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孙大姊豁然回头, 盯住方才说话的居民,愤怒道:“你胡说八道!”
章家弟弟却开口给那个居民帮腔:“孙大姊,也难怪别人往坏处猜,你家里三人脾气都不好, 动手的就算不是你, 那也是你妹子。”又道, “住在一块的人,谁又不晓得你家里总是打架?”
打架的事情是真的, 章家弟弟如此说, 孙大姊无可辩驳, 面色登时越发难看。
家里死了一个人,已经是件极大的坏事,如今还要被围观者看做命案疑犯, 实在糟糕至极。
孙大姊很清楚, 马大郎死了,待会里正肯定要把自己带走去问问, 说不得还会动刑, 纵然最后没被定罪,也必然会吃足苦头。
住在附近的居民看孙大姊不反驳,忍不住开始指指点点:“老孙, 你说事情与你无干, 那你妹子呢, 你也能担保么?她如今又在什么地方?”
孙大姊顿了下,慢慢道:“小妹去了集市上,晚些时候就会回来。”
她说话时, 目光略显游移,中气也不够足。旁人就算不了解她家的情况, 只听孙大姊此刻的话,就能判断出马大郎跟孙小妹之间的关系并不融洽。
居民哼笑一声:“你扯谎哄人呢,一脸心虚的样。”
孙大姊怒目而视,若非里正在旁,多半已经挥拳动手。
旁人争执不下的时候,徐非曲就站在一旁凝神细思,她虽然还判断不出来凶手是谁,至少能看出,不止孙家的家庭成员间的关系比较一般,这家人与周围邻居的关系也很是寻常。
此外还有一个很小的细节,孙大姊、还有胡章两家,家里人的口音细听都与阳英本地略有不同,不像此地土生土长的居民。
徐非曲想,方才那名围观群众的说法其实有些道理——她闲时曾听帮主谈论过比较经典的破案思路,像是谋杀案,杀害死者的通常都是自家亲友。
她思忖的同时,目光又在自己同伴身上扫过。
许白水此刻也是一副艰难的模样。
至于朝轻岫,正在眺望苍穹,仿佛正在欣赏天色,她的神情很轻松,似乎并不觉得案子有多棘手。
站在里正身边的人积极为上司出主意:“今日不如将孙家的人都带回去,送到县衙慢慢审问。”目光又在朝轻岫等人身上一扫,“还有这三个,她们不是本地人,更加值得怀疑。”
许白水:“为何外地人就值得怀疑?”
里正下属自有一番道理:“咱们这边几年都见不到一次人命案子,结果各位刚来阳英,就遇见了死人,要说只是巧合,那也实在太巧。”
“……”
朝轻岫不愿相信阳英本地人命案件的发生频率。
徐非曲回忆了下帮主充满拔刀相助的江湖经历,叹气道:“其实也不算巧。”
跟着朝轻岫出门的话,她还是挺经常能遇到命案的。
那人噎了一下,居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对方三人的态度分明非常和气,却让人莫名感受到了一股寒意。
好像只要稍微靠近对方,就会像死去的马大郎一样,以没有心跳的状态被发现在阁楼里头。
朝轻岫走上前,道:“动手杀人者或许是家里人,也或许是外人。幸而马大郎住宅选得巧,左邻右舍都有人,不妨先问一问今日的情况。”
她不是阳英本地人,也没亮出六扇门的客卿身份,言语中却有一股“这也能算个疑难杂案”的笃定与从容。而且不知为何,里正直觉认为,自己最好按照这人的意见办事。
——作为本地的管理者,里正常跟官吏打交道,对不能得罪的人存在一种特别的直觉。
邻居数量有限,口供很快就被收集完毕。
作为死者的左邻,胡老太今日跟往常一样,一直待在家里休息,她因为骨头疼的缘故,平常很难睡得太深,不过也不至于稍微有点动静就醒。
胡大郎每天都起得早,然后把要晒的咸鱼挂出来,一直这样忙了大半个上午,可惜中午过后,天色忽然转阴,胡大郎又把咸鱼收了回去,接着背上背篓,带了一批晒好的鱼去集市摆摊。
他离开的时候,孙家三个人都还在家里,抵达集市之后的行踪也都有人可以作证。
胡小妹的活动比祖母跟兄长丰富,她早上划着竹筏去捞鱼,一时没注意时间,直到到下午才回来,应该是接近未时的时候,那时候哥哥已经出门了,胡小妹因为打渔太累,回来后就睡了一觉,就没注意旁边的情况,不确定当时隔壁有没有人。
作为死者的右舍,章大哥同样选择了捞鱼作为今日的活动,不过与胡小妹不同,他最开始选择了垂钓,可惜自始至终没有任何收获。章老大一怒之下,干脆放弃工具,跳进了水里手动捞取,最终总算填满了自己的鱼篓。
等章老大回来后,从背篓里挑了条肥美的白鱼,把鱼去了内脏与鳞片后,抹点盐,用棍子串了烤上,与弟弟愉快地吃了一顿,然后又喝了些酒,躺着睡觉,
朝轻岫问:“二位都在外面捞鱼,那么捞鱼的时候,可曾注意到对方?”
胡小妹摇头。
章大哥也摇头:“本地的大小水圈子太多,芦草更多,今次在这里捞鱼,下次就会换个地方,遇不上也是常事。”
在章大哥后面发言的是章弟,他懒懒道:“我起床后去集市上溜达了半日,肚子饿了便回家,可惜没饭吃,就喝了个水饱然后躺在厅里睡觉,时间不记得,大概午时左右,等我哥捞鱼回来烤着吃。”想了想,“我也不确定隔壁有没有人,好像是有。”
左右邻居的口供都已经到手,剩下就孙大姊一家,孙大姊也没推诿,直接道:“中午的时候,我跟小妹还有老马在家里收拾,然后小妹出门玩了,等到了午后……大约是未时中,我就出门钓鱼,当时看到章老二正在他家里睡觉。”又道,“我回来的时候碰上了胡家大郎。等到家后,发现家里乱得一塌糊涂,老马又不在,就以为是他喝多了酒,将家里弄得乱七八糟,酒醒后又躲了出去,心中有些埋怨。”
听孙大姊的话,应该只是想把马大哥打得半死,而非彻底抹杀。
朝轻岫点点头,不提人际关系,这三家人在工作安排上,充分体现了阳英本地人靠水吃水的特点。
她留意道,这三家人,无论是谁,都没提到今天家门口有外人路过。
既然如此,那除非是某位武学高人正巧路过,又正巧想干掉马大郎,否则多半是他认识的人所为。
而且从孙大姊离开,到胡小妹跟章大哥回家,之间的空白时间并不长。
朝轻岫露出些意味深长的神色:“既然如此,那就奇怪了。”
里正问:“姑娘发现了什么不曾?”
朝轻岫道:“依照孙大姊的说法,至少在未时中马大郎还活着,之后左邻右舍一直有人,那么马大郎在出事后,为什么会跑到自家阁楼上去,而不是去邻居家求助?”“……”
众人一时怔住,回想案情,有种越发茫然的感觉。
胡小妹一拍手:“所以凶手当真是孙大姊?”
她太过兴奋,说话时就没足以压低声音。
孙大姊凝目看来:“休要污蔑!”
胡小妹一时噤声,不过她只说一句便闭嘴,围观群众却不吝于发表自己的意见。
附近居民甲:“马大郎会被带去阁楼,证明凶手肯定了解马大郎家里的情况,那么最值得怀疑的果然就是孙大姊。”
朝轻岫:“梯子边沿多处上留有马大郎的掌纹,符合正常人爬上去的习惯,所以他是自己扶着梯子,一点点爬去的阁楼,而不是被人抱着或者背着上去的。”
细节上的出入不影响居民甲的判断,当下继续道:“那也差不多,孙大姊杀人后,担心被周围邻居发现,所以将丈夫藏在阁楼上,然后她再偷偷出门,假装是刚钓鱼回来。”
朝轻岫觉得此人的思路也算合理,奈何其中却存在一个无法忽视问题:“来不及,她没那么快的速度。马大郎一直到孙大姊回来之前的一小会才气绝身亡。从时间上看,我们遇见孙大姊时,她丈夫才刚刚去世,也就是说,在孙大姊出门那刻,马大郎还是活着的,事后他的尸体被发现在阁楼的窗户旁边,左邻右舍又有人,完全可以出声求救。”
居民甲思考:“也许孙大姊离开时,特地把阁楼上马大郎给打晕,所以马大郎没法求助,外人也没能想到,阁楼上居然绑了人。”
朝轻岫:“既然要确保马大郎不被外人发现,只是打晕而非打死的话,就不担心马大郎忽然清醒?”
她想,倘若居民甲的假设成立的话,那只能说孙马二人不愧是夫妻,在性命攸关的问题上都对玄学存在一种不合逻辑的信任。
而且因为同样的道理,孙小妹也多半不是凶手——死者待在阁楼靠窗的位置,能够捕捉到外头的动静,如果孙小妹是凶手,那马大郎只要等小姨子离开家门,就可以出声求救。
第162章
朝轻岫的反驳确实有点道理。
马大哥是在妻子回家时前后脚功夫咽的气, 当时屋子里除了阁楼中的尸体外并无旁人,假若动手的是孙家的人,那么马大郎爬上阁楼后,只要等家里人都走了, 就能出声求救。
居民甲噤声片刻, 随后调整观点, 朝胡小妹发难:“那么胡妹子也有可能。”
胡大郎闻言大怒,当下喝了一句:“你出来, 站近点说。”
居民甲闻言, 当下毫不犹豫退后两步, 将自己深藏在围观群众当中。
作为一个极具主观能动性的人,胡大郎也不是非得等人过来,可惜就在他打算冲过去揍人时, 胳膊被胡小妹用力拉住。
居民甲伸着头, 喃喃:“胡小妹今天回家早,然后一直在隔壁待着, 时间足够充裕。而且你说是回来睡觉, 又没人证明,就算你奶奶瞧见,可那也是你家里人, 说话做不得数。”
胡大郎解释:“大人莫听这人乱说, 我家妹子脾气很好, 平常从不与人打架,更不会动手杀害马大郎。”
居民甲无言:“……”
原来不跟人打架就能算脾气好?
里正有些犹豫。
胡小妹是年轻人,身体健康, 又常干活,力气不小, 说要将醉后的马大郎殴打至重伤,可能性不低。
倒是章家弟弟看着不大符合条件,他一副麻杆身材,而且面带病容,说话走路都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除非修炼过武功,否则必然不会是马大郎的对手。
里正举棋不定,一时间觉得这人有可能,一时又觉得那人有问题,最后还是看向朝轻岫的方向:“姑娘觉得如何?”
许白水盯着对方,觉得此人能当里正不是没有原因的,起码判断力不错,如此迅速地发现谁才是这里最有判断力的人……
朝轻岫没有直接回答胡小妹是否是凶手,而是道:“我觉得马大郎之所以会出现在阁楼,并非是被人逼迫,而是自己主动躲进去的。”
围观群众微觉茫然。
里正也茫然:“他躲到阁楼上是……”
朝轻岫:“我猜测,凶手应该只有一人,对方今日下午打伤马大郎后以为马大郎已然死亡,所以直接离开,马大郎担心凶手返回,所以躲进了阁楼当中,又用身上的衣服擦掉了走路时留下的血迹,免得被人发现自己的藏匿地点。
“马大郎当时情况紧急,所以擦得不大仔细,还留下了许多痕迹。
“然而当时左邻右舍内都有人居住,那么马大郎之所以选择躲藏至阁楼里面,而非出门求助邻居,是因为凶手就是住在附近的人,所以外出求助对他而言,危险性更高。”
“……”
话音落下,气氛忽然紧绷起来。
虽然围观人群也提出许多猜测,却没谁像朝轻岫这样,言辞如此笃定。
朝轻岫的目光在河边三家人身上缓缓扫过,最后停在了一个人身上。
章老大面色发白。他完全不明白,眼前的外地人不但面色蜡黄,个子也不够高,神态更不够凶狠,为何竟会让他心底瞬间生出面对毒蛇猛兽一般的战栗感。
朝轻岫唇角微翘:“在下记得章大郎说自己今日曾跳下河捞鱼,那不知你的衣服被打湿了没有,是否换过?若是有,我想看看换下来的那些衣裳。”
胡小妹心头一跳,忍不住“啊!”了一声。
在朝轻岫说到换下的衣服时,胡小妹瞬间惊悟。
旁边的胡大郎倒是还在发愣,显然没有察觉妹妹想到了什么。
胡小妹眼里闪动着聪明路人的光——作为一个好脾气的小姑娘,她虽然还没杀过人,却经常杀鱼。就算如今已经积攒了丰富的杀鱼经验,动手的时候身上也难免会沾点血,引起哥哥的唠叨。
她想,既然马大郎的尸身上全是鲜血,那凶手身上也难免会沾到一些。
衣服上一旦沾了血,要么丢弃,要么就得洗干净。
大夏的粮食虽然不贵,衣服却不便宜,而且不管是丢到外头,还是找个地方埋起来,都存在被人发现的风险,焚烧的话,烟气也容易吸引旁人的注意。
对比来说,将衣服上的血渍洗掉,就成了一个还算能接受的选择。
既然邻居存在嫌疑,仔细分析众位邻居的口供,其中唯一能跟洗衣服联系在一起的行为,就是章家老大的跳水捞鱼。
跳水捞鱼时,身上的衣服就会被弄湿。
章老大死死看着朝轻岫,好一会才道:“那些衣服,我下午都已经洗过了。”
朝轻岫声音温和:“今天下午阳光不算太好,就算阁下洗完衣服,如今应该也该还在晾着。”她墨玉般的眼睛看着章老大,莫名让人联想起夜里盯住青蛙的蛇,“也不知道足下衣裳洗得仔细不仔细?”
就在朝轻岫和颜悦色地与章家老大说话时,已经有机灵的差役闯进房子里搜查。
章家兄弟的屋子面积有限,搜寻证物的工作很快就取得了进展。
差役声音里带着惊喜:“湿衣服找到了!”
章老大的面色本来就不好看,听见对方的话,仿佛像是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冰水混合物一般,瞬间变得面无血色,他直勾勾盯着差人手上的湿衣服,忽然冲过去,伸臂就夺。
……在武林高手面前这么干,章老大的行为只能说是很有勇气。
章老大会动手,证明他对自己清理线索的能力不是很有信心。虽然跟对普通人相比较,他此刻足能称一句行动迅捷,然而在武林高手眼里,章老大动作简直迟缓如七旬撩人,指尖还未碰到衣服,就被徐非曲一掌按住。
如果围观人群里有人看得仔细的话,会发现在徐非曲按住章老大的时候,他的鞋子便已全然没入泥土当中,整个人更是直接矮了一寸。
章家老大面色重新变红,先是淡红,后来则是猪肝一样的血红,明显是血流被外来的真气所阻,淤积于经脉之中,与此同时,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忽然变得无比沉重,张口欲言,可脖子也像是被人用绳索勒住一般,无论如何使力,都无法发出半点声音。
徐非曲缓缓松开手。
修炼内力很有好处,哪怕徐非曲方才看起来只是轻轻拍了下疑犯的肩膀,也足以产生“将人痛殴一顿”的效果。
许白水略带忧色地看了看一副打得挺重模样地章家老大,压低声音对朝轻岫道:“那人没学过武功,万一受伤太重怎么办?”
她当然不是担心章家老大的生命安全,主要是担心己方身份因此暴露,也有些担心章老大受伤在身,官府中人不便对他使用一些常见的闻讯手段。
朝轻岫同样压低声音道:“无妨,横竖咱们这边准备了大夫。”
许白水默然。
……原来帮主学医术就是为着应付眼前的情况的吗?
她忽然想起帮派内“帮主经常实验新的毒药丸子”的传言,有些怀疑那些被认定为凶手的伤患,若是命未能绝,并落在自家帮主大夫手里,多半也不是一件好事……
暂时被封住行动能力的章家老大目前无法为自己发言,章家弟弟看着兄长的模样,脸色也是青红交错,考虑到此人的面孔本来有点不健康的灰黄,现下则变得与交通信号灯有些神似。
章家弟弟内心思绪翻涌,一时间又是恨兄长事情做得不够机密,又是恨那三个外地人居然跑来替胡老太看病,搅合进了这一摊子事中。
他心知自家已经完了——虽然章家老大还没开口认罪,不过只看其写满面孔的心虚,就明显与凶案大有干系。
官府问口供,可没推理爱好者那么温柔。
越来越多的人围在河畔三屋前,往日还算友善的乡邻们一个个伸出头,迫切想要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他们的目光不时落在章家两兄弟身上,神情又是兴奋,又是感慨,又是鄙夷。
感觉到周围人看向自己的视线越来越不善,章家弟弟忽然提高声音,冷冷道:“我们兄弟平时常给何家跑腿,足下干这样的事,就不怕得罪何家?”
——何家是本地一霸,家中成员热衷依靠碰瓷来发家致富,哪怕如今已经挣下了不菲的基业,何家老三依旧会亲自出来想法子赚一赚外快。
其他人闻言,顿时有些为外地来的大夫忧心,胡大郎也有点忧虑,虽说在下午的时候,朝轻岫就已经见过何三,双方相处得还挺不错,却不清楚章家的事情传出去后,会不会不顾念神医帮他兄弟看病的交情,暗中对人下黑手。
朝轻岫笑了一声,道:“若是果真如此,那二位平日里替何家办事时,大约不是十分用心。”
她的目光从河边的木屋上划过——哪怕是恶霸,作为能混出头的恶霸,也该知道收拢人心,除非是亲友,否则手下员工的待遇多半会跟业绩挂钩,而从面前两人的居住条件看,他们的KPI大约不是很高。
朝轻岫跟徐非曲一样,一直留意周围人的语言,其中孙家人跟胡家人的口音细听与本地有些不同,多半是从外面搬过来躲灾的,章家兄弟的口音则更像阳英人,所以他们来得应该比孙胡两家早,生活环境却差不多,甚至还不如胡家。
两兄弟来得早,又有何家的关系,却选择在偏僻的水边搭房子,还搭得是如此简陋的房子,只能说混得并不是很好,没钱选择更合适的地段。
章家弟弟先是噎了一下,随后扯出一个冷笑:“办得好不好,这倒不算问题。”
虽说替何家办事的人许多,没事的时候,何家自然想不起来靠河的小木屋里还落了这么两条没用的狗腿,所以章家弟弟才要当着众人面点明身份。一旦点明身份,那么以何家到处寻人麻烦的习惯,就有理由以“打狗没看主人”为名,去找破案人的茬。
第163章
章家弟弟知道自家一定会因此倒霉, 也清楚凭他的力量很难报复这三位陌生人,所以想借助何家的力量,打击这伙过分敏锐的游方大夫。
——他会这样想,并不全是缺乏判断能力才不小心将何家人的道德水平看得太低, 主要是因为回家太早, 错过了何三低头上交诊金的那一幕。
朝轻岫当然明白对方的意思, 道:“且不说何家是否会找在下的麻烦,就算你兄弟当真是要紧人物, 何家也愿意为此出头, 难道旁人就不能跟他们好好讲一讲道理, 化解这番恩怨?”
“……”
许白水瞧瞧看一眼帮主,觉得上司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听得她直起冷汗, 脑海中迅速闪现出了多种战斗场景。
或许是考虑到朝轻岫算是帮自己洗清了凶手的污名, 孙大姊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帮忙的心占了上风。
孙大姊走近两步, 悄悄提醒隔壁请来的大夫:“你是外地来的, 不晓得阳英这的事情,那何家可不是什么讲道理的人家。”
朝轻岫亦悄悄回答:“不讲道理也无妨,在下可以多过几次说服。”
孙大姊:“……”
她虽然听不明白朝轻岫话的意思, 却能感受到对方不将何家放在眼里的从容。
就在朝轻岫一力拉住眼前仇恨跟何家那边的潜在仇恨的情况下, 里正这边终于可以毫无负担地派人将章家老大暂时看管起来, 准备连通证物一块送给阳英这边唯一一个有六扇门编制的捕快手下看押,等第二天再送去丘垟大牢。
[系统:马大郎死亡事件已解决,用户获得侦探点数3点, 获得名气值1点。]
[系统:经检测,用户提前解决“河边孙家小屋凶杀案”, 获得侦探点数0点,名气值1点。]
朝轻岫:“……?”
她不是第一次获得显示为0的侦探点数。
之前在天衣山庄余家分舵时,朝轻岫就因为将未来可能发生的凶杀案件掐灭在了萌芽状态,所以得到了系统的提醒与鼓励。
今时今日,朝轻岫再度看到了一条类似的系统提示。
提前解决“河边孙家小屋凶杀案”——也就是说,本来应该发生在河边孙家小屋的一起凶杀案,如今已然被抹除。
她想了想,觉得这既有可能是因为住在这里的人在见识到侦探破案的场景后,决定放弃所有的潜在的谋杀计划。但也有可能,是因为作为未来的死者或凶手的马大郎因故提前出局,所以近乎必然发生的案件才会消失。
朝轻岫:“……”
马大郎不是章家老大砍死的吗?这居然也能算在她的头上?
朝轻岫感觉系统为了提升自我,开始无所不用其极。
她又想到,刚发现马大郎去世的时候,孙家姊妹是周围居民的重点怀疑对象,所以这二人其实有理由与马大郎产生冲突。
只是这三人之间的矛盾还没来得及爆发,马大郎就先一步GG在章家大哥手上。
朝轻岫的心情有些微妙。
她觉得系统提醒其实应该给到真凶头上,毕竟全是因为对方的努力,才真正化解了孙大姊一家的内部恩怨。
朝轻岫想,今后若是有机会,她干脆去孙相府上待两天,只要不被对方灭口,多半能将更多案件扼杀在萌芽阶段,得到系统的刷屏式赞赏。
虽说朝轻岫的破案速度已经足够迅捷,但等到里正结束工作,允许其他涉案人员自由活动,天色也已经彻底黯淡下来。
胡大郎留客:“三位要是找不到住处,要不要就在舍下屈就一晚?”
朝轻岫拒绝:“不必,我们在镇上还有事,就不打搅了。”
胡大郎没有坚持——他觉得自家的住宿条件不是太好,而且隔壁就是凶宅,非要留大夫过夜,未免有恩将仇报的嫌疑。
*
阳英虽然地方小,人口少,物价却并不便宜。
许白水计算着当前能够使用的资金,觉得还算宽裕,才稍觉安心。
她们这一下午赚得钱,本来只是刚够使用,谁知突然来了个出手豪爽的何三,一下就将三人的经济水平从温饱提升到了宽裕。
许白水回想白天的经历,觉得觉得何三给的金锭其实不算治病带来的正常收益,奈何本地无赖过于不讲理,才逼得朝轻岫不得不劫恶济己,导致三人失去了白手起家的快乐。
无赖真坏。
三人运着轻功返回镇上,开始寻找今夜的住宿地点。
阳英不算繁华,即使人烟最密集的地方,店铺依旧不多,更没有挂着不二斋牌子的客栈可住,周围最看得过去的住店则是何家的生意。
许白水很快意识到,自己今天只能在价廉物更廉跟物一般价很贵之间做选择。
反正住店的钱也是何家提供的,朝轻岫并不介意让对方再赚回去一点,她对掌柜道:“要一间上房,再多送两床被子过来。”
掌柜噼里啪啦打了一通算盘,笑嘻嘻道:“一间上房是一百钱,两床被子是二十钱,咱们家的规矩,住之前要先付一半,您得给我六十文。”又赶紧道,“小本生意,不能还价,而且小人也是给老板办事,三位若是接受不了,可以去别家居住。”
朝轻岫深深看了对方一眼,感觉到了一丝困惑。
她首先困惑的是价格,何家的住店条件不怎样样,收费却不低,一晚上竟好意思要一百钱,其次困惑的则是掌柜的行为——刚刚那些项目,朝轻岫实在不觉得有什么打算盘的必要,一时间忍不住怀疑,对方打算盘的动作只是单纯为了增加聊天音效。
朝轻岫看了许白水一眼,微微一点头。
许白水默默取出荷包,又默默找出了一小块银子交给掌柜。
掌柜感受了下碎银粒,没说什么——虽然按照比例,半钱银子只能换五十文钱,不过民间交易时,成色好的银粒,一钱能兑到一百五十文。
“客官往楼上走,拐角第三间就是。”
朝轻岫拿到房门钥匙,三人一齐回了房间。
直到房门关上,许白水才幽幽道:“我觉得阳英的房费很不合理。”
她怨念的不止是价格太贵,更是这里居然不让客人讲价,浪费了她的商业才华。
朝轻岫:“莫非少掌柜要在此开家客栈,帮忙肃清市场风气?”
许白水:“阳英离丘垟极近,就算要做生意,也该由朝帮主安排才是。”
她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妙——她自己现在也归朝帮主安排……
朝轻岫唇角微弯,倒没有抓住话中的破绽追击,而是道:“确实离得不远,而且镇上也未必没有咱们帮的人。”
她说话时,目光投向一直没说话的徐非曲。
徐非曲推开窗户,眺望外面的景色,道:“何家的宅子应该在阳英北边。”
此地人口有限,人烟密集处就那么些,其中条件不错的宅邸更是有限,最好的那一片,自然得归属本地势力最大的豪强所有。
朝轻岫顺着徐非曲的视线往外看,她略微打量了两眼就收回目光,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区区一个何家确实不值得自拙帮帮主担心,虽然前者宅中有不少打手,但要是何家决定依靠武力与朝轻岫爆发冲突,下场必然不会好,若是想偷偷下毒……许白水觉得,那何家还不如依靠武力,至少能死得直接一点。
夜色越来越浓郁,许白水点了灯,开始帮着徐非曲记录今日所见。
许白水在纸上写下了一条自己的心得——若是不幸卷入命案当中,需要多问口供,可能或得到关键线索。
徐非曲注意到同僚写下的内容,道:“对我来说,询问口供的确是猜出凶手的重要途径,不过帮主的话,在询问口供之前就已经知道了真凶是谁。”
许白水沉默一瞬:“……是帮主和你说的?”
今天她一直待在朝轻岫旁边,怎么就丝毫没有发现呢?
徐非曲平静:“我猜的。”
许白水:“……”
徐非曲:“所以只有七八分准。”
许白水觉得这跟完全确定也没太大差别。
她看向朝轻岫,想从对方那边得到答案——
朝轻岫点头:“非曲说得有些夸张了,我只是有一点猜测而已。”
许白水:“……”
不,她觉得是有亿点。
朝轻岫道:“死者是马大郎,案发时,他的左邻右舍中其实都有人在。如果是左邻动手,可以去右舍求助,如果是右舍动手,同样可以去左邻求助。人在危急关头的求生欲是非常旺盛的,他没有去找邻居,可能不是觉得邻居力量不够,或者是担心把灾难带给无关之人,而是因为马大郎只能确定对自己下手的人是邻居,却无法确定是邻居中的哪位。
“胡大郎与章家老大身材相仿,若是蒙上脸,很容易混淆马大郎的判断。”
许白水:“…………”
她明白了。
所以朝轻岫在看到马大郎尸体的时候,就将身形与胡大郎相似的章家老大锁定为了第一嫌疑人,剩下的就只是在寻找证据而已。
朝轻岫也在心中感慨,觉得难怪系统会把抹除未来凶杀案的功劳算到自己头上——今天是因为她们在市集上摆了摊子给人看病,胡大郎才多等了很长一段时间。而在正常情况下,他卖完咸鱼后就会早早回家,当时躲在阁楼上的马大郎只要瞧见从市集方向回来的胡大郎,就能意识到刚刚对自己痛下杀手的人是章家大哥,从而确定求助对象。如果马大郎能活下来,未来就有极大的概率跟孙大姊或者孙小妹爆发出冲突,从而成为新案件的凶手亦或死者。
第164章
这家店提供的食物跟房费一样, 拥有过高的价格跟过低的价值,许白水最后只让店内的小二送了点热水来,准备把干粮掰碎了泡在水里。
小二脸上挂着笑:“店里的水是从山里运来的泉水,五文钱一壶。”
许白水默默看了会天花板, 然后才数出五枚铜钱, 交给店小二。
三人喝完馒头清汤后, 朝轻岫放下碗,道:“天色已经不早。”
许白水听着帮主讲话, 按照一般流程, 接下来就该是早点休息……
朝轻岫:“咱们正好可以出去看看。”
许白水跟着默默放下碗, 觉得朝轻岫不愧是当老大的人,特别会挑出门时间,又猜测:“是要去何家?”
朝轻岫点头, 漫不经心道:“今日分别时, 那位何兄曾答应过不再犯病,想来确实会有好转的可能。不过在下既然收了诊金, 总得负责到底, 横竖夜长无事,不妨去何家那边看看病人的预后情况。”
许白水点点头,在心里对帮主的话做了一定的理解——何家两人虽然已经挨了一顿银针, 不过因为交钱的态度好, 而且资产丰厚, 朝轻岫决定给他们再挨第二顿的机会。
*
轻纱般的夜色下,偶尔有人影倏然一闪。
许白水的轻功急迅而奇诡,速度异常之快, 看似横冲直撞,但在出现意外的前一刻, 却总能硬生生改道或者停下,朝轻岫注意到,好几次许白水都差点撞到前方那些没长腿不会主动让开的箱子或者墙壁上,千钧一发之际,她身体就像变成了泥鳅,只是一扭一钻,就轻轻松松闪避了过去。
当然但以刹车本事论,徐非曲也不输给她——徐非曲受教于应律声,所习身法为八苦师太那一脉的“迷途知返”,不但擅长转弯,还特别擅长掉头。
对朝轻岫而言,与徐非曲两人一齐在夜色下纵掠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而且从两人的身法武功上,她也能够产生许多新的感悟。
今夜月色如钩,借着黑暗的掩饰,三人近乎于光明正大地飘进了何家的院子里。
虽然是第一次来,不过朝轻岫闻到了一阵饭香后,立刻就有了判断,她低声:“顺着饭菜的气味走。”
许白水吃席的经验最为丰富,跟着闻出何家今天晚饭做得不错,怅然之余,险些怀疑上司是因为伙食条件不好,才决定过来殴打伙食条件比自己好的人。
何家将酒席摆在内院。
不过今天何家的伙食标准固然不错,排场却很普通,完全没有大户人家那种灯火通明、仆从如云的气派。附近居然只有几个护卫。
朝轻岫仿佛一片叶子那样随风而起,然后无声无息落到了屋顶,居高临下地静听房内之人说话。
房间当中,白日曾见过的何三确实在此,不过在此的却不止他一人。
“周爷再饮一杯罢。”
说话的人是一个五官与何三相似,年纪却比何三大得多的人,他殷勤劝酒,语气十分亲热。
许白水听着下面人的谈话,真心希望在座之人身体健康,切莫饮酒过量。
毕竟勤劳负责的大夫已经蹲上了房顶,而且看起来不介意义务出诊。
徐非曲则神情微凝。
她并没有忽略,刚刚那个疑似何大哥的人,称身边另一人为“周爷”。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武林高手的姓氏一个比一个独特,有姓岑的,有姓师的,有姓司徒的,让人怀疑有个特殊姓氏是否是在江湖上功成名就的必要选择。不过对于普通江湖人来说,特殊姓氏还是少,“周”这个姓氏也算罕见了,没有“张”、“王”、“李”那么普遍,再结合何三今天说过的话,徐非曲有理由,下面的人就是对方曾经提及的周无敌。
徐非曲心中好奇,不知道帮主到底是随便走走,正好碰上周无敌在何家做客,还是猜到了何家有客人,才有意过来蹲守?
她微微闭眼——上述两个可能,前者代表着朝轻岫走到哪都容易遇见意外,后者则代表朝轻岫料事如神,擅长从一切细节中发现真相。
这两点好像都挺符合自家帮主的经历。
徐非曲猜的不错,此刻跟何家人推杯换盏的那位,的确是周无敌。
酒过三巡。
周无敌吃饭之余,也没忘记询问别人今天的遭遇,他微微沉吟:“老三,你说今天下午遇到个古怪的大夫?”
何三点头,一脸郁郁:“我瞧这人很有些不对劲,不过未必会在阳英久待,不去管她就是。”
往日遇见生面孔,何三大多是怕人发现何家喜好宰客,不肯在阳英久待,如今却是盼星星盼月亮地期待那人赶紧消失,为此他甚至愿意多送点盘缠。
何大则有些叹息:“看那些人的服饰,不像是穷苦人家出身,好好的三只肥羊,若非点子实在扎手,我倒舍不得将她们放走。”
周无敌忽然道:“你说这人医术怎样?叫什么名字?”
何三恨恨道:“我事后打听过,旁人都说她医术不错。”又补充两句,“阳英小地方,人都没见过世面,遇到个会装神弄鬼的,就肯喊人神医。”又道,“至于她叫什么,那倒是没人晓得。”
周无敌心头猛地浮起一阵浓浓的不安,他握着筷子,也不夹菜,反而连声追问:“这人长什么样子?穿的衣服又是什么颜色的?”
何三仔细回想:“那人挺秀气,有点像读书人……”
周无敌手一抖,筷子直接掉进盘中。
他的表情就像是大白天一头撞进了恶鬼的老巢里,下一刻就要被剥皮下锅。
何三见状也被吓了一跳:“周爷,你怎么了?”
周无敌:“那还有什么旁的特征没有?”
何三忙道:“旁的……嗯,她脸色蜡黄,显然是个痨病鬼。”想了下,又补充,“穿了件青灰色的布衣,不像大富大贵人家出身。”
在听见脸色蜡黄的时候,周无敌就松了口气,再听到青灰色的布衣,更是大为安心:“如此便不妨事。”
何三:“这人当真没问题么?”
周无敌摇摇头,又忍不住提醒:“下次遇上陌生人,你可以先说她衣裳的颜色。”
何三更是纳闷:“衣裳颜色又能如何?那瞧着也不像是官袍。”
大夏对服饰的颜色有规定,不过像青色白色一类,则人人可穿。
周无敌也觉好笑:“实不相瞒,方才我还以为老三你是撞到了郜方府那个罗刹鬼,原来是周某误会。”随即接连说了几句,“不是她便好,不是她便好。”
他一脸庆幸之色,显然是真心为了那不知名大夫在服装颜色上的选择而快乐。
在房顶上偷听的许白水:“……”
就算她本来不知周无敌说的是谁,在听到“郜方府”三字时,也是心领神会,将“原来他们是在害怕你”的目光投注在朝轻岫身上。
……看来底下那群人距离喝多生病已经不远了。
被下属行注目礼的朝轻岫神色倒很是淡定,还用凝音成线的功夫安慰了徐非曲一句:“我实在未曾想到,此人居然会在背后说应山长的坏话,非曲切莫放在心上。”
徐非曲深深看了帮主一眼,语气诚恳:“这倒的确是未曾想到。”
许白水也点头——虽然应律声如今也在郜方府,但说起吓人,自然还是帮主更胜一筹。
而且不止是郜方府,有朝轻岫珠玉在前,自拙帮的全部势力范围内,普通江湖人都已渐渐不再拿旁人来吓唬小孩。
许白水相信,假以时日,隔壁奉乡城说不定会改用自拙帮帮主的形象来充当门神画的主角。
房顶下面。
何三试探:“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再去管那位游方郎中的事,反正也只是一个过路人。”
周无敌摆摆手,道:“既然是游方郎中,那暂且不用在意……”话刚出口,却又有些犹豫,“虽说如此,不过依你所言,旁人都夸她医术不错,那总得提防一二。”
听见周无敌的话,何三神色微显振奋,显然是很高兴周无敌对那个大夫怀有敌意。
周无敌:“阳英的店多是你家开的,这样,你先叫人盯着,等天亮后我再过去瞧瞧。”他嘿嘿冷笑,“横竖我已经打定主意,就算是素问庄的弟子外出行走,也得想法子叫她这些日子看不了病。”
何三:“素问庄……是不是那家特别厉害的武林名门?而且门中弟子各个医术精湛?”
周无敌点头:“素问庄的弟子不大爱惹事。”随后喃喃,“而且这里说到底也是那罗刹鬼的地盘,若是遇见棘手人物,大可以打出她的名号来。”
屋顶上,朝轻岫微微扬眉。
按照何三的说法,屋子里面那人原本是白河帮的一份子,而且何三在提到对方时,用的称呼依旧是白河帮的周无敌周大爷。
何家与周无敌对比,显得更加弱势一些,所以如果周无敌更喜欢自拙帮,他们的措辞上肯定会有所调整。
这可能是周无敌心中对新帮派缺乏归属感,才没有对旧日称呼进行更新,也可能是因为他非常反感朝轻岫,存在着与帮派新主人作对的心思。
第165章
早在穿越前, 朝轻岫就深刻领悟到一个道理,那就是做上司的需要胸怀宽广,就算正面撞见下属在骂自己,也得假装他们说的是隔壁部门的老大。
所以只要不做出太过分的行为, 朝轻岫并不介意新下属怀念白河帮。
她看着周无敌, 目光幽深, 似在进行估量。
方才宴席间,周无敌听说朝轻岫是个路过大夫而且医术不错后, 就想着过去探探情况。朝轻岫很好奇, 此人为何会对大夫不满, 怀疑他以前也机缘巧合,被开过“十指连心”或者“手足情深”一类的治疗方案。
房间里,周无敌正在跟何家人商量该怎么收拾路过的不知名大夫。
何大先恭维:“我听说素问庄的弟子很是厉害, 要不是周大爷在这里, 咱们谁敢过去招惹!”
周无敌又饮了一杯酒:“其实素问庄名头虽然响,里面的人也不是各个都厉害, 等动手前咱们先确认下, 只要不是什么要紧人物,杀也就杀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何三听着, 更是面露喜色。
何三记得今日被治病的深仇大恨, 只是觉得朝轻岫擅长妙手回春, 不是个好招惹的对象,才暂时将怒火按下,既然周无敌肯出面, 他自然愿意帮忙。
何大帮着出谋划策:“正好,阳英这边水窝子多, 将人干掉后按老规矩往河里一丢,她们又只是过路的人,就算不见了,也没人会去找寻。”
何三又道:“我原本还打算等那些人走了,再去找胡家,还有市集上那些崽子的麻烦……”又道,“如今有周大爷撑腰,就不必舍近求远!”
屋顶上,朝轻岫的唇角露出一点意味深长的笑意。
许白水看着帮主,觉得朝轻岫似乎是在感慨,何家的人身患痼疾,白天的时候仅仅施一次针,根本无法治愈,还得令下猛药。
院中守卫有限,而且武功都不大高,连大夫蹲在房顶上都没有察觉,朝轻岫随手从身边抓了一把碎瓦砾,屈指轻弹,瓦砾打在守卫身上,那些人连哼也不哼一声,立刻倒在地上。
周无敌到底有了些酒意,听见外面传来身体摔在地面上的闷响时,尚且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只是感觉屋内吹进了一阵凉风,杯子里的酒水随之荡开涟漪,蜡烛的光芒同样毫无征兆地烁动起来,光线明暗不定。
屋内焚了香,香气甜蜜馥郁,更让人昏昏欲睡。
周无敌一时间微觉头晕,他伸手扶额,晃了晃脑袋,等视野再度清晰,房间中已无声无息地多了三个人。
虽说这三人来得非常突然,出场时自带惊吓效果,房间内却无人发出喝问声——何家人武功本来就不怎样,在高手面前就更不值一提,周无敌的功夫倒还算不错,若是单打独斗,至少能在许白水手下撑过十招,约莫能打赢曾在樟湾见过的连红榴。
可飘入房中的三人显然没什么公平对战的打算,其中两人仅仅换了下站位,就彻底封住周无敌左右去路,中间那人袖子轻轻一拂,袖角绕过周无敌双掌的防御,直接拂中了他数个大穴。
若是周无敌看过《玉璇太阴经》,就会知道这一招名叫“误拂清弦”,发出时若有若无,虚实不定,是天底下极难被防备的招式之一。
烛光下,周无敌身体依旧僵硬,精神且好了许多——他感觉自己仿佛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凉水,瞬间清醒无比。
他无法转动脖颈,只好直瞪瞪地瞧着面前那个脸色蜡黄,眉目间带着三分书卷气,身上穿着青灰色布衣的少年人。
这样的外貌,这样的衣着,显然就是何三下午时遇见的那位大夫。
周无敌怀疑对方并非刚刚才到,而是来了有一会,已经听到了他们说的话。
然而从对方依旧平静的脸色上,周无敌依旧什么也看不出来。
过了好一会,周无敌忽然觉得自己能发出声音了,只是嗓子依旧像是两三天没喝过水一样,显得十分干哑,根本无法高声说话,他努力了很久,也只勉强讲出了五个字:“你是什么人?”
站在青灰布衣旁的一个年轻人冷冷道:“现在是我们问你,不是你问我们。”
周无敌知道遇见了打不过的高手,只好道:“那姑娘想问什么?”
朝轻岫微笑:“方才听见周兄说要找在下麻烦,为免足下多跑一趟,于是不请自入。”又道,“而且在下有些好奇,周兄为什么针对大夫?”
周无敌干笑两声:“姑娘误会,周某以为您是招摇撞骗之辈……”
一句话未说完,周无敌的舌头忽然一痛。
桌子上本就放了竹签,此刻一根竹签正正好好刺在周无敌的舌头上,从上面一穿至下。
朝轻岫声调温和:“事到如今,周兄所做作为是否出于误会,你我心知肚明,又何必说这些没意思的话,继续浪费彼此的时间?”
面前人的目光犹如冷电,看得周无敌心底发寒。
朝轻岫瞥了周无敌一眼,从袖中取出一卷金线,轻轻一甩,线的一端就绑在了周无敌的手腕上。
周无敌听见她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我能听到足下的心跳,要是跳得太快,就是周兄在说谎哄人了。”
周无敌感觉自己额角有冷汗往下流。
到此为止,他基本可以确定,对方掌握了悬丝诊脉的本事,加上隐姓埋名在集市摆摊治病的行为,必然是素问庄的弟子出来行走。
只是能猜出对方的门派,却猜不出对方的名字,周无敌回顾了一下方才的经历,却无论如何也猜不透面前人的来历。
素问庄内也有几大家族,她是庄家的人,还是向家或者连家的人?
周无敌悄悄打量一眼,此人看着气色不大好,应当不是少庄主。
朝轻岫的声音里带着些许漫不经心:“兄台什么时候来的阳英?”
周无敌:“半月之前。”
朝轻岫:“足下今年贵庚?”
周无敌:“四十有二。”
朝轻岫:“平常爱听戏曲么?”
周无敌干巴巴道:“一般,没什么爱不爱的。”
朝轻岫:“那你为什么要跟大夫过不去?”
周无敌顿住。
朝轻岫提问的速度很快,基本不给周无敌反应的时间,后者一开始还不明白朝轻岫为什么要问那些无关紧要的闲事。
不过他现在知道了——朝轻岫前面的问题都是在试探加收集资料,她如今已经知道了周无敌没有说谎时的心跳频率。
仅仅是一刹那的犹豫,面前这个面色蜡黄的少年人的目光已然锐利起来,唇边的笑意也多了一种森寒之气。
周无敌不敢犹豫,赶紧开口:“问悲门的简老三,一直没放弃救他妹子,四处寻找神医,在下、在下担心有招摇撞骗的郎中上门,容易引起误会。”
朝轻岫眉毛微扬。
她听说过问悲门的简老三,此人名叫简云明,本来随父母还有姑姑姑父隐居,结果全家被孙相派人杀害,唯有他自己运气还算不错,被碰巧途径此处的岑照阙救了一命,自此认了这位比自己年纪更小的问悲门门主为老大,为他鞍前马后。
据说简云明性烈如火,打起架来很不要命,又因为家仇的缘故,深恨孙相一党。
朝轻岫虽然了解过问悲门的人员情况,却不清楚所有细节,今天还是第一次听说简云明尚且有一位妹妹在世。
她转头看向许白水,后者看着并不惊讶,显然早有耳闻。
许白水忽然开口:“你说的是简老三的那个表妹?”
她这句话,一半是对周无敌说的,一半却也是在为朝轻岫解释。
周无敌赔笑:“正是。”
在跟许白水说话时,周无敌忽然觉得一阵轻松,他并非胆小之人,却完全不敢跟朝轻岫对视,只觉对方的目光几乎能剖开自己血肉,深入骨髓。
朝轻岫心中思忖,既然说的是“还没放弃”,就代表对表妹的治疗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却始终没有结果。
徐非曲代替帮主问话:“周兄如此说,是觉得问悲门的简大侠不晓得哪些大夫可靠,才需要你代为筛选?”
周无敌心知自己话中破绽太多,冷汗从额角流下,他注意到朝轻岫的目光又一次停留在竹签上,忍不住道:“姑娘不知道,此事乃是我们朝帮主的吩咐下的,小的不过听令行事。”
——周无敌之所以如此胆大妄为,很要紧的一点,就是他毕竟是自拙帮的下属,旁人就算拿下他,看在朝轻岫面上,也未必会直接发落,到时候再扯一扯虎皮,说不定能被直接放掉。
然而不知为什么,他在说完这句话后,新来的三人面色都有些古怪,却没一个表现得畏惧,甚至有一位嘴角略略抽搐,明显是在忍耐些什么。
许白水悄悄掐了自己一把,同时在心中暗暗自我告诫——现在还在审问呢,作为训练有素的帮派成员,她决不能笑,除非真的忍不住……
朝轻岫目光微凝,旋即也笑了一下,真心实意道:“这个,我倒是真不知道。”
她虽然在笑,却更让周无敌如坐针毡。
周无敌心中暗暗着急,觉得莫非老天无眼,竟让自己撞上了一个不忌惮朝轻岫名声行事的傻子。
朝轻岫一副忽然想起了什么的样子,笑意盈盈道:“对了,在下今日来得其实挺早,方才在屋顶上听见周兄口中提到过一个穿着白衣的郜方府罗刹鬼,敢问此人又是谁?”
周无敌小心瞧了面前的陌生人一眼。
他觉得这人还真挺敢问,多半是刚出江湖没多久的菜鸟,还未来得及感受到自拙帮帮主的可怖之处。
奈何对方敢问,周无敌却不敢直言罗刹鬼是谁,又意识到自己话里出现了破绽——假设事情真是那位罗刹鬼的吩咐,他干嘛担心被罗刹鬼撞见?
第166章
周无敌想, 也不知道能不能忽悠对方,让人误以为自己方才只是抱怨领导。
不过看对方靠心跳判断说谎与否的做派,周无敌觉得自己未必能轻易敷衍过去,只好勉强道:“郜方府中多是喜穿白衣的无名之辈, 姑娘无需在意。”
——无名之辈。
许白水默默看着周无敌。
这人还真有胆子说。
她自从成为自拙帮客卿以来, 很少会遇到这般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
朝轻岫看着手上的金线, 温声道:“周兄或许不知道,你说谎时, 心跳比平常快上两分。”又慢悠悠道, “在下是诚心请教, 奈何兄台定要敷衍于我……”
周无敌听出对方话中杀气,立时寒毛倒竖,张口就喊:“我这就交待!这就交待!”他似是担心对方不肯再给自己坦诚的机会, 将秘密一股脑倾吐出来, “我奉容州左大人的命令行事,以朝轻岫下属的身份, 拦截江湖上的大夫, 虽然未必能起到多少效果,长期以往,总能让两家生出嫌隙。”
朝轻岫淡淡:“自拙帮小小基业, 蒙那位左大人看得起, 居然被安排跟问悲门生隙, 当真是何德何能。”
周无敌越听越觉得面前陌生人的语气十分奇怪,听着像是在替自拙帮谦虚。
徐非曲盯着周无敌:“你又是什么人,怎么得到的命令?”
周无敌含糊:“以前外出办事时, 见过左大人的手下,当时我遇到些麻烦, 蒙人施以援手,所以想要报答,就答允替左大人办些事情。若是左大人要吩咐我做什么,就让行商带信过来,若是发现信上有暗记,那就是命令到了。”
朝轻岫:“左大人亲自吩咐你?”
周无敌:“……左大人的手下吩咐的我。”
朝轻岫:“若是你要找对方,那该如何接头?”
周无敌:“去丘垟城外的废庙里,连点三炷香,就会有人来见我,要是没人来,那我就先回去。”
朝轻岫:“点的是什么香?”
周无敌:“城门口有许多卖檀香的小贩,我会顺道买上一点。”
朝轻岫问得细,周无敌回答得也仔细,中间没有停顿犹豫,不像是在编造。
徐非曲:“可有物证?”
周无敌忙道:“正好有一样。”又道,“东西就在我左边袖子的暗袋里,姑娘一看就明白。”
他逐渐有些放心,面前人瞧着并不凶恶,言谈很像名门正派的弟子,多半会留自己一命。
徐非曲动作小心地翻开周无敌的暗袋,发现了四枚飞镖,六枚铜板,两块碎银,以及一卷纸条。
她翻暗袋时戴了手套,又借着烛光照了照纸条的颜色,又用纸条蹭了何三的皮肤一下。
何三:“……你在做什么?”
徐非曲:“我担心周兄在纸条上下毒,所以先请何兄试试。”
许白水觉得这个“请”字用的就很有神韵。
何三面色不由发绿。
他原本并未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听了徐非曲的话后,顿时感觉皮肤阵阵发痒,一时间觉得自己已然中毒,定会毙命当场,一时又觉得那是慢性毒药,自己还能再苟一段时间。
朝轻岫已经看清了纸条上的内容。
“着令丘垟周无敌截杀过路良医,事毕可凭此手投书往容州。”
纸条上还盖了个飞鸟花纹的印章。
飞鸟代表“鸦”,这的确是左文鸦的记号。
朝轻岫的视线在周无敌面上轻轻扫过,随后向徐非曲点了下头,后者心领神会,提起何三,将人拎到隔壁房间当中。
许白水毕竟加入帮派的时间没徐非曲长,默契有些不够,当下询问:“她是去……”
朝轻岫:“分开调查,对照看看口供是否一致。”她宽袖轻挥,拂中周无敌的哑穴,随后对何大微笑道,“先请问一句,到今天为止,你们已经截杀了几名大夫?”
何大嘴唇嗫嚅:“其实也没有……”
朝轻岫:“那就先算你杀了1024个人。”
“……”
许白水困惑:“为什么是1024?”
朝轻岫解释:“我喜欢凑个整数,也方便计算。”
许白水:“……”
整数在哪里,方便计算又在哪里!
朝轻岫缓声道:“既然足下害了千人性命……”
何大顿时惨叫起来,也不敢再扯谎:“没有那么多,才不过五个而已。”又急着辩解,“都是周无敌做的,我们只是帮他打下手。”
朝轻岫点点头,更正数据:“既然足下已经害了1029人性命,旁人实在无法视若无睹。”
许白水:“……”
她觉得帮主真的很擅长统计,还好不二斋没有如对方一样的人才。
周无敌面孔涨红,额上绷出青筋,喉咙里不断发出赫赫的声响。
许白水辨认了下口型,道:“他好像是在说,咱们擅自动手处置他,难道不担心会惹得自拙帮朝轻岫生气?”
她想了想,觉得周无敌真是提了一个好问题——担不担心得分人看,许白水自己肯定是有点担心的,但朝轻岫本人则不然……
烛光下,周无敌挣扎着看向那个幽鬼一样的年轻人,对方冲着自己微微一笑,温和道:“今日有幸与周兄相见,聊了这些时候,却一直没有通报姓名,实在失礼。”随后向前一揖,客客气气道,“在下姓朝,家住施州郜方府。”
*
阳英这个地方近来发生了一件大事,本地著名恶霸何家的几位主人,在一夜之间竟全部消失无踪。
往日也不是没有过路行商游客在何家投宿,一夜后便消失无踪的事情发生。本地捕快曾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上门去询问过,问话的人并不指望能得到可靠的答案,何家的回应也很是敷衍,他们有时会说那些路人提前出发,此刻已经离开阳英,有时会说自己收留的是一些匪类,偷完何家的东西,担心被发现,便乔装改扮后溜之大吉,还有时会将责任推给鬼神。
如今捕快只觉得,何家当真没白编那么些年的瞎话,如今只要随便翻翻过往的记录,就能为他们的失踪找到合理的解释。
又过了呼啦半个月,一些穿着短打的江湖人过来阳英,说是接替何家管理本地生意。
何家跟周无敌有关,周无敌是自拙帮中成员,他本来算是很有资历的老帮众,在舵主面前都很有脸面,奈何躲藏的技术过于高明,将自己违背帮规的证据直接递到了老大眼前,朝轻岫都不必明言,自然有下属替她将事情收尾。
阳英的那位捕快也保持了静默——六扇门早有明令,不干涉正经的江湖帮派清理门户的事情。
*
时间回到事发第二天。
清晨。
朝轻岫一行人趁着天还没亮,骑了骡子上路。
许白水还在想昨天的事。
她在猜测,朝轻岫来阳英的一系列经历,到底是巧合还是精准的预判。
从半夜不睡觉跑去跟周无敌闲谈这件事看,朝轻岫至少是怀疑何家存在值得挖掘的秘密。
……所以帮主到底是怎么察觉到端倪的?
许白水久思无果,同时觉得自拙帮内不必每个下属都向徐非曲看齐,于是干脆放弃思考,选择直接询问:“帮主,你去何家之前,就知道周无敌藏在哪里么?”
朝轻岫:“我是觉得何家那边藏了人,至于是不是周无敌……只能说是他的可能,比是旁人更大。”又笑,“你想知道缘故?”
许白水嘿嘿笑,然后捧出一包瓜子,递了一点给徐非曲:“属下洗耳恭听。”
徐非曲婉拒瓜子。
她在旁边看着,觉得许少掌柜的形象已经与初见时大不相同,后者刚来自拙帮时,不但看着颇有城府,而且气派十分不小。
此刻则像极了一个地主家的傻姑娘。
朝轻岫:“我们刚来阳英时,在街上打听好吃的店铺,听说何家食肆的厨子们手艺还算不错,却突然关门。少掌柜觉得是什么缘故?”
许白水:“食材不够,或者厨子出了事?”
朝轻岫:“如果是食材不够,那也不会单单只有何家的食材不够,阳英的其它食肆也会随之关门,所以是厨子没法正常工作,才导致食肆关门。”
徐非曲道:“何家食肆中不止一个厨子,所有厨子都不能工作,看起来有些像是集体生病,实则不然——假如是疫病,那没道理只在何家食肆中传播,若是一齐吃坏肚子,半个月也早该好了。”说到此处,她才带着点不确定道,“大概也是因此,帮主才会猜测,何家食肆的厨子被调到了旁的地方?”
朝轻岫颔首:“而且多半只是调到了阳英本地的另一个地方——阳英是小镇,依附在丘垟旁,平常很容易被忽略,咱们也打听过,没听说何家食肆的厨子有什么惊人技艺在身,请他们去做饭,那肯定是出于方便考虑。
“阳英本地还有哪个地方最适合藏下一批人?自然只有何家的宅邸内部。小地方,消息很容易在街坊间传开,阳英本地人提及何家食肆时,只知道对方关门,却不清楚关门的缘故。所以我猜,半月前有客人秘密前来,特地隐身于何宅,此人不欲行踪被人察觉,又对衣食住行有些要求,所以何家人在将厨子调来做饭后,就一直没将人放回去。”
说到此处,朝轻岫又是一笑:“只是周无敌本人虽然仔细,奈何何家兄弟身为阳英一霸,根本不把旁人放在眼里,所以遇见咱们时,行为举止中才不慎泄露了机密。”
“……”
许白水欲言又止。
她并不觉得何家兄弟泄露了机密——在许白水眼里,何三当时的吹牛很正常,而食肆没开门也是单纯的没开门,不具备任何附加含义。
朝轻岫又一摊手:“当然就算何家宅邸里真没藏人也无妨,咱们就当单纯是过去回访,看看那位山羊兄痊愈得如何。”
许白水的目光瞬间犀利了起来——回访两个字用得就很不单纯!
而且她也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原来不止自己一个人在心里偷偷将何三的那个手下称为山羊胡子。
连帮主都做出了同样的选择,可见这个名字十分适合对方。
朝轻岫与许白水说话的时候,目中又闪过一丝遗憾:“说起来回访时实在有些匆忙,我们是不是忘了要去给山羊兄看诊?”
“……”
许白水干巴巴道:“我觉得山羊胡子应该不介意。”
毕竟十指连心,山羊胡子现在最需要的应该是静养。
至于何家兄弟跟周无敌,当初曾以庸医误人性命的理由,私下截杀了不少路过的大夫,现在自然只好跟着静养,而且是连呼吸跟心跳声都没有的那种,许白水虽然不知道何家那些人心脉问题能否好转,却可以确定,起码从今往后,他们的健康状况绝无可能进一步恶化下去。
第167章
徐非曲若有所思:“帮主也是因此, 才会选择在阳英下船?”
朝轻岫:“主要还是为了领略崇州本地的风土人情。”微微一笑,“我又不是神仙,怎能预判到一个地方会不会出事。”
听着帮主的话,许白水忍不住在心里吐槽——预判一个地方是否会出事都用不到帮主出马, 许白水自己就行, 毕竟按照朝轻岫巡查前两个分舵时的经验看, 她去哪哪个地方就一定会发生意外。
在心中对帮主的旅行安全情况做完判断后,许白水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按照徐非曲的说法, 朝轻岫并非是心血来潮才选择提前于阳英下船, 而是有意如此。
那么朝轻岫为何会如此选择?
许白水忽然想起,刚出发时,朝轻岫曾经说过, 她此次外出, 其实并不想大张旗鼓,所以也没有安排护卫随行。
轻装简从, 自然是不愿意引人注意。
也正是这个缘故, 余家对川松分舵下手时,才没有顾虑到理论上应该远在郜方府的朝轻岫的存在,接下来她们前往樟湾时, 本地县令也没有提前做出防备。
然而在经历了种种事件, 特别是樟湾税银失窃案后, 朝轻岫出行的消息还是因此泄露,许白水不用过去,就才道丘垟分舵一定早早就做好了迎接准备。
倘若丘垟分舵中有人心怀鬼胎, 又会如何选择?
朝轻岫素以反应机敏闻名,在她眼皮底下捣鬼绝不是一个好选择, 然而安分守己也并非良策——当年的焦五连朝轻岫的面都没见过,依旧在第一次看见她后选择了坦白从宽,随后麻溜献上人手地盘。
许白水觉得,周无敌大约是总结了前人的经验,才会选择在朝轻岫来之前跑路。
不过跟焦五不同,周无敌根本算不上孙相的走狗,只是孙相走狗在江湖上随手买通的一枚棋子,缺乏被关注的价值,就算他一段时间没有返回分舵,舵主也未必会在帮主面前提到他,事后还是有安全返回帮会的可能。
因为不想被朝轻岫撞见,再加上跟阳英何家有旧,周无敌就躲了过来。
而且躲在阳英比躲到旁的地方更好——因为此地在丘垟南边,距离很近,依旧是自拙帮的势力范围,若是继续往北走,一旦被帮中人士察觉,很可能会怀疑他是想要跑出去与其它势力勾搭。
朝轻岫此刻当然也意识到了周无敌的心路历程,并觉得此人翻船翻得极为冤枉。
旁人不了解,她却很清楚,自己并不具备只看一眼就能发现旁人阴谋诡计的能力,纯粹是因为武侠世界的原住民心性较为淳朴,缺乏对案件的再包装能力,才让她一发现一个准。
换而言之,周无敌本人连舵主都不是,倘若他当真老实待在丘垟分舵中,大约顶多能跟来巡查的老大见上一到两面,朝轻岫再怎么擅长从细枝末节中寻找线索,也难以察觉他身上存在问题。
一切都是命运。
在心中对周无敌的下场做了一番感慨后,赚到足够路费的三人,总算可以正式出发,一路向着丘垟行去。
秋风萧瑟,阳英本地的居民实在不多,显得有些荒僻,人烟密集处还好些,一旦到了野外,朝轻岫就感觉自己几乎要被足有人高的杂草所吞没。
已经进入彻底静养状态的何家兄弟之前曾说过,这一带水窝子很多,若要外出,短途可选木筏,长途多选船只,很少有人会骑骡子长途跋涉。
所以本地对周边道路的维护,就不大用心。
许白水喃喃:“我觉得我的骡子买贵了……”
徐非曲面无表情:“吃一堑得三骡,横竖有何家人帮忙结账,少掌柜无须放在心上。”
朝轻岫平静地拍了拍骡子,示意它可以出发。
她态度从容自然,带着一种擅长推理人士所独有的自信。
许白水跟徐非曲两人被帮主的气质感染,一直随在朝轻岫身后跟着走。
不过朝轻岫很快用实际行动告诉了她们,再完美的人也难免存在缺点,比如朝轻岫虽然能准确发现案件的破绽,却没法发现通往丘垟的正确道路。
徐非曲按耐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帮主,你想去哪?”
朝轻岫看着周围足以将自已三人彻底掩埋的荒草,一本正经道:“有句话是老马识途,既然如此,我觉得老骡多半也该有分辨道路的本事。”
“……”
许白水点点头——懂了,帮主压根不认路,刚刚只是让骡子随便走,走到哪算哪。
当然不认路不是帮主的缺点,是她们的缺点——好歹也相处了挺长时间,许白水觉得自己应该了解到,朝轻岫在江湖经验上的确存在一定的欠缺……
徐非曲默然片刻,叹息:“今后帮主若是独自出门,可以考虑带个指南针在身上。”
朝轻岫:“……”
她考虑过生长在现代社会的自己缺乏荒野求生的能力,既然短时间内没法消除这个缺陷,只好靠外力弥补。
当然徐非曲不知道,朝轻岫身上也不是没有功能类似的道具——朝轻岫虽然没带指南针,却带了[指案件针],毕竟确定东南西北也未必能找到城镇,但指案件针只要成功启动,就一定能发现人类存在的痕迹。
*
阳英这边的道路确实不大好走,在野外露宿过两夜后,朝轻岫一行总算看到了丘垟的轮廓。
——如果走水路的话,她们应该半天就能抵达目的地。
朝轻岫眺望远方,冷不丁开口:“你的赶路时间为三天,已被全国99%的用户成功击败。”
徐非曲转头看了眼帮主,又淡定地将头转了回去。
她虽然不能完全理解朝轻岫话里的意思,却可以体会到,帮主是在感慨骑骡子的速度。
之所以在路上拖了这么长时间,并非完全是因为朝轻岫缺乏方向感,更重要的原因是这一带水洼太多,泥地也太多,某些地方实在难走,三人不得不选择扛着坐骑前进。
许白水觉得,虽然自己加入自拙帮的时间并不长,但只要朝轻岫不将自己灭口,今后双方的关系必然会不错——她可是替大名鼎鼎的朝帮主搬运过骡子。
等靠近丘垟后,道路慢慢变得好走起来,周围人烟也逐渐密集,三人混杂在中间,又因为荒野求生通通换了方便行动的布衣,瞧着并不十分起眼。
在进入丘垟城之前,许白水又特地停下了一会。
徐非曲:“何事?”
许白水:“乔装一下。”
她往嘴唇上粘了两撇小胡子,然后兴高采烈道:“待会我们偷偷跑到分舵那边去,吓唬穆香主他们。”又对朝轻岫道,“帮主要不要再脸上贴块膏药?我瞧街上那些算命的,不少都会在脸上贴点什么。”
朝轻岫想了想,点头:“也好。”
徐非曲不忍直视地闭上了眼。
帮主居然已经接受了自己算命人士的设定吗?
伪装结束后,三人随着人群,逐渐靠近丘垟的城门。
城门处除了官兵外,竟然还有不少江湖人在周围巡视。
那些江湖人显然属于同一个组织——他们衣履的款式都差不多,甚至连颜色都没什么区别,衣角处还绣了一个“正”字——自拙帮上任帮主的绝学名为大正手,上官晖本人又素有侠名,于是有时便会使用“正”字作为帮派标记。
白河帮在被并入到自拙帮中后,也就跟着改了帮内服装的款式。
朝轻岫三人天刚濛濛亮时就爬起来赶路,此刻晨光依旧熹微,加上风中一直飘着细雨,能见度便更低。
好些江湖人正打着哈欠,抻着懒腰,从肢体行动表达自己对于床铺的思念。
一名帮众对伙伴笑:“才刚来,你就困了。”
身边的伙伴没穿一整套的帮派服装,仅仅披了件外衣,衣襟大喇喇地敞着,一副还未从瞌睡中醒来的模样。
边上人大为叹气:“最近又没事,咱们何必起得如此早。”
“过两个时辰便会有人过来换班,等换班后,你再去睡个回笼觉也不迟。”
那些江湖人一面闲聊,一面扫视着进城的人群,看起来竟比官兵更为认真。
也不怪江湖人自行加强戒备。近些年来,从北边跑到南边的流民越来越多,官府发了不少临时路引,加上丘垟也不算大城,对入城人身份查得并不严。
所以即使朝轻岫在城门处没报上来历,还是顺利地混了进去。
许白水则特地落后十来步——她之前粘上的那两撇小胡子太有艺术性,为自己增添了一抹非常浓郁的坏蛋气质,像极了站在邪恶地主旁边狐假虎威的狗腿师爷。
朝轻岫觉得两人分别进城或许没有问题,非要凑在一块,说不定便会引起守门官兵的警惕。
顺利进城后,朝轻岫又在街边等了一会,她的目光从在城墙边买卖东西的小贩身上扫过。
周无敌说得不错,这里的确有很多卖檀香的人。
虽说朝轻岫在香料方面的研究有限,依旧能看出,那些檀香的品质很是一般,就是普通百姓最常用的那种。
朝轻岫买了兜橘子,扔了个小银角给对方,小贩连连道谢,见客人的目光往檀香上扫,也很干脆地送了她一把。
这时许白水也顺利蒙混过关,朝轻岫余光扫了她一眼,重新骑上骡背,慢悠悠地往前走。
她目不斜视,只是将手中橘子往身后轻松一抛,许白水头也不抬,手臂倏然前探,轻轻松松接到橘子。
许白水剥开橘皮,咬了一口,目露惊色——这橘子的味道居然相当甜美。
第168章
朝轻岫骑在骡背上, 仔细打量自家分舵所在的城池。
与川松与樟湾相比,丘垟又是另一番模样。
如果说川松是四线小城市,樟湾是比较繁华的三线城市,那么丘垟则介于两者之间。
在气质上, 丘垟很容易朝轻岫联想到奉乡城, 因为两者都有非常明显的江湖势力的痕迹。
在进城的时候, 那些在街巷处来回走动帮众的目光偶尔向朝轻岫附近看来,那些人的目光扫过朝轻岫, 最后停到了她手中的布幡, 面上随即露出点犹疑之色, 似乎在思考她算不算一个江湖骗子。
以朝轻岫如今的修为,那些目光刚一聚焦过来,便立刻引起了她的注意。
朝轻岫甚至能听见那些帮众在窃窃私语。
“那人算是骗子吗?”
“说不定只是大夫。咱们不要疑神疑鬼, 而且纵然是骗子, 也、也不算大事……吧?”
“平时自然不算大事,可如今帮主将要驾临, 丘垟这里, 可决不能再出半点问题。”
“……为什么要说‘再’?”
“听说好像是樟湾跟川松那边都发生了意外。三个分舵,总不能各个都出问题。”
“呸呸,你可少说不吉利的话!”
徐非曲明显也听见了那些人交谈的声音, 随后向着朝轻岫露出了一丝笑。
朝轻岫低声:“我觉得分舵会不会出问题, 跟有没有人过去视察无关。”
徐非曲同样低声:“属下明白, 想来若是帮主当面询问,旁人也都会说一切与帮主无关。”
朝轻岫看徐非曲,觉得她也挺有幽默感的。
其实当年朝轻岫刚上班没多久, 也曾遇见大领导过来时视察,部门老总也特地强调过好几遍, 叫员工们表现得好一些,尽可能让自己看着像是一个成熟的职场人。
员工们没辜负部门总的期待,依靠着精湛的演技,让大领导安安全全地来,健健康康地走,全程没发生任何值得上新闻头条的事情。
丘垟本地的帮众,让朝轻岫回忆起了在大领导面前飙演技的时光。
朝轻岫想,可能是手中布幡上那句“立辨祸福”瞧上去存在骗子的嫌疑,在正常情况下,自拙帮帮众当然不会干涉旁人看相算卦,可现在是表演时间。
作为大领导的朝轻岫本人迟迟没有现身,导致丘垟分舵弟子的演技持续经受着考验。
那些帮众盯了朝轻岫好几眼,犹犹豫豫,似乎拿不定主意该不该上来询问。
旁人的犹豫并不影响朝轻岫的行动,她淡定地坐在骡子背上,往城内行去。
“那个算卦的究竟是打哪来的?若是寻常百姓,便不去管她。”
“人骑着骡子呢,反正不会是从阳英来的。”
“……”
旁人的话让朝轻岫不自觉的回忆了一下路上搬运骡子的过往。
虽说作为上司应该给下属留下足够的发挥才能的空间,可要是时光能够倒流,朝轻岫一定会在许白水决定购买骡子的时候,出手阻拦。
落后十来步的许白水不知为何,忽然打了个寒颤。她搓搓手臂,觉得自己实在不该仗着身有武功,就迟迟没换上符合季节的夹衣。
周围那些江湖人不止有观察朝轻岫的,也有观察许白水的,虽说无论是提着布幡的前者,还是贴着两撇小胡子的后者都多少吸引了一些怀疑的目光,不过大多数帮众还是选择了不去干涉。
然而就在朝轻岫走过拐角的时候,她瞧见了五个正站在屋檐下谈天的人。
他们正在抱怨丘垟的天气。
“这雨下得烦人,要不要先找几个斗笠预备着,免得待会下得大了,不好行动。王兄弟,你要不要来一顶?”
其中一人右肩靠着墙,他看着外面,似是有些不耐烦:“我不要斗笠,只拿双木屐来就是。”
方才那人笑嘻嘻道:“好,王兄弟算客人,客人自是不能怠慢,我先去给王大哥拿木屐。”
被称为王兄弟那人还没回话,忽然转头看到了朝轻岫,立刻皱起眉头。
与其他帮众相比,这位王兄弟表现出了极强的行动力,他绕开地上两个小水坑,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而后站在朝轻岫面前。
王兄弟:“这位……”他看了布幡好一会,最后还是确定了称呼,“这位大夫,是从何处过来?”
朝轻岫:“从家里出来后随意走了走,正好途径此地。”
王兄弟已经在克制自己的表情,却还是流露出了对于江湖骗子的警惕,道:“我看了大夫布幡上写的字,原来阁下还有立辨祸福的本事?”
朝轻岫:“望闻问切,有些病症可以通过观察面色来判断,也算是立辨祸福了。”又道,“至于算命一类,在下不过略有涉猎而已,说不上精通。”
听见她的话,王兄弟的目光里的怀疑之色顿时变得愈发浓郁起来。
行医的技术跟经验都需要时间来积攒,朝轻岫早就发现,许多大夏人都更信赖年长且发际线靠后的医生,单看她的年龄,确实不大符合神医的标准。
再瞧眼前的王兄弟,对方神色严肃,就差明说“本地不欢迎江湖骗子”。
朝轻岫忽然道:“我在外游历了不少时日,很少看见城池如丘垟一般,如此气象肃穆。”
她微微停顿,将丘垟本地哪哪都是正在巡逻的江湖人这件事,用“气象肃穆”四个字委婉地形容了一下。
王兄弟闻言,随即露出骄傲的神色,昂首挺胸道:“这里可是丘垟。”
朝轻岫:“愿闻其详。”
王兄弟打量她一眼,道:“你不像江湖人,许多事情自然不晓得,如今有一位厉害的大人物就要到城里来,当然要提前做好准备。”
朝轻岫实话实说:“就算是为了迎接人,也不必如此夸张。”
王兄弟顿时板起脸来:“她老人家威名赫赫,这一带武林人物谁不服气,只是平常事务繁忙,难得才能过来一趟,我们自然要尽些孝心。在此期间,谁也不许在丘垟城里胡作非为。”
原本装着只是附近路人的徐非曲看见王兄弟的态度如此郑重,忍不住向对方开口确认:“那位大人物是谁?足下可认得她?”
朝轻岫也有点怀疑,觉得对方等的人未必就是自己。
王兄弟:“……”
他用沉默表达了自己不认识的事实。
王兄弟勉强道:“虽然现在还未见过,不过她老人家过来后,我自会过去拜见。”又盯了朝轻岫两眼,意有所指道,“那位大人素来嫉恶如仇,好在桑舵主一直用心管束手下人,这些日子以来,丘垟连小偷小摸的人都没有。还有些招摇撞骗之人,刚准备在本地骗钱,便被扭送去了官府。”
他语气严肃,似乎想借此吓退疑似江湖骗子的某人,可面前这个面色蜡黄的少年人依旧老神在在地骑在骡子上,仿佛没感觉到王兄弟话语里暗含的警告之意。
朝轻岫听着对方的话,末了诚恳道:“你们辛苦了。”
许白水进城时,本来落在朝轻岫后面,此刻朝轻岫被王兄弟拦住,说了一会话,她终于晃晃悠悠地跟了上来。
在边上听了片刻,许白水道:“我看兄台似乎有些误会。”
王兄弟闻言,向许白水看了过去,在瞧见对方脸的一刹那,本来的三分警惕以及七分怀疑,就变成了九分警惕以及一分的“咋又来了一个可疑分子”。
看着王兄弟的许白水:“……”
她克制住用手摸脸的冲动,觉得自己那两撇小胡子真是杀伤力巨大,而且伪装效果极佳,相信就算在此遇见了亲娘,对方也会毅然决然地扭头就走。
许白水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假装没感觉到王兄弟的复杂情绪,正色道:“其实我见过这位大夫给人看病,她医术不错,并非招摇撞骗之辈。”
徐非曲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感觉许少掌柜的解释,很有种掩耳盗铃的风采。
王兄弟闻言,顿觉自己猜测完全正确,眼前那人就是骗子同伙,于是冷笑一声:“你瞧见过她给人看病,那你瞧见过她立辨祸福么?”
许白水干巴巴道:“……瞧见过一部分。”
就算撇开朝轻岫足以被误会为素问庄本代弟子的医术不提,单说看相占卜的本事,许白水也觉得对方不能算江湖骗子——毕竟朝轻岫是真会给人看血光之灾的……
王兄弟冷冷:“你自然会说自己瞧见过。”
朝轻岫笑:“这位兄台,咱们今日不过初次相见,你怎知我一定就是招摇撞骗之辈?”
王兄弟直接气笑了。
可能因为天子信赖方士,而且喜欢寻仙炼丹的缘故,大夏的骗子从来不少,不过江湖人比普通百姓更难忽悠一些,知道很多神迹的真相,尤其王兄弟是帮派成员,懂得就更多。
他听见朝轻岫的话,干脆道:“既然如此,那就请足下帮我看看祸福如何?”
许白水微微睁大眼睛,一时间欲言又止。
她在心中感慨,大家都是自拙帮的成员,说起来并不算外人,这位王兄弟何苦自投罗网……
第169章
朝轻岫听了他的话, 倒是认真打量了那个王兄弟一会。
其实朝轻岫隐约能感觉到周围人对自己的猜测,她也清楚,许多有关自己的说法并不正确。
她并不具备扫一眼就能判断对方身份来历的能力,只是习惯性地会去留意身边的情况, 然后分析其中的一部分。
而现在的朝轻岫, 就在分析那位王兄弟的情况。
许白水见状, 也干脆顺着帮主的目光,仔细观察面前之人, 准备试试能不能推断出点有用线索。
王兄弟:“……”虽然他早就认定面前的陌生人绝非有真本事的高人, 但被对方清且锐的目光一扫, 依旧有种非常不自在的感觉。
他略微不安——没想到现在连江湖骗子都具备如此独特的气质。
王兄弟想,大约是因为自己一直待在帮派的庇护下,没经历过风雨, 所以对外面骗子的最新情况缺乏了解。
许白水没管王兄弟的情绪表现, 她留意到这人年龄其实不大,也就十八九岁的模样, 只是个子很高, 看着就颇显成熟。
他身上的衣服半新不旧,不过很合身,倒是穿的靴子格外旧, 右边的鞋子已经洗得发白, 左边的鞋子边沿处已经破破烂烂, 有明显的被补了又补的痕迹,鞋头处更是有一大块补丁。
用作补丁的布料选的颜色也都是深色,补得也仔细, 乍看上去倒不显眼。
而且按照许白水的观察,王兄弟左脚上的鞋子, 如今瞧着已经快要撑破了,距离下一次修补应该不剩多少时候。
这套衣服的外观跟别的帮众一样,明显来自分舵的发放。
与此同时,那位王兄弟帽子上还戴着根亮闪闪的银发簪,簪头上则镶嵌了一颗圆圆的珍珠,头发仔细梳过,而且抹了油。
许白水并不觉得奇怪,大夏人本来就喜欢打扮,如今许多年轻人都爱穿得鲜亮些,若是身上有些余财的,簪花敷粉、锦衣绣衫都是常事。
因为是江湖人的缘故,王兄弟腰上除了玉佩外还挂了把刀,那玉佩质地一般,让许白水估价的话,顶多能值个五六百钱。
许白水心中大致有了结论——此人略有资产,平常对生活也有些要求,至于外面这身帮派统一服饰,大概只是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才会勉强穿一下。
朝轻岫的注意力则更多落在来人的五官上。
面前人的眼中不少血丝,眼底也是青黑一片,带着十分明显的熬夜特质,而且还不止熬了一两夜。
此外,他里衣的袖口处沾了点灰,外套上却没有。
朝轻岫的视线一扫而过,同时调动脑海中的信息储备,然后做出判断——那多半是香灰。
此刻双方距离不远,加上朝轻岫站在下风口,所以能够闻到对方身上的气味。
对方身上除了普通人类的气息外,还夹杂着一丝劣质的香气。
她在奉乡城耿大掌柜的宅邸中闻过类似的,只是耿大掌柜更有钱,身故后灵堂中点的香料也更柔和。
朝轻岫目中闪过一抹了然,旋即一本正经道:“在下相面之术学得虽然不算高明,却能瞧出,足下身上略带着一丝阴气。”
王兄弟:“……什么?”
朝轻岫:“所谓生人为阳,死者为阴,你经历过丧葬之事,身上气息略有不对。”看着对方略显惊疑不定的目光,她又及时补充,“不过少许阴气并不会影响日常生活,只要足下尽量避免夜间外出行走,同时多晒晒太阳,就不会有问题。”
王兄弟:“……!!”
许白水也听得一愣愣的,她一开始觉得朝轻岫只是胡说八道,预备做实自己江湖骗子的身份,此刻注意到王兄弟面孔上的震惊,又有些不确定起来。
……她心中十分忐忑,几乎要以为面前的分舵帮众才是托。
对方的阴气究竟体现在什么地方?她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王兄弟:“……阁下打听过我?”
朝轻岫弯起唇角:“我方才说的那些事情,兄台难道曾跟很多人提起过?”
许白水注意到,如果说这个王兄弟方才的表情是瞳孔地震,此刻则是瞳孔山崩地裂,连头发梢上都写满了对朝轻岫所言的惊骇与不敢置信。
朝轻岫转过手中布幡,将“妙手回春”那面朝前,接着道:“此外,我觉得足下还有些上火,这事本来无妨,只是你此刻身染阴气,必是外亢内虚之相,为着健康考虑,最近不要再服用寒凉之物,免得当真酿成大病。”又补充,“若要医治,只消将清水煮开,晾至常温,闲时多喝几碗就能好。”
王兄弟欲言又止。
他自己就在市井中长大,一时间觉得对方是耍了什么把戏,一时间却又觉得面前那年轻人真有特殊本领在身,竟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趁对方犹豫不决的功夫,朝轻岫拱了拱手,笑:“就算要捉拿骗子,也总得找到证据,在下不过途径此处,并不想招惹是非。兄台要是没事,在下就先走一步了?”
世界观受到洗礼的王兄弟默默退后两步,停顿片刻,道:“……姑娘自便。”
出门在外,总得讲一点江湖道义,他刚刚已经划下了道来,既然对方顺利地解了题目,那不管人是怎么做到的,自己就该认栽。
自拙帮是丘垟城内最大的势力,眼见自家帮众不再为难自己,朝轻岫后面的路途更是十分顺畅。
许白水先看了下左右,然后一夹骡腹,靠近朝轻岫,用凝音成线的功夫道:“原来帮主当真会看相?”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我家帮主果然多才多艺”的惊叹。
朝轻岫唇边笑意变深,她伸手摸了摸许少掌柜的脑袋,语气柔和:“自然不会。”
许白水:“……”
许白水:“那我可以问一下帮主是咋把人哄住的吗?”
朝轻岫随口:“他脸庞指甲中都没有泥垢,头发上还抹了油,证明是个注意卫生的人,然而里衣的袖子上却沾了香灰,脸上又有熬夜的痕迹,加之此刻正是清晨时分,那么他应该是昨天晚上曾去上过香,天没亮时返回,当时已经快到要出来巡查的时间了,所以他只是洗了洗脸,却没换里衣。”又道,“而且他去上香的时候,并没穿现在这套外衣。
“方才我还注意到,其他帮众对那个王兄弟比较客气,还说他是客人,多半是因为此人本不该在这里巡查,只是出了点小意外,所以被临时安排在了此地。”
许白水点头。
她能理解,如果晚上出门时穿的是现在这套外衣的话,就不会只是里衣上沾有香灰的痕迹。
朝轻岫:“夜间上香,自然不大可能是去寺庙,我猜他去的应该灵堂,所以才说身上沾了阴气。”
许白水:“那帮主方才为什么说,这件事他没跟太多人提过?”
朝轻岫低声:“我听说桑舵主为人很好,十分体恤手下,丘垟此地的人手又不紧缺,此人忙了一整夜,回来后自该好生休息,他还会过来巡逻,多半是因为出去时是瞒着同伴的,所以才没有申请调班。”
许白水恍然。
她脑海中划过一个念头——哪怕朝轻岫不当帮主也不去六扇门就职,光凭这一手相面算卦的本事,多半也能混得不出错。
解释完后,朝轻岫忽然道:“方才少掌柜问,在下是怎么将人哄住的。”她略微一顿,看向许白水,微笑,“在下对旁人一向以诚相待,怎么就算哄人了?”
许白水:“……”
她觉得朝轻岫拥有一套独特的自我评价体系。
*
丘垟分舵,山花坞内。
桑遗兰正在替关藏文等客人倒茶。
他身边坐着王单明杜空城等数位香主,脸上都略有担忧之色。
王单明:“都三天多了,帮主还未过来么?”
她听说朝轻岫脾气不是很随和,虽然这片地方都是自拙帮的地盘,也难保遇见武功高强又不怕死的坏蛋。
穆玄都想起当日在川松时毫不犹豫走上岔路的朝轻岫,迟疑:“帮主难得出门,说不定只是想多逛逛。”
他总不能当着众人面猜测朝轻岫意外迷路。
杜空城:“帮主迟迟不来,那咱们正好多款待关兄跟穆兄几日。”
桑遗兰:“帮主文武双全,智计出众,又不是一个人在外面,想来不会出事,不过咱们做下属的,心中难免惦记她老人家,总该去迎上一迎。”又道,“在下已经安排了人在城门口跟码头处,吩咐过他们,若是看见有穿白衣服、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的人,便要立刻过来禀报。”
关藏文跟穆玄都都点头——此时此刻,因为某个流传已久的误会,在座众人谁也没考虑过自家帮主还存在穿其它色系衣裳的可能。
穆玄都:“关大哥很是稳得住。”
关藏文摇头:“关某其实也有些担忧。”
当然他并不完全是替朝轻岫担忧,但就像去樟湾时遇见税银失窃最后县衙莫名出现混战一般,关藏文总觉得一个不注意,上司就能掀起惊涛骇浪。
他素服帮主之能,知道朝轻岫年纪虽轻,城府却是极深,倒不觉得上司是运气不好,所以走到哪哪里出事,反而觉得许多意外都是帮主的刻意安排。
帮主不一道过来丘垟,自然有不一道过来的用意,之所以让自己等人先行一步,就是要安抚住丘垟分舵的这些人,免得生乱。
*
在城中逛了一会后,三人找了家食肆歇息,朝轻岫还不饿,只让人做了三小碗汤面跟一些小菜。
大夏这边确实有些菜色做得还不错,不过普通食肆做饭的味道依旧很不稳定,一不小心就会糟糕得千奇百怪。
所以点菜时保持适当的谨慎还是很有必要的,朝轻岫尝了一口汤面,霎时间心如止水,觉得一时半会都不会饿了——她其实真的不算挑食,然而店家上的菜要是再多一点,依旧未必能坚持到将饭吃完。
许白水也是大为摇头,还加以点评:“做饭的时候一旦用的盐不行,菜就会发苦。若是用湖盐,味道会好些。”
徐非曲摇头:“寻常的湖盐一斤就要两百钱,百姓平时吃的盐,一斤才不过三四十文,一般人家哪里用得起。”
朝轻岫:“湖盐不止贵,卖得也少。”
像郜方府,本来只有不二斋的店里有卖,后来自拙帮这边的生意渐渐做大了一些后,自家也会顺便卖一点。
三人慢条斯理地吃着饭时,好几个帮众过来巡逻,那些人额外看了朝轻岫的布幡两眼,虽然稍有留意,不过谁也没有上来问话。
朝轻岫想,自己如今的样子,大概正处在“江湖骗子”跟“普通的游方郎中”的分界线上。
她想着,又把店家上的小菜夹了一筷子给许白水。
许白水:“……”
她面无表情地吃着涩味的炖菘菜,遗憾自拙帮没有刑堂,否则高低得把这家店的厨师给挖过去做审讯成员……
第170章
许白水一面回忆点哪个穴道可以让自己失去味觉, 一面道:“这边分舵好像已经不远了。”
徐非曲点头:“就在后面那条街上。”
她沿途看着,附近守卫都很严密,时常穿着帮派服饰的人四个一组来回巡视。
巡查人员两个时辰更换一批,行动有序, 只看这一点, 就知道本地舵主的本事还不错。
朝轻岫想了想, 笑:“既然你二位都说不远,那应该是真的不远。”
她并非完全不认路, 刚穿越时一个人行动也没有走丢, 只是与身边两人相比, 认路实在算不上朝轻岫的长处。
许白水擦着假胡子上沾到的汤汁,觉得本就不旺盛的食欲降得更低,抱怨:“伪装有点麻烦, 我还是将胡子撕下来算了。”
朝轻岫阻止:“不用, 少掌柜现在这样就挺好。”
许白水动作一顿,随即抬起眼, 幽怨地看向朝轻岫。
为人下属, 自然要遵照老大的命令行事。
哪怕她暂时想不明白继续贴胡子的理由。
徐非曲目光微凝,旋即出声附议:“也是。”
许白水:“……”她看一眼徐非曲,叹息, “早知如此, 出发时就该给你也黏两撇胡子。”
徐非曲摇头:“咱们已经进城, 这时再增添伪装,说不定反而会引起注意。”又道,“你看帮主, 也没把脸上贴的膏药拿下去。”
朝轻岫点点头,叹息:“我一直在假装已经忘记了此事。”
秉着不能浪费粮食的心情, 三人克制地将一碗煮过头又加了粗盐的面吃完,然后又克制地付了账,接着才一道离开。
朝轻岫也微觉忧郁,遗憾面里竟没被下毒,否则她就能有充分的理由将食物扣到暗算者的头上。
徐非曲牵过被喂了饲料的骡子,朝轻岫先一步骑上去,她辨认了下方向,随后朝着与分舵相反的位置行去。
许白水看了看帮主,又看了看徐非曲,她发现徐非曲没有开口,于是也闭上嘴,不再提醒对方走错路,而是紧随在帮主的身后,跟着她一道往来处的地方走去。
朝轻岫不太习惯古代街巷,好在她记忆力尚可,对经过的地方都有些印象。
没过多久,她就回到了一开始遇见那位王兄弟的路口,然后开始在周围转悠。
丘垟也是江南城市,城池布局与樟湾大同小异,朝轻岫似乎在漫无目的地随意闲逛,她是生面孔,手中又拿着神似江湖骗子的布幡,路上引起了不少巡逻帮众的注意。有些帮众不止在远处观察,还走到朝轻岫身边问她想去什么地方,得到的答案是“随便逛逛”。
陌生人闲逛显然不是一件会引发丘垟城混乱的事情,那些巡逻帮众没发现这个骑着花骡的年轻人做了什么可能引起“来视察的朝帮主”不快的事情,于是只好默默退走,没有当真干涉她的行程。
雨一直没停,若有若无的雨丝随着风飘落下来,空气中带着秋日的湿寒之气。
许白水仰头望着天空,天幕上是一层灰色的云,太阳被锁在云层后面。
她忽然意识到,帮主的视线一直是低垂的。
朝轻岫全程都在观察路面的情况。
许白水心中顿时产生了一丝好奇。
大夏地域广大,有些地方惯用土路,有些地方惯用石路,江南一带因为气候潮湿多雨,所以官府多会在城市的路面上铺一层石头。
石头虽然坚固,然而年岁日久,慢慢就会缺乏维护,许多地方已经重新变成了泥石混杂的模样,平常还好,一到下雨天,就显得格外难走。
然而朝轻岫却完全不在意,甚至主动驱赶着骡子往被旁人绕开的地方走。
骡子不高兴地叫了两声,可惜城内人来人往,旁边人完全没有扛着它走动的意思。
许白水莫名觉得帮主正在寻找些什么。
她思考了一下,首先将“帮主是在寻找分舵地址”这个念头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不至于的。
就算帮主真没找到分舵,那也是分舵的错,都怪前人缺乏远见,没将地址设置在更容易被老大注意到的区域,才会遇见今天的意外。
就在许白水不断发散思维的时候,朝轻岫忽然勒住缰绳,让骡子停下。
眼前依旧是一条潮湿泥泞的街道,周围行人不多不少,道路两边开了不少商铺,能看到帮众在附近巡逻。
朝轻岫一动不动地骑在骡背上。
侦探系统的面板只有她一个人能看见,所以没有人能察觉到,朝轻岫自从离开面馆之后,就一直将《啭天音》挂在技能槽上。
《啭天音》是一门非常特殊的功法,可以通过将真气有技巧地集中在耳部,来提升听力。
朝轻岫运转功法时,整个人仿佛沉没进了水中,与此同时,听觉变得无比敏锐。
她能感觉到,丹田中的真气在飞快消耗,幸好效果也是显著的,朝轻岫不用刻意留意,就能捕捉到周围所有动静,连雨丝飘落亦或飞虫振翅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遑论活人的呼吸心跳。
过了一会,朝轻岫抬眼,看向斜前方。
不远处是一座药铺。
牌匾上写着“张记药铺”四个大字,招牌看着挺旧,显然有些年头,一个伙计正趴在柜台后面打瞌睡。
张记药铺有些冷清,朝轻岫一眼看去,一时间难以判断,到底是因为客人太少,所以伙计才会闲得睡觉,还是因为客人通过伙计的工作态度看出了这家药铺的不靠谱,选择照顾其他店家的生意。
朝轻岫驱骡上前,对着柜台处伙计道:“打搅。”
伙计抬头,露出一双惺忪睡眼,迷迷糊糊道:“客官好,今日大夫不看诊,您可去巷口第三家找王大夫瞧病。”
朝轻岫扬了扬手上的布幡,温声道:“我不看诊,只是买些药材。”
闻言,伙计终于直起身体,问:“客官要买什么药?”
朝轻岫顿了下,道:“能否借用下纸笔?我把要买的药材跟分量写下来。”然后从荷包内取出数枚铜钱,放在桌台上,“劳动你了。”
伙计眼珠子转了转,收下铜板,转身回房,在屋子里寻摸了好一会后,果然找了一张纸跟一支笔来。
这支笔的笔头已经秃得宛如老大夫的发际线,只是勉强能写字而已。
朝轻岫也不介意,在纸上洋洋洒洒写了一堆紫苏、防风、桂枝等常见的治感冒的药材,末了又在后面写了鹰不扑,伤寒头、武靴藤、人参叶四味药,然后将纸递给伙计。
“……”
伙计看着纸,先只是随意一扫,忽然动作顿住,原本困倦的睡眼忽然闪过一抹精芒。
这人抬起眼,格外认真地瞧着朝轻岫,慢慢道:“……客官要买的着实不少,要不要进来仔细看看?”
刚走进药铺,朝轻岫便发现,那位“伙计”的神态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显露出了一种明显属于江湖人的气质。
等朝轻岫三人进门后,“伙计”立刻伸手关上门,从柜子里捧出十根手指粗细的蜡烛,然后一一点亮,房间一时间灯火通明。
与此同时,“伙计”的声音也已经发生了明显的改变:“你是什么人?找我做什么?”
朝轻岫立在药柜旁,她从袖中翻出一枚长针,将身边蜡烛的烛芯拨得更明亮了些。
烛光映在朝轻岫的侧脸上,像是为她笼罩上了一层昏黄的假面。
朝轻岫不紧不慢道:“那足下又是什么人?”
“伙计”眯了眯眼,一副不相信的神情:“你都不晓得我是谁,就过来打探情况?”
这位“伙计”抬头打量朝轻岫一眼,觉得这人虽然瞧着病恹恹的,但明显很年轻。
年轻人,热血,昂扬,没经过江湖风波,所以也不怕冒险。
“伙计”笑了下,意有所指:“小朋友挺有胆量。”
许白水瞥那“伙计”一眼,觉得敢单独见朝轻岫,这人的胆量也相当了不得。
朝轻岫:“不过一时好奇,觉得有些不对劲,才过来拜访。”又道,“丘垟只是江南一小城,又非什么龙潭虎穴,尊驾就算来此有事,又何必躲躲藏藏?”
那“伙计”哼笑一声,觉得自己没有想错,方才那张纸上最后四味药材,果然含有暗示之意。
鹰不扑代表“隐”,伤寒头代表“伤”,武靴藤意味着“武”,人参叶自然是“人”。
对方是在暗示,她发现了药铺内隐藏着一个受了伤的习武之人。
那“伙计”摇头:“足下不明白。”
朝轻岫:“正要请教。”
徐非曲的表情也略微变得严肃了一些——丘垟这座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如果城内真的有问题,那就幸亏自己等人做了伪装,方便暗中探查……
“伙计”:“丘垟靠近河流,本来属于白河帮,如今则成了朝轻岫的地盘。”
朝轻岫:“……所以?”
“伙计”理直气壮:“旁人在朝轻岫的地盘上行走,难道就不用格外当心?”
徐非曲与许白水两人对视一眼,又同时移开目光。
对方的理由当真很难反驳。
“……”
朝轻岫沉默片刻,似笑非笑:“就算是朝轻岫的地盘又如何?”
听到她的话,“伙计”的目光里顿时就多了点“如今居然还能遇见这种傻大胆”的感慨。
“伙计”十分惊讶:“你当真没听过那位自拙帮帮主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