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

    皓月当?空, 圆满无?缺。

    远方的漆黑夜幕中,大部分彩灯都已经?飘远去了?天际,只有单单几只四散零落, 游离星点在夜空中。

    每到中秋节,总有几起因?彩灯而燃火的事件,当?夜京城中所有潜火军都严阵以待着,云玉宫的火势也?很很快被扑灭了?。

    灰烬与余温还飘散在夜空中,那间庑房被烧毁了?大半间,几乎只剩下断壁残垣, 烧焦的木头裸*露在夜空中, 还有几个潜火军在浇水善后,泼熄剩余的火星。

    徐温云身上披着件材质绝佳, 溜光水滑的墨色狐裘氅,脚踝上裹缠着白纱布, 脸上余留着几道?乌七八黑的污痕,显示着方才经?历过火灾的劫难。

    她兀自?站在云玉殿外的玉阶上, 呼啸的夜风刮过,单薄纤瘦的身形, 亦随之微微晃荡。

    直到现在,她脑海中还反复重映着方才皇上闯入火场救她那幕,并且对这一事实, 依旧有些不敢相?信。

    天皇帝王,九五至尊。

    竟为了?救个臣妻, 就身闯火场, 他是昏了?头, 脑子进了?水,将身家性命都抛诸脑后了?么?

    他的毫发都是国祚根本, 若当?真有个三长两短,江山社稷怎么办?

    ……他究竟只是在怀念那月余的情分,还是仅仅贪恋她这幅身子。她究竟有哪里好,当?真值得他豁出去性命救么?

    徐温云指尖攥着他的玄色狐氅,贝齿发狠咬着内侧唇壁,心?中震动久久不能平息。

    宫人?与太?医在殿内往返穿梭着,阿燕在一片兵荒马乱中,不知由哪儿寻来了?杯热水,用手掌遮着风,小心?翼翼端到她身前。

    “奴婢方才听太?医说,皇上这几日龙体一直不适,又病中饮酒,夜风侵体,担忧心?窒之下……这才晕了?过去。

    没有大碍,夫人?莫要?担心?。”

    阿燕耷拉着头,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嗫嚅道?。

    “夫人?方才是没瞧见皇上奋不顾身奔入火场的那癫狂模样,后来也?是,生将氅衣披在您身上才晕倒的……”

    “夫人?,如若没有郎主,没有之前那些破事儿……你们二人?会破镜重圆,再续前缘么?”

    徐温云并未接过递来身前的热水,也?没有直接回?答阿燕的问题,而是在沉默几息之后,轻声反问了?句。

    “……你愿与后宫佳丽三千,共伺一夫么?”

    帝王薄情,君心?难测。

    现在打眼瞧着,李秉稹确是对她很上心?,甚至连不要?名分,甘做情郎这种话都说出来了?,可谁知他是不是一时兴起,想要?玩玩禁忌的情感游戏呢?

    得不到的,总是最好。

    一旦吃到嘴里,保不齐就腻了?。

    就算现在确是真心?实意?喜欢她,可这份喜欢又能撑得了?多久?

    每年的秀女,就像是地里的韭菜,一茬接一茬。总有更年轻貌美,更能调起他兴致与胃口的女子出现。

    就像这三个月,他不也?是对那姜姣丽极尽宠爱么?由个区区常在,连升数极,宠冠六宫,抬为妃位,现在还不是说厌弃就厌弃了??

    她就算入宫,也?毫无?例外会是一样的下场。

    破镜重圆,再续前缘?

    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郑夫人?,皇上醒了?。

    想要?见您。”

    眼见庄兴迎上前来,态度恭谨道?了?这么一句,而后往前欠身,摊开手掌朝前,就欲将她迎入殿中。

    “臣妇今夜入宫,是为祁朝百姓燃灯祈福。

    身上既担着容国公府的满门荣耀,又承着我与外子对陛下的忠心?勤恳,所以实在不敢行差踏错半步。”

    徐温云薄唇轻抿,脚下步子却未曾挪动,她心?知李秉稹许是没事儿,只咬着牙,狠心?推拒道?。

    “……皇上龙体不安,我亦心?忧不已,但一则我不是医女,二来并非嫔妃,身为外命妇,实在不好漏夜与皇上在殿中相?会,否则传扬出去,只怕有辱皇上一世英名。

    所以还烦请您回?禀一声,臣妇不便入内。”

    庄兴听得目瞪口呆。

    自?他当?上太?监总管,传过无?数次圣旨与口谕,听者从来都是战战兢兢,不敢违逆,哪儿有如眼前这位一样,这般胆肥,敢抗旨不尊的?

    但这位郑夫人?,想必抗旨也?不止一次两次了?,否则又岂会与皇上针锋相?对,能将他气得心?绞痛呢?

    庄兴在李秉稹身侧伺候多年,从未见皇上对这世上哪个女子,如此与众不同过,可见她是帝王心?尖尖上的人?。

    真真是阎王打架,小鬼遭殃。

    庄兴一时间也不敢强她迫她,只揣着手,额间沁汗,面色踟蹰,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之时……

    听得身后传来雷霆万钧的咚咚脚步声。

    “皇上…”

    众人?抬首望去,只见清辉的月光下,华美宫廊尽头,身着流光缎面寝衣的帝王,风驰电掣,阔步而来。

    他双目气到充血,面色阴狠乖戾,行至徐温云身前,喘着粗气也?不言语,直接将人?抗了?就走……

    徐温云哪里想到他会这么霸蛮,脚下离地的瞬间,惊呼出声。

    纤细单薄的身躯倾倒的瞬间,下意?识攀住了?他宽阔的肩膀,反应过来后,剧烈挣扎起来。

    “混蛋,这是做什么,疯了?么,你回?去好好躺着,放开我!”

    宁谧寂静的夜空中,传来女人?反抗恼火的声音,随着呼啸的夜风,飘散在了?殿中的每个角落。

    殿外宽阔的庭院中,还留有许多宫人?,在烧焦的庑房处,打理火灾后的善后事宜……听见这动静,纷纷侧目向殿前的石阶上望去。

    庄兴见状,立即换来身侧的内官,

    “吩咐下去,今夜云玉殿发生的所有一切,都不得外传,违逆者死。”

    这头。

    李秉稹将人?扛入殿内,双双跌在柔软的金丝楠木拔步架子床上,空旷宽阔的殿中,传来震天响的床架咯吱声。

    男人?先是粗暴着将她身上的黑色狐氅解了?,展臂扔甩在了?地上,而后用细软的金丝蚕被将她包裹成个茧状,牢牢箍紧。

    他面色阴沉得可怕,怒火在胸膛中翻涌着,由上至下俯视着她,咬牙切齿中,又带着无?可奈何的凄忿。

    “你这毒妇!心?肝难道?是黑的?

    朕火海里为你淌了?遭,不仅没有半句谢恩之辞,甚至都不肯来看朕一眼?朕方才就该让那场火将你烧死,烧得面目全非,化为灰烬才好!”

    徐温云一个弱女子,哪里能够抵抗得了?他怒火攻心?下的通身蛮力,虽是奋力挣扎,却也?是无?济于事。

    原本正累得气喘吁吁,现在听得这句话,心?头亦涌上了?股悲意?。

    她扭头望着他,眸光闪烁着莹莹泪珠,无?限悲怆,清泠泠附和道?。

    “是啊,皇上方才何必多此一举。

    我合该死了?,身死债消,一了?百了?。”

    李秉稹闻言,心?头又绞痛一阵,指尖骤然揪紧,将丝滑泛光的被面攥出皱褶来。

    两厢里都有些沉默。

    徐温云现在浑身都是紧绷状态,毕竟那句在火场中,要?让她以身偿恩的话语,一直萦绕在耳旁。所以方才很多个瞬间,她都担心?他会用强。

    可现在二人?一起躺在榻上,被他搂在怀中,感受着脖颈间传来的温热鼻息,她忽就没那么慌,内心?甚至异常坦然。

    他的忍让与宽容,实在有些超出徐温云对皇权的想象。

    细想一番,其实她不过就是个小小女子,只要?李秉稹想,其实有千万种方法对付她。

    可他并未使出任何下作?手段,单论这点,就比郑明存那厮强上百倍,且无?论以前还是现在,总是她错处更多,想到此处,徐温云不禁姿态更柔软了?些。

    “臣妇并非忘恩负义?之人?,更不敢刻意?避而不见,而是想着待改日,寻个方便时候,臣妇再随外子一同入宫,我们夫妇二人?,一同叩谢皇上的救命大恩。”

    这张嘴就是“臣妇”。

    闭嘴就是“外子”。

    明面上好似格外进退有度,有种自?知身份的谨慎,可言语中透出与那郑明存的亲昵,实在是每字每句,都狠狠扎在李秉稹的心?头。

    分明都已经?做了?皇帝,这世间谁都不敢给他气受,可偏偏在她面前,委实是束手无?策,一点办法都没有。

    “……若再敢提及那人?半句,信不信朕当?真让你做寡妇?”

    天底下还能有这样的好事?

    徐温云闻言,居然当?真有丝心?动。

    如若郑明存当?真死了?,那会是番什么景象呢?

    荣国公府断不至于容不下她,爵位指不定会直接落到辰哥儿头上,就算让郑明华夫妇二人?袭爵,他们也?并非是刻薄之人?。

    她今后就能够快快乐乐做个小寡妇,甚至就算直接搬去歪柳巷与弟妹同住,也?断然不会有人?在意?。

    借刀杀人?,实在是妙!

    之前怎得就没能想到这招呢?徐温云心?中闪过些后知后觉的懊恼。

    可惜现在外人?眼中,她是郑明存温柔体贴的好妻子,二人?是夫妇一体,恩爱相?协的形象。

    再者,终究也?是她不够心?狠手辣,念在郑明存对辰哥儿尚有几分养育之恩,且对弟妹有过帮扶的份上,她也?无?法在此时挑拨离间,将他逼到死路上去。

    且此事说得轻巧,实操起来难度系数太?大,所以徐温云到底还是将这几分心?思按捺了?下去……

    她不敢再言语。

    可被男人?隔着被子抱在怀中,实在有几分闷然,不禁拧着身子扭了?扭。

    结果李秉稹以为她想要?逃,搂抱佳人?的力道?更紧了?几分,大腿也?跨了?过来,箍在了?她腰间。

    就是大腿搭过来这下。

    哪怕是隔着被面,都感受到了?他亟待抒发的蓬勃欲望,支得高高的,膈在她纤细敏**感的侧腰。

    不是?

    这人?不是病了?么?

    怎得反应来得如此迅速且猛烈?

    徐温云倏忽被吓得不敢乱动。

    沉默几息之后,为避免自?己?在云玉殿被吃干抹净,只格外冷静,与他有商有量道?。

    “咳,陛下。

    需不需遣人?去趟临华宫,唤丽妃娘娘来一趟?其实无?论是侍奉病榻,还是解陛下心?头燥热,都是后宫嫔妃应尽职责,想来她必定也?是乐意?的。

    ……由她躺在这张龙塌上,其实远比臣妇合适得多。”

    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了??

    不是在说她的夫君,就是在提他的宠妃?

    李秉稹干脆抬手捂住她的嘴。

    “给朕闭嘴!

    不会说话就别说。

    就没有一个字是朕爱听的!”。

    他的言语听着狠厉,可语调中却带着几分有气无?力的闷然,徐温云被他怼得语窒一番,不由扭过头去看他。

    那张俊朗无?比的侧脸,近在咫尺。

    轮廓分明,鼻梁高挺,下颌线清晰,垂下的眼睫细密纤长……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徐温云暗吞口唾沫。

    回?想当?年,之所以在镖队中一众男儿中注意?到他,就是被他的美色所吸引,如今整整四年过去,他的姿貌不仅没有折损半分,反而更甚从前。

    二人?就这么搂抱在一起,鼻息交缠,气氛颇有几分暧昧缱绻,以往经?历过的每个旖旎夜晚,倏忽间全都涌入了?徐温云脑中。

    鬼使神差间。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或许是抱着对那张脸的垂涎,或许是对他健硕身板的怀念……竟哑着嗓子,略微带了?几分踟蹰与松动道?。

    “皇上对臣妇这般契而不舍,是因?着臣妇这幅身子么?

    如若你我……欢好一夜,皇上是否就能放过臣妾,放过臣妾的家人?了??”

    徐温云眼见他没搭腔。

    又有些后悔,觉得自?己?莫不是素了?太?久,所以才这般被男□□惑得昏头涨脑,只得立即往回?找补。

    “……当?然了?。

    就算皇上当?真这么想,臣妇也?是绝不会就范的!不过如皇上这样的正人?君子,想来也?不会强迫臣妇的……对吧……皇上?”

    李秉稹一直没有说话,实在是有些不像他的作?风,徐温云觉得有些不对劲,立马将他仔细端详了?番……

    只见他额间沁出汗珠,脸色有些不太?好,探摸了?摸他的面颊,体温也?烫得惊人?,呼吸愈发沉重……俨然就是又阙了?过去。

    徐温云面色微变,立即挣起身,边准备下塌,一面冲殿门外大喊,“快来人?,叫太?医!”

    谁知哪怕是在昏睡中,男人?却依旧不肯分离,下意?识牢牢拽着她的指尖,哑声呢喃,“别走。”

    *

    *

    *

    宫中火势不小,将东南角的夜幕几乎都点亮了?,有许多入钟粹宫赴宴的朝臣们,很快就注意?到了?这场火灾。

    郑明存在署衙睡得正香。

    被由鸣唤醒,“郎主,云玉宫着火了?。”

    他睡得迷迷糊糊,原还有些不当?回?事儿,正要?调整睡姿,结果翻身翻到一半,好似意?识到了?什么,猛然睁眼,复又问了?遍,“……你方才说哪儿着火了??”

    “云玉宫。”

    该死。

    他那个不上算的妻子,今夜不正好就留宿在云玉宫么?

    郑明存瞬间睡意?全无?。

    腾然从榻上挣扎起身,面色凝重,飞快将衣裳往身上套,一面迅速问道?。

    “着火多久了?。

    火势大不大。

    潜火军可去了?。

    有无?人?员伤亡。”

    “由宫中传出消息,约莫已经?三刻钟了?,潜火军已经?去了?,具体情形还未清楚。”

    郑明存套上鞋履,阔步就往宫中的方向行去……今日中秋,朝臣们会通宵达旦欢庆,所以宫门并未下钥。

    因?着他常在宫中行走,与宫门侍卫们都相?熟,再加上他并未佩备武器,且又是要?去查看火灾中妻子的安全……

    宫门守卫们到底没有为难,出示腰牌后,放他入了?宫门。

    望着那半边被火光照得通红的天际,耳旁隐隐传来呼救声,不断有宫人?朝着火点疾驰而去……

    郑明存焦躁之下,脚下的步子亦快来越快,他心?中燃起阵巨大的恐慌感,满心?满脑都在想:

    徐温云不会有事吧?

    她该不会如此时运不济,正好在起火的房间中吧?总不会当?真丧命火海,独留他做个鳏夫吧?!

    那该死的女人?又是个格外怕疼的,若是身上被灼伤,指不定要?哭,免不了?又得他掏银子给她去寻上好的金创药。

    就算身上无?碍,就凭她那比鸡还小的胆子,在容国公府养尊处优多年,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波折,指不定被吓成什么样。

    ……

    无?数的念头都冒了?出来,秋夜寒凉,可郑明存额间却冒出密汗,一颗心?七零八散,压根落不到实处。

    脚步匆匆终于赶到云玉宫。

    宫门外已被宫中御林卫围了?一圈,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他正是心?急如焚,却又有些无?计可施。

    此时,望见个熟悉的人?影由宫门内走了?出来,正是太?监总管庄兴。

    庄兴是御前的人?,作?为宦官之首,在后宫中除了?那几个正经?主子,几乎就是呼风唤雨的存在。

    按照郑明存在工部的职位,其实远不够格与他说话,可郑家到底也?是老牌公爵门户,就算如今没落,到底也?能混个脸熟。

    心?忧之下,郑明存也?顾不上那么许多,张嘴就喊了?声,“庄总管请留步!”

    庄兴脚下的步子急急一停,闻声抬眼望去,在人?群中瞅见郑明存的瞬间,面上神色的慌乱一闪而过,倒也?立即迎了?上去。

    宫中当?差的人?,是何等老谋深算。

    庄兴首先是唬着脸,皱眉道?了?声。

    “咳,小郑大人?。

    论礼你现下不该在此处,若细究起来,此乃闯宫,可是犯上的大罪。”

    郑明存只赶忙解释。

    “我也?知此举有些不妥,可实在是忧心?我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夫人?。

    她今夜入宫祈福,可就安歇在云玉宫……庄总管,不知现在火势如何了?,可有人?员伤亡,您见到我夫人?了?么?她可还好?”

    郑夫人?柔弱不能自?理?

    庄兴回?想了?番她方才抗旨不尊的倨傲模样,对此说法,内心?表示极度怀疑。

    庄兴默了?默。

    毕竟总不能说:你夫人?好得很,毫发无?伤,反而将皇上气得心?绞痛,被皇上强制扛入殿中,现二人?正在龙榻上搂抱着温存。

    庄兴虽身下无?根,却也?能理解男人?被戴绿帽,是件多么屈辱之事。

    且要?抢夺他女人?的是个寻常勋贵也?就罢了?,偏偏是一手遮天,稳坐无?极之巅的皇上。

    啧,他们夫妇二人?,今后注定是要?上演出鸳鸯离散戏码的。

    他望向郑明存的眸光中,隐隐带有几分怜悯。

    “小郑大人?放心?。

    云玉殿中没有伤亡,火势也?控制住了?,郑夫人?受了?点惊吓,现下被宫婢照应着,已然安歇。”

    郑明存闻言,心?中大石落下,复又追问了?句,“现下能否容我进去看她一眼?”

    别看了?。

    看了?糟心?。

    担心?你看了?之后,气得再也?睡不着,又或者闭眼永远醒不来。

    庄兴做无?可奈何状。

    “哎呦小郑大人?,这云玉宫都乱做一团,你就莫要?再给洒家添乱了?!

    郑夫人?她歇上一夜,保准她全须全尾,毫发无?伤回?府,您赶明儿一早不就能见着了?嘛,走走走,回?去好生歇着吧。”

    庄兴说罢这番话,便不再理会他,折身就朝设宴的钟粹宫,处理事物去了?。

    郑明存听到徐温云无?碍,心?中大大松了?口气。

    衙署距离宫中不远也?不近,往返总得花费小半个时辰,他并不打算回?去,而是想在附近偏僻无?人?的殿中,随意?先糊弄一晚。

    翌日。

    他早早就醒了?,蹲侯在距离云玉宫不远处的廊门处,想着待会儿先将徐温云送回?永安街,而后再回?衙署当?差。

    门口蹲侯着的御林卫,好似站了?整夜,这不禁让郑郑明存心?生出些奇怪。

    御林卫乃皇上贴身护卫的禁军,从不离皇上半步,难不成皇上昨夜歇在了?云玉宫不成?

    这个念头。

    此时也?就是在脑中冒了?冒。

    直到听见沉重宫门的吱呀响动声,郑明存循声望去,只见弥漫着透明雾气的宫巷中,他那个美貌可人?的妻子,带着阿燕走了?出来。

    只是身上披着的墨色狐氅,是郑明存从来都没见过的,好似压根不像是她的东西,他心?中正狐疑着,欲要?行上前去……

    此时却见宫门内,又踏出了?个男人?。

    身高体阔,气宇轩昂,着了?身独一无?二的澄黄,长身玉立而不僵,举手投足间隐约透着威严与霸气。

    郑明存见状瞳孔骤紧,眸光震动,好似意?识到了?什么,脚下的步子一滞,立即隐在门后。

    他脸色瞬间苍白,只觉心?跳得几乎就要?蹦出来。

    透过门缝望去。

    只见二人?好似说了?些什么,妻子垂头,抬起指尖欲解开脖间的狐氅系带,哪知皇上竟阔步上前,极其自?然帮衬着,二人?指尖相?触,行为举止格外亲昵。

    就在皇上将那狐氅,由她薄背上卸下的瞬间,二人?身影相?叠,形若拥抱这幕……

    忽就激起郑明存尘封已久的记忆。

    当?今皇上,李秉稹。

    好似就是当?年那个在箭场上取胜,赢得玉玦,引得满场欢呼的镖师。

    他,就是当?年妻子借种求子的对象,如今辰哥儿的生父!

    第062章 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二章

    身为?一个励精图治的帝王, 勤勉必不可少。

    李秉稹有晨起?的习惯,从不贪眠,几乎睁眼的瞬间?, 就能从榻上挣起?身。

    照旧听到鸡鸣三声,李秉稹就欲要?起?床,只觉身上一阵沉重,垂眼一看…

    那个已嫁作?他人妇,铁骨铮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臣妻。

    现正双臂环绕着他的窄腰, 柔软的娇躯, 严丝合缝与他贴合在一起?,姿势亲密至极, 睡得正香,呼吸均匀。

    他恍惚间?以为?是梦。

    可指尖触感真?实无比。

    她轻盈乌黑的发丝, 散落身周,将二人缠绕在一起?, 乌羽般纤长浓密的眼睫,随着呼吸微颤, 在眼下扫落淡淡阴影。

    清晨的第一缕暖阳,在琉璃水晶的折射下,炫出五颜六色的斑斓光斑。

    她的面庞在璀璨微光中, 瑰丽无双,肌肤胜雪, 如?花般轻盈, 似梦般恬静。

    单单只一眼。

    李秉稹瞬间?觉得气血翻涌, 俊朗面容因欲望而胀至绯红,眼底也逐渐幽暗, 指尖不自觉在她身躯上缓缓游走……

    结果还未来得及有什?么行动,她就醒了,正睡眼惺忪着,就下意识抬手去探他的额头温度,带着庆幸呢喃道了句,“……退烧了。”

    徐温云正想要?再好好查看他的病情,结果一抬头,二人视线交汇在空气中,她直直撞入他深潭般的眼中。

    李秉稹喉头暗滚,几乎就要?按捺不住将她吃抹净的冲动,遒劲的腰肢微微上顶,压抑到近乎破裂的嗓音中,带着循循善诱的蛊惑。

    “郑夫人,朕之前的提议依旧算数。

    ……你不再好好考虑下么?”

    男子本就会?晨***起?。

    随他这么一顶,徐温云明显感觉到他那处的异样,趴着的娇躯,瞬间?咕甬着向前,凑近到了他唇边。

    勾引。

    这是在赤***裸裸地勾引。

    那张英俊非凡的面容怼近在眼前,徐温云靠着极大?的定力,以及考虑的事情败露后的风险,生忍了下来。

    她手肘撑在榻上,支起?身子远离他,郑重其事,正色凛然道。

    “还望皇上今后莫要?拿此事说笑。

    女子名节大?于天,臣妇绝不会?做个离间?君臣,遭万人唾弃,遗臭万年的红颜祸水。”

    李秉稹却并非放过她。

    抬起?手掌,轻落在她挺翘的臀部,将其大?力按下,让她实实在在感受到了他的渴望,剑眉微挑,言语沉澈,眸光深暗。

    “……哦?郑大?人如?若得知你我这般,难道不会?厌弃了夫人?”

    “他不会?。

    我们夫妇二人情深似海情比金坚恩爱无双,绝非是外人三言两语就能挑拨的!”

    徐温云面色瞬间?绯红,她这次反应得很迅速,几乎是立即由他身上挣了下来,脚掌笈着鞋靴,就在榻旁埋首揣手,恭敬十足的模样。

    “昨夜因着皇上龙体不适,臣妇无奈之下,才?滞留在殿中伺疾,还望皇上莫要?曲解臣妇用?意才?好。

    现下皇上病愈,臣妇不好再在此处耽搁,也需出宫回府了。”

    她实在是无时无刻都强调着夫妻恩爱,在此多番言语洗脑下,很多个瞬间?,甚至让李秉稹生出些错觉来。

    ……莫非她之前说得都是真?的?

    李秉稹望着她翩然远去换裳的倩影,转了转指尖的翡翠扳指,眼中的探究意味更甚。

    因着那场火灾,徐温云原本带入宫的更换衣裳,全都被烧成了灰烬。

    按理说这种情况下,大?可直接寻身宫婢的衣裳,将就着穿穿便可,但庄兴实在不敢怠慢,连夜寻了身宫装。

    裳裙钗镮,一应俱全,规格都是比着皇贵妃的行头置办的。

    入宫半月以来,徐温云为?避免出风头,穿得都浅淡的颜色,现如?今套上这身华丽的宫装,实在是霞光万道,倾国?倾城。

    站在金碧辉煌的云玉宫中,格外相得益彰。

    算起?来,已经有很多年,未见她这么盛装打?扮过了。

    李秉稹望着她,眼底荡漾着浓郁不散的情愫,又想到秋晨萧瑟,取过玄色狐氅就披在她身上。

    徐温云后退两步,依旧是那副却之不恭的模样,却被男人拽住臂膀,强制将狐氅披罩上。

    二人先后踏出云玉殿的宫门。

    徐温云率先走出,转身回头,朝男人转手屈膝,施施然请了个万安礼,她想了想,总觉得还是要?将话?说得更明白些才?好。

    “中秋节祈福完毕,臣妇在宫中的事儿也算是了了,其实若非必要?,臣妇与皇上今后实在不宜再见。

    还望皇上原谅臣妇以往冒犯,务必谨遵医嘱,保重龙体,臣妇会?在时时刻刻宫外,为?您,为祁朝江山诚心祝祷。”

    说完这番话?,徐温云想着那玄色狐氅实在太过点眼,一看就是御用?之物,披在个外命妇的身上,若被人撞见,只怕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便抬起指尖开始解氅……

    许是推拒的话语说过太多次,所以李秉稹耳朵都快要?起?茧,甚至听得都要?麻木。

    他只阔步上前,极其自然抬手为?她解了脖间?的系带,将狐氅由她身上卸了下来。

    “已非四年前,你说如?何就如?何之时,你我之间?是何结局,现由朕说了算。”

    男人眼底黑黑沉沉,幽深晦暗,唇角微扬,带着几分势在必得的笃定,低沉哑声,戏谑道了句。

    “……郑夫人,来日方长。”

    这便是不肯善罢甘休的意思?了。

    徐温云拧着眉尖,神情有些慌乱无措,想着今后还不知该会?遭些什?么风浪,更不敢在宫中继续再待,只心头惴惴,带着阿燕匆匆离去了。

    眼瞧她几乎是落荒而逃的,略略有些像丛林中慌不择路的白兔……李秉稹扬着剑眉,眼底沁出几分笑意。

    她怕甚?最多就是被吃几顿罢了。

    此时侯立在侧的庄兴,适时上前,欠身拱手,恭敬禀告。

    “皇上,昨儿个夜里发生火灾不久,郑明存打?着关切夫人的幌子,执意要?入云玉宫来着,被奴才?拦下了。

    他大?概是闻讯后从衙署跑来的,气喘吁吁,倒确是副心急如?焚,缱绻情深的模样,奴才?打?眼瞧着,并未察看出有何蹊跷。”

    庄兴养心殿侍奉了几年,因为?当差尽心得力,逐渐得到李秉稹信任,所以偶尔龙鳞卫之间?通传消息,也常递送到庄兴手中,由他禀告。

    “龙鳞卫又派人潜入容国?公府细查了番,亦未发现有何异样。

    他们夫妇虽说算不上蜜里调油,可也至少是相敬如?宾,……一个月同床七八夜,总会?叫上一两次水。

    也只能查到这个程度,再细,那就是他们夫妇二人垂下床幔的事儿了。”……

    自二人重逢,到昨日中秋,这么差不多小?半个月,查来查去,竟就只翻找出了这些信息?

    莫非事实当真?只是如?此,是他疑心深重错想了?……怎么可能,李秉稹就不信这世上,会?有男人心甘情愿戴绿帽。

    庄兴看出李秉稹的不满,只愈发将头垂低了几分,不由抱着为?主子分忧的心态,试探着提议道。

    “其实就算真?心真?情又如?何?

    俗言说得好,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真?心瞬息万变,终究抵不过强权。

    ……只要?皇上喜欢,多得是法子,让郑夫人就范。”

    太监无根,大?多也更冷血寡情些。

    其中在庄兴眼中,男女之间?的情爱哪儿有那么复杂,不就是塌上那档子事儿么。

    就像是块垂涎已久的肥肉,夺到嘴里吞了便是,何须耗费心力周旋这么久?

    “说起?来,郑夫人她个已生养过的妇人,得皇上看中,原就是她的福气。

    依着容国?公府如?今日落西山的光景,皇上只需稍稍透出风声,甚至都用?不着他郑明存允准,那郑广松指不定就拍板做主,将郑夫人一顶小?轿,塞入皇宫了。”

    以权压人,以势迫人。

    以利诱之,以钱授之。

    这些李秉稹不是没想过。

    可依着徐温云的性子,如?此做只会?适得其反,就算入了宫,她必也是想尽一切办法自伤自戕,闹得两个人愈发离心离德。

    得到她的人又有什?么用??

    肉*体**欢*愉,自然要?紧。

    可他若只单单追求如?此肤浅的快乐,后宫早就被他填满了,何至于能忍受得了多年孤枕?

    他要?的是身心俱契,灵肉合一。

    “……朕不急。”

    四年都等?了。

    难道还在乎这一时半会?儿么?

    *

    *

    *

    工部。

    专供官员办事的衙署当中。

    平日里这个时间?点,郑明存早就兢兢业业地卷裹着图纸笔墨,不是在施工现场监工,就是举着木尺,揪着细枝末节测量。

    今日倒有些奇怪,他坐在凌乱无序的案桌前,僵直不动,瞳孔微微扩散,似是在发呆。

    清晨宫巷中的那幕,与四年前箭场之上,徐温云与那镖师拥抱在一起?的画面,不断在郑明存脑中回放。

    直到那男人的形象愈发清晰,与当今陛下的身影严丝合缝,完全吻合。

    意识到这点,郑明存瞬间?面色惨白,只觉心脏好似被张无形的大?手攥紧,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难怪。

    难怪那镖师箭技远超常人。

    难怪能反手虐杀一众暗卫。

    难怪一直派手下探寻多年,却从未翻找到过他一丝踪迹。

    难怪那张再寻常不过,落在津门的假户籍,竟能惊动户部尚书,特来他身前盘问。

    ……

    原来他不是个寻常镖师。

    而是当年隐形埋名,混迹在镖队中隐匿行踪,预备着要?入京起?事的煜王,如?今稳坐天下的九五至尊啊。

    该死。

    借种留子计划周密,天衣无缝。

    可他 千算万算,都没能算到徐温云竟会?借到个龙种。

    当年就该直接杀了他!

    如?此一来,现下就还是太子接掌江山,而他们容国?公府作?为?太子党党首,还掌着通天之权,得朝中人人敬畏。

    又岂会?沦落到如?今这般势微力薄,甚至要?看个阉党脸色?

    惊惧不安,愤恨不已。

    各种各样复杂的情绪充斥郑明存心中,使得他将手中的毛笔生生从两端折段,锋锐的断裂处划破肌肤,猩红的献血顺着掌心,滴落在柳木案桌上。

    此时,工部尚书踏入庑房之中,望见郑明存,便笑走了过来。

    “你连轴转了半个月,确实幸苦,再坚持坚持,将宫中这几处差事全都打?点妥当,我必向圣上请旨,给你记一大?功。”

    工部在六大?部中,被称为?“贱部”。

    其他的部门大?多都有油水可捞,又或者算得上清闲,只有工部是实打?实的干活部门,小?到房屋修缮,大?到水利工程,都一一需要?工部监造督办。

    部中的各大?堂官侍郎,哪怕升至领头尚书,都不过是廉价的牛马劳动力。

    如?果容国?公府还得势,郑明存断不可能在工部耽搁这么久,早就升调到其他部门去了。

    工部庶务繁多,郑明存是忙惯了的,原也并未觉得有何不对劲之处,可现回想,却蹊跷得很!

    工部尚书还在安排着差事。

    “给太后娘娘新?建的祠庙就要?动土,京中西北角的城墙需要?夯实,木料库调度好似出了些问题,云玉殿庑房突遭火灾又要?重建……郑大?人,这些都需要?你费心看办。”

    提起?云玉宫,郑明存愈发恼怒!

    他的妻子,昨夜就是在那处与皇上厮混了整夜,若非这场火灾,只怕他还被蒙在鼓里。

    郑明存并非当下发作?,只将掌中断裂的笔管攥得更紧了些,咬着后槽牙,低声讥讽了句。

    “这么多差事砸下来,何止是半个月,只怕我下半辈子都别想回家了。”

    他在上峰面前,态度向来恭谨,自入工部之后,从未有过任何顶撞,以至于现下工部尚书听了这番冒犯之言,一时间?有些怔愣住了。

    郑明存垂下眼眸,隐下眼底的讥诮之意,抬起?还在滴血的指尖,朝工部尚书拱手欠身。

    “明存多有冒犯,尚书切莫怪罪。

    您方才?说得那几件差事确实耽搁不得,可惜我手上已积压了诸多庶务,实在是分身乏术,尚书还是在部中另择贤人接管吧……也确是在衙署太久,明存宵衣旰食,身上有些头疼脑热,今日同尚书告假一日,还望尚书能够体谅。”

    说罢,郑明存也未等?他回应,就径直朝庑房外走去,只留独留下户部尚书一人,抖着指尖冲他背影,气到语窒,“你……”

    似乎一切,都是由妻子面圣那日起?,开始发生变化的。

    犹记得徐温云那日就魂不守舍。

    而他也至此开始忙得脚不沾地。

    极其突然间?,皇宫就传下谕令,要?让命妇入宫扎灯祈福,而妻子又正好赫然在列。

    虽说时隔多年,可李秉稹必定对妻子还留有余情,否则当年又岂会?特意派人去津门找寻她的下落,又岂会?寻由头让她入宫?

    所以那日撞见李秉稹还钗,并非是他多心,实则是他们两个早就已经相认,指不定那日就已在养心殿苟且过了!

    若非解过衣裳,拆下发髻。

    又岂会?掉落钗镮?

    好一出旧情复燃,再续前缘的戏码!

    所以徐温云她明着是入宫祈福,实则是红杏出墙,暗通款曲,他们两个奸*夫淫*妇,指不定在此期间?,已在云玉殿翻云覆雨过无数次了!

    郑明存想到此处,实在是七窍都在生烟,气得浑身都在颤抖,只觉浑身血液都在翻涌沸腾,面上神情也因过度屈辱,变得无比扭曲。

    坐上车架,马不停蹄回了永安街,气势汹汹抬腿就往涛竹院走。

    奴婢们眼见他怒发冲冠,眉头竖立的模样,纷纷让道躲避。

    郑明存此时已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入院的瞬间?,直接抬腿踏入正房,想要?寻那个虚与委蛇的滑头女人算账。

    可却扑了个空。

    她人不在。

    反倒是辰哥儿在书房中习字读书。

    这孩子已有许久未曾看见过郑明存,现在由书房中听见动静,出门瞧见了他,还以为?他办完差事提前回府了。

    立马转身回书房,张开小?手,抓起?方才?写满大?字的纸张,撒开小?脚丫子,颠颠就往郑明存身旁凑。

    孩子的心思?都在字上,浑然没注意到郑明存脸上的愠色,只满脸童真?,眸光晶亮地手中的纸张递上前去,想要?像以往般一样,在郑明存面前获得认可。

    “父亲不在家中的这段日子,辰哥儿没有顽皮捣蛋,都有在乖乖学习练字,父亲瞧,我写得字是不是比以往更好些了,就连夫子都夸哩。”

    自从辰哥儿出生,这四年多来,郑明存一直将这孩子视如?己出,悉心教导,将父亲可以为?孩子做的所有事,他一件不落,几乎全都做了。

    可以说倾注了所有的心血。

    可现在。

    望着眼前这张与自己完全不相像的脸,心中想着他身上的聪明伶俐,是来自另一个人的血脉,依稀在孩子脸上瞧出李秉稹的几分影子……

    郑明存就气不打?一出来!

    他一把夺过辰哥儿手中宣纸,直接将其撕到粉碎,然后将那些纸屑,全都猛力砸在了辰哥儿脸上。

    面色铁青,暴跳如?雷道。

    “好什?么好?

    写成这幅稀烂样,也敢呈到我面前来?罚你今夜不准用?晚膳!”

    辰哥儿一个不到四岁的懵懂幼童,作?为?容国?公府的嫡孙,从来都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宝贝疙瘩般的存在。

    更何况郑明存向来对他慈爱有加,重话?都未曾说过几句,更不要?说如?此厉声叱骂了。

    孩子当下就小?嘴一瘪,大?颗大?颗的金豆子,由眼眶中掉了下来,原还只是委屈啜泣,后来实在没忍住,扑倒在身后跟着的乳母怀中,哇哇嚎啕大?哭。

    下人将郑明存回府的消息,传到了徐温云身前,她匆匆由寻蘅院赶了回来,一踏入庭院,看到的就是眼前这幕。

    此时辰哥儿遥遥望见母亲,便抛下乳母,踩着石阶,大?老远跑过来,栽在徐温云的怀中,委屈地蹭着母亲的衣襟就是一通哭。

    眼见孩子小?脸哭得皱巴巴的,眉眼鼻头都通红,徐温云也是一阵心疼。

    她抬眼望着房中面色阴沉的男人,以及散落一地白纷纷的纸屑,自然是什?么都明白了。

    错肯定是郑明存的错。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对着辰哥儿撒气,可徐温云不欲当着孩子的面与他争执。

    所以徐温云只将孩子搂在怀中好生安抚,轻抚着他的脊背,抬起?指尖拭去他脸上的泪珠。

    只道,“毅哥儿得了几件稀奇玩具,正要?唤你去寻蘅院呢,辰哥儿不妨去看看?”

    说罢,徐温云便给乳母使了个眼色,示意将孩子先抱下去。

    可谁知辰哥儿却从母亲怀中挣了出来,轻摇了摇头,虽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啜泣着,却好似极力在控制情绪。

    复又扭身,走了回去。

    孩子很是伤心失落,抬着小?手不断擦着眼泪,脚底下的步子也有些漂浮,可还是走回到正房中。

    他扑倒在郑明存膝上,童稚的声调中还带着哭过后的沙哑,抽抽嗒嗒道。

    “父亲莫要?动怒。

    都是辰哥儿的错,是辰哥儿的字写得不好,惹得父亲生气了,辰哥儿以后不贪玩儿,我这就回书房中,再写一张。”

    这举动,一时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郑明存原本心中还有着滔天怒火,却因着孩子如?此熨贴的行为?,而又生出万千颓丧懊恼……他方才?究竟做了些什?么…

    看着眼前稚萌乖巧的儿子。

    望向施施然站在庭院中,通身清冷,眉目如?画的妻子……

    郑明存忽然就意识到,这难道不正是他心心念念,想要?有的安宁与馨然么。

    他绝不能失去眼前这一切。

    这已经是他拼尽全力,费尽心机,最接近正常人的理想生活状态。

    他不允许这一切破灭。

    也不能容忍任何人将这份美好,由他身边夺走,徐温云是他明媒正娶,相知相守了七年的嫡妻,而辰哥儿是他悉心照料了四年,由襁褓中就一直养育长大?的孩子。

    不管是强迫来的也好,诓骗来的也罢,既落到了他手里,那就只能一直陪在他身边呆下去。

    就算那人是皇帝又如?何?

    他若想来争,那便好好较量较量。

    倒想要?看看,他们那月余的鱼水之欢,究竟抵不抵得过相伴七年的夫妻之情,舐犊情深四年的父子亲情。

    第063章 第六十三章

    第六十三章

    究竟是什么时候爱上徐温云的?

    郑明存也不知道。

    夫妻七年, 就算再面和心不和,也产生?了不少交集,有过?许多?旁人无法参与与体会的瞬间。

    当年他在袁州与徐温云成亲, 不过?是到了要婚配的年龄,未免父亲做主给他塞个性情跋扈的高门贵女,所以特意在离京外放时,挑中了家世微薄,美貌温顺的她而已。

    犹记得?她当时有个青梅竹马的邻居,也是他耍了些手段, 将二人拆散, 把这门亲事?算计到手的。

    说白了,就是因为她生?得?美, 才得?以让郑明存动了几分掠夺之心。

    因着身患隐疾,他对夫妻之情没有半分指望, 可?既然要娶妻,那至少也要挑个貌美如花, 令人看了赏心悦目,在相?貌上与他登对的才是。

    只是个摆设而已。

    隐藏他不举之症的花瓶罢了。

    得?以让他出席应酬时, 说起来?也算得?上有个家室,不至于?被一众官员中被侧目以待。

    刚开始也只是将她当作婢女,视为女使, 至于?是从何时开始将她当作妻子?看待,郑明存也说不清了。

    或是用膳时, 她每次都会顺手为他舀上的一碗汤;

    或是每次出门上职前, 她都会亲自恭送到门口?, 道几句熨贴的话语;

    或者是怀胎时险些摔倒,他及时伸臂搀扶, 她柔顺低头,道得?那声谢;

    也许是她刚刚生?产完,带着抹额躺在榻上,将辰哥儿抱在怀中,充满母性光辉低声哄睡,唱着悠扬的童谣;

    ……

    他真正意识到爱上她的那刻,或许是她难产那日,虽说那时在太医面前,他权衡利弊之下,选择了率先保小,可?只要想到此生?再也见不着她,他就有些心如刀割。

    辰哥儿落地三年多?,他一天都比一天更加确定,她是妻子?,也是爱人,更是他郑明存此生?不可?或缺的女人。

    所以望见清晨宫巷中那幕,他才会那么愤怒与生?气。

    可?因着现下辰哥儿的这句“父亲,不要生?气了好不好”,郑明存逐渐冷静了下来?。

    望着乳母将孩子?带下去的背影,郑明存缓缓閤眼,长长舒了口?气,直到现在,才从辰哥儿生?父就是皇上的巨大余震中,稍微缓过?神来?。

    现在不是自乱阵脚的时候。

    借种求子?之事?一旦捅破,莫说他这个始作俑者,徐温云这个执行者,只怕连整个容国公?府,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可?现在既然御林卫兵还未杀上门来?,他也还活得?好好的,能得?以有命每日去当差,那便证明还没有东窗事?发。

    且此事?重大。

    郑明存也绝不相?信,徐温云能有胆子?,弃她那个状元弟弟孱弱妹妹的性命不顾,拿辰哥儿的安危做赌,昏了头主动去和李秉稹坦白。

    将这些念头,兀自在脑中转过?一圈后,他眼珠微转,先是沉下心中的忐忑与疑窦,灌了杯冷茶清心,而后眯着眼睛,带着不耐烦的语气。

    “方才任上出了岔子?,几个蠢出天际的工匠,活儿干得?不好也就罢了,竟还胆敢私贪木材运出去贩卖,想想就有些来?气。”

    平日他也会就着公?事?说叨几句,这番话便也算得?上解释方才为何发火,可?因事?涉孩子?,徐温云心中确实有些不快。

    这几年下来?,徐温云还以为他改了性子?,谁知还是如此喜怒无常,甚至乖张更甚从前。

    她拧着眉尖,脸上也挂了层寒霜。

    “公?是公?,私是私。

    郎主岂能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将气撒到孩子?身上去?辰哥儿何其无辜,可?怜他都那么难过?,都还想着要去练字。”

    郑明存自知理亏,并未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不清,反而仔细端详徐温云脸色,眼底闪着晦暗不明的光芒,试探问?道。

    “听说昨夜云玉殿起火,你可?无恙?

    宫中潜火军在救火的危机时刻,行事?难免粗鲁些,你未曾撞见他们?,又或者见了什么外人,被冒犯被冲撞着吧?”

    按理说,若是妻子?与皇上当真有奸情,多?多?少少会有些心虚,神情应会有几分不自然。

    谁知她反而是副身正不怕影子?斜,正义?凛然的模样?。

    “妾身无碍。

    火灾当前,生?死存亡的当口?上,潜火军自是要先护住受灾人员的性命与宫中财物,哪里顾得?上什么礼节,更算不上什么冲撞冒犯了。”

    她确是隐瞒了与皇上相?见的事?实,可?凭着她的那几分聪明,是绝对无法无法在他面前,将偷*情之事?圆得?如此自然的。

    瞧她这幅问?心无愧的模样?,想来方才或许是自己疑心深重,错怪她了。

    其实细想想,从各个角度讲,她在四年后在宫中与皇上重逢,合该也是惊惧交加,惶恐不已的。

    如何躲着避着都不能够,有岂会上杆子?贴上去呢?从各个角度讲,她都必不会与皇上有牵连。

    回想起方才在宫巷中那幕也是。

    分明皇上主动靠近,反倒她是小心翼翼,面色清冷的那个……

    郑明存冒出个格外荒诞的念头。

    不过他此时并不敢确定,于?是挑着眉峰,佯装云淡风轻问?道。

    “这次在宫中扎灯祈福可?还顺利?宫规礼仪,接人待物啊什么的,未出什么岔子?吧?

    你如今已是从六品诰命夫人,今后遇上个要紧的典礼祭祀,总要在御前露脸,可?莫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出了差错。”

    徐温云蹙着眉尖,薄唇轻抿。

    “提起这个,正想要同郎主说……

    我确是个小门小户出来?的,见了宫中贵人总是腿软,远远瞧见都只想躲着走,而宫中规矩又森严,不可?行差踏错半步,为稳妥起见,不给容国公?府丢人……今后如若遇上什么要入宫,要面圣的场合,我能否称病不去?”

    听了她这番话,郑明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所以原来?妻子?当真没有红杏出墙。

    反而是那狗皇帝对过?往无法忘怀,色心不改,设法勾缠,欲夺臣妻!

    有意思。

    这出戏码实在有意思极了。

    九五至尊又如何?

    李秉稹绝对不会想到,四年前那场久久不能忘怀的露水情缘,不过?就是彻彻底底地一场骗局。

    是他这个小人物私心用甚,操盘设计,编织出场旖旎的美梦!

    郑明存觉得?可?笑,也实际上真正畅快笑出了声,捧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觉得?实在是荒诞戏谑极了。

    君临天下又如何?

    还不是现在被他耍得?团团转?

    无论是徐温云,还是她生?下的龙种,都只能待在容国公?府,冠他郑家的姓氏,今后入他郑家的祖坟!

    其实按照容国公?府如今在朝中的形势,若能有个内眷在旁帮衬,入宫在太后与丽妃面前露露脸,说几句好话,实则是助益颇多?的。

    所以徐温云这个请求,郑明存按理是要断然拒绝,可?就算如此,容国公?府势落也已成定局。

    更何况,他现在实实在在翻涌着种想要直搅青云的疯狠劲儿。

    你李秉稹不是权势滔天,处处压制容国公?府么?那我就此生?都将你的血脉捏在手里,亲生?父子?永不得?见!

    郑明存心中打定这个主意,在徐温云一脸疑惑与莫名中,畅笑着答应了她这个请求。

    “既夫人不想去,我又岂能勉强?此事?我允准了,方才的事?儿,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不对,辰哥儿不是一直心心念念着想去吃仙客汇的全蟹宴么?

    正好得?空,咱们?今儿中午便去!”

    辰哥儿是个要强的倔强性子?,硬生?生?含着泪眼又练了三篇字。

    他心中确实还委屈着,可?也到底还只是个孩子?,与郑明存又有些父子?之情,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经?过?郑明存亲自哄了许久后,吃了顿螃蟹宴,心情也就又好了。

    当夜。

    郑明存歇在正房。

    要了三次水。

    工部,以及在涛竹院发生?的所有事?情,都由探子?禀乘到了养心殿,由庄兴转述给了李秉稹。

    “郑明存只道近日身兼数职,劳累不已,为调养身子?,今后半年都只能按时点卯回家。

    还与同僚说嘴,道分明就在京城当差,却搞得?像与夫人分隔两?地,为保家中安泰,夫妻和睦,今后就算上头调任他去异地当差,也必要将妻儿带在身旁。”

    徐温云终究是个臣妇。

    如今了了中秋祈福的差事?,一直半会儿又没个年节,碍于?彼此身份,李秉稹总不好三不五时宣外命妇入宫相?见,二人相?见就更难。

    郑明存竟还称病回家了?

    既如此身虚体弱,当夜又岂会有精力要三次水?这厮分明就是懒怠!

    李秉稹听到二人同房的瞬间,恼恨得?几乎要将指尖的翡翠扳指捏碎,正要动念头想要将那厮发配离京,结果又听得?他竟说就算赴任也要带着妻儿?

    由这个方面看,他们?夫妇二人倒是沆瀣一气,很懂得?让人投鼠忌器。

    若非顾忌着徐温云有可?能殉情。

    若非抢夺人妻这是事?儿,确实有几分不地道……李秉稹真真是恨不得?直接将那碍事?玩意儿砍杀了!

    现如今,他们?夫妇二人倒是郎情妾意,他倒确实活生?生?成了拆散鸳鸯的恶人。

    李秉稹行事?从来?都是雷厉风行,大刀阔斧,就从未这般束手束脚,畏头畏尾过?!

    他气得?眉头竖立,在那张金丝楠木案桌前,快速地来?回踱步,眼尾发红着喝问?了声。

    “丽妃不是命人发了宫贴,请她进宫叙旧么?她人呢,入宫呢没有?!”

    庄兴吓得?哆嗦一下,面上神色愈发为难,小心翼翼道,“宫贴早就传去了容国公?府,只是……只是郑夫人道身子?不适,不肯入宫。”

    这便是摆明了要躲着他。

    从今往后不愿有任何干系了。

    李秉稹眼周骤紧,眸光冷沉,显露出锋锐摄人的光芒。也罢,既丽妃请不动她,那他以皇帝之尊亲自邀她。

    “去传朕旨意,为慰劳中秋节前扎灯祈福的命妇,明日朕与丽妃,会亲自在储秀宫设宴款待。

    外命妇皆可?携家眷入宫参宴,无故不得?缺席。”

    只让徐温云一人入宫,她断然不肯,那就干脆凑个局,让大伙都入宫凑凑热闹,倒是确实想要看看,她与那郑明存站在一起,究竟是否如众人口?中那么相?爱。

    这道谕令传到容国公?府时,何宁正带着毅哥儿在涛竹院,陪徐温云喝茶,待来?传谕旨的内监一走,又在一旁酸上了。

    “又进宫又进宫……我这辈子?都还未摸到皇城根的门呢,你倒好,见天就往宫里跑,就只差在宫里住下了。”

    徐温云面上神情却无半分欢喜。

    皇上都按捺不住亲自下帖了,可?见是决意不想放过?她了,徐温云眸光中带了些忧虑,与身后的阿燕无奈对视了一眼。

    其实有时候,倒很羡慕何宁这没心没肺的脾性,她是世家大族娇养出来?的嫡女,没受过?什么波折,最大的烦恼估计也就是郑明华房中的那个姨娘了吧。

    徐温云初入容国公?府时,何宁确实处处与她针锋相?对,可?后来?渐渐的,徐温云也明白此人是个万事?都不过?心的爽利性子?。

    在后宅中相?知相?伴这么久,虽偶尔也因鸡毛蒜皮之事?争过?长短,却也生?了几分妯娌情谊。

    近来?发生?的这一系列事?情,实在是让徐温云心内难安,她兀自思量一番,垂下眼眸,薄唇轻抿,忽执起何宁的指尖,叠握在掌中。

    “……我托你件事?儿,若哪天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辰哥儿就托付给你了。”

    何宁从未见她如此郑重其事?说过?话,这幅交代后事?的口?吻,瞬间激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她有些错愕,下意识就想将指尖抽回来?。

    “皇上亲自设宴款待,接谕旨入宫是天大的好事?,你怎得?做出这幅大难临头的样?子??再说了,你要托付,也是托付给你嫡亲的妹妹,那徐绍与珍儿不都在京城,这亲生?的舅姨不托付,倒托付到我身前来?了。”

    怕就怕到时候弟妹也受牵连。

    他们?徐家一个都保不住。

    徐温云将何宁抽到一半的指尖,复又拽了回来?,眸光灼灼,“珍儿她年纪小,我怕她担不住事?,且你母家乃是圣眷正浓的陇西望族,就算有何不测也能保你脱身,届时你便帮我看顾看顾辰哥儿。”

    何宁一时间也不明白,这好好的日子?过?着,能出得?了什么事?儿,只是她很乐意听旁人说她母家的好话,昂着头喜滋滋道。

    “这倒是,圣上近来?,可?是交给我父亲好几桩要紧差事?……嗨呀你放心,辰哥儿是我看着长大的,好歹唤我一声婶母,他若哪里落难了,难道我忍心看着不管么?”

    得?了这番话,徐温云这才将心放回肚中,又命阿燕由妆匣中取了好几支珍翠阁的钗镮来?,都是以往何宁夸赞过?的,将其尽数都赠给了她。

    何宁是喜笑颜开回的寻蘅院。

    当夜。

    涛竹院。

    郑明存虽说与上峰提及过?要准时归家,可?免不了任上总会有些突发情况,若出变故,他也总不好直接撂挑子?甩手走人,以至于?今夜到家,也已是戌时四刻了。

    刚入院,等候已久的徐温云就迎了上去。她就算嫁入容国公?府多?年,也还是依旧保持着刚入门时候的姿态,并不因得?封了诰命就骄矜,很多?时候依旧如个女使般。

    家中的主君回来?了。

    她估摸着人是刚下职,未曾好好用过?饭,便先命人传了膳。

    而后迎上前去,极其熟稔帮郑明存解开薄氅,顺便轻拍了拍氅上的浮尘,将其扭身递给了身侧收整衣装的女使。

    此时乘了温温热水的铜盆送到身前来?,她伸手将盆中巾帕拧干净水渍,复又展开,递到了郑明存手中,他接过?后,洁面,抹脖,擦手……

    夫妻七年。

    这套一气呵成的流程,二人已重复上演过?无数遍。其实无形间,郑明存已早就习惯这种润物细无声的照顾,依赖上这种细致的熨贴温柔。

    郑明存坐在餐桌旁,妻子?照例亲手奉乘上一碗汤,伸出指尖,执起汤勺捣了捣,耳旁传来?妻子?的声音。

    “皇上下了宫贴,明日要与丽妃娘娘设宴,款待中秋节前扎灯的外命妇,特意嘱咐了要带家眷赴宴。

    ……郎主,我可?否推托身体不适,不去了?”

    郑明存白日当差时,就听闻了此事?,现下舀汤的指尖一顿,嘴角上扬,流露出丝戏谑的微笑。

    “云娘,你身上实则无病无灾。

    如若被查出,此乃欺君。”。

    借种求子?也是欺君。

    反正这欺君欺得?也不是一次两?次,债多?了不愁,无妨再多?添一次。

    徐温云是当真害怕,也是当真不想去。她默了默,嗫嚅道,“只要郎主允准,我今夜可?冲个凉水澡……”

    哦。

    这便要主动找病生?。

    只要冲了凉水澡,着凉感冒,便也算不上欺君了,她的这点小聪明,还真是无所遁形。

    郑明存挑着眉峰,斜乜她一眼,眼底好似蕴着万年寒潭,意味深长道了句。

    “明日又不是只有你单刀赴宴,有我在,你怕甚?你我本就是正头夫妻,原就该出双入对。

    论起来?,你入京之后怀胎生?产,后来?又保养身体看顾孩子?……还从未与我一同外出参加过?什么宴饮集会,明日入宫赴宴,倒正是个机会。”。

    能不怕么?

    不都是因为郑明存私心用甚,所以现在才搅得?所有人不得?安生?,徐温云才会沦落到如今进退两?难的地步么?

    她实在想象不到,如若郑明存那疯魔劲儿上来?,明日又会搅闹出什么是非。且李秉稹偏偏又是那样?一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

    她夹在着两?个男人之间,只觉得?每天都身处在水深火热中,无比煎熬。

    郑明存看出她的顾虑,眸底锋光一闪,涌现着十足十的偏执狂傲。

    “堵,不如疏。既是逃无可?逃,避不能避,不妨直接迎头而上,总之我与夫人夫妇一体,共同进退。”

    说不心慌,那是假的。

    可?郑明存却并不害怕。

    他估摸着,既然二人已经?相?认,那想必李秉稹已翻查出户籍做假一事?。

    直到现在却未曾追究,要不就是被徐温云遮掩了过?去,要不就是李秉稹是个余情深长的,不欲追究她前尘往事?。

    可?想来?皇上也只能查到这个份上。

    若非是当真开了天眼,是断然不会联想到孩子?血脉上去的。

    这个世界上,真切得?知他身有隐疾的,唯只徐温云一人,而因着有借种求子?这个巨大的秘密在,二人俨然就是最大的利益结合体。

    她愿也好,不愿也罢,只能闷声不言,与他沆瀣一气,绑定至死。

    怪就怪女人重情重义?。

    软肋太多?,太好拿捏。

    以往他既能用徐温珍姐弟的性命做要挟,迫使她去借种求子?,今时他就可?以掐着辰哥儿的安危不松手,逼她将一生?都栽在容国公?府中。

    “夫人,明日务必好好梳妆打扮,终归是入宫面圣,不可?在仪表上怠慢。

    ……我简直有些迫不及待,想让众人都知,我郑明存有个多?么美貌温婉的妻子?了呢。”

    他说这话时,语气很是温存缱绻。

    可?不知为何,徐温云听在耳中,只觉一股寒意,直接由尾椎窜到天灵盖。

    这个瞬间,她甚至很想直接与郑明存坦白……能不能不要入宫,坐在龙椅上那位皇主是你我都得?罪不起的存在,现正虎视眈眈擎等着挑错,一头莽进去入局,只怕要落得?个全盘皆输。

    可?话已都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

    呵。

    她到底在怕什么呢?

    既郑明存不要命,那她不如就送他一程?他现在是被蒙在鼓里,不知皇上真实身份,所以才敢这么无所顾忌,待哪天回过?味来?,必会觉得?今日这番所作所为,是多?么可?笑。

    皇宫就算是龙潭虎穴,她也闯过?多?次了,眼见皇上的耐心仿佛已快到一个临界点,在她身后穷追不舍,那她不妨先躲在郑明存身后躲躲灾。

    在这整场借种求子?的荒谬事?件中,她一直是被牵着鼻子?走的那个,无论是李秉稹还是郑明存,仿佛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她当个木偶般随意摆弄。

    现在她腻了。

    精疲力尽。

    想直接掀桌子?不玩儿了。

    如果最后逃不脱个死字,那她为何不直接掉转心态,假装自己是个置身局外的看客呢?

    就算要死。

    那也要娱乐至死。

    第064章 第六十四章

    第六十四章

    翌日。

    因着还有公务在身, 郑明?存事先去了衙署当差。

    而徐温云一大早就沐浴焚香,梳妆打扮,体脂抹粉, 描眉画眼……严格按照参加宫宴的规格打扮着。

    辰哥儿用完早膳,先是在书房中看阵子?书,而后来到主房,看着满屋子?的绫罗绸缎,轻纱软幔,一时间也觉得?很新奇。

    歪着头看着坐在梳妆台前?的徐温云, 黑葡萄般圆溜溜的眼睛, 闪烁着晶亮的光芒,奶声奶气赞叹了句。

    “母亲真好看。”

    徐温云闻言嫣然一笑, 干脆将孩子?抱在膝上,用涂了唇脂的樱唇, 在辰哥儿的小脸蛋上浅浅一亲,逗得?孩子?咯咯发笑。

    现只差钗镮首饰没?有选。

    “……依辰哥儿看, 母亲今日簪哪只钗合适呢?”

    窄长的檀木梳妆桌上,琳琅满目的钗镮耳铛, 项链手镯……各种华贵首饰一应俱全?,在晨光照耀下,折射出五彩斑斓的绚丽光芒。

    辰哥儿认真挑选着, 看看这个,又摸摸那个, 只觉得?都不太?满意, 最后眸光一亮, 在个暗格中,翻摸出支钗来。

    “母亲, 这钗是哪里得?来的?与?其他?的都不太?一样,就戴这支,这支好看。”

    徐温云垂眼望去,呆愣住了。

    不知这算不算是亲生父子?之间的心灵感应,辰哥儿手中握着的,正是当年?在岳州时,陆煜送给她的。

    那是根镶金碎玉钏丝如意钗。

    工艺繁琐,造型独特,钗针中前?方有段黑渍,浸染了毒药。

    “……这根钗,是你爹爹送的。”

    徐温云薄唇轻抿,立即将此钗由孩子?手中取过,她抬手抚了抚辰哥儿的后脑勺,轻声解释。

    “此钗虽好,可材质并非上佳,日常居家可戴,可若戴到宫宴上去,难免显得?有些粗陋,会?惹人笑话的。

    辰哥儿再?挑一 支,可好?”

    辰哥儿心中觉得?有些奇怪。

    以往他?都只肃正唤郑明?存声父亲,从来都没?有亲昵唤过“爹爹”,母亲这么个说法,浑然显得?像在说另外一个人。

    不过他?是个懂事的孩子?,小鸡啄米般点点头,又另外挑了更配套的钗环,亲手簪在了徐温云发髻上。

    因着是正儿八经参加宫宴,便不能?只乘轿前?往,按照容国公府的规格,四架的豪华马车早就在府门口备着了。

    徐温云指尖轻搭在阿燕掌心,踩着踏凳,屈身入内,缓缓朝皇宫的方向弛去。

    待到了宫门口。

    郑明?存早就在侯着。

    随着车夫“吁”得?一声,车架停稳,车前?厚重的帷幔被阿燕掀起,徐温云收拢裙摆走了出来,低头一看,眼前?伸来了只宽厚的手掌——郑明?存站在踏凳旁,欲要搀她下车。

    她这个道貌岸然的夫君,向来不喜肢体接触,二人成亲这么多年?,就算在外人面前?,也从来都是相敬如宾的样子?,嫌少肌肤相触。

    以至于她略微迟疑了几息,才?将葱白般细嫩的指尖,放若在了他?掌中。

    哪知郑明?存牵住她的指尖后,竟就牢牢攥着,不肯放手。

    他?扶徐温云下了车,指尖在她白润如脂的肌肤上摩挲几下,挑着眉峰,微微凑近,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颇有些警示与?提点的意味。

    “恩爱缱绻的夫妻是什么样,今日你我就是什么样,逢场作戏,夫人无须我教吧?”

    肌肤传来的微凉触感,以及他?这意味深长的阴鸷语气,瞬间激起徐温云通身的鸡皮疙瘩。

    她极力忍耐着,才?未将指尖抽回,只扯着嘴角勉力笑笑,“郎主的话,我都省得?。”

    除了他?们夫妇二人以外,入宫扎灯的外命妇们还有十余个,现下陆陆续续都到了,已有不少车架停驻在宫门口,彼此打了照面,都开始热络寒暄起来。

    夫妇二人立即由怨偶模式。

    无缝连接成了应酬模式。

    双双换上副假面笑脸,甚至连嘴角笑容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今日确是个秋高气爽,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太?后听闻整日只知俯首案牍的皇上,难得?要设宴款待朝臣,也起了兴致,发宫贴请了京中许多世家贵族,以及好几个关系相近的诰命夫人入宫赴宴。

    此时离用膳时辰还早,储秀宫就已经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殿前?空旷宽敞的庭院中,摆放了各式各样的宫廷点心,瓜果佳酿,权贵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谈笑风生着。

    因着徐温云无法令人忽视的美貌,郑明?存夫妇二人在殿门口出现的瞬间,便引得?在场所有人的瞩目。

    “那模样,那身段……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难怪小郑大人鲜少带夫人出来应酬呢,若换做是我,也只想金屋藏着娇,免得?带出来,被你们这群饿狼惦记。”

    “素闻小郑大人低娶了位续弦,不仅将其视若珍宝,还放言此生都不纳二美,以往听了只觉好笑。

    现见了他?夫人容貌,我算是什么都明?白了。”

    “可不是么……

    娶了这么位貌美如仙的,哪里还看得?上外头那些庸脂俗粉?”

    ……

    这样的正宴,皇上太?后此等重磅人物,自然是等所有人都到齐之后,再?最后压轴登场。

    却不妨碍李秉稹伫立在储秀宫高处的楼阁亭宇,将庭院中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上次云玉殿中相会?,她还与?自己亲密无间,相互依偎着搂抱安睡了整夜。

    可现在,却以妻子?的身份,施施然站在旁的男人身边,尽显女?人的柔美温婉。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二人身上穿着相同?艾绿色的衣装,连束腰绸带上的花纹,都一摸一样,她大改在他?面前?的刚烈姿态,在郑明?存面前?格外小鸟依人。

    望向那厮的眸光中都带着柔情蜜意,被其他?宾客带着善意调侃两句,甚至还会?面露羞意,低眉垂眼间无尽温柔。

    竟当真就这么着,在他?眼前?出双入对。

    李秉稹虽做好了些心理准备,可当这幕真正发生在眼前?时,他?眸底翻出滔天巨浪,恨不得?将指尖的扳指掐至粉碎。

    此时陆修齐往嘴里抛了颗瓜子?,也悠哉着踱步到高阁窗前?,往楼下这么着一瞅,混不吝道。

    “之前?城墙上,皇上还说人家是对貌合神离,同?床异梦的怨偶呢。

    现在瞧着,这不挺恩爱和谐的嘛?”

    陆修齐将瓜子?皮吐了出来,又歪头看了阵,好似隐约察觉出几分不对劲儿,不由皱起眉头,复又道了句。

    “……只是这郑明?存好歹也是个世家子?弟,怎得?在他?夫人面前?,就一丝气节都无,殷勤热络得?像个随从,作秀似得?,生怕旁人不知他?们夫妻恩爱。

    看了真真让人厌烦。”

    陆修齐还未成婚,这番话多少带了几分孤家寡人的酸意,落在李秉稹耳里,却格外中听。

    这夫妇二人如若当真如此恩爱,那当年?徐温云怎么可能?前?脚与?夫君大吵一架,后脚就与?他?勾缠上呢?

    李秉稹眸光骤紧,眼底涌现出些讥诮,“是不是作秀,待会?儿一试便知。”

    距离用膳还有约莫两刻钟,随着太?监尖利着嗓子?,朝殿中禀告了声,“皇上,太?后,丽妃娘娘驾到!”

    所有人都肃色凝神,躬身请安。

    “诸卿平身。”

    随着这句,众人一一落座。

    玉阶之上李秉稹坐在正位,太?后娘娘居右,姜姣丽居左,玉阶之下,左右坐了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家眷,而后就是郑明?存夫妇。

    太?后近来很是发愁。

    她那个木头桩子?似的皇帝儿子?,好不容易被催着赶着纳了个嫔妃,如若顺利,眼瞧着就能?让她抱上皇孙。

    可也不怎么的,或许是对丽妃厌倦了?这连续大半个月都未曾踏入过后宫,甚至到了后头,干脆连丽妃的面都不愿意见了。

    抱皇孙的进度再?次受阻,实在是让太?后苦恼至极,不得?不在宫宴上抓个典型,旁敲侧击地敲打敲打。

    所以太?后先是按照章程,言语慰劳了番扎灯祈福的外命妇,又道了几句不必拘束的话语,而后笑眼盈盈落在郑明?存夫妇二人身上,话锋一转。

    “小郑大人夫妇,真真是一对璧人。

    一个在朝廷当差得?力,一个在内廷帮衬尽心,又难得?如此恩爱相协,实在是我朝夫妻的典范。”

    太?后特意顿了顿,垂下眼眸往皇上的方向看了眼。

    “听说还生了个大胖小子??今后如若入宫,大可将这孩子?带来本?宫身前?瞧瞧,咳,本?宫是个最最喜欢孩子?的,什么蹴鞠啊玩偶啊,早早全?都备好了。”

    太?后求孙若渴。

    就只差将催育挂在嘴边。

    这番话摆明?是说给皇帝听的。

    可太?后往往想不到的是,她在世上,早就有了个嫡亲的皇孙,现已满三岁,生得?玲珑可爱,聪慧乖巧。

    郑明?存心中充斥着无限得?意与?猖獗。

    就算容国公府被压制得?无法动弹又如何,他?还不是能?将天家血脉掐在手里,在皇室眼皮子?底下作乱?

    他?李秉稹最好一辈子?都没?有后。

    就算以后再?生龙种,也要个个夭折!

    郑明?存面上恭敬,瞧着还是那副翩跹君子?的模样,眸底却闪过一丝阴狠。

    “那孩子?整日招猫逗狗,正是顽皮的年?纪,不是摔了砚台,就是拔了花草,就连家父家母都被这皮猴子?搅得?不得?安生,还是莫要入宫扰太?后清净了。”

    太?后笑唬着脸,

    “怕什么?顽皮些才?好,男孩儿就得?顽皮些,长大了之后才?聪明?,这后宫冷冷清清的,本?宫恨不得?有个孩子?日日在跟前?闹闹呢。”

    郑明?存自李秉稹入殿后,就一直留心观察,发现这位端坐上位的九五至尊,果然有意无意间将余光落在身旁的妻子?身上。

    虽说不至于黑脸。

    瞧着心情却很是不佳。

    这副碍于身份,可当着太?后与?众人的面却不好发作的模样,愈发让郑明?存心中的得?意添了几分。

    他?温润笑笑,故意温情缱绻牵过徐温云的指尖,顺着太?后的话语,望着徐温云含情脉脉道。

    “长辈大多都如太?后一样的心思。其实自后宅中添了孩子?之后,家父家母也确少了几分晚年?孤寂,能?得?享些儿孙绕膝之乐。

    我与?云娘还预备着,何时再?给那孩子?添个妹妹呢,是吧夫人?”。

    再?添个妹妹?

    他?是疯了么?这是什么荒谬至极的言论?怎么添,用他?那副患了不举隐疾的残躯添么?

    且郑明?存是不是不要命了,他?知不知道这是在太?岁头上动土?

    事已至此。

    徐温云不得?不顶着上首位传来的两道锐利如刀的眸光,极力配合着他?演戏。

    她实在无法应对眼前?场面,只能?垂下头,佯装羞腆,轻声道了句,

    “……就是不知能?否有儿女?双全?的福份。”

    太?后瞧在眼里,酸在心里。

    她斜乜了皇帝儿子?一眼:瞧瞧人家,都预备着要儿女?双全?,再?瞧瞧你?

    总之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端坐着的丽妃,心中也甚为?不爽。

    徐温云莫非是会?给男人下蛊不成?凭什么得?嫁高门,有个这么温润如玉好脾性的郎君同?时,还能?让皇上对她恋恋不忘?

    甚至自出现的那一日起,皇上就再?未与?她说过话。

    李秉稹是个拿得?稳坐得?定之人,就算郑明?存舞到他?脸上,碍于帝王身份,也不好对个朝臣的家事指手画脚。

    可他?不能?。

    却不代表别人不能?。

    李秉稹阴沉着脸色,将指尖的扳指转得?飞快,使了个眼色给下首位的陆修齐。

    作为?个单身汉,陆修齐早就看不惯郑明?存这副秀恩爱的模样,接收到李秉稹信号后,瞬间福至心灵,跳出来道。

    “太?后娘娘一直催侄儿成亲,以往侄儿不为?所动,可见郑大人夫妇这般恩爱,倒确让侄儿动心起念要娶妻生子?。

    小侄听闻,如若夫妇二人成亲多年?,真心相爱,那必是已到达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比熟悉的地步。

    侄儿斗胆,想邀在场所有夫妇都玩个游戏,若是诸位都能?通关,那侄儿二话不说,明?日就请太?后赐婚,从此洗心革面,安安生生聘位贵女?好好过日子?。”

    太?后不仅是拿儿子?没?办法,且也一直忧心陆修齐的婚事。

    “你这皮猴子?,又有什么鬼主意?”

    “不过是些考验夫妻默契的游戏罢了,诸位可愿捧场?”

    陆修齐乃肃国公嫡子?,当今皇上表亲,朝中炙手可热的存在,行事就算放荡不羁些,也无人敢驳他?的面子?。

    永顺伯爵府嫡次子?夫妇,恩爱非常,成亲三年?抱俩,又是喜欢凑热闹的年?轻人,素日又与?陆修齐交好,自是头一报名。

    其实游戏真真简单。

    不过就是夫妇二人分坐两边,由陆修齐发问,夫妇二人提笔在纸上作答,答案一致便算过关。

    真夫妻自是不怕考验。

    连续五六题,哪怕是陆修齐出题角度刁钻些,永顺伯爵府这两个,答案也完全?一致,引得?众人纷纷赞赏,也得?了太?后许多赏赐。

    一场散毕。

    陆修齐扭头,直指目标人物。

    “素闻郑大人夫妇也是对恩爱伉俪,不如也参与?参与?,让太?后娘娘乐呵乐呵?”

    如此热烈氛围之下,再?加上平日里爱妻的人设营造得?太?好,郑明?存实在不应都不行,夫妇二人只能?分头坐下。

    陆修齐清清嗓子?,开始想题。

    第一道题算得?上简单。

    “郑夫人的生辰是哪一日?”

    徐温云很快提笔写下答案。

    郑明?存却愣住了。他?确实不知徐温云的生辰是哪一日,嫁入容国公府后,她好似就未曾过生辰,只依稀记得?,每年?十月她都会?去仙客汇用顿午膳……他?硬着头皮写下个答案。

    “郑夫人写得?是十月二十。

    郑大人却说是十月初六,这时间可对不上,且这差得?可不是一两日,差了约莫十来天呢。”

    众人神色有些微妙,嘴上说爱妻护妻,却连妻子?的生辰都不晓得??这属实有几分离谱。

    还是徐温云在旁打圆场。

    “其实也怪不得?夫君,他?公务繁忙,许多时候我们都是提前?庆贺生辰的,记错也不奇怪。”

    如此也勉强算得?上是蒙混过关。

    只李秉稹眼中略微涌现出几分玩味。

    “郑大人生辰是哪一日?”

    这道题二人倒双双答对了。

    陆修齐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模样,朝天唏嘘了声,“看来还是郑夫人,更将郑大人这个夫君放在心上呐。”

    第三题。

    “郑夫人最喜欢吃的糕点是什么?”

    一看答案又是对不上。

    徐温云写的是“桃酥”。

    郑明?存的答案是“桂花糕”。

    徐温云免不得?又要为?他?遮掩,只是因为?心虚,声音明?显弱了几分,“以往喜欢吃桂花糕,现在喜欢的是桃酥。”

    “郑夫人喜欢哪个季节?”

    徐温云答秋季。

    郑明?存答春季。

    ……

    总之连续好几道题。

    但凡有关徐温云的喜好,郑明?存的答案全?都错误。

    而事涉郑明?存的,徐温云全?都回答正确。

    最后一道题。

    是李秉稹特意提前?嘱咐,让陆修齐问的。

    “郑夫人身上可有明?显胎记?

    如果有,在何处?”

    徐温云瞬间意识到了此题的狠辣之处,她后腰上有块巴掌大的胎记,因从未与?郑明?存赤**裸相对过,所以他?并不知道。

    可皇上对此却一清二楚。

    她如果写下正确答案。

    与?郑明?存必然对不上。

    可若写没?有。

    李秉稹就能?从里头察觉出蹊跷。

    这俨然就是个死局。

    徐温云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最终为?了给郑明?存留丝颜面,还是冷汗涔涔,硬着头皮在纸上写了个“无”字。

    测试完毕。

    陆修齐摇头,拿着他?们夫妇二人的答卷,扬在手中给众人瞧了瞧。

    陆修齐并非是个不通人情世故之人,很多尴尬时候,他?甚至是打圆场的那一个,可平日里最见不惯的,就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小人。

    且以他?与?皇室的关系,自然无需顾及郑明?存的脸面,所以毫不留情道。

    “拢共十题,错了六题。

    知道的是你们成亲四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只成亲四天呢。郑夫人倒是对夫郎上心的很,可郑大人,今日之事传扬出去,只怕你这爱妻的美名不保啊。”

    郑明?存方才?就已是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如鲠在喉,现下听了这番话,愈发觉得?难堪,脸上也是红一阵白一阵。

    可他?是个脸皮比城墙还厚的人,且反应也堪称迅速,只站起身来,走到徐温云身边,一脸愧怍。

    “云娘,我近来忙于公务,确是慢待了你,你原谅我的疏忽之处,再?过一阵就是你的生辰,今年?我必陪你好好过。”

    这副故作情深的模样,若放在以往,众人必深信不疑,可现在大多都面色淡淡,无动于衷,甚至好几个女?眷都蹙起了眉头。

    甚至连太?后,对郑明?存的好感都极速下跌至冰点,不耐摆了摆手,“传膳吧”。

    徐温云坐回之前?的位置,明?显感受到许多异样的眸光投来。

    有探究怜悯的,还有嘲弄鄙夷的……她到底不如郑明?存那般游刃有余,只觉心头一阵发慌,胸口闷然。

    随意寻了个更衣的借口,出门想要喘个气。

    踏出殿门,绕过长条形的影壁,直直就往储秀宫的偏僻处走,刚刚绕过回廊,对着庭院那颗参天古树深呼吸两口,只觉耳旁阵悄无声息的风吹来……

    腕上传来股巨大力道,她整个人都被拖拽到殿后的那间庑房中,正在她受惊之下,下意识想要惊叫出声时,却被只手掌全?都捂在了喉嗓中。

    看清眼前?之人后,更是眸光震动。

    竟是李秉稹。

    他?没?有端坐殿中,反而追了出来,这若是让人察觉到了异样,那该如何是好?!

    男人将她抵在墙上,满脸阴鸷,眸底掀起滔天巨浪,喘气粗重,由上到下直勾勾俯视着她。

    他?抬手,掐着她后腰的胎记处。

    低哑的声调中带着冲天的戾气。

    “郑夫人,连朕都记得?你此处有块胎记,怎得?作为?同?床七年?的郑大人,竟一无所知?”

    便知他?必会?查问,却未曾想到来得?这么快,徐温云紧张到暗吞了口唾沫,眼睫因过于心虚,而颤抖个不停。

    她努力装作理所当然的样子?,抬眸对上他?的眼,恶狠狠解释道。

    “我一直都是在上头的那个!

    且很多时候熄烛了看不清后腰,他?不知道,记不住,又有何奇怪的么?”

    第065章 第六十五章

    第六十五章

    “我一直都是在?上头的那个!

    且很多时?候熄烛了看不?清后腰, 他不?知道,记不?住,又有何奇怪的么?”

    李秉稹闻言, 气得额头青筋突起?。

    干脆将?她的单薄瘦弱的强制扭转过去,使?其整个人都趴在?墙面?,而后按下盈盈一握的杨柳腰,蜜*臀微翘。

    他单手支墙,倾压而上,与其严丝合缝贴在?一起?, 贴在?她耳廓旁, 略带了些暧昧旖旎,阴狠蛮横道。

    “你分明懒得动, 又岂会在?上面??

    如此,才是你最喜欢的姿势。”

    不?知是羞还是气, 徐温云面?庞瞬间绯红。她兀自懊恼着,觉得今日实在?是不?该入宫。

    原还抱着万分之一的期望, 觉得皇上如若亲眼看见她与郑明存伉俪情深,说不?定?会高抬贵手, 不?再?对她有过多的执念。

    结果郑明存那个蠢货。

    几次三番惹人注目,还当着众人的面?,出了那么大的洋相, 引得皇上疑心愈发深重,现下人都追到她身前来?了。

    感受到那张手掌隔着衣料, 一如以往般将?, 她腰间那块胎记摩挲着, 粗重的呼吸洒落在?脖颈间,嗓音嘶哑问道。

    “……郑夫人, 你们夫妇二人,总该不?会从未享过鱼水之欢吧?”

    这就是真实答案。

    成亲七年,貌合神离,一对怨偶,从未有过哪怕一丝一毫的亲密之举,更别提鱼水之欢。

    她徐温云此生?,有且只有过一个男人,就是眼前这个,可偏偏他是最不?能知道真相的那个。

    在?如此逼问之下,徐温云并未着急解释,反而趴在?墙上吃吃发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娇躯好似花枝乱颤。

    面?上是在?嘲笑?他口中的荒谬之言。

    实际上借着虚言,宣泄着情绪。

    “是,皇上说得都对。

    我们夫妇成亲七年,从未有过肌肤之亲,他低娶我不?过就是想端回家做摆设,对我的好是装出来?的,孩子是天上掉下来?的……

    臣妇这么说,皇上可爱听?”。

    李秉稹方?才不?过也只是疑窦丛生?,顺嘴一提,现下眼见她竟半点都不?反驳,反而满口承认了下来?,就愈发让人觉得不?对劲儿。

    他满脑子都只充斥着四个字:

    怎么可能?

    她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怎么可能能憋忍得了七年之久?如果当真如此,那他俩那孩子又是如何来?的?

    李秉稹沉默几息,眼周骤紧,倒也并未将?这个念头在?心中全?然抹去,他将?此事暂且放放,眸光中闪烁锐利锋光,由鼻腔中轻呲出声。

    “……可个连妻子生?辰都记不?住的男人,又岂能忍受得了她红杏出墙?

    郑夫人,你扯的慌一重接一重,朕甚至都无需去戳,它自己就破了。”

    徐温云何尝不?知她的谎言很拙劣,不?是因着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她情急之下,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

    她不?想过多解释,毕竟越说越错。

    羞恼之下,干脆挣开他的禁锢,执拗转过身,抬手抵在?他胸膛上,将?男人向外?推了推。

    “我们夫妇感情如何,实在?无需与外?人分说。皇上有空操心这个,不?如还是回殿上去。

    臣妇方?才可听闻,丽妃娘娘为皇上精心编排了歌舞,特要在?今日宫宴献上,以博皇上欢心。”

    李秉稹极其敏锐地,在?这寥寥几句话语中,嗅出几分若有似无的酸意,他有些不?敢确定?,只用指尖挑起?她精致的下巴,“……你这是在?…吃味儿?”

    坐在?玉阶之下,望着帝妃端坐高台,在?众人拥簇中,齐齐并立云巅……确让徐温云心中涌显出几分微妙之感。

    她实在?不?禁想,李秉稹是何时?与姜盼儿搭上线的呢?

    是在?四年后选秀大典上对她一见倾心,还是早在?四年前,二人还打得火热时?,他就对姜盼儿留意上了?

    不?过心中这些念头,是绝不?能让皇上知晓的,所以她薄唇轻抿,梗着脖子轻道了句,“臣妇岂敢。”

    这分明就是在?吃味!

    所以无论如何,她心中终究是有他一席之地的,李秉稹也不?知怎得,竟因捕捉到了她的微小在?意,而心中略有欣慰,正想要张嘴解释清楚……

    就听得此时?,传来?外?头庄兴刻意放大的声音。那回廊处离此间庑房不?远,四周又偏僻,所以话语声尤其清晰。

    “小郑大人,你不?好好在?殿上参宴,怎得到此处来?了?”

    徐温云眸光震动,声线低颤,“他怎么来了?”她生怕郑明存撞破这幕,立即抬手,紧紧捂住了李秉稹的嘴。

    此人的出现,也委实在?李秉稹的意料之外?。按理说在?宫宴上,夫妇二人齐齐离席,是件格外?失礼之事,就算一人外?出更衣,另一个也总要留在?席上端坐着,不?能双双失踪,引得宾客揣度。

    李秉稹沉下眉头,愈发觉得这厮反骨猖獗。

    透过五彩斑斓的琉璃窗,能远远望见长廊尽头的月洞门下,那身艾绿色的锦袍在秋阳下曳曳生?辉,折射出清浅的缎光。

    郑明存还是那副端方公子的样子。

    “夫人出来?许久,在?下担心她不?认识储秀宫的路,方?才有人道她朝这个方?向来?了,我便想着来?找找。”

    说罢,他偏头绕过庄兴,直直朝长廊尽头的庑房望去,可里?头门窗都关掩着,什么都看不?真切。

    庄兴往旁踱步,立即遮掩住了他的视线。

    若是在?寻常时?候,郑明存是绝对不?敢在?庄兴面?前放肆的,可方?才殿上丢尽颜面?,使?得他被种羞臊怒驱使?着,鬼使?神差竟开始顶撞起?来?。

    他冷声道,“郑某不?过是想寻妻,公公拦我做甚?”

    徐温云心头狂跳,立马拽住李秉稹的臂膀,将?他拖离窗前,躲到房中的八宝阁后。

    李秉稹心中不?耐,他自是不?可能夹在?他们夫妇二人中间,去玩什么猫捉老鼠的游戏。

    既他有胆子追到此处,那不?如直接挑明,将?君夺臣妻贯彻到底,如此他便再?不?必见屋外?那个跳梁小丑了。

    可站在?徐温云的角度。

    她不?能放任这两个男人对峙,郑明存此人行事太过出格冒进,若借种求子之事抖露出来?,他得知辰哥儿的生?父就是皇上,谁知道为了保全?自身,他能干出些什么疯魔事儿来??

    庄兴在?李秉稹身前,确只是个俯首帖耳的奴才,可身为太监总管,除了给那几个重臣阁老几分薄面?,在?朝中也是向来?横着走的。

    他皮笑?肉不?笑?,嘴角微扬起?个戏谑弧度,斜眼轻乜他一眼,执起?浮尘俐落横扫了下。

    “郑大人怎么事事都要拿夫人做挡箭牌?是嫌方?才殿上丢人丢得不?够大么?

    她既离席,郑大人就该好好留在?宴上才是,若人人都如你这般不?知体统,那还办什么宫宴?太后娘娘与丽妃娘娘便只干坐着,也无须人作陪了呗?”

    郑明存被雪白浮尘扫了脸,心中羞怒更甚,他此时?被情绪支配着确有些疯魔了。毕竟谁能想到他前脚才刚在?殿上露了马脚,皇上竟就这般按捺不?住,后脚就起?身追了妻子出来??

    死死盯着长廊尽头的庑房。

    他心里?清楚的很,他们就在?里?头。借种求子之事变数太多,他绝不?能放任他们二人独处。

    皇帝如此念旧情,但凡现在?徐温云流几滴猫儿眼泪,顺势将?一切全?盘托出,那他,那偌大的容国公府哪还有活路?

    且就算她沉得住气,出于男人的自尊,郑明存也绝不?能容忍妻子,与其他男人独处一室。嫉妒与占有欲作祟之下,哪里?还顾得上君君臣臣,尊卑礼仪,有的只是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郑明存不?管不?顾,就打算绕过庄兴,不?管不?顾往长廊尽头冲去,却又被庄兴拦下脚步。

    庄兴嘴角噙着抹冷笑?,掖了掖手,云淡风轻道。

    “郑夫人在?不?在?此处,洒家不?知。

    但洒家可以告诉你的是,皇上应酬累了,正在?附近散神,惊扰圣驾该当何罪,郑大人自不?必洒家多说。”

    郑明存面?色铁青,眸光阴沉盯落在?那间庑房中,冷哼一声,“在?下只想寻妻,公公用不?着吓唬我。”

    眼见这厮竟如此不?识相,八宝阁后的李秉稹不?能再?忍,抽出胳膊就要往外?走。

    可与其让皇帝现身,徐温云觉得还不?如自己率先?踏出房门,随意找个由头与郑明存解释两句,而后正好能够甩脱李秉稹,夫妻二人双双回到宴席上去。

    她死死在?后头拽住李秉稹的胳膊不?放,好歹最后将?人拖住了。

    抬眼给了他个泫然欲泣,苦苦哀求的眼神,迅速整了整身上微皱的衣裳,抬腿就要往朝外?走。

    好不?容易得见她一眼。

    还未说过几句话,又岂能放她轻巧离去?李秉稹察觉到她的用意,阔步上前搂抱住她。

    李秉稹心中的憋闷无法无人诉说,近来?遭受的折磨也亟待寻个出口,血气翻涌之下,将?佳人掰转过来?,捧着她灿若桃花的面?庞……

    就这么直直强吻了上去。

    徐温云压根没想到他会如此行事,双唇相贴的瞬间,她只浑身僵直,眸光震动,一时?间魂飞九天,整个人都怔愣在?了原地。

    第066章 第六十六章

    第?六十六章

    这个迟来四年的?深吻。

    使得谁都离开不了, 无法?脱身。

    有?十足的?霸道,以及压抑已久的?欲*望,李秉稹带着几?分决绝, 贴上了她樱红的?唇瓣,在檀口中?搅弄着风云。

    没有?浅尝即止,只有?生吞活剥。

    唇齿相碰间,前一刻还万丈怒火的?皇帝,仿若整个人都被抚顺了。他再也顾不及屋外的?喧嚣,只专心致志在她舌腔中?攻城略地。

    外头的?争辩声, 对他来说俨然就是欲望的?催化剂。郑明存越是声高, 他翻搅得就越厉害,甚至由其中?咂摸出了些刺激与兴味。

    天下他都争得来。

    更遑论个臣妻?

    “你不是想要儿女双全?”李秉稹微微离开她的?唇瓣, 指尖带着缱绻摩挲着她的?鬓角,“不如朕给你?”

    徐温云在震惊中?回过味后, 浑身都在微微发颤,因为过于担心这两个男人起冲突, 她丝毫不敢反抗,只能任由李秉稹予取予求, 可?听到此言,猛烈摇头,“我?乃郑家妇, 皇上岂能如此?不…不可?……”

    话还未说完,檀口就又被封住, 化为了喉嗓中?的?呜咽。

    李秉稹有?些无奈。

    他刚开始想着既她不愿和?离, 那他也愿意退而求其次, 做她见不得光的?情?夫,苟且偷欢, 徐徐图之。可?随着时间不断流逝,他的?独占欲滋生,只想将她霸着占着,不愿再与他人共享。

    无时无刻都在思?量着,如何?让她心甘情?愿入宫,将君夺臣妻显得不那么下作。

    可?无论是强行?将人扣留,还是暗地里?施压和?离,闹出的?动静都不会小,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郑明存在这个世?上直接消失。只有?让她真正成了寡妇,他才有?可?以施展的?余地。

    容国公府气?数已尽,郑广松垂垂老矣不堪重用,就算连根拔起,对朝政也断然不会有?半分损伤。

    可?难就难在,他们为何?偏偏还有?个孩子?退一万步讲,徐温云就算能原谅他杀了貌合神离的?夫君,可?她能接受得他杀了她亲生孩子的?爹么?

    这是唯一让李秉稹投鼠忌器之处。

    一想到此,李秉稹就愈发恼恨,他带着无可?奈何?,泄愤式地将她紧紧抱在怀中?,恨不能将她永生永世?都囚禁于此,从身到心都只属于他一个人。

    他们在里?头搂抱亲吻,外头的?庄兴尽职尽责遮掩着,当着郑明存的?面儿分析着其中?的?厉害关系。

    “郑大?人,洒家知你心忧爱妻,可?郑夫人她在宫中?好好的?,难道还出得了何?差错不成?你莫非当真要为着一个女人,惊扰了皇上安宁?未经宣召冲撞圣驾,此举该当何?罪,郑大?人想必心知肚明,如此大?人还要入内么?”

    庄兴说罢这番话,干脆侧身,将路让了出来,“如若郑大 ?人决意入内,洒家必不拦你,只是郑大?人还需好好掂量掂量,是否能承受得起阑入之罪的?后果。”

    这番话,好似一盆冷水泼下,倒让急火燎脑的?郑明存冷静了几?分。

    是啊,就算闯进去又如何?,他有?胆子与李秉稹摊牌么?

    首先去父留子已成定局,由徐温云的?种种反应来看,她也是不想让此事暴露的?,可?若是现在闯进去戳破真相,岂不是倒逼妻子反水?

    且就算他们两个在里?头当真有?些什么,那他闯进去撞破了,又能如何?,又能改变得了什么,他有?手腕与能力,与坐稳江山的?皇帝打擂台么?无非是让自己更加难堪,在众宾客面前愈发抬不起头罢了。

    这些念头在脑中?转过一圈,郑明存清醒过来,他咬着牙根,脚步在地上生根发芽,并未再往前一步。

    他生生咽下了这口气?,扯扯嘴角,

    “倒是我?着急心切,太想看顾夫人,所以才行?事冒失,庄公公,方才多有?得罪了。”

    庄兴眼见他不再莽撞,便也笑笑,

    “洒家自然理解郑大?人的?一片心,你方才在殿上错漏颇多,自是想马上在夫人面前弥补弥补,只是圣驾不可?惊扰,洒家也是职责所在。

    不妨大?人再去四周找找,兴许就能寻见郑夫人的?身影了呢?”

    郑明存闻言,自是顺坡而下。

    他点点头,“公公说的?有?理,我?这便再去四周看看,她是个糊涂性子,这宫巷曲折弯绕的?,只怕是要迷路。”

    郑明存说罢这句,眸光沉冷着又朝那庑房看了眼,到底还是转身往其他方向去了。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远处不见,庄兴才彻底松了口气?,幸好此人悬崖勒马,否则若真闯入房中?,这事儿当真就不好收场。

    自古出这种桃闻艳事,男人至多被人戳戳脊梁骨,女人可?是要被唾弃,按上红颜祸水罪名的?,若是传到太后娘娘耳中,只怕是要沉塘。

    庄兴心中?忐忑起来,穿过长廊,凑到五彩斑斓的?琉璃窗前,小心翼翼提醒道,“皇上,您与郑夫人双双离席这么久,若再不回去,该惹人起疑了。”

    李秉稹听得这句,才千般不甘万般不愿,从她唇瓣上移开,他甚至不敢抬眼望她一眼,生怕冲动之下,就再也不愿让她回那劳什么子容国公府。

    他垂头喘着粗气?,将她留恋按在怀中?,在她耳廓旁,低声嘶哑循循说服。

    “同?他和?离,朕立马迎你入宫。

    那孩子留在容国公府,许你随意召见,朕保他一世?富贵。”

    说罢这番话,李秉稹埋首在她颈窝,深嗅了口她身上独有?的?馨香,而后也知耽搁不得,踏出房门,独留她在里?头收整,率先回了宴上。

    天皇老子与阎王。

    这两个挨千刀的男人终于都走了。

    徐温云心觉浑身气?力都被抽干,脚软一阵,缓缓扶着身侧的?官帽椅,瘫坐了几?息之后才缓过神来。

    她也实在怕穿帮,稳住心神后,迅速整理好衣装,而后按照穿过宫廊,回到了储秀宫。

    徐温云心跳逐渐平复,可?望见已落座的?郑明存,还是不免一阵心虚,不过他看样子好似并未察觉出什么蹊跷。

    他笑意不及眼底,朝她端过来杯茶,眸光深谙,“夫人怎得去了这么久,莫不是被什么绊住了脚?”

    徐温云扯起嘴角笑笑,“方才觉得有?些胸闷,便又在后头绕了一圈,倒让郎主担心了,是妾身不好。”

    郑明存抬手牵起她的?指尖,嘴角那抹微笑,透着丝旁人瞧不出来的?阴鸷,意味深长道了句,“……为夫还以为你昏头转向迷了道,不过旁的?都无甚所谓,夫人晓得回来就好。”

    此时丝竹弦乐声起。

    殿门两侧踏入两列身姿曼妙的?舞姬,丽妃被簇拥着,软步行?至宴桌前空旷的?舞台上,摇甩着水袖开始起舞,精准踩着鼓点的?同?时,不忘含情?脉脉望向上首位的?皇帝……

    李秉稹哪儿顾得上去看她,只端着酒杯在面前遮掩,垂下眸光望徐温云处瞅。

    而徐温云呢,她心里?正在唏嘘……

    李秉稹道要迎她入宫,可?入宫做什么呢,如丽妃这般费尽心思?献艺,争夺帝王那点随时就能消散不见的?宠爱么?

    那比起去做后宫三千佳丽的?一员。

    还不如安守在容国公府中?,做独一无二的?嫡长媳,毕竟郑明存是绝不可?能纳妾的?,她在后院中?至少还能落个清净,且还行?动自由,不受限制。

    一曲完毕,耳旁响起宾客们对丽妃舞姿的?赞扬声,她亦与郑明存一起抚掌,其实到此处,这午宴也就快散了,宾客们明显也松弛了许多,是到了可?以走动起来说话的?时候。

    此时郑明存被几?个公爵子弟叫走,丽妃却凑到了徐温云身前来,一脸的?和?气?,张嘴就是赔不是。

    “郑夫人可?怪本宫那日未向你坦白皇上镖师身份?本宫当时想说来着,可?又怕牵扯当年旧事,惹得夫人家宅不宁。”

    其实就算姜姣丽故意隐瞒,徐温云也不怪她。

    或许因为当年亲眼目睹过她濒临饿死的?惨状,便觉着她能从襄阳那个吃人的?后宅中?,爬到当朝唯一宠妃的?位置,理应也是极其艰难的?。

    再说了,姜姣丽瞒下这件事儿,无形中?算是间接帮了她,她也实在不想要与李秉稹有?何?牵扯。

    所以徐温云摇摇头。

    “无事的?。

    ……其实娘娘的?顾虑,臣妇都能理解。”

    就是这“理解”两个字,使得姜姣丽神情?些微一愣,她能听得出,徐温云是当真对她没有?半分恶意,也并不因皇帝的?那几?分旧情?而骄狂。

    这样的?人,就算入宫之后做不成姐妹,也断然不会是心狠手辣的?仇敌。

    姜姣丽心中?原本的?忿忿不平,忽就消散许多,她现下是当真想为皇帝解开心结,所以算得上是来澄清二人间误会的?。

    姜姣丽牵起她的?手握住,眸光灼灼,“郑夫人,皇上他一直忘不了你。”

    “本宫当年在襄阳就脱离镖队了,并不知道你们后来发生了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自从皇上入京之后,就再未碰过其他女人。”

    徐温云心脏加速跳了起来,有?些不敢面对,想将指尖由她掌心抽出来,虚虚道了句,“丽妃娘娘同?我?牵扯那些旧事做什么?”

    却被姜姣丽牢牢握在掌中?,

    “你莫要不相信。许多事你们宫外的?人不清楚,宫中?之人却心知肚明。皇上自入京后,就再未让一个宫女近过身,这些年来,太后明里?暗里?塞过许多个美艳佳人,皇上都从来没放在眼里?过。”

    “你一定奇怪,那为何?独留下了我??

    其实我?也是后来才咂摸出,或许是因为那时我?在皇上面前,提及了在镖队中?与你的?旧情?,才得以让皇上开恩,将我?留在了后宫。”

    “且我?只是用来应对太后的?幌子,实则与皇上并未有?过肌肤之亲,不信的?话,周娘子你看……”

    趁着无人注意,姜姣丽借着宴桌遮掩,将右手臂伸到她眼前,而后撩起宽大?华丽的?广云袖。

    只见白皙的?小臂上,赫然显露着颗殷红小巧,鲜艳欲滴的?朱砂痣。

    第067章 第六十七章

    第六十七章

    那?颗鲜艳的朱砂痣就怼在眼前。

    为了显示它?确是痣, 丽妃甚至还用指尖蓄力搓了几下,将四周的肌肤都?搓红,那?痣也纹丝不动, 没有任何变化。

    当头落下道晴天霹雳。

    徐温云呆楞当场,完全被震住了。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当真有人会因为短短月余的露水情缘,而一直恋恋不忘了四年,更何况这人还是皇上?

    且陆煜在男女之?事上贪欲甚重,又是龙精虎猛的年龄,四周美女如云, 他怎么?可能憋忍得?了四年不行房事?

    可这颗朱砂痣, 赫然在目。

    又岂会有假?

    丽妃后来又说了些周全撮合的话语,徐温云却再也听不下去, 满心?满脑只想着那?颗朱砂痣。

    她不禁抬眸,朝玉阶上的帝王望去。他原在与几个朝臣说话, 似有所感?抬眼直直望来,那?深如寒潭的锋锐眸光, 对上她眼的瞬间,眼波流转, 柔润如春日暖风。

    视线在空中交汇缠绕,擦出细微花火。徐温云瞳孔微扩,立即垂头不敢再看, 一颗心?七零八散,落不到实处。

    宴席要?散未散的当口…

    庄兴上前禀报, 道内阁大臣已在养心?殿侯着与皇上商讨朝政要?事, 就这么?着将李秉稹请走了。

    身上有差事的男宾, 也都?各自归散回衙署。

    而因着思及女眷们难得?入宫,太后留下几个许久未见的老姐们, 以及挑了些得?心?的外命妇,前往慈宁宫继续作陪说话,徐温云也在其中。

    因着那?颗朱砂痣。

    徐温云一直心?乱如麻着,勉力打起精神应对完郑明?存,而后就随大流跟在其他外命妇身后,僵着身子往慈宁宫走。

    太后是个老练成精,颇有成算的。

    若非躲过数不清的明?枪暗箭,在大风大浪中翻滚过,又岂会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中屹立不倒至今?

    经方才储秀宫那?遭,一眼看出徐温云这容国公府的嫡长媳不好当,心?生了些慈爱之?心?,言语多有抚慰之?意。

    不过说了没两盏茶的功夫,太后就觉得?有些疲乏,只留下几个关系相近的老姊妹打叶子牌,至于如徐温云这几个辈分小些的,便?全都?打发出宫了。

    在宫婢的引领下,徐温云跟在那?几个外命妇身后,不疾不徐走在黄墙红瓦的宫巷中……脑子空下来后,姜姣丽的话便?又重新浮现在脑中。

    ……其实就算姜姣丽的守宫砂是真的又如何,那?也不能代表她的话就能全然相信。

    指不定就是在李秉稹的授意下,特地说谎来诓骗她,引诱她与郑明?存去和离的。

    清醒一点!

    那?可是心?狠手辣的帝皇,岂会无端对她生出那?么?浓厚的感?情?

    遥想当年,为了更好善后……

    二人除了晚上勾缠在一起,她在白天已是极力避免与他接触,平日里也是放飞自我,表现得?大多是颐指气使?,尖酸刻薄,不服管教的那?一面。

    快到津门的离别前夜,她更是故意与他针锋相对,二人唇枪舌剑,吵得?不可开交,他更是在受激之?下差点将她掐死!

    都?反目到那?般地步。

    皇上究竟还忘不了她什么??

    是忘不了她一直嫌弃他穷酸落魄?

    还是忘不了她出口伤人,刻意撇清,满嘴谎言?

    假的。

    一定是假的。

    她绝对不能因为姜姣丽寥寥几句话,就被荧惑得?动摇了心?神。

    就在这些念头在徐温云脑中一一闪过,她方才觉得?略略心?安,忽身前迎来了个小宫婢,见手掌往前一送。

    “郑夫人,悦和县主请您去云玉宫说话。”

    悦和县主,便?是皇上登基后不久,在民间收的那?个两个义女之?一。

    虽说后来被人接入皇宫养着,也得?太后的眷顾,可终归不是皇上亲生,所以就算平日吃穿用度是按照公主的规格供应,却也只得?了个县主的封号。

    鲜少在人前现身,存在感?极低,没有几个外命妇见过。

    所以徐温云接到此番邀请,略微觉得?有些莫名,神色为难,脚步踟蹰。

    “……我素来与县主并无交集,不知?县主寻我所谓何事?”

    小宫婢笑笑,

    “郑夫人去了就知?。

    夫人放心?,我家县主并无恶意。”

    其实说起来,这偌大的皇宫中,除了需要?防着李秉稹一人以外,另两个正经主子,对她实在算得?上和善。

    且那?悦和县主又还只是个约莫十岁的孩子,实在是让人生不起戒心?。

    徐温云到底还是行至了云玉宫。

    谁知?在殿中候着的不是旁人,竟是中秋节前在云玉宫中扎纸时,伺候在身侧的月儿。

    她眼睁睁见那小宫婢行至月儿身侧,恭恭敬敬禀告“县主,郑夫人来了”。

    而月儿她已褪下宫女的衣裳,穿了身合身的华贵宫装,小小的身板挺得?笔直,小荷才露尖尖般俏丽立在殿中。

    徐温云一时间不明所以,有些没能反应过来,反而是月儿笑盈盈走上前,牵起她的指尖。

    “……当年在潭州罗吉街时,我年龄还小,又蓬头垢面的,也难怪事隔多年,夫人认不出我来。”?

    潭州,罗吉街?

    某些尘封已久的模糊记忆,忽然随着这月儿的话语,逐渐开始变得?清晰……

    徐温云似是想到了什么?,眸光震动,满脸都?是不敢相信,接下来月儿的话,无疑更加做实了她的猜想。

    “我就是当年在罗吉街,被夫人花两百二十两救下的那?个女童。

    后来父皇登基,以为夫人溺水身亡了,为着让自己心?里有个念想,也为了给您在世上留个香火,便?将我与妹妹收为义女,过继在夫人名下,还特意开恩将我们留在宫中。”

    “当年若非夫人路见不平,我们姐妹二人绝熬不过那?个寒冬,您虽不是我们的亲生母亲,可委实恩同再造,哪怕是此生此世,悦和都?没齿难忘。

    母亲在上,受悦和一拜。”

    李悦和说至此处,神色肃然,提起裙摆双膝跪地,小小的身板倾倒,额间触地,冲着徐温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徐温云瞳孔紧缩,浑身都?开始微微发颤。她好不容易才从姜姣丽的话语中缓过劲儿,已经极力说服自己,达到了某种程度的自洽。

    可现在李悦和的出现,以及她口中的这声?“母亲”,瞬间将徐温云之?前的所思所想,全都?击至粉碎。

    徐温云只觉脑中一片混沌,瞳孔都?有些涣散,只呢喃低声?道,

    “岂会如此,怎么?可能,他岂能当真做到此等地步……”

    “怎得?母亲不信么??

    悦和所言字字属实,父皇他对母亲实在是用情至深,莫说关照我与妹妹,就连这云玉殿,也是为了母亲特意修建的,里头暗含了母亲的名讳以及父皇潜龙时的封号。”

    以李悦和的年龄,还不足以能够理解得?了二人之?间发生的爱恨纠葛,可多年下来,李秉稹的所作所为,她都?看在眼里。

    惦念多年的女人并未亡故,却嫁作了他人妇,这对父皇来说,又何尝不是另外一种缺憾呢?

    李悦和并不奢望二人能够破镜重圆,可总觉得?父皇多年来的默默付出,实在不该就此淹没,总该让徐温云知?晓这番情深义重才好。

    李悦和站起身来,牵起徐温云的指尖,将兀自怔愣的她,牵引至云玉殿二楼东南向的暖阁中。

    “母亲之?前在云玉殿扎灯时,何处都?能自由来去,唯有此间屋子不能踏足,想必也好奇过这暖阁中有什么?……

    您今日看过后,便?一切都?明?白了。”

    暖阁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明?媚的秋阳顺着窗橼的缝隙洒入房中,光射而下,浮尘飘空。

    此处算得?上是间佛堂。

    高殿之?中,房中的彩绘细密且精致,写满了符文的条幅,按照五行八卦阵有序悬挂着,金丝楠木的横桌上,堆砌着海量的珠宝玉石,珊瑚珍翠,空气中飘荡着浓郁的灯油佛香味。

    两侧奉着金玉材质的两尊佛像。

    正中供得?是块牌位,上头写着“周芸”两个大字。

    “这间佛堂,除了父皇与我们姐妹二人,以往从未有外人踏足过,落烛与香灰都?是由我亲自收拾的。

    以往父皇无事时,会神情落寞,来此小坐上半个时辰,每年中元节也常来亲自祭奠。母亲,父皇待您的这片心?,实在是苍天可见。”

    李悦和上前,轻摇摇徐温云的臂膀,略略带了些哀求的意味,

    “……所以无论?旁人如何误解父皇,母亲都?切莫要?与父皇生分。我知?您现已嫁人,只是若是平日里得?闲,也入宫陪父皇喝喝茶下下棋,好么??”……

    永安街。

    容国公府,涛竹院。

    辰哥儿在院中玩闹一通,又端坐书房中好好练了几篇字,现在乳母的照料下,已然睡着了。

    没有孩子的搅闹,院中更安静了。

    静得?让人发慌。

    阿燕心?中尤其忐忑不安,站在正房外的廊亭之?下,不断扭身探头,往正房中望。

    今日主子入宫赴宴,阿燕就担心?其中有诈,毕竟谁知?皇上又会搅闹出什么?幺蛾子呢?

    可惜不能同主子一同赴宴,阿燕便?只能枯守在府中,心?惊肉跳地等,好不容易等到到夫人安然无恙回了府……

    可人是毫发无伤。

    魂却像是丢在宫中了。

    脸色煞白,脚步漂浮,七魂丢了六魄,连她迎上去说话也懒得?搭理,只自顾回房,坐在梳妆台前,摸着多年前那?根镶金碎玉钏丝如意钗发呆。

    以阿燕服侍多年的经验,知?道必是那?宫宴上又再生了事端。

    在极度好奇心?的驱使?下,以及对自身安危的极度恐惧……就算没有得?到徐温云召唤,阿燕也终究还是小心?翼翼踏入了正房中。

    她言语嗫嚅,轻声?问道,

    “如若宫中出了什么?变故,夫人还需同奴婢说一声?才好,哪怕明?日要?上断头台,奴婢也好做个心?里准备,今夜将脖子洗干净不是?”

    自从知?晓当今皇上就是辰哥儿生父后,阿燕也是日夜寝食难安,真真是在掰着手指头等死期。

    主子并未说话,而是深深舒了口气,而后掀起眼皮望她,眼神十万分之?复杂。

    “阿燕,皇上确对我余情绵长,他说只要?我与郑明?存和离,他就迎我入宫。”

    阿燕不仅没有流露出丝毫欢喜,望向主子的眸光中甚至有些怜悯。

    “不会吧,夫人不会是因着此言而在纠结犹豫吧?之?前可是您自己说冷血帝王无真心?的,难道现在又转了念想么??”

    今日入宫参宴,发生的事情太多太杂,以至于徐温云心?绪确实有所动荡,在阿燕声?声?反问中,薄唇轻抿,虚声?弱气地解释。

    “我倒并非是转了念想……

    只是由种种迹象看,他好像确实对我…”

    阿燕看主子的眼神,简直就像在看个无可救药的恋爱脑,压根都?不稀得?再听她讲了什么?,只出声?截断她的话语。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奴婢就这么?着问您,皇上虽说要?迎您入宫,可许诺给您什么?位分了么??”

    没有。

    就算有位分,理应也高不到哪去。

    顶天了也就是贵妃,难不成还能奢望他封自己为后?既当不了皇后,那?就还是妾。

    眼见主子沉默不语,阿燕自然对她的答案心?知?肚明?,又蹙着眉头道。

    “久别重逢,自然新鲜,可夫人当真有自信,在辰哥儿身世大白之?后,皇上依旧对您爱若至宝?”

    回应阿燕的还是沉默。

    徐温云终究彻底缓过神来。

    无论?从哪个角度讲,二人都?不可能从头开始。李秉稹就算是个情种皇帝,却也绝不可能是个圣人。

    再退一万步讲,在经历那?么?多谎言与背叛后,就算他宽宏大量选择了原谅,她又哪里再有脸面对他?

    她会心?虚不宁,会恐慌卑怯,今后绝对无法再坦然面对他……这俨然已是副死局,谁人都?无法破解,便?只能这么?生生耗下去。

    徐温云缓缓阖上眼,将胸腔中的那?口浊气吐了出来,起身行至书桌前,提笔写了几行字,而后将它?交给阿燕,轻声?嘱咐道。

    “……去帮我把?这些东西置办齐全。皇上的情意珍贵,指不定哪天,我能靠着它?挣出一丝生机。”

    *

    *

    *

    皇宫。

    养心?殿。

    李秉稹处理完当日的政事,整躺靠着那?张金丝楠木的官帽椅上,抬着指尖轻轻捏按这高耸的鼻根。

    “……她那?头没出什么?岔子吧?”

    虽是没头没尾地这么?一句,可庄兴却福至心?灵明?白万岁爷在说些什么?,立即上前,笑着欠身。

    “皇上放心?,哪儿出得?了什么?岔子?

    丽妃娘娘是个乖觉的,压根不用皇上交待,自己个儿就上郑夫人面前解释去了,悦和县主又极其有孝心?,在郑夫人出宫之?前,特意带她上云玉宫的佛堂中走了圈……郑夫人就算再迟钝,现在怎么?着也该回过味儿来了。”

    有些事情,李秉稹拉不下脸,也不屑去说,且就算主动说出口,凭着二人相认后徐温云表现出的漫天戒心?,说不定也不会信。

    反而通过旁人嘴中得?知?,或许更能起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李秉稹期盼着,期盼着她能懂得?自己对她的情意,期盼着她能够按照他说的话去照办……只要?她动了和离的心?思,那?接下来的事便?无需她操心?,他自会打理好所有一切。

    比起她那?个虚伪夫君伪装出的深情,自是他这个帝王的真挚的情义更加可靠些。

    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所以听完庄兴的禀报后,李秉稹心?生出些愉悦,他只觉徐温云入宫不过就是迟早的事儿,甚至已经开始有几分隐隐期待。

    他嘴角上扬,浮现出几分笑意。

    “去,命人将云玉宫上下好好洒扫一遍,再让人去将皇陵的衣冠冢填了,至于那?间佛堂……留着晦气,拆了也罢,让人好好装潢成间寻常暖阁便?是。”

    趁着皇上高兴,庄兴自然是要?拣漂亮话说,他喜笑颜开,朝前呵声?,

    “得?嘞,奴才就说今晨怎么?听得?喜鹊欢叫,原是后宫即将有好事发生,待新主子入宫安定好,那?太后娘娘心?心?念念的皇孙,想必也不会远了。”

    李秉稹闻言,难得?畅笑了两声?,

    “狗奴才,今后少不了你的赏。”

    *

    *

    *

    永安街。

    容国公府,涛竹院。

    直到亥时一刻,由鸣才搀着郑明?存出现在院门口,听见动静,徐温云立即迎了上去。

    只见平日滴酒不沾的郑明?存,今日却浑身酒味,喝得?面色坨红,脚下步子也漂浮着,几乎整个人都?趴在由鸣身上,嘴里还呓语连连……

    此反常之?举,也让徐温云惊了惊,不禁朝由鸣问道,“这是怎得?回事儿?”

    由鸣只道,

    “以往下了值也常有同僚邀宴,主君是从来都?不去的,今日却随着他们去了仙客汇,敬酒的来者不拒,灌了两坛子女儿红。”

    由鸣将郑明?存搀扶着入了正房,将其好好安置在榻上后,复又退了出去。

    若非顶着妻子这个名头,徐温云是当真不想管床上那?瘫烂泥,醉醺醺的,将满床的枕被都?染上了难闻的味道。

    徐温云担心?他酒醉之?下说错话,也不敢让其他婢女入内,只能在阿燕的帮衬下,支起他沉重的身子,将外衫与鞋袜褪了,又吩咐婢女烧好热水端来,预备给他擦身……

    可这人躺平了没一会儿,就支起半个身子,将脑袋探出床榻,得?亏阿燕眼疾手快,才将个盂盆递到他嘴旁,只听得?“哇”得?一声?,由胃中吐出许多秽物。

    徐温云无法,只得?上前轻拍他背部,掏出巾帕擦拭着他的嘴角。

    许是吐了这么?一通,郑明?存意识些微恢复了通,倒更有气力折腾了,嘴中的呓语也更清晰了几分。

    “完了,都?完了……

    什么?声?名,什么?美誉,通通都?是只剩一场空…”

    郑明?存自从宴散后,就心?里憋着口气,淤堵着一直散不出来。

    他是嫡长子,自小就担负着振兴容国公府的重担。父亲的看重,母亲的期盼,族人的期许……全都?压在肩头,致使?他从未松快过一日。

    费尽心?思从父亲手中够到了接力棒,却因着朝廷权柄另移,容国公府日落西山,几近垮台。

    ……现在就连平日里积累的几分名声?,也在一场宫宴上毁于一旦,这如何能让人不沮丧?

    郑明?存实在找不到个发泄情绪的出口,便?纵着自己醉了一场,此时醉眼惺忪着,暖黄微亮的灯光下,是温柔貌美的妻子。

    他忽就心?生出许多委屈。

    一把?抓住妻子纤细雪白的皓腕,哼哼唧唧,语无伦次道。

    “云娘,你去同他们解释,就说我们确是真心?相爱。我若不爱你,岂会舍得?让你在珍翠阁买那?么?多钗镮首饰;岂会为了你的弟妹四处费心?费力;岂会将你的孩子视如己出……

    云娘,这些你都?知?道的对不对?你知?道我爱你的啊……”

    徐温云闻言,面色没有丝毫动容,只默不作声?,将湿巾帕拧干,又为他擦了把?脸,甚至动作都?算不上特别轻柔。

    “……你喜欢的不是向来都?是桂花糕么??常让小厮去买来着,我记得?啊,就是福记的桂花糕…又是何时变成了桃酥……”

    福记的桂花糕,是辰哥儿爱吃的。

    她喜欢的,一直是甜味斋的桃酥。

    徐温云眼底闪过丝讥诮。

    又撑着半个身子,伸手去够床榻靠内的秋被,想着秋夜寒凉,总得?将将给他盖上……

    谁知?此时郑明?存许是不仅喝醉了酒,还吃错了药,竟伸臂将她搂在了怀中!

    “云娘,所以你心?里终究是有我,终究是有这个家的,对不对?否则今日你岂会回到宴上……你还能回来,还能呆在这个家里,你是不知?我有多开心?……”

    徐温云压根就听不清他究竟在说什么?,只顾着在他怀中挣扎,颇有些气急败坏道,“郑明?存,你是不是疯了,放开我,阿燕你看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帮忙……”

    阿燕闻言,立即放下手中的水盆,两个人通力合作下,才将徐温云从这醉鬼怀中拖了出来。

    郑明?存怀中一空,醉脸上立即涌现出几分落寞。

    “我可不就是疯了么??便?是被这隐疾逼疯的……云娘,若没有这病,若我是个正常男人,你我是否就能心?心?相印,白首不离,不至于走到今日这番田地了?”

    第068章 第六十八章

    第六十八章

    “我可不就是疯了么?便被?这隐疾逼疯的……云娘, 若没有这病,若我是个正常男人,你我是否就能心心相印, 白首不离,不至于走到今日这番田地了?”

    究竟是被?这隐疾逼疯的。

    还是被?自己的贪欲逼疯的?

    功名利禄,家庭美满。

    才名远播,仪表礼数。

    他郑明?存就是太想?将什么都抓在?手里,太想?做个世人眼中的完人,所以才让自己活得这么累, 也将身边所有人都逼上了绝路。

    爱?

    这个字眼, 怎么会从郑明?存嘴里说出来呢?他不会以为顶着夫妻名义相处多年,从不争吵, 这就是爱吧?

    ……那不过是她牺牲了几乎所有权益,饮恨吞声, 委曲求全,换来表面上的风平浪静而已。

    那是对她绝对的掌控, 些许的依赖,完全的心安……但却绝对不可能是爱。

    若是不提这个爱字还好。

    一旦将二人之间的关系往情爱上头扯, 徐温云瞬间就觉得恼恨非常,也不耐得再给眼前醉成烂泥的男人收拾,无?甚好气将手中巾帕, 砰然砸在?地上的水盆中,水花四溅, 发出啪哒的响声……

    阿燕适时上前,

    “夫人, 今夜这正房是没法睡了,奴婢去?把隔壁暖房收拾出来, 您上那儿窝一晚?”

    徐温云暗衬了衬,轻摇了摇头。

    皇上对她执念如此之深,指不定早就在?涛竹院安插了暗桩,只要院中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必然都能知晓。

    今后不仅要在?外头演戏。

    回到涛竹院中,也还要演戏。

    这种艰难时候,她不仅不能抛下醉酒的丈夫独睡,反而要扮演贤妻良母的角色,衣不解带地伺候。

    徐温云定了定神。

    “无?需那么麻烦。去?取些软褥,垫在?屏风后的贵妃躺椅上,我今夜在?那儿将就睡着就行。

    醒酒汤若熬好了,就命人直接端进?来,他明?日还要当值,未免耽误差事?,今夜还得给他灌下去?才好。”

    阿燕点头应了,蹲下身子将地上水渍收拾了,嫌恶看了眼还在?呓语连连的郑明?存,而后起身端起水盆往正房外走,心中颇有些唏嘘。

    也难怪郎主会动了真情。

    全天下找去?,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如夫人这般善性的女?子。就算再没有感情,心里再不愿,也到底还是心软,没有办法做到彻底放任不管。

    真真是应了那句古言:至亲至疏夫妻。二人就算从未有过夫妻之实,可彼此利益绑定,休戚与共,俨然已经是另一种畸形的命运共同体般的存在?。

    还是见不得夫人这般隐忍受屈。

    多怀念那个上京途中,在?陆客卿面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嬉笑怒骂,活色生?香的主子啊……

    翌日。

    因着多年习惯,晨光微曦时,郑明?存早早由榻上醒来,宿醉之后,只觉头疼欲裂。

    他挣扎起身,发现已换了干净衣裳,身上也算得上洁净,就连口中都没什么异味……用脚趾头想?想?也知,这必是被?妻子好生?照料后的结果。

    此时门外传来动静,眼见妻子踏入房中,依旧低头垂首,还是那副惯常的公?事? 公?办口吻。

    “郎主昨夜醉酒,现下可觉得好受些?沐浴的热水已经烧好,解酒饮也备着,随时可以传早膳……若还是觉得身体不适,我这就命由鸣上衙署给您告假。”

    但凡只要是妻子职责范围内的,事?关他的所有庶务,徐温云都能打?理得井井有条,夫妻七年,日日如此。

    酒醉后的几个片段在?脑中闪现,郑明?存抬手扶额,什么都记不起来,只是一抬眼,就望见妻子精神有些萎靡,眼下也是一片青黑。

    不知为何,再面对眼前这个听之任之,任他搓圆揉扁的妻子,郑明?存莫名竟会生?出几分歉疚。

    他望向徐温云的眼神有些复杂。

    其实昨夜饮酒宿醉之前,他就想?彻底想?明?白,经昨日宫宴上那么一遭,这辈子建功立业算是无?望了。

    与其赖在?京城日日忧心,怀揣借种求子的秘密,于皇帝眼皮子底下上窜下跳,还不如寻个借口,通家老小调离京城。

    虽说丢了功名利禄,可至少能保住妻子与孩子,得享家宅安宁,不必担心有朝一日东窗事?发,整个容国?公?府都被?拖下水陪葬。

    不必争这口意气。

    退一步就是海阔天空。

    郑明?存心中拿定主意,轻按着太阳穴,将双腿由床榻搁下,徐温云见状,上前屈身给他套上鞋袜。

    “淮扬那头有桩兴修水利的差事?,需官员驻留至少五年以上,直至堤坝建好才能回京,工部官员人人推诿。

    ……我倒觉得那等江南水乡,风景宜人,离你老家衡州又近,是个不错的地方,云娘,不如我们带着辰哥儿,远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吧?”

    徐温云为他套靴的指尖一顿,沉默几息,觉得这或许也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便只点了点头,“一切听郎主的便是。”

    郑明?存在?她应下后,又将容国?公?府近期庶务在?脑中过了一遍,敲定了个日期。

    “那我今日就去接下这桩要务,你当下就可收拾起来,三日后是父亲六十大寿,待在京中为他庆贺完寿辰,我们就立马动身南下。”

    徐温云颔首,

    “是。”

    *

    *

    *

    皇宫。

    养心殿。

    整整三日。

    李秉稹等了又等,盼了又盼……没有等来徐温云和?离的消息,等来的只有她在?家中收拾打?包,预备带着孩子,随郑明?存去?向江南的信儿。

    这女?人究竟在?犟些什么?

    郑明?存那个伪君子当真就那么好,值当她这么死心塌地跟着?

    庄兴眼见皇帝面色不霁,暗吞了口唾沫,免不得又要道?几句漂亮话宽心。只是以皇上对郑夫人在?意程度,此时断不能踩着说,只能尽力为她转圜。

    “……其实委实也怪不得郑夫人。和?离本就是伤筋动骨的事?儿,更?何况还是女?子主动提出和?离……就算她不为自己个儿的名节着想?,那也得为孩子着想?不是?”

    庄兴略顿了顿,抬眸看了眼皇帝脸色,紧而又道?。

    “依着奴才说,要怪就怪那郑明?存。

    如郑夫人这样?的娇妻美眷,想?来他也是不肯轻易放手。指不定郑夫人提过和?离,却被?他用孩子要挟,又提过往对徐家人的恩惠……郑夫人也就不得不屈服于那厮的淫威之下,只能作罢。”

    李秉稹自然明?白这些话中,多少有些添油加醋,曲意逢迎之意,却依旧不妨碍,他对那郑明?存又添了几分厌恶。

    此事?不能再这么僵持下去?。

    就算他能驳回郑明?存调往江南的请求,可在?见不了面的情况下,也总不能三天两头的,借着宫宴的由头唤徐温云入宫。

    既山不来就我。

    我便去?就山。

    李秉稹眼周骤紧,紧按了按指尖的翠玉扳指,眸底闪现出些锋锐光芒。

    “郑广松今日六十大寿?

    朕许久都未曾出宫,今儿个不妨去?给这位屹立四朝都不倒的老国?公?,贺贺岁添添礼。”

    听这话阴森冰寒的语气,哪里像是去?贺寿,倒像是要提刀去?杀人。庄兴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冒,只尖细着嗓子,冲外头高喊了声。

    “来人,摆驾容国?公?府!”

    *

    *

    *

    永安街。

    容国?公?府。

    就算如今郑家权势不如以前,可郑广松如今好歹还在?内阁任职,又曾在?朝中历经四朝,多年积累下来,门生?众多,声望依存。

    国?公?府宾客盈门,上门庆贺的车架一辆接一辆,将整条永安街都拥堵,直至排到了巷口。

    府中上下早就做好了待客的准备,门前洒扫一新,各处都装点着喜庆的红绸,前堂后厨的奴仆们都忙活着,脸上都挂着笑意。

    这种场合,身为嫡长媳的徐温云,自然不能马虎大意,早早就与何宁等一众内眷,在?前厅帮着待客。

    才笑迎了几个外家的内眷,何宁闲不住,忍不住徐温云咬起了耳朵。

    “从来都只有外放的官员想?尽一切办法往京城调,你家那口子倒好,偏要去?接那人人都甩手的烫手山芋。

    那江南再好,能好得过京城么?你可莫要傻呵呵随他去?赴任,你若走了,后宅中我都没个能说话的人。”

    徐温云自是不能同她解释其中内情,只能在?与宾客寒暄的间隙,冲她微耸了耸肩,作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朝天唏嘘了句。

    “没办法,谁让我与他伉俪情深如胶似漆恩爱非常,片刻都不能分离呢?”

    这吹嘘的语调,自得的神情,不由让何宁袖下的拳头一紧,迎客的笑脸都僵了僵。

    可一想?到或许好几年都看不着徐温云这张讨打?的脸,何宁又生?出些难分难舍的愁绪来。

    “……罢了,我也不劝你,你跟着去?也好,免得他在?外头被?哪个妖妖窕窕的迷了眼,回头再拉几个通房妾室回来。”

    徐温云也打?心底里想?要从此困境中脱身,希望明?日能够如愿出京,可心中一直忐忑,总觉得李秉稹不可能这么容易善罢甘休。

    可至少现在?看来,宫里头倒并未传出什么动静,郑明?存调任的事?儿也并未受阻。

    正这么想?着,就见管家快步匆匆踏入院中,对寿星郑广松耳语几句,只见郑广松眸光放亮,容光焕发着,就朝院外走去?……

    过了会儿,郑家那几个在?朝堂中衷心得用的晚辈,也被?叫去?了别处,何宁还正奇怪,“这一个两个都上哪儿去?了,都不用待客的么?”

    此时管家凑到二人身前,

    “三夫人六夫人,老爷唤您二位上后院花厅走一趟,有贵客要面见。”

    何宁一脸疑惑,嘴里嘟囔着,“哪来的贵客这么大脸面,能让我们两个容国?公?府的正媳,抛下这满院子的宾客去?见,莫非是天皇老子来了不成?”

    听得这句,徐温云心中咯噔一下。

    到了后院花厅,她甚至还没进?门,就透过菱形格纹花窗,望见了个熟悉男人的身影。

    可不就是那位坐守云尖的谪仙,下凡尘了么?

    皇上或是不想?要引人注目,并未走正门,也只穿了身绛紫常服,金丝玉冠束发,腰间系着瓦明?黄绸纹的金革带。

    发如墨玉,眉眼浓烈,剑眉入鬓,难掩王者之气。

    那样?杀伐果决的一个人,却好似当真是个来上门拜寿的寻常晚辈,宽和?周正,眉梢带着笑意,端坐在?正位上,极好耐性地在?和?郑广松说话。

    徐温云心跳加速,呼吸也开始急促,她预料过李秉稹或许会有所行动,可却实在?没想?到,这人竟就这般大剌剌行到郑广松的寿宴上来了?

    若只是找她来算账便也罢,毕竟她若打?定主意不肯和?离,他就算是皇帝,也绝不可能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掳人。

    怕就怕他撞见辰哥儿!

    这父子二人实在?是长得太像,李秉稹但凡看上一眼,心中保准会起疑。

    意识到这点,徐温云浑身都开始发颤,指尖下意识攥紧袖边,趁着还未踏入花厅,迅速扭头给阿燕使了个眼神。

    阿燕福至心灵,瞬间明?了,转身就去?打?点此事?。

    花厅中,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辈作陪,旁边站了郑家已入仕的子侄,个个脸上都带着笑,气氛尚算得上和?乐。

    徐温云踏入殿中时,只觉道?锐利如刀的眸光,清厉厉落在?她身上,使得她脚下步子微顿,瞬间如坠寒潭。

    郑广松膝下只有两个儿子,之所以叫内眷来,不过也是想?让她们在?皇上面前混个脸熟,抱着指不定今后,容国?公?府还能再多出几个诰命夫人的念想?。

    他唤徐温云与何宁行至厅堂正中,摊手为皇帝笑呵呵地引荐。

    “这便我那两个儿媳。

    皇上平日里爱喝的茶叶,惯来都是由我这个嫡长媳徐氏亲手制作,她确是贤良淑德,前阵子还身受皇恩,被?皇上封了从六品的诰命。”

    许是因着家有喜事?,徐温云穿得比平日里更?娇俏些。

    薄雾紫色烟纱外衫覆身,微微桃粉色的金缕穿花缎面裙,梳着端庄的飞云髻,紫水晶琉璃水玉兰花簪,珍珠首饰点缀,身姿袅袅,清艳绝尘

    李秉稹微暗的眼神,顿停在?徐温云身上落了落,眼底潮涌浪起,嘴角的笑容略有几分玩味。

    “阁老好福气。

    儿子侄儿各个争气不说,儿媳也是个顶个的心灵手巧,就连朕……也能从其中获益无?穷。”

    获益无?穷?

    指的是那茶叶的受益无?穷,还是其他哪方面的获益无?穷?

    徐温云佯装听不懂他口中的暗语,只觉额间沁出冷汗,与何宁依着规矩屈膝谢恩后,就施施然退到了一边。

    厅堂中,响起皇帝与家主话家常的声音,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后,李秉稹才盖上茶盖,将其置在?桌上。

    “今日乃是阁公?寿辰,外头宾客众多,朕倒不好在?此绊着阁公?,您自去?前厅宴客便是,朕这也就要回宫去?了。”

    庄林适时上前。

    佯装顺嘴一说。

    “万岁爷近来不是一直为避暑山庄的园林操心?奴才听闻阁公?家的后院,乃是前朝大师蒋查操刀设计,配以假山,池,廊,亭,堂,阁……诸多要素为一体。

    只可惜后院不好让外男入内,否则若万岁爷能去?观赏一番,指不定能有些灵感。”

    能在?朝堂中屹立四朝都不倒的老臣,自不是个痴愚之人,郑广松立即笑盈盈将话接了过来。

    “这有何难?能为皇上分忧,乃是容国?公?府的福气。且今日正好赶巧,女?眷们都要在?前厅待客,偌大的庭院空落落的,明?存啊,你待会儿带着皇上观赏观赏,不得怠慢。”

    眼前这狗皇帝分明?觊觎自己妻子,偏偏郑明?存拿他无?可奈何,只能含恨看着垂垂老矣的父亲,在?此人面前卑躬屈膝,刻意讨好。

    现在?更?是不得不打?落牙齿往肚里吞,阔步上前,勉力挤出个笑脸来,将手往前一摊,“皇上,请。”

    容国?公?府。

    后院。

    亭台楼阁如云,假山奇石罗列,耳旁传来清泉潺潺流淌的声音,顺声望去?,葳蕤草木之间,一泓池水清澈犹如明?镜,水下有几十尾红黄锦鲤游动着。

    两个男人先后踱步走在?庭院中,气氛微妙,某些剑拔弩张的情绪在?涌动着,却并没有被?直接挑破。

    李秉稹这趟,本就是冲着郑明?存来的。现在?打?眼瞧着,徐温云是打?定了主意不肯和?离,那他就只能调转方向,寄希望于郑明?存会休妻。

    若放在?平时,郑明?存此等欺世盗名之辈,压根就入不了天子的眼,可为着徐温云,李秉稹也愿屈尊降贵,与之周旋一二。

    耳旁传来郑明?存对庭院构造以及意境的解说,李秉稹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掀起眸子,眼神带着审视,嘴角的笑容很浅,嗓音不温不火,轻描淡写地道?着郑明?存的生?平。

    “容国?公?府嫡长子,竟宁三十七年探花,自小克己复礼,行事?有度,朕翻看过你入仕后在?吏部的政查档案,年年评优,并非是靠公?爵府的门楣,而是自己提上来的。”

    李秉稹指尖捻起几颗饵料,投喂池中的锦鲤,低笑着叹了句,

    “郑大人,这些年不容易啊。”

    郑明?存不明?白为何皇上会说这些,身形一僵,梗着脖子。

    “微臣力薄,不过就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比不得皇上踏平漠北,荡平内贼的丰功伟业。”

    这话明?面上算是恭维,听着却莫名有些刺耳,李秉稹只笑笑,当下倒并未同他计较,只是循循善诱放了个勾子。

    “以郑大人之能,若能好好磨砺磨砺,今后必能成大器,兴修水利虽也是利民之举,却有些浪费郑大人的才华。”

    李秉稹顿了顿,干脆抓起一把鱼饵,细细横洒入池中,引得锦鲤争相竞抢。

    “朕准备修部百科大典,集天文,地理,医药,阴阳,农业……等诸多知识于一体,共后世观摩,一旦修成,主持编纂此书者,必能随之流芳千古。

    朕遍观朝堂中文武百官,觉得郑卿你,或能担此大任。”

    郑明?存的眸光微亮了亮。

    修书立典,这向来都只是在?繁荣昌盛的朝代,需要花费巨额的财力物力人力,才能办到的事?情,只要能参与其中,必能身后扬名。

    这或许就是那个苦等许久的机会。

    可郑明?存迅速冷静下来。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李秉稹现在?之所以能坐在?皇位上,更?是个中博弈的高手,现在?之所以愿意给他这个机会,不过是对他的妻子图谋不轨罢了。

    其实若没有辰哥儿。

    没有借种留子这档子事?儿。

    只有单单一个徐温云,郑明?存恐会二话不说就点头答应。宁愿将妻子推出去?,也必要换个留名青史的机会!

    可现在?不行,风险太大。

    事?情一旦捅漏出去?,莫说是他,整个容国?公?府都要遭连累。

    郑明?存薄唇紧抿,咬紧牙关,并未松口。

    “陛下如若信得过微臣,微臣自是愿为修典尽绵薄之力,怕只怕……陛下要取臣珍贵之物去?换,若是如此,那便罢了。

    时至今日,微臣身侧所剩之物不多,桩桩件件都是紧要的,丢不得,不能失。”

    这便是明?明?白白知道?李秉稹究竟想?要什么,却只想?霸着占着,执意要违逆圣意了。

    自李秉稹登基之后,已有许多年,都无?人敢在?这般顶撞。

    怒从心中起。

    俊朗无?双的浅笑中,溢出些嗜血的寒森,深幽冷谧的眸底,锋利且狠戾。

    “其实何需你首肯?

    朕自取便是。”

    谁知郑明?存竟丝毫不让。

    直直对上他的眼,面上端得是恭敬的笑意,眼底却闪烁着残忍的邪气,言语也是隐含深意。

    “夺人所爱,倒行逆施,又有什么意思?呢?到头来不过是非残即伤,非死即亡,陛下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庭院陷入压抑至极的寂静中。

    气氛如拉满的弓箭,一触即发,好似任何微小的响动,都能挑动两个男人敏感的神经,致使箭矢破空而出。

    此时。

    庭院入口的圆弧形垂花月洞门处,传来枝叶断裂的声音。

    一个虎头虎脑的男童,脚步颠颠踏了进?来,头顶绾着两个羊角赳,手里还拿了根糖画。

    唇红齿白,粉雕玉琢。

    黑葡萄般的眼珠睁地大大的,充满了灵气,歪头看着正在?对垒的二人,忽就眼弯如月笑了。

    响亮着甜唤了声。

    “爹爹!”

    第069章 第六十九章

    第六十九章

    这?声甜糯软萌的“爹爹”。

    就像是润物细无声的春雨, 将庭院中黑云压阵,狂风大作的氛围瞬间消解无形。

    李秉稹率先?反应过来,将弥漫天际的凌厉杀意收敛, 好似心有?所?感般,朝此发声的方向望去……

    那应该就是徐温云的孩子。

    眉眼如画,鼻梁高挺,那两个小啾啾随着脚步颠颤着,红润的小脸蛋显露两个小小酒窝,正转着黑亮的眼珠, 略带好奇, 歪头?笑望着他,十分天真可爱。

    而郑明存……

    只觉道晴天霹雳, 当头?一击。

    他瞳孔骤紧,心脏仿若被张无形大掌攥住, 大脑空白,紧张到浑身僵硬, 怔然望着冒入庭院的辰哥儿。

    这?孩子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他千防万防,瞒天过海, 将孩子捂得死死的,可哪里想得到,辰哥儿竟自己跳到了皇帝眼前??!

    郑明存是个小心谨慎之人?, 实际在得知李秉稹出现在容国公府的瞬间,就已派由鸣下去打点, 为何?还会出现这?样的错漏?

    郑明存心脏剧烈跳动着, 可反应尚算得上迅速, 怔愣几息后,立即阔步上前?, 用?背影挡住李秉稹望向孩子的视线。

    他扯扯嘴角,勉力挤出个笑脸迎上前?去,刻意蹲下,将辰哥儿的小身板完全遮掩。

    伸手就要将辰哥儿往庭院外?推。

    “父亲正与贵客商谈要事?,辰哥儿先?回?书房练字可好?”

    辰哥儿是个懂事?孩子,平日向来是郑明存说啥他就听啥,可今儿个孩童玩性被吊起来了,瘪了瘪小嘴,拧着身子不依,奶声奶气执拗道。

    “可以明日再练么?

    今日祖父生辰,外?头?好生热闹,瑞哥儿他们几个都来了……乳母却拦着,不让我上前?厅去…”

    最后这?句,又?让郑明存脑中炸了个响雷。未免孩子越说越多,越说越错,他立即给身侧侯着由鸣使了个眼色,示意将孩子抱下去。

    可还不待由鸣有?所?行?动,听得身后不动如山的帝王开腔了,漫不经?心的语调中,透着股无形的威势。

    “庄兴,将孩子抱来,让朕好好瞧瞧。”

    李秉稹悠悠转着指尖的碧玉扳指。

    一则,那男童就算身上流着郑明存的血,可到底也是徐温云的孩子,他想好好看看。

    二来,辰哥儿的话到底引他心生了几分怪异。寻常百姓家中,若有?个这?么讨喜可爱的嫡孙,必会趁着办喜事?,抱去宴上让宾客们一观。

    郑明存偏偏反其道而行?,关着孩子不让见客?倒像是在防着什么似得。

    随着身后的声音响起。

    郑明存眼底迅速闪过丝惊慌失措,身体猛然颤栗一下,口干舌燥起来……他袖下手掌紧攥成拳,指甲深陷进肉中,极力提醒自己要冷静。

    血脉相连,骨肉至亲。

    辰哥儿相貌是与皇帝长得像,可孩子年龄还小,五官还未完全展开,远不至于到一眼就能认出是亲生父子的程度。

    所?以这?些年郑明存日日在宫中当差,见过皇帝不止十数次,何?至于到那日清晨宫巷,才认出他孩子生父的身份?

    现在还不是慌张的时候,不能自乱了阵脚,指不定李秉稹就眼拙,没能看出其中的蹊跷之处呢?

    只要捱过这?一遭。

    就还能有?一线生机。

    明日一早,不,今天连夜,他就能带着妻儿远离京城,过上安宁的生活。

    郑明存勉力稳住心神,只能眼睁睁看着庄兴当着他的面,将孩子抱到李秉稹身前?。

    孩子嘛,心性简单。

    辰哥儿想着反正只要不赶他回?书房练字,那便如何?都使得的,且他在后院中,被叔婶伯姨们逗弄惯了,是个落落大方的孩子。

    就算被陌生的庄兴抱在怀中,也并未哭闹,只将手中的糖画舔了口,睁圆了黑葡萄似的小眼睛,新奇打量着李秉稹。

    而后露出两个甜甜的小酒窝,仰着小脸,眸光好似星星闪烁,甜软脆声赞叹道。

    “伯伯生得真好看。

    岩岩若孤松之独立,比彩壁上的天神还威武哩!”

    小嘴确是抹了蜜。

    这?花言巧语,倒是学了徐温云个十成十。

    没有?什么比烂漫孩童的真心夸奖,更?能让人?心生愉悦的了。

    李秉稹甚至有?些忘却庭院中发生过的龃龉,眸光潋滟如晴水,薄唇轻勾。

    而后又?心气颇为不顺,不禁斜乜身侧的郑明存一眼,呵,凭他?能生出如此稚巧的孩子?

    李秉稹语气那叫一个难得的轻缓。

    “…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倒是读过世说新语,还看过些什么书?”

    辰哥儿掰着手指头,摇头?晃脑道,

    “可多了哩。三字经?,弟子规,千家诗,增广贤文,前?阵子父亲还教我读论语……”

    李秉稹微微俯地身子,格外?认真听他说话……但他越看,就越在这?孩子的抬眸转眼,一颦一笑间,察觉到有?些不太对劲儿。

    虽是初次相见,可这?孩子却实在让他觉得莫名熟悉,好似曾在哪里见过,那种感受甚为玄妙,可却又?些说不上来…

    庄兴抱着怀里的孩子轻摇了摇。

    虽说是个太监,身下无根,对女人?无感,却完全抵抗不了孩童的软萌。看出李秉稹并不反感,便略带几分巴结讨好的意味,眉飞色舞,无端奉承了句。

    “想来是这?孩子与万岁爷投缘,这?面庞眉眼,竟还真与皇上有?几分相像。

    奴才方才老眼昏花着,恍惚间还以为看到了皇上小时候呢。”

    庄兴纯粹只是想要顺须拍马。

    可说着无心,听者有?意。

    仿若清晨林中传来的第一声佛钟。

    李秉稹瞬间灵窍大开,他脑中冒出个莫名的念想,却又?有?些不敢确认,他按捺住翻涌而上疑窦,用?极近亲和的语气,嗓音却有?些微微发颤。

    “……好孩子,你?今年几岁了?”

    方才这?一大一小对话时,郑明存心头?就忍受着千斤重的压力,可并不敢妄动,怕引得皇上愈发生疑。

    现随着李秉稹这?句问话,唇瓣不自觉颤动几下,脑中的那根弦紧绷到了极致。

    空气骤停。

    落针可闻。

    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辰哥儿身上,只见这?孩子歪了歪头?,黑溜溜的眼咕噜微转了转,伸出肉圆乎乎的手掌

    先?是比出四根小指头?。

    而后又?收回?了一根,变为三根。

    甜甜软糯一笑。

    “我今年……刚满三岁!”

    *

    *

    *

    另头?。

    方才后院待客的花厅中。

    皇帝与郑明存前?脚去了后院。

    郑广松后脚就带其余子侄去上前?厅迎客。

    只何?宁与徐温云两个女眷,落后众人?一大截,徐徐跟在后头?。

    何?宁至今还没能从面圣的巨大荣幸中缓过神来,眸光还熠熠生辉着,颇有?几分欢欣雀跃。

    “要不还得是父亲面子大,都能让陛下踏出皇宫亲自莅临贺寿,倒要看看待此事?传扬出去,谁还敢唱衰我们容国公府。”

    何?宁高昂着下巴,与有?荣焉一阵,而后又?表露出内宅妇的八卦嘴脸来,放低声音,徐温云咬起了耳朵。

    “……我算是明白为何?之前?选秀,会有?那么多贵女想要入宫为妃了,就不说那泼天的富贵,就单单凭陛下那张脸,也是赚得啊!天菩萨,看得我都春心萌动了……不是?你?之前?面圣回?来,怎得不同我说皇上生得这?般英俊?”

    徐温云心中挂着大事?,哪里有?心思与何?宁说长论短,只扯起嘴皮笑笑,

    “我们两个离开许久了,前?厅必然忙不过,你?先?过去,我去更?衣马上就回?。”

    撂下这?几句,徐温云就急步匆匆,消失在了垂花门的转弯处,只留下何?宁双目圆瞪,原地扯着嗓子喊,“诶,最近的恭房不在那头?……”

    应对完何?宁,徐温云正要往涛竹院赶,正巧阿燕回?来了,她揣着一颗心问道,“如何?,可将事?情都办妥了?”

    阿燕给了主子个坚定不移的眼神。

    “奴婢办事?,夫人?放心。

    奴婢同乳母交代了,只让她带着辰哥儿在涛竹院中看书写字,不准带孩子上前?厅去,必出不了什么岔子。”

    这?话才刚说完,就见乳母跑得上起不接下去,气喘吁吁来禀报,“夫人?,辰哥儿不见了。”

    徐温云闻言,心中咯噔一下,面色瞬间煞白,阿燕也是急得不行?,气得立时竖起眉头?,双眼冒出火来。

    “毛里毛躁地是要吓唬谁?

    我方才在涛竹院见着辰哥儿,这?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孩子岂会不见?你?这?老货,把话说清楚些!”

    乳母缩缩脖子,而后焦急解释道,

    “奴婢是谨遵夫人?嘱咐,将小公子带在书房练字的。

    可辰哥儿孩子心性,瞧着外?头?热闹,就有?些静不下心,不是嫌笔就是怪纸,奴婢就只好先?去将那些器具洗涤干净,结果回?来就发现孩子不见了,在涛竹院中找了一圈也不见人?,想着约莫是跑去到前?厅玩儿去了,奴婢这?正要去寻呢。”

    现在还不是自己吓唬自己的时候。

    徐温云将心神略定定,嘱咐道,

    “莫慌。那么小的孩子,又?能跑得到哪里去,终归是在这?府里的,你?先?遣两个小厮去寻,暂且莫要惊动宾客。”

    望着乳母急步而去的背影,徐温云心跳如鼓,滋生出中极度不好的预感,瞬间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今日寿宴上名流贵胄颇多,京中有?头?有?脸的门户几乎都来了,安保甚为严密,贼人?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绝不敢潜入容国公府拍花子掳孩子。

    但愿孩子只是贪玩躲起来了。

    总不会这?么不巧,撞到李秉稹身前?去的……不会的……

    *

    *

    *

    这?头?。

    亲生的父子二人?不仅已然见过,李秉稹甚至还问及了孩子的年龄。

    “我今年……刚满三岁!”

    就在辰哥儿回?答响起的瞬间……

    站在一旁心悬到嗓子眼的郑明存,紧蹙的眉头?微展,兀自松了口气。

    而李秉稹则恰恰相反。

    心头?不禁涌上股莫大的失落。

    他是个驰骋沙场的主,这?辈子就未曾见过几个孩子,压根也看不清孩子差一岁半岁的区别。

    算算时间。

    他与徐温云分别已快满五年。

    若二人?当真有?个孩子,抛去怀胎十月,那应该也快四岁。而辰哥儿还只是个孩子,天真无邪,总不可能撒谎。

    他都比着小手指头?说三岁,那必然做不得假吧?可李秉稹望着那张与自己极其相似的脸,心中还是疑窦丛生……

    正巧。

    此时庭院中踏入个打理庭院的仆妇,许是手里还有?些活计,未能及时接收到清场的消息,也不知有?贵客在此,就这?么着蛮里莽撞,冒失地由假山后的斜径窜了出来。

    那仆妇正要拿着簸箕退出庭院。

    却被喊停了脚步,“你?过来。”

    仆妇虽说不知李秉稹身份,可眼见此人?通身华贵,就连少郎主都得在旁垂首恭敬作陪,便知此人?是得罪不起的存在。

    立即屏气凝神上前?,

    “不知贵人?有?何?吩咐?”

    李秉稹终究还是不死心。

    转过身去背对辰哥儿,眯着眼睛,声线低沉硬朗,冷厉寒森。

    “你?在容国公府当差多久了?是家生子,外?头?买来的,还是短工,可知这?孩子今年几岁?

    ……好好回?答,不得隐瞒。”

    那仆妇身形微顿,神色却不改,只朝前?微微欠身,“禀告贵人?,奴婢是自十二岁由外?头?买进来的,在府中当差已有?二十五载。”

    “如若奴婢未曾记错…

    小公子今年刚满三岁。”。

    这?仆妇的话,好像将此事?板上钉钉,有?些彻底击碎李秉稹的幻想,他眸光一寒,嘴角甚至勾出丝蔑笑。

    呵。

    简直可笑。

    他究竟在期盼什么?

    期盼着眼前?这?个乖巧伶俐的男童是他的孩子?期盼当年在闹成那样天翻地覆的情况下,徐温云还为他生下了孩子,瞒骗过了整个郑家,将孩子抚养长大?

    这?属实有?些太过理想主义。

    过于天方夜谭了。

    当年那颗避孕丹,是他亲眼看徐温云吞下去的,且临行?前?夜,又?正好撞见了她在房中更?换月事?带……

    这?桩桩件件,她怎么可能怀孕?

    这?些念头?一一闪过,李秉稹脑中正混沌着,郑明存却有?些捱不住了。

    他站在旁边一直心惊肉跳听着,方才但凡任何?一个环节出错,只怕头?顶就要变天。

    他身若寒潭,心胆俱颤,只觉不能再让辰哥儿在此次再待下去,否则还不知还会勾得李秉稹生出些什么念想。

    眼见皇帝问得差不多……

    郑明存先?是使了个眼神,让眼前?的仆妇退下,而后扯起嘴角笑笑,支着发软的身体上前?,将辰哥儿由庄兴的怀中接抱了过来。

    “这?孩子约莫是顽皮心起,自己个儿偷跑出来的,若太久没有?回?去,只怕乳母要着急。微臣须得先?命人?将他送回?去才好,还请皇上稍候。”

    朝李秉稹道完这?番话,郑明存还不忘哄怀中的孩子,“……再去写五个大字,就让你?去前?厅玩儿可好?”

    五个字对辰哥儿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儿,笑着妥协,甜甜脆声应了声“好”。

    就这?么勾着郑明存的脖子,眸光却还在看李秉稹,笑眼弯弯。

    李秉稹原本已经?打算要接受现实,可望着孩子纯净的笑脸愈行?愈远,他就觉得好似某种能触手可及的幸福,在迅速流逝消弭。

    不知是与这?孩子的心灵感应太强,还是被眼前?这?父子相协的这?幕刺痛了眼……他心里那股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拗劲儿也冒了起来。

    且后知后觉中,萦绕在这?夫妻二人?的谜团,复又?开始漫上心头?。

    为何?郑明存会甘戴绿帽?

    为何?二人?分明并不恩爱,却要佯装伉俪情深?

    为何?徐温云宁愿冒着得罪皇帝的风险,也 不愿和离?

    为何?郑明存分明就是个沽名钓誉之辈,却甘愿舍弃名留青史的机会?

    为何?不愿让孩子在寿宴上见人??

    ……

    这?种种剪不断理还乱的谜团,指不定就在这?孩子身上。退一万步讲,就算这?孩子不是自己的,可身世也大有?可疑之处。

    只要能够得解,说不定他与徐温云就还有?可能。

    “郑大人?且慢。

    从此刻开始,这?孩子不准离开朕的视线。”

    郑明存已将孩子交到由鸣手中,他们差不离就要踏出庭院……偏偏身后响起了这?声御令。

    郑明存这?下是真有?些绷不住了。

    若说之前?还抱着些或许能蒙混过关的侥幸,现也终于认清现实,心知今日躲不过这?一遭。

    可郑明存并未认命,依旧负隅顽抗着,甚至心中所?有?担忧,全都化?为了恼怒。他幡然转身,袖下攥着拳头?,浑身上下都紧绷着,犹如一头?困兽。

    “皇上登门拜访究竟意欲何?为?

    我们容国公府满门忠烈,自皇上登基之后一直衷心辅政,从不敢行?差踏错一步,今日家有?喜事?原该一团和气……

    皇上却凭何?要无故扣押个垂髫小儿,这?究竟是什么做客之道?”

    遭受如此顶撞,李秉稹原该生气的,可眼见郑明存如此气急败坏的模样,无疑更?加做实了心中的猜想。

    他眉目清朗展开笑颜,狭长的眼尾随之上勾,莫名带了些痞气。

    “凭何??”

    李秉稹重复了便这?两个字,愈发觉得这?事?儿有?意思,不禁作出副宽厚长辈的模样,笑比清河,朝由鸣怀中的孩子问道。

    “辰哥儿,你?说凭何?呐?”

    因着二人?都在孩子面前?刻意回?避了那副阴厉狠辣的表情,所?以辰哥儿完全没有?受这?两个男人?影响,只专心致志舔啃着嘴中的糖画,仿佛身处另一个次元。

    现在听到自己的名字,抬眼一看,就见眼前?的男人?笑得亲和,眼眸如月,仿佛盛满了满天星辰。

    孩子压根就没注意听二人?对话,现在也只仰着脸,小脸蛋上梨涡深陷,软糯脆声道了句,

    “就凭伯伯生得俊!”

    *

    *

    *

    前?厅这?头?。

    已是快到了要用?午膳的当口,前?来拜寿的宾客们几乎都到齐了,这?次寿辰并未分席,愈发热闹非凡。

    宾客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谈笑着,小厮婢女们准备开始传膳,半大的孩子们在席面空隙下笑闹穿梭着…

    何?宁忙不迭照应着女眷与孩子们,抽出个空隙来,伸长脖子张望一番,嘱咐婢女柳叶道,“这?毅哥儿方才还在这?儿呢,这?会子又?上哪儿顽皮去了?快去将他寻回?来,莫要像上次似得,将人?家订亲用?的大雁给放飞了。”

    徐温云心头?一团乱麻,待客也有?些心不在焉,一时又?不能撂下挑子不管,好在身边有?何?宁在旁照应着,免了许多尴尬。

    此时。

    去寻人?的乳母终于回?来了,忧心忡忡道,“夫人?,奴婢带着门房那几个,将阖府上下都翻个遍,却也没找见辰哥儿的身影。现就后头?的庭院中没找了,郎主好似在里头?接待贵客,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怕什么,偏偏就来什么。

    皇帝离开花厅,去的就是庭院!

    徐温云原还担心那两个男人?见面以后,或会生出些什么风波,可现在看来,大可不必操心了……

    由辰哥儿现在都还不见人?来看,他这?是滞留在了庭院中,必然已与李秉稹见过了。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徐温云如遭雷击,四周人?声鼎沸,她却仿佛失聪了般,再也听不进任何?声音,瞳孔微扩,脚底软到险些就要站不住。

    阿燕立即上前?,伸臂即使搀住了她,而后同何?宁随意寻了个由头?,就将主子搀到了僻静处。

    阿燕懊恼到直接流出两道清泪。

    “都怪奴婢办事?不力。奴婢去涛竹院传完话后,就该直接留在那儿的,若奴婢与乳母两个人?都守在他身旁,那孩子就不会跑出去外?头?了。”

    阿燕哭得唇瓣都抖了起来,五内俱焦抓握住主子的手,颤着声线,

    “夫人?,辰哥儿他是龙种,必丢不了性命,可你?我就不一样了……不如趁着现在人?多眼杂,无人?顾及我们,赶紧跑吧?”

    可现在跑,只怕会死得更?快。

    徐温云早就察觉到,不知不觉中,庭院四处早就站了约莫七八个太阳穴高高隆起的练家子。

    他们混迹在宾客中,脸上却没有?丝毫恭贺的笑意,眸光警觉,锐利如鹰。

    好几个撑起门楣的郑家长辈也不见了,就连寿星郑广松,不知何?时脸上的笑意也没有?那么畅然了……

    好似有?张看不见的无形大网,在缓慢而又?精准地收拢紧缩。

    罢了。

    当年种下的因,已到了食恶果之时。

    她戴着面具,在这?偌大的容国公府,扮演贤妻良母这?么多年……也属实累了,演不动了。

    徐温云抬手帮阿燕拭去眼泪,凄然笑笑,秋风将她鬓角的碎发吹得微乱,充满了透明的破碎感。

    “不准这?般鬼哭狼嚎的。

    今儿可是大好的日子,若是让旁人?瞧见你?这?般,还以为我这?个嫡长媳不会管教女使呢。”

    “就算出了何?事?,不还有?我这?个做主子的给顶着么?”

    第070章 第七十章

    第七十章

    “就算出了何事?, 不?还有我?这个做主子的给顶着么?”

    那也得顶得住啊。

    这塌天?大祸砸下来,莫说徐温云一人,只怕整个容国公府也不?够填的。

    木已成舟。

    已无任何转圜的余地。

    徐温云便彻底由那股子提心吊胆的劲儿中缓过来。凡事?要往好处想, 她现在只庆幸,早早就交代过弟妹与?容国公府撇清干系,这月余来与?他们来往得也算不?上密集。

    就连今日容国公府诞辰,他们也因着庶务耽误,无法到场。一个因公被压在翰林院闭关编纂实录;一个忙着处理绣坊事?务,累得发了高热, 在榻上好生休养。

    所以就算是东窗事?发, 也理应连累不?到他们头?上去?吧?

    其实死到临头?也没什么。

    忍气?吞声七八载,好歹把两个弟妹, 由衡州那间漏风残破的屋宅中拉扯了出来,一个成了状元, 一个做了能独当一面的绣坊掌柜……这么算,倒还是她赚了。

    这么想想, 徐温云觉得好受多了,如定海神?针般轻拍了拍阿燕的手。

    “瞧见这宴上的山珍海味了么?

    哪管它洪水滔天?, 待会儿先好好吃席!就算是死囚,咱这断头?饭也是豪华版的不?是?”

    这话残忍荒诞,又带着几?分滑稽。

    阿燕哽咽声微顿, 怔愣几?息后,那股人之将死的心酸复涌上心头?, 实在没能忍住, 哭得更厉害了。

    主仆二人的异样, 终究还是引起了何宁的注意。她不?明所以凑上前来,“好好的怎么哭上了?快收声, 仔细婆母瞧见嫌晦气?,拉你这婢子下去?打?板子。”

    徐温云笑着解释,

    “无甚。

    她粗枝大叶没能看好孩子,让辰哥儿跑到后头?庭院去?了,我?这不?担心冲撞皇上圣驾,不?过训了几?句,她便在这儿哭嚎上了。”

    “有甚好担心的?

    堂堂天?子,能拿个黄口小儿如何?”

    何宁咳了一声,凑过来低语道,

    “我?也是方才知道,皇上一直待在后院没走哩。许是常年孤家寡人,未曾得享过阖家欢乐的福,让内监悄摸唤了好几?个族中的孩子去?作陪,正在后头?比赛踢蹴鞠呢。”

    徐温云薄唇轻抿,眼底一暗,闪过些复杂神?色,“……皇上今后,倒确是能享儿孙绕膝之乐了。”

    厅堂中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在一片热闹喧嚣中,个不?起眼的无须内监,轻声移步至主管刑狱审问的刑部尚书白大人身旁,也不?知耳语了些什么,使得白大人笑脸一僵,寻了个借口离开前厅,急步匆匆往后院走去?。

    不?比前院的熙熙攘攘,笑语盈盈。

    后院充斥着满满肃杀之气?。

    秋蝉长嘶,苍天?古树的枝桠,在墙上投出虬枝盘曲的影子,院外站了整排的御林羽卫,身披银钢铁甲……整个世界仿若都被染成了片沉闷的暗色。

    西北处,正在施刑打?板子。

    也不?知打?了多少人,宽厚的木板上已被血染成了红色,地砖上亦被溅上烂肉,空气?中偶尔飘来几?声惨叫声,就被迅速捂堵在吼嗓中。

    在如此氛围下。

    东南角的蹴鞠场,十数个孩子的嬉笑玩闹声,就显得格外有些谲诡。

    而?李秉稹身姿笔挺,负手立在高阁之上,将院中发生的所有一切尽收眼底,眸光如寒冬弯月,冷沉沉,让人不?寒而?栗。

    只望向那个稚巧软萌的男童时?,才会泛上些暖意。

    事?情倒也不?难查。

    亏得着寿宴,压根都用不?着四?处张贴海捕公文抓人去?。

    楼下。

    刑部尚书的问询声,以及各种证人的证词,极其清晰传入了阁间之人的耳中。

    带上来的是个奴仆,眼见前头?几?个忠心不?二死不?开口的,都被带下去?打?了板子,便只软着膝盖,跪在地上抖若筛糠道。

    “小少爷确是三岁半,并非三岁。

    夫人分娩那日,奴才就在后头?烧热水来着,记得清清楚楚,就是四?年前下流星雨那日生的。可家主吩咐了,道今后如若有外人问起,通家老小都要统一口径,瞒报半岁。

    奴才们也只能照办,并非是有意隐瞒的!大人饶命啊!”

    而?后抓来了个容国公府的近亲。

    是个妇人,院门口的那排御林羽卫就足以让她肝胆俱颤,更是从未见过屋中这般开堂问审的架势,刑部尚书将惊堂木一拍,便也什么都说了。

    “……他们都说辰哥儿只有三岁,实则我?也早就起疑了。按理说他们夫妇两个成亲三四?年,是好不?容易才得的这个嫡孙,却也不?见容国公府办个满月酒周岁宴。

    自打?能抱出来见客起,就已经是快能走路的模样了,我?们这些外戚,没有一个见过那孩子襁褓中是何样。”

    最终将此事?板上钉钉的,是旬太医的证词。能在京城中当差,自是见过些风浪的,因着医者?的身份,更是知晓不?少高门侯府的秘幸。

    站在厅堂上神?色自若,不?惊不?慌,刑部尚书问什么,他就揣着手老老实实答什么。

    “郑夫人的这胎,是我?在三年多前流星之日亲自接生的。犹记得她那时?难产,短短两个时?辰就血崩三次,险些没能撑下去?,是进了鬼门关后,生生被拽回来的,也是因此血气?双亏,在榻上养了一两年才痊愈。”

    “……那孩子才一落地,小郑大人就当众嘱咐,道早就去向清峰道长算过一挂。

    青峰道长道此子乃天?上吉星降世,可却命运多舛,或活不?过成年,如若想要逃过此劫,那就须得将他的年龄报小半岁,以此瞒骗上天?,护他周全。

    清风道长可是预判过国运的高人,卦无虚空,字字精准,我?自也是对?此深信不?疑,也就配合着这么着对?外说了。”

    ……

    过了没两盏茶的功夫,众人的证词,就被刑部尚书送至阁楼之上。

    李秉稹不?动如山站在廊下,身周气?场只愈发凌厉,眼眸森然,手掌攥紧成拳,骨节都掐至泛白。

    所以他猜得没错。

    辰哥儿果然就是他的骨肉。

    徐温云竟胆敢背着他生了个孩子!

    就在京城,养在了容国公府。

    与?他眼皮子底下,活生生长到了快四?岁!

    李秉稹深吐出口浊气?,眸底的锋利加了倍,漆黑的瞳孔中凝结着漫天?冰雪,被团幽寂的怒海笼罩其中,完全没有消融的迹象。

    他扭头?望向郑明存,就像在看团将死的烂肉,冷沉的语调中,带着漫天?的杀意与?狠戾。

    “……容许妻子生下其他男人的种,还费尽心机为其隐瞒,总该不?会是爱妻心切这么简单吧。

    郑大人,给朕一个原因。”

    楼下的证人一个接一个。

    证词一重又一重。

    说出来的每字每句,无疑都将郑明存更往死路上推了一步。

    郑明存的心理防线逐步溃败,贴身的中衣已然湿透粘在肌肤上,巨大的波涛在胸膛中横冲直撞,直到沉寂成一滩死水。

    他跪在地上,虽还保持着世家子弟的风范,身姿直挺,可却散着瞳孔,已然是副不?知死生的模样。

    但凡在团乱麻中,理出了一根线,那便能抽丝剥茧,逐步探明真相?。

    有些事?情迟早也会被翻查出来。

    再瞒下去?也没有意义。

    人生中头?一次。

    郑明存极尽艰难,由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

    “臣……身患隐疾,有不?举之症。”

    李秉稹剑眉微挑,晦暗不?明的眸底,闪过几?丝始料未及。

    所以之前的调查方向完全错了。

    就算皇帝也并未完人,满打?满算他与?徐温云重逢也不?过短短二十日,自然是只先顾着查他们夫妇二人的感情是是否稳固,哪里能猜得到背后竟有这样隐情?

    难怪。

    难怪郑明存会使尽通身之力,将事?情周全到此等滴水不?漏的地步。

    难怪龙鳞影卫之前左查右查,一直查不?出什么关键信息。这般有失男人脸面的隐症,自是要极力掩藏,若非趴在他们夫妇两个床底下,又岂能知道此等秘幸?

    如若不?是他现在自己说出口,指不?定还需另费些功夫。

    而?郑明存这头?。

    将此隐情说出的瞬间,脑中灵光乍现,仿若在其中看到了丝生的希望,立即仓惶着道。

    “皇上,这一切并非微臣的错,微臣也是被那贱人逼的!”

    夫妻本是同林鸟。

    大难临头?各自飞。

    徐温云可以死。

    他郑明存也可以死。

    可容国公府上下,却绝对?不?能因此获罪。

    只要能把脏水往徐温云身上泼,将自己摘干净,那容国公府的罪过就能少几?分。

    所以他不?遗余力地狡辩着。

    “一切都徐温云那贱人的错!

    微臣深知自己是天?残之人,给不?了妻子床榻之欢,所以自从她嫁入郑家之后,微臣就一直对?她爱护有加,原先倒也尚算得上和睦。

    可成亲三年后,她便对?微臣日渐不?满,在微臣上京赴任前与?我?大吵一架,还不?知在外头?与?哪个野男人厮混,怀上了个野种。”

    野男人本人闻言,面色愈发阴沉,两道剑眉拧得更深了些,眸光冷得瘆人。

    “微臣也是个有血性的男人,自是不?愿让她生下孩子。可她威胁如若不?将这个孩子留下,就要将微臣的隐疾宣扬地人尽皆知,又哄骗正好以此子遮掩臣的不?举之症……

    这些年来,微臣在她的胁迫下,事?事?帮扶着她娘家弟妹,还要容忍她的挥霍无度,在财物上的予取予求……微臣也实在是无奈至极!”

    李秉稹眸光锐利如刀,面色阴沉如暴雨前的乌云,慢悠悠转转指尖的碧玉扳指,嗓音沉澈如电闪雷鸣的前兆。

    “……你总该不?会觉得,那些拙劣的伎俩,会在朕面前一直奏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