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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杀母夺子

    徐贞风没有被赐死。

    宫中各处看她的眼光也不太一样了,不时有人来奉承献慇勤。

    宫人都在议论,即便日后陆顺华做了皇后,徐贞风也是太子生母,运气好了,说不定日后还能压陆顺华一头,做上皇太后。

    明锦听闻流言后,严厉训斥了几个小宫女,禁止她们再议论。

    陆太后疑心重,这些话是把徐贞风往火堆上架。

    徐贞风倒也没那么大的野心,她只要能陪着她的孩子好好长大就知足了,其他的就不奢求了。

    只是陆太后很宠大皇子,不愿假手于人,时刻将大皇子置于身边,亲自抚养,徐贞风纵是生母,也难见儿子一面。

    宫中的一切都看起来平稳向好,似乎真是要革除旧制,焕然一新了。

    *

    冬至的时候,皇帝需依照惯例前往南郊祭天,此番,也会将皇长子出生,社稷有后的喜讯昭告天地。

    一大早,皇帝便起驾前往南郊,三公以下文武公卿悉数陪同,邺城宫一时清净了不少。

    长春殿外的梧桐已然落尽,数日前的积雪挂在树梢。

    陆顺华端着手炉侍立一旁,看着陆太后逗着大皇子笑的前仰后合。

    王密领着几个小内监走进来,朝她行礼,“太后,御驾已经出城了。”

    陆太后点了点头,把大皇子抱到怀里,捏捏他的笑脸,几个月的孩子,已经长得这般可爱喜人,让人爱不释手了。

    她越是看皇子可爱,便越觉得他的生母碍眼,冷不防道:“传我手谕,行祖制令徐充华自尽。”

    太后出其不意,殿中诸人闻言骇然。

    陆顺华手上一抖,看着陆太后一面抱着大皇子逗弄,一面残忍地说出赐死他生母的话,不由毛骨悚然。

    王芸儿大惊失色,“太后,陛下才刚刚出城……”

    何况,她不是已经答应了陛下不杀徐贞风吗?

    陆太后逗弄着大皇子,冷笑一声,“她想做太后,做她的春秋大梦。”

    王芸儿脸上血色褪尽。

    ……

    另一边,明锦来到尚服局,为徐贞风取今年新制的冬衣。

    杨淑君不在,梁女英亲自将衣服交给她。

    明锦看着衣服上的花样,笑道:“梁小监的手艺愈发好了,这孔雀绣的是活灵活现的。”

    梁女英也笑道:“徐充华如今诞下长子,又得以活命,有大福气在后头呢,如今是嫔位,保不准过几天就是三夫人了。”

    随便寒暄了几句后,明锦便拿了衣服往回走去,迎面跟陆顺华撞了个正着。

    明锦怔了一下,本欲避开,陆顺华却主动挡住了她的脚步,正色道:“太后要赐死徐充华,王密已经端着鸩酒去芳林斋了。”

    明锦睁大了眼,难以置信道:“太后不是答应了不杀她吗?”

    怎么皇帝前脚出宫,她后脚就下令赐死呢?

    陆顺华面无表情道:“王内司已快马出宫去通知陛下了,你去带她躲起来,拖到陛下回宫就有救了。”

    明锦面无血色,万万没想到太后出尔反尔,竟然趁着皇帝不在宫中的时候赐死?杀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她立刻掉头往掖廷而去。

    陆顺华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波澜不惊。

    大皇子必然是要由她来抚养的,希望等他长大后,不要记恨自己没有救他的生母,她尽力了,如果要恨,就恨太后一个人吧。

    ……

    明锦回到芳林斋时,屋里已经乌压压站了一群内监了。

    王密领着几个小内监,端来几道菜,一壶酒,称是太后赏赐充华的冬至御膳。

    一个内监满满倒了一杯酒,奉给徐贞风。

    徐贞风面带喜色地接过酒杯,刚要谢恩饮酒,明锦飞也似地冲了过来,一把掀翻她手中的酒杯,大喝一声——

    “酒中有毒,不要喝!”

    王密脸色一变,立刻给内监使眼色,几个内监抓住了明锦手臂,合力将她制服,压倒在冰冷的地板上。

    徐贞风看着杯中酒洒落在地后,地毯上瞬间黑了一大片,脑中不由有些懵,痴痴说着,“太后不是说不杀我吗?”

    她还有陛下的免死诏书呢。

    王密垂眸,平静道:“充华,大皇子注定是要做太子的,有了陆氏的养母,哪里还会需要你这个生母呢?”

    徐贞风茫然环顾四周,今日皇帝前往南郊祭天,不在宫中,太后却偏偏要在此时杀她,难道先前说留她一命,都不过是为了稳住皇帝,不让他起疑的缓兵之计吗?

    内监再度倒上鸩酒,王密道:“充华快快饮酒吧,子贵母死是祖制,历代先君无有违者,你难道要让陛下落个违背祖宗家法的骂名吗?”

    今日,她若死了,皇帝也只能咽下这个闷亏,不至于为个女人跟太后母子反目。

    毕竟,太后以祖制杀人,合情合理,皇帝没理由追究,朝臣亦无法苛责。

    徐贞风摇摇头,往门外逃去,“不,我不喝,我要等陛下回来,陛下答应不杀我的,他不会让我死的。”

    王密一抬手,内监们便一拥而上,拦下了她的脚步,把她按倒。

    徐贞风跌倒在地上,泪流满面的对明锦伸出手,“阿锦,救救我,我不想死。”

    明锦双眸通红,苦苦请求着,“阿翁,你放过她吧,陛下就快回来了,陛下不会让她死的。”

    王密置若罔闻,示意内监灌酒。

    她是未来太子的生母,她今日不死,将来太子登基,在场的所有人都得死。

    内监们将徐贞风的双手双脚全都压住,让她动弹不得,一个内监揪着她的头发,使劲把她的头往后拽,另一个内监端着鸩酒,用力捏开她的下颌,强行掰开她的嘴。

    明锦看着眼前绝望的徐贞风,眼前恍恍惚惚再度浮现出破碎的梦境,那种绝望与悲痛的情绪如此真实,仿若她也曾亲身经历过。

    拯救她,宛若是在救赎那个不为人知的自己一般。

    她拚命挣开内监们的钳制,想要带她一起逃走,却又被内监制服,怎么也够不到那看似不远的距离。

    强权如同一座压倒在她们身上的大山,哪怕她再努力的去反抗、去斗争,那山也依旧纹丝不动。

    面对绝对权力的时候,她的倔强反抗就是个笑话。

    她对这一切无能为力。

    徐贞风泪流满面,不肯张嘴,她不想死,她的孩子还那么小,她想看着她的孩子长大。

    她想活下去。

    她奋力挣扎着,毒酒肆流,眼泪横飞。

    明锦挣开束缚,想要跨越那几步的距离去救她。

    王密挺身挡在了她的面前,抓住她的胳膊,拦下了她的脚步,毫不留情的把她往后扔去,内监再度将她制服。

    明锦泪流满面,在被逼上绝路后,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只能用那最懦弱、最无助、最本能的反应,“扑通”跪倒在了地上,磕的头破血流,痛哭祈求。

    “阿翁,我求你再等一等,陛下就快回来了,陛下不会杀她,陛下不会让她死的……”

    内监们置若罔闻,快速将鸩酒尽数灌入徐贞风喉咙。

    明锦眼泪决堤,她绝望地大喊了一声,奋力挣开钳制自己的内监,向徐贞风爬去,却被抓住,拖了回去。

    她的手指死死扣住地板,被拖行时,指尖在地板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迹。

    鸩酒灌尽,酒杯破碎,内监终于松开了手。

    徐贞风抠着喉咙,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她的唇瓣一张一合的,对明锦伸出手。

    明锦哭的崩溃,她同样对她伸出手,二人之间只隔着几步的距离,指尖却始终无法碰触。

    黑色的污血不断自徐贞风的口角溢出,鸩酒腐蚀了她的声带,她的喉咙已经发不出声音,生命的最后时刻,只能用开合的嘴唇,含泪让明锦好好照顾她的孩子。

    明锦眼睁睁看着她倒下,情绪几近崩溃。

    一切都发生的那么突然,那么快,仿若一场梦一般。

    上一刻,她们还在一起讨论午膳吃什么,这一刻,她就已经命丧黄泉。

    她才刚刚为她取来新制的冬衣,她还没来得及穿上,就已然变得如同这个寒冬一样冰冷。

    她想嘶吼、想呐喊,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王密道:“小姐,药已入喉,回天乏术了。”

    明锦脑中轰然一声,如同被抽干了力气般,无助瘫倒在地上。

    她神情呆滞,渐渐的,也如同对面渐渐冷去的徐贞风一样,石化般一动不动。

    ……

    宫门外。

    元晔和陆聿得知宫中巨变后,从南郊一路策马狂奔回宫。

    来到掖廷后,二人惊愕地看着殿中的一片狼藉,呜呜哀嚎的内监,瘫倒在地上的两个女人。

    一个口吐污血,气息将绝。

    一个脸色惨白,麻木呆滞。

    来迟了,来迟了。

    陆聿看了一眼狼狈呆滞的明锦后,便毫不犹豫地跑向徐贞风,抱起人头也不回的往太医院狂奔而去。

    元晔则拉着明锦的肩臂,想要把她扶起来,“阿锦,你还好吗?”

    明锦呆呆的,一言不发地推开元晔的手,如同行尸走肉般从地上爬了起来。

    元晔蹙眉,徐贞风之死,对她刺激太大,他想走近她、安抚她。

    明锦却十分抗拒,用尽全身的力气,猛然推开了他。

    元晔猝不及防,被推的踉跄了几步。

    明锦头疼欲裂,在巨大的悲痛与绝望无力感的冲击刺激下,无数画面如碎片般冲击着她的脑海,唤醒了意识深处埋藏的记忆,瞬间灵台清明。

    她想起来了——

    那些断断续续的破碎梦境片段中,她深陷于痛苦与绝望的情绪是如此真实,以至于她总以为是皇帝辜负了她,那个倒在血泊中的身影,是产子后被毒杀的自己。

    可现在,她终于想起来了。

    她不是陆聿的妹妹,从来都不是他的妹妹。

    她不该生于京城,洛阳邙山青,洛水长,那里才是她的故乡!

    她想起在洛阳与陆聿的初见,一个春心初动少女,每天偷偷往少年的窗台放花,被他抓了个正着。

    她想起分别那一日,少年少女拉着手走在洛阳的古道上,少年轻轻亲吻她的脸颊,答应她在来年桃花春漫时,他就会回来娶她。

    她想起她在桃花树下看着花开花落,等了一年又一年,始终没有等到她的少年回来娶她。

    她想起小女郎义无反顾地踏上进京的路,千里迢迢去寻找她的情郎。

    在京城,她没有找到她的情郎,却被他的姑姑骗进宫里,送到了皇帝床上。

    再见到陆聿时,她不仅成了皇帝的女人,连肚子都大起来了……

    她想起生产那一日,宫中不是只有她生下了儿子,而是同时诞下了两名男婴,因为权力的一次小小任性,她的儿子成了次子,她得以保全性命。

    而诞下长子的徐贞风,前世,也是这般被活生生毒杀在自己面前。

    巨大的精神刺激,让她情绪濒临崩溃,才会让她混淆了自己与徐贞风的遭遇,误以为那些破碎的前世记忆中,被毒杀的人是自己。

    她想起自己生产后不久,儿子就被太后抱走,自己则被幽禁冷宫,缺衣少食,任人欺辱。

    她想起自己为了活下去,低头向皇帝百般曲媚逢迎,成功复宠,走出冷宫。

    她想起自己为了报复皇帝,再度寻上陆聿,百般引诱,让他帮自己的儿子做太子,帮她做太后,弑君窃国,双宿双栖。

    她想起他们的谋划败露后,陆聿为了保全他们母子,一人揽下所有罪名,喝下皇帝赐死的鸩酒。

    她想起陆聿死后,皇帝给她送来册后的诏书,许诺立她的儿子为太子,只要求她忘掉过去,和他重新开始。

    她想起她肆意嘲笑着皇帝,宁死也不肯向皇权低头,决绝自尽。

    闭上眼的那一刻,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她看到自己又回到了他们初见时的洛阳。

    陆聿还是那副光风霁月的少年模样,站在桃花树下对他张开手臂。

    “阿锦,我回来娶你了。”

    她从树上跳到了他的怀里,他们在漫天花雨中亲密相拥,笑成一团。

    在年复一年的花开花落中,她终于等到了她的少年。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明锦脸上泪痕斑驳,疯了一般狂笑着,神情癫狂,状如疯魔,凄厉空洞的笑声转而变为声嘶力竭的呐喊。

    她忘记了。

    她那么爱他,她怎么能忘记了?

    她怎么能把他们的过去全忘记了?!

    元晔全身都在颤抖,看着眼前被刺激到情绪失控的女子,油然升起一股恐惧,一动不敢动。

    陡然——

    明锦抬起头,手指指着元晔,眼中淬满了清醒的仇恨与怨毒。

    是他,杀了陆聿。

    是他,毁了她的人生!

    “是你,是你杀了他,是你毁了我。”

    元晔瞳孔张大,如被当头浇下一盆冷水,身心俱凉。

    她想起来了,她全都想起来了——

    第72章 心头之恨

    天上忽然飘起了细细碎碎的雪花,阴沉的氛围笼罩在整个宫城,斋中众人无声僵持着。

    元晔大喝一声,“全都退下。”

    内监们立刻匆匆离开,独留下二人。

    元晔向她走近一步,想要跟她解释。

    明锦却后退了一步,泪流满面,声色凄然。

    “你骗我,你一直都在骗我。”

    此刻,再回想起先前他跟自己说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话语,明锦才终于明了,他什么都知道,他先前跟她说的那些话,一直都是在试探她有没有想起来前世。

    现在,她真的想起来了。

    前世,他明明可以保下徐贞风,却默许太后毒杀了她。

    他就是要让她知道,他是皇帝,他让她生她就能生,他让她死她就得死。

    他就是要让她害怕,让她恐惧,让她知道她永远无法逃脱权力的掌控,以此来驯化她。

    想起前世他真实的虚伪残忍,再想起这些年他在自己面前伪装的温柔慈善,明锦就是一阵作呕。

    “你知道,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你还是故意离宫,给太后制造杀她的机会!”

    元晔心中猛然一颤,他想给她擦掉眼泪,“阿锦,别这样。”

    明锦十分抗拒,狠狠推开他的手。

    “你别碰我!”

    元晔手上落空,神色微乱。

    明锦双眸血红,“别在我面前假惺惺,我受够了你这幅伪君子的模样!”

    元晔神色受伤,姿态卑微,乞求道:“阿锦,过去的为什么不能让它过去?现在我们有了重新开始的机会,我们就别再计较过去,好好在一起不好吗?

    明锦摇摇头,恨声道:“你怎么欺负我、折磨我的,你都忘了。只因不曾伤在你身,痛在你心,但是我不会忘记我的仇恨,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元晔不能理解,“阿锦,我那么爱你,我怎么忍心让你痛?明明是你一直在折磨我,我们不要再互相折磨了好不好?”

    “你爱我?哈哈哈……”

    明锦仿若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反问他,“你最爱的不是陆丽华吗?你还亲手为她杀母夺子呢。”

    元晔脸色陡然一白。

    “啊,是了,在陛下眼里,只有陆氏的人是人,其他的都不是人,都不过个可以被驯化的玩物。现在,徐充华死了,陛下何时再迎她回宫,把皇子给她抚养?”

    元晔手足无措,前世今生他都把陆丽华撵出宫了,她怎么还在记恨?

    “阿锦,我不会再接她回来,也不会把徐贞风的孩子给她。”

    明锦声嘶力竭的吼着,“但是你曾经那样做过,你夺走了我的儿子给她!”

    凭什么?

    凭什么她们拼尽性命生下的孩子,却要被夺走给另一个女人,给别人做嫁衣裳?

    一边是她们枯骨黄泉,一边是皇帝搂着心爱的女人,逗弄她的儿子其乐融融。

    凭什么?凭什么?

    就因为她们是女人,她们能生孩子,可她们偏又家世寒微,身份卑贱,父兄无权,就要沦为这些权贵女子的代孕工具吗!?

    可她们凭什么要为别人的荣华富贵献出自己的生命?!

    如果这个世道注定不公,那就让她在这不公的天幕下撕开一道裂缝,把这些欺压在他们头顶作威作福之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统统撕碎杀尽!

    所有伤害过她的人,都要付出代价,皇帝也不例外。

    她要报复所有欺辱过她的人,才能解她心头之恨!

    元晔脊背一颤,看着她那激动仇恨的神色,面上乍然浮现了恐惧之色。

    “不愧是真爱啊,为了不让陆丽华产子丧命,陛下还去睡后宫的女人,只为让别人生个儿子给她抚养,讨她欢心。一个贪慕虚荣,一个嫌卑爱贵,你们还真是臭味相投,天生一对。”

    明锦继续嘲讽着。

    “我祝你们每天都有雷雨交加的厄运,我祝你们这对狗男女,永生永世锁死在一起,别再去祸害其他人!”

    明锦恨声抛下这句话后,拔腿就追着陆聿的背影,往太医院赶去。

    “阿锦。”

    元晔抓住她的手臂,想要安抚她激动的情绪。

    明锦却是转过身,“啪”的一声,狠狠给了他一个巴掌。

    元晔被打的脸偏了过去,他捂着脸,神情有几分愕然。

    “你打我?”

    明锦双眸中的恨意似要喷涌而出,她任性的动手,带着一股子无知无畏的莽撞,还有锥心刺骨的憎恨与愤怒,一点都不在乎站在她面前的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片刻后,元晔先服了软,好言哄着她,“好,你打,只要你能冷静、能消气。”

    他拉着她的手让她继续打,明锦受够了他做作的模样,狠狠甩开他的手——

    “滚!”

    头也不回的往太医院跑去。

    ……

    风雪渐起。

    明锦来到太医院时,太医们已经放弃救治,正在跟陆聿回禀着徐贞风的情况。

    “毒素侵入五脏六腑,已经回天乏术了。”

    顷刻间,明锦一阵头晕目眩,抬手扶住了门框。

    陆聿听到声响,看到身后险些瘫倒的女子,快步上前,揽住她的腰,将她扶稳。

    明锦伏在他的怀里,手指紧紧抓着他的前襟,眼泪大滴大滴地淌了下来,无声痛哭。

    现在她知道了,前世,该死的本来是她,徐贞风是替她枉送了性命,她回宫救徐贞风,是她欠她的,是她该赎的罪孽。

    可为什么重来一世,前世的遗憾还是不能避免?

    陆聿看着她那痛苦的模样,眼睁睁看着一个无辜的生命死在自己眼前却无能无力,对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是莫大的刺激,她一定是吓坏了,陆聿收紧手臂,把她抱到了怀里,轻拍她的后背。

    “对不起,我来迟了。”

    明锦被他紧抱着,哭着摇摇头,不,他没有对不起她。

    整个宫里,只有他是在竭尽全力的去救徐贞风,只有陆聿是真心实意的在救她。

    前世,陆聿也曾这样努力的去拯救她,甚至为她赔上了性命。

    她欠他的,她还不清,一辈子都还不清。

    “哥哥。”

    明锦哽咽着,回想起他们曾经的那些美好时光,不由语无伦次。

    “不,你不是我哥哥,你从来都不是我哥哥。”

    陆聿给她擦着眼泪,只当她是因为徐贞风之死,被刺激的情绪失常,胡言乱语了。

    明锦泣不成声,他是他的爱人,他们早已有过海誓山盟,私定终身,可为什么她这一世却成了他的妹妹?以至于一直因兄妹的身份拒绝他、排斥他,还要把他推给其他人,他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紧紧抱住他,恨不能把他融入自己的骨肉血,把他们前世今生的遗憾统统弥补。

    陆聿茫然,被她反常的热情搞得有些无措。

    元晔紧跟着追了过来,甫至门外,就看到搂抱在一起,难舍难分的二人,仿若又回到了前世撞破他们私情那一刻。

    他瞬间沉下了脸。

    她先前不知道自己的前世,才和陆聿纠缠不清,他可以对他们先前的所有行为都既往不咎。可如今她既然想了起来,就该认清自己的身份,恪守本分,莫在与其他男人纠缠。

    陆聿看到元晔黑沉着脸走进来时,神色微滞,略不自在地松开了明锦。

    明锦却不为所动,故意更亲密地依偎着他,挑衅般看了皇帝一眼,嘴角泛起冷笑。

    陆聿脊背微僵,一动不动。

    元晔手指紧握,故作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他看了看榻上已然冰凉的徐贞风,抬手示意太医把人盖上,好好收殓。

    陆聿看着内监们抬走徐贞风的遗体,拍拍明锦的背,和她拉开了距离。

    徐贞风尸骨未寒,他们就在她的遗体前如此亲密,是有几分不像样子。

    陆聿还特地解释道:“她只是有些吓到了,她害怕的时候是这样的,小时候,她连打雷都会吓得往我怀里躲,何况是死个人?”

    元晔脸色更不好看了,曾经,她在打雷的时候,也会往他怀里躲,原来,她想依靠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他。

    他自嘲一笑,转身抬步,“你们随我去一趟长春殿。”

    二人同时一怔。

    *

    内监抬着徐贞风的遗体,放到了长春殿外。

    皇帝一言不发地站在殿外,簌簌风雪落在他的身上,孤傲而坚定地等着陆太后给他个说法。

    雪势不减,纷纷扬扬的雪花覆盖在徐贞风的遗体之上,天地同悲,愈发凄凉。

    不多时,王密扶着陆太后从容自殿中走出,她站在阶上,俯视着阶下的众人,风吹动她的长袍,裙裾微扬。

    明锦和陆聿抬起眼看着她,飞雪自眼睫落下,眼神也如同淬入了冰雪一般。

    陆太后神色波澜不惊,语气平淡的好似只是死了一只蚂蚁,“不就是死个人吗,至于这般兴师动众的来跟我闹?”

    明锦眼角一抽,不就死个人?她高高在上惯了,对性命也就麻木了。

    在她眼里,她们这些蝼蚁都不过都是她权力路上的垫脚石,尝过了权力的滋味,就彻底被权力异化了。

    可当权力压迫到一定程度,必然会遭到底层被压迫者的反扑,统治者们终将自食恶果,被人民拽下高台!

    元晔开口道:“母后答应了我留她一命的,儿臣在等母后的解释。”

    陆太后嘴角扬起得意的笑,没了生母这个绊脚石,皇帝必然要给年幼的皇子找个养母,皇帝就算再恨,再不情愿,陆氏也是唯一的选择,她就不信,皇帝还真会为个女人跟她翻脸不成?

    “我以祖制赐死,合情合理,何需解释?”

    明锦心中冷笑,祖制?一道为了维护男人统治利益的祖制,却要牺牲如此多可怜无辜的女人?

    她看着陆太后那得意的神色,想起前世今生因她而遭受的迫害,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愤怒的情绪,她猛然掀开担架上的白布,将徐贞风的遗体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之下。

    雪花落在徐贞风青紫的面容上,已然不会融化了。

    陆聿和元晔为她的举动吃了一惊。

    “太后看看,大皇子还那么小,他的母亲就惨死在你的野心之下,他甚至没有睁开眼看过自己的母亲,以后也不会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谁,他还要对自己的杀母仇人尽心尽孝,太后也是女人,你不觉得残忍吗?”

    陆太后不为所动。

    明锦含泪盖上徐贞风的遗体,走向阶前,凛然面对着陆太后。

    “太后一生看似风光,可实际上呢?你只是那些男人的帮凶,你背叛了这世上所有的女人,你和那些男人一起迫害着这些可怜的女子。”

    陆太后微抬眼皮看着她。

    “那些大臣尊你、捧你,让你代为行使曾经属于男人的权力,无非是想让其他女子看到,看,只要向他们这一套规则妥协,就可以轻易的获得至高无上的地位。”

    陆太后眉头蹙起。

    “于是这些女子互相攻击、互相算计、互相残杀,跟自己同样可怜的女性互相伤害。”

    明锦又向阶前走近几步,白茫茫的天地间,她的身形渺小,她的声音有力。

    “那些男人,就那样冷眼看着,然后把最终的胜利者捧上那至高之位,对她俯首称臣,以此来麻痹女人,让她们觉得,她们的不幸不是因为这些男人的规则,而是因为自己没有斗赢另一个女人。”

    “一代一代的洗脑下来,她们已经忘记了自己被压迫的根源是来自于这些男人,何其可悲。”

    “而太后你,早已沦为了他们的帮凶而不自知。你还在沾沾自喜,自己通过杀母夺子,走上了至高之位,拥有了无限权力。”

    陆太后神色沉下几分,示意内监把她拖下去,陆聿立刻挺身护在明锦左右,禁止任何人近身。

    元晔也不再试图阻止明锦的输出,不再演他那母慈子孝的戏,他冷眼旁观,听着明锦对陆太后的嘲讽,听她发泄心中所有的不满与怨恨。

    “可你从来都不曾真正掌握权力,你一直都只是在被权力掌握。”

    “同为女人,你怎么能与那些男人同流合污,和他们一起残害这些饱受压迫的可怜女人,踩在她们的尸骨鲜血上面获取名利地位?”

    明锦声嘶力竭地质问着。

    “你还是人吗?你们还是人吗?!”

    陆太后面色铁青,无边怒意如暴风雪般在氤氲翻滚。

    “如今,你还想再扶持你的侄女儿上位,延续你的路,将家族荣耀永世传承下去。而我们这些蝼蚁,就只能不幸的成为你权力欲望下的垫脚石,我们是这般卑贱,谁会在走路时,为一只挡路的蝼蚁驻足,怜惜她的生命?”

    “可是,即便你一脚能踩死无数只蚂蚁,蚂蚁也从未在这个世上消失!”

    陆太后勃然变色,大吼一声,“把她拖下去!”

    “没有人能让我放弃。”

    明锦不屈不挠,声音铿锵有力,冲破风雪。

    “即便你能杀了我,可杀死一个崔明锦,还会有千千万万的崔明锦前赴后继!”

    陆太后气血翻涌,恼羞成怒,“来人,堵上她的嘴!”

    内监一拥而上,明锦挣扎着,坚决不闭嘴,声音愈发高亢——

    “我不怕死,如果用我的血,能换来千千万万女子的觉醒,奋起反抗你们的野蛮统治,我死得其所!”——

    第73章 你死我活

    陆太后气的怒火攻心,再度病倒。

    她本想杀了明锦,可若杀了她,便愈发显得是她心虚有鬼。

    明锦杀身成仁,反倒会被百姓神化封圣,说不定还会有人打着她的旗号造反,造成朝廷动荡。

    最后,陆太后只是把她贬为最末等的宫人,罚去浣衣局吃些苦头,杀杀锐气。

    *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明锦以前风光的时候,宫人都围在她身边阿谀逢迎,如今落魄了,宫人又个个都想来踩她一脚。

    浣衣局的宫女给她扔来一盆又一盆的脏衣让她去洗,还鄙视她不知好歹,竟然敢得罪太后。

    她们不在乎,也不理解她的反抗、她的斗争,是为了给底层的她们争取利益。

    明锦十指泡在冷水中,冒着凛凛寒风清洗着脏衣,她的手指冻的通红,肿粗如红萝卜一般,可她丝毫感觉不到疼痛,麻木不仁地搓洗。

    干了一天苦力后,明锦精疲力尽的回到房间。

    所幸的是她还得以在原先的房间里住着,没被撵去宫女的大通铺,晚上还能勉强休息的好。

    回房后,屋中乍然点起烛火,满室明亮。

    元晔盘膝坐在榻上,烛火在他面前轻轻摇曳,映照出他沉静的眉眼。

    明锦看到皇帝后,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你怎么在这里?”

    元晔平静反问她,“整个皇宫都是我的,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明锦眼神冰冷,拖着疲累的身子,转身就走,“好,那我走。”

    元晔快步走到她身边,拉住了她的手,阻止她离去。

    “阿锦,先别走。”

    明锦被抓疼了手,脸皱成一团,倒吸了一口凉气。

    元晔立刻拉起她的手看着,原先白嫩纤细的小手,如今肿胀不堪,有的地方甚至裂开成疮。

    他眉头紧蹙,“你生了冻疮,需要医治。”

    明锦不以为意地抽回手,她不需要他假惺惺,漠然嘲讽道:“我不过生了点儿冻疮,可徐姐姐却连命都没有了。”

    元晔默然,心知她是因徐贞风之死,还在记恨自己。默了片刻后,道:“朝廷已决定追封她为皇后,我会给她所有应得的死后哀荣。”

    明锦冷笑,轻嘲道:“追封皇后?活着的时候不珍惜,死后追封有什么意义?徐氏满门忠烈,如今竟无一人能受到徐姐姐用性命换来的外戚殊荣,竟还让陆氏外戚掌控了她的儿子,坐享其成。”

    “这已经是我能给她最大的仁慈了。”元晔沉声道:“让她占据我元后的身份,以后册立你做皇后,也只能是继后。元后的位置,本该是留给你的。”

    明锦轻笑,他是哪儿来的自信觉得自己会稀罕做他的皇后?

    “你觉得你是皇帝,所以这世上的女人都要上赶着去争夺你的宠爱,哭着喊着求着做你的皇后吗?”

    元晔眼神微黯,“这个世上,只有你不在乎我的身份,而我注定会爱上你。”

    明锦摇摇头,冷漠道:“你对我,不过是因为得不到,而激起的强烈占有欲作祟,那根本不是爱。”

    元晔心如刀割,脸色自嘲,迄今为止,她还是不相信他爱她,还是如此防备他。

    “阿锦,如果我不爱你,又为何会重生回来找你?”

    明锦眼神一动,她对自己死后发生的事都不清楚了,可人死才会重生,难道他……

    元晔向她走近,想拉起她的手。

    明锦却立刻冷冷避开。

    元晔看着她的警惕的神情,眼神一黯,缓缓诉说着她死后的往事。

    “阿锦,你自尽后,我痛不欲生,没两年就随你而去了。”

    ……

    内监送来崔贵人自尽的消息时,那一刻,元晔感受到的不是哀痛,而是愤怒,把理智燃烧殆尽的愤怒与憎恨。

    “她死了,她竟然敢死,哈哈哈,她竟然敢死……”

    元晔疯了一般狂笑着。

    她宁愿死,都不愿做他的皇后。

    她死了。

    他是皇帝,他想要的就一定会得到,如果得不到,那就人神共毁之!

    “不许送葬、不许做法、不许厚葬,这样恶毒的女人,什么都不配拥有,我就是要让她死后都不得安宁、不得超生、不得转世!”

    她只配永坠无间,在地狱里受尽折磨,才能解他心头之恨!

    内监扶着他颤颤巍巍的身子,看他怒火攻心,呕出了一大口血,昏死过去。

    那一日,年轻的皇帝疯了。

    自那之后,元晔表面虽无异样,可一贯康健的身体却是日渐转差。

    徐迁说这是悲痛过度,郁气难消,积聚于五脏肺腑隐忍出的心病,只有心药能医,可惜他的药,已经不在这个人世了。

    皇宫的每一处都有她挥之不去的影子,元晔无法忍受再在皇宫里停留一刻。

    他心知自己在明锦死后,身心受创,形神大损,命不久矣,便想用残存的生命最后为她、为他们的儿子做一些事。

    他集结天下兵马,以天子的名义御驾亲征,挥师南下,用一场又一场的战事来麻痹自己,最终病倒军中。

    文武公卿都劝他停止南征,回宫休养。

    他不肯。

    甚至不惜服用五石散这样的毒物来麻痹压制身体的病痛,只是想在离世之前,为他们年幼的儿子解决南朝这个隐患,为他铺平登基之路。

    他终日浑浑噩噩,有时会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世上根本没有存在过崔明锦这个人,这个女人都是他臆想出来的。

    有时又觉得陆聿没有死,他们还是最好的兄弟,等到明天睁眼时,他们还会回到少年时亲密无间的模样。

    他后悔了,从陆聿饮下鸩酒那一刻他就后悔了,可三个人之间已然是个死局,他没有办法放弃明锦,明锦与他也永远没有回头路了。

    在悔恨与痛苦之中的他,只能靠着终年南征北战来麻痹自己苦闷的内心,缓解压抑的情绪,靠药物回去那无忧无虑的梦中,只有在梦中才能再见到他们鲜活的模样。

    可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他们了,只剩他孤零零一个人了。

    最终,因丹药服食过量,驾崩在了南征的路上。

    临终前,他用自己的真龙之魂与满天神佛做了最后一个交易,换一个给他们所有人重新来过的希望。

    再睁开眼睛时,他便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宫里,身上沉重痛苦。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为什么还会有病痛。

    下一刻,便看到少年陆聿走到自己榻前,手上端着汤药。

    他睁大了眼,以为自己看错了,陆聿怎么还活着,怎么又变得这般年轻?

    后来,他发现他重生了,回到了十二岁那年冬天。

    那一年,陆太后废帝失败,便想折磨死他。

    他被陆太后关在暗室中关了三天三夜,在饥寒交迫中昏死过去,才刚刚被放出来。

    再后来,陆聿带着他的妹妹入宫见他,他看着巧笑明媚的小女郎,整颗心都颤抖起来了。

    她活着,她也回来了,他们真的有了一个重新来过的希望。

    可她怎么成了陆聿的妹妹呢?

    他想不通。

    但是这一世,他不要有悲剧,也不要再有遗憾。

    ……

    明锦听完他的诉说,心乱如麻。

    她想不通,这一世,她一出生就是陆氏的女儿,如果元晔是重生回到十二岁那年,他根本没有能力扭转自己的人生,那到底还有谁在暗中操控她的命运?

    “前世我一直是和爹爹生活在洛阳,直到进京寻他,我才第一次踏足京城,如果你是重生在十二岁,那为什么这一世,我一出生就成了他的妹妹呢?”

    元晔不再隐瞒,对她坦诚道:“二十年前,京兆王把你的父亲介绍给陆太师,赴京任职,那时你还没有出生。”

    明锦顿时想通关窍,睁大了眼,“难道京兆王也是……”

    “不错,京兆王也是重生归来的。”元晔平静道:“这一切,早在你出生之前就开始布局了,只为让你拥有陆氏嫡女的身份,成为我命定的皇后,让我得偿所愿。”

    明锦震惊的说不出话,渺小如她?也值得让他们这般费心布局?

    她觉得匪夷所思,“你们真是疯子。”

    元晔摇了摇头,黯然道:“阿锦,我没疯,没有你,我生不如死。所有的改革,所有的宏图大业,都对我失去了意义。”

    他是帝王,却也是个男人,他会有人的感情,他不是一个冰冷的政治动物。

    “你生不如死?我又何尝不是痛不欲生。”

    明锦声音颤抖,眼眶通红,“我活了两世,只相信一个道理,永远不要相信任何男人说爱我。”

    元晔眼神一动。

    她继续说着,“所有嘴上说的爱都是靠不住的,你今天说爱我,明天就能要我的命。当你对我有着生杀予夺的权力的时候,我们之间,就只有你死我活之争!”

    听到你死我活的话,元晔眼神一沉,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对她吼道:“你死我活?什么你死我活,我从来都只想让你活!”

    明锦心中一震。

    元晔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抵到了墙壁上,“你以为自尽就能让自己魂飞魄散,就能不入轮回,就能逃出我的手掌心吗?你别忘了,你是我的妻子,你的丈夫,你的儿子,都是人间的帝王,诸天神佛也要有所忌惮。”

    明锦后背压的生疼,被他的突然情绪失控吓住了,一动也不敢动。

    元晔捏着她的下巴,盯着她的眼睛继续说着,“我只要一道圣旨下去,就可以毁掉这些神佛在世间的所有道场,没有人间香火的供奉,这些神佛的神通再大也无法在人间传道!”

    明锦毛骨悚然,恍然想起了当年世祖武皇帝灭佛之事,他有这个能力。

    佛法云,自尽者,来世不可为人。

    诸有情因造作种种愚痴业,或因身语意各种恶行,堕于畜生道中。

    畜生愚痴不能积攒功德,只能永生永世在畜生道中轮回。

    她冤孽深重,自尽而死,本该魂飞魄散,坠入畜生道,永世不得为人。

    可元晔是人间的帝王,她的儿子又是下一任帝王,她因皇帝生母的身份,神主被供入太庙,受社稷香火供奉,人皇之力虽不及仙家莫测,可也能迫使神鬼仙佛都不敢毁她的魂魄。

    这就是帝王之威,足以逆天之力!

    元晔手掌扣住她的腰,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回荡,“我以自己的真龙之魂盘踞在你的墓所,为你聚魂,只是为了让你有一个转世为人的机会。你的神魂与我早已是一体,所以你越接近我,想起的前世就越多,直至完全恢复记忆。”

    明锦全身颤抖。

    “先前你和陆聿的事,我只当你是年少叛逆,无论你跟他做过什么,我都不会跟你计较。可如今你既然已经恢复记忆,就该回到我身边,不该再任性了。”

    元晔闭了闭眼,“我会让礼部尽快为你准备册封礼。”

    听到这句话,明锦猛然回神,她用尽全力推开了元晔,严词拒绝——

    “我不答应!”

    元晔站稳身子,望着她道:“不管你答不答应,前世你被追封皇后,神主迎入太庙,与我共受社稷香火供奉,你一直都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子。”

    他再度走向她,伸手想把她揽到怀里,企图用他们的孩子哄她回心转意。

    “你忘了,我们还有胤儿,他那么可爱、那么懂事,你忍心让他不再降生在这个世间吗?”

    明锦全身都在颤抖,再度避开他的怀抱,恨声道:“可你杀了他,还逼死了我!”

    他到底是哪儿来的自信,觉得自己会接受他这样一个强迫她、折磨她,又杀了她爱人的凶手?

    元晔望着她通红的眼,明锦对他那浓烈的憎恨几要夺眶而出。

    他突然静了下来,没有过多解释,蓦地拔下她发髻上的芙蓉玉簪。

    “好,如果你觉得是我害死了你们,那你来杀我。”

    元晔把簪子塞到她的手里,“像前世用它刺入你的心口一样,刺入我的胸膛,也算为你们二人报了仇。”

    明锦闭了闭眼,觉得他疯了——

    诸有情因造作种种愚痴业,或因身语意各种恶行,堕于畜生道中。——引用自《婆沙论》

    自尽者,来世不可为人。我没有在佛经找到这种说法的出处,是在《晋书》中看到东晋末代皇帝晋恭帝司马德文信佛,禅位后拒绝自尽,说了这样一句话。

    第74章 可堪为君

    明锦冷冷挣开手,对他转过身去。

    元晔又把她的身子转了过来,让她面对着自己,他有些动容地捧起她的脸,竟还想要低头吻上去。

    “你不杀我,你还是有些爱我的是吗?”

    明锦冷笑,侧头避开他的唇,她是疯了才会公然在宫里弑君,届时,她也要死无葬身之地。

    他想拉她给他陪葬殉情,他做梦!

    “陛下别自作多情了,我爱他,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我都只爱过他。”

    听她说爱陆聿,元晔觉得自己本该很愤怒,可一想她或许是故意这样说来气自己的,又觉得有几分神伤。

    他了解明锦的脾气,她天生软硬不吃。

    来软的,她觉得你虚伪。来硬的,她就跟你硬刚。刚不过,就假装服软,然后伺机而起,狠狠报复,把你伤的体无完肤。

    她越是不爱,他就越是拼了命的想让她爱上自己。最后,不过是他自己陷入自耗,她依旧我行我素。

    他对她又爱又恨,却又拿她无可奈何,他是皇帝,可以掌控世间万物,可偏偏人心最不可捉摸。

    他哑声问她,“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儿,哪怕是一点点儿的爱过我吗?曾经,我们也有过一段快乐美好的时光,不是吗?”

    屋中的烛火昏昏然,元晔的手掌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看着她湿润的眼睫。

    “以前,你也是这样,有委屈、不高兴,也总是憋着不说,像个孩子一样不肯哭出来。我总想听你跟我说,可你就是不肯对我敞开心扉,如果我们之间可以好好沟通,一定不会是那样的结果。”

    明锦眼睛涩疼,她别过头,不想再看他一眼。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她的委屈,她的痛苦,都是他一手制造。那些年,他很清楚她在宫里遭受着什么,他什么都知道,可他不闻不问,现在却反倒怪她不说。

    当初,难道不是他故意纵容别人欺辱她,就是为了逼她跟他服软,寻求他的庇护吗?

    她凭什么要跟加害者低头?

    “前世是你强迫我,我恨你入骨,可孩子出生后,我也曾想过认命,也曾试着去爱你。可你呢?”明锦反问他,“你还记得那年在华林园的时候吗?我被人故意绊倒,你不过轻轻扶了我一把,我的衣服就被扯烂了一片。”

    元晔心口狠狠一抽,想起那时她紧咬下唇,泪水盈睫,想哭,却死活不肯哭出来的倔强模样,心口瞬间好似被一只巨手攫住。

    “我的狼狈无所遁形,我的无助无人在意。陆丽华还笑我不知羞耻,光天化日之下就袒肤露体勾引皇帝,骂我是不要脸的狐狸精。”

    他口口声声说爱她,可在她最无助,最需要他站出来维护的时候,他又在做什么?

    “你就那么冷冷看着我被她羞辱,一句话都没帮我说,还觉得我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你丢了人,让我下次穿好衣服再出门。”

    明锦语气平静的好似对过去的一切都释然了,毕竟,他的人生,她不会再参与,那些屈辱的往事,她也不会再经历了。

    “你不仅纵容后宫欺辱我,你还想夺走我的儿子给陆丽华做养子。”

    徐贞风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那时,她的儿子如果被抢走给陆丽华做养子,就再也不需要她这个生母了,她早晚也是徐贞风的下场。

    元晔为了逼她低头服软,是在把她往绝路上逼!

    心,不是生来就凉的,而是被现实一次次毒打后,慢慢冷去。

    “我恨你,可为了活下去,还是不得不去低头争宠,我卑微到了尘埃里,可换来的却只有你的嘲讽与羞辱,我又不是贱骨头,为什么要去爱一个百般折磨我的人?”

    “阿锦。”元晔陡然涌起一股羞愧的情绪,他走近她,想张臂抱抱她,“你听我解释……”

    还未碰触到人,明锦已然避开他虚伪的怀抱,“我不需要听你解释,也不需要听你告诉我任何道理,我用性命换来了自己的道理。”

    “你一个高高在上的统治者,凭什么要我一个朝不保夕的底层庶民理解你,与你共情?”明锦泪睫忽闪,“他是我那灰暗人生中唯一的光,唯一的救赎,就算你觉得我不知廉耻也好,人尽可夫也罢,我只是想抓住在那黑暗宫廷中唯一的温暖,唯一的爱。”

    元晔不许她逃避,扳着她的肩膀,让她面对自己,“我也爱你,我那么爱你,你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

    明锦只觉好笑,肆意嘲讽着他,“你的每一分爱都被明码标价,你的爱都是有条件的。可他愿意无条件的爱我、保护我,他没有嫌弃过我,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都没有嫌弃过我。”

    元晔神情有一瞬呆滞。

    明锦带着几分自嘲的反讥道:“你嫌弃我家世寒微,出身卑贱,可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我没有办法改变自己的出身,而且我从来不觉得父母给我的出身有何不妥,魏国的祖先也不过是一群草原上的游牧部落,陛下也觉得自己的祖先是野人蛮夷吗?”

    元晔无言以对。

    “你嫌弃我出身卑贱,可又控制不住自己爱我。你厌恶这样的自己,觉得我玷辱了你的高贵,所以对我百般折磨,看我遍体鳞伤,还美其名曰是对我的保护,其实只感动了你自己一个人。”

    “这样的爱,我一点儿都不想要。”

    明锦冷笑着,前世,他羞辱她、作践她,想要折断她的脊骨,听她求饶,把她驯服,看她匍匐在他的脚边,卑微求怜。

    那一刻,她是真的觉得他很可怜。

    贵为帝王,却需要通过折磨她这样一个小人物,来获得优越感。

    元晔表情几乎失控,“我爱你有错吗?我想把你留在身边有错吗?哪怕你背叛我,想杀我,我也没有怪过你,我全都原谅你,我还给你送来册后诏书,立你的儿子做太子,把你想要的通通给你,你还要我怎么样?”

    “只因为我不允许你和他在一起,你便要这般恨我?阿锦,是不是我对你们太过纵容?”

    “纵容?”明锦直视着他,冷冷质问,“陛下难道忘了,你才是那个第三者,是你强取豪夺,毁了我的人生,是你横刀夺爱,抢了他的未婚妻。”

    元晔突然呆住,脑中嗡嗡一片。

    “如果前世我没有被太后骗入宫里,没有被你毁了人生,我会跟他有一个家,几个孩子,简单、幸福的生活一辈子。而不是被你困锁在冰冷黑暗的宫廷,不得自由,凄凉收场。”

    元晔捏着她的下巴,不甘心地问她,“你既然那么爱他,你为何还要入宫离开他?这一世,你应该也是有些喜欢我的吧,不然为什么还是来到我身边?”

    明锦突然咯咯咯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她的声音骤然变冷,“如果我是男子,我会努力读书,勤习武艺,伺机而起,成就一番功业,推翻胡人的野蛮统治,还我汉人清平。”

    元晔神色一滞。

    明锦微扬下颌,“因为我是女子,所以我要进宫,利用我的美貌,离间权贵,让你们自相残杀,自取灭亡,拯救更多如我一般可怜的女子。”

    她一字一句提醒他,“我入宫,只为复仇而来。”

    元晔痛心切骨,她竟真的恨他至此?哪怕重来一世,哪怕一切都没有发生,她还是想杀了他吗?

    “你还想弑君不成?”

    “君道者,天下之至公。这是陛下曾经告诉我的。”

    明锦看着他,一字一句,凛声质问——

    “陛下自问,你可配得上这天下至公?可堪为君?”

    元晔脑中轰然一声。

    “连前少帝一个五岁的孩子在得知吕后鸩杀自己的生母,把自己交给张皇后做养子后,都能说出太后怎么杀了我的生母,而把我作为皇后的儿子?等我长大了,一定要为生母报仇。可陛下对自己的杀母仇人却是恭敬孝顺,言听计从,还纵容她杀了自己孩子的生母,被你这般冷血薄情的男人爱上,真是我的不幸。”

    明锦提起元晔的生母李夫人,再度深深刺痛了元晔,她觉得他冷血,他薄情,可那时年幼的他如若不顺从陆太后,早晚也是前少帝被吕后毒杀的下场!

    可她只恨他冷血薄情,没有人性,不认生母,却从未想过他的处境艰难,遭受了多少毒打与折磨,才活到了今天。

    元晔被她刺激后,情绪破防,声形并厉,反唇相讥,“你恨我?你有什么资格恨我?恨我没有早点去死,让太子登基,你好做太后,让他给你做情夫吗?恨我没有早死成全你们吗?!”

    明锦脑中轰然一声,僵在了原地。

    元晔看着她那惨白的面色,瞬间就后悔了自己的口不择言。

    当年,她就是因为这番话才羞愧自尽,她那么自尊敏感的一个人,他怎么能再用这样的话刺激羞辱她?

    他平复好心绪,扶着她的肩膀,语无伦次道:“阿锦,对不起,我胡说八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气昏了头,我……”

    明锦推开他的手,平静道:“陛下不必道歉,陛下说的没错,我不知廉耻,我人尽可夫。”

    “阿锦,别这样。”

    元晔再度张开手臂,想要抱抱她,心底再度升起一股前世失去她后的极度恐惧。

    “现在我们有了一个从头来过的机会,你为什么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呢?”

    明锦推开他的怀抱,闭了闭眼,“太迟了,陛下,太迟了。”

    “我爱他,前世今生我都只会爱他。”

    元晔心如刀割。

    明锦一字一句刻下对他的感情宣判,“你是高高在上的太阳,泽被万物,普照众生,只是那光芒,从未温暖过我。”

    万物皆有裂缝,那是阳光照进来的地方,可她的缝隙,已经被陆聿填满了。

    阳光,太刺眼了——

    宣平侯女为孝惠皇后时,无子,详为有身,取美人子名之,杀其母,立所名子为太子。孝惠崩,太子立为帝。帝壮,或闻其母死,非真皇后子,乃出言曰:“后安能杀吾母而名我?我未壮,壮即为变。”太后闻而患之,恐其为乱,乃幽之永卷中,言帝病甚,左右莫得见……帝废位,太后幽杀之。——《史记·吕太后本纪》

    第75章 前世过往(皇帝自述)

    元晔失魂落魄返回了太和殿,这一夜,与明锦的谈话无疾而终。

    翌日,听闻宫中巨变的京兆王元显便匆匆入宫了一趟,他看着斜倚软榻,形神大损的元晔,大吃一惊,仿若又看到了他前世生命最后那几个月的模样。

    “陛下这是怎么了?一夜过去,怎会形损至此?”

    他们的改革大业才刚刚开始,元晔绝对不能再像前世一样倒下去,功亏一篑!

    元晔勉强撑起身子,黯然道:“王叔,她全想起来了,她再也不会接受我了。”

    元显心中一震,明锦想起前世了?

    可他还是难以理解,只觉得明锦有些忒不知好歹了,连侍候皇帝这天大的福气都不要。

    何况这一世,元晔都不嫌弃她家世寒微,要不计代价立她做皇后了,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皇后位都看不上,她还想做皇帝不成?

    “她也忒不懂事了,她都那么大了,早晚要嫁人,还有比陛下更好的夫婿吗?”

    元晔摇摇头,“不,是我对不起她,她恨我,是我应得的报应。”

    元显反驳道:“陛下是天子,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即便陛下做错了什么,她也不该憎恨她的君主。”

    元晔黯然垂眸,自嘲一笑,“王叔知道她为何恨我吗?”

    元显蹙眉,“那是她不知好歹。”

    元晔摇摇头,重生以来,第一次回忆起了和她前世的往事……

    “前世,她刚入宫的时候还年少,那时的她,天真浪漫,无知无畏,我就是喜欢她那股子单纯大胆的傻劲儿。

    我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对我笑的那般天真欢喜,我心里真是极高兴的,这是第一次有女子面对我,不是畏缩与恐惧。

    可她似乎是认错了人,问我是谁时那天真茫然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我说我是皇帝,她摇了摇头,说她等的人不是皇帝。

    我问她等的是谁,她便低下头不做言语。

    那时我还不知道她是被太后骗了,我们也曾有一段和谐相处的时光,她美丽、大胆,不是世家贵族娇养出来的骄矜张扬,而是带着一种天然质朴的大胆热情。

    她说她在家的时候,除了父母,没有跟其他人下跪磕头过,可来了这里,见到每一个人嬷嬷都让她下跪磕头。

    我说你以后都不用再跪了,她就真的没再跟我跪过,没大没小的模样,让她挨了不少骂。

    我喜欢她,自然会想与她亲近,何况她本来就是太后给我选的嫔妃,可面对我的求爱,她却是反应激烈的拒绝。

    我不知道她为何如此排斥我,可她是后宫中唯一一个敢反抗和拒绝的。

    她愈是拒绝,我愈是有了征服她的野心,我只当她是年少无知,不知敬畏权力,不懂我那天子的身份意味着什么。

    可不想她是如此倔强,不喜欢就是明确的拒绝反抗,她竟是真的不爱我,哪怕我是皇帝。

    她跟我说,我现在穿着龙袍是皇帝,可脱下这身衣服,其实跟她家乡里的乞丐也没什么区别。

    我几要气笑了,我是皇帝,在无知无畏的她眼里,乞丐和皇帝竟是没有区别。

    我无法接受,也没想到在这段关系中最先破防的人竟然是我。

    那天夜里,又被她拒绝之后,我感到深深的挫败,恍然想起了幼年被太后折磨的往事。

    那时,随便一个内监馋毁我几句,都能让我遭到太后的一顿毒打,我憎恶这些狗仗人势的东西,我是皇帝,他们都敢不把我放在眼里。

    现在,一个乡下来的卑贱小官之女,一个太后送来给我暖床的小玩意儿都敢拒绝我,过往的屈辱,此刻的挫败,让我的自尊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把我的理智灼烧的荡然无存。

    我爱而不得,恼羞成怒,对她失去了以往的耐心,如果没有办法得到她的心,那我就要让她在身体上先臣服我。

    我以天子的名义命令她侍寝,她不肯,拚命的逃躲、求饶,我却已经失去了理智。

    我终于得到了她。

    可那一夜之后,她吓坏了,染上了心疾,终日神经兮兮,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草木皆兵。

    她不敢见我,我也无颜再见她。

    我为了逃避她,就以冷落她,疏远她,来分散对她的注意,冲淡对她的感情。

    可不幸的是,因为我的一时冲动,她竟然怀了身孕。

    我那时还没有子嗣,她若生下长子就是死路一条,我有想过让徐迁暗中流掉她的孩子,可却被太后识破,派人把她严密看守了起来。

    在她即将临产时,我教使御医给徐贞风催产,让徐贞风生在了她的前头。

    她保住了性命,可太后却当着我们的面赐死了徐贞风,每每想起徐贞风死时的惨状,我便更无颜面对她,她也就更加恨我。

    她生产后不久,陆丽华就入宫了,朝廷那时在推行俸禄制、均田制、三长制这三大改革,我需要太后的支持,于是就很宠陆丽华,给足了太后面子。

    那时她不得宠爱,过的很不好,经常被宫人欺辱,这些我都知道,却故意视而不见。

    我是皇帝,凭什么一直要我去追逐她?明明应该是卑贱的她跪在我的面前求怜。

    她反抗、她拒绝,不过是因为她不知道权力意味着什么,所以无知无畏。

    而我,就是要让她感受到绝对权力的压迫,让她恐惧、让她低头,让她再也不敢反抗。

    我故意把陆丽华为我争风吃醋,不许其他嫔妃侍寝的争宠模样说给近侍,让他们传去后宫。

    我就是想让她知道,我不喜她不争不抢的模样,我也想看到她因我宠幸其它女人而嫉妒,耍脾气的样子。

    每每有嫔妃怀孕生产,我都会对她们倍加宠爱呵护,赏赐不断。只有她,明明有一个儿子,却常常缺衣少食,受尽冷落白眼。

    皇宫这吃人的地方,被所有人排挤孤立,她是活不下去的,她不是倔吗?可人都是怕死的,她再倔也抵不过活下去的欲望。

    我会把她的倔强一点点磨灭,把她的傲骨一寸寸打断。

    她终是跟我低头了。

    那一夜,我的征服欲终于得到了满足,第二日,就给她送来了数不清的赏赐。

    自那之后,她就彻底变了,变得逆来顺受,唯唯诺诺。

    把陆丽华驱逐出宫后,我便专宠她一人,她对我愈法乖巧顺从了,可我心里却是不大喜欢的,觉得她长大了,成熟了,便不可爱了。

    我还是喜欢她以前那倔强无畏的模样,可她现在却学会了下跪,学会了服软,每次见到我,头都埋的很低很低,不再是以前那无知无畏的模样。

    我知道,是我亲手毁了她。

    我那时虽宠她,可实际上已经不大喜欢她了,得到她,不过是强烈的征服欲作祟,得到之后便不喜了。

    我不喜欢她,所以总是不自觉的去羞辱她、嘲讽她,想要让她再竖起身上的刺跟我反抗。

    可我越是这样,她的头就埋的越低,不还嘴、不反抗。

    她说,谷穗熟了,都会弯腰低头,何况是人呢?

    她终是被那至高无上的皇权征服了,而不是被我征服了。

    那时我才意识到,在这段关系中,她从来都是不爱的,因爱破防,患得患失的人一直是我。

    我觉得我是皇帝,她理所应当的应该爱我、仰望我、崇拜我,而不是逃避我、拒绝我、对我避如蛇蝎。

    皇帝又如何,可偏偏是她不喜欢的,她不喜欢我,于是那个我喜欢的她便又回来了。

    在发现她跟陆聿有私情,甚至她对我那些顺从讨好都是在骗我,只是为了让她的儿子做太子,造我的反之后,我心里的第一反应不是愤怒,而是又燃起了我的征服欲。

    我要让她知道,我是皇帝,她想要的只有我可以给她。

    无论是让她的儿子做太子,还是让她做太后,都只有我能成全她。

    赐死陆聿后,我以为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可她不相信我爱她,我的爱都是有条件的,而这个世上唯一一个愿意无条件爱她,豁出性命保护她的男人死了,她没有任何依靠了,竟彻底心灰意冷了。

    当我给她捧来册后诏书,承诺立她的儿子为太子时,她却跟我说她累了,也不再年轻了,总会有更年轻鲜活的女人入宫,她不想再斗下去了,她不想做皇后,也不想做太后,这太子我想立就立,不想立就算了。

    她从一开始为二皇子筹谋太子位,都不过是因为大皇子在得知生母徐贞风是因她而死后,曾说过登基后就会杀了他们母子,为他的生母报仇。

    她筹谋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让他们母子活下去,可那时,她已经不想活了。

    所以,她把一切都给我坦白了,她跟我讲述了她和陆聿少年时在洛阳的往事,她说陆聿答应了会回来娶她,但是他一直都没有回去。

    陆聿给她写的信,被人扣下了,所以她不知道陆聿是因为母守孝才对她失信,她以为是他不要她了,就孤身上京相寻。

    她在京城四处打听他消息,却被陆太师派人掳走关了起来。后来,太后亲自出宫来见她,把她带到了宫里,骗她说让她在宫里学规矩,等陆聿除孝后就把她嫁给他。

    实际上,那时陆聿已经除孝了,太后在逼他尚公主,陆聿不肯,太后很不高兴,在得知明锦入京后,便让陆太师把她藏了起来,不让陆聿知道,又假意答应陆聿二人的婚事,哄骗陆聿去洛阳接她回京成婚。

    陆聿拿着婚书,欢天喜地的前往洛阳的时候,太后就以同样的借口把明锦骗入了宫里,送到了我的床上。

    她第一次见我时候的欢喜,不是为我,而是因为太后骗她说是让她来见陆聿。

    等陆聿在洛阳没有找到人,终于意识到不对,回到京城时,她的肚子都大起来了。

    不是他们背叛了我,而是我毁了他们。

    当时我听完这一切后,只觉天旋地转,世界都在我眼前崩塌了。

    我从来不知道她与陆聿的过往,我恨他们,一直以为是他们双双背叛了我,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我才是那个第三者。

    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宫人,陆聿喜欢的话,我可以送给他。

    可是她不一样,她有一个儿子。

    陆聿是最了解我的,他知道我喜欢她,而且有意立她的儿子为太子,她很可能会成为太子的生母,我怎么可能会把未来的帝母让给他呢?

    所以他知道说了也没用,说出来我也不会放手,说出来反倒是害了他们母子,他宁愿我一直误会他们,为了保全他们母子,一人揽下所有的罪名自尽,也不肯告诉我他们的往事。

    我那么伤害他,他却至死都不肯伤害我,宁愿我恨他、误会他,也什么都不肯说。

    你看,我是多懦弱无用的一个人啊,从小到大,都是他保护我、照顾我。后来,连女人都要靠他让给我。”

    说到这里,元晔眼眶隐隐有些湿润了。

    他后悔了,从陆聿死的时候他就后悔了,他深深伤害了这世上他最爱的两个人,把他们逼上了绝路。

    元显默默叹了口气,心中五味杂陈。

    元晔继续说着,“如果我可以更细心一些,就能听懂她话中的轻生之意,可那时得知一切真相的我已经被愧疚、悔恨的情绪冲昏了头,等我终于回过味儿的时候,她已经自尽了。

    她用自己的生命,将她的倔强不屈永远刻在了我的心底,成为我毕生无法拔出的刺,让自己死在了我还没有驯服她的时候,让我再也无法忘记她。

    她死了,我一点儿都不难过,我只感到愤怒与憎恨。

    这世上没有我驯服不了的女人,她为什么要死在我没有驯服她的时候,成为我毕生之憾?

    我恨她,我不再爱她。

    可我忘不了她,我憎恨忘不了她的自己,我对她恨入骨髓,她成了我用尽余生都无法勘破的魔障。

    我想不通,参不透,我的身体也在巨大的内耗中慢慢垮下去了。

    那时我就知道,我从始至终都没有征服她,而是被她给征服了。

    生命即将走到尽头那一刻,我终于悔悟了,我不知道后宫里还有多少如她一般可怜的女人,我没有办法再成全她了,所以留下遗诏遣散后宫,放所有嫔妃离开,给她们自由,不要再像她一样走绝路了。”

    听完这长长的往事,元显百感交集,一时惘然。

    他一直觉得是明锦不守妇道,背叛了皇帝,所以对她怀有敌意。

    可得知这个中隐情后,竟也对她有了几分同情与怜悯,他一时也搞不懂元晔是真的爱明锦吗?自己做的一切到底是对是错?

    “陛下真的爱过她吗?”

    元晔竟是笑了,他是帝王,他一直以为他对她的驯服,更多的是满足上位者的征服欲与控制欲。

    可是——

    “人性是幽微而复杂的,而我,从始至终都是爱她的。”——

    第76章 前世过往(女主角度)

    冬夜清冷,月华如练。

    夜里,明锦睡下时,一道黑色身影悄然翻入她的屋中。

    明锦闻声起身,藉着窗外微弱的月光,看清来人的身形后,试探道:“沅止?”

    陆沅止一身黑色夜行衣,悄然来到她的床头坐下,看到月光下她脸颊上闪烁的泪痕,蹙眉道:“你在哭?”

    明锦擦了擦泪,不答反问,“你怎么来了。”

    陆沅止沉声道:“冬至日,我原打算在南郊刺杀皇帝,因皇帝匆匆回宫,才没来得及下手。”她顿了一下,想到冬至日的宫中巨变,愤愤道:“他们可真够丧心病狂的,如此滥杀无辜。”

    明锦默然垂下眼眸,“想想你自己的遭遇,作为先帝的亲外甥女,何等尊贵,尚不能免,何况这些无足轻重的弱势女子?”

    陆沅止握了握手中的剑,眼神一狠,“既然已经有了皇子,索性一不作二不休,我现在去杀了皇帝和太后,扶持幼主登基,你以保太后的身份临朝,由哥哥辅政。如此一来,既能保全哥哥,又能革除陋习。”

    明锦苦笑,恍然想起前世自己让陆聿帮她的儿子做太子,她做太后,由他辅政的事。那时元晔对他们的关系尚毫不知情,他们都没有赢,何况如今元晔已洞悉一切。

    她摇了摇头,“他是有天命在身之人,我们杀不了他。”

    “皇帝喜欢你,你可以假意去跟他示好,等他对你卸下防备后,我再一击除之。”

    明锦自嘲笑了笑,“没用的,他早已把我看透,我的一切行为动机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从头到尾,都不是我们在算计他,而是他把我们玩弄于股掌。”

    陆沅止不解,“为什么?他怎么可能知道我们的计划?”

    明锦默了片刻,忽然问她,“你相信人有前世今生吗?”

    陆沅止一怔。

    “前世,我只是洛阳一个平凡普通的卖花女,父亲是洛州府的一个小主簿,家境贫寒,家世卑微。”

    陆沅止一头雾水,摸了摸她的额头,“你这是怎么了?你是受了什么刺激吗?怎么开始胡言乱语了?”

    明锦拿开她的手,摇了摇头,将前世的恩怨纠葛对她娓娓道来……

    “初见陆聿的时候,我才只有十四岁,那一日,我在寺庙门口卖花,看到他迎着光从寺中走出来,他那时的模样真是好看极了,我从未见过那样的人,他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少年郎,当时我就心动了。”

    陆沅止诧异听着,还以为她是失了魂,被其他人夺舍了,“你还是阿锦吗?”

    明锦没有回应,自顾自回忆着与陆聿初识的往事,“我鼓起勇气走到他面前,问他要不要买花,他说他一个大男人买花儿做什么?我说可以送给心爱的姑娘。

    他笑了,我看呆了。

    他跟我买了一朵花,然后给了我一个金锞子。

    我从出生到长大都没有见过那么多金子,我惊呆了。

    后来,我打听到他在那座寺庙借住,就每天溜进他住的地方,悄悄在他窗台上放一朵花。

    有一次,被他发现了,他抓住我的手,我躲闪不及,被他从窗台下揪了出来。

    我像做错事的孩子般,低着头不敢看他。

    他说原来是你一直在放花。

    我不敢吱声。

    他没有再说什么,而是把我那几天放的花在案上一字排开,我放了七天,一共有七朵,他便又数了七个金锞子给我。

    我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躲开了。

    原来他以为我偷偷放花,是又想用花换他的金子,我连连摆手,说那天他给的太多了,我没有钱找给他,只是想多做些花来补偿他,不是来跟他要金子的。

    他怔了一下,然后笑了,问我会不会写字?

    我点了点头,他就说钱不用找了,可以帮他抄卷佛经。

    我答应了,之后就每天来寺院为他抄经,那时,我趴在书案抄经,他就在一旁静静看书。

    我有时候会偷偷抬头看他,他长的太好看了,我总是看着看着就走神儿了。

    这时,他就会用书卷轻叩桌案提醒我,我就会红着脸低下头继续抄经,边抄边祷告着,要是佛祖能让我就这样跟在他身边给他抄一辈子经书就好了。

    抄完经书后,我就该走了,临走时还眼巴巴的跟他说,以后要是需要抄经的话,还可以来找我,我可以不要钱。

    只要能留在他身边就行了。

    他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只是用书卷轻轻敲了一下我的头。

    之后,我每天都盼着他会再找我去给他抄经,我想他,可他一直都没再让我去给他抄经。

    日子一天天过去,再遇见他的那个清晨,我和兄长一起上山捡柴,他来登邙山,看到了我们,说他对此不大熟路,问我兄长能不能让我为他引路?

    我每天都来这里捡柴,对这里轻车熟路,我很想答应,可兄长有些犹豫,毕竟我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

    最终在我的苦苦哀求下,兄长还是同意了。

    我欢天喜地的和他一起登山,当是在和自己心爱的情郎一起出游,还天真的以为他真的不认路,为他介绍路上的一草一木。

    后来才知道,其实他对邙山了如指掌。

    在山上的时候,我爬到树上给他摘野果解渴充饥,我挑出最大最好的果子给他吃,他吃了很多,还表现出很喜欢的模样,跟我说很甜很好吃。

    我特别高兴,就以为他真的喜欢吃。

    从那之后,为了让他吃上香甜可口的果子,我每天天不亮的时候就去摘野果,把最大最好的都捡出来送去给他吃。

    兄长还埋怨我,说我自己都不舍得吃一口,白白便宜了他,要是把那些果子拿去集市卖掉换粮,我就不用天天辛苦做花补贴家用了。

    我不怕苦,只要他喜欢,我就不怕辛苦。

    可是后来有一次,我悄悄去找他的时候,却发现那些果子都放烂了他也没有吃,他还让人把那些烂果子扔了。

    我犹如被人当头打了一棒,心碎了、凉了、也醒了。

    那时,我突然意识到,我和他的差距太大了,我从来都是配不上他的。

    在我眼中的美味果子,可在他这样自幼锦衣玉食的贵公子眼里,这些野果却是如此酸涩难吃,难以下口,放烂了,让人扔了也不会去吃。

    他像天上的月亮一样高高在上,而我不过是野草一样的人,偶尔得到月光的照耀,不过是短暂的明亮了一下。

    我们之间的距离太遥远了,我可以大胆的去喜欢月亮,可月光注定不会只属于我。

    追逐他、喜欢他的时候,我有万般喜悦,吃苦也是甜,可现实却让我如坠冰窟。

    我不该痴心妄想。

    我配不上他。

    自那之后,我便下定了决心——

    我再也不会喜欢他了。

    后来,我便不再给他送果子了,决定要彻底忘记他。

    但是有一天,他却主动拦下了我,问我为什么一直躲着他?

    我的态度很冷漠,我说我看到他把我送他的果子扔了,问他如果不喜欢的话,为什么不告诉我?而是把我当傻子一样耍?看我天天像傻子一样围着他献慇勤很好玩儿吗?

    他怔住了,眼神有一丝慌乱。

    我说那些果子如果卖掉,可以换我们一家人一天的口粮,那已经是我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了,我全都给了他,可他却扔了。

    我说着说着就哭了,我擦擦眼泪,转身就要走,他却拉住我的手不让我走。

    他跟我说,他承认他的确不喜欢吃那些果子,但是他喜欢看到我。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他就低下头,轻轻吻了我。

    我呆住了。

    那一刻,我才知道,他不喜欢果子,但是喜欢看到每天给他送果子的我。

    他怕他说了不喜欢吃,我就不来给他送,他就看不到我了,所以才装作喜欢的模样。

    果子太多了,他吃不完,又舍不得扔,以至在屋中堆积成山。

    直到果子都放烂放坏了,才不得不让人瞒着我悄悄丢掉,就是怕我发现了难过,不想还是被我发现了。

    天知道那一刻我有多么的欢喜,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快乐的快要飞起来了。

    我破涕为笑,跳到他的怀里,我们在桃花树下抱成一团,桃花纷纷落在了我们的身上。

    他离开洛阳的时候,我去给他送行,我们在古道上话别,他说等来年桃花春漫时,就会回来娶我。

    为他这一句话,我从春天等到夏天,又从秋天等到冬天,然后又是一年春夏。

    等啊等,看着院子里的桃花,开了落,落了开,等了一年又一年,他都没有再回来。

    爹爹说不要再等了,他那种身份的贵公子,怎么可能会娶我这样寒微的女子呢?权贵们逢场作戏罢了,怎么能当真呢?

    我不死心,还去洛州府跟太原王打听他的消息,太原王说他也没收到过他的信,还劝我别等他了,我都这么大了,干脆嫁给他得了。

    我不肯,我要等他,可我始终等不到他回来找我。

    我等不到他,所以我做了人生中最大胆的一个决定,走了一生中走过最远的路。

    我去京城找他了。

    初来京城时,我人生地不熟,四处碰壁。

    我说出我未婚夫的名字,四处跟人打听,可京城的人都笑话我,说他怎么可能会娶我这样一个寒酸落魄的乡野丫头呢?他要尚公主了。

    我如遭五雷轰顶,这才知道他不回来找我是因为他要尚公主了。

    他不要我了。

    爹爹说的不错,我们这样的人家,怎么配得上他呢?

    我大哭了一场,收拾了包裹准备再回洛阳,可在出城的时候,却被人抓了起来。

    抓我的人是他的父亲,陆太师听闻我在京城四处打听他,为了不让我在外边胡说八道,坏了他的名声,就让人暗中把我掳走关了起来。

    陆太师亲自审问了我,我把我们的定情信物,那支白玉芙蓉簪给太师看,讲述了我们在洛阳相识相爱的故事,还有他对我的承诺。

    陆太师确定那簪子是他的东西后,对我说,如果我说的是真的,他会让他对我负责,不过他现在还在为母守孝,不能娶亲。

    我这才知道原来他不是忘了我,而是因为母亲去世,才一直没回来找我。

    我被安置在一个小院里暂住,满心期待着与他成婚。

    那里还有好几个跟我年纪差不多大的小女郎,她们说,她们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女,被陆太师收做养女,以后是要进宫给皇帝做嫔妃的,问我是不是和她们一样?

    我说我不是,还天真地说我是来给太师做儿媳妇的。

    她们不信,便又都笑我。

    几天后,院子里来了一位雍容华贵的美妇人,小女郎们都被带到了她的面前,我也被带了过去。

    一个小女郎告诉我说她是当朝太后,是他的姑姑,我吓的立刻跪倒。

    陆太后让我抬起头,我看到了她眼中的一丝惊艳,却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可当天,她就把我带入了掖庭。

    太后说让我在宫里先学着规矩,等他除孝后,就让我们成婚。

    我信以为真,可我不知道太后骗了我,其实那时他已经除孝了,却不知道我来了京城。

    他除孝后,就去求太后为我们赐婚,太后假装答应婚事,还哄他去洛阳接我来京城成婚。

    就在他拿着婚书,欢天喜地的离开了京城,前往洛阳跟我求婚时,陆太后跟着就来了小院,趁他离开的时机,把我骗进了宫里。

    等他到了洛阳,得知我早已离开洛阳,去京城找他之后,他才意识到不妙,又快马加鞭返回了京城。

    可他回来的太迟了,那时,我不仅成了皇帝的女人,连肚子都大起来了。

    再见到他的时候,我的脑海一片空白,羞愧的无地自容。

    我的天都要塌了——

    第77章 前世过往(二)

    说到这里,已是后半夜了,明锦悲从中来,忍不住掩面而泣。

    陆沅止神色复杂,对于前世今生的说法,她觉得匪夷所思,可见明锦此时的伤感,又仿若那些故事真的发生过。

    可如果明锦前世不是陆氏女,那自己应该是没有被偷走的,那前世的自己又该在哪里?

    她拍了拍明锦的背,安抚着她低落的情绪,“你刚刚就是因为想起过去的事情才哭吗?”

    明锦点点头,继续跟她回忆往事,“原来太后从一开始就看不起我,从来都没想过把我嫁给他,太后那时在逼他尚公主,陆聿因为我忤逆太后,太后便对我起了杀心。

    太后只是想把我最后的价值利用殆尽,借我的肚子给陆氏女借腹生子后,再杀了我,彻底绝了他的念。

    在宫里见到他之后,我痛不欲生,几度想要轻生,宫人还骂我不知好歹,孩子都有了,还在倔什么?能服侍皇帝还不知足吗?

    可皇帝又如何?因为他是皇帝,所以他强迫我是我的福份?那如果他是乞丐,我也要认命吗?

    无论是被皇帝还是被乞丐强迫,本质都是一样悲惨的事情,我都是受害者。可偏偏因为对方是至高无上的皇帝,我却从受害者变成是不知好歹。

    可我已是残花败柳之身,我知道陆聿再也不会要我了。

    就在我心灰意冷之际,有一夜,陆聿突然潜入宫中来找我,他跟我说,他母亲去世时,他有跟我写信,让我等着他,我为什么要自己跑来京城?

    以至于造成现在这般无法挽回的局面?

    我说我从未收到过他的信,我以为他要尚公主,不要我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写给我的信,我写给他的信,全都被太原王扣下了。

    太原王喜欢我,他就是故意要拆散我们,让我以为他不要我了。

    可他们谁都没想到,我一个小女郎,竟敢孤身一人上京去找他,以致后来发生的一切,彻底脱离了掌控。

    他说他不会尚公主的,要我跟他走。

    我看着自己大起来的肚子,沉默了。如果我怀着皇帝的骨肉跟他走了,我们都要被皇帝追杀,死无葬身之地。

    他还年轻,还有着大好的前程,不值得为我葬送了性命。

    我拒绝了他,我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他,我从一开始接近他就是因为他太师之子的身份,我就是为了攀高枝儿。

    现在我可以做皇帝的女人,已经不想再嫁给他了,我是心甘情愿给皇帝生孩子的,我不会跟他走的,让他别再来找我,别挡我的路。

    他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以及对我欺骗他感情的憎恨,他亲手折断了那支芙蓉簪,表示跟我恩断义绝。

    他走了。

    我独自蜷缩在这黑暗的宫廷里,日夜以泪洗面,我的肚子越来越大,数不清的宫人监视着我,我想弄掉孩子都弄不掉。

    我因被皇帝强迫受惊,吓出了心疾,整个人有些失魂落魄,神经兮兮,宫里的人都说我疯了。

    太后也迫不及待等着我生个儿子赶紧去死,我那时也不大想活了,也在盼望着,赶紧生了吧,生了我就能从这个牢笼解脱了。

    我怀孕时精神不好,以至于孩子还没足月,就要生了。

    可我生产的时候,徐贞风竟然也生了,而我还比她晚生了一个时辰。

    徐贞风因生下长子被赐死,我的儿子成了次子,我得以活了下来。

    活下来又如何?我早就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了。太后以我有病为由,抱走了我的儿子,又把我软禁起来养病。

    我在冷宫的时候常常缺衣少食,总是被人刁难欺辱。

    陆聿又来见了我,那时他已经知道我入宫怀孕的真相了,他已经不再恨我。

    他问我这就是我想要的吗?问我有没有后悔过那一夜没有跟他走?

    我说我后悔了,我后悔来京城,后悔爱过他,如果我没有爱上他,就不会上京来找他,就不会被困在这不见天日的皇宫。

    我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嫁的不是自己所爱的,为皇帝生了儿子,也没有得到荣华富贵。而且,我还失去了自由。

    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

    ……

    我生产后不久,陆丽华就入宫了,她专宠了几年都不能生育,就想收养我的儿子,皇帝答应了,我那时什么都不知道,直到我的儿子哭着来找我,想要留在我身边。

    那时我不得宠爱,缺衣少食,自己所用尚不足,又怎么养得起一个孩子呢?我说我不是他的母亲,让他回去找太后,别再来找我了。

    我不喜欢他,看到他,我就会想起那一夜被皇帝强迫的噩梦,我不想要他。

    可他说我就是他的母亲,是陆聿告诉他的,说我就是他的母亲。

    我懵了,那时我才知道,我被幽禁冷宫这些年,一直都是陆聿在照顾我的儿子。

    他给我看他身上被大皇子打出来的痕迹,我惊愕地看着他那瘦弱身躯上的一片片青紫伤痕,难以置信他们竟丧心病狂至此,折磨我也就罢了,还虐待我年幼的儿子。

    我的儿子跟我说,大皇子不仅打他,还骂他是贱婢生的贱种,大皇子说他以后登基了,就会杀了我们母子,给他的生母报仇。

    宫里的确有谣言说我本该生在徐贞风前头,该死的本来是我,是我害死了大皇子的生母。

    童言无忌,我却听的一阵胆寒。

    大皇子是默认的太子,太后偏爱大皇子,根本不管我的儿子,皇帝也无视他,只有陆聿会关心他。

    我怀他的时候身体不好,以至他自幼有些微疾,需要精心呵护,吃药养病。

    可是一个不得宠的皇子,谁会在乎他呢?如果不是陆聿,他可能早就死了,根本长不到这么大。

    他说他不想被送去陆丽华宫里,他想留在我身边,他不怕吃苦。

    我看着我可怜的孩子,终是心软了,他还那么小,他是无辜的,我把他抱到怀里,和他抱头痛哭。

    我知道,如果我的儿子被送去给陆丽华做养子,就再也不需要我这个生母了,我早晚也是徐贞风的下场。

    我害怕,我只是想活下去,哪怕苟且偷生的活下去。

    皇帝发现二皇子来找我之后,就让内监来带他走,我求他不要带走我的儿子,他反而嘲讽我,说我这样卑贱的身份有什么资格抚养皇子?

    我懵了,很快就听懂了他话里的弦外之意。

    他早就让人暗示过我了,他想让我侍寝、争宠,像陆丽华一样为他的宠爱斗的头破血流。

    男人最喜欢看女人为他争风吃醋,后宫争宠,谁想更胜一筹,就得变着法的去讨好皇帝,所以皇帝从来都不会训斥嫔妃们争宠,反倒会引为谈资,因为这只会更加稳固皇帝的统治地位。

    而这些无知的女人们,就像笼子里的蛐蛐一样,跟自己的同类自相残杀,打的头破血流,只为证明自己才是皇帝最爱的那个女人。

    曾经我以为我永远不会像后宫的那些女人一样,去向他低头,去争夺宠爱。但是没想到在宫廷磋磨多年后,我终是低下了我倔强的头。

    我终是要走上和她们一样的路,只是比她们晚了一些。

    少女时期的无知无畏,竟让我敢反抗他、拒绝他,可如今我长大了、成熟了,谷穗熟了,都会弯腰低头呢。

    我终是妥协了。

    我成功复宠,走出了冷宫,皇帝对我宠爱赏赐不断,却让我遭到了陆丽华的妒嫉和排挤,她对我冷嘲热讽,百般欺辱刁难。

    她是太师之女,太后侄女,还是陆聿的妹妹,我没她背景硬,斗不过她,也不想跟她斗,毕竟去争夺一个我不爱的男人的爱有什么意思呢?

    后来,陆丽华莫名其妙卷入陆修投毒案,又被太医查出是不孕之身,太后大怒,把这个不能生育的废物逐出了宫。

    宫里隐隐有传言,是皇帝让心腹御医徐迁把她药成了不孕之身。

    徐迁心高气傲,脾气古怪,不合心意之人,地位再高也不给医治,陆丽华当初还以此为谈资,把皇帝命徐迁为她诊病,视为皇帝对她的恩宠。

    我听了只觉好笑,当年我怀孕的时候,也是徐迁把的脉,我对这老东西的医术一点儿都不信任,什么国手神医,连一个怀孕的脉象都把不出来,还说我是风寒入侵,若真依他的方子,一剂汤药下肚,我的儿子恐怕就胎死腹中了。

    但自那之后,曾经排挤疏远我的嫔妃都开始跟我热络起来了,我身边多了很多巴结奉承之人,她们说皇帝是为了我,才驱逐陆丽华的,毕竟她被驱逐后,后宫最得宠的人是我。

    我不在乎,可那之后,的确再也没有人敢欺辱刁难我了。

    我的位份一升再升,很快就宠冠六宫,那时,皇帝很宠爱我,起码在外人看来是这样的,可我知道,他是不喜欢我的。

    因为他是皇帝,在宫里,所有人都只关心他宠谁,却没有人在乎我爱谁。

    皇帝不知道我跟陆聿曾经的关系,陆聿为了保护我们母子,也一直与我保持距离。

    我不甘心。

    那时的我为了生存,早就没有什么自尊廉耻了,只要能活下去,哪怕是出卖自己我也不在乎。

    陆聿与皇帝的关系好,常常出入皇帝寝殿,我复宠后,便总能见到他,我总是在四下无人时撩拨他,他却不为所动。

    在这段我最无助、最绝望、最迷茫、自暴自弃的时候,他没有对我落井下石,没有对我羞辱嘲讽,没有看不起我,而是把我的自尊一点一点修补。

    他说我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不该再跟他有牵连,就应该一心一意对皇帝。我现在是皇子的母亲,皇帝又很爱我,他没有办法带我走,他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

    我说我选择这条路,是因为我已无路可走了,孩子已经生了,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要保护他,让他成为一个正直的人。如果当初他能回来的早一些,事情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

    他对我说,崔明锦,你记住,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给你庇护,那就是皇帝,你只能去爱皇帝,知道了吗?

    我知道了。

    我开始对皇帝百般逢迎讨好,他越来越宠爱我了。

    即便已经有了无尽的宠爱,我却依然为了大皇子的话日夜惶恐不安,我太想活下去了,我很怕大皇子成为太子,怕他登基后真的杀了我们母子。

    我想让我的儿子成为太子,让我们母子不再任人宰割,可我也害怕我的儿子成为太子,那样我就会死于祖制。

    我为了活命,一面对皇帝曲媚逢迎,让他更喜欢我。一面对陆聿动之以情,希望他看在旧日的情分,帮帮我们母子。

    陆聿当时是太子少师,皇子们都由他教导,我让他帮我的儿子做太子,但是我不想死。

    我不仅要让我的儿子登基,我还要活着做太后,由他辅政,给我做情夫,我们可以继续在一起。

    他没有答应我,却疏忽了对大皇子的管教,反倒对我的儿子严苛教导,致使大皇子频频忤逆皇帝,让皇帝越来越厌恶大皇子,越来越喜欢我的儿子。

    那时陆太后的身体已经快不行了,只要太后驾崩,就没有人能牵制皇帝了。

    皇帝这般宠爱我,又喜欢我的儿子,子贵母死,到底要不要死,就是皇帝一句话的事,只要他爱我,就不会让我死。

    可不想还是东窗事发了,皇帝发现了我们的关系,我以为他会杀了我,可他竟然能装作毫不知情的模样继续宠爱我,为我们隐瞒。

    但是我知道,我谋划的一切都完了——

    第78章 前世过往(三)

    窗外月色清朗,陆沅止临窗而立,听完这长长的往事,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所以你才反对我去刺杀皇帝?因为你早就知道扶持幼主登基,临朝辅政的路子行不通?”

    陆沅止转身看着她。

    明锦淡然道:“皇帝扮猪吃虎,心机远比你想像的深沉,前世,陆太后驾崩后,皇帝也没有清算陆氏,而是将太后的改革成果据为己有,一如既往的优待纵容陆氏,将他们捧杀。等把陆氏的价值榨尽后,又鸟尽弓藏,死的死,废的废。”

    陆沅止眼神一动,沉声道:“死的死,废的废,你还知道什么?”

    明锦道:“我们以为皇帝让陆聿接下魏长风的身份,是为了以此为把柄拿捏他,随时置他于死地。可前世,我才是那个随时能置陆聿于死地的把柄。”

    陆沅止眉头微蹙。

    “皇帝发现我们的关系后,虽然没有声张,却也不再碰我,他一如既往的善待陆聿,仿若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敢告诉陆聿我们的关系已经被皇帝知道了,我怕他知道后无颜面对皇帝,会走上绝路,而事实上,我的担忧是对的。”

    陆沅止心口一揪,“难道哥哥他……”

    “前世,陆太后驾崩后,皇帝守孝三年,三年都没再入过后宫。因为我的背叛,让他对后宫那些女人,已经全都不信任了。”

    明锦回忆着,这一世,因为皇帝的重生,前世的很多时间线都发生了变化,比如大皇子的出世就晚了两年。可若依前世的时间算,陆太后大概是没几年好活了。

    “除孝后,他不仅立了大皇子做太子,还不顾满朝文武反对,坚持把陆顺华立为皇后,狠狠打了我的脸,让我的一切谋划落空。等汉化改革初成,大局稳定后,皇帝就跟陆聿摊牌了,陆聿为了我们母子能活命,果然揽下所有的罪名自尽了。”

    陆沅止捕捉到另一个信息,眼中闪过诧异之色,“你是说,陆顺华会成为皇后?”

    明锦幽幽说着对未来的预言,“不错,太后驾崩后,她会成为皇后,母养太子。可在陆聿死后,她就会被废后。”

    陆沅止脊背一寒。

    明锦接着道:“陆聿是皇后和太子的政治靠山,陆聿一死,就注定陆顺华这皇后做不长了……

    前世,陆顺华被立为皇后的时候,反对最强烈的就是以范阳卢氏为代表的汉人世家,陆顺华背后的支持者,都是陆太后留下的鲜卑勋贵老臣。

    皇帝自幼熟读道家经典,深谙帝王之道。

    《道德经》有言,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将欲废之,必固举之。

    那时的皇帝,恍若完全变了一个人,他失去了所有正常人有的感情,完全成了一个冰冷的政治动物,皇后位,也成了他的政治筹码。

    其实他不顾百官反对,坚持立陆氏女为后,就是为了把陆聿、皇后、太子、以及太子党的勋贵老臣完全绑定在一起,把他们跟支持改革的汉人世家区分开。

    只有先立后,才能废后,再通过废后、废太子来完成对太子党勋贵老臣的清算。

    自古以来,废长立幼都是取乱之道,何况大皇子从出生起就是默认的太子,多年以来身边早已环绕了一群死忠党羽,东宫势力不容小觑,一旦废太子,所引起的朝堂动荡是不可估量的。

    何况,太子并无过错,废太子,就是动摇国本。

    可太子背后的勋贵老臣都是汉化改革的阻力,太子本人也不喜欢汉人文化,皇帝不能让一个反对汉化,与他政见不合的太子登基,这样的太子一旦登基,他汉化改革的所有努力都会白费。

    他必须废太子,清洗朝堂反对汉化的势力。

    废太子难,但是废后相对简单。

    于是,他便决定通过废后,来迂回完成废太子计划。

    他刚立陆顺华做皇后的时候,多宠她啊,可陆聿一死,就立马翻脸。

    他想废后,但陆顺华端庄贤德,没有过错,想要废她不是件容易的事,废一个没有过错的皇后,势必会遭到老臣们的反对,可若他表现出有意立另一个陆氏女为后的态度,老臣们就不会反对的那么激烈了。

    太子自幼是由陆太后教养,在太子党眼里,只要是陆氏女做皇后,太子位就是稳的,至于是哪个陆氏女做皇后他们无所谓。

    谁都没有想到,为了废后,皇帝竟能把被驱逐出宫多年的陆丽华又给接进宫里了。

    被驱逐了那么多年还能被皇帝再接回宫,一时朝堂与后宫,莫不相信皇帝对陆丽华才是真爱。

    陆丽华在家时就常欺辱陆顺华,再度回宫后,自认是姐姐,又比陆顺华早入宫,仗势皇帝的宠爱,对陆顺华这个皇后更是百般欺辱不敬。

    后宫之中,没有一个嫔妃的背景比得上陆顺华,能斗倒陆氏女的,只能是另一个陆氏女。

    皇帝的手段的确高明,既然皇后没有过错,那就主动制造她的过错。

    陆顺华本以为皇帝爱她,早就被他的甜言蜜语蒙蔽了眼睛,此刻被这对狗男女百般欺辱后,才终于醒悟,巨大的心理落差终是把她给逼崩溃了。

    她不堪其辱,跟皇帝大闹了一场,公然断发与皇帝恩断义绝。

    这正是皇帝想要的,他毫不留情的把陆顺华以御前失态,大不敬之过废了皇后位。

    此时,陆顺华的皇后才不过做了三年,帝王啊,就是如此薄情。

    陆顺华刚被废时,太子党还觉得另一个得宠的也是陆氏女,就算废了这个陆氏女,也要立另一个陆氏女做皇后,太子的地位依旧稳固。

    可能真是当年陆聿做太子少师时,对太子的愚弄起效了,太子党的勋贵老臣是万万没想到,皇后一废,这傻太子以为自己也要被废了,竟坐立不安,谋反作乱了。

    这下,原本还能保一保的太子,不废也得废了。

    皇帝快要乐疯了,他还没开始对付太子,太子就自己沉不住气了。

    太子谋反失败后,被皇帝软禁,被废已是板上钉钉了。

    太子被废后,勋贵老臣们不出所料的打着废太子的名义起兵谋反了,京兆王平定了叛乱,皇帝毒杀了废太子,太子党就此被连根拔起。

    皇帝利用陆氏姐妹的厮杀,顺利废后、废太子,完成了对鲜卑旧贵族的清洗,解决了汉化改革的所有阻力。

    这个时候,他已经全盘掌控了局势,所有人都觉得他该立陆丽华为皇后了。

    我也知道,陆丽华恨我,她一旦得势,不会放过我。

    皇帝清算的路上,下一个要死的就是我,我等着他来杀我。

    可是他没有杀我,也没有立陆丽华为皇后。

    陆丽华慌了,她以为陆顺华被废,她就能做皇后了。可废后、废太子之后,皇帝却没有立她做皇后的意思,反而一直在积极推动立我的儿子为新太子。

    魏国祖制,子贵母死,他要立我的儿子,却不先以祖制杀我,陆丽华能不慌吗?

    一旦我的儿子成了新太子,我这个太子生母又没有被赐死,那她陆丽华算什么?难道她费尽心机斗倒陆顺华,就是为了给我们母子做嫁衣吗?

    如果我登上皇后位,她就是死路一条。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被皇帝给耍了,终于看清了皇帝的真面目,她也开始恨皇帝,想要报复皇帝。

    她不知从哪里得知了我和陆聿入宫前的往事,就以此来威胁我。

    她说,二皇子未足月而生,一旦我与陆聿的丑事暴露,二皇子的血脉一定会遭到质疑,他不仅做不成太子,还要给我陪葬。

    可如果我死了,她就会举陆氏之力,力保我的儿子登上太子位。

    她还说,她的哥哥是因我而死,我这种不知羞耻的贱人还有什么颜面苟活在这个世上,投向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她的哥哥英年早逝,枯骨黄泉,我却锦衣荣华,安享富贵,我还是人吗?

    我觉得她说的很对,甚至庆幸蠢了一辈子的她,终于在此刻看清了皇帝这个伪君子的真面目。

    一个自幼活在陆太后的阴影中,那么小的年纪就懂得伪装自己,隐藏喜恶,隐忍保全自己的皇帝,他说出来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表现出来的爱,半分都不能当真。

    浮于表面的爱与恨都是可以伪装的,你得看他做的事,最终造成了什么结果,又是谁受了益,才能猜透他真正的心思。

    他当初也很宠陆顺华呢,为了立陆顺华做皇后,破了多少规矩,甚至不顾百官强烈反对,一意孤行把她捧上后位,多么感天动地的爱啊,最后不还是废了她?

    我就从来不把他的爱当真,不为那虚无的感情患得患失,我从来都没爱过他,所以我活得通透,看的真切,他对我又爱又恨,却拿我无可奈何。

    我跟陆丽华说,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挡你的路,我本来就是个祸害,我欠你哥哥的,早晚是要还的。

    她心满意足地走了。

    那一夜,我精心打扮了一番,派人去请皇帝过来,皇帝来了,他以为我回心转意了,甚至还拿来册后诏书,想跟我重新开始。

    他说只要我忘记陆聿,以后一心一意对他,他就立我做皇后,立我的儿子做太子。

    我笑了。

    那时,我已经不想活了,便也无所顾忌了,我跟他坦白了我和陆聿的少年往事,讲我如何被太后骗入宫里,如何跟他错过。

    其实皇帝一直都不知道我跟陆聿的过去,在他眼里,我们就是一对不忠不义,不知廉耻的奸夫淫.妇,可真相大白的那一刻,第三者竟成了他自己。

    他终于知道我为什么恨他了,他本以为是我们双双背叛了他,可实际在我眼里,是他强取豪夺,毁了我的人生。在陆聿眼里,是他横刀夺爱,夺走了他的未婚妻。

    不是我们背叛了他,而是他毁了我们。

    他一直都是一个非常冷静,甚至冷酷的帝王,处处都算计的太清楚。

    他的爱都是有条件的,我不接受他的条件,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也不在乎我的儿子能不能做太子了。

    我想要的都已经失去了,我得到的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太累了,我不想再斗下去了,我就自尽随陆聿去了。反正我已经活够了,就用我的命,换我的儿子好好活下去吧。

    后来发生的事,都与我无关,我也不知道了。

    徐姐姐再度死在我眼前后,我大受打击,终于想起了前世的全部记忆。

    皇帝见我想起来了,便跟我坦诚了,他说我死后他痛不欲生,终年南征北战,为我们的儿子登基铺路,没两年就病倒军中,死在了南征的路上。

    我的内心毫无动容,只觉大快人心。

    他这种人还会愧疚与悔恨?

    前世他毁了我,杀了陆聿,这一世,他明明知道一切,却还在算计他,拆散我们,他本来就是死有余辜!”

    ……

    窗外天色将明,明锦咬牙切齿说完陆聿死后发生的一切,双目已然猩红。

    “可怜了徐姐姐,两世都死在阴谋家的野心之下。前世,她虽被追封皇后,儿子又封了太子,可太子被废杀后,她也被追废了皇后。她的牺牲,最后却是一场空。”

    明锦眼神黯然,她死后,她的儿子登基称帝,倾国之力为她开凿佛窟,积累功德,将她的神主迎入太庙,受社稷香火供奉,才为她换来一个重来一世的机会。可徐贞风母子,却连个为他们超度追念的人都没有,连重生都轮不到他们。

    虽说前世她为了活命,也算计过大皇子,可孩子终究是无辜的,她对不起他们,她和陆聿也已经用自己的性命赔他们母子了。

    但身为罪魁祸首的皇帝和太后,却是一直逍遥法外。如果皇帝的英年早逝算报应的话,那也算老天有眼了。

    她轻嘲道:“徐姐姐的父叔均死于平乱,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皇室就是看她家族无人好欺负,把她的血全部榨干,吃干抹净后,再像征性的给她追封个皇后,以堵天下悠悠之口。这一世,不知皇帝还要如何吸他们母子的血。”

    陆沅芷心中难静,她摇了摇头,“他们都已经为权力疯魔了,他们都不是人,我现在就去杀了皇帝,毒死太后,也算是为天下苍生做了些事。”

    说完,她提剑就要去跟皇帝和太后拚命。

    明锦立刻拦下了她,“沅止,别冲动,皇帝是重生归来,我们现在就是他的掌中之物,你去杀他就是去送死。”

    陆沅止不甘心,握了握手掌的剑,“我早就是该死的人了,徐贞风的性命已经没了,为了阻止更多牺牲,我会在一切还没有发生前就杀了他,改变其余人的命运。”

    “沅止……”

    陆沅止从容取下腰间的罗刹鬼面,戴在了脸上,“就让我最后一次用魏长风的身份行刺,用我的性命,换哥哥的自由。”

    明锦愕然看着她的举动,意识到她是要为陆聿替死后,立刻抓住她的手腕制止她。

    “你不可以!”

    陆沅止不为所动,反趁其不备时,将她的双手反剪,把她捆起来放到了床上,又堵上她的嘴,让她发不出声音。

    明锦被捆成了蛹,在榻上挣扎着,嘴里呜呜却发不出声音。

    陆沅止给她盖好被子,嘱咐道:“如果行刺失败了,我会让哥哥来救你,你就跟他走吧。忘记前世,放下仇恨,和他好好过日子,不要再想着复仇了。”

    明锦泪流满面,心中不停唤着她。

    沅止,沅止……——

    第79章 豁命一博

    太和殿上,百官来朝。

    皇长子出生满百日后,宫中为其举办了盛大的的命名礼。

    陆太后亲自定下了大皇子名讳,《尔雅》有言,嗣,继也。遂为皇长子取名为嗣,字承业,以示对他的信心与期望。

    金石鼓乐大作,百官向皇帝称贺。

    元晔高坐上位,看着抱着大皇子跪在自己面前的内监,思绪竟又飞转前世。

    前世,大皇子的册名礼后,与他同日出生的二皇子却因生母失宠,不得父爱,在宫中一直备受冷眼忽视,长到三岁都没取大名。

    他本就忌讳让明锦怀孕的不光彩经过,为了抹杀那段隐情,便有意忽视这个懂事可爱的孩子。

    直到明锦复宠,二皇子才被送回明锦身边。二皇子自幼体弱多病,明锦对他悉心养育,还给他取了个小字长生郎,祈祷他平安长大。

    因为没有大名,久而久之,宫里人便也都这样叫了。

    直到陆聿提醒他,皇子们到了该开蒙读书的年龄,二皇子也该有个正式的学名时,他才终于为二皇子取了个名字。

    那时的明锦风头正盛,宠冠六宫,子凭母贵,他便为二皇子取了一个同大皇子一样被寄予厚望的名字。

    胤,字延明,延的是陆聿的明。

    那时的陆聿,是他所能想像的君臣最美好的模样。他便希望二皇子长大后也能成为一个像陆聿一般尽忠尽孝的纯臣,倾力辅佐兄长,来向太后宣示其无夺嫡之心。

    二皇子承了陆聿的字,又拜其为师后,陆聿对他自然也更加用心教养,甚至疏忽了对大皇子的管教。

    那时,他还因大皇子的学业斥责过陆聿,陆聿深自诲责,向他请罪。撤换了一批东宫官署后,他便也没再深究陆聿的问题。

    直到他们私情败露的那一刻,他才知道陆聿对二皇子的偏爱,不是因为二皇子是他的弟子,而是因为二皇子是她的儿子。

    他们竟然在合谋窃取自己的江山。

    最在乎的两个人的双重背叛,让他备受打击,一蹶不振,彻底丧失了对人的信任,就此埋葬了一切感情,变的冷心冷血。

    他恨他们的背叛,可发现的时候木已成舟,为时已晚,大皇子已经被陆聿教废了。

    他太信任陆聿,陆聿又太了解他,他从不对他设防,才让他有了可趁之机。

    陆聿故意引导大皇子违背他的政见,又教二皇子如何迎合他的政治理念,致使他不得不放弃大皇子,改立二皇子为太子。

    陆聿毁了他一个儿子,可他也已经用自己的性命谢罪了。

    他想起赐死陆聿之夜,他对他说——

    你是皇后和太子的政治靠山,你不死,我怎么废后废太子?你不死,我怎么能安心立她的儿子做太子?

    陆聿没有辩解什么,心甘情愿地赴死。

    他以为他的死可以给明锦一个安定无忧,再也不用担惊受怕的未来,可他们却都低估了明锦的决绝。

    如果明锦可以再狠心一些、薄情一些,心安理得的接受他的册后诏书,享受陆聿用性命为她换来的安定与富贵,她就能成为下一个陆太后,生生世世,永享尊荣。

    可是,她太软弱了。

    ……

    “陛下。”

    陆太后开口,唤回了元晔的思绪。

    元晔闭了闭眼,平复思绪,看着内监怀抱中安静的婴孩儿。

    这一世,如果他能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好好教导大皇子,或许,他也会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或许,就不会再造成前世父子相残,棠棣反目,劳燕分飞的结局。

    元晔起身下阶,一步一步走近那抱着皇子低头跪倒在地的内监。

    他淡扫了一眼内监,将一个刻有皇子名字的长命锁放在孩子身侧,还未来得及开口昭告大皇子的名讳,一道寒芒骤然闪现——

    那怀抱皇子的内监,猝不及防地腾空而起,单手从襁褓下抽出长剑,趁皇帝下阶,拉近距离时,直直向他刺去。

    元晔心下一凛,猛然侧身,躲开只差一寸便刺上自己的剑锋,看到刺客脸上突然出现的罗刹鬼面时,眉峰微蹙,神情莫名。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大殿上一时人仰马翻,乱成一团。

    百官都听说过鬼面杀手刺杀权贵的事迹,心中多少有所畏惧,可万万没想到“魏长风”会公然在大殿行刺皇帝,都吓得四散溃逃,惊叫声此起彼伏,闻变欲护驾的侍卫,也被挤拥的难以接近皇帝。

    “护驾,护驾!”

    元显穿梭在乱成一团的百官中,边高呼护驾,边寻找皇帝。

    陆沅止此行本是抱着必死之心而来,她心知弑君艰难,只好乔装易容成内监接近皇帝,若是不能一击击杀皇帝,给了侍卫护驾之机,再想动手,就是难上加难了。

    可箭在弦上,她只能豁命一博,纵死也要拉皇帝太后垫背,便再度扬剑劈来。

    元显纵身跃起,空手震退其剑锋,挡在皇帝身前。

    陆沅止心知元显难缠,心下一横,遂将怀中皇子扔向元显。

    元显大惊失色,立刻接住啼哭的皇子紧紧抱住。

    陆沅止趁着元显分神之际,对着皇帝虚晃一招后,便飞步登阶,要先取陆太后性命。

    元晔神色一紧,欲回身去护太后,李凭已抢先一步冲到太后身前,将人护到身下,自己却被剑锋划破手臂,鲜血喷涌。

    陆太后倒在地上,血溅满了她的凤袍,狼狈不堪,她看着直逼自己而来的鬼面杀手,心底不是恐惧,竟是一阵苍凉。

    她遥望刺客,看着鬼面后那双与自己相似的凤眼,发出了灵魂质问——

    “你为何而来?”

    她的声音不高,却是铿锵有力,临危不惧。

    陆沅止双眸血红,看着倒在地上的狼狈妇人,她是她血浓于水的姑姑,却已经成了被权力操控,毫无人性的恶魔。

    皇帝该死,她亦该死。

    她不会因为她们都是女人,又流着一样的血而对她有半分手软留情,就像陆太后曾经毫不手软的迫害那些无辜的女子一般。

    陆氏的罪孽,终将由陆氏的人亲手终结。

    她举剑对准陆太后,银刃寒光倒映在狰狞的鬼面之上,语气没有丝毫的感情。

    “为枉死的冤魂讨命来!”

    *

    与此同时的掖庭——

    过往,明锦总是在天濛濛亮时便会去浣衣局干活儿,今日已天光大亮,浣衣局负责的女官却迟迟不见明锦来干活儿。

    女官当她是又端起什么小姐主子的架子,故意偷懒,便带了几个强壮的宫人气势汹汹找来她的住所,要把她揪起来去干活。

    一进屋,不见人影,却见床榻上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女官心下一惊,未敢贸然接近,就指挥一个小宫人去替自己查看情况。

    宫人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凑近后,猛地掀开被子,却看到被捆成一团的明锦在床上挣扎。

    众人纷纷吃了一惊。

    女官掩口惊呼,“你这是遭了贼吗?”

    明锦见有人来,如遇救星,立刻蠕动身子向她们挣扎靠近求助,可嘴被堵上,呜呜发不出声音。

    宫人呆了一下,才回神扯掉了她塞口的布帛。

    明锦嘴上一松,焦急道:“快帮我解开!”

    宫人一头雾水地帮她松着绑,女官还在一旁反覆询问她出了何事?

    明锦顾不得回答,手被解开后,便立刻手忙脚乱地解开身上、脚上的绳索。

    解开这层层束缚后,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床,不顾女官的阻拦呼唤,拔腿往太和殿狂奔而去。

    *

    大殿之上,嘈杂纷乱。

    剑锋直逼陆太后而去——

    元显只需对皇帝负责,此刻怀抱大皇子安抚,对陆太后即将被行刺冷眼旁观。

    陆鉴脸上已然失色,刺客身型与先前刺杀他之人并无二致,他可以容忍她行刺自己,可刺杀皇帝是诛九族的大罪,若刺客真是他的女儿,她岂能坐视她弑君又行刺太后?

    “孽障!”

    陆鉴目眦欲裂,夺过前来护驾的禁军的刀,大步登阶,亲自阻其身形。

    李凭虽负重伤,依旧豁命将太后挡在身后相护,凛然面对刺客。

    陆太后神情镇定,不动如山,冷眼看着刺客逼近自己的剑锋。

    时间在那一刻仿若慢了下来,嗡嗡嘈杂的声音也趋于安静,剑锋与血肉只在方寸之间。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剑芒快如闪电般出手,将刺向陆太后的剑锋格挡开来。

    陆聿手持长剑,面无表情地挡在了太后面前,一人一剑冷冷指着刺客的罗刹鬼面。

    陆沅止被强大的冲击力震的后退一步,握剑的虎口隐隐发麻,她看着全身杀意四起的陆聿,心下一凛。

    下一刻,却是莫名一松。

    她若能以魏长风的身份死在陆聿手里也好,这样,便不会再有人怀疑陆聿是魏长风,他就能永远摆脱这个身份,不再是那见不得光的影子。

    他可以光明正大地行走在阳光之下。

    陆沅止再度抬起剑,主动向陆聿发起进攻,陆聿也未曾留手,杀招如风如火般席卷而来,将陆沅止逼的节节后退。

    陆沅止一心求死,招招式式,都仿若在诉说,来吧,来杀了我。

    殿中的对决如火如荼,刺客被步步逼退,远离皇帝与太后,护驾的禁军也纷纷围上来协助捉拿刺客。

    陆聿的步步紧逼,禁军的层层围困,陆沅止终是不敌,手中长剑落地,被就地擒拿。

    刺客被制服后,陆鉴扶起陆太后,高声吩咐陆聿——

    “聿儿,将刺客就地格杀!”

    陆沅止伏在地上,闻声冷笑。

    就地格杀?

    这就是她的父亲对她的宣判。

    陆聿收剑,对陆鉴的吩咐置若罔闻,他能感受到刺客应对他的招数并未尽全力。

    刺客是一心求死,以魏长风的身份去死。

    他不留手,无非是想逼刺客放弃抵抗,好就地擒拿,弄清她的身份。

    陆聿走向已被禁军制服的刺客,将要靠近时,又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一直在找的人,如今就在他的面前,再也无法逃脱。

    他希望她是他的妹妹,那样,他起码还有一个血脉至亲存世。

    他又害怕她是他的妹妹,因为他不曾有一日尽到兄长的责任。

    他该认回她,又不知要如何面对她。

    陆聿抬手想要摘掉她的面具,看一看她的庐山真面目,却莫名退缩,手指就那样停在半空,再也不能移动半分。

    一瞬犹疑之际,陆鉴却飞身越过陆聿,突然对着陆沅止的头顶就是一掌劈下,只为取她性命而去。

    他不能让她的真面目现世,不能让她与陆聿相认,一个背负弑君之名的刺客,不能与陆氏有任何牵连。

    陆沅止大吃一惊,陆聿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杀的措手不及。

    他们谁都没有想到,陆鉴竟敢公然在大殿上杀人灭口!

    与此同时,脱身后的明锦也终于赶到太和殿,她看着即将劈向陆沅止的手掌,大惊失色,她拚命地想要冲入殿中制止,却冲不破禁军的重重阻拦。

    “不要!”

    眼看陆鉴的掌风将要劈下,危机之际,陆聿竟纵身挡在了陆沅止面前。

    陆鉴大吃一惊,却已来不及收掌,那一掌便重重落在了陆聿身上。

    一声闷响之后,殿上鸦雀无声。

    “聿儿!”

    陆鉴的声音又惊又怒,恨铁不成钢,几是气急败坏。

    他未曾留手,就是取陆沅止性命而去,这一掌的力道便是千钧之重,他硬挨一掌,不死也要内伤。

    陆聿身型踉跄了一下,血,一滴一滴的沿着他的嘴角滑落,他的手臂,还稳稳地撑在陆沅止身体两侧,为她撑起了一条活路。

    陆沅止的眼神在发抖,脸上的假面因受到掌风余劲的冲击,也缓缓裂开滑落。

    兄妹二人四目相对,面具下的人,早已泪落满面。

    陆聿看着眼前小女郎那熟悉又陌生的模样,有一种来自血缘的天性,无需言语,便心领神会。

    他闭了闭眼,抬手,将人拥入了怀中——

    第80章 全员掉马

    冬日的暖阳照入殿中,映亮了两兄妹的身影。

    大殿上静的惊人,明锦仿若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在陆沅止脱险那一刻,便瘫在了地上。

    百官依旧惊魂未定,见陆聿挺身相护刺客便已百思不解,此刻又见他与刺客举止亲近,更是一头雾水。

    陆沅止真面目现世,元晔心知已到了最后的宣判时刻,遂与元显递了一个眼神。

    元显会意,将大皇子交给了内监,示意禁军护送百官散去,百官心知兹事体大,不该知道的事情不能看,纷纷低头离去。

    大殿被清场,只留下了陆氏一家。

    陆鉴看着刺客那与公主神似,又与陆聿有着几分相似的容貌,不由一阵胆寒心虚。

    陆沅止哽咽了,卸下了所有的锋芒,终于喊出了那声迟来的呼唤。

    “哥哥。”

    陆聿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扶着陆沅止缓缓站起了身子,冷冷面对陆鉴。

    明锦走了过来,站到兄妹二人的身侧,正色道:“刺客还未经审讯,太师岂有杀人灭口的道理?太师这么急着动手,是心虚了不成?”

    陆鉴面色不改,“弑君犯上的罪人就该就地格杀。”

    “弑君是诛九族的大罪。”陆聿冷冷环顾着殿上诸人,接着道:“那今日在场的诸位,是不是都要陪葬?”

    陆鉴眉头一皱。

    陆太后尚心有余悸,她勉强撑起身子,挥手示意陆鉴不要再说了,她望着陆沅止的脸,镇定询问,“你叫什么名字?”

    “沅止。”

    “你知道自己的姓氏来历吗?”

    陆沅止平静道:“我只是一个流浪的刺客,无根无姓,无父无母。我是胡人眼中的恶贼,汉人心中的救赎,我没有什么来历可追寻,我只是一个为枉死的冤魂来索命的普通人。”

    陆聿眼神微微颤动了一下。

    明锦看着她,她不承认陆沅止的身份,她还是想顶替魏长风的身份替陆聿赴死。

    陆太后摇了摇头,年轻人总是有着一腔孤勇与冲动,与她的抱病虚弱相比,真是令人羡慕的活力,轻嘲道:“你以为靠你一个人,一把剑,就能为这世间伸张正义吗?”

    “我一个人能做的很渺小,但若能杀了你们,我就为天下人做了很多。”陆沅止的目光在皇帝和太后身上游走,“我的力量微不足道,但我的精神坚不可摧,自有后人前赴后继,承我遗志,推翻你们的野蛮统治。”

    听到她不知悔改之言,陆太后眼睑微微抽搐着。

    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之女,因自幼流落在外,未曾受过一日家族教诲,竟被那污浊的世间荼毒的如此自甘堕落,这样的嫡女,即便找了回来,又何配母仪天下?

    她愈发憎恨那偷走她、教坏她的人,她语带愠怒,甚至有几分痛心疾首。

    “你可知,你是先帝许诺的皇后,你本该在云端之上,轻易获取这世间最至高无上的权力与地位,用权力去实现你所追求的正义。而今,你却堕落成了不见天日的刺客,以武犯禁,挑衅这世间的法度,让自己只能在阴沟中苟活!”

    陆沅止冷笑,她看了看皇帝。

    “谁稀罕给这个伪君子做皇后?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甘做权力的奴隶?”

    元晔被嘲讽后,面色依旧平静。

    陆鉴立刻清叱,“放肆!”

    陆沅止面不改色,愤然反驳道:“放肆?你现在知道要尊君敬上了,可当年若非你荒淫无度,冒犯天威,我又怎会年幼蒙祸?是你种下的恶因收获了恶果!可恨你这老贼老而不死,遗害人间,我早晚会取你性命,为吾母报仇!”

    “逆女!”陆鉴气的面色涨红,终于在这一刻肯定了她的身份,他手指颤抖,恨不能再来一掌拍死她,可一看到陆聿那冰冷的视线,气焰便凉了几分,只气急败坏道:“你明知自己的身世还要来行刺,简直大逆不道!”

    “是,我什么都知道,我的师父从来没有隐瞒过我的身世,如今的路,是我自己的选择。”陆沅止冷冷嘲讽着,“我已经清醒了,你们却还做着让陆氏女做皇后的春秋大梦!”

    她手指着元晔,当面戳穿他和陆太后那母慈子孝的假象,“他对你百般恭敬,百依百顺,可在立陆氏女为后之事上就是不松口。陆氏送了两个女儿入宫,他若愿意让陆氏女做皇后,早就立后了,拖延至今,不就是因为不愿意?!”

    多年表面和谐的假象被撕破,陆太后一时气血翻涌。

    陆沅止又看向陆鉴,神情愤然,“当年先帝病重时,你私通宫婢,先帝大怒,为阻陆氏嫡女登后位,于是派人暗杀于我,若非师父心软留我性命,早在十八年前,我就是一条冤魂了。”

    陆鉴自知理亏,难以反驳。

    陆聿乍然闻此内情,神色陡然一变。

    当年陆沅止丢失时,他不过数岁,对其中隐情并不清楚,若真是先帝派人下的手,那先帝就是根本不愿意让陆氏女做皇后,元晔应该是和先帝一样的想法。

    可曾经,元晔每每跟自己谈论起明锦的时候,都是表现的非常喜爱,渴望立她做皇后的,难道那些也都是假装的吗?

    他望了望元晔,此刻,他突然发现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元晔。

    他以为他们是知己,是兄弟,他为他出生入死,铺平前路。可实际上,元晔一直在提防他们兄妹,从未对他坦诚相待。

    归根结底,他们只是君臣。

    陆沅止仰头眨了眨眼,继续控诉着,“他们父子同心,陆氏女根本不是他们需要的皇后。我若非隐姓埋名,流落民间,早就被狗皇帝派人暗害了。”

    陆太后脸色铁青,气地捂住心口,险些提不上气。

    陆沅止怒视着元晔,弯腰再度捡起地上的剑,对准了皇帝,“横竖左右都是死,与其被人暗害,倒不如豁命一搏,今日,我就与狗皇帝同归于尽。”

    元晔坦然面对着陆沅止的愤怒,陆聿也破天荒的没有制止她。

    这时,一道清呵传来——

    “沅止,住手。”

    陆沅止闻声,身形一顿,顿时头皮发麻,她不可思议地转头,愕然开口,“师,师父?”

    元显神色无异,换了声线道:“是我。”

    陆沅止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天旋地转。

    元显走到她的面前,从容开口,“当年,我受先帝之名杀你灭口,我不忍动手,只将你暗中藏起。先帝驾崩后,太后清算帝党,排挤我出内朝,命我出镇长安,我只好把你一同带去长安。”

    说完,元显还转头看了一眼陆太后,嘴角微带讽刺,今日就是摊牌之日,势必要给陆太后最后一击。

    陆太后怒不可遏,原来那个偷走陆沅止的贼人,竟然是他!是他毁了他们陆氏的准皇后!

    元显看着陆沅止,目光慈爱,“小时候,你总想离开长安去看看外边的世界,我都以各种借口不许,无非是因为我因职不能久离长安,又怕你离开我的视线,遭受无妄之灾。”

    “陛下从未对你下过任何格杀令,我本想让你隐姓埋名一辈子,可陛下得知你还存世的消息后,却让我告知你的真实身份,哪怕知晓你有弑君复仇之心,也从未想过杀你绝后患。”

    陆沅止眼中泪光涌动,她万万没想到,从小对她呵护宠爱有加的师父,竟是她坎坷人生的帮凶。

    “这一切罪孽,都是我一人所为,偷走你的人是我,怂恿太师收养明锦的人也是我,是我造成你们两个小女孩儿坎坷悲惨的人生。你该恨的人,复仇的人也是我,与陛下无尤。”

    元显坦然张开双臂,面对着陆沅止。

    “杀了我,为自己报仇,结束这一切恩怨吧。”

    陆沅止心灰意冷,掌中的剑竟是锵然落地。

    明锦听到这秘事后,只觉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凉彻心扉。

    此时此刻,她终于知道,她们苦苦追寻,那个隐于暗中,皇帝真正的心腹竟是元显!

    陆沅止曾将她们的谋划告诉过师父,若她的师父就是元显,那从一开始,皇帝就很清楚她是为了什么入宫。

    她和沅止自以为一切计划天衣无缝,可以实际上,却是从一开始就落入了皇帝精心编织的圈套中。

    皇帝明知她是抱着杀他的目的入宫,他也不在乎。

    从一开始,她就完全在他的股掌之中,她的一切行为,在皇帝眼中,就是一场拙劣的表演,他高高在上的审视着她们无用的挣扎,还乐此不疲的配合。

    他是不是有病?

    “你们这群疯子。”

    陆沅止骂出了明锦的心声。

    听完这一切,陆聿心中早已波澜汹涌,他看着元晔,质问着,“这一切是真的吗?”

    元晔默了一下,不想骗他,“是。”

    “你一直都知道?”

    “是。”

    陆聿彻底失望,哪怕他解释一句呢?

    元晔怎么利用他,他都不在乎,可他不能原谅他明知道他妹妹的下落,却一直隐瞒他、欺骗他,夺走他在世上所有的亲人。

    陆沅止擦擦眼泪,恨声道:“哥哥,你现在相信了,他一直都只是在利用你,算计你,残害你的妹妹,拆散你的爱人,只为控制你供他驱使,为他卖命。”

    陆聿闭了闭眼。

    元晔面不改色,他从容下阶,在数步开外看着殿中站成一线的三人,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

    陆沅止毫不怯懦地回望着他。

    元晔又看向陆聿,提醒他,“现在不是追究沅止受害真相的时候,而是解决魏长风的问题。”

    他们彼此都很清楚魏长风到底是谁,可如今陆沅止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被擒拿,所有人都以为她是魏长风,难道他真要让她以这个身份赴死?

    “宣明,你说句话。”

    “我已经想好了。”陆聿自嘲一笑,沅止还那么小,他怎么让他唯一的妹妹去替他送死,“她是我的妹妹,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该由我这个兄长担起责任,何况,那些不是她的罪孽,都不该由她承担。”

    陆太后却是急了,她怎么能让陆聿去给陆沅止担罪?何况,就陆沅止犯的罪,那是陆聿担得起的吗?

    “聿儿,你退下,此事无需你插手。”陆太后正色道:“哪怕今日行刺之事,我与陛下都不做计较,可她以魏长风的身份杀了那么多朝廷勋贵,此事不能善了。”

    陆沅止面无惧色,凛然站出来道:“没错,魏长风是我,那些人都是我杀的,你杀了我吧,你满手血腥,也不多我一个。”

    这时,一只宽厚有力的手掌却静静按在了她的肩上,阻止了小女郎冲动的身形。

    “沅止,退下吧。”

    陆沅止茫然,“哥哥。”

    陆聿上前一步,坦然面对着众人,神色平静。

    “她不曾杀人,不曾为恶,她只是一个单纯年轻的小女郎,那些沉重的罪孽,不该由她承担。”

    陆沅止心中一咯登,涌起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明锦隐隐猜到陆聿想做什么了,她极力平静着情绪,让自己看起来还算镇定,坦然对上陆聿看向自己的眼睛。

    “我未曾有一日尽到兄长职责,本就心怀有愧,又怎能让唯一嫡亲的胞妹为我赴死。”

    陆沅止瞳孔张大,想要制止他,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我才是真正的魏长风,该死的人,是我。”

    一句话,掷地有声,犹如惊涛骇浪,席卷殿中诸人,诧异、惊骇、震惊,形形色色的情绪轮流浮现,陆太后和陆鉴更是如遭五雷轰顶。

    元晔闭上了眼,对众人背过身去。

    一切都结束了。

    大殿中的空气都为之翻腾涌动,陆聿却在海浪中屹立不动。

    陆聿看着明锦,撕下了隐瞒多年的假面与伪装后,却是一瞬轻松。

    是,他是魏长风。

    那个杀人如麻的魔头,那个欺骗感情的恶人。

    她会恨他、怨他,他会彻底失去她,可一段用谎言骗来的感情,所有的报应都是他咎由自取。

    唯有让她知道她所爱之人,是她最敬仰的哥哥的伪装,她才会彻底放弃魏长风那个大魔头。继而把对魏长风的爱,化作对他的恶心,在忘却这段感情后,开启新的人生。

    他会对她坦白,然后离开她的人生,此生不复相见。

    陆沅止急了,她拚命跟众人解释着,“不,不是他,是我,人都是我杀的,你们杀了我吧,不要伤害我哥哥。”

    陆聿制止了她,手掌温柔地落在她的头顶,然后缓缓滑向她的脸颊,轻轻为她拭去了泪痕。

    “从十六岁起,我便提刀杀人,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他的鲜血沾满我的剑锋,我洗干净了剑,那股血腥味却始终在我鼻下萦绕不绝,我常为此心悸、惊醒。”

    陆沅止泪流满面。

    陆聿顿了一下,转身望着明锦,一步一步走向她,一字一句自我审判。

    “我卑劣、无耻、禽兽不如,我深深伤害了我爱的、爱我的人,我辜负了众人的信任与期望,我满手血腥,杀人如麻,注定要在无边的炼狱沉沦。”

    明锦红了眼眶,“你何苦说出来?”

    陆聿的声音依旧镇定安详,“风中的过客,让一个人的心至今不得自由,现在,我要揭破那些虚幻假象了。”

    明锦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陆聿亲手毁掉自己给她编织的美梦,诉说着对过去的告别。

    “我种下的恶因,终将由我自食恶果,被厌弃、被唾骂,亦是我罪有应得,咎由自取,从今以后,你的人生自由了。”

    说完,便毫不犹豫地抬步,向殿外走去,与明锦擦肩而过时,也没有回头。

    陆太后愕然听完这一切,看着陆聿离去的背影,只觉眼前天旋地转,嗡嗡嘈杂的声音,一时全部变成了嘲讽她的声音。

    毁了,毁了,全毁了。

    先帝啊先帝,终究是你棋高一着,陆氏后辈的希望,彻底断了。

    机关算尽,半生虚耗,到头却是一场空。

    心中郁气积聚,陆太后一时急火攻心,骤然昏了过去。

    殿上立刻传来众人此起彼伏的惊呼——

    “太后!”

    “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