夺,将徐温云据为己有了, 姜姣丽闻言如何能甘心情愿?
“皇上三?思。
俗话?说得好,宁拆十座庙, 不毁一桩婚,周娘子她现已嫁作人妇, 乃是朝臣之妻!您若执意如此,让满朝文物百官如何做想,史吏应当如何下笔, 后人会如何评论?……您的一世英名,便因此事而毁于?一旦。”
李秉稹如若当真是个那么?在乎旁人看法之人, 又岂会不顾众人反对, 将前太子襁褓中的血脉赶尽杀绝?
这些话?落入耳中, 压根没能让他生?出丝毫退却忌惮之心。
反而抬起滴血的指尖,抬至唇边抿了口, 尝到满嘴的腥甜后,眸底是几近于?疯魔的偏执。
“非得是人妻才好,知情懂趣儿。
够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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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街。
荣国?公府,涛竹院。
正房中,那张黄花梨木雕花架子床上,美人万千青丝散落身周,面色苍白,眉尖紧蹙,在榻上辗转着……
显然是做了噩梦,魇着了。
她梦见东窗事发?后,皇上将与她有牵连的所有人,都抓进?了暗无天日的昭狱。
隔着锈迹斑斑的铁栅栏,荣国?公府的所有人,全?都被关在了锈迹斑斑的牢笼中,一个个都穿着破旧褴褛的囚服,被折磨得不成人样。
投过来的眼神,恨不得要将她敲骨吸髓。
才刚刚高中状元不久的徐绍,被剥夺官身,发?配流放至八千里以外;妹妹则充做了官妓,任人凌虐。
辰哥儿被认回皇宫,可因着来历不正,阖宫都没有人将这孩子当回事儿,抱着她的腿,嗷嗷嚎哭:
娘亲,你告诉我?,我?究竟是谁的儿子,到底是谁的血脉?
皇上那张扭曲愤恨的面容,悚然放大惊现在眼前,
“看见了么??
这便是你欺瞒朕的后果!”
这声?猛然喝厉。
震得徐温云脚掌猛然一蹬,彻底由榻上醒了过来,凄然呼喊出声?,“不!”
一睁眼,就望见坐在榻边的妹妹。
徐温珍立即凑上身来,关切温声?问道,“阿姐怎得了?做噩梦了么??”
那梦境实在太过真实。
所以发?现妹妹正好好就在眼前,没有如梦中那般,被人摧残蹂躏,肆意凌辱时……心中升起阵巨大的庆幸。
内心的所有煎熬与忐忑,巨大的惶恐与不安……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面前,徐温云终于?有些绷不住,抱住妹妹,流下了两行清泪。
她以往在弟妹面前,展露的向来都是刚毅的那面,打落牙齿都要往肚里吞,从未这般脆弱过。
徐温珍见状,内心慌乱起来,她抬手给姐姐拭泪,五内俱焦问道,
“阿姐怎么?哭了?是身上哪里难受,还是在府中受气,姐夫让你受委屈了?”
都不是。
是得罪了皇上,指不定哪天就要满门?抄斩,人头落地的大罪。
可徐温云不想让妹妹担心,她只吸了吸鼻子,取了巾帕擦拭脸上的泪痕,然后稳住心神笑笑。
“没事。
珍儿放心,姐姐现在都是诰命夫人了,谁都不会轻易给我?气受的,只是方?才梦见母亲了,难免伤怀了些。”
提起这茬,徐温珍脸上亦是闪过丝伤怀,柔声?安慰道,“若是母亲在天有灵,看见姐姐得封诰命,弟弟高中状元,我?身子又好了这么?多……必会为我?们感到开心的。”
徐温云点点头,又问她们姐弟二人在灵水巷安置得如何,得知一切都俱安后……她先是默了默,然后对妹妹嘱咐道。
“绍哥儿刚中状元,奉旨入了翰林院做编修,你不仅要操持着府中庶务,还要忙活着盘下绣坊……想必是忙得头脚倒悬,无法脱身。
既都已经安身立命,那今后这荣国?公府,能不来,便别来了。”
这话听得徐温珍一阵莫名,
“姐姐这是何意……”
徐温云这也是在担心,有朝一日借种求子之事暴露后,皇上大怒之下,有可能会殃及池鱼。
她对于?徐家来说,终究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现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弟弟又方?才高中状元,若能提前少些接触,避避嫌,指不定皇上有可能心中还有几分爱才之心,饶过弟妹。
只是这些话?不好直接同妹妹说。
她只牵过妹妹的手,握在掌中。
“我?倒没有旁的什么?意思。
只是觉得既然绍哥儿已能自立门?户,便不可与荣国?公府走动得太过频繁,他今后的仕途还长,而荣国?公府在朝中已经日渐势微,如若裹缠在一起,对他没有好处。”
徐温珍到底年岁还小,对朝中局势认识并?不深刻,只是既姐姐这么?说了,便也点头应下。
“好在灵水巷离此处不远,姐姐如果有何事,遣阿燕来知会我?们一声?便是。”
此刻在徐温云心中,她俨然已在地府阎王处挂上了名号,随时随地都有可能魂归西天。
说不定这就是姐妹二人此生?的最后一面呢?
她不由又有些悲从中来,实在没能忍住,又接着缅怀亡母的由头,将妹妹楼在怀中啜泣了几声?。
此时。
辰哥儿方?才从寻蘅院回来,正想要上正房问问母亲身体如何了,结果才走到门?口,就听得里头传来一阵哽咽哭声?。
小小的孩子,对情绪的感受已极其敏锐,方?才还喜笑颜开,现在小脑袋却瞬间耷拉下来。
恰巧阿燕端了碟糕点准备入内,眼见辰哥儿神色不对,便蹲下身下,温声?询问道,“辰哥儿怎么?了?”
现在房中的啜泣声?已经止了。
辰哥儿没有提及此事,只是抿了抿小嘴,低落向阿燕问道。
“燕姑姑,母亲是有什么?心事么??
自从舅姨们搬出去以后,她好似就不开心,经常发?呆发?上半晌,话?也愈发?少了,就连隔壁院儿里的叔母来了,她也不太搭理……”
徐温云刚入容国?公府时,确实还略有几分新鲜劲儿,可后来生?了孩子,弟妹也日渐出息……心里一直提着那口气,好似也散了。
在后宅中,婆母强势。
詹氏掌控全?家,对徐温云多有打压,哪怕是郑明存袭爵之后,也未曾有过丝毫分权给嫡长媳的念头。
与丈夫又没什么?夫妻之情。
虽说自从辰哥儿出身之后,郑明存的脾气略改了些,也到底不是个对后眷动辄打骂的主儿。
可他到底不是夫人心爱之人,且劣迹斑斑,心思歹毒狠辣,也难为夫人竟还要日日对着那张脸,甚至晚上经常还要躺在一张榻上……
这样精神紧绷,日日心悬的生?活,夫人不是只过了一天,而是过了四年,如何能不消沉,不落寞呢?
可大人之间的爱恨情仇,无法说给辰哥儿听,他小小年纪也无须承担如此厚重之物。
阿燕抚了抚孩子的小脑袋,并?未解释太多,只道了句。
“这院子四四方?方?的,夫人常萎在里头,又岂会开心呢?辰哥儿今后不妨劝夫人多出门?散散心,天宽地阔的,再大的烦闷也消散了……”
辰哥儿似懂非懂点点头。
而后就被阿燕牵着,入了主房。
*
*
*
翌日。
徐温云两条腿就像是灌满了铅,有气无力?站在了宫门?前,面色也凝重无比。
她实在不明白皇上究竟在想些什么?,死又不让她死,在家中战战兢兢的等了半日,也未等来通家落狱的圣旨。
“你的账……今后慢慢算。”
这是当时皇上的原话?,所以现在召她入宫,扎那劳什么?彩灯……不过是想要慢慢搓磨她罢了。
因着此次入宫扎灯,时间长达半个月多月,所以为各位官眷们能够行事方?便,特准命妇们带上名贴身婢女。
徐温云是抱着赴死之心入宫的,原也不想再拖累旁人,可又想着她与阿燕已是一根藤上的瓜。如若有天她一朝落难,阿燕也绝逃不出生?天,便也还是将其带在了身旁。
倒也眼下这个当口。
有些事须得让阿燕有个心里准备,不能再瞒着她。
徐温云扭头瞅了阿燕一眼,这妮子现正对身遭所有一切都新奇着,眸中散发?着兴奋且激动的光芒。
——寻常百姓人家,那须得是祖坟冒了青烟,才能入得皇宫一趟。
徐温云内心其实很懂得她的欢欣雀跃,却又不得不暗吞了口唾沫,用只主仆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阿燕,如若我?和你说,当今陛下就是当年镖队中的陆煜,你还会随我?入宫么??”??
阿燕联想到主子昨日由宫中回府后的种种异样,心中疙瘩一下,脸上显露出了几分狐疑之色。
没有丝毫犹豫。
下意识扭身,抬腿就要跟上抬轿离开的轿夫。
却被徐温云死死拽住胳膊,“宫门?就在眼前,临阵脱逃你合适么??”。
当今陛下是陆客卿?
想想就是离谱出了天际的程度。
主仆二人平日里也常开些笑,阿燕觉得主子肯定是在诈她,且如若当真如此,她们两个哪儿还有命站在此处?
登时挺起胸膛,端得是副忠肝义胆,鞠躬尽瘁的狗腿忠仆模样。
“莫说他陆煜是皇上,就算他是天上的玉皇大帝,是地下的阎王罗刹,我?阿燕也是不在怕的。
莫说只是区区皇宫,刀山火海我?也愿陪夫人闯一闯。”
无知者,果然无畏啊。
徐温云原还有些忐忑不安,现在有阿燕在身旁,大大缓解了些焦虑的情绪。
就算当真会死,有阿燕这个垫背的在,黄泉路上至少也能热闹几分吧?
玩笑归玩笑,入宫并?非是件小事。
眼见前方?引路的宫婢来了,二人迅速屏气凝神,一脸肃然,先后踏入宫门?之中。
眼前这个宫婢年龄好似不大,瞧着十一二岁的样子,相貌却很清雅端惠,接着她们两个的瞬间,就笑眼弯弯的,瞧着亲人极了,声?音也软糯好听。
“娘子见安。
我?乃在此期间您的使唤宫婢,唤为月儿,在宫中如若有任何需要,您同我?说便是。”
在徐温云想象中,入宫之后等着她的应该是各种刑具,高低也得整几个面色凶恶的老?嬷嬷,朝她身上狠狠扎上几针。
哪知来的是个可爱少女。
“入宫的夫人们,都被钦天监批过命数,分散在宫中各个殿宇中染织扎灯。
娘子被分在云玉殿,这便随奴婢来吧。”
提起云玉殿,徐温云倒是有所耳闻。就是那座自郑明存入工部后,整整忙活操持了三?年,近来才完全?竣工的新殿。
耳闻是一回事儿。
可站在殿前亲眼所见,才是它?是如何富丽堂皇,说是祁朝所有顶尖建造工艺集大成者都不为过,内殿中也都装饰着的各种华贵之物。
徐温云乃是容国?公府嫡长媳,并?非等闲没见过世面的无知妇人,就连她都看得瞠目结舌,入殿之后,觉得脚下的那寸地都烫脚。
阿燕更?是在瞧见云玉殿的瞬间,张开的嘴就未合上过。
偏偏月儿还将她引至云玉殿的主座处,那张由整块绿翡挖空而造,镶嵌了五颜六色珠宝,上头垫着一根杂质都没有的白狐皮草旁。
月儿抬手指着那张宝座。
弯着笑眼,甜声?爽脆道,
“呐,这便是钦天监依着娘子命格,特点出来命定之处。”
钦天监监正最擅紫薇星斗之术,在官眷中也颇有声?望,阿燕不疑有他,立即凑上前,在徐温云耳旁叹了句。
“这宫,这殿,这座,这椅……
夫人,您这命数也忒好了吧?”?
若当真有这么?好的运道,又岂会被郑明存拿捏到今日?
徐温云自己现在也是一头雾水。
她压根就不相信什么?命数之说,可眼前那座旁,堆叠着用于?扎灯的浮云纸,长条形的竹蓖,裁纸小刀,笔墨纸砚……
她没有办法,只能忐忑不安地坐上去,根据月儿的温声?指示,斯条慢理地扎彩灯。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期间除了月儿端来各式各样的瓜果点心,眼睛晶亮着问着她宫外的事物以外……没有任何她想象中的苛责与搓磨。
一下午,整整两个时辰。
竟就这么?轻巧过去了?
直到徐温云全?须全?尾站在宫门?外时,她都有些不敢相信,就连阿燕都在一旁感叹…
“天底下再没有比夫人这活计更?轻松的了。裁裁纸,写写画画,浆糊糊个灯……做两刻钟,还能休三?刻钟,身旁还有人嘘寒问暖,端茶递水,跟在家玩儿似得。”
阿燕在宫中规规矩矩,怂若鹌鹑,踏出宫门?就开始得瑟起来,佯装伸长了脖子四处望。
“夫人之前说陆客卿就在宫中,还做了皇上?奴婢原想着碰见了还能叙叙旧,搁哪儿呢,搁哪儿呢,陆客卿他人搁哪儿呢?”。
徐温云实在没能忍住,斜乜了她一眼,心中却也不禁打上了个大大的问号……对啊,陆煜竟没出现为难她?
不仅是这天没出现。
接下来整整两天,也未出现。
直到第三?日。
就在徐温云精神松懈下来,放松警惕,与月儿在云玉宫道别,正要出宫回容国?公府时……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湛蓝天空下,一眼望不见头宫巷尽头,红墙黄瓦下,由道转弯处,惊现了道明黄色的身影。
他并?未着龙袍。
而是穿了件寻常的锦袍,里松外紧,格外合身,明黄色的缎面上精心绣了沧海龙腾的图案,袖角袍边被穿巷风吹得鼓胀膨起,踏着夕阳缓缓而来……
五官浓烈,清贵非凡。
气概如山,稳重而深沉。
连续好几日过去,对于?陆煜是皇帝这个既定事实,徐温云已从开始的惶惶不可终日,到现在已经消化吸收得差不多。
反正大不了就是个死罢了。
抱着这样的念头,徐温云有种格外荒诞的坦然,趁着人还未走近,甚至还有心思扭头对阿燕调侃,“呐,你不是要寻陆客卿叙旧,这不,他人来了。”
阿燕抬眼望去,面色惨白,瘫身跌坐在廊道中,一时缓不过气来。
冗长的宫巷两端,容貌登对的男女,彼此站在首尾两端,时隔四年,期间隔山隔海,分属两个不同世界,各有经历。
男人昂首阔步走近。
女娘娥娜翩跹向前。
山路十八道曲折婉转之后,又重新汇集在了一处。
望着那张俊郎无双的面容越凑越近,徐温云忽有种恍然隔世的错觉,不知为何,鼻头微酸,有些想哭。
“臣妇见过皇上。
皇上万安。”
李秉稹亦有些心绪翻涌。
他知那日她必是被吓狠了,所以极力?忍耐着没有现身,给了她几日缓冲时间。
人虽未到,但不妨碍她这几日在云玉宫的一切举动,都经由悦儿传到了他耳中,现下再见,她面上虽还有些不安,人却尚算得上镇定。
这妮子谎话?连篇,诓骗过他许多。
其实若不是那张假户籍在其中作梗,后来又岂会有郑明存什么?事,早在三?年前,她就已经入宫伴在他身边了。
想到这些隐瞒与隔阂,李秉稹到底还有些生?气,再加上身份使然,他也压根无法做到当一切没有发?生?过,心平气和说话?。
只压下心中在意。
言语中略带讽刺,就像是淬了冰。
“一日夫妻百恩,郑夫人又何必这般生?分呢?
今后见了朕,无需多礼。”
单这句话?,就让徐温云心揪成了一团,好似在被烈火油烹。
不是不明白皇上或对她还有几分念想,否则那日自尽时候,他又岂会阻拦。可就是这残余的情意,让她委实坐立难安。
要么?就将她一剑杀了。
要么?抛却过往,不再有任何干系。
可这好似都不在陆煜计划当中。
他偏就要这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偶尔猫挠似得抓缠一下,这又是在闹哪出?
他莫非就当真爱她爱到难以自抑么??有多爱?
能爱到得知借种求子真相后,依旧能够宽宥原谅她么??
这么?可能?
想当年,他也就只给了她个通房的名分而已啊,现在不够就是报复心起,将她当个玩意儿玩耍逗弄罢了。
等再没了半分心思,也就是她引颈待戮之时。
现在提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
不过就是在羞辱罢了。
“今非昔比。
君臣礼数不可乱,臣妇不敢造次。”
李秉稹将她的不安都看在眼里,沉寂的眸中,泛出晦暗不明的幽幽光波。
他此番来,并?不是让二人关系更?加雪上加霜的。
垂下凤眼,看了眼她腰间裙摆,清凌凌问了句。
“论?请安的礼数,你倒是全?得很。
可没了步禁,裙摆乱飞,就不觉得失礼了么??”
提到步禁……
自从那块玉玦碎了之后,徐温云一时也没心思挂上新的,现穿堂风过,确裙摆肆意翻腾纷飞。
徐温云只当他是在责难,面上流露出些难堪神情,正想要致歉,却见他由身后伸出手掌,向下展开……
银白色的绸线挂在他骨节分明的指尖,那枚已破碎的玉玦,悬落而下,在半空中悠悠荡荡。
“既是随身带了多年的物件,又岂能随意破裂丢弃?碎玉确难全?,可朕还是命人尽力?修复,做成了金镶玉的款式。”
宫匠手艺精湛,将玉玦碎裂的两端以纯金镶嵌,雕刻上并?蒂双莲的花样。
让那枚原本平平无奇的玉玦,重新焕发?出新的生?机色彩。
徐温云瞳孔微扩,只觉心跳越来越快,不由顿然抬眸望去,眼见他走近,下意识向后退了几步。
耳旁传来声?“别动”。
她忽就僵直了身子,眼睁睁看着眼前的九五至尊,如四年在箭场上那般,俯身屈膝蹲在她身前,指尖灵活绕过丝线,将那枚玉玦,复又重新挂在了她腰间。
“今后不得将此物随意丢弃,损毁。
此乃谕令,不得违逆。”
徐温云大脑懵然一瞬,浑身动弹不得,望着眼前神色郑重且认真的男人,袖下指尖都在轻微颤抖。依着身份,她应该要推拒的,可这幕实在让她太过触动,以至于?喉头哽噎,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李秉稹站在她身前,忽就望见前方?宫巷转弯处,出现了个着了绯色官袍,腰间银极花带銙的官员身影。
眼底一哂,唇角微扬,讥嘲笑笑。
而后,抬手伸向袖中,翻寻出那根她欲要用来自裁,却被他阻止掉落的钗镮,当着那男人的面,递向徐温云。
带了些意味不明,暧昧不清……
低声?细语道。
“……郑夫人。
你这钗,落朕那儿了。”
第059章 第五十九章
第?五十九章
自徐温云面圣出宫那日起, 郑明存就开?始变得很忙,职上出了岔子,当夜就被工部调了回?去?处理。
接连四?五日都忙得头脚倒悬, 压根没时间回?府,晚上也是在职署草草安歇。
今日终于得了几分空闲,恰巧在宫中当差,又得知?妻子连日来在云玉宫扎灯,便?想着去?尽尽丈夫义务,关切慰问一番, 顺便?让她回?家给?他送几身换洗衣物到署衙去?。
他对宫中甚为熟悉, 几乎是掐准了妻子归府时间去?的,谁知?才穿过道宫廊, 转弯就望见了还钗这幕。
冗长幽深的宫巷,静悄悄的, 只有穿巷而?过的呼啸风声,四?周一个宫人也无。
只那个杀伐果决的英武帝王, 与他温婉贤良的貌美妻子,相对而?立。
眼?见皇上直勾勾看着他的娇妻, 低声哑语道。
“……郑夫人。
你这钗,落朕那儿了。”
妻子脸上神情慌乱至极,既是敬又是畏, 伸出指尖颤巍巍接过发簪,低声回?应, “臣妇谢过皇上。”
而?后, 皇上俐落转身离去?。
阿燕由廊间快步行至妻子身侧, 贴耳示意,她这时才顿然朝他所在的位置望来……
眸光震动, 面色惨白?,面上神情愈发惊惧。
徐温云这才猛然意识到,郑明存方才就在身后,此时无法,只得攥着手里?的那根钗,硬着头皮迎上前去?,“郎主?。”
郑明存眸光骤紧,脸色阴冷得吓人,太阳穴旁的青筋,猛然跳动一下,眸光沉沉觑着那根钗环。
落在他这个做丈夫的眼?中……
这事儿就显得尤为蹊跷了。
须知?发簪这东西,轻易是不会掉落的。
尤其?徐温云是个谨慎之人,那日面圣无论是衣裳还是首饰,必然是错乱不了半分,且贵妇觐见,宫规礼仪约束着,请安的动作弧度都不会太大,所以?断不至于碰撞到头顶的发簪。
可它偏偏就掉了。
还碰巧掉落在了养心殿中。
而?更为吊诡的是。
寻常大臣或者命妇,如若落失物件,大多会由内务府旁查清楚之后,寻到失主?,再由内监交还。
可这根钗,却是由日理万机,近来忙于盐税改革事宜,用膳都抽不出身的皇上,亲自交还到了妻子手上?
这诸多不合理处,全都汇聚在一起……使得郑明存当下就疑窦丛生,他有心要盘问个清楚,可皇宫重地,眼?线众多,此等场合下,他当下终究没说什么。
只借口送人回?府的路上,待车架过了护城河的石板桥,他才终于没能按捺住,攥紧了拳头,充满了讽刺与挤兑,几乎是咬牙切齿道了句。
“要不还得是夫人有魅力有手段呢?
不仅连借种求子,此等比登天还难的事儿都能办成功,现下还勾得素来不近女色的陛下,都亲自还钗,对你这般格外与众不同。
得妻如此,实乃我郑明存之幸啊。”
这阴阳怪气的话语落入耳中。
徐温云立时心中不爽了起来。
只那日面圣后,她就独自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无法与外人诉说,心中积压着的惊惶与忐忑,压根就寻不到个出口。
可谁知?入宫应对完喜怒无常的皇帝,调转过头来,因为区区一根钗,还要在郑明存面前吃挂落。
且这人竟还有脸提借种求子之事?
想要以?此来对她肆意羞辱?
徐温云心头的怨愤,终于也有些?绷不住了,玉面上挂了层寒霜,狠咬着唇壁,眸光中亦有些?疯魔的猩红。
“可不就是郎主?之幸么?
若非娶了我,郎主?现在只怕还苦于膝下没有血脉,兀自为无法继承爵位而?苦恼着,哪里?来得今日步步高升,备受赞誉,家庭圆满的好日子?”
此言语刁钻狠辣至极。
好似毒蛇突出三角吐信。
郑明存实在没能想到,他向来温柔顺从的妻子,竟会说出这样的话语来。
登时被激得气血翻涌,瞳孔剧烈震动,扭过身攥住她的衣领,将其?狠狠撞在车壁上。
“你吃了熊心豹子胆,如今竟敢在爷面前叫嚣,莫非以?为我当真不敢杀你?
如今爵位到手,孩子也已?经生了,我今后大可直接做个缅怀亡妻,永不再娶的鳏夫!”
徐温云的后脑勺猛然撞在车壁上,传来“嘭”得一声闷响,眼?看着那张扭曲的面容,猛然怼近在了眼?前,她压根顾不上疼,只下意识别过头,心中泛起阵阵反感与恶心。
可却没有半分退让,望向他的眸光,充满怨恨与不忿,好似淬了毒般。
“呵,杀了我?
我若死了,谁给?你应对日日要塞小妾的詹氏,谁给?你打理后院,谁成全你爱妻如命的美名,谁顶着诰命夫人的头衔,为你没落的荣国公府入宫争荣宠?
我弟弟羽翼已?丰,若查出我受你戕害许久,连命都折在你手上,必是拼着一身功名不要,也势必要将整个容国公府给?我陪葬!”
郑明存闻言,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着,气极反笑。
“呵,我说你底气怎得这么足。
原是仗着有了个状元弟弟,翅膀硬了,不甘受控了啊……”
徐温云咬牙,奋力将他推开?,而?后平复气息,气定神闲整整被他揪出皱褶的衣领。
“辰哥儿如今唤你声父亲,所以?你我实属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就算为了孩子着想,我也断不会生出什么二心,所以?郎主?委实不必因着皇上还我根钗,就如此耿耿于怀。
你我夫妇二人,就守着这个共同的秘密,裹缠攀扯着,闭着眼?将这日子过下去?,至死方休吧!”
说罢。
此时车架顿停,俨然已?是到了容国公府门口,徐温云也再顾不上其?他,直接起身,撩起厚重的车帷,踩着踏凳朝府门中走去?……
郑明存望着那个决然而?去?的背影,神情复杂中又带了丝哀愤,心绪久久不平。
以?往徐温云在他面前,从来都是做小伏低,谨小慎微的,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可今日不过挨了几句训,竟就做出这般张牙舞爪的姿态来?还说出如此决绝的话语,当真打量他不敢将她如何么?
其?实郑明存气归气,可打心底里?,也知?道妻子绝不可能当真与皇上有私。
毕竟徐温云是个从来都不会节外生枝的性子,又胆小如鼠,哪里?会有胆子去?主?动勾诱那位主?儿?而?皇上冷血残暴,那么多秀女都看不上,断然不会有可能单单留情个臣妻。
罢了。
女娘终究是在乎名节的,方才权当是他较真,说话没轻没重攀污了她,才引得她反应这么大,不过就是场意外而?已?,今后不提此事便?是。
难得抽空接她回?府,半句温言软语也没有,还遭了这么一通刺。
真是晦气!。
另头。
徐温云不管不顾宣泄了通,哪里?还顾得上郑明存怎么想,直接一脸愠色回?了涛竹院。
原以?为依着郑明存凡事不肯屈就的脾气,自是要揪着此事不放,寻个以?下犯上的由头,狠狠责罚她一顿的。
谁知?在主?房中等了半天,竟没有等来他的发难,等来的是阿燕。
阿燕踏入主?房报信。
脸上没什么血色,唇瓣瓮动着。
“主?君命小厮收拾了几件衣裳,又匆匆赶回?衙署当差去?。
现在看来,他好似未察觉出蹊跷,也没认出的当今皇上,就是当年箭场上的陆客卿。”
徐温云咬着后槽牙,心中窝火道,
“就算认出来又如何?
……大不了大家一起死!”
阿燕也是方才知?道,原来主?子那日并没有同她说笑,心间余震现在也未曾消散。
听了主?子现下的这句话,她眼?中闪烁着不确定的光芒,神色也有些?尴尬,端得那副蝇营狗苟的模样,虚声弱气争辩道。
“……夫人,可奴婢还不想死。
且方才奴婢瞧着,皇上显然还对您留有余情呢,既如此,您不妨试着与他坦白?,指不定他念在您有苦衷的份上,就能绕了您呢?”
“那是个连襁褓中的亲侄儿都不放过的阎王。
若只我一个便?也罢了,可我还有辰哥儿,我委实不敢拿孩子的性命,去?赌冷血帝王的那一分真心。”
徐温云唇角微颤,胸口好似压着千斤重物,她鸦羽般纤长的眼?睫清颤,望向眼?前这个与她相知?相伴的知?心婢女。
“阿燕,你走吧。
此事迟早都会露馅,我给?你备上足足的盘缠,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阿燕憋憋嘴角,不禁觉得悲从中来,眼?眶中留下两 ?行清泪来,上前就箍住徐温云细软的腰肢,哽咽道。
“夫人,您说咱怎么就这么倒霉催,借谁的种不好,偏偏借到皇帝老?子头上去?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奴婢又能跑去?哪儿,您不如把那盘缠,去?给?奴婢换口上好的棺木吧,奴婢要杉木的。”
徐温云也搂着她,主?仆二人哭做一团。
“杉木的怎么行?我给?你买最?好的紫檀木,可保尸身万年不朽的那种,今后就葬在我身边,就算到了地府也有伴儿。”
阿燕闻言,忽得又浑身一僵,似又想到什么,由她怀中抬起头来,泪眼?婆娑道。
“夫人,咱犯的可是欺君大罪,是要受五马分尸,凌迟刮肉之刑……到最?后指不定就是摊碎肉,连具全尸都留不下,还用得上棺椁么?呜呜呜……”
徐温云想想,觉得好像也是这个道理,脸上流露出丝愕然,主?仆二人对视一眼?,只觉此乃塌天大祸,齐齐哭嚎得愈发大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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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
临华宫。
那几个外命妇已?奉命入宫,在宫中各处已?经扎了好几日的灯,眼?见在此期间,丽妃颇有些?寝食难安,干什么都提不起劲儿……
婢女含桃不禁道。
“娘娘,不如咱们去?给?那郑夫人使使拌子?突发恶疾也好,行动不便?也罢,总而?言之,让她无法入宫,无法在陛下面前显眼??”
因着这桩事儿,姜姣丽实在是有些?着急上火,萎靡了几天,也确实生过歹心,可想清楚里?头的厉害关系后,却又蜷缩起手脚来。
现下,她也只冷觑了含桃一眼?。
“你是猪脑子?
她死了让皇上念念不忘,现下活着已?为人妇,皇上都昏头涨脑,要对其?巧取豪夺,正看护得心肝宝贝肉一般……
你现在她头上动土,是嫌活得太长,想早些?去?地府报道么?”
含桃遭了这番训,只抿了抿唇,
“那莫非咱们就这么束手无策么?”
不然还能怎么办?
姜姣丽是想要荣华富贵,也有攀高登云的心思,可前提是须得又命活着。
自亲眼?瞧见皇上对那人的执念后,姜姣丽便?再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触及李秉稹的逆鳞。
且她如今也转了念想。
识时务者为俊杰。
现如若从中作梗,只会让皇上对她心生厌恶。
既如此,她何不转换心态,去?做那个在中间撮合之人呢?如此一来,说不定还能换来皇上对她的另眼?相待。
这偌大的后宫,今后总不可能只有她一人的,皇上总会再纳嫔妃,所以?姜姣丽从未想过独占皇上,之前的所作所为,不过是想要占个先机罢了。
既如此。
比起外头那些?身家清白?的世家贵女,那徐温云这个已?经生育过的臣妻,总会好对付百倍。
“……大不了。
就是两?女伺一夫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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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三日过去?。
因着有前车之鉴,这次新上任的龙鳞影卫首领,当差不敢大意,虽说时间用得久了些?,可终究还是大老?远由衡州,查出了些?许端倪。
李秉稹瞧了几眼?呈上来的供词,眼?周骤紧,眸底显了几分冷意,唇角勾出几分讥诮来。
“这事儿……
倒是愈发有意思了。”
另头。
云玉宫。
命妇们入宫扎灯,已?有约莫八日。
徐温云并不是个特别心灵手巧之人,以?往待在闺中时,倒也为了生计做过些?针线活,可浑然比不上妹妹在这方面有心得。
只是再怎么着,到底也制出了三四?盏精巧的宫灯来,造型虽简单,但也算得上别致。现觉得灯谜上的水彩并不太满意,徐温云正提了笔,想要在上头填补着色……
此时听得门外传来声“皇上驾到”。
笔峰倾斜,原本蓝色的笔峰偏移,越到了红色范围之中,显得格外突兀。
殿门处,皇帝昂首阔步而?来。
那身银白?色的常服,锦缎柔滑,透着温润,却遮盖不住他与生俱来的霸气,墨发高束,玉冠冕之,薄唇轻抿,通身气质疏离冷漠。
他踏入殿门的瞬间,所有的奴婢都鱼贯而?出,阿燕亦给?她投来个自求多福的眼?神,亦揣着心尖紧随其?后,留给?了二人独处空间。
“皇上万安。”
自云玉殿建成之日起,李秉稹就莫名觉得这殿中好似总缺了些?什么,直到现在,望见她仪态万千,盈盈一福这刻,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美殿还需美人配。
李秉稹负手转转指尖的扳指,幽深的眼?底,带着十足探究与审视。他并未直接发难,只先将锐利如刀的眸光,定落在她腰间,又是眼?周一紧。
“……怎不见你坠着那玉玦?
怎得,莫非是朕的东西,配不上郑夫人么?”
徐温云低着头颅,薄唇轻抿,手心已?微微出汗,却还顶着威压,硬着头皮回?话。
“皇上是君是主?,却也是外男。
那枚玉玦虽说是物归原主?,可多少也有些?私相授受之嫌,臣妇不敢随意佩戴,只将它当作是御赐之物,放在家中祠堂的佛龛中,日日燃香供奉。”
多么滴水不漏的说辞。
多么谨小慎微的姿态。
眼?前的女子,完完全全蜕变成了个知?书达理,恭敬顺从之人,与其?他的外命妇并无什么两?样。
若非见过她反骨桀骜的那面,指不定当真要被她糊弄过去?。
李秉稹眯着眼?睛,眸底夹着风驰电掣,径直上前,抬手挑起她小巧的下巴,居高临下俯视着那张清艳脱俗的面容,语调暧昧中,又带了几分玩味。
“现在倒要与朕避嫌了。
忘了当初是如何对朕主?动勾缠,夜夜求欢的么?”
徐温云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压根不敢抬眼?望他,只觉强烈的屈辱涌上心头,脸上流露出些?难堪的神色,别过脸,连连后退数步。
“皇上请自重!
以?往种种,都是待字闺中时的荒唐行迹,臣妇当时确是有所欺瞒,皇上要杀要剐都可以?,但臣妇如今已?嫁作人妻,万万不敢越雷池半步,如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已?是不妥,还望皇上注重言行,莫要冤辱臣妇清白?。”
眼?见她竟还在狡辩,李秉稹心中怒火愈发添了几重,眸色骤冷,带着森然的杀气,厉声喝问道。
“劝你少在朕面前做出这幅贞洁烈妇的模样!清白??你有何清白?可言?你当真以?为那番拙劣的说辞,能蒙蔽欺瞒得了朕么?”
李秉稹越想越生气,通身都散发着戾气,深沉如墨的眸光中,掀起波涛万丈。
“你并非郑明存成亲三年的续弦,而?是实实在在明媒正娶,拜堂七年的嫡妻!
早在四?年前于镖队中相遇时,你就已?为人妇,却红杏出墙,与朕勾缠,卿卿我我,耳鬓厮磨,是也不是?”
徐温云浑身僵直,掀起那双剪水秋瞳,直直对上了他雷霆万钧,沉冷万分的眼?。
千般小心,万般仔细,却终究还是暴露了……也是,郑明存就算思虑得再周全,却终究也不是手眼?通了天,哪里?经得起皇上地毯式的盘查。
能瞒得了一时,也瞒不了一世。
捱过这七八天,已?算得上久了。
徐温云认命似得缓缓阖上眼?。
她顿觉锥心刺骨,痛不可言,浑身上下都在微微颤栗,脸上也是行将就木的凄楚与绝望,涩着嗓子道。
“……皇上说得没错。
都是臣妇不守妇道,水性扬花……一切都是臣妇的错,如臣妾此等巧舌如簧,居心叵测的毒妇,就不该活在这世上,如若皇上现下赐下一杯毒酒,臣妇必仰脖饮尽,绝无二话。”
李秉稹的面色阴沉得可怕,眸底带着猩红,错综复杂的情绪翻涌着,咬着牙根挤出一句。
“你自是该死。
可死之前,总要向朕解释清楚,为何你与他成亲三年,那时臂上却还有守宫砂?”
果然。
皇上终究还是对她动了杀心。
现仅仅查出她当年是人妻,就已?是受不了,若再得知?借种求子的真相,那通家老?小哪里?还有活路?
“嫁入容国公府前,臣妾母亲方才亡故,哪知?她老?人家前脚刚走,夫君后脚就上门提亲,父亲不愿失去?这门上好的婚事,就忙不迭将臣妇嫁了过去?。”
徐温云顿了顿,咬咬牙继续道。
“臣妇的夫君,是个极体贴之人。
洞房花烛夜,夫君感念我一片孝心,所以?答应三年后再圆房,可谁知?在他上京赴任前,我们夫妇二人大吵一架,我负气出走……后来就遇上了皇上。”
李秉稹仿佛就像在听天方夜谭。
哂笑一声,眸光犹如两?把锋利的刀子,惕厉落在她脸上,挑着眼?尾,带着调侃唏嘘道。
“你接下来该不会说……
后来他得知?了你我之间的种种,不仅没有责备,反而?原谅了你,心甘情愿顶着绿帽子,疏通人脉为你遮掩,继续与你夫妻恩爱吧?”
徐温云听他说了这番话,合该自惭形秽的,可他这戏谑的语气落入耳中,莫名却又激起了她的斗志。
她梗着脖子。
“莫非有何不可么?
凭何只有女娘容忍郎君纳通房妾室,郎君就不能允许女娘行差踏错半步?
夫君他知?我并非放荡之人,不过是遭贼人戕害,中了那醉春碎魂丹,为保性命,所以?才失了清白?……而?且,而?且我不是并未与你私奔,收心归家了么?”。
李秉稹眸光骤紧,深邃如墨的黑眸中,酝酿着即将降临的狂风暴雨,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对于这番荒谬至极的言论,他并未追问到底,只眉头紧锁,看上去?甚至是在极力消化这件荒诞不经之事。
“……所以?你的意思是,朕实则是个插足的第?三者,不过是个与你苟且厮混,欢好月余,见不得光的奸*夫?”
徐温云暗吞口唾沫,硬着头皮道,
“也,也可以?这么说吧。”
沉默片刻后,男人瞧着好似不生气了。他通身凌厉的气场,忽就全都收敛消弭,垂下狭长的凤眼?,轻步朝她走近。
“……那朕这个奸夫,当年可还让夫人满意?”
他先是抬手将她鬓角的碎发拢到耳后,紧而?轻轻牵起她颤抖的指尖,与其?十指相扣,双手交叠,带了些?偏执的意味,紧紧相握。
眸底闪烁着近乎病态的暗涌。
面上神情也如癫如狂。
言辞更是疯魔到了极致。
“朕虽还不明你究竟在遮蔽什么…
可你若执意做这臣妇,朕也愿做你见不得光的情郎。”
他轻柔摩挲着她的手背,缱绻温声,暗含深意,嗓音嘶哑破碎到极致。
“郑夫人,据闻郑大人已?有近十日都未曾回?府安歇了,你就不觉得……闺房寂寞么?”
第060章 第六十章
第六十章
“郑夫人, 据闻郑大人已有近十日都未曾回府安歇了,你?就不觉得……闺房寂寞么?”
这些言语。
宛如道道惊雷劈在头顶。
徐温云面孔刷地雪白,鬓边开始钦出些冷汗, 僵站当场,直到他指尖掠过发?梢,与她的掌心合二为一,紧密相连时?……
她才终于反应过来,如只炸了毛的猫般,欲蓄力甩开他的手掌, 呼吸急促而短浅, 嗓音颤抖到极致。
“……你?疯了。”
可她不仅没能将指尖解脱出来,反而被抓握得更?紧了些, 李秉稹甚至觉得牵手已无法?满足,将她猛力拽到自己怀中。
“……国公嫡子都能为了你?甘心情愿戴绿帽, 那朕堂堂一国之君,又?有何不能屈就的呢?”
他清冷英武的面容上, 有着近乎病态的痴狂,唇角勾起丝残暴的笑, 瞳眸微眯,凶狠执拗道。
“朕不在乎名?分。
你?做他的妻,朕做你?的情郎, 论起来,夫人这是有里又?有面, 坐享齐人之福, 又?何乐而不为?”
徐温云被他箍抱怀中, 使劲了浑身气力挣扎着,面庞涨至通红, 心中既觉得屈辱至极,又?觉得受挫无比。
此时?她再顾不上君君臣臣那套。
犹如只被困的猛兽,竭尽全力嘶吼出声。
“你?寡廉鲜耻,下作?!”
整整四年。
天知道李秉稹夜夜孤枕难眠时?,有多怀念她身上的幽馨的体香,现在终于能将人抱在怀中,简直恨不得能将自己与她揉为一体。
嫉妒与怨恨在肆意生长?。
他冰凉的唇瓣,紧贴在她的耳廓旁,每字一顿,裹着令人无法?拒绝的勾诱,却?又?裹满脆弱与绝望。
“云儿,你?扪心自问?。
……莫非在榻上,还能有人比朕,与你?更?契合么?”
他将她搂箍在怀中,如珍如宝般,轻轻亲吻着她的小巧精致的耳廓,体内有种亟待疏解的痛楚,几乎就要克制不住。
感受到怀中之人不再挣扎,他便以为她也是渴望着的,薄唇一寸寸往面颊挪去……
直到嘴中传来咸腥,动作?顿然停僵。
她在哭。
泪珠弥漫滑落,透着凄绝破碎。
贝齿死死咬着下唇,唇瓣沁出猩红的鲜血,浑身都在微微颤栗发?抖。
李秉稹只觉心痛如绞,暗生出些懊恼与无措来,他放手将佳人放开,略带了些笨拙,抬起指尖就要帮她擦抹脸上的泪珠。
“你?莫要……”
却?被她别过脸,躲过了他的触碰。
泪珠汹涌砸下,眼尾通红,纤薄的身躯起伏着,哭得痛苦且隐忍。
“做了皇帝,就能如此肆意妄为了么?臣妇一不是嫔妃,二不是秀女,三?不是勾栏瓦舍,任人凌辱作?践的娼妓……皇上岂可如此对我?”
李秉稹心内充满自责,失落哑声,
“……是朕的错。
是朕冒失,你?莫哭。”
说罢就又?想要为她拭泪。
可又?想到她的反感,骨节分明的青隽指尖,生生截停在她面庞前三?寸,微微颤抖,不敢触碰。
徐温云掀起婆娑的泪眸,直直对上他的眼,眸光坚毅刚强,充满了宁为玉碎的意味。
她强忍着呜咽声。
“什么劳什子面首情郎,就算皇上愿意屈就做,臣妇也不愿意收。
臣妇处理不了错综复杂的情爱关系,只想过相夫教?子的安生日子。”
徐温云转过身,背对着他,瘦弱的肩膀无力耷拉着,好似全然没了生机,即将凋零的花朵,充满透明的破碎感。
“夫君待我恩重如山,处处包容。
当年不仅宽宏大量原谅了我,后来更?是从未对此事?说嘴过哪怕一次。当年我身中媚*药奇毒没得选……
现如今,臣妇不能再对不起他。”
李秉稹望着那个清冷疏离的背影,双眸逐渐赤红,满面阴鸷,歉意消散不见,倏忽变得乖戾残虐起来。
“不能对不起他,所以就要选择对不起朕?就算他当年原谅了你?,可如今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朕却?还是处处妥协,朕莫非就没有在原宥你?么?!
凭何你?就要对朕视若无睹?”
徐温云此生,从未觉得有哪一刻,犹如现在这般煎熬过。他的声声厉问?,就像是千斤重的铁锤砸在胸口,疼痛传到四肢百骸,甚至连呼吸都觉得费力。
眼见他执念如此深重……
徐温云干脆腾然转身,直接面对着他,眼神狂乱,面色神情也因?内心过于痛苦,而显得略微扭曲。
“就凭他是门楣高阔的国公嫡子,却?愿低娶,八抬大轿迎我入门做妻。
而你?虽贵为天潢贵胄,却?隐瞒身份,只让我委曲求全,做连妾室都不如的通房!”
“就凭我与他是夫妻。
而你?,仅是外男!”
绚烂无比的秋阳,顺着窗橼西斜洒入殿中,暖黄色的光影,划下了道泾渭分明的界线,二人分站两端,仿若再难交融。
身份地位天差地别。
人伦纲常从中阻隔。
往事?隐秘其间作?梗。
……
“皇上,就算回到四年前再选一次,我也会依旧选择回到容国公府,更?莫要说如今四年后,你?我各有家室,其中裹挟着过往恩怨,便就更?不可能了。
除非我死,否则你?我之间,有且只会有一层关系,那便是君臣关系。”
硕大的泪珠颗颗砸落,哪怕是在极力控制情绪,在哽咽噎泣中,她的声线也颤抖到近乎破碎。
话?说到此处。
无论什么余情,也该消弥了。
徐温云吸吸酸涩的鼻头,取出巾帕,微微偏身,轻拭去面颊的泪痕,而后端重请了个安,“今日臣妇身子不适,先行回宫,还望皇上勿怪。”
说罢,也不敢再多看李秉稹一眼,捂着绞痛到极致的胸口,快步踏出云玉殿。
殿外廊亭下,远远站了排宫人,大多都是皇帝随身的侍从。
太监总管庄兴,以及化名?做宫婢月儿的李悦怡……自然还有阿燕。
耳旁传来殿门开合的吱呀声,众人抬眼望去,只见徐温云走了出来,脚底略有些漂浮,面色惨白,双眼红肿。
等得心急如焚的阿燕,立即迎上前去搀扶着她,主仆二人相互支撑着,朝出宫的方向走去。
众人观徐温云脸色,便知二人方才在殿中,必定闹得非常不愉快。
李悦怡眼见父皇迟迟不出来,心中实在担忧,也顾不上宣见,提起裙摆踏上玉阶,翩翩跑入殿中……
空荡高阔,华美至极的大殿之上,李秉稹兀自落寞僵站着,李悦怡低声唤了声“父皇”,见他没应,便走近他身侧。
只见平日里那么雷厉风行的帝王,现在仿佛失去了灵魂,指尖攥着胸口的位置,面色铁青,唇瓣发?白,眉头紧锁,如山般的伟岸身姿,摇摇欲坠……
李悦怡被唬住了,立即上前将人搀住,瞳孔震动,回首惊惶大喊,
“太医!快去唤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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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皇上得罪了个彻底,徐温云心绪激荡一阵,待平复之后,反而有种平静下来的即死感。
只是回到涛竹院,望见辰哥儿撒丫子朝她跑来的瞬间,鼻头酸涩,复又?想哭。
辰哥儿看着她哭得红肿的眼,小嘴瘪了瘪,
“娘亲方才哭过。
是谁欺负你?了么?”
徐温云扯出个笑脸,摇头温声道,
“没人欺负我。
不过是风太大,眯了眼睛而已。”
这连日来,她也在为辰哥儿难过。
分明亲生父亲就近在咫尺,偏偏她却?要让他们父子分离,不得相见。
皇上现在膝下确是无子,辰哥儿是他唯一的孩子,可那又?如何呢?
辰哥儿是个来历不正?的孩子,就算与皇上认祖归宗,因?着血脉相连不至死路一条,可必然会受她这个生母的牵连,遭至厌弃。
先皇以往就曾有过一个私生子,是醉酒后,意识模糊间,被个宫女寻了空子留的种。
虽说是龙种,可后来又?如何了呢?
遭先帝厌弃,被养在外苑,无法?读书习字,没有父亲母爱,才活到十三?岁就郁郁寡欢而死。
借种求子这事?儿一旦被捅漏出来。
不说皇帝心中如何作?想,首先太后就头一个不能容忍,朝堂上的文?武百官,也断然不会允许祁朝有这么一个皇长?子。
在这容国公府,有她在旁时?时?看护着,辰哥儿作?为嫡孙,至少这一辈子荣华富贵算是稳了。
可她实在不敢,也不能让辰哥儿,冒那样的风险,入到深宫当中。
好在皇上虽查出她与郑明存已成亲七年的事?实,却?暂且没将疑心落到孩子身上去。
这方面,徐温云反而不担心。
身患此等不举隐疾,实在太伤男人颜面,所以就连多年来求医问?药,郑明存都是藏着掩着的,不是乔装改扮,就是使用各种化名?。
且此症是实打实的药石无医,探脉搏的瞬间就能下论断,所以许多大夫,也都只见过郑明存一面。
实在是查无可查。
所以这个秘密……
如若不出意外,指不定是当真能让她守一辈子,带到地底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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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日与皇上摊牌之后,徐温云就对入宫产生种抗拒感,原想着是要称病推脱不去的。
可公公郑广松得知她被挑中入宫扎灯后,特来涛竹院慰问?称赞过她一番。
再者?,其他外命妇们,也都没出什么幺蛾子,都是每日按时?入宫点卯,她便也不好显得太过特殊。
且过几日马上就到中秋,也断乎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所以徐温云也还是硬着头皮,每日被抬入宫中一趟。
其实只要皇上不出现,徐温云在云玉宫还是很惬意的。首先是这宫殿华美,日日都有新看头,其次宫婢月儿,实在是非常可爱伶俐。
入宫这么久,徐温云主仆二人,早就与月儿混熟,相处得很自在。
甚至许多时?候她都在想,其实依着年龄,她是能勉强做得了月儿母亲的,所以对这个姑娘,她实在多有关爱。
月儿常说些关于皇上的事?儿。
今日也不例外。
“皇上病了,病得不轻。
太医说是邪风入体,七情内伤,损伤脾胃,引发?了心绞痛。”
徐温云裁纸的指尖微顿,眉尖微不可见蹙了蹙,几息之后又?恢复常态,只装聋作?哑,混当听不见。
月儿观她神色,好似并不反感,只又?唇瓣瓮动,继续说道。
“皇上不遵医嘱,既不喝药,也不好生休息,只硬扛着。今日未用过早膳,就又?去上早朝了。”
徐温云取来浆糊,指尖执起木刷,将浆糊刷在细长?的竹蓖上,反复且细致。
“奴婢昨日瞧见夫人是哭着出宫的……莫非是皇上惹您生气了么?还是他凶您了,您切莫放在心上,其实皇上他打心底里是很看重夫人的,就连奴婢都是皇上……”
徐温云此时?才终于停下手中动作?,清泠泠望着月儿,温柔的语气中,带着坚决。
“月儿,今后在我面前,委实可以不必提及皇上。我对他的事?儿……其实当真一点都不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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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之日。
容国公府的中秋夜宴,阖家都会聚在一起用晚膳,可今年情况有些特殊。
郑明存忙了小半个月,今日上峰才允了三?个时?辰归家,让他在节时?能与亲眷团圆,待用过午膳,便又?要回署衙当差。
而徐温云这头,宫中下了御令,让今年扎灯的官眷命妇们,全都要留用在宫中过夜祈福。
所以涛竹院中,便只能将这顿团圆饭放在了中午。
这是继上次在车架内发?生争执后,夫妇二人的头次见面。
无论心中芥蒂多深,至少面上都默契揭过不提,只在孩子面前粉饰太平,营造出阖家喜乐的模样。
其实扪心自问?,郑明存虽不是个称职的丈夫,可却?实实在在是个合格的父亲。
他难得归府,却?顾不上休息。
先是检查了辰哥儿近来的功课,而后又?陪孩子在庭院中玩儿了好一阵,到了午膳时?分,才抱着孩子,坐到了他亲手制作?的孩童适用座椅上。
因?着上次没能一同出行,辰哥儿至今还心心念念着,“什么时?候再去吃仙客汇的螃蟹宴呀?”
“再过些时?日,父亲忙完这阵儿,你?母亲也将宫中事?务脱手了,挑个得闲的休沐去,可好?”
辰哥儿开心地点点头,
“那便这么说定了。”
其实孩子的成长?过程中,有几个这样的瞬间,便也已经足够了吧?
与其让他的真实身世暴露,不知会迎接什么狂风骤雨,那她宁愿辰哥儿就如同现在这般,欢乐和谐长?大。
容国公府向来注重年节,此次中秋,府中来了许多族人亲眷,热闹得很,涛竹院这头的午膳用过之后,辰哥儿就上前厅,同堂兄弟们玩耍去了。
郑明存取了几身换洗衣物,就要上署衙继续当差,徐温云照例相送他到府门口。
郑明存挑着眼尾觑她,冷声讥讽,
“瞧你?这幅鬼样子,日日入宫扎灯,耗得精气神儿都散了,知道的以为是在过中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中元节撞了鬼。
忙完这阵上库房挑几样好的补补,没得让人见了,还以为我容国公府亏着你?了。”
徐温云木然点点头,惯常贤妻良母般,轻声回应了句,
“入秋后愈发?寒冷,郎主晚上安歇时?,要注意切莫收冻着凉。”
二人如同正?常夫妻般,有来有往说了几句。
眼见郑明存的车架消失在巷道尽头,徐温云折身回府,免不得顶着容国公府嫡长?媳的名?头,与郑家的各个亲眷应酬一番,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才又?带着阿燕入了宫。
自从那日将话?说绝,接下来六七日,徐温云就再未见过皇上,过了这中秋之夜,这入宫扎灯的差事?也算是了了,只要他今后不打算追究前尘往事?,那二人理应也没有理由再见。
徐温云是这么期盼着的。
自从今上登基以后,接连几年下来,中秋夜宴已由寻常家宴,演变成了犒劳群臣的盛宴。
能够参加的,都是追随皇上多年,在潜龙时?就忠心耿耿的肱骨,钟粹宫中歌舞升平,丝竹弦乐,夹杂着欢声笑语,隐隐随着呼啸夜风,传到了阖宫的每个角落。
而徐温云等滞留在宫中的外命妇,只需在钦天监点定的吉时?,在宫中四处燃放天灯,祈福之后,便可回到之前各自制灯之地安歇。
今夜阖宫的注意力,都在钟粹宫的中秋盛宴上,其他宫中的婢女,也都被调遣过去帮衬。
徐温云主仆亥时?回到云玉宫时?,偌大的宫殿中,乌漆嘛黑,一丝光亮也无,只有半人高的宫灯,在月光下随着夜风左右纷飞摇晃。
阿燕摸黑找出火折子,点燃殿中的几盏宫灯,徐温云却?并未入殿,而是静立在空旷宽阔庭院中,抬首赏月。
祁朝中秋素来有燃灯祭月的习俗。
圆月如盆,高挂在静谧的夜空中,清辉柔和的月光洒落大地,此时?京城四处,椭圆形的彩灯熠熠冉冉升起,点缀着漆黑的夜空,星星点点,如梦如幻。
李秉稹方才在宴上,与众人举杯畅饮了几杯,现正?出来醒神,负手伫立在高阁之上,望着眼前盛大繁华的景象。
励精图治四年之后,李秉稹以铁血手腕征伐漠北,荡平内贼,治贪腐,清内政……祁朝已大改之前的靡态,从上到下重新焕发?了新的生机。
此等丰功伟绩,足以名?留青史,受后人赞誉。
却?偏偏在情爱上栽了跟头。
君临天下,山河坐拥,天家尊荣,万世千秋,却?独独箍不住个女人的心。
每每回想起她那日在云玉殿说的话?语,李秉稹就觉得心绞痛复又?发?作?一次。
他暂时?还未想好,应该如何对待这段充满占有欲的畸*形感情,也不知遭到那样强烈的拒绝后,该以何种姿态面对她。
李秉稹想到此处,端起手中的月光琉璃盏,闷然将酒水灌入喉中,扭身正?欲要先回养心殿……
结果眼尾余光处,竟望见夜空中,一盏祈福彩灯在空中燃烧,直直下坠在皇宫的东南处,在夜风助力下,火舌迅速在屋檐席卷开来,燃起了熊熊大火。
庄兴亦望见这幕,慌张道了句,
“陛下,那是云玉宫的方向,郑夫人今夜留在宫中夜宿,莫要被火势殃及才好!”
李秉稹心头漏跳一拍,压根就等不及踏下楼阁,运了轻功翻身一跃,那个明黄色的身影,就在雕龙画凤的檐壁上翻腾跳跃,以几乎肉眼看不清的速度,朝着火点迅速掠去。
此举差点让庄兴吓得失了魂,在皇帝跳下的瞬间,立马攀着栏杆探身去望,眼见皇上轻功了得,并无大碍,这才瘫倒在地上大大松了口气。
后又?反应过来,操着尖细的嗓子大喊,“走水了,快,快命潜火军去灭火!”
李秉稹的动作?虽很迅速,可晚上风势实在太大,造价不菲的主殿并未受到分毫损伤,可左侧供宫婢们住的庑房中,却?已陷入火海。
只有寥寥几个宫人,望见火势后,提了水桶前来帮衬,在一片混乱中,李秉稹左右张望,并未望见那个心中所思所想之人。
他一把拽住正?在救火的阿燕,心焦喝问?道,“怎得不见周芸?她人呢?!”
阿燕已经哭得不成人样,望见李秉稹的瞬间,仿若看见了救星,颤颤巍巍哽咽哭诉道。
“夫人道正?殿乃是嫔妃所居之地,她住着于礼不合,执意要歇在这间庑房中,谁知奴婢去更?衣的功夫,火就烧起来了……”
阿燕涕泪齐下,哭得六神无主,
“陆客卿,求你?救救夫人,当年之事?怪不得她,当真怪不得她的……”
哐啷一声巨响,传来声瓦柱坍塌之声,屋檐前角已然塌落,整幢房子都摇摇欲坠。
李秉稹见状,压根来不急细究其他,不顾旁人的劝阻,直直就朝浓烟滚滚的烈火中冲了进去。
满天通红的火焰在夜幕中跳舞,吞噬着整个房间,刺鼻的烟雾呛入,视线不清,呼吸不畅。
徐温云也不知怎得就起火了,正?要冲出房间,脚底一崴,摔落在地,疼得一时?站不起身来,结果也就几息的功夫,火势弥漫开来。
她万千青丝垂落身周,身上只穿着准备就寝的中衣,只能将秋被遮盖在身上阻挡火势,正?惶恐不安缩在榻角,瑟瑟发?抖。
忽听得房门处传来动静,不由抬眼望去。
只见在一片烟熏火燎中,那个原不该出现在此处的明黄身影,脚下踩着崩落的簇簇火苗而来,身后是紧追不舍的火舌。
在熠熠火光中,男人眉眼愈发?浓烈,他双唇紧抿,面庞硬朗且英武,带着万夫难敌的气势,似风凛凛闯入房内。
望见徐温云的瞬间,屈膝倾身而下,将她打横抱在怀中。
半边脸被火光映得猩红,半边脸则深 埋在暗夜之中。
“你?我岂能只是君臣关系?”
“这救命之恩,朕要让郑夫人以身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