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帮主跟帮主朋友的谈话没有影响分舵弟子的行动, 他们等燕雪客一众确认过箱子内的情况后,才在木箱表面贴上封条,并将这些东西搬到马车上。
马车的车厢很宽阔,跟用来运送税银的车厢尺寸差不多, 不过出于简化流程以及节约鹅卵石的考虑, 自拙帮此次仅仅准备了十辆。
朝轻岫温和道:“诸位若不嫌弃, 不妨暂且充当护卫跟在车队旁边,沿途瞧一瞧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纰漏。”
有高手随行, 那些寻常的鹅卵石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严密保护, 车队最里面一层是自拙帮精英帮众, 这些人是郑丰遥精挑细选而出,大多有过运送镖货的经验,外面一层是朝轻岫等人, 以武力论, 只怕还在当日护送税银的队伍之上。
一位捕头恨道:“此次咱们死死盯着车子,在下就不信, 还有谁能在朝帮主跟燕大人眼皮底下将东西偷走。”
燕雪客:“……”
他虽然也对朝轻岫的能力有着深厚的信任, 不过燕雪客同样觉得,起码朝帮主本人绝对有本事在朝帮主眼皮底下做手脚的……
毕竟只是试验,朝轻岫没有当真走到码头, 路过一家自家帮派开的酒肆时, 便让车队停下。
帮众将车厢从马匹上卸下, 随后打开车厢前门,从车子里往外搬箱子,没走两步, 站在最前面的帮众忽然面露疑惑之色,停下了脚步。
税银失窃时, 燕雪客并不在樟湾,却不影响他此刻心头一跳,直觉事情不对。
帮众颤声道:“回禀帮主,箱子的重量有些不对……”
帮内弟子虽然不明白帮主为什么让人搬运鹅卵石,而且还是严加保护地搬运,然而出于对老大的服从,依旧觉得那些石头必然存在十分特殊的地方,想要好好完成上司的叮嘱。
可如今只走了两条街,箱子就出了问题,回想方才的经历,很难不令人心惊。
朝轻岫示意:“既然不对,就打开瞧瞧。”
弟子们七手八脚地将木箱打开,在阳光的照耀下,所有人都清楚看见,箱子很空,与原先装满鹅卵石的样子全然不同,难怪方才那两位帮众刚上手就觉得有问题。
原先的鹅卵石消失不见后,替代出现在其中的,则是一盒杏脯。
“……”
如果许白水在边上,就能认出这正是朝轻岫特地从郜方府一路带过来的数盒蜜饯中的一盒。
这两样物品对于自拙帮帮主而言,还难说哪个更有价值。
朝轻岫环顾四周。
此时此刻,已经无需多言。
她已然用行动复现了当日税银消失的场景。
闵绣梦一时间失声无言,好半天才道:“那些鹅卵石居然凭空变成了旁的东西,实在,实在是令人难以相信。”
李归弦依旧平静,整个人带着种“孙相手下办坏了差事与我何干”的置身事外,在发现不对时,目光下意识先在马车上一转。
朝轻岫一扬眉:“原来李少侠发现了?”
李归弦简短道:“听到了一些动静。”
朝轻岫抚掌:“是了,你就在旁边,队伍又不够长,想要隐瞒过去,的确很不容易。”
而且车队只走了两条街的距离,能做手脚的地方实在太少。
捕快们看着朝轻岫如此笃定模样,心中的迷惑不减反增,毕竟他们期间也有留意,确定对方全程根本没靠近马车一下。
既然如此,鹅卵石又是怎么变成杏脯的?
虽说武林人士的衣服上多缝有暗袋,但除非整个位面突然由武侠变成仙侠,否则实在很难做出一个能装下整箱鹅卵石的暗袋来。
精简后的流程尽最大可能将所有线索清晰地呈现在众人眼前,燕雪客心念电转,忽觉恍然:“莫非——”
朝轻岫晓得他有所察觉,笑:“这样简单的障眼法,果然还是瞒不过诸位。”
其余人:“……”
唐驰光忧郁地想,别人不晓得,但她非常清楚,起码自己肯定不能算在知道真相的“诸位”当中。
朝轻岫扫了眼穆玄都,后者微微躬身,安排手下将其余箱子也一一搬下,然后当着众人的面全部打开。
前几只箱子里都是蜜饯,后面的却全是鹅卵石。
唐驰光:“……只是一部分箱子改变了,另一部分却没有?”
燕雪客摇头:“不,其实路上没有出任何,只是……”
他叹了口气,不知是为自己,还是在为同僚的工作水平。
朝轻岫:“不瞒诸位,税银失窃那天,在下就在不远处的酒肆上看着,瞧见柯大人在查过前面的箱子后,就将街道戒严,至于剩下的证物,自然拉回到了县衙当中。”
闵绣梦此刻显然也反应了过来,看向朝轻岫,片刻后叹息一声,道:“当初实在应该请帮主随行照拂才是。”
朝轻岫欠欠身:“闵三爷何出此言,朝某江湖草莽,实不敢干涉官府中事。”
燕雪客默默看了朝轻岫一眼,一言不发——不敢干涉官府中事,除了适当帮官府减轻一下人员压力。
其他人反应速度差一点,但在朝轻岫等人的演示下,也陆续明白过来,其实不是箱子里的东西被替换,而是当时的马车上多了一些装满石子的箱子出来。
朝轻岫向穆玄都一示意,后者打开车厢,当着众人的面复盘了一下方才的机关。
当日官兵们从后面放入木箱,再从前面取出木箱,加上运货的车厢甚宽,当中就存在一个可以利用的空档。
穆玄都先将装了蜜饯的箱子放在车厢前部,然后在上面蒙了一层黑布,从后面看起来,就跟车壁差不多。
在运送途中,只要找机会将黑布抽走,装了蜜饯的木箱便神不知鬼不觉地与其它箱子混到了一起。
过来护送鹅卵石的高手中,最早发现异样的是李归弦,他是依靠高手出色的听力,直接捕捉到了穆玄都做手脚时的动静。
可惜当日护送税银的队伍里,没有哪个高手有他这样的功力,而且那时候的马车数量太多,就算有什么小动作,也难辨别。
一位捕头道:“可是我们事后检查过所有箱子,里面装的都是石头。”
朝轻岫笑:“不知什么时候查的?”
那位捕头:“自然将箱子运回县衙之后……”
说到此处,捕头忽然打住,显然是明白了什么。
当时箱子已经运回县衙府库,如果有人提前准备好了相同的箱子,很容易就能鱼目混珠。
毕竟情况混乱,柯向戎手下那些官兵因为身具嫌疑,通通被暂时隔离,当成“证物”的木箱全都交由本地县衙管理。
按照朝轻岫的推理,有且唯一有机会做成这件事的人,就只有本地县令寿延年。
本地库房在寿延年的控制之下,只有他能提前准备好鱼目混珠的木箱。
捕头感觉自己脑子有些晕,不过还是坚强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按照帮主的布置,倒也能说得通,只是现下没有证据,县衙中的存银也都是官银……”
官银与官银自然是用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算存在细节上的差异,旁人也难以加以分辨。
一念至此,六扇门中人心内都懊恼不已,后悔自己将木箱交出去得太早,事到如今,无人可以证明在码头那边只有部分箱子里装的是石头。
朝轻岫眨了下眼:“也可以有证据。”
捕头瞬间把脑袋垂得更低:“那个,人为制造证据,六扇门也是不提倡的。”
尤其是大家这会子还站在燕雪客面前。
捕头想,真要这么计划,那总得背着点上司……
朝轻岫闭了闭眼,感觉这位捕头比自己更适合走武林路线,进一步解释道:“当日我在酒肆上旁观,一时多事,就伸手在箱子上做了些记号。”
燕雪客望向朝轻岫。
作为见识过朝轻岫本领的人,他自然清楚那句“一时多事”不过谦辞而已,对方会这样做,是因为她在事发之初,就清晰预料到了后面会如何发展。
第152章
“……”
在朝轻岫说出那句在箱子上做了记号的话后, 所有人的注意力便都停留在了她的身上。
燕雪客觉得自己眼前的场景十分眼熟,仿佛之前在涌流湾时见过,区别只是袁中阳当初布局复杂了点,朝轻岫与之对弈时, 也做的复杂了点。而樟湾这边的事件比较简单, 所以朝轻岫便只是随手在棋盘上下了数子, 确保情况不脱离掌控就行。
这位自拙帮帮主强悍的不止是观察力,更是对全局的把控力。
燕雪客开始思考, 朝轻岫为什么要让柯向戎跟寿延年打那一场。
他猜测, 或许是因为这两派人马各有靠山, 一个弄不好,或许会联起手来,将黑锅甩到她头上。
而朝轻岫又岂是会愿意给人背锅的性格。
既然柯向戎与寿延年表露出了敌意, 哪怕那些敌意尚且处于萌芽阶段, 朝轻岫也定要及时进行清除,之后她的回应也非常促狭——柯寿二人有意联手, 那她就让这两人不但无法联手, 还得互相攻击,直至一者以死亡的状态出局。
至于寿延年,朝轻岫没必要现在就给他安排好身后事, 毕竟只要案件查清, 六扇门那边就能沿用固定流程, 为偷窃税银的主谋安排上一个秋后问斩套餐。
按照朝轻岫的推断,失窃的税银此刻就在县衙库房当中,等赶回去后, 在寿延年本人没有提出异议的情况下,燕雪客又自行批了条子, 派人打开库房大门,陪着朝轻岫进去检查。
江南一代商贸繁华,樟湾又有港口,府库中的税银其实并不少。
朝轻岫从荷包内取出药瓶,倒出一粒药丸,捏碎蜡壳,将其中的粉末混合进清水之中。
碗中的清水一点点变成了紫色。
朝轻岫道:“将药水喷洒到府库藏银上,看看有没有那块银子变红。”
众人依照她的安排喷洒药水,其中李归弦眼力最佳,只见他衣角微飘,须臾间已经在库房中走了一过一个来回,回来时,手上托着三块银锭。
“颜色变红了。”
朝轻岫:“我帮有种特别的药丸,它的粉末一旦与方才调制的药水接触,颜色便会发生改变。”
她没告诉别人,手中的药水是自己用牵牛花汁液做的酸碱指示剂,至于那个药丸,则是之前研究化尸粉的副产物。
——朝轻岫总觉得化尸粉是酸性的,经过指示剂的验证后,更是确定了这一猜测,觉得之所以目前市面上流传的同类产品质量不行,多半是因为浓度不够……
燕雪客也终于明白。
朝轻岫当日必然没有靠近运送税银的队伍,不过以她的功力,纵然站在酒肆中,也可以凭手中药丸击穿木箱,内劲撞击之下,药丸自然裂开,里面的粉末就洒在了箱中银锭上。
寻常粉末无法保留这么长时间,不过朝轻岫在制作药丸时,模仿了北臷那边的异香“不审”,区别在于“不审”的确有种似有若无的芬芳,而朝轻岫做的小药丸,只有一点淡淡的药草气味,很不明显。
朝轻岫检验税银时,许白水一直跟在她边上全程记录,等众人找到会变色的银锭后,还让旁观者在结论边签名盖章,证明此事并非弄虚作假。
燕雪客:“不过依照燕某看,府库内的税银虽然多,数量却不正常。”
朝轻岫翘起唇角:“燕大人也瞧出来了,想来正因如此,寿县令才要兵行险着。”
唐驰光思忖:“朝帮主的意思是,寿县令府库内的银两不足,所以才想偷走柯大人运送的这笔税银来填自己的账?”
朝轻岫:“大概便是如此,毕竟税银怎么说都是在樟湾失窃,寿县令必然会受到影响,就算有人为他说好话,也难免遭到申斥,甚至于贬官流放。然而私下贪墨府库银钱,导致如此巨量的钱款缺口,依照当今天子的脾性,那可是杀头的罪名。”
与死亡相比,贬官自然不算大事,而且过些日子,说不定陆月楼会念及寿延年劳苦功高,请京中郑贵人替他说情,还会有机会官复原职。
燕雪客眸光闪动:“如此大的谋划,绝非一天就能想出。”
朝轻岫唇角微翘:“就算计划可以一天想出,前期准备也必然无法在一天之内便完成,那么寿县令又是如何确认自己所谋不会落空的?”
燕雪客沉默良久,才回答:“自然是有人跟他里应外合。”
朝轻岫抚掌:“燕大人所言极是。”
柯向戎带来的队伍在樟湾只准备待一日,别说寿延年,就算比他厉害十倍的人,也不会有能耐在一夜间把事情安排得如此妥当。
所以早在税银抵达之前,寿延年就确定会有大笔钱财会经过自己的辖区,提前备好了能够鱼目混珠的箱子跟那些石子。
朝轻岫:“不过这里面存在一个问题,樟湾前后都有城市,寿延年如何确定保护税银的队伍一定会在此地停下?樟湾后面就是楸冶,走水路半日就能到,而官船抵达樟湾时还不到中午,继续赶路,在下游城市再停留,反而更加合理。
“所以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寿县令必须要在柯大人身边安排一个内应。”
朝轻岫慢悠悠道:“朝某依稀记得,在发现那些石子后,柯大人去检查箱子,随后她怒火上冲,似是犯了旧疾,不过在下当时只是远远看着,不好确定。”
——只要柯向戎在特定的时候倒下,就没法亲自去检查剩下的木箱。
闵绣梦附和:“朝帮主说的不错,我也记得,柯大人当时是忽然有些不舒服,然后寿县令就接手了她的工作,又派唐大人封锁城门。”
燕雪客立刻想到连红榴方才的不对劲之处。
想要瞒天过海,确保队伍一定会在樟湾停留,大夫实在是一个非常合适的人选。
因为只有连红榴能控制柯向戎的健康状况。
寿延年是陆月楼推荐的人,假若连红榴是为了帮前者的忙才放倒了柯向戎,那么她多半也是陆月楼的手下。
所以朝轻岫才会如此迅速地发现柯向戎尸体上的种种不对劲之处,她在过去验尸之前,就已经预判出了连红榴的立场,甚至可以说,朝轻岫就是出于验证连红榴立场的目的,才会过去检查尸体。
燕雪客的睫毛轻轻颤动,明显还沉浸在思考之中。
从朝轻岫看穿寿延年手法的那刻起,柯寿两人的性命就等于攥在她手中了。
朝轻岫也知道,既然柯向戎身边有陆月楼的内应,双方一朝交战,只要前者第一个死亡,然后她再接管县衙,找到失窃的税银并揭露案件真相,之后偷窃税银,杀害权转运使,账目亏空数重罪名压将下来,寿延年也是有死无生。
而且如此一来,孙相就会知道江南的陆月楼羽翼渐丰,陆月楼也会知道自己的野望暴露在了孙相眼中。
——祸水东引,坐收渔利。
朝轻岫不止是想看柯向戎与寿延年打起来,更是想看孙侞近跟陆月楼打起来,比起早有许某得寿延年,她分明中途才入局,却牢牢把控住了后续事态的变化。
燕雪客想到陆月楼与京中的关系,就觉得头痛。
一念至此,燕雪客也不禁在心中批评了寿延年两句,此人虽然心思颇狠,却缺乏眼力见,居然招惹了最不能招惹的人。
哪怕他等一等,多留柯向戎几日再动手呢?
还是说上次朝轻岫跟自己说的那些规律如此重要,所有犯人都有一颗挑战破案者智慧的心,必然要在有破案能力之人在场时才会动手。
燕雪客总结经验,觉得在制作计划的时候,最重要的根本不是能不能瞒过柯向戎,而是能不能全程避免引起朝轻岫的怀疑,别看这位自拙帮帮主平时斯文有礼,她是感觉到敌意就必然会动手,而且一动手就会将敌人挫骨扬灰的那种。
当然,燕雪客觉得,就算不招惹朝轻岫,她也未必会不来招惹你,所以像伍识道那样老老实实配合行事,的确是相当正确的选择……
*
寿延年虽然早有准备,不过他的准备只够在旁人不知他做了什么的时候起到点障眼法的作用,如今已经被众人知道樟湾的账目存在大量亏空,只要花鸟使抓住关键问题深入调查,自然不难抓住他的破绽。
为此,朝轻岫还特地将许少掌柜贡献出来,帮着六扇门去一块检查账目。
燕雪客深觉当初为朝轻岫申请的那块客卿牌子不亏,有时候会起到买一赠一的效果。
许白水默默看了朝轻岫一会,也认命地拱拱手:“……多谢帮主给我这个锻炼自我的机会。”
其实以前在母亲身边时,她也没怎么被娇惯,不过等出来后才发现,果然还是在别人手下办差最能磨练人。
因为两边官兵内讧的事情,县衙如今多有残破之处。
朝轻岫态度很淡定——反正官衙又不是她家分舵,不需要自己拨款修缮。
当时寿延年心中有鬼,听说了徐非曲的安排后,担心秘密暴露,立刻便决定要下狠手,而且徐非曲当时话说得很有技巧,没让寿延年发现自拙帮这边已经猜到了事情真相。
至于柯向戎,她本就是想从此地“借”一笔银子的,两人之间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
——柯向戎当时不知道,府库内的存银本就是自己那批税银,而朝轻岫也按照之前徐非曲给出的承诺,选择了合适的时机出手相助,找回税银的同时,更打得寿延年一败涂地,再没了翻身的指望。
第153章
燕雪客查账的同时, 也在心中复盘整个案件。
——撇开起因经过结果不谈,朝轻岫的确算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做事很有侠义之气。
而正被燕雪客惦记的朝轻岫, 此时则站在一株高大的柏树上, 俯瞰着整个县衙。
她并非一个人在此——李归弦正抱着剑, 安静地站在朝轻岫隔壁的树枝上。
要是两人选择蹲下来,看着会更加类似于两团巨大的麻雀。
虽然案件已经查完, 朝轻岫目中依旧有着明显的思忖之色。
她正在考虑后续可能的发展。
此事目前已经由燕雪客接手, 他是六扇门高层, 又是花鸟使,而花鸟使在大夏的地位十分特别——就算是当年的黄为能,折子也可以直呈御前。
只要燕雪客将案情按照真实情况呈给皇帝, 此事就不会牵连到原本只是碰巧路过的朝轻岫身上。
不过此事事关重大, 在禀报圣上前,燕雪客应该会先跟卓希声通个气。
一旦消息传到京城, 孙侞近与陆月楼两边加深对彼此了解的同时, 也会顺便加深一下对于朝轻岫本人的了解。
她的时间越来越少。
朝轻岫喃喃:“孙侞近……陆月楼……”
李归弦提醒:“孙侞近的势力多布于京畿,陆月楼却身在江南。”
朝轻岫:“陆公子在江南,江南却不止陆公子一人。”
李归弦:“你要不要将总舵搬到寿州?”
朝轻岫摇头:“久闻陆公子大名, 他素有礼贤下士的美誉, 就算当真与自拙帮间起了误会, 想来也可以化干戈为玉帛。再说,朝某不过一介江湖草莽,旁人就算为难我, 也未必有什么好处。”
——若是单听她的话,旁人说不定会以为自拙帮帮主涉事不深, 对江湖的认知还停留在相当粗浅天真的角度上。
李归弦看朝轻岫,对方面上神色温和,声音里却透着一点意味深长。
他道:“依照如今的情形,陆公子既然得罪了孙相,后面只怕会吃不少亏。”
朝轻岫微微一笑,不再提陆月楼,而是有些好奇地问:“听说皇帝膝下儿女众多,不知孙相究竟支持哪位?”
两人胆子都不小,一个敢问,一个也敢答,李归弦想了想,道:“据说跟那几位年长些的关系都不错。”
朝轻岫:“陛下那几个年长些的孩子都有多大?”
李归弦:“将近而立之年。”
朝轻岫:“年长些的都将近而立之年了……皇帝现在身体不大好吗,就一点不忌讳权相跟成年的皇子皇女来往?”
李归弦想了想,道:“说不上好或不好。”
当今圣上跟许多不以治国为目标的同行一样,身体存在明显的亏虚之处,不过武侠世界,各种续命的东西都多,从目前的情况看,恐怕还有的祸害。
要是让李归弦说,他觉得皇帝还能活挺久,毕竟此人活着很讨人厌,真要死了,麻烦也一样不小。
虽然自拙帮的势力无法触及京畿,但对于京畿一带的事情,朝轻岫并非一无所知,她选择询问李归弦,是因为问悲门的消息明显更加可靠。
朝轻岫:“其实江南的情况虽然日渐险峻,却并非我现在最担心的事情……”说到此处,她又是一笑,“毕竟还有岑门主在,就算江南真有大事发生,也是他第一个顶上。”
李归弦默默看她。
朝轻岫目光在周围人手身上一转,忽然轻声道:“还有一事要提醒你,不管在此与孙相对上是否是陆月楼的原意,既然此人如今峥嵘已现,问悲门千万小心。”
李归弦点头。
前面路过的唐驰光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回头望树枝上望去,看见站在那边的朝轻岫跟李归弦,遥遥拱了拱手,又笑问:“你二人在聊些什么?”
朝轻岫唇角微翘:“正在聊陆公子。”
“……”
朝轻岫:“还有孙相。”
她看着唐驰光的面色,体贴地没告诉对方自己还聊了皇帝。
“…………”
唐驰光有着短暂的凝固。
她刚刚实在不应该因为一时放松,就开口跟朝帮主搭话。
树枝上,朝轻岫的声音听起来格外诚恳,简直像是在真心夸人:“在下方才就想跟李少侠说,陆公子实在是帮了大忙,若是没有他在江南,事情必然会棘手许多,真要论功劳,等回去后,许多人实在该给陆公子立个生祠才是。”
*
虽然经历了一场混战,好在持续时间不长,伤害有限,县衙内还有完好的房舍。唐驰光专门分出数间,用来安置柯向戎队伍里的江湖人。
查家剑派的派主查乾贵跟一众弟子就在这里。
屋子窗户纸已经破了,上面还挂着蛛网,更衬得房舍幽暗凄凉。
虽说唐驰光没有故意苛待查家的人,然而能避开混战的房舍,与县衙中心必然相距较远,硬件条件难免就不大出色。
查乾贵沉默无言地坐在椅子中,他的年纪本来已经不小,此刻更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他原本只是因为税银失窃之事担忧,甚至已经想着带人投到陆月楼那边,免得时候遭遇孙侞近的毒手。
结果一夕之间,所有事情都变了。
查乾贵已经明白过来,其实柯向戎跟寿延年两人都没安好心。
柯向戎分明弄丢了税银,却想把他们拉到孙侞近手下,至于寿延年,他按照计划偷了税银后,还准备用保护不力的罪名威胁查家剑派,把他们拉到陆月楼那边。
倘若事情的真相没被揭破,查乾贵投效过去后,非但不晓得自己中了人家的计,还会念在陆月楼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份上,替他鞍前马后效力。
似乎早在答应护送税银进京时,查家剑派的结局似乎就已经注定了,不是锒铛入狱,就是遭人利用。
查乾贵喊了一声:“四玉。”
他的声音与往日一样高,却分明透着股无法掩饰的虚弱无力。
查四玉立刻走来,小心道:“四爷爷,您唤我?”
查乾贵道:“那位朝帮主派了人在县衙,你去看看,方便的话,就请一位她手下的人过来说话。”
查二珍却不解:“爷爷,咱们跟自拙帮的人有什么好说?”
查乾贵似乎甚是疲惫,当下闭上眼,不去回答孙子的话。
查四玉应了一声,道:“是。”随后转身出门。
查二珍有点委屈,不过祖父积威甚重,他虽然有些讪讪,却不敢多言。
周围有许多穿着捕快服饰的人转悠,发现查四玉离开屋子,目光在她身上一转,大有警惕之意。
查四玉不想惹人怀疑,当下放慢脚步,顶着监视者的目光走到前院,又等了一会,看徐非曲暂时无事,才过去拱手道:“徐香主,我祖父有请,若是方便,可否移步相见?”
徐非曲毫不迟疑:“既然查老派主相邀,自然该去拜见。”
许白水笑:“咱们可是同僚,为甚请你却不请我?我也得过去瞧瞧。”
她很了解徐非曲,知道对方办事能力出色,武功却算不上太出色,难以和查家剑派的弟子较量,所以想跟着过去保护。当真遇见意外,凭许家家传轻功“不留行”,怎么也能拉着徐非曲跑路。
查四玉也不在意,当下微微弯腰:“二位请。”
此刻天气萧肃,地上不少枯枝落叶,徐非曲走过去时,听到自己鞋底传来枝条断裂的轻响。
查四玉先走进去,躬身:“伯爷爷,自拙帮的徐香主已经到了。”
原本在闭目养神的查乾贵坐起身:“请她进来。”
徐非曲闻言走进,虽然两家关系不好,她跟查乾贵见面时,倒也很客气地拱了拱手,面上没有丝毫失礼之处。
查乾贵:“朝帮主神机妙算,姓查的佩服不已,多谢朝帮主找回税银,免得咱们遭逢大难。”
徐非曲淡淡道:“哪里的话,查家剑派的事情,自然有陆月楼陆公子承担,咱们自拙帮这样做,不过为了自保而已。”
听见“陆月楼”的名字,查乾贵声音很冷淡:“陆公子权势赫赫,却与查家剑派无关,便是出事,他也不会为咱们说话。”
徐非曲似乎意识到什么,再度看了查乾贵一眼。
查乾贵缓缓道:“无论如何,今日之情,查某总不该忘怀。”
徐非曲:“查派主无需如此,帮主此前已经说过要在郜方府恭候各位大驾,在履约之前,又岂能让诸位身陨于此。”
查乾贵闻言不语,半晌后才道:“朝帮主果然是江湖豪杰。”又道,“还请徐香主替查某转达,就说查家事后一定派人上门拜会。”
徐非曲欠欠身,见查乾贵没别的话说,便道了句告辞,与许白水一道走了。
查二珍旁听祖父跟徐非曲交谈,神情微微发苦,忍不住道:“爷爷,咱们……咱们什么时候去见那位朝帮主?”
查四玉则道:“伯爷爷是派主,三哥是小辈,小辈的事情自然该由小辈负责,到时候就由我去上门请教。就算输了,也不影响门派的威名。”
查二珍看着堂妹,神色犹豫不决,最终还是小声道:“这事不能全压在四妹一个人头上,我也得过去。”
他觉得查四玉脾气硬,就算明知不敌对方,也不会服软,倒不如自己顶上。江湖高手大多自负,而那位朝帮主也是一帮老大,见自己出言哀求,多半懒得取他性命。
查乾贵心中叹息,道:“说得是,此事不能全搁在你妹妹身上。”又道,“若是不帮三宝报仇,我也没脸被他称一句祖父,可若是替他报仇,只怕咱们整个门派都得葬送于此。”
年轻时的查乾贵从不怕死,如今也未必在乎自己的性命,可是世上多有折磨人的法子,譬如孙侞近,落在他手上,当真会求一死不可得。
查四玉劝慰:“祖父年事已高,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本就该由小辈负责。”
查乾贵颔首:“是,我年纪大了,人又固执,许多事情纵使知道不好,也没法不去做……”沉默片刻,道,“像我这样的老朽,再管理门派,只是徒惹祸端罢了。今后查家剑派就交到四玉手上,至于替三宝报仇的事情……此事是我没能办成,与你们小孩子无干,你们只记朝帮主的好处就是。”
查二珍虽然一万个不愿意由堂妹当派主,只是查乾贵已经把话说出口,没有转圜的余地,他不敢违拗祖父的话,又见祖父盯着自己,只得转过身,向查四玉委委屈屈地一拜到地,口称:“派主。”
查四玉大惊,想要推拒,却被查乾贵阻止。
查乾贵淡淡道:“眼下的情形,查家再想置身事外已然不大可能,总得选一方扶助。等这边的事情完了,四玉就去找朝帮主,若她愿意不念旧恶,就好好跟着她,为她尽忠。”
第154章
燕雪客动用花鸟使的权限将消息上报到京城之后, 果然引起皇帝的震怒,要求他将寿延年提到京中审讯。
——税银是皇帝的私房钱,至于本地官府的那些存银,虽然大半得归于国库, 却也并非跟皇帝毫无干系。
想象了下自己珍藏的蜜饯被老鼠啃过一口的样子, 朝轻岫觉得她能理解皇帝此刻的情绪。
至于税银, 既然已经找了回来,自然要继续护送进京, 奈何原来的权转运使柯向戎不幸折戟在了任务中途, 护送的职责需要换人执行, 正好燕雪客在,京城那边就干脆把工作丢到了他头上。
燕·临危加班·雪客:“……”
其实在申请来江南办差时,他就已经有了昼夜不休的心理准备, 尤其是现在朝轻岫也在此地——自拙帮帮主虽然擅长查出事情真相, 却不负责案件的收尾工作。
毕竟银子还未进京,闵绣梦便依旧跟着队伍走, 至于李归弦, 他在确定事情结束后,过来自拙帮这边跟朝轻岫打了个招呼,表示自己就要离开施州。
朝轻岫:“李少侠是打算回问悲门, 还是去重明书院。”
李归弦:“哪边都不去, 我想着一个人四处走走。”他想了想, 从怀中取出一张名帖,又以手作笔,在桌面上写了几个字, 道,“要是有事要我办, 将这份名帖送去那里,早则三五天,迟则半个月,我自然能够知道。”
朝轻岫:“我知道。”
她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片刻后道:“李少侠乃是心明如镜之人,有些事情,便是在下不说,你也一定明白。”
李归弦:“是,你放心。”
他站起身,向着朝轻岫一点头,微风吹过李归弦衣袍的下摆,在衣袂翻飞的刹那间,他整个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
在李归弦之后,燕雪客也十分低调地登门拜访了一回。
他过来时,朝轻岫正坐在院中,对着桌上的残局沉思。
燕雪客顺着朝轻岫的视线看向棋局,神色也是微微怔忪。
他如今已经知道,朝轻岫不仅擅长下棋,而且在棋盘跟棋子的选择上有一套极为灵活的标准,习惯以毫厘之差胜过旁人。
燕雪客若有所觉——倘若说装着石子的箱子是欺瞒柯向戎等人的障眼法,那么朝轻岫那一天的解释就是拖延他时间的障眼法。
只要燕雪客没有立刻赶回县衙,徐非曲的安排就能顺利许多。
其实燕雪客当时并非一无所觉,然而他手头信息有限,思来想去,还是决定遵循对方的意思行事。
——毕竟朝轻岫虽然赢,好歹赢得很克制,坐看柯向戎被陆月楼的手下合谋干掉后,就及时收手,没有造成更大的混乱。
朝轻岫的目光从棋盘上移开,停在燕雪客身上,随后起身,微微笑道:“燕大人大驾光临,朝某有失远迎。”
燕雪客回神,然后向前长揖:“朝帮主。”又道,“在下接到命令,不日就将赶赴京城。”
说话时,燕雪客眉间略显沉郁。
他当时自请调至江南,就是有些担心本地的情况,而且待得越久,心中的担忧便越重——朝轻岫心思愈发难测,孙相那边的人也罢了,只盼清流一脉千万别与她对上,免得遇见难以承受的打击。
朝轻岫问:“燕大人此行之后,还会再来江南么?”
燕雪客:“一旦税银顺利入京归库,燕某便即刻回来。”
朝轻岫:“燕大人不在这些日子,若是江南有事,可以联系花鸟使中的哪一位?”随后笑道,“按照官位论,燕大人之下,便是伍识道伍大人了罢?”
其实这件事对朝轻岫来说影响不大,毕竟伍识道此人甚识时务,而且特别擅长编纂意外报告以及团结孙相门下的其他同僚。
至于朝轻岫,她也有客卿的头衔,不过她很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虽然是一帮老大,在朝中却没有半点根基,并不愿太过得罪官场中人,所以只要伍识道依旧是一个俊杰,她也便宽容对方一二。
燕雪客:“其实燕某自觉分身乏术,请示了卓大人,之后会加派一位花鸟使到江南来。”又道,“若按资历分派,来的应该是云捕头。”
朝轻岫:“那位云捕头……”
燕雪客:“云捕头也是清正宫出身,只是年纪小些,加上北地乱象太过,所以暂来南边磨练一二。”
朝轻岫:“朝某明白了。”
燕雪客低调地来,又低调地走。过了两日,一切准备就绪,唐驰光等人压着八十万两白银往码头行去。
队伍前面还有一辆囚车,寿延年就被装在其中。
众人动身那日,朝轻岫照旧站在酒肆二楼,远远望着街道上的队伍,同时注意到这位前樟湾县令的嘴巴看着很是不对劲。
朝轻岫微一思忖,就很快明白过来——想来是为了避免犯人咬舌自尽,六扇门的捕快才卸下了寿延年的下巴。
下巴脱臼的感觉固然不大好受,对寿延年而言,却不算坏事,毕竟唐驰光算是清流出身,能不加极刑的时候也愿意使用平和点的方法,换做狠一点的人,早就直接敲碎了寿延年牙齿。
朝轻岫不必深思,也知道被押解入京后,寿延年必定会惨遭己方阵营的抛弃,最晚明年便会被问斩。他死的是快是慢,只看郑贵人那边肯不肯费心,给这位走狗一个痛快,也免得他攀咬出旁人。
[系统:樟湾税银失窃事件已解决,用户获得侦探点数3点,获得名气值20点。]
[系统:检测到用户名气大幅上升,获得秘籍《腐骨经》。]
在度过新手期之后,朝轻岫通过系统获取各类技能书籍的频率便明显降低。
想来是因为系统实在体贴,所以在包括案件结算在内大部分时间都保持着可贵的沉默与没用,绝不干涉用户的日常生活,只有极偶尔的情况下,才会给予用户一些破案必要能力。
……虽然朝轻岫也不清楚,她一个不知名侦探,为什么需要学习制作毒药的技术。
可能是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毕竟朝轻岫之前能够准确解决心怀恶意的袁中阳,也是因为具备将心比心的能力,善于设身处地地站在坏蛋的角度仔细思考该如何干掉自己。
朝轻岫目送唐驰光等人离去,在看见官兵一行顺利登上官船后,她才收回目光,向着徐非曲一笑:“既然樟湾已经不再戒严,那咱们这就动身,前去丘垟分舵。”
徐非曲点头。
她心中有些感慨——刚出发时,徐非曲觉得姚家老婆婆的身亡算是一件不小的意外,此刻回头看,开头那个案子简直可以用风平浪静来形容,算是此次出行途中难得的安宁时光。
*
郑六郑丰遥听说上司要去丘垟,原本打算安排新的船只送行,却被朝轻岫拒绝。
朝轻岫:“其实上次那艘就挺好。”
郑丰遥素来不肯多言,如今也就没有多问,只是拱手:“是。”又道,“丘垟的桑舵主,是一个好人。”
朝轻岫:“郑姊姊跟桑舵主关系很好?”
郑丰遥:“嗯,当年我看不懂武功秘籍,就是问的他。”
朝轻岫一扬眉:“桑舵主当时是……”
郑丰遥:“一个路过的穷困潦倒的读书人。”又道,“我当时对着秘籍修炼,结果发现上面许多字不认得,就随机找了个能读书写字的,结果他说这样的书没用,就算认得字,也读不懂内容。那时我才知道,他手上也有一本秘籍。”
朝轻岫:“……”
她有理由怀疑这二位拿的才是主角模板。
郑丰遥当时还年轻,向当初以替人抄书谋生的桑遗兰证明了武功秘籍的作用后,学会武功的桑学生干脆放弃了科举,跟着郑丰遥一块加入了江湖帮派。
因为不用更换船只,郑丰遥的准备工作就轻松许多,她离开后后,朝轻岫又对徐非曲感慨:“其实我总觉得,每换一次船,咱们就会迎来一次新的意外。”
徐非曲平静地瞥了朝轻岫一眼,虽未出言反驳,却觉得此事未必就跟船只有关。
毕竟她也不是没出过远门,更不是没换过船,却从没像跟着上司外出这样,遇见过如此密集的波折。
如今城中戒严的官兵都已经撤去,码头上也重新允许船只通行,朝轻岫等人再度坐到临江仙廿二上,顺流而下。
穆玄都:“虽然在樟湾分舵多待了几天,不过后面只要抓紧点,也不会太耽误功夫。”
朝轻岫笑:“不必,既然已经耽误了,就不妨再多耽误些日子,慢慢晃悠,也有慢慢晃悠的乐趣。”
穆玄都:“是。”
忽忽大半个月,船只终于接近丘垟。
丘垟位于崇州,本地人的口音已经与施州那边不大相同。
穆玄都介绍:“此地是阳英城,此处大小水泊不少,河道纷杂,行船速度便会慢些,再过一天半,咱们便能抵达丘垟。”
朝轻岫道:“先在这里停靠。”
穆玄都躬身领命,又道:“属下这就让人前往码头处补给……”
朝轻岫微微摇头,道:“不必,只是我跟少掌柜还有徐姑娘要在此下船,你跟关兄弟他们还是照旧乘船到丘垟去。”
第155章
穆玄都有点纳闷。
他心中十分不解, 不过朝轻岫才是一帮之主,如今已经当着众人面下了决断,做下属的自然只能遵命而行。
虽然此地没有码头,穆玄都依旧去让船工准备靠岸, 朝轻岫则返回房间, 背起收拾好的包裹, 又对另外徐非曲跟许白水两人点了下头。
眼见船只离岸还有十丈远,朝轻岫却直接纵身而起, 徐非曲与许白水也随之跃出。……
穆玄都看得瞠目结舌——便是江湖上第一流的高手, 也未必能一掠十丈之远, 帮主武功固强,受限于年岁,功力未必深厚, 跃到中途, 说不得便会落入水中。
他的判断不算错,朝轻岫只飘出三丈多远, 丹田内的真气便由清转浊, 整个人也随之下沉。
然而就在此时,朝轻岫右边袖子中飞出一条绳索,绳索缠住岸边的杨柳, 她借着绳索的力量重新腾起, 另一只手拉住同样在下落的徐非曲。
徐非曲则拉住许白水, 三人借着这一拉之力,在空中一荡,轻飘飘落在了岸上。
朝轻岫顺利落地, 之前的绳子也被收回袖中,周围荒草萋萋, 杂木丛生,她回头向着船上人微微一笑,身形一晃两晃,就消失在穆玄都的视野中。
阳英乃是建在水边的一座小镇,朝轻岫下船的地方离人群居住区已经不远。
丘垟规模远比阳英大,这座小镇算是依附前者而立,所以也能算是自拙帮的势力范围。
朝轻岫原本打算低调出行,谁知道竟然接二连三遇见麻烦,帮中各个分舵间都有联系,丘垟那边必然已经得到了她要过去的消息,所以想着弃船登岸,沿着陆路行走,在离分舵有一定距离的地方,体会一下本地的风土人情。
三人在镇上走了一个多时辰,看见时间已经接近午时,准备找了个酒肆用饭。
许白水拦住路人,向对方拱了拱手,客气道:“请教足下,这里有什么出名的食肆没有?”
路人闻言,面上露出点古怪的神气:“本地出名的食肆?那当然是何家老店。”又道,“不过何家老店从半个月前就不开门,三位还是去旁的店铺罢。”
许白水听见来人的话,好奇:“何家老店为什么不开门?”
路人撇了撇嘴,道:“原因别人哪能知道,不过不开门也未必是坏事,他家的厨子们本事虽然不差,却很爱看人下菜碟,你是外地人,吃不上好饭菜不说,还容易挨宰。”上下打量许白水一眼,又压低声音,“你瞧着不像穷人,听我一句劝,若要投宿,也别选何家的店。”
说完这句话后,路人匆匆快走几步,拉开与三人间的距离,一副自己什么也没说的模样。
朝轻岫没想到这样一座小镇,还有商业垄断跟欺负外地游客的情况出现,一时也有点惊叹。
毕竟以阳英的自然风景跟地理位置,外地游客就像当今天子的勤政之心,只有极偶尔的情况才会刷新,并不适合用来创收。
朝轻岫:“如此风评,何家的店也能开得下去?”
徐非曲闻言,看了许白水一眼,后者心领神会,找了附近的商贩打听情况。
片刻功夫,许白水就带着三只橘子跟一肚子新鲜消息满载而归:“其实何家食肆主要宰的不是外地人,而是本地人,想摆宴席,必须去何家食肆,否则就会被找麻烦,他家跟江湖帮派有些关系,其他人也不愿意招惹。其实食肆中的厨子手艺都不错,但收费贵,而且特别爱糊弄。近来何家山食肆不开门,本地人都挺高兴。”
朝轻岫听见“江湖帮派”四字时目光微凝,随后略一点头,表示明白。
许白水本来想请帮主去本地有名的老店用饭,可惜老店不但有宰客的名声,还已经提前关门,只好随便找了家生意不错的街边店铺坐下。
或许是因为三人衣着雅致,一副家境优渥的模样,老板很是热情,亲自过来招待。
许白水扫一眼菜牌,开口点单:“酒就罢了,我们要一壶紫苏膏儿水,一碟炙兔肉,一盆盐煮青虾,再一笼羊肉包子。”又问,“先这些,要是不够,咱们再点。”
她点的菜,除了青虾外都是现成的,菜很快上齐,店老板又特意端了个碟子过来,笑道:“贵客登门,再送您一碟鱼干。”
此刻酒肆内不止一桌客人,朝轻岫的目光从其它桌上扫过,发现对方只送了自己,于是不动声色道:“老板客气,莫非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不成?”
她本就容易多思,在询问的同时,袖子里已经扣住了三枚银针。
店老板笑呵呵道:“不瞒客官,其实是丘垟那边的船户中有个消息流传,说是近来若是遇到穿白色衣裳的人,要恭敬客气些,就能讨个好彩头。”
朝轻岫:“……”
许白水忍不住笑了一下,觉得店老板的理由听起来颇具可信度:“原来如此,要是早些知道,我跟徐姑娘也穿件白衣服出门,岂不是能再得些实惠?”又道,“干脆让、让家里的人都换上白衣服,就算出门在外,也一眼就能认出是自己人。”
徐非曲:“……”
其实自拙帮是会按时节给帮中成员发些款式相同的成衣的,不过都是偏灰的颜色。
倘若真的一个帮的人都穿白衣,那朝轻岫恐怕这辈子都没法去掉江湖传言中“酷爱白衣”这条特征。
朝轻岫闭了闭眼,然后沉默地将那碟鱼干全放到了许白水面前。
等店老板去招呼其他客人时,许白水凑了过来,笑嘻嘻道:“早与你说,衣服莫要穿得太过单调。”
朝轻岫一扬眉,压低声音:“在下若是穿得不单调,少掌柜当日又该用什么名头去开盘口?”
许白水干咳一声,坐直身体,默默看天。
果然,虽然朝轻岫一直没有明言,却很清楚身边下属都做了些什么。
徐非曲则道:“虽说此地还算咱们的地方,到底是在崇州,帮主稍后还是换件衣服罢。”
许白水对此不大乐观,她放了一只银锭在桌上,对徐非曲道:“要不要打个赌?我觉得帮主身上带的换洗衣服也都是白色的。”
朝轻岫:“……”
虽然不是很想承认,不过她包袱里的外袍跟身上这件的款式颜色的确相同,许白水说得完全没错。
徐非曲冷漠脸:“山长从不许学生与人赌钱。”
许白水:“可你现在都不在书院了。”
徐非曲:“但山长还是我的老师。”
许白水虽然觉得应律声本人不是个太循规蹈矩的人,却没法挑战徐非曲在遵守原则上的固执,只要遗憾地收回银锭。
徐非曲又对朝轻岫道:“若是帮主身边没带衣裳,我跟少掌柜都有多的衣服,帮主不妨先委屈一二。”
许白水提出反对意见:“衣服虽然有,可我跟徐姑娘都比帮主略高些……”
她后面的话逐渐消失在朝轻岫的目光中。
“……”
朝轻岫凝视她片刻,柔声:“这个倒是好说。”
许白水干巴巴道:“……那就好。”
她嘴唇翕动,最终还是没敢问,方才帮主所言,到底是高一点的问题好解决,还是衣摆长一些的问题好解决……
许白水希望是后者。
徐非曲:“实在不行,镇上总有成衣铺子。”
许白水摇头:“成衣铺子里的衣服材质未免粗糙,只怕帮主穿得不够舒服。”
朝轻岫闻言,心中微微感慨。
穿越不到两年,自己的经济水平已经从买衣服只好买最寻常的绢衣,到了可以挑剔材质的地步。
徐非曲淡定:“确实如此。”不等许白水再说,道,“少掌柜出身不二斋,区区购衣小事,自然全赖少掌柜操心。”
朝轻岫点头:“也对,那此事就交给白水去办。”
许白水:“……是。”
作为帮派客卿,她感觉自己的工作内容还挺丰富。
此刻午饭吃得差不多,许白水让店家将剩下的兔肉跟包子用油纸包起来装好,又问:“帮主对衣服可有什么要求?”
朝轻岫:“隐蔽性高一点就好。”看着许白水脸色,立刻补充,“不要夜行衣。”
许白水目露遗憾之色:“是了,夜行衣的话不大适合在白天穿。”
徐非曲补充:“也不用太华丽。”
许白水叹息。
徐非曲敲开一户人家的大门,给了房主十多枚铜钱,又拱手道:“我等路过此地,想要讨些水喝,再借屋子休息一会。”
房主见徐非曲形容和善,而且言谈斯文,自然同意,利落地腾出了一间房子。
许白水出门买衣,朝轻岫坐在屋里等着。
徐非曲走到朝轻岫身边,犹豫片刻,低声道:“帮主。”
朝轻岫:“何事?”
徐非曲微笑:“属下十六岁时,也没有现在这么高。”
朝轻岫凝视徐非曲一会,总算解读出了她笑容的真实含义——经过应律声的教导与许白水的熏陶,徐非曲现在越来越像一个帮派中人了……
半个时辰后,许白水便带了合适的衣服回来。
她没去铺子,而是找了本地的裁缝——阳英实在太小,不二斋竟没将店铺开到此处,好在许白水在过来江南之前,曾关注过斋内的人员的流动问题,知道有一个曾在不二斋工作过的裁缝正隐居在此,干脆上门购物。
许白水按照朝轻岫的习惯,买了套青灰色细棉质地的衣服,除此之外,她还带回了一只布幡,正面写着“妙手回春”,背面写着“立辨祸福”。
朝轻岫的目光停在布幡上头,微微扬眉。
许白水笑嘻嘻道:“给帮主乔装用的。”
徐非曲提醒:“帮主说了要低调。”
许白水:“嗯。”
徐非曲看着对方,深觉许白水此人对低调的理解有些特别。
朝轻岫倒是露出思忖之色。
拿着这样一个布幡行走,倒很容易解释自己一个陌生人为什么会跑到阳英来——游方大夫本来就是到处跑的,至于算命的人,则可能是因为招摇撞骗被发现,不得不换个地方重新开工……
第156章
朝轻岫沉默半晌, 还是从许白水手中郑重接受了布幡。
许白水:“待会咱们怎么出发?”
徐非曲:“反正两地相隔不远,直接走过去也行。”
她的话充满了武林高手特有的轻描淡写。
许白水:“那样别人一看,就知道咱们学过武功,还是买三匹坐骑好了, 我过来时路过集市, 那边的东西价格都不贵。”
徐非曲也无所谓, 就把事情交给许白水去做。
过不多时,许白水果然牵着三匹骡子过来, 她笑道:“本想买马, 可惜小地方买马反而不够划算, 至于本地骡子,价格不贵,施州那边要便宜一成。加上老板急着脱手, 我最后按市价的八成买了下来。”
朝轻岫:“你是说咱们把骡子带回施州转卖?”
她想, 许白水这是没计算在此期间的运费啊……
许白水摇头:“等到丘垟就卖掉——坐骑虽然不便宜,好在出手容易, 细算下来, 购买比租赁贵不了太多。”
朝轻岫心念微动,与徐非曲对视一眼,都露出些许笑意来。
徐非曲清一清嗓子, 道:“少掌柜应该注意到了, 阳英一带气候潮湿, 而且多水泊,通行多用船只。”
她说得含蓄,不过许白水却已反应了过来。
难怪刚刚那位卖家如此急着出手。
朝轻岫又凑近了仔细看:“而且这三匹骡子有些不健康, 不过这倒是容易治疗。”
许白水叹气:“难怪母亲总叫我多去外头走走,果然许多事情, 并非坐在家中就能了解。”
*
换了身非白色系的衣裳后,朝轻岫干脆又为自己多做了一些掩饰。
她身上一直有草药,此刻碾碎一些,涂在脸上,让面孔呈现出一种亚健康的蜡黄之色,看起来十分容易被忽略。
许白水已经从买到滞销品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凑在旁边建议:“最好再戴顶帽子,遮一遮头发。”
徐非曲不解:“帮主头发有什么问题?”
许白水自有一番道理:“帮主头发太过浓密,不像是有经验的大夫。”
朝轻岫:“……”她看了许白水一眼,唇角微翘,“少掌柜看起来,也不像一个有经验的少掌柜。”
许白水闻言顿觉头皮一凉,干巴巴道:“……由此可见,出门在外,实在不能以貌取人。”
她是很希望进步,给别人留下“许大掌柜的优秀女儿”而非“许大掌柜的普通女儿”的印象,却不想采用太剑走偏锋的方式。
阳英一代的确多水泊,就是在附近行动,本地人也多用木筏作为交通工具,走陆路的话,就要绕一大圈,还得小心别让坐骑的腿陷入淤泥当中。
在朝轻岫之后,许白水也为自己跟徐非曲做了改装,她兴致十足,末了打开荷包,将里面的零钱全倒了出来——一共有十七枚铜钱,四两二钱的碎银,两只整银锭跟一只金锭,上头还刻着招财进宝的花纹。
许白水忽然道:“咱们家境都不错,谁也没有试过白手起家的日子,如今既然已经隐匿身份,干脆试试看凭着自己的技艺,能不能赚到生活所需费用?”看另外两人都未反对,加了个补充条件,“在此期间,除了荷包内的碎钱外,不许动用更多资金。”
朝轻岫的目光在金锭上一扫,随后微微扬眉。
不愧是不二斋少掌柜标准下的零钱,哪怕她们不想法子打工,荷包里的钱也够她们用上小半年。
许白水默默将银锭跟金锭拿走,道:“不算这些。”
朝轻岫:“其实我已经试过白手起家。”
而且白手得特别纯粹,浑身上下连一枚铜板也没有。
其实朝轻岫也并非有意如此,主要是穿越来得太过突然,让人猝不及防。
许白水:“然后帮主过得如何?”
朝轻岫原本想说自己被雇佣去打工,借此赚取生活费。奈何打工地点刘家庄虽然说了工钱可以日结,可惜还没等这笔钱到手,雇主就已然锒铛入狱,最终没能给她结账。
于是朝轻岫只得道:“最开始是靠破了命案后的官府赏银度日,然后慢慢做点零活。”
比如上门给人看诊顺便再查个命案之类的。
许白水:“……”
听上去的确很白手起家,可惜对旁人来说没有参考价值。
在两人说话时,徐非曲一直没有发表意见。
朝轻岫注意到,徐非曲虽然神色如常,眉目间却隐隐含了一丝好奇之色与跃跃欲试之意。
她忽然反应过来,徐非曲也是一个年轻人,自然会希望生活中多一些变化。
人总会期待自己不容易得到的事物,比如她年轻的时候,也对职场生活充满好奇,等工作之后,就开始惦记退休。
朝轻岫话到口边改了主意,连连点头:“少掌柜的安排很有意思,那就这么办罢。”又道,“还有那只布幡,待会正好打出来,看看能不能引得客人上门。”
徐非曲:“我听山长谈过一些医理,到时可以替帮主打下手。”
许白水:“不二斋也做药材方面的买卖,我虽未深入研习过,总归了解些常识。”
她说得虽然十分委婉,心中却十分笃定,觉得自己三人肯定能赚够生活所需,毕竟她们都有惊人技艺在身,哪怕只看医术,朝轻岫的本事也不比素问庄的弟子差。
三人商议好了后,就去跟借宿的主家告别,许白水又给了一些铜板做谢礼,然后准备往人多的地方走,招揽一下生意。
因为三人意外买了骡子,阳英这里的陆上交通状况实在有些艰难,她们至少得要二三日才能走到丘垟,而且需要提前打听好路径,再准备足够的干粮。
如此一来,手上资金就有些紧张,需要先去集市看看。
阳英本地有东西两个集市,三人过去的时候,集市中客流量大的位置已经被人占了,朝轻岫只好在边缘处找个了空地,又搬了石头当做凳子,打起布幡,看有没有对世界缺乏警惕心的路人,愿意找自己看病。
计划得很好,但可能是阳英一带的居民不算富裕,谁也没想着用自己的经济水平跟健康状况来衡量一下陌生大夫的职业水平,导致朝轻岫等人在此一坐就坐了半个时辰。
朝轻岫不以为意——她入门内功是《清心诀》,这套功夫在什么地方都能修炼,她完全可以一面等着客人上门,一面默默运转体内真气。
徐非曲同样不着急,倒是许白水有些遗憾,她是三人中唯一一个正经学过做买卖的,本想靠着自己口才,带着帮主跟徐非曲一块赚钱,谁知一直迟迟未能开张。
紧邻三人摊位的摊主是个卖咸鱼的大汉,他身高七尺,体格健壮,半个时辰下来,已经跟十来拨客人做成了买卖,侧面证明朝轻岫这边无人光顾,并未全是选的地方太过偏僻的原因。
大汉原本不想搭话,此刻实在忍不住好奇,问:“三位姑娘瞧着像是外地人,怎么想到来这里、来这里摆摊的?”
话说到一半,大汉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从他的表情看,朝轻岫怀疑此人本来想用的词汇是“骗钱”。
朝轻岫:“途径贵宝地,一时兴起,想着赚点路费。”
大汉听着朝轻岫的话,觉得又是奇怪又是耳熟。
徐非曲很理解——只要将“一时兴起”改成“囊空如洗”,就是最常见的情况。
朝轻岫:“而且我听兄台口音,也不像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大汉笑呵呵道:“我确实是从外面来的,不过来了也快十年,跟本地人差不多。”目光在布幡上一扫,“那姑娘到底是给人看相,还是给人治病的?你瞧着,呃。年纪轻轻,自己身体又弱,旁人恐怕不大信你有这样的本事。”
朝轻岫本来觉得自己已经分明已经遮挡好了发际线,在听见“身体又弱”四字时,立刻想到,她们乔装时特地将面孔涂黄,看着的确不够健康。
她也没出言反驳,只道:“做大夫的倒不怕这样,只要能治得一二患者,自然能够取信于人。”
大汉原本只是随意闲聊,听出她言语中的自信之意,倒真的起了兴趣,问:“那姑娘看一次病要多少诊金?”
朝轻岫微笑:“开门利是,既然是第一桩生意,便不收钱了。”又问,“兄台要试试么?”
听到不收钱,大汉心中疑虑尽去,咧开嘴:“正有此意,那就多谢了。”干脆坐过来了一点,伸出手让朝轻岫诊脉,又道,“我家咸鱼好,姑娘稍后带一条走。”
朝轻岫并不拖泥带水,三指落在大汉的寸关缺上,细细诊了片刻。
大汉原本只是凑一凑热闹,此刻看朝轻岫神情,居然也忍不住忐忑了起来。
朝轻岫道:“你身上有些寒症,如今还不算严重,喝点药就好。”
集市中不少人认得大汉,他们看看一脸健康之色的大汉,再听朝轻岫说话,都忍不住喷笑出声。
徐非曲也有点紧张,很是担心帮主万一看错了病情,一怒之下将围观人群都扔到河里泡冷水,借此确保对方的身体状况与方才的诊断结果可以保持一致。
第157章
朝轻岫:“……”
其实她一直是个很诚实也很平和, 愿意与所有人友好相处的人,不过或许是与武侠世界存在一点文化隔阂,别人总会对她产生各种各样的猜测。
一个小贩笑呵呵道:“胡大郎这样的体格,冬天还敢下河游泳, 你竟说他得了寒症?”
胡大郎嘿嘿笑了两声, 伸手挠自己的头, 他性格厚道些,没有出言反驳, 但看着也并不相信。
他面带红光, 体格是肉眼可见的健康, 加上年纪正轻,的确有不信的理由。
朝轻岫缓缓摇头,道:“从脉象看, 确实是寒症, 只是你体格好,所以暂时不大显。”又道, “若是我看得没错, 足下昨天晚上喝了冷水,今天一直胃口不好,是不是?”
“……”
胡大郎闻言, 整个人像是被人按了暂停键似的, 倏然顿住。他的眼睛忽然睁大, 嘴巴更是不自觉地张开,露出了极为明显的惊愕之色。
他混迹市井,不是没见过骗子, 若说朝轻岫之前就来打探过,知道他的事情, 那也不是没有可能,然而对方最多只能发现胡大郎今天吃饭没平时多,不可能知道昨天晚上他还喝了凉水。
胡大郎忍不住道:“我晚上起夜,觉得口渴,就顺便舀了两瓢水喝。”顿了下,道,“那时我奶奶跟妹子都睡了,除了我自己外,没人知道这件事。”
“……不会是正好被看到了罢?”
胡大郎:“我家住的那地方,又是深更半夜,能被谁瞧见?”
围观群众咋舌:“原来诊脉当真连吃喝过什么都能诊出来?”
他们很是不敢相信,毕竟朝轻岫的年纪,实在跟印象里经验丰富医术高深的名医相去甚远。
朝轻岫微微一笑,也不多加解释,道:“足下本是不易受寒的体格,可那冷水却是直入于内的,如今你阳明经已经受损,幸而尚且不严重,稍后给你开点温脾散寒的药,喝一副就好。”
——若是换做现代,她大约还会猜测一下胡大郎是不是半夜起来偷吃了冷饮,不过以大夏的生活水平,冷水就是最有可能的东西。
周围的小贩都是本地居民,虽然不会认得从郜方府来的朝帮主,却都佩服有本事的人。围观人群里已经有机灵的人加紧送了纸笔来,朝轻岫谢过后,给胡大郎写了个药方,嘱咐他买药的时候注意药材的质量,尤其是附子,不可择选质量不过关的那些,否则反而会对身体有害。
朝轻岫又道:“足下的住处是不是靠水很近?你体内有些湿气,如今症状虽然不显,不过长此以往,一旦年过三十,手足的关节必然作痛。此事还得自己注意才好,我再写个祛湿的方子,足下要是耐烦喝,就喝一点。”
自从朝轻岫武功有成之后,系统的技能槽基本都被用在提升医术上,加之得到了周老大夫跟应律声的指导,常去济安堂看诊,平时还会用手边材料尝试制作现代食物,积累了充分的实践经验,所以不知不觉中,她的医术水平已经提升到了一个相当了不起的地步。
一个围观的小贩忍不住问:“姑娘看诊一次多少钱?”
朝轻岫想了想,道:“诊脉二十文,旁的另算。”
围观人群都无异议——二十文诊脉一次的确不算贵,平常去找郎中看诊,数百钱都是正常行情。
有人还在替朝轻岫进行事业规划:“我觉得姑娘的本事不比丘垟那边的郎中差,多历练两年,定能找个正经医馆坐堂。”
朝轻岫含蓄道:“我以前在一位老大夫身边打过下手,如今只要回家,也常去帮着看诊。”
众人点点头,看朝轻岫的目光顿时多了几分“此人果然前途无量”的感叹。
小贩提醒:“得多去,得多去,你年纪小,跟老前辈打好关系很要紧。”
朝轻岫:“您说得是。”
许白水听着帮主跟旁边人的交流,默默转过了头——其实朝轻岫方才并未说谎,小贩们给的也都是正经意见,然而两边的对话为什么怎么琢磨怎么让人觉得诡异……
可能是觉得朝轻岫的履历不错,诊脉的收费也挺低,不少路人听说后,都凑过来让朝轻岫帮着看诊。
朝轻岫分别给许白水跟徐非曲安排了收账给写药方的活。
附近人身上小毛小病比较多,有些人干活时没注意,手脚扭伤,朝轻岫就顺手便替人正了骨。
其中一个老婆婆常年头疼,朝轻岫拿了银针出来,然后以银针为媒介,将真气凝成一缕,打入对应的穴道当中。
堵塞的经络被真气打通,效果也是立竿见影,老婆婆扶着自己的头,只觉原先的痛苦如融雪般消退,剩下的只有一片轻松。
旁边人看着越发觉得神奇——老婆婆是阳英本地人,头痛的毛病也是老早就有的,绝不会是朝轻岫请的托。
既然如此,围观群众那就只能认为,这姑娘的医术的确有独到之处。
朝轻岫扎完针,又说了方子,徐非曲听罢在纸上一挥而就,递给病人或者病人家属。
一位大娘看着手上的药方,喜滋滋道:“姑娘,你字写得真好,比帖子上的还好。”
徐非曲微微欠身,道:“谬赞。”
许白水忍不住露出点笑——确实是好字,毕竟徐非曲是应律声的亲传弟子,而应律声的书法,甚至在北臷那边都很有名气。徐非曲受教于她,写出来的字哪怕只是当场装饰品,都有不错的价值。
可能是觉得三人里只有许白水没被夸奖,那位大娘又赶紧道:“还有这位妹子,账算得也清楚!”
许白水嘴角抽了抽,干笑:“……您过奖。”
朝轻岫闻言,侧身过去拍了拍许白水的肩,低声道:“少掌柜果然是家学渊源。”
毕竟是许大掌柜教授的算账的本事,到哪里都很值得一提。
许白水脑海中浮出一个念头——虽说过来摆摊是为了体验白手起家的感觉,她还是隐隐有种亏了本的感觉……
远处的飞鸟忽然扑棱着翅膀飞向高空,人群外随即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哗声,数个体格健壮的护卫挤开人群,一个面生横肉的中年男人踱着步走了过来,嘴里还叼着根狗尾巴草。
他打量朝轻岫一眼,吐掉草杆,问旁边人:“这位就是新来的神医?”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信之意。
护卫连连点头:“已经打听过了,就是她。”
中年人漫不经心地向朝轻岫拱拱手:“我家里人生了病,还请神医瞧上一眼,若能治好,我定有重谢。”
朝轻岫方才看诊时,周围人一直说笑议论不断,可当这个中年人过来后,周围陡然安静下来,不少人都面露惶恐忧虑之色,似乎有话要说,却又不敢开口,更不敢与中年人计较插队的问题。
中年人也不等朝轻岫回话就向后招了招手,随后就有护卫扶过来了一个生着山羊胡子的文士。
“这是我兄弟,劳神医看一眼。”
朝轻岫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扫过,伸手开始诊脉,片刻后淡定颔首:“确实毛病不少,这位兄台的心、肝、脾、肺、肾,五脉皆有损伤,其中心脉受损最重,确实得好好治上一治。”
许白水闻言,好奇地抬起头,打量了这个难得的病例一眼,表情有些微妙。
别说与朝轻岫相比,哪怕是与徐非曲比,她也算医术不精,然而即使如此,许白水也能瞬间判断出,山羊胡子苍白面色的源头,是他脸上涂的那一层粉。
腮粉的质地细腻,颜色也与肤色相近,一瞧就知道不是便宜货,许白水琢磨了一下,觉得那极有可能还是出自不二斋的匠人之手。
——虽说是装病,山羊胡子也是花了不少心思。
横肉中年人听见朝轻岫的话后,面孔明显扭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干笑两声:“既然如此,还请神医帮着治一治。”
围观的小贩们听见他的话,表情都有些不好看,那位胡大郎还轻轻摇头,目光里满是焦急之色,不断暗示朝轻岫不要答应。
——不止是生病的人会找路过的大夫求助,本地有名的无赖泼皮,也会找上路过的游方大夫,过去碰一碰瓷。
朝轻岫却是一副浑然未觉的样子,微笑道:“好。”
听到她答允,旁边的人都露出了无法掩饰的同情怜悯之色,有些人开始叹气,似乎已经看见这位路过的年轻神医被敲诈大笔钱财的下场。
朝轻岫垂下目光,从袖中翻出数枚银针,随后示意山羊胡子将衣袖往上拉,接着出手如电,长针深深刺入了山羊胡子的曲池穴。
银针入体的瞬间,山羊胡子发出了一声怪叫,直接一蹦三尺高,随后晃悠两步,仰面躺下,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的模样实在很像一具尸体,分明是闭着眼睛,依旧给人以死不瞑目的感觉。
第158章
徐非曲皱眉, 目中一片冷色。
她当然清楚山羊胡子不是好人——曲池并非能令人晕厥的穴道,对方竟敢在被朝轻岫扎针后躺倒在地,显然是将找茬之意表露得明明白白。
横肉中年人面上同样闪过一丝不解,他们并非第一次做类似的事, 在计划中, 山羊胡子在与外地大夫产生接触后, 直接倒在地上就好,并不需要先蹦跶那么一下。
好在后面演得还挺像。
即使存在自我发挥的部分, 幸而现在山羊胡子已经躺在了地上, 不影响横肉中年人接下来的发挥, 他面上浮现出怒意,上前喝道:“我兄弟方才还好好的,只被你扎上一针, 就晕倒在地, 你、你这庸医,到底将我兄弟如何了?”
他想去揪面前大夫的衣领, 结果不知怎的, 对面之人只是肩头微微一沉,他那一抓就直接落空。
朝轻岫笑:“‘方才还好好的’这句话说得实在大谬——若是这位兄台当真好好的,你又带他来瞧大夫做什么?”
横肉中年人被朝轻岫抢白一句, 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定了定心神, 才道:“他本来身体不好,却不像今日这样直接,晕倒在地, 一点动静也没有。”说着,横肉中年人蹲下身, 抱起山羊胡子,哭了两声,又伸手去掐对方人中——那当然是毫无反应。
不过横肉中年人在掐人中时,发现山羊胡子身上居然出了不少冷汗,他有些不快地皱了下眉,趁着围观群众没注意,将手上的汗渍直接擦在了山羊胡子的衣服上。
朝轻岫一本正经道:“足下不通医理,所以不晓得,令弟病势已深,平常只是未曾表现出来,虽然看似能够说话能行走,但长此以往,必然会有油尽灯枯的一天。到时候五脏皆损,任凭谁来也是无力回天。我需得扎上几针,引得他病气外泄,才好继续医治。他现在倒在地上,就是病气已经开始外泄。”
许白水听着帮主的话,依稀觉得有些道理,目中带了狐疑之意,怀疑地上的山羊胡子是否当真得了某种重病,今日恰巧被微服外出的朝轻岫发现,
围观人群依旧鸦雀无声,表情却从刚开始的担忧,变成了惊疑不定跟原来如此。
徐非曲闭了闭眼,默默将布幡转过一百八十度,用“立辨祸福”这一面对着山羊胡子。
就跟妙手回春一样,说朝轻岫擅长看相,也不尽是哄人,徐非曲想,毕竟朝帮主是一个特别擅长看血光之灾的人,若是她不打算看出别人有血光之灾,对方自然就显得极有福气。
横肉中年人眯着眼,打量朝轻岫片刻,觉得自己碰瓷多年,总算碰到了一个货真价实的骗子,于是嘿然冷笑,语气满是威胁之意:“那神医就试试,看能不能治好我兄弟的病。”又道,“今日先将丑话说在前头,若是我兄弟依旧昏迷不醒,休怪在下砸了神医的摊子,将你们送去官府治罪。”
他说到“神医”两个字时,特地加重了语气,显得十分阴阳怪气。
许白水觉得横肉中年人心志甚是坚定,听完帮主的诊断后,居然依旧相信山羊胡子只是在伪装昏迷,显然对兄弟的健康程度很有信心。
朝轻岫点点头,丝毫不将对方的狠话放在心上,她让横肉中年将山羊胡子移近,然后将对方的手放在面前。
“在下先给这位兄台扎上两针。”
朝轻岫动作轻巧,下针极稳,姿势看起来极为赏心悦目,她注视着对方的手指,指尖银光闪动,刹那间,银针便没入山羊胡子的手指一寸左右。
山羊胡子额上流下一滴冷汗,眼皮也在轻轻颤动。
针刺指尖最是剧痛不过,何况朝轻岫还刺了足足一寸深,横肉中年人有些明白朝轻岫的打算,觉得她是想用疼痛,刺激得山羊胡子不得不起来,于是赶紧走上来阻拦,大声道:“你这是在做甚!”
朝轻岫淡淡道:“方才在下已经说了,这位兄台心脉受伤严重,可若是针刺心脏,只怕病人会受不住,才不得不想旁的法子。”
横肉中年:“……什么法子?”
朝轻岫微微一笑:“世间素来有十指连心之说,用针刺手指,多半也能有些治疗心脉的效果。”
“……”
她的话乍听还有些道理,横肉中年愣在原地,一时间不知如何反驳,只觉眼前的骗子实在巧舌如簧。
许白水靠近徐非曲一点,询问:“帮主所言为真?”
她说话时,刻意压低了声音,加上以前学过点凝音成线的本事,虽然瞒不过高手,瞒一瞒没学过武功的普通人倒不是问题。
徐非曲也低声回答:“她胡说的。”
许白水:“……”
果然。
觉得朝轻岫胡说八道的不止许白水一个,横肉中年人很清楚山羊胡子的身体状况,不愿意让朝轻岫继续扎山羊胡子的手指,依旧准备拦截。
朝轻岫仿佛没瞧见横肉中年的动作,拈着长针就向山羊胡子刺去,她手起针落,须臾间已经连刺四下。
横肉中年的手臂明明就挡在山羊胡子前面,全程却如空气般,没有起到丝毫作用。
等朝轻岫有条不紊地刺完最后一针,山羊胡子的躯体止不住地开始痉挛,他面上、身上都是冷汗,经络骨骼也发出扭曲的声响,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徐非曲与许白水对视一眼,心中闪过同一个念头——帮主好厉害的银针打穴手法。
两人都明白,到了这一刻,山羊胡子已经不是不肯睁眼,而是被封住穴道,已然再没办法睁开眼睛。
徐非曲更是看出来,在刺第一针时,山羊胡子其实还有自由行动的能力,那也是朝轻岫给对方的最后一个机会,若是山羊胡子此刻肯被乖乖“治好”,随后自觉奉上诊金,作为大夫的朝轻岫也懒怠为难对方。奈何山羊胡子在挑选碰瓷对象上实在是别具慧眼,既然如此,那短时间内,也就不必再睁开眼睛。
朝轻岫微笑:“这位兄台的身子已经开始抖动,可见我的治法大有效果。”又向前方一伸手,“阁下既然担忧他的病情,就先请坐,我也得给你扎上两针。”
横肉中年心中大感荒谬,皱眉:“我又不是病人,你给我扎甚么针!”
他越发笃定面前之人乃是一个骗子,对方来阳英,说不定便是来抢自家生意。
朝轻岫自有一番道理:“二位兄弟相称,可见互为手足,那扎你的手指,必定可以让病人心胸舒展。”
围观人群:“……”
阳英本地的小贩许多都没怎么读过书,不清楚“十指连心”跟“手足情深”这两件事能否建立起联系,以及能否应用在治病救人上头,却依旧感觉到了一种淡淡的违和……
横肉中年听见朝轻岫的话,面皮不住抽搐,觉得自己也算见识短浅,竟不知天底下有这等强词夺理胡说八道之辈,恨声道:“我们只是义兄弟。”
朝轻岫温文尔雅道:“那倒无妨。”
中年人:“……”
他实在想问,此事究竟哪里无妨!
朝轻岫忽然收敛了面上笑意,冷冷道:“足下既然不懂治病,那若是不想重病身亡,还是听大夫的安排为妙。”
她说话的同时,出手如电,手掌在中年人肩头轻轻一拍。
朝轻岫原本一直坐着,中年人却是站着,然而她方一抬手,手掌便不知怎的,直接落在对方肩头。
中年人还未反应过来,就觉得自己身躯陡然间变得无比沉重,与此同时,两条腿变成了两根面条,直也直不起来,随后咚的一声坐倒在石块上头。
朝轻岫拍了那一下后,就轻描淡写地收回手掌,中年人想重新站起,身体却一阵酸麻,全然提不起丝毫气力。
横肉中年身边不少护卫,他们本来想过去搀扶,看老大只是嘴上嚷嚷,身体却很是诚实地配合治疗,甚至坐到了大夫面前,一副乖巧等待扎针的模样,也有迟疑着没有上前。
这些护卫靠着自己对老大的体贴,成功避免了正面迎战自拙帮帮主的不幸遭遇。
朝轻岫扎了山羊胡子五指,然后又扎横肉中年的十指——她有她的理由,因为横肉中年并非本人,而是义兄弟,所以得加倍施针,才能保证疗效。
末了,朝轻岫将银针缓缓拔出,同时袖子不着痕迹地在山羊胡子身上轻轻拂过,后者像是被人在胸口砸了一记似的,顿时有气无力地闷哼出声来。
围观人群中传来惊叹之声——他们万万想不到,这位陌生大夫的针灸术居然有如此效果,居然连特地过来碰瓷的人都能治好,简直可以用出神入化四字来形容。
甚至不少小贩都怀疑,山羊胡子许是坏事做得太多,身体才当真出了毛病,好在今日遇上朝轻岫,得到了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有人在嘀咕,说城里亲戚家被人借了钱,借钱的人一听到还款就大呼身体不适,多半是跟山羊胡子有相同的毛病,也得请个大夫治一治。
徐非曲不知旁人都在想些什么,否则多半会投个赞成票,毕竟朝轻岫确实擅长用投胎的方式让恶棍重新做人……
第159章
与躺在地上的山羊胡子相比, 横肉中年自始至终都坐在朝轻岫面前,看起来十分正常,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扎针期间, 自己胸口处似乎被压上了一堵巨石, 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移动, 也无法说话,最多只能睁看。直到朝轻岫慢条斯理地拔出银针, 从手指出处来的剧痛让横肉中年全身一阵痉挛, 弥漫在他胸口的沉闷感才渐渐消散, 心中也隐隐浮现出一个念头——面前这位颇有读书人风范的小姑娘,或许正是一位江湖高手。
他忍了又忍,低声道:“尊驾是何方神圣, 怎的会到阳英来?”
围观人群有些惊讶——何三是本地有名泼皮头头, 居然会在外地人面前放下身段。
朝轻岫:“在下只是路过一游方郎中罢了,全因囊中羞涩, 才不得不过来给人看病, 借此混口饭吃。”
她说的倒不是谎话,只是这个“囊中羞涩”存在极大的主观因素……
横肉中年显然不怎么相信,他觉得对方在敷衍自己, 又道:“还未请教姑娘尊姓大名。在下阳英何三, 在本地做些买卖, 与白河帮的周无敌周大侠也有些交情。”
“……”
朝轻岫顿了一下,笑:“白河帮?”
横肉何三:“正是。”
朝轻岫感叹:“没想到兄台交游竟如此广泛。”
许白水看着正在狐假虎威的何三,移开视线, 心中情绪十分微妙。
出门遇见拿江湖势力为自己充声势的人很正常,只是没想到对方的选择居然如此特别。
许白水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多言一句, 提醒对方最好把白河二字换成自拙,否则很容易因为对江湖咨询缺乏了解而翻车。
不过单以社交关系论,何三也有占上风的地方,就比如周无敌这个人,就算当真存在于以前的白河帮中,朝轻岫也确实从未听过——原先的白河帮人员太多,朝轻岫又刚吞下那些地盘没多久,香主以下的人都难记得清楚。
何三看见面前的三个陌生人同时沉默,还以为自己的震慑起了效果,却看见年龄最小的那位大夫目中掠过一丝笑意,她拉了许白水一下,一本正经道:“原来足下认得周大侠么?那倒很巧,我身边这位姑娘与丘垟的王香主认识。”又道,“王香主曾说,近来不少坏人打着帮派的旗号招摇撞骗,朋友们若是遇见了,可得替她肃清一二才是。”
何三闻言,面色微微铁青,片刻后道:“在下认得周大侠,姑娘这边就认得王香主,的确是很巧。”
他此刻有一种强烈的被戏弄感——何家与周无敌认识,此事并非谎言,至于面前的骗子团伙,多半只是随意扯了个有名的香主出来仗一仗势。
何三心中气苦,却难以分辩,毕竟原先白河帮的分舵不在此地,他无法证明对方是在说谎。
许白水毫不客气道:“难道江湖上的好朋友只许足下认识,旁人便不能认识?”
她这话说得也是理直气壮——虽说朝轻岫还未去过丘垟分舵,也从未没见过那个分舵的人,分舵中的王香主更是多半没准备对许白水说这么一段话,好在不管是许客卿还是王香主,都必然会遵照帮主的命令行事,所以也不算朝轻岫哄人。
何三沉默好一会,末了还是决定暂忍一时之气,免得接受面前大夫的二次治疗,然后低声道:“既然大家都是白河帮的朋友,能够在此相见,也算缘分,”
徐非曲:“确实是缘分,而且足下的兄弟本已沉疴难起,若非今日相逢之缘,又怎会一朝病愈?”
何三瞠目。
……她们好意思管半死不活叫病愈?
这要是能算病愈,那世上的大夫都可以靠揍人来妙手回春了!
徐非曲继续:“既然已经医好了病,想来二位自然不会赖掉诊金不付。”
何三忍不住握拳,习惯性做出殴打的姿势,却觉得手指一阵剧痛,他艰难压下涌到嘴边的话,恨恨道:“不知要多少诊金。”
徐非曲:“阁下方才亲口所言,说是重谢,那多重才算重谢,阁下自己心中自然清楚。”
何三双手抖了一下,缓缓地从身边摸出两只十两重的金元宝,又缓缓地放在朝轻岫面前,肢体语言中充满了对于金钱的眷恋。
徐非曲收回元宝,点点头:“承蒙惠顾,下次再来。”
何三:“……”他站起身,道,“多谢神医,在下今后必然记得神医的恩情。”
他猜到面前的游方郎中必然学过武功,否则不可能让山羊胡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能让他挨上那数下针灸,只要暂且忍气吞声。
何三想说狠话,看着对方的眼睛,却又不敢。
朝轻岫:“兄台好生大方,既然如此,今后你这兄弟若是旧疾复发,只要捎个信来,在下也可以上门看诊。”
眼看何家人已经退了一步,对手依旧咄咄逼人,此情此景实在难得一见,不少人都伸长了脖子,等着看何三如何回应。
何三的眼睛因为愤怒而变红,他咬牙半晌,却还是不敢硬刚,道:“他身体已经大好,既然大家钱货两讫,咱们就此无干。”
朝轻岫似笑非笑:“若是当真就此大好,那自然彼此无干。”
远处。
一个穿着蓑衣的渔人盯着自己的鱼干,微微摇头,低声:“那人已经糟了。”
旁边的小孩子好奇询问:“姑姑说的是何三老爷?”
渔人点头,又道:“那个妙手回春的姑娘……她若是武林名门弟子,倒还好说,不过小惩大诫而已,倘若是道上巨擘,那何三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小孩子咋舌,还想再想问问那个大夫的来历,渔人却已不肯出声,专注感受着水下的动静。
*
在为山羊胡子治疗期间,胡大郎一直站在旁边围观,等何三走了,旁的病人也都陆续走了才上前,他注视着朝轻岫,目光显得有些迟疑。
朝轻岫问:“胡兄是不是找我有事?”
胡大郎先拜了一拜,然后才道:“不瞒神医,我祖母身患重病,没法出门,能不能请您屈尊移步,过去瞧瞧?”
朝轻岫的视线在胡大郎的摊子上一转,指着一条咸鱼道:“先将那条鱼给我。”
胡大郎不明其意,只觉得外地人没见过这些才有些好奇,于是赶紧将鱼捧了过来,道:“这鱼不算好,神医就当是尝尝阳英的本地风味。”
朝轻岫点点头:“既然已收了你的诊金,那就过去瞧瞧。”
胡大郎面露喜色,又低声道:“如今天色已晚,我家有些偏,现在回去,还得走小半个时辰。”
朝轻岫:“并不要紧。”
胡大郎:“而且阳英本地店家,不少都与何家有关系,姑娘千万小心。”
朝轻岫并不在意,只道:“多谢,在下省得。”
胡大郎的家靠近水泊,远处依稀有几点竹筏的影子,周围人烟不密,芦草丛生,显得极为荒僻,三间房舍呈品字形靠在一块,门口都挂着咸鱼。
河风吹过,遥遥带来一阵咸鱼的气息。
胡大郎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这三家人都做腌鱼的买卖,身上一直有些味道,连家里的气息都不好闻,实在慢待客人。
朝轻岫仰头,眺望远处河景。
此刻秋意已浓,虫声断续,显出一种凄凉清旷的气息。
就在众人距离胡家的房子还有五六百步远的时候,一位穿着蓑衣的人正手持长篙,乘着竹筏从芦丛深处遥遥驶来,等靠近岸边时,她长篙一撑,轻轻一跃就跳上了岸,虽说脚步虚浮,应当没有武功根底,动作却十分伶俐。
胡大郎站住,跟人招呼:“孙大姊,你好。”
那位被称为孙大姊的人停下脚步的,点了点头,又问:“今日你家有客人上门么?”
胡大郎:“这是是我请来为祖母瞧病的大夫。”又介绍,“孙大姊跟马大哥是一家人,就住在我家隔壁,她妹子也住那里。”又道,“最右边那一家,住的是章大哥兄弟。”
孙大姊瞧了朝轻岫等人一眼,好似不大相信这么年轻的人会是大夫,不过并不开口质疑,只是点了点头,也向人问了句好。
两拨人碰面的地方距离胡大郎的住处已经不算太远,若是运起轻功,片刻功夫便能抵达,可惜胡大郎身无武艺,身上还背着今天没卖完的鱼干,朝轻岫三人配合他的速度,慢慢往河边走。
阳英本来就是小镇,风气相对淳朴,而且现在是大白天,胡、孙、章三家的大门都敞开着,以朝轻岫的目力,能看见靠左那间屋子旁边此刻蹲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
女孩子手里拿着砍刀,刀刃上隐隐可以看见鲜红的血迹。
胡大郎远远瞧见,喊了一声:“你又在剁鱼!小心刀!”
原本正在全神贯注处理食材的女孩子听见哥哥的声音,笑嘻嘻站起,抱着鱼跑了,旁边拉下了一团待修补的渔网。
右边的那间屋子的地上放着一个酒坛,两个兄弟可能是多喝了点,就躺在屋内的地板上纳凉,年长的那个身量与胡大郎相似,颇为魁梧,年轻的那个比哥哥干瘦些,个子却更高。
孙大姊看一眼自家的方向,皱眉:“我家里那个死鬼呢,怎么不看着门?”
胡大郎:“马大哥多半去了河上。”
孙大姊冷哼:“我看是偷懒去了,说不定还是在跟人赌钱。”
她有些不满,不过当着邻居跟陌生人的面,也忍住了没有多话。
朝轻岫三人也无意了解孙大姊的家事,道别后就跟着胡大郎去了他家里,胡大郎力气不小,直接将祖母连人带椅子端到朝轻岫面前。
胡大郎:“奶奶,这位是我今天遇见的神医跟她的朋友,我请她们到咱们家来,给您也瞧瞧。”
胡奶奶虽然面有病容,依旧笑呵呵道:“辛苦小大夫跑这一趟。”
朝轻岫看过胡家的生活环境,目光再从胡老太面上扫过,就隐隐猜到其中缘故,又诊了回脉,才道:“我先给老夫人施一遍针,其他问题稍后再细说。”
第160章
听见“施针”二字, 胡大郎立刻想起了山羊胡子最后苍白如尸体的脸色。
不过他很快又放下心来——毕竟自家祖母伤得又不是心脏,应该不用扎手指头。
朝轻岫借助银针,将精纯的真气打入胡老太腿上的穴道当中,一点点拔除对方经脉骨骼中的阴湿之气, 心中又有些遗憾, 自己练的到底不是阳性内力, 否则效果只怕更好。
胡大郎:“奶奶,你感觉怎么样?”
胡老太惬意地眯着眼, 向孙子点点头。
胡大郎有些不解, 随后露出恍然之色。
原来施针根本不痛, 今天在集市上,何三那些人果然只是在碰瓷,他险些被对方精湛的演技瞒了过去, 以为扎针时的感觉很不好受。
施过针后, 胡老太觉得双腿关节处的痛楚大为减弱,她原本只能躺着, 经过真气刺激穴道, 居然可以缓慢行走。
朝轻岫伸手阻住胡老太的动作,温声道:“老夫人莫急,先安心再躺十日, 之后也不能立刻下地行走, 还得循序渐进才好。”又对胡大郎道, “之后你可以去城里买瓶药油,定时帮老夫人揉擦,大略能够好些。”
胡大郎:“多谢神医, 我一定记得。”他道谢后,胡小妹也跟着过来道谢。
胡小妹抿嘴笑:“神医奔波一日, 一定饿了,我这就去烧火做饭。”又喜盎盎道,“家里咸鱼多,我去选一条大的来烧。”
朝·其实对咸鱼没有兴趣·轻岫婉拒了胡家的用餐邀请:“不用忙。”
胡小妹觉得客人未必喜欢吃咸鱼,又道:“还有鲜鱼……”
朝轻岫立刻想起今天刚过来时对方手里那团死不瞑目的物体,拒绝的态度顿时变得更加坚定:“今日天色已经不早,在下的确有事在身,不能再次多留。”
胡小妹用求助的目光看向兄长,胡大郎想了想,觉得不能将感谢变成客人的负担,道:“那我送送神医。”
“……滴答。”
朝轻岫的目光凝了一瞬,视线朝隔壁方向轻轻一瞥。
徐非曲轻声:“怎么了?”
朝轻岫微微闭了下眼睛——她方才听到孙大姊家里传来某种黏稠的液体从高处滴落的声音。
不必多言,四目对视间,徐非曲已然心领神会,微微躬身道:“既然要走,在下先去跟隔壁邻居也道个别。”
胡大郎:“……哦。”
其实朝轻岫是被胡大郎请来的,离开时自然也只用跟胡大郎一家打招呼,徐非曲只是找个借口过去一探究竟,胡家的人虽然有些莫名,也只以为外地人有自己的习惯。
肯定是神医老家那的风俗。
两栋房子离得很近,徐非曲快步走到孙大姊家门口,然后停步,低头观察,果然发现了地上有一块新鲜的、边沿呈线条状的血渍。
从凝固状态看,这滴血液刚落下没多久
孙大姊瞧着自家门口的陌生人,不解:“你……你是今天来的大夫?找我什么事?”
徐非曲没去解释自己只是医生的下属,直接道:“孙娘子,你是不是在找你的丈夫?”
孙大姊微微吃惊:“你看见了那死鬼在哪?”
徐非曲向上一指:“你家应该有阁楼,可以先上去瞧瞧。”
说话时,她的目光在室内扫过。
孙家是前厅后寝的格局,客厅有些乱,通往寝室的门洞有布帘,此刻帘子已经被卷起。
厅内三把椅子,一把倒了,两把被推到墙边,原先放在木桌上的杂物像是被谁推过似的,有一半落到了地上。
孙大姊回来有一会,但没收拾东西,只是用脚把挡事的家伙什踢到一旁,她的目光偶尔在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上扫过,面上也随之露出些不满之色,却没更多的表示,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家里物品摆放混乱,存在摔打的痕迹,却并不让孙大姊觉得奇怪。
徐非曲继续观察。
墙角处落着很重的灰,污渍也很重,地上、墙上都有被东西砸过留下的印子——住在这里的人,对环境卫生的要求不是很高,而且不是爱喝酒,就是爱打架。
孙大姊收到徐非曲的建议后,可能是觉得闲着也是闲着,干脆道:“行,我去瞧瞧,看那杀千刀的是不是躲上头了。”
她转身往后走,在上阁楼之前,路过墙边的案几时,随手拿起桌上的瓶子喝了一口。
徐非曲走近两步,观察孙大姊的一举一动,她现在可以确定,确定瓶子里的液体略带些酒味,只是因为之前被咸鱼的气息压住,所以不大显。
三家的房子都建在河边,此地水汽重,风也大,所以不少渔民都有喝点自家酿的便宜酒水来御寒的习惯。
孙大姊撩起布衣下摆,噔噔噔从梯子上了阁楼,梯子是竹子做的,很陡,行走时非得拿手扶一下不可。
几乎就在孙大姊进入阁楼的一瞬间,徐非曲就听见上方有压抑的、带着惊惧意味的抽气声传来。
看来帮主方才的猜想已经得到了确认,徐非曲觉得自己可以去通知官府。
隔壁胡大郎家。
朝轻岫重新坐了下来,心中十分感慨。
原本按照计划,她看完病就可以走人,现在却不得不多留一段时间。
不愧是武侠世界,哪怕阳英这样的小地方,随便走走也能遇见人命案子。
*
原本荒僻无人烟的河边,此刻已经围了一圈人。
惊异、好奇、紧张的气氛在空气中不断蔓延。
围在此处的人,一部分是附近居民,听说出事后过来凑热闹,一部分是里正的手下,闻讯赶来处理案情。
里正摸了摸头发,感觉自己本就稀疏的头顶正越发变得透风起来。
涉及人命的案子,小地方几年都发生不了一件,今天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
事关重大,里正不得不满面愁容地赶到案发现场,然后姿态忧郁地站在孙大姊的家里。
孙大姊一家跟旁边的胡家与章家一样,都是从外面来的,这家人的性格不算过分泼悍,却也算不上温善。
里正的目光左右逡巡,选了个看着最好说话的人询问:“足下是谁,怎的会在孙大姊家里?”
他原本看着的是徐非曲,第一个开口的人却是朝轻岫。
朝轻岫举了下手中布幡,笑:“我们是游方郎中,今日过来替胡老夫人瞧病。”
里正看看朝轻岫,又看看人布幡上的字。
正面“妙手回春”,背面“立辨祸福”——还是个业务很广泛的游方郎中。
徐非曲直接回答第二个问题:“我看孙大姊在找她丈夫,便替她参详一二。”
里正有些发愣:“然后?”
徐非曲:“然后她的丈夫就找到了。”
她没说谎,在接受了徐非曲的寻找意见后,孙大姊丈夫的下落很快水落石出,顺带也证明了孙大姊对其丈夫“死鬼”的称呼选择十分贴切——刚刚在阁楼上,被孙大姊找到的马大哥,显然已经成了具气绝身亡的死尸。
孙大姊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徐非曲从阁楼上喊了下来。
徐非曲又请隔壁胡小妹去找里正,等里正来了之后,一直注意与案发地点保持距离徐非曲跟着上去阁楼看过,发现死者身上腿上都伤痕累累、满是血迹。
马大郎被发现时,他的尸体还是温热的,经查验,确认马大郎死亡时间大约在两刻之前,也就是朝轻岫等人到这里前二三分钟。
尸体靠在阁楼的窗户边上,直接死因是流血太多。
——在自拙帮内待了这么些时间,别的不敢说,徐非曲在对伤亡原因的判断上,已经一日比一日熟练。
经过进一步搜查,徐非曲在客厅的不起眼角落发现了被擦拭过的血渍,又在梯子边沿找到了多个带血的手印,其掌纹跟马大郎是一致的,从形状看,是抓握时所留,其中大部分同样有被擦除过的痕迹。
阁楼中的情况她也看了一眼,马大郎的外衫被脱下,衣角握在他手里,外衫上还有擦拭血迹的痕迹。
里正在跟主人家确认:“孙妹子,你发现不对后,没碰过小马的尸体罢?”
孙大姊摇头,目光没有焦点,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
里正面露思考之色,也不知信是不信。
朝轻岫跟着道:“确实没有,她才刚试过尸体的鼻息,就被喊下了楼。”
孙大姊微微惊异:“……你怎么知道?”
朝轻岫:“因为在下当时就在隔壁,自然听到了一些动静。”
胡大郎:“?”
同样在隔壁的他闻言好险没有直接把那句到口的“我家能听见啥”给问出口……
许白水默默看朝轻岫——帮主实话实说时,很有一种不顾周围人接受能力的美。
里正同样沉默:“……”
他感觉朝轻岫的听力还挺异于常人,一时间也不晓得该不该相信对方的证词。
*
邻居家有人死了,章家两兄弟自然毫不犹豫地凑过来看热闹,他们先伸头看了一眼现场,又瞧了瞧被搬运下来的死者,面上顿时露出点轻蔑之色来。
章家弟弟撇嘴:“姓马的爱喝酒,又欠了一屁股债,我还以为他会淹死在水里,没想到却是被人打死的。”
他生得面黄肌瘦,体格犹如麻杆,说话有气无力,一副连站都站不稳当的模样。
章家哥哥咳了一声,又瞅瞅里正,显然是在示意兄弟不要多言。
毕竟死的人是自家邻居,他们不好表现得太冷漠无情。
一位居民有些怀疑:“你怎么就知道这人一定是被打死的?”
章家弟弟冷笑:“他若不是被旁人打死的,难道还是自己把自己抽得一身伤,自尽而亡?”
居民噎了下,又嘴硬:“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万一有人就是想将自己抽死呢?”
章家弟弟干脆不再理会。
孙大姊听到外人的议论,原本就不大好看的脸色,变得愈发阴沉起来。
附近一位居民忽然道:“这家人总是吵架,如今出了事情,一定是家里人下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