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出?租车停在关山小区门口停下。
王弈琪下了车, 走过繁华的底商,进入小区大门,寻找六单元, 找到401, 敲门。
很快有人开门, 出?现一张妇人的脸,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时光的印迹, 但依稀能看出来她和罗雪眉眼相似之处。里面传来一个年轻男声:“妈,谁啊?”-
深秋的午后, 罗雪坐在阳台上晒太阳,和煦的日光让她感到有些困乏,正发着呆,听见身?后有人进屋。
她转过头,意外看到熊缤纷。
自打她转院之后,熊缤纷和罗松没有来看过她。她每个月会?给熊缤纷的账上打两千块钱,她知道罗松搬了回去,每个月收到罗雪的钱之后,他会?假惺惺地问下?罗雪的情况。
熊缤纷进了门, 慢慢走过来, 脸上有一种少?见的局促。
罗雪转动轮椅, 往房间走:“妈, 您怎么?来了?”
熊缤纷说:“我来看看你?。”
罗雪疑惑, 看向?门口,并没有人:“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熊缤纷过来瞧看罗雪的腿,只问:“现在好些了吗?”
罗雪答:“好些了。”
熊缤纷自己找个凳子坐下?。罗雪仔细查看熊缤纷的神?色, 不知道她来这里究竟要做啥。
熊缤纷环顾病房一周,问道:“王总呢?”
罗雪答道:“不在。”
“他平日里来看你?吗?”
“你?有什么?事要找他?”
熊缤纷低头看了下?自己的手, 说道:“我就是问问,关心关心,”又抬起头问,“王总家里出?事了,你?知道吗?”
罗雪顿了一下?:“怎么?了?”
“他妹妹生病了,你?认识她妹妹吗?”
罗雪心中?诧异,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熊缤纷见罗雪反应,便知道她晓得王奕琪的事,直说道:“我听小区里面的人说的。雪明集团要拆迁我们小区,大家也不知道怎么?就打听到了王总的家事。”
罗雪想了想,关山小区的人确实很八卦,知道这件事也不足为怪,也没多想。
熊缤纷关切地说:“听说是尿毒症,要换肾的。”
罗雪迟疑地点了点头:“妈,您怎么?打听起这件事了?”
熊缤纷说:“以后都是一家人了,王总家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们应该也帮帮。”
罗雪不喜欢熊缤纷的口气,草草说道:“他一直在找肾源,但?没有那么?好匹配的。”
熊缤纷问:“王总没有跟你?说过为什么?这个肾源这么?难找。”
罗雪说:“他和我说这个干嘛,找肾源都是通过正规的机构,需要时机,又不是器官买卖。”
熊缤纷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说道:“我也不懂啊小雪。我听说王总的妹妹是个什么?R阴性的血,俗称熊猫血,好像中?国人是这个血的特别少?。我记得有一年?你?去献过血回来,说你?是熊猫血,是稀有的血型,你?们是同一个血型吗。”
听闻此言,罗雪顿时怔住,好半天没有回过神?。她诧异王弈琪换肾困难的地方原来在这里,更诧异这个消息从熊缤纷的嘴里说出?来。等她愣了两三秒,她意识到熊缤纷接下?来想要说什么?。
果然,熊缤纷问道:“小雪,你?去测过吗,和王总的妹妹匹配过吗?”
罗雪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熊缤纷:“我去测那个做什么??”
熊缤纷似乎有些难为情,眼神?闪躲地说道:“我觉得这是一个希望,毕竟那也是一条人命,如果咱们能匹配……我……我也只是打个比方啊……”
“妈!”罗雪大声打断她,“您在说什么?呢?”
“哎哟我就是问问你?嘛,你?生气什么?,要是能匹配上,他们王家不得求着我们家,你?还需要看王奕江脸色吗?我们还需要过苦日子吗?到时候不就我们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
“妈!我真难以相信这样的话从您嘴里说出?来,我到底是不是您的亲生女儿?”
“你?不是我女儿是什么??你?不是我女儿我跑来和你?说这样的话做什么??你?在这里住着豪华单间套房养病,每天无?忧无?虑,有没有想过我和小松?当初你?爸走了,我辛苦地把你?拉扯大、小松把上学的机会?然给你?,现在你?自己享福了,就完全?把我和小松忘了?罗雪,做人不能这样忘恩负义的!”
罗雪气得浑身?发抖,她忍着剧痛,挣扎着站起来,指着门口喊道:“走,你?给我走!”
熊缤纷也一拍大腿站起来,怒斥道:“你?怎么?和我说话?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妈!”
罗雪只感到血液刷刷往头顶上涌,就在这时,熊缤纷拿起桌上的一把水果刀,压在自己的动脉上,喊道:“你?们都逼我是吗?罗雪,你?现在和你?爸爸一起,要逼死我,让我给那个小三让位,是吗……”她幽怨地看着她,“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真心对我的。我养大的女儿不肯孝敬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听到这话,罗雪脑子“嗡”一声大了,她知道熊缤纷犯病了,她后悔地想扇自己耳光——她为什么?要和熊缤纷争呢?她忘了她一进死胡同就容易犯病了吗?
她踮着脚,艰难地往前跳了一步,她试图阻止熊缤纷,自己却没站稳一下?跌倒在地。
就在这时,罗松跑了进来。
瞧见这情形,罗松不知咋办,罗雪指着熊缤纷的手,着急道:“刀刀刀!把她手里的刀拿走!”
熊缤纷双眼茫然。罗松说:“妈妈,我去削个苹果吃。”熊缤纷并未排斥罗松,罗松迅速夺下?了刀,扔到外面。
他把熊缤纷扶到沙发上,给她倒了杯水。熊缤纷靠着沙发,如祥林嫂般念念有词。
罗雪挣扎着起身?,罗松把她一把抱起来,放到床上,质问道:“你?怎么?把她弄成这样?”
罗雪反问:“你?们怎么?知道我住的病房?”
罗松一噎,在旁边坐下?:“我……我们是你?的家人,当然能问到。”
罗雪根本不信他的说辞:“妈刚才说王奕琪肾源的事,你?知不知道?”
“王奕琪是谁?”
“王奕江的妹妹。”
“……知道。”
“那妈来我这的目的,你?也知道了?”
“我……我这么?跟你?说吧,现在关山小区的人都知道,只要愿意去配型就给5000,一旦肾源匹配上,王家就给500万。”
“谁说的。”
“谁说的你?别管,反正这事儿是真的。”
“所以……你?们就……?”罗雪颤声问道。
“哎呀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罗松觉得罗雪的目光在凌迟他,他忍受不了,跳起来,甩手道,“我、我我、我是希望我能匹配上!我无?所谓一个肾两个肾的,但?是偏偏我是那个啥阳性,我不行!妈是觉得咱们家穷,她不想再过苦日子了,这钱可以给咱俩一人换一套大房子……”
“罗松!”罗松忍无?可忍,拍床大喊,“熊缤纷是个重男轻女的精神?病人,你?也疯了吗?”
“你?对我喊什么?啊,跟你?说这事儿的又不是我!”罗松也大声起来,“再说了,检测一下?就5000,检测了又不一定能匹配,这5000为什么?不要?我又没让你?去割肾!”
两人的阵仗惊动了熊缤纷,她双眼一亮,精神?抖擞,指着罗雪骂:“你?怎么?这么?对你?弟弟?”
罗雪委屈至极,身?旁别无?他物,只有一个软绵绵的枕头。她把枕头恶狠狠地等到罗松身?上:“滚!你?们都滚!我不想再见到你?们!”
罗松站起来:“罗雪,你?怎么?这么?不讲道理?”
罗雪大哭,这时,她只有大哭的力气。
熊缤纷扑上前来,正要打她,却被一只手牢牢钳住。
她转过身?,王奕江怒目而视,目光阴冷,让她不禁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罗松赶紧把熊缤纷拉过来,尴尬地叫了声:“王总。”
王奕江说:“这里是病房,你?们吵什么?。”
罗松说道:“我们来看看我姐。”
“看她?”王奕江冷冷一笑?,“怎么?个看法?”
罗松讪讪笑?了笑?,没有回答,又说:“对了,王总,听说您妹妹……”
“如果我有姐姐,我绝对不会?因为钱让她去做这样的事情。”王奕江毫不客气地打断他。
罗松惊讶地看着王奕江,王奕江面容严肃,不似玩笑?,他又说:“王家没钱给人500万,肾源的捐赠纯属自愿,没有金钱奖励。王家再有钱,也不会?去买卖器官。我说清楚了吗?”
他一字一句,字字句句都带着无?声压力,罗松完全?蒙了,只能傻愣愣地点头。
王奕江说:“滚吧。别再来了。”-
王奕江坐到床边,摸到床单湿了一片。
罗雪蒙着头,他往下?扯了扯,没扯动。
王奕江说:“我要是你?,要么?和他们断绝关系老死不相往来,要么?就直接去死。”
他的话一向?尖酸刻薄,这句还带着一点余怒,但?罗雪并没有觉得刺耳,她觉得,他说的好有道理。
罗雪了无?生气地说:“对,我死了,肾脏正好可以卖给你?,王奕琪有了希望,我妈和我弟也拿了钱,皆大欢喜。”
王奕江听见她的语气,手指一顿:“我没说过这样的话。”
“那是你?不知道,如果你?知道我是Rh阴性,你?可能会?开价1000万。”
“我确实开过价,在不知道的时候就说过,我想收买你?。”
罗雪不说话了。
王奕江拉开她的被子:“我这个人是坏,但?我不买卖器官。”
罗雪露出?一双眼睛又肿又红:“为什么??”
“因为器官买卖是犯罪的。我说是这个原因,你?信么??”
罗雪垂了下?睫,不回答他的问题:“那是谁去说的?谁会?知道这些?”
王奕江默然,缓了下?,问道:“穆际平那晚和你?说了什么?,提到过你?的血型吗?”
罗雪摇头:“他和我说这个做什么??他压根没提过。”
王奕江查看罗雪的表情,不似说谎,心里略有吃惊——他没说这个?
罗雪又问:“那你?现在知道了,你?怎么?办?不如你?加点价,2000万,或许我真的会?动心。”
王奕江说:“可我不动心。”
“为什么??”
“你?说呢?”王奕江直视她的眼睛,“我说过很多遍你?都不信。”
“你?再说一遍。”
“那有什么?难的,我说一百遍都行。关键是我说了你?会?回应我吗?”
罗雪不敢对着他的目光,转了过去。
王奕江把她的脸捏回来:“每次说到关键问题你?就回避,有些话,不说,就代表不是吗?”
罗雪刚才摔跤碰到了脸颊,吃痛喊道:“疼疼疼!”
王奕江只好放开她,罗雪眼里盈着泪花。
“你?什么?时候这么?脆弱了,我又没真的捏痛你?。”
罗雪的眼泪却如两道潺潺的溪流,没入鬓间的黑发里。
王奕江把她的被子一把扯开,查看道:“你?是又把腿摔着了吗?”
罗雪没有看他,内心翻江倒海。她想起以前有人问,心里苦的人需要多少?甜才可以填满,高赞的回答是,一点糖就够了。她想此刻自己不应该这样,她一点都不想这样,可身?体的酸意却无?法阻挡,她嘴巴一瘪,控制着声线,轻声说道:
“心里疼。”
第82章
罗雪转了过去, 侧睡着,背对?王奕江。
王奕江把被子放到一边,抽了两张餐巾纸, 帮罗雪擦拭眼泪。
他本想嘲笑她两句, 比如钢铁女战士也有流珍珠泪的时候, 但?泪水渗透纸巾冰冷的凉意?触及指尖,他说不出口。
张了张嘴, 他说出一句:“别哭了。”
罗雪扯过纸巾自己擦拭,瓮声瓮气地说:“你走吧。”
“我去哪儿?”
“随便?你, 别?在这?里看我笑话?。”
“已经看得很多了,不差今天这?一出。”
罗雪横他一眼,逐渐不哭了。
半晌,她肚子咕咕一声。
“我饿了。”她说。
“中午没吃饭?”
“吃了,哭饿了。”
“那起来?,我给你点外?卖。”王奕江帮她把病床摇起来?,打开手机,“想吃什么?吃饱了才有战斗力。”
罗雪不理他半开玩笑的讥讽:“你不是没有外?卖软件?”
“我专程为你下了一个。”他油嘴滑舌地说。
罗雪瞧着他,说:“我想吃混沌。”-
很快, 热腾腾的混沌到了。罗雪床上有个小桌子, 她就在小桌子上吃。她吃混沌的时候, 王奕江就坐在沙发上看着她吃。
她吃了两口, 恢复了些力气, 问:“你没给自己点一份?”
王奕江说:“没有。好吃吗?”
罗雪点点头:“还行。”她客气地问了句,“你要尝一口?”
王奕江站起身:“你喂我?”
“想得美。”罗雪把勺子喂进?了自己的嘴巴。
王奕江坐下,似乎很失望:“你真没良心, 我都?喂你好几次了。”
罗雪无所谓地看他一眼,捧着饭盒喝汤。
忽然, 王奕江问:“你还喜欢穆际平吗?”
罗雪猛然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一次,王奕江没有起身过来?,他只是坐那儿,远远地看着。
罗雪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扬起一张通红的脸:“你乱说什么?”
“你骗不了我。”
“我骗你做什么?”
“因为你心虚,你不敢承认,穆际平应该……”王奕江思考了一个词,“应该算你心中的白月光,白月光是旁人?怎么诋毁也不会暗淡的,即便?他以后变了,他也是你心中的一朵白玫瑰,我没说错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为什么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这?点你真不如我,我比你洒脱真诚多了!”
“我有什么不好承认的?我和他本来?就没什么,以前没什么,现在也更不可?能有什么!”
“为什么?”王奕江身子向前,牢牢盯紧,“是因为王弈琪,还是因为你死心了?”
“不为什么,就是……”
“就是什么?”他咄咄逼人?。
罗雪脑子一空,顺着直觉脱口而出:“就是没有感觉了嘛!”
王奕江立刻笑起来?,退回?身子,翘起二郎腿,露出胜利者的笑容。
等到话?说出了口,罗雪才发现上了他的当,直觉在无意?识中帮她做出了选择。
王奕江笑眯眯地看着她。
罗雪觉得那笑容又傻又丑,分外?刺眼,她无端生起气来?,把勺子重重往碗里一扔,溅起一些汤汁。
王奕江阳光灿烂地走过来?,取了纸巾帮她擦拭:“这?些油点溅到床单上,洗不掉是要赔钱的。”
罗雪说:“你真无聊。”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罗雪做了个恶心的表情。
“你看,你和我在一起还是挺开心的。现在心还疼吗?”
罗雪愣了下,又想起刚才的事,表情又沉郁下来?。
“亲情就是这?样,爱与恨,都?没法彻底。”王奕江在旁感慨。
罗雪怔怔看向王奕江,奇怪的,她没觉得他这?句话?令人?反感,相反,这?听上去更像是一种理解。
“你也是吗?”罗雪不禁问道。
王奕江丝毫没有遮掩:“我当然是啊。不然这?么有深度的话?怎么会从我口里说出。”
“你是指……王奕琪吗?”罗雪小心地问道。
“不单单是这?个。我家里的事比你家里复杂多了。你家无非就是一个钱字,多给点钱总能解决。但?我家不一样,这?不是钱能解决的,因为我家根本不缺钱。你看,还有钱无法解决的事,你心里平衡一点了吧。”
“那用什么可?以解决?”
“无解。这?世上不是所有事情都?有解决的方式,好多时候,我们只能和问题一起并存,而且忍受。”
罗雪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
“我居然觉得你说得好有道理。”
“哈哈哈哈,”王奕江大笑起来?,“‘居然’这?个词,你用得很微妙。”
“王奕江,你今天是不是有空?”罗雪问。
“怎么了?”
“我每天都?在这?医院,如同坐监,能不能带我出去透透气。”-
罗雪的腿不方便?,出门就像一个残疾人?。
好在王奕江的车足够大,他把副驾往后推到极限,罗雪不能弯曲的右腿刚好放下。
车辆启动,罗雪伏在车窗上,看着外?面。
“瞧你那点出息。”王奕江不屑道。
“我从小就喜欢趴车窗上看外?面,”罗雪说,“就觉得平凡的街巷也很有趣。小时候会坐在广场边的梯子上,看广场看一下午。”
“有什么好看的?”
“什么都?好看。”
“小屁孩。”王奕江转动方向盘,“我们去哪儿?”
“你平时休息时候去哪儿?”
“睡大觉,或者KTV喝酒打牌。”
“老是这?几样,不无聊吗?”
“不无聊啊,人?生不就是这?样花天酒地吗。”
“切。”轮到罗雪不屑。忽然,她猛拍车窗,“这?里这?里,停车,我们去这?里吧。”-
王奕江抬头一看,木安市图书馆几个手写大字赫然在目,挂在头顶。
据说这?是某位开国伟人?的手笔,王奕江不懂字,来?过图书馆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推着罗雪往前走,迎面走来?的读者对?坐在轮椅上还身残志坚、热爱学习的罗雪,投来?敬佩的目光。
刚才停车也是临时决定。罗雪在医院实在无聊,于是在路过图书馆的时候,她陡然喊了停车。
木安市的图书馆外?形还是八十年代的建筑风格,但?里面重新装修过,焕然一新——敞亮的入口大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通高的一二层空间?,充满人?文关怀的无障碍设施。王奕江推着罗雪沿着坡道走到二层开架书库,中间?的沙发坐满了人?,靠着窗边的书桌还空着几个位子。
罗雪指挥王奕江去帮她取书,她自己划着轮椅往移动到窗边。
不久,王奕江抱着一摞书回?来?了。罗雪的旁边没有空位,他坐到了她对?面。
同桌的有来?办公的年轻上班族,也有来?写作业的中学生。
罗雪抽了一本书,发现王奕江跟前空空如也,便?问:“你没借书?”
王奕江耸耸肩:“没啥想看的。”
“那你很无聊的。”
“我可?以看手机。”
两人?面对?面说话?,引来?旁边一位中学男生皱眉,朝他们“嘘——”了声。
罗雪抱歉地对?他比划了一个食指竖在嘴唇上的动作。
她没看几页,又听见对?面问她:“你喜欢看小说?”
她手里是一本刚出版的现实题材小说。
罗雪轻声回?道:“打发时间?。”
“这?本好看吗?”
“还行,我看豆瓣评分8.6。”
“嘘——”旁边的中学生再次打断他们,这?次明显比上次声音大,表达强烈的不满。
罗雪笑了下,想说不好意?思,王奕江却?直接凑过去:“你在做空间?几何?”
男生木着脸瞥他,觉得这?个成年人?很冒犯。
“这?题不难,想不想我提示你一下?”王奕江对?男生的表情毫无反应。
本来?做不出题就很烦了,男生把卷子往跟前挪了下,没搭话?。
王奕江说:“你把A/D连起来?,看看……”
男生直接起身,很厌恶地看着他一眼,收拾东西走了。
罗雪目瞪口呆,看着男生远去的身影,又忍不住笑起来?。
桌上有公用便?签纸,罗雪撕了一张,写道:王奕江,你真的是好幼稚好幼稚好幼稚!
她接连写了三个“好幼稚”,递给对?面。
王奕江接过,眉毛一挑,在上面圈圈画画,传回?来?,只有简单的一个“微笑”表情。
罗雪写:你要是不待不住我们就走。
王奕江回?:为了你我能忍。
罗雪:……
她用表情警告他别?再乱来?,他亦乖乖点头。
剩下的时间?,罗雪就沉浸在书本之中,不再管他-
等到她肩颈有些发酸,抬起头,外?面天色已经黑了。
同桌只剩下最边上那个用电脑的年轻人?。
王奕江坐在对?面,带着耳机,看手机。
“喂,”她轻声说。
对?面没有听到。
她脚下踢了踢他,王奕江回?过神来?:“看完了?”
“嗯。”她点头。
王奕江伸了个懒腰,看表:“你看了快四个小时。”
“你一直在玩儿手机吗?”难得他也安静这?么久。
“也不是。”
“那你在干嘛?”
“保密。”他神秘地说道。
罗雪见他跟前有一张反扣的纸,正想拿过来?,却?被?他抢了先,夺了回?去。
“写了什么?”
“没什么,”王奕江站起身,过来?推她,一边走一边说,“回?去?”
“好。”
“吃什么?”
“随便?。”
“我最讨厌人?说随便?。”
“那你说吃什么?”
“我吃什么你吃什么。”
“……也行。”
“行什么行啊,别?动我抱你上去。”
“滚。”
“抱了再滚。”
……
两人?说笑着,在大众点评上找了个还不错的泰国菜,吃了才回?医院。凉风习习,夜晚的小花园弥漫着不知名的花香。王奕江似乎心情奇好,哼起了歌声,罗雪听了两句,居然是一首老掉牙的《军港之夜》。
不过她也没打断他,他随意?哼着,她便?随意?听着。
拐过花丛处,冷不防有人?从椅子上站起身。
“哥。”
第83章
王弈琪似乎早已等在这里。
她穿着医院的白色底色的竖条纹衣服, 和罗雪上一次见面相比,她似乎更瘦了,微风拂起衣摆, 她似乎穿了一件加大号的病服。她站在寂寞的树影下, 身后病房通火通明, 显得她又瘦小又孤独。
“琪琪,你怎么?下来了?”舒缓的《军港之夜》停了, 王奕江换了一种语气。
王弈琪轻声说:“楼上太闷了,我?下来到花园里散散步。你们是才回来吗?”
王奕江说:“楼下冷, 别感冒了,上楼去吧。”
王弈琪置若罔闻,走到罗雪跟前,半蹲着,关心她:“小雪,你的腿怎么?样了,好些了吗?”
罗雪看了看王奕江,再?看了看王奕琪,不?知?如何回答。王奕琪的神?态和关心将她推向一种复杂的矛盾, 她若是在平时, 罗雪会很?快找个?借口溜走, 而此时她坐在轮椅上, 想走也走不?了。
罗雪只能硬着头皮回答道:“好多了, 谢谢你。”她下意识地也想问“你怎么?样”,但?话到嘴边停了。
与其说是不?知?道怎么?问,不?如说是她不?敢问。
在罗雪停顿的时候, 王奕琪站起身,自顾自地说着:“我?现在做着透析, 可能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
罗雪不?敢看她,干干说道:“会好起来的。你……你吃饭了吗?”
“我?吃了,早老就吃了。”
“奕琪,”王奕江打?断她们的对话,“我?把罗雪推进大厅,回来送你上楼。”
“不?用了。”
“不?用了。”
王奕琪和罗雪几乎是同时开口。
两人怔了一下,几乎又同时说:
——“我?自己慢慢转动轮椅过去。”
——“我?想和罗雪说会儿话。”
两个?人又同时静了一下。
王奕江皱起眉来,他没有回应罗雪的话,他走上前去,试图拉住王奕琪的手:“别任性,早点?回去休息。”
王奕琪侧身避开王奕江的手,看着地面,幽幽问道:“为什么?不?让我?和她说话?今天不?说,明天我?也可以去病房找她;我?有她的微信和电话,我?也可以手机找她。你有什么?资格替她做决定?”
王奕江忍怒道:“奕琪,如果你有气,你冲我?发,不?要冲不?相关的人。”
“她怎么?会是不?相关的人?”王奕琪抬起头,“哥,如果她是不?相关的人,那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和我?相关的人了——”
“王奕琪!”王奕江打?断她。
王奕琪未说完的话被堵了回去,她脸上呈现出惊诧的表情,她似乎不?相信王奕江在这时会说出这样的话,然后她的鼻尖渐渐红了,眼中慢慢蓄积起泪水。
“哥,你说过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会保护我?的。你亲口说的。”她幽怨地看着王奕江。
王奕江沉声说道:“奕琪,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一滴泪从王奕琪的眼中滑落:“什么?办法??上次也是有希望,但?是等没了。”
王奕江说:“国外的消息我?正在落实,这周就能给答复。”
王奕琪笑?了笑?,她指着眼前坐在轮椅上的罗雪:“这里明明有个?答复近在眼前,你为什么?不?问问她的意思?”
说罢,她不?管不?顾,蹲在罗雪面前,小心又凄惶地仰起脸:“罗雪,你知?道的对吧?我?们在说什么?你都知?道。你愿意救我?吗?”
“救”这个?词就像一枚巨大的天外陨石,直接扎进罗雪的心湖。她的水位线直线上升,就快要溢出来,她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巨大撞击。她拼命想摇着轮椅往后撤,可轮椅此时被按了刹车,她不?能动弹丝毫。
未等罗雪反应,王奕琪又语速飞快而慌乱地说道:“Rh阴性的血实在是太少了,我?怕我?坚持不?到那一天……人都有两个?肾,如果少了一个?也一样可以活得很?好的……我?、我?可以给你跪下……如果你需要钱,我?可以给你很?多——”
“王奕琪!”王奕江一把将她从地上拽起来,试图让她冷静,“奕琪,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有什么?我?们先商量。我?先把罗雪推回去,回来再?找你。”
说完,他松了罗雪的刹车,快速将她往大厅推。没走几步,听见王奕琪在身后哭道:
“王奕江!你舍不?得她割肾,你就愿意看着我?去死吗?我?是你的妹妹啊!”
轮椅瞬间定住。
说出的话像飞速射出的子弹,精准无误地打?入王奕江的身体。
罗雪没有回头,但?她可以想象王奕江的神?情,她似乎听见了他用力握住轮椅以至于手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王奕江的声音就在头顶。
他侧脸说道:“奕琪,不?要说这样的气话,即便?是罗雪匹配,非亲属之间的活体捐献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好啊,那让她先匹配啊!”王奕琪立刻抓住了重点?,往前走了一步,眼神?几近疯狂,“你跟她说啊,让她和我?先匹配啊。我?们有钱,有钱可以解决很?多事!”
住院大厅的就在前面。落地的玻璃窗映出影影绰绰的人影。唯一明显的只有轮椅,金属器材的反光勾勒出它的轮廓。罗雪看到几条明晰的光线上一团黑影,应该是坐着的自己;旁边有个?站立的黑影,应该是王奕江;而在他们身后的王奕琪影像更加模糊,几乎和黑色连为一体。
每个?人都如同鬼魅。
“你说啊。”王奕琪见王奕江未吭声,激烈地催促,苍白的脸色因为情绪激动变得通红。
罗雪看着镜中的黑影。
时间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过了一秒钟。
王奕琪笑?起来:“哥,你老早就做了选择,对吗?我?都听见了——那天也是在这里,你对穆际平说,不?可能。”
罗雪心中一震,目光从玻璃移向身后。她缓缓抬头,只看见王奕江坚毅的下巴。
王奕琪退后两步,大笑?着说:“好好好,也挺好的,我?死而瞑目,”说着说着,又大怒:“王奕江,你真?是王八蛋!”
她抹掉脸上的泪水,转身奔向夜色-
罗雪愣了两秒,突然扭头大喊:“奕琪!——王奕江,你快追过去!”
王奕江回望她,罗雪道:“我?坐这里死不?了!先去管王奕琪,她不?是有抑郁症?!”
最后一句提点?了王奕江,他终是放心不?下,看了一眼罗雪,转身走向王奕琪消失的方向。
等到王奕江也消失在夜色里,罗雪心里被陨石砸中的潮水,才不?经意地、如涓涓细流一般地流出来。她出神?地看着两人消失的方向,尝到心里的那股溪流有一股苦且酸的味道,然后慢慢转动轮椅,往住院大厅摇去-
她以为今天晚上不?会再?见到王奕江了,没想到半个?小时候就接到了他的电话。
“在哪儿?”他问。
“我?……我?回到病房了。”
“好。”
“啪”一声挂了,五分钟后,王奕江出现在了病房。
张护工已?经走了,罗雪正费力地扒着墙上的扶手起身,她想蹦跶两步,坐到床上去。王奕江的电话刚挂,她一个?没握稳,手机也掉到了地上。
她站在墙边叹气。
王奕江走进来,见此情况,先帮她捡起手机,放到桌上,又搀着她走到床边,把她弄上床。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好像也不?知?道怎么?交流。
等一切安顿好,罗雪交代?一般说道:“我?划进大厅就有护士过来帮忙,把我?送了回来。”
王奕江“嗯”了声。
“王奕琪那边怎么?样?找到了吗?”
“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拒绝见我?。”
罗雪沉默半晌:“她应该是抑郁症发病了,我?妈以前也是这样。”
王奕江也静了两秒,说道:“我?知?道,刚刚和医生沟通了,医生为了避免刺激她,让我?走。我?叫了子东过来。”
他没有叫穆际平。
罗雪也没问为什么?。
没有必要再?问为什么?,其实他们都比她先知?道。
王奕江又道:“所?以她今晚说的那些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罗雪道:“人在病中说的话都是潜意识里的,都是真?话。”
轮到王奕江沉默了,窗外的树枝上斜挂着一轮弯月。
他说:“你刚才为什么?不?拒绝?”
“我?应该拒绝吗?你希望我?拒绝吗?”罗雪盯着他问。
这时,罗雪的电话响了。
一串字数电话,她不?知?道是谁,接起来,结果是贷款推销。
她没说两句,挂了。
回过头,王奕江坐在沙发上,摸出一包烟,想抽,想起这里是病房,又扔回前面的茶几上。
他看着那块深色的大理石面板,忽然说:“一个?肾和两个?肾,终究是不?一样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回避罗雪的目光,他抬起头,以同样直接的眼神?看着她:“我?不?想以任何理由绑架你,如果你一定要听我?的意见,我?希望你拒绝。”
罗雪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面上却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你怎么?看我??是不?是觉得我?很?无情?也很?荒唐?”
罗雪撤回眼神?,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你怎么?想都是应该的。连我?自己都觉得很?荒唐。”
罗雪无法?回应他的话,只问:“你之前说国外有消息,是什么?意思?”
“国外的机构有一位华裔的血型也是Rh阴性,就目前的信息而言是可以和王奕琪匹配。国外相对来讲各方面比较成熟。但?最后真?的能否成功,还得要奕琪病情稳定之后,出国验证。”
“你说得验证是指?”
“除了血型,还有一系列的配型,有一项不?匹配就无法?移植。也有可能各项匹配成功且移植成功,但?身体出现强烈抗性,很?快死亡。”
罗雪拿起手机,打?开浏览器,输入几个?字:肾源匹配。
她想起王奕琪苍白又绝望的脸,不?禁想:如果只是去做一个?测验,但?其中有一个?结果不?匹配,是不?是于她、于王奕琪,都会安心一点??
王奕江见她低头看手机,走过来,瞧见她的浏览内容,似乎看穿了她的内心:“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配型成功了呢?”
罗雪惊愕地抬起头。
“你捐还是不?捐?”
罗雪说不?出话来。这个?问题——每个?人都是自私的,要做到那一步,需要多伟大。
“所?以,想都不?要想。”王奕江拿起她的手机,“不?要把自己置于左右为难的境地。你不?欠任何人。”
他找到她的微信通讯录,继续说:“奕琪现在很?不?稳定,不?适合和你住在一个?医院,明天你和我?回家,行吗?”他抬起头,像是征求她的意见。
罗雪感到一丝赧然,在医院住着、和去他家里住着,这是两件性质完全不?一样的事情。
她知?道总归有一天会出院。那时候回家吗?她不?想回去,也不?确定她一定就能回去。
可去哪里呢?
她心里做过计较,等腿脚好了,可以租个?单间,找份工作。
养活自己,她从来不?觉得有问题。
可事情发展得太快,她现在腿伤并没有好,却要不?得不?出院了。
可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去王奕江的家。
她瞧见自己残废的腿,又觉得可笑?:她现在的状况,有人肯不?嫌弃她、收留她,她是不?是就应该烧高香了?
王奕江瞧见她的神?色,迅速帮她做了决定:“你没有太多选择,明天让张姐收拾下东西,下班我?来接你。”
他的手指在她的手机屏幕上跳动几下:“我?帮你把王奕琪删掉了,肾源确定以前,你们不?要联系。”
第84章
王奕江来得比罗雪想象中要早。
中午不到他便出现在病房。
罗雪问:“你下班了?”
王奕江无所谓地说:“我什?么时候下班不都自己说了算?”
张护工在一旁捂嘴笑, 帮罗雪收拾好衣物,装进一个袋子?。她东西很少,都?是住院后?在网上买的, 王奕江拎着就像拎着一个空袋子?。
车停在地库。罗雪还是老位子?, 副驾的座位被推得很后?面, 好像除了她没有别?的人来坐过。
没有司机,王奕江自己开车。汽车出了医院, 绕到马路。中午路上车不多,走走停停, 也不算拥挤。
徐风习习,秋高气爽。
罗雪眯着眼睛看窗外的景色,王奕江瞧了她一眼,转手开了天幕。
于?是阳光大大喇喇照进来,充盈满整个车厢。
罗雪感到太阳的温热,忽然有感而发:“王奕江,你有没有发现?,世界上最贵的东西,都?是免费的。”
王奕江抬眸:“嗯?”
“比如阳光, 比如空气。”-
王奕江的车径直路过了山林壹号, 停到了另外一栋公寓。
下车前, 王奕江似是在解释:“王奕琪不知?道我这个住所。”
罗雪不自在地“嗯”了声, 说:“我会给你付租金。”
“哦?”王奕江笑, “你有多少钱?”
罗雪问:“你收多少钱?”
王奕江没说话,现?场下了一个租房APP,用小?区名?称定位, 把市场价格给她看:“我这套150平,市场价格两万, 我给你打?个八折如何?”
罗雪把着轮椅想?撤退:“我现?在划走还来得及吗?”
王奕江大笑,把她往前推:“来不及了,等你养好了,给我打?长工还钱吧。”
罗雪僵直地逞强:“我……现?在确实没有那么多钱,谢谢你借给我住,水电费我先交了,后?面把钱给你。”
王奕江眉毛一挑:“谁说借给你住的?我也住这里。”-
这是一套新房。
推门进去,样?板间模式化的装修风格,一点没有人居住过的痕迹。
王奕江把罗雪推到客厅边,39层,有着极好的视野,可以远眺江景。
“我另外请了一位阿姨,她下午来。之前那位我让她留在医院了。”王奕江说。
留在医院就是照顾王奕琪。
罗雪点点头,表示认可。
“带你参观一下?”
王奕江推着罗雪的轮椅在房间里绕了一圈。空旷宽大的客厅,光可鉴人的木地板,充满艺术感的家具,以及,依旧毫无生活气的室内氛围。
王奕江的家好像都?这样?。极力的简洁、抽象以及冰冷。不知?道他是压根没有在意这些、任人装修后?就随便住进来,还是刻意喜欢这样?的风格。
这和罗雪从小?生活的环境完全不一样?。关山小?区的房子?狭窄逼仄,没有这样?敞亮,还总是有堆不下的东西。柜子?都?是顶天立地,床下也塞满了各种收纳盒,家里的每一分每一寸都?物尽其?用,总有稀碎细小?的东西塞满抽屉。搬进去的时候没钱装修,等住得年限久了,还是没钱装修。于?是室内拥挤而破旧,但却好像能更好地供养人间烟火气。
“这是你的房间,”王奕江将她推进一间朝南的卧室,见?她不说话,问道,“不喜欢?”
“啊?没有,”罗雪回神,这间屋子?宽敞明?亮,忙说道,“挺好的。你住哪间?”
王奕江看着她:“你说呢?”
罗雪说:“我觉得你还是住山林壹号比较好,这里离雪明?集团比较远……”
她话还没说完,王奕江便推着她出门:“我爱住哪间住哪间。”-
王奕江请的阿姨下午才来,中午罗雪很自觉地掏钱请王奕江吃了外卖。吃过饭后?,罗雪想?着王奕江大概会走了,但这人坐在沙发上看手机,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罗雪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她坐在轮椅上,有些不知?所措。王奕江似有察觉,头也不抬地说:“我处理下公务,等下来陪你。”
“……”
谁要你陪啊大哥,你快点走吧。
王奕江的目光一直停在手机上,眉间轻轻蹙起,表情严肃,像是在认真审核某个合约。罗雪偷偷打?量他,他今天穿了一套深色西装,进了屋,他脱了外套,只穿着里面深蓝色的衬衣。衬衣有一种低调的缎面似的光泽,她想?起之前王奕江讹她的三万九,不禁暗地里猜测他身上这件多少钱。
正想?着,王奕江蓦地起身,走到电视柜前,将手机连上充电线,再放至台面。那件宝蓝色的衬衣很好地展现?出他的——罗雪不得不承认——他应该、可以、大概、其?实称得上倒三角的身形,她猜想?,王奕江会健身吗?
不知?道,她和他从来没聊过这些。
王奕江忽然转身,不期然捕捉到罗雪的目光。对视的瞬间,罗雪立刻把目光移向窗外,看风景。
王奕江笑了下,说道:“我这里比较新,没什?么书。”
“哦,”罗雪若无其?事地说,“没事没事,你忙你忙。”
“我忙完了。”
“你要去上班了吗?”
“你是想?我去还是不想?我去?”他慢慢走过来。
“我……我不想?耽搁你。”罗雪拙劣地说道。
王奕江双手撑在她的扶手上,俯下身,面对面地看着她,罗雪的脸慢慢红了。
“这里很热吗?”王奕江问。
“啊,什?么。”她仓皇地闪躲眼神。
“你脸这么红。”他漫不经心地陈述。
“王奕江——”罗雪终似忍不住,推了他一下,“说话不用离我这么近。”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什?么?”
“你刚刚一直盯着我看,我就不能看看你?”
罗雪一愣,他眼睛开了广角吗,他怎么知?道我在打?量他?
她没有回答,用力推他,没有推动。
他反到离她更近,玩味地笑道,似乎发现?了新大陆一般:“罗雪,我发现?你还挺纯情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罗雪强装镇定。
“你以前谈过吗?”
“什?么?”罗雪用力转了轮椅,往后?退了些。
“我猜你应该没有,”王奕江轻轻一拉她便回来,“男人都?喜欢小?白兔,不喜欢女金刚。”
“我是女金刚?”罗雪皱眉。
王奕江压着嘴角,不置可否。
“那你为什?么喜欢我?”罗雪脱口而出。
“噢,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你?”他反问。
罗雪愣了一下,脸更红,索性豁出去:“是你自己说的,说过好多遍。”
“所以我说你没谈过,男人的话你也信。”
罗雪噎住,随即点头:“你说得对。男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
“哈哈哈,”王奕江大笑起来,捏了一把她的脸,“我其?实也不是喜欢女金刚。”
罗雪懵在原地,她没想?王奕江会捏她的脸,又听见?王奕江说:“你也不是女金刚。”
她更懵,鬼使神差的,忘了正和王奕江斗嘴,不禁问道:“那是什?么?”
她不相信他嘴里能说出什?么好听的话,她只是一时兴起的好奇。
王奕江停下来,作出正儿八经思索的样?子?,眼睛瞧见?不远处的餐桌——中午点的外卖附送了一些芥末味的小?零食。
他说:“是香脆夏威夷果仁。”?
这是什?么答案?
罗雪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瞬间明?白,他原来是随意抓了个东西名?称来戏弄她。
她就知?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可王奕江又接着说:
“又冲,又让人欲罢不能。”
王奕江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手指从捏变成了轻轻地摩挲。指腹传来细嫩的触感,他慢慢地靠近,罗雪好似被施了魔法?,望着他,动弹不得。
暧昧正当时,却听见?门口门铃响了。
罗雪立刻回神,脖子?往后?缩,惊道:“有人来了。”
“接吻要专心!”王奕江低声说。他没有放开她的打?算,将手移到罗雪脖子?后?,仿佛惩罚她的分心,像盖章一样?,将唇印到了她的唇上-
新来的阿姨姓刘,五十多岁,讲话做事都?笑眯眯的。王奕江简单和刘阿姨交代几句便走了,门口穿鞋时候和罗雪说,晚上有应酬,不回来吃饭。
罗雪想?装作没听见?,但在他关门前又忍不住往玄关瞥,正好被王奕江逮住,然后?他笑。
罗雪转动轮椅去卧室了-
王奕江走后?,刘阿姨问罗雪要不要休息,她扶她上床。罗雪摇了摇头,打?开手机想?买一套秋天的睡衣。APP跳出来之前,她忽然想?到什?么,移动到衣柜前,打?开,果然里面已经挂满了女士衣服。
罗雪翻了翻,从里外带都?有。她注视几秒,心态逐渐发生变化,于?是关上柜门,挑挑眉——也好,省钱了-
王奕江不在的时间里,罗雪自由多了。
下午她在刘阿姨的帮助下,扶着阳台的栏杆做了小?会儿康复运动,洗了个澡出来,有快递小?哥上门——她下单给自己买的小?型电动轮椅到了。
有了电动轮椅,罗雪的移动效率大大提高。她只需要手指头动动按钮就能行动自如。于?是她转着这个轮椅在家到处闲逛,转着转着,她发现?沙发的边几上放着一个摄像头。
罗雪大惊,拿起摄像机查看。它?没有亮灯,也没有接电源,她疑惑:难道这是假的?
于?是她试探着对着摄像头说话:“喂——喂喂?”
没有回答。
“喂——喂喂?小?王吧——?”
最后?三个字,她调皮地偏着脑袋,故意拉长音,用谐音念。
还是没有回答。
她放下心来,将它?归位,心想?,王奕江这是什?么癖好,买个假摄像头做玩具?
谁知?刚转身,后?面传来低沉的声音。
“在开会,别?闹。”
第85章
散会后, 王奕江留了下来。王明珠埋首翻开文?件,说道?:“能源是集团以后发展的方?向?,你想打压郑敬, 不能打压业务。”
王奕江道:“我心里有数, 已经有人选接班。”
王明珠又说:“旧城改造的项目很大, 也不?要太心急,如果需要, 我安排和?省里领导一起吃饭。”
王奕江想了想,说:“好, 听姑姑安排。”
王明珠把文?件翻到最后一页,问:“刚刚是谁?”
王奕江愣了一下,明白王明珠在问什么。
刚刚陈子东正在汇报旧城改造的事情,王奕江的手机出现震动报警。他点开,罗雪的脸包子一样出现在镜头?前。他忍不?住解除了静音,陈子东冷不?防被打断,于是“小王八”那三个字突兀地出现。
会议室忽然安静下来,开会的中高层一边内心忍笑一边看王奕江的表情。没想到王奕江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带着宠溺的声音对手机说:在开会, 别闹。接下来手机里没声了, 大家?交换眼神心知肚明, 会议正常进行。
王奕江没有隐瞒, 说:“是罗雪。”
王明珠头?也不?抬:“那个小记者还在你家??”
王奕江简单回答:“是的。”
王明珠把文?件夹合上, 抬起头?:“王弈琪怎么样?”
王奕江答:“打算把琪琪送到国外去?。”
“有把握吗?”
“有八成。”
王明珠慢慢说道?:“罗雪不?行吗?”
王奕江表情平静,他并不?诧异王明珠知道?这?件事。他说:“不?行。”
王明珠看了他一眼,也不?问到底是什么不?行, 说道?:“你要注意?一下王奕琪的情绪,不?要闹得最后跟她妈一样。”
王明珠这?话说得十分冰冷, 王奕江知道?王明珠从来都不?待见王奕琪的妈妈陈岚,她对王奕琪的关心也十分表面。陈岚最后死于一场车祸,但那个时候她也患有严重的抑郁症。他本能地想维护王奕琪两句,最终算了。
王明珠拿起手机查看日历:“下周我邀请省里建设机关的领导一起吃饭,你也来。”
王奕江看了自己的日程,说:“好。”-
自打罗雪发现客厅的摄像头?是真的后,她在整个房间进行了搜寻,特别是卫生间和?卧室。一番探寻下来,她只发现了客厅那个。她还是不?放心,发信息问王奕江还有摄像头?吗。王奕江居然回了她一个她送他的地铁老人看手机表情。
晚上吃了饭,罗雪早早就上了床。
手机里出现一条消息,来自罗松。
罗松:你出院了?住哪里去?了?
看来他们又去?医院找了她。
罗雪没有回。
罗松:我没想过让你去?捐肾,我只是觉得检测一下就5000,可以去?拿这?个5000块。
罗松:妈今天又发病了,你转我2000,我去?给她买药。
罗雪静静地看着手机。要放在以前,她看到这?样的消息肯定原地跳起来了,第一个动作?就是拿起手机打过去?问清究竟,免不?了要对罗松一顿噼里啪啦地数落,骂完后还是会给熊缤纷把药买回去?。
可现在,此时此刻,她看着手机消息,任凭它由亮转暗。
她想是不?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和?王奕江待久了,所以心也变得冷漠。
卧室有一个投影仪,罗雪空洞地盯着它出了会儿神,随意?挑了一个动画片播放。看着看着,竟然靠着枕头?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梦到不?知道?自己几岁,反正很小。她爸罗军成喝酒,给她也喂了些。酒是暖的,像是温过,倒出来是橘黄的,像厨房灯光的颜色。她喝了一点,觉得有些醉。梦境很快转变,罗军成的身影变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熊缤纷苍白的脸。罗雪感到一阵心痛,她想要抓住母亲的手,却?怎么也够不?着。熊缤纷牵着罗松,越走越远。她开始哭泣,无?声地哭泣,酒变得冰凉,她忽然惊醒。
室内很暗,电影早就结束,墙上播放着广告,明暗交替。她察觉有人在身边,侧脸一看,果然王奕江坐在旁边。
他似乎刚回来,西装还没有脱,衬衣松了领口,罗雪闻到一股酒味。
“做噩梦了吗?”他的手拂过她的脸,蹭掉眼角的泪。
罗雪懵懵懂懂地起身,看见旁边的数字时钟,12点38。
她摇了摇头?,喃喃道?:“我怎么睡着了。”
“可能太累了。”难得的,王奕江的语气竟然有一些温柔。
“你才回来?”
“是的,今天应酬有些晚。”
罗雪指了指厨房:“刘姐给你留了解酒汤,用电盅温着的。”
王奕江笑道?:“你让她帮我留的吗?”
“是——”话到嘴边拐了弯,“是她自己说的。”
“噢。”他好像并不?相信,瞧着她看。
罗雪避开他的目光:“太晚了,你早点洗漱了休息吧。”
“我还早,我这?么早睡不?着。”
“那你先?去?喝汤。”
她再次催促,王奕江只好答:“好。”-
厨房的电磁盅煲着西红柿醒酒汤。王奕江第一次知道?有这?样的醒酒汤。他盛了一碗,走出厨房,看到罗雪卧室的投影仪关了,室内点着昏黄的床头?灯。
罗雪靠在床头?靠背上发呆。
他走进去?。
“在等我吗?”他故意?这?么说。
罗雪转头?看了一眼他,却?道?:“我妈又病了。”
“梦里?”
“不?是。”
王奕江明白了,肯定罗雪家?人又联系她了。没有别的理由,百分百是要钱。
“所以做噩梦?”
罗雪点头?:“是的。”
“梦到什么?”他在她旁边坐下来。
“梦到我爸给我喝酒,然后我妈生病,带着我弟走了。”罗雪转过头?,“大概是闻到了你身上的酒气。”
“所以就梦到了喝酒?”王奕江笑起来,“你信不?信,如果你彻底不?和?他们联系,他们也能过得很好。”
罗雪没有否认。
“今天集团会议有了初步方?案,关山小区不?会拆迁。你们小区没有危房,各方?面条件比幸福小区好,所以会更新基础设施,加装电梯,改造立面。”王奕江说。
罗雪脑子转了转,说道?:“那他们要失望了,他们期望着能拆迁一大笔钱。我妈会觉得特别没面子,因为我这?个女儿没能凭借和?你的关系给家?里长脸或者带来实际利益。”
“你希望拆迁吗?”
罗雪一脸无?所谓:“这?笔钱落不?到我手里。罗松想在外面买房,正愁没有首付。”
王奕江轻轻拍了拍罗雪的手。
沉思片刻,王奕江说:“要不?要我帮你?”
“怎么帮?”
“比如给他们几百万,断绝关系,再不?要来找你。”
“哈哈哈,”罗雪笑他天真,“那你完蛋了。他们尝到甜头?更不?会和?我断绝关系。”
“我以为你会感动。”
“感动个屁呀,我才值几百万?”罗雪顾左而言他。
“我很少做梦,我没有梦见过我爸,也没有梦见过我妈。”王奕江忽然提起他的父母。
“他们说人会梦见走了的人,活着的人不?怎么入梦。”
“我妈是失踪,我爸现在是……一个不?知生死,一个生不?如死。”王奕江说,“你大概会觉得我不?孝,我觉得我爸还不?如死了。”
罗雪想起王建军的样子,形容枯槁,眼神呆滞。
“他是坨中毒。坨是一种常见的有毒金属,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了。我亲眼见过我妈给我爸下毒,就很小的一粒白色药丸,混在我爸经常吃的保健药里,他不?知道?,一把将?那些红的绿的白的蓝的药吞下去?。然后慢慢出现掉发、嗜睡、拉肚子、呕吐,症状反反复复,后来有一天晕厥,再也苏醒不?过来。你见过他,你看他即便是现在醒来,也是个废人。”
“因为你妈的原因,所以你恨你爸?”罗雪问。
王奕江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包含许多复杂的情绪,他没有正面回答:“我和?你说过,亲人之间连着血脉,爱和?恨都不?能彻底。”
罗雪懂。她懂这?个滋味。她想斩断,但一刀下去?,断了骨头?,还连着筋。
这?一刻,她觉得她和?王奕江有些像。在某些方?面,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
“那……你妈妈呢?”罗雪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不?知道?。”王奕江说,“我爸住院后她就消失了,用了好些办法去?找也没找到。她走得很彻底,就好像死了一样。”
“一点信息都没有给你留过?”
“没有。”
罗雪不?太理解,做母亲的即便再狠心也不?会完全不?联系自己的儿子,除非她有天大的苦衷。
“不?去?想了,”王奕江比她还洒脱,“这?世上很多事情都没有意?义。也别一天到晚的想着要找意?义。日子就是有时候有意?思,有时候没意?思。大多时候都是没意?思的,凡人都得忍耐。也是修炼。”
如此通透的话从王奕江的嘴里蹦出来,让罗雪意?外。她不?知是不?是因为今晚他喝了酒,酒水浸润他的脾气,加上夜色深沉,让他卸下了防备,于是他收起了平日里乖张怪异的性情,变得柔软而亲近常人,甚至有些聪慧。
她想,他可能一直都是聪明的,从小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不?可能不?变得聪明。若是愚笨,雪明集团的组织架构里早就没了他的名字。
见她不?说话,王奕江问:“怎么,同情我?”
“不?是,”罗雪老实承认,“我没想到你能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
“哈哈,”王奕江笑,难得用一幅老道?过来人的语气,“我毕竟比你大几岁。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多。”
“你太夸张了,我今年26,你31,也只比我大五岁而已。”
“错了,现在是六岁。”
罗雪回想了片刻,报社的资料里王奕江是31,她记得这?个年纪是因为他和?穆际平同岁。但她不?会说出这?个原因,只不?确定地问:“你32?”
“是的,今天我生日。”
他平平地陈述,看了眼时间,又说,“准确地说是昨天,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了。”
罗雪一时半会有点僵,她不?知道?他今天——哦不?——昨天生日。
她干巴巴地说了句,好似弥补:“祝你生日快乐。”
王奕江好像不?太在意?:“没关系,我从来不?过生日。不?过昨天你愿意?来,我已经默认你送我礼物了。”
第86章
这几?日王奕江都很忙, 早出晚归。罗雪没?有回复罗松,那边也出奇地没有找他。连穆际平都消失了,她想, 穆际平应该忙着王弈琪的事吧。
摄像头仍是放在客厅, 王奕江说是监督刘姐、顺带查看罗雪情况。摄像头没放在隐私场所?, 罗雪也没?说什?么-
下午,罗雪在客厅看了一部叫《剑雨》的武侠片, 谁知王奕江在办公室通过摄像头竟然陪着她看了大半部,等到影片结束, 他冷不防问:“这哪一年的电影?”
罗雪吓了一跳:“你一直在看?”
王奕江说:“断断续续,看文件的间隙瞄两眼。”
罗雪怒视摄像头:“监视我!”
王奕江:“大庭广众谈何监视。”
罗雪不理他,转动轮椅去阳台看风景。
要换做以前,罗雪定会彻彻底底地认为王奕江是在监视她、偷窥她,她极为厌恶这样的感觉,会直接把摄像头转变方向冲向墙面。但现在她只是口?头上表达了一下抗议,并不是真的反感。
她对自己的转变感到惊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王奕江之间的水深火热变得缓和?平静。她不避讳王奕江的观看, 甚至直接在客厅和?刘姐讲王奕江的坏话?, 有几?次被王奕江听到, 他还在摄像头里为自己正身-
晚上的宴席设在城中CBD的日月大厦。
这栋楼也是雪明集团旗下的产业, 超高层建筑, 底下六层是商场,中间是办公楼,上设五星级酒店。王明珠设宴在酒店的餐厅, 石琴响乐包间,270度巨大的落地窗, 临窗可以俯视整座城市的繁华,居高临下,人如蝼蚁。
王奕江先到包厢等待,王明珠接了客人一起来。拉开包厢的瞬间,王奕江见?到除了省里的领导,还有领导的女儿。
这一刻,他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微妙起来。
整个席间宾客随和?,相谈见?欢。红酒和?茅台相继空瓶,餐后王奕江安排了车和?伴手礼,送领导回家。
王明珠喝得有点多,王奕江叫了代驾一起送她回别墅。进了屋,王明珠靠在沙发上休息,王奕江吩咐阿姨去煮点解酒汤,王明珠趁热喝了一口?,感觉酸甜的,才发现是番茄的。
以往都是蜂蜜的。
“番茄口?味的?”她问。
王奕江说:“是的,我让阿姨弄的。这个比蜂蜜好。”
“你还知道这个?”王明珠奇道。王奕江从来不会做饭,更不会下厨房,“哪里学来的?”
王奕江道:“罗雪有次帮我煮了,还不错。”
王明珠放下陶瓷碗,揉了揉太阳穴:“今天晚上省领导的女儿柳允,你加她微信了吗?”
王奕江平平道:“走时留了联系方式。”
“她喜欢打网球,你打得也不错,下次约上她。”
“我知道。”他应和?。
王明珠看他一眼:“等罗雪的腿伤好了,你也算仁至义尽。如果觉得亏欠,就把现在这套房子?送给她,再?适当给点钱,别再?来往了。王奕琪去国外之后也别回来了,你如果不方便安排,我来安排。”
王奕江说:“我心里有数。”
王明珠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王奕江端起王明珠喝剩下的半碗汤往厨房走。
王明珠随他去,听见?厨房传来稀稀拉拉洗碗的声音。
等王奕江回来,王明珠说:“奕江,你心里有想法?,我们可以谈一谈。”
王奕江径直道:“姑姑,我的事你就别管了。”
王明珠说:“王奕琪和?罗雪不能给你提供任何帮助,我明年就退了,不是你需要,是雪明集团需要。”
“需要什?么?”王奕江反问,“像我爸和?我妈那样吗?官商勾结,但最后鱼死?网破、两败俱伤?”
“你怎么这么说你爸呢?”王明珠皱眉道,“婚姻不幸福是说到底两个人都有问题,他们是他们,你有你要走的路。”
“所?以我不想复刻他们的路。”
“我看你是魔怔了,”王明珠道,“你最先找罗雪只是遮掩王奕琪的丑闻,怎么你还当真了?”
“姑姑,我说了,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不要管。”
“奕江,你一向清醒,你刚斗完郑敬,根基不稳,上台需要力量和?帮扶。等有一天你真的游刃有余了,什?么样的女人不会有?”
“姑姑,你也是女人,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如果我真要这么做,和?王建军有什?么区别?”王奕江露出痛恨的表情,“再?说了,这些?年,我身边一直不缺主动投怀送抱的女人,我快乐过吗?我真的需要这些?吗?”
“那你需要什?么?你三十多岁了,你别天真地跟我说还要什?么爱情。那个罗雪爱你吗?”
王奕江烦躁道:“她不爱我怎么会和?我回家?”
王明珠洞若观火:“她家里鸡飞狗跳,你是她现阶段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她家重男轻女,弟弟是超生,父亲大货司机出轨,小三大着肚子?闹上门来,最后一个车祸,一个一尸两命。母亲有抑郁症,家里扶弟魔,全家现在没?有一个人有工作,她不靠着你,靠着谁?这样的家庭,你要是玩玩儿就玩玩儿;若是当真,不但帮不了我们半点,还会将我们拖入无底深渊。绝对不可以。”
王奕江没?想到王明珠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冷笑道:“那我去爱王奕琪如何?”
王明珠恨铁不成钢:“你还提她的名字做什?么,还嫌不够乱吗?!这世上就没?有别的女人了?”
王奕江道:“王家已经够乱了,已经烂透了,怎么好意思去说别人?我爸当年因为利益和?我妈结婚,最后活成一对怨侣。后来他出轨重婚,小三带着女儿上位。我妈给我爸下毒,一个杳无音讯,一个昏睡瘫痪。我爸以为二婚是真爱,没?想到带回来的女儿和?自己一点血缘都没?有。儿子?仇恨父亲,和?妹妹演起了乱-伦,父亲气?到发病,没?想到妹妹又假戏真做。姑姑,你听听,这个家是不是可笑至极、荒唐至极、癫狂至极?更可笑的事,这样的家庭还妄图癞蛤蟆吃天鹅肉,想去攀附省领导的女儿,我看,大货出轨司机的女儿配他是绰绰有余!”
“王奕江!”王明珠厉声打断他,“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王奕江借着酒劲说道,“这些?年我过得很痛苦,这些?东西都像漩涡裹挟着我往水底深处沉去,我喘不过气?来。当初知道王奕琪和?王家没?半点血缘关?系的时候就应该让她走……”
“让她走?那岂不是王家更大的丑闻,这让你父亲的脸面处于?何地?如果当时就让她走了,她早就撑不到今天了!她只能在这里呆着!”
“可她也是一个人啊,你恨她的妈妈,但是她是无辜的。她在王家被判入了精神监狱,她内心郁郁寡欢,她的病情很大程度上都是我们带给她的。”
“是我带给她的吗,王奕江?”王明珠心口?憋了一口?气?,不禁扬声问道,“是我和?她谈情说爱,是我让她爱上你了吗?”
王奕江的神色瞬间冻结,他讲不出一个字来。
“我提醒过你要和?她保持距离,可是你体?恤她生病,总是妇人之仁。你以为她真的是弱不经风的白莲花?若不是我给她施压,她怎么会先你一步去找穆际平?她如果再?不去找一个穆际平,那她在王家就真无立足之地了。”
王奕江深吸一口?气?。王明珠一向雷厉风行、冷静理智,此刻一番话?更是密不透风,字字诛心。
“还有,”王明珠站起身,凝神看着王奕江,问道,“你是我的亲侄儿,于?我而言,是我唯一的孩子?,我也要清楚地问你一句,你对王奕琪,就没?有曾经动过心吗?”
王奕江痛苦地闭上眼睛。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在那段荒唐的岁月里,当他知道他和?王奕琪没?有血缘之后,他惹怒王建军的动机变得不再?纯洁。
他喜欢过王奕琪。
无论深浅、无论浓淡,他对她动过心。
所?以他对王奕琪总觉得亏欠,如果当初他没?有想过用“乱-伦”来报复王建军、如果他从来不对王奕琪有过一丁点回应,也许现在他和?王奕琪都不会这么痛苦。
王奕琪的痛苦是因为他们再?一次假戏变成了真做——说好分开,她没?想到根本忘不掉王奕江,而王奕江却真的爱上了别人;而王奕江的痛苦,是因为愧疚和?后悔——王奕琪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是先走的那个人,却要她真实?地面对这些?,甚至他们都知道了罗雪的血型可以匹配,他却拒绝了配对。
他薄情、自私且冷血,恬不知耻地从罗雪身上汲取能量苟且度日。他习惯尔虞我诈、压抑阴暗,当他遇到罗雪就像吸血鬼遇到太阳,罗雪温暖且有生机,他渴望光明,光明却将他痛苦地灼烧。
宽敞的客厅静可闻针。壁龛一旁立着一个百年历史的落地钟,此时时针和?分针同时指向十二点,发出响亮的钟声。
如同警钟。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明珠似乎累了,转身坐到贵妃榻。
“奕江,我知道这些?年你心里有苦。但是你生下来锦衣玉帛,衣食无忧,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我知道姑姑。王奕琪送出国外后,我会安排好,不让她回来。”
“那罗雪呢?”
回答王明珠的,只有一声清脆的关?门声。
第87章
王奕江踏出门, 深秋的夜晚微风中已透出丝丝凉意。司机在路边等待着,手中夹着烟,见王奕江出来, 急忙将烟蒂扔在地上, 狠狠地踩了两脚, 熄灭了它。
黑色的车静静地滑入了深沉的夜色。
回到公寓,刘姐和罗雪已经进入了梦乡, 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地灯。
王奕江毫无?睡意,在阳台的躺椅上吞云吐雾, 随后走回房间洗漱。躺在床上,他却依然?辗转反侧。闭上眼睛,脑海中的画面全是与王明珠的对话。他起身走向客厅,罗雪的房门紧闭。他抱起一床薄被,躺在沙发上-
清晨,罗雪听到刘姐和王奕江在客厅交谈。刘姐问王总为何睡在沙发上,王奕江回答没关系。刘姐提到自?己老家有?些土方?子可以?试试治疗失眠。王奕江则表示这是老毛病了。
罗雪倚着拐杖慢慢挪到门口。刘姐正在整理沙发上的被子,王奕江坐在餐桌旁品味着咖啡。听到声音,他抬起头, 罗雪注意到他眼下的黑眼圈, 又瞥见沙发上的被子, 好奇地问:“你昨晚睡在这儿?”
王奕江淡淡地应了一声。
“为什么不去房间睡?”
“睡不着。”
“沙发上能睡着吗?”罗雪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王奕江似乎开玩笑地说:“对, 因为离你近。”
刘姐在一旁笑了起来。罗雪已经对王奕江的胡言乱语习以?为常, 面无?表情地走到他对面的椅子上。
刘姐帮她拉开椅子,她斜着腿坐了下来。
王奕江关心地问道:“你的腿现在恢复得如何?”
罗雪回答:“还不错,今天要去医院复查。”
王奕江似乎想起了什么, 说道:“今天26号了?我只记得今天是周二,省里的领导要来视察, 那我让子东来……”
罗雪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没关系,你去忙吧,我和刘姐去就行了。陈子东也别麻烦了,你……帮我们安排辆车吧。”
罗雪的洒脱让王奕江沉默了片刻,他抿了一口咖啡,点头说:“好的。”
刘姐将早餐端了过来,今天的早餐是清淡的小?米粥、鸡蛋和小?米糕。罗雪喝了一口味蕾清甜的小?米粥,听到王奕江问道:“你想不想出去散散心?”
“散心?去哪里?”
“我有?个朋友在大理有?产业,你想不想去住一段时间?那边环境优美、风景宜人,非常漂亮。如果你不想去大理,周边城市也可以?,刘姐会和你一起去。”
“你不去吗?”罗雪下意识地问道。
王奕江笑了笑:“你想我去?”
罗雪掩饰住自?己的失言:“我随便问问。你这个提议挺突然?的。”她搅了搅米粥,抬起头,“是有?什么事情吗?”
“有?什么事情?”王奕江反问道。
“我不知道,所以?我问你。”
“没有?事情。我看你现在腿脚恢复得差不多了,怕你天天在这里闷坏了,建议出去走走。”
“哦。”
“你考虑考虑吧,如果有?其他想去的地方?也可以?。”-
罗雪的复查过程非常顺利。医生重新拍了片子,告诉她恢复得不错,便为她拆除了石膏,并?叮嘱她平日里循序渐进地进行康复治疗。由于长?期缺乏锻炼,罗雪的右腿比左腿瘦了一圈,医生表示中医的针灸治疗对康复有?帮助。罗雪询问今天是否还能约到医生,医生打了个电话,回复说上午的号已经满了,但下午会加一个号。
于是,刘姐和罗雪中午便在医院用?餐。
中途,王奕江发来信息询问情况,罗雪回复:一切顺利。
等待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室外阳光明媚,罗雪坐在花园里晒太阳,而刘姐去了厕所。她眯起眼睛望向住院部?后面的那栋楼——王奕琪住的那栋楼。
她不知道王奕琪如今是否还在那里。那天,王奕江删除了王奕琪的联系方?式,并?将其号码拉黑,王奕琪确实没有?联系过她。国外的肾源似乎一直没有?完全确定,否则王奕江早就陪伴王奕琪出国了。他再也没有?提起过匹配的事,她也没有?再提及。
她不知道王奕琪现在的身体状况如何,也不知道她现在抑郁的情绪是否有?所好转。
在罗雪内心而言,她也是害怕的。王奕江说得对,如果匹配成功了呢?她到底捐还是不捐?如果有?希望又亲手将它掐死,比不给希望还要残忍。罗雪不打听王奕琪的事,但她也偷偷期待着,期待国外的肾源可以?快点落实,这不光可以?拯救王奕琪的生命,对罗雪也是一种救赎。
今天早上,王奕江问她要不要出去散散心,她想,会不会是王奕琪那边有?什么变动。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一阵秋风刮过,一两片干枯的树叶掉落在罗雪怀中,她拾起来,却认不出是什么树的叶子,随意扔到地上,又听得路过的人喀嚓一声将它无?情地踩碎。
一道阴影笼罩在地面上。
罗雪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王奕琪一张苍白的脸。
罗雪惊讶不已,借着拐杖站起身:“奕琪……”
王奕琪上下打量着她:“罗雪。”
罗雪也上下打量着她,她的惊讶一方?面来自?于和王奕琪的偶遇,另一方?面来自?于王奕琪的状态——王奕琪又消瘦了许多,圆润的脸颊凹陷了下去,灵动的眼睛变得大而黯淡,润泽的嘴唇惨白干裂。
她呆呆地看着罗雪。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罗雪想问“你还好吗”,但见到这样的王奕琪,她问不出口。
王奕琪打破两人间的沉默:“我在楼上看到你了,就下来和你打声招呼。”
罗雪说:“……我,我今天来复查膝盖的。”
王奕琪瞧着她手中的拐杖,挤出一丝笑容:“真?好,你已经可以?走路了。”
罗雪不知如何回应——她在逐渐好转,而王奕琪却每况愈下。
她真?后悔今天临时在这里等待针灸。
王奕琪又说:“如果你再早一点来我就看不到你了,那段时间我在抢救,因为我的消化道出现大面积糜烂,我不停地吐血和便血,血液透析也无?法继续,我也不记得躺在病床上躺了多少天,反正全身上下不停地打针输液,我昏迷又醒来。我哥说会送我去国外,可我现在这状态根本走不了。”
罗雪胆战心惊地听着王奕琪的话,目光顺着她的胳膊往下,见她两边的胳膊上都?有?些浮肿。左手的针眼依稀可见,右手背上还残留着留置针。
王奕琪抬头仰望阳光,眯起眼睛,带着留置针的手在额上搭了个檐,感?慨地说:“真?好,晒太阳真?好。”她转过头,“我很久没晒过太阳了,在病房里都?要发霉了。”
罗雪干瘪地附和道:“现在你好些了,可以?下来走走。”
王奕琪闻言笑了笑,那笑容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她凑过来,在罗雪耳边神秘地说:“我是偷跑下来的,我本来还挂着点滴,看见你就拔了跑下来了。因为我实在太想念你了。”
王奕琪的语气?是罗雪从未听过的低沉而阴冷,最后一句话让她毛骨悚然?,她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王奕琪:“奕琪,那你该回去继续治疗了。”
“不,在他们找到我之前,我要迅速和你说清楚。”
“说什么?”
“说——”王奕琪的表情忽然?变得痛苦起来,“你为什么不肯救我?”
“我……”
“好,你不肯救我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把我哥夺走?你知道我有?多爱他吗?!”她恶狠狠地问罗雪,“就是因为你的出现,他抛弃了我,他不再爱我!他在你和我之间做了选择!他宁愿我去死,也不愿意让你冒着风险给我配型!”
罗雪震惊至极,一个不稳直接跌倒在地。她看着王奕琪的神色,慌忙解释道:“奕琪,不是这样的,你哥给你在国外联系好了肾源……国内的非亲属活体移植很麻烦……”
“麻烦?”王奕琪走上前来,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凄惨地笑道,“我才?是那个麻烦吧,他们一直都?想让我消失,不希望我出现在王家,我的出现就是个巨大的错误。你知道吗,其实我可以?和王奕江在一起的,我们根本都?没血缘关系,但是……”她捂住脸,泪水滑落。
罗雪内心剧烈地震动,她不由自?主地问道:“那穆际平呢?穆际平算什么?”
“穆际平?”王奕琪如梦初醒,“际平……际平和我一样,是个可怜人……”
罗雪靠着手臂的力量坐起,王奕琪转过头,哀求地说:“你不愿把肾给我,那把爱还给我好吗?我不找你捐肾了,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你把我哥还给我,好吗?”
罗雪说不出话,她环顾四周,刘姐仍不见踪影,不知为何上个厕所这么久!王奕琪靠近她,说:“我知道你们现在住到了一起,我哥对你很好,对吧?就像以?前对我那样。”
罗雪浑身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她推开王奕琪:“奕琪,你冷静点。”
“我很冷静。他们收走了我的手机,我能借你的手机打个电话吗?打给我哥,只要你跟他说你不爱他、从来没爱过他、将来也永远不会爱上他,他就会回到我身边。求求你了,好吗?”
罗雪的大脑一片空白,她本应该按照王奕琪的要求去做——打电话给王奕江,重复王奕琪的话,说她不会爱上他。但不知为何,她却丝毫不动,仿佛被点了穴。
王奕琪见她毫无?反应,竟然?在罗雪身上搜寻。
罗雪回过神来,奋力阻止,王奕琪突然?停下,起身歪头瞧了她两秒,将一只脚悬在她刚拆完石膏的膝盖上,天真?好奇地说:“如果我踩下去,会有?什么结果?王奕江会心痛吗?会突然?从天而降来救你吗?”
罗雪的冷汗瞬间打湿了后背:“奕琪,你不要乱来,我把手机给你就是了,你来打电话!”
“不,我不想打电话了,”王奕琪任性地说,她抬头看向前方?,隐约有?人朝这里跑来,她脑子里有?个声音激烈地催促她:快一点、再快一点!不然?马上就要被抓回去了!
于是她的表情顷刻变得狰狞,她疯狂地说:“我都?要死了,我也要让你生不如死!”
“啊——!”整个小?花园里瞬间响起罗雪凄厉的尖叫。
第88章
好痛。
阵痛穿透了身体, 罗雪只感到眼前一黑,意?识里只剩下针尖戳痛的感受。细密的汗水涌出来,她强撑着睁开眼, 摸向掉落在地的手机, 模糊的视线里, 隐隐约约瞧见几个人的脚步向她奔来。
王奕江完全愣住了。
他没?想到罗雪会和王奕琪遇到,更没?想到王奕琪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他脑子一片空白, 飞快奔向罗雪,蹲下身, 看?着罗雪痛苦的脸,竟然手足无措。
王奕琪站在旁边,似笑非笑,好似疯癫。
他抬起头,望向罪魁祸首,厉声质问:“你在做什么?!”
王奕琪皱眉问:“哥,你心痛了么?”
“你真是疯了!”王奕江怒骂道。
“哈哈哈,我看?到她痛苦,你痛苦, 我竟然好开心!”王奕琪大笑。
王奕江想也不想, 扬起手一巴掌扇了过去。
王奕琪白嫩的脸上立即红了一片。
这是下意?识的动作, 身体在思想前就做了决断。不只是王奕琪, 响亮的巴掌声过去后, 王奕江自?己?也愣住。他和王奕琪幼年相识,这么多年,没?有?任何一个人打过王奕琪, 而如今,他却亲手扇了她一巴掌。
时空像是凝滞了。
下一秒, 王奕琪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面露惊恐,爆发?式地尖声痛哭:“你打我!王奕江!你居然打我!为了她?!”
王奕琪手舞足蹈,面孔怪异扭曲,王奕江心中又陌生又悲凉。医务人员终于赶到,一拨人拉住王奕琪,一拨人放下查看?罗雪的情况,慌乱中有?人又跑回去推担架床。
王奕琪的抱怨和哭诉都?成了背景音。王奕江蹲下身,罗雪紧紧闭着眼睛,眉间锁着重重的川字纹。她不愿睁开眼,不想看?到这些东西,额头全是细汗,两道泪痕横着从鼻梁上穿过。
他找到罗雪的手,握住她。
握住的瞬间,罗雪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两行清泪再次滑落。
“对不起。”他重重地说。
除了说“对不起”,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罗雪没?有?回应他。
很快医护人员抬着担架过来,他们把罗雪的膝盖重新固定,再小心翼翼地抬到担架上。
整个过程中,罗雪一直闭着双眼,不肯看?王奕江一眼。
有?时候沉默是一种更深刻的武器。
罗雪是吃不得?亏的性格。她的人生字典里没?有?“害怕”二字,她以?前怼王奕江是顶天立地、虎虎生风,而此刻,她明?明?腿痛得?要?死、心中痛得?要?死,她却咬紧牙关,不声不响一个字。
好像这样忍着,折磨自?己?,也能折磨他人。
担架床往前移动,有?风吹过她的耳边。王奕琪的声音逐渐远去。她想,那些人应该把她带回去了吧。
王奕琪……她也应该会好起来的吧?
罗雪想恨她,又好像完全没?法恨她。可她也是人啊,她也有?委屈和疼痛啊,她包容了别人,谁来包容她呢?
她的鼻尖微微翕张着,眼泪无声地流。
王奕江注视着她那神情,心中犹如一把锈迹斑斑的钝刀,在悄无声息中缓缓磨砺,缓慢地切割。他知晓有?句成语“心如刀绞”,却未曾真切体验过那绞痛的滋味。他只知道若是有?一把无声无息却沉重迟缓的刀,要?认真地一点?一滴地将他的心撕开,那痛苦就像那细细长长的流水,尖锐得?让人无法承受-
正当这时,前面建筑的屋顶忽然出现了王奕琪的声音。
“王奕江。”
虚弱又颤抖的声音,和秋风一起飘过。
王奕江抬起头,不由大骇——王奕琪站在天楼的栏杆边上,看?着楼下的他,泪流满面。
医护人员没?有?拦住她,竟让她跑到了天楼上。
“奕琪!”王奕江大喊。
罗雪听得?着声音不对劲,睁开眼,看?见王奕琪的身影大吃一惊。可即便隔着七层楼的高度,她也能感受到王奕琪恶毒的眼神几乎要?将她穿透。
“你在那里做什么!”王奕江快走两步,对着王奕琪招手喊道,“你快下来!”
王奕琪说:“哥,你再动我就跳下来!”
王奕江立刻停在原地,谨慎说道:“好,我不动,你也别动。”
此时天楼的警卫和医护人员赶到,王奕琪扭头看?了一眼,怒道:“你们别过来!我不想再看?到你们!”
王奕江连忙喊:“奕琪,你别冲动。”又换了轻柔的语气,“我上来接你好么?”
王奕琪摇头,眼泪簌簌地流:“不要?,你刚才打了我。你从来不打我的,刚才你却给了我一耳光。你知道,这一巴掌,让我有?多伤心吗……”
她腾出一只手来抚摸自?己?的脸颊,只剩一只手抓着栏杆,头发?被风吹得?乱七糟八,让人心惊胆战。
“奕琪!奕琪……”王奕江缓缓放低声音,安抚她的情绪,“奕琪,刚刚是我对不对,我……我不该打你,我错了。你先回去,回到栏杆里面,好吗……”
王奕琪没?有?说话,罗雪见到她微微地摇了摇头。
情况僵持着,远远听到警车的声音。
王奕琪也听到了,她再次焦躁起来:“你们报警了?”
王奕江举起手:“没?有?。”
“那是谁?”王奕琪看?向远方,又回过头,盯着罗雪,“是她吗?是她报的警吗?”
“不是,不是她,”未等罗雪说话,王奕江先一步回道,“奕琪,你先下来,有?什么事我们下来说,或者我上来接你?”
“不要?——”王奕琪如梦初醒,仿佛恢复记忆,“肯定是她——我刚刚,我刚刚好像踩碎了她的腿,是的,我踩碎了她的膝盖,她为了报复我,她报警了,她叫警察来抓我了。”
她惶惶然说着,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王奕江又惊又怒又后悔,他不知道从哪一步开始,王奕琪的状态已经变得?如此糟糕,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也控制不了自?己?的理智,她穿着宽大的白色病服,飘荡在屋顶边缘,像一只凄惨的厉鬼。
王奕江强忍心痛,说道:“没?有?的事情,罗雪没?有?报警,”他一边说,一边示意?医护人员赶紧将罗雪运走。
仓惶间,他和罗雪对视一眼,两人的眼神复杂,匆匆交错,欲言又止。
谁知王奕琪瞧见罗雪的离开,又激动起来:“不行!不能让她走!不能!”
王奕江举起手做安抚状:“奕琪,有?什么事我们下来说,好吗?先不要?管别人,你先下来。”
“怎么可以?不管她?”王奕琪哭喊道,“就是因为她,就是因为她的出现,你才离开了我……哥,你知道我内心有?多痛苦……你不知道……你们都?不知道……别——不能让她走!”
王奕琪指着即将被推走的罗雪,激动嘶喊。医护人员面面而觑,只能停下。王奕琪徘徊在栏杆外面,岌岌可危,罗雪挣扎着起身,冲着她喊道:“王奕琪,我不走,你有?什么要?求下来说。”
“你给我闭嘴!”王奕琪吼道,“你有?什么资格说话?这里最该去死的人是你!是你!”
“是,我是最该去死的人,所?以?你现在在干嘛呢?”罗雪顺着她的话说,“你如果现在跳下来,死了,那我和王奕江岂不是可以?没?有?任何阻拦地在一起了?你想要?这样的结果吗?”
“不——我不想要?——”王奕琪松开手,没?有?任何牵扯地靠在栏杆上,双手捂着耳朵,“你们不要?在一起——我受不了——”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动作,在场所?有?的人都?倒吸一口气。
罗雪也提着一口气,强忍颤抖的声音,说道:“那你应该下来,亲手拆开我们,这样你才有?机会啊。”
王奕琪愣愣地看?着罗雪,喃喃道:“是的,我不能就这样让你们得?逞。”她一只手又抓回栏杆,似乎在思考什么,对罗雪大喊,“那你发?誓!你发?誓以?后永远不会和王奕江在一起……否则……否则你全家?都?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
恶毒的话语从年轻苍白的王奕琪的嘴里说出,罗雪惊诧又陌生地望着天台上的那个人。
正当她愣神时候,王奕琪又催促:“说啊!你说啊!”
罗雪听见麻木的话从自?己?的嘴里说出:“好,我发?誓——我发?誓,如果有?一天我和王奕江在一起,我的全家?不得?好死,我永世不得?超生……”
微咸的泪水流到嘴角,她尝到一种苦涩。
为什么会哭呢?
是因为太委屈了吗?
是因为不得?不忍受吗?
还是因为誓言太恶毒了?
王奕琪带着奇异的表情看?着罗雪,那么高,罗雪不知道她是否能看?清她脸上的表情。同样的距离,她仰着头,却能清晰地看?到王奕琪癫狂的笑。
“好好好,太好了!”王奕琪重重呼了一口气,她看?向天边,夕阳正缓缓下降,天边绽放着美丽的火烧云。
她想,她现在的状况等不到新鲜的肾源了,她大概也是无法出国了。她来这世界二十六年,至今还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陈岚走的时候没?有?留下一句话。这二十六年间,绝大部分时光都?是灰白的,和王奕江在一起的时光,是仅有?的、不多的彩色时光。
可上帝是公平的,当你鸠占鹊巢,有?了富裕、有?了钱财,你就要?用爱去交换。
她想起以?前看?过的一部电影,远望着天边,不禁喃喃道:“我的意?中人是一个盖世英雄……我没?猜中开头,却知道了结局……”
风撩起她凌乱的头发?,她回头,医生和护士紧张地站在她十米开外,央求她回来。他们的身后是楼梯间的出口,一个高大的身影正从门框内钻出来……
她微微一笑,松开了手。
王奕江冲出来,只看?见白影如光,直坠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