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阮晓露咕嘟咕嘟喝了一罐子水, 毫无形象地躺成个大字,和红树林一起在海潮里生了根,放空了好一阵。
手里握着一把大葱卷饼, 胳膊却酸痛得抬不起来,只能匍匐翻滚, 勉强扭头凑过去, 一小口一小口地把那饼扯开,一边吃力地吞咽, 一边听着自家兄弟耀武扬威,其间还打了几个瞌睡。
估摸着差不多了, 快见血了, 才慢吞吞爬起来, 笑眯眯横在阮小二跟前。
“二哥五哥七哥, 我给你们引见 一下。这位是揭阳盐帮的李帮主, 嗯, 是我失散多年的大哥……”
她把李俊拦腰一抱, 亲亲热热靠个脑袋在他肩膀。
李俊微怔, 随后顺手拍拍她胳膊,低下头,咬着牙夸她:“吃得真快。来得真及时。”
“这两位呢, 是我异父异母的三哥四哥,”阮晓露一张手, 左手一只蛟,右手一只蜃,左拥右抱, 拼命伸直胳膊,指尖才碰到俩人咯吱窝, “没他俩,我早挂了。”
童威童猛糙脸一红,异口同声:“过奖过奖,你也救我许多次……”
“浪里白跳张顺,是……”
排行不够用了,她随口瞎编,“是我新认的师傅,他答应教我怎么在水里憋七天七夜……”
开开心心一挽张顺胳膊,“是不是,师傅?”
张顺犹如触电,把她一甩,哀号:“疼!有伤!”
又怒视阮家兄弟,那意思是,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现在是谁欺负谁?!
三阮当然也不是那蛮不讲理的傻瓜蛋。对方都是绿林里排上号的人物,活腻味了才敢把主意打到自己家妹子身上。
不过这并不妨碍哥仨借题发挥,趁着己方气焰高,先给这几个南方佬来个下马威,让他们明白,就算跟俺老妹儿有过命交情,也休要得意忘形蹬鼻子上脸。
既然妹子把这几人雨露均沾的都罩了一下,阮小二当即收起凶相,呵呵一笑。
“左近哪有酒家?俺请客!走吧!”
阮小五提醒他:“方圆十里,好像活人就剩咱们几个。”
“……”阮小二改口,“无妨,俺带的有酒!咱们的行李呢?”
“等等,”阮晓露打断,觉得好像缺点什么,“这次下山,就你们仨?”
那刚才的两支箭哪来的?
一句话问完,只听河道中水声响,凌振又漂回来了……
这次船上多了个苗条精致的少女。她背着一张泥金鹊画细弓,双手持撸,笨拙地将船摇到岸边,柳眉倒竖,怒气冲冲。
“哎,你们仨有没有良心,这船上还有人呢!要不是我听到他喊救命,他漂进海里淹死了!”
阮小七理直气壮,跟她对喊:“你眼睛长哪里了,看没看到这是个官军统制?”
阮晓露简直难以置信,“花、花小妹?”
一个跟头滚上船,跟花小妹熊抱在一块。
“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啊女侠!刚才那官军的刀差点就砍上我眉毛了!就差这么一点儿!哎,不是我说,你这箭法赶上你哥了,回头你们断金亭比一场,把他踹下去!”
花小妹咯咯直笑。
阮小五看着自己胸前那只被蹭出血道的豹子,使劲做了三个深呼吸,嘴里默念:莫生气,莫生气。
这叫射得准?这叫给她哥丢人!
阮小二重重叹口气。
“非要跟来!赶不走。”
阮晓露使劲忍笑。哥仨居然真的跟她行了一路?!
这一路有够头疼吧?
她眼前仿佛有了画面:三阮背着行囊,悄悄下到金沙滩,船上却等了个不速之客,叫着为朋友两肋插刀,死皮赖脸就是要跟着走。不带我?叫我哥哥收拾你们……
李俊张顺二童眼看天降美女,也懵了好一阵,此时才反应过来,原来她也是梁山的。
李俊朝身边兄弟使个眼色,不阴不阳地评论:“一个啥都不懂的小闺女,同吃同住许多天,他们也好意思。”
“就是!”张顺义愤填膺,“人家大姑娘还要名声呢!”
童猛:“可知这一路上没少欺负人。”
童威:“江湖败类!”
三阮瞬间胀红脸,青筋道道绽出,“你们不能血口喷人!她、人家是将门之女,义气深重,非要跟来的!俺们又不能赶她走!天地良心……”
喊完,觉得这对话有点耳熟。三人被自己的回旋镖扎得满身窟窿,自认倒霉,各自鼻孔朝天,狠狠哼一声。
花小妹才不管这些呢,远远的喊:“喂,我盘问过这个炮手了,他也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况且他也往官军营地轰了一炮,也算弃暗投明,将功赎罪了。我做主,咱饶了他吧!”
她本是大家闺秀,在梁山呆久了缺乏管教,渐渐的也近墨者黑,放飞天性,讲话一股江湖味儿。
阮小二:“对对对,好好好。”
从山东到淮东,一路风餐露宿,又要躲着做公的,还得顾着个事儿多的大姑娘,一会儿嫌饭不好吃,一会儿嫌客店单间不够档次,一会儿又抱怨海边潮湿,她的弓要坏了,使唤他们大老远到市场上去买油和蜡……
也不是没跟年轻妹子相处过。但是吧,有的妹妹让人心神愉悦;有的妹妹,让人折寿!
还有最崩溃的。她一路走,一路收集各种蜘蛛毒虫。三兄弟有时候半夜惊醒,发现脸上爬着东西。赶紧一巴掌呼成泥。花小妹反而大发雷霆,说这虫子不咬人,你们凭什么打死?……
三阮惹她不起,毕竟她背后是花荣;况且人家是真情实感的来救人,他们也领情。三人信奉大丈夫不拘小节,何必在细枝末节上跟小女孩较劲。
于是形成习惯,花小妹吩咐啥,三人一律“好好好对对对”。
李俊怕这几人吵个没完,赶紧说:“三位阮兄,花二小姐,海沙村还有数百乡亲等着安置。几位若不嫌,不如同去,也有个歇脚的地方。”
他招呼大家上船。
“你也一样。”李俊盯一眼凌振,把他盯得浑身发毛,“你的炮,重伤了我四个手下、十几个无辜百姓,眼下都生死未卜。今日你将功补过,我便饶你今日。但若是有一人抗不过去,我取你命为他们报仇,哪个娘子求情也没用!”
凌振精研火器,却极少在战场肉搏。今日骤见血腥,近在咫尺的人头人血碎骨碎肉,对他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力。想起此前丧生自己炮口的冤魂,也不免心惊肉跳。况且自己已经落入敌手,这群悍匪杀人不眨眼,再乞怜也没用。
“中军帐里有伤药,也许没被烧光。”凌振学着对面悍匪做派,强作镇定,道,“治疗炮击伤的诀窍,我也略知一二……”
李俊把他丢回船上。
那小船扛过了火药爆炸,船底已全然焦黑,船身也都是印痕。此时载了十个人,外加战场上缴获的少量物资,热热闹闹,摇摇晃晃。
还好,船上聚了大江南北水性最拔尖的几个人。就算它破成几条碎木板,也沉不下去。
阮小二:“坐稳了!”
嗖——一骑绝尘。
一船人欢呼。
只有两个人没出声。凌振吓得面如土色。花小妹同样花容失色。两人缩在船尾,闭着眼念佛。
阮晓露眉开眼笑,这才想起来问细节:“你们怎知我在这里?这盐场可不好找。”
阮小七就怕她不问,清一清嗓子,得意道:“俺们开始以为你在江州,离了梁山泊,就往那个方向走。谁知还没过浔阳江,就遇着个黑艄公,吹着黄胡子,瞪着三角眼,请俺们吃板刀面。哼,也不问问爷爷们姓什么……”
张顺听到这,耳朵一尖,有点慌:“是谁啊?”
阮小七满意地捕捉到这个神色,接着道:“……当然没弄死,让我们宽宏大量的饶了。后来又撞进个黑店,以为俺们喝醉了,光天化日搬俺们行李!那店主人生得比阎王殿的小鬼还难看……”
童猛忍不住评论:“没那么丑吧?”
阮小七:“反正被俺们揍得满头包,也瞧不出本来面貌。从他口里问出来你们的去向,这才赶过来……”
阮晓露为李立默哀一刻,忍不住说:“应该留着住一夜,那个店的服务很不错的。”
阮小七瞪她一眼:“俺们敢耽搁?再耽搁,你让人剁成碎块喂鱼了!”
阮晓露:“嘿嘿。”
水道蜿蜒,不一刻回到海沙村。大炮轰过的痕迹依然在。灰扑扑的瓦砾泥沙一堆堆,乍一看,完全看不出有人生活过的痕迹。毁坏的盐田被海潮浸没,无数代灶户的耕耘付诸东流。
只有那几块官府铸造的煎盐铁盘,砸不烂、烧不坏,黑黝黝地显露在外边,好似那永不停息的辛劳。
还有大伙仓皇撤退时遗留的衣物鞋帽细软,乱七八糟遍布各处。
村民在海中岩洞躲了一夜,没听到半点消息,忐忑派了几个人回来打探。这几人回了村,眼看空无一人,以为盐帮他们全军覆没,正坐在铁盘子上哭呢。
正哭着,看到一条破船凯旋归来,上头还多了几个虎背熊腰的陌生大汉。村民转悲为喜,飞快上船出海报讯。
没一个时辰,大批村民乘船归来。得知官兵全军覆没,先是喜气洋洋,看到 一片狼藉的房屋和作坊,又悲从中来,抱头大哭。
阮小二环顾四周,不禁凄然:“好好一个盐场,让官军祸害成这样?”
赶紧拿出缴获的新鲜伤药绷带,救治各个轻重伤员。
凌振想搭把手,没人理他。他找块铁盘子坐下,慢慢扫视这些炮火蹂躏过的民宅和作坊,脸色沉重,思绪不知飘到哪。
童老汉颤巍巍过来,朝众好汉作揖:“这一次多亏英雄相助,保全了我等贱民性命。可是恶了官军,迟早有下一次,却又如何是好?”
“老丈莫忧心!”阮小七自来熟,一个巴掌拍在童老汉肩膀,把老爷子拍矮了两寸,童威童猛连忙扶住,“俺们在梁山,跟官军硬碰硬多了。跟你讲,那做官的也怕上头降罪,今番败了一次,多半会装作无事发生,压下消息不发。就算遇上个较真的州官,还要批文书、调兵遣将,至少也得三个月后再来。现在你们就是好生将息养伤,休管别的!”
这是他在梁山多年的经验之谈。灶户听了,略微展颜,从完好的房屋里拾回米面物资,生火造饭,权当庆功。
珍藏的酒也取了出来。人如浮萍,命如草芥,今朝不醉,更待何时?
阮小七忽道:“就算此处待不住,干脆不干了!哎,你们这那么多海岛,大可躲出去,做化外之民,每天打渔种地,不强似在这里操劳卖命!官府要是再来呢,就躲那个洞里去……”
阮小七说得天花乱坠,灶户们不禁莞尔。
胡大娘子给他满上一碗酒,笑道:“迁居哪那么容易,我们世代煮盐,不会做别的。叫我们打渔种地,会饿死的。”
阮小七一口干了,目光真挚,胸脯拍得砰砰响:“跟俺走,俺教你!”
几个灶户小孩不知高低,拍手起哄。
忽然近处响起婴儿哭声,像小猫叫。胡大娘子忙撇开阮小七,从旁的妇人手里接过个毛头,慌慌张张走了。
阮小七眼角一抽,愣在当场。
周围人哈哈大笑。
那边阮小五已经喝大了,挨个跟盐帮捋袖划拳,就连那重伤躺在门板上的,也蹲下去称兄道弟几句。
“有本事,有义气,是我辈中人!来来二哥七哥,都来结拜!——顺子!你属啥?”
几个彪形大汉醉得横七竖八,乱哄哄地跪下结拜,那场面宛如摔角现场。
一众混乱的男低音中,混了个小男孩的尖锐声音:“我、我也要跟你们结拜!”
童威笑斥:“没大没小!”
阮小二跟李俊勾肩搭背,大着舌头吹他的峥嵘岁月:“……那人在床上躺了足有半年,从此再不敢去骚扰俺娘!俺那时候十岁,往后村里泼皮见了俺都躲着走!……”
一直吹到梁山生活:“……你猜她说了句什么,她说我要尿尿……哈哈哈哈哈哈……”——
隔着十丈远的角落里,阮晓露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她没跟着喝酒。喝不动。全身哪儿都疼,扭伤拉伤淤伤挫伤,干架时不觉得,现在一齐泰山压顶,让她只想躺到地老天荒,什么拉伸、按摩、康复,先欠着吧。
一扭头,却见一个人影,孤零零地往海边走。
她心里一惊,不顾四肢酸痛,起身跟上。
这里又不是什么度假沙滩。浪涛险恶,乱石遍布,夜色已深,就算是张顺也不会在这时候下去游泳。
跑近了看,却是凌振,呆呆伫立在一块礁石上,望着黑色波涛,一步步的往水里挪动。
阮晓露挽起裤脚就冲。旁边却也冲来一个人。花小妹大叫:“我早就看你在这儿了!你要干嘛?我不让那李俊杀你不就得了?”
在梁山上,她被哥哥罩着,人人把她当个精致火药桶呵护着,生怕她一碰就炸,给自己招祸。这一下山,花小妹好容易看到个比自己弱的,保护欲就上来了。
两人合力,死命把凌振给扳回来。
凌振红着眼圈不挣扎,绝望地看着漆黑夜空。
“俺十年的心血呀!无数次装孙子要银子,有几次差点给炸死,才研究出的这些配比!……全完了,全完了……”
阮晓露打个火折子,从他手里接过那本《火器总要》,一愣神。
“怎么成这样了?”
这书是凌振一点一滴记下的笔记,多年一直随身携带。夜来大战之时,阮晓露曾拿着它威胁凌振,要么把炮口对准官军,要么撕书。
凌振选择开炮。阮晓露恪守承诺,这书当时就还给他了。
可凌振万万料不到,片刻之后,火药爆炸,小船被困在谁中央。他自己也落了水,在水里泡到了凌晨。
等他想起来自己这本书,从怀里拿出来一看,当场两眼一黑。
墨迹全花了,每个字、每个符号都成了黑粗大蚯蚓,而且还在慢慢长胖!
回村后,急将那书页放在火上烤,干后只见一道道泥印子,书页全粘连在一起,撕都撕不开。
凌振觉得自己也成了一道泥印子,没有活着的意义了。
甲仗库蹉跎了半辈子,好容易争取了一次立功机会,却反被设计,成了贼寇一伙。等州府派人来查,官军大营里残余的炮弹火药就是明晃晃的证据。他估计马上就成通缉犯,有家难奔,有国难投,跟那帮喝酒划拳的贼寇肩并肩,一辈子钉死在耻辱柱上。
更别提,今日亲眼看到,他视之为正义真理的炮火,原来全都落在百姓头上,毁的是百姓的田产家园,心里更不是滋味。
越想越伤心,一时冲动,撩衣破步,望着大海就冲。
只是没想到海边全是碎石水草,又刮脚又缠身,走一步,晃两步,倒也没那么容易赴死,这才让两个姑娘轻易拖回。
花小妹完全不理解。
“不就是本秘籍吗,重新写就是了,从头再来嘛!”她说,“写不出也没关系,我哥哥那有几十本武功秘籍呢,我送你一本就行了!”
凌振眼圈红得更厉害了。
阮晓露翻开那本满目疮痍的手写笔记,仔细瞧了瞧,也觉得没希望。
她想起自己看过的纪录片。故宫博物院里专业的古籍修复人员,倒是能把这种废纸给妙手回春。问题是,眼下故宫还没造出来呢!
突然,阮晓露闭眼,使劲回想什么。
在当前的时代,她肯定也在什么地方见过,一堆亟待修复的古籍堆在一起……
“你先不忙寻死。”她突然说,“我认识济州城里一个匠人,叫金大坚。金石玉器,古籍古玩,他都能修能补,能仿能做。你要是信得过我,我帮你把这书送过去试试。”
凌振哭不出来了,怔怔看着她。
阮晓露:“给个话儿?”
花小妹也觉得此计可行,兴奋地道:“不如你也顺道去梁山入伙,见一见我哥哥和晁寨主。我们梁山好汉仗义疏财,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凌振像个木头人。
阮晓露轻轻捏一下花小妹肩膀。
“咱不强人所难。凌统制,等这里安全了,你找个地方自己躲个一年半载,等风声过了,到济州府金大坚处取你的书,就行。然后等个大赦,你就没事儿啦。要是连金大坚也没办法,济州城外有个八百里水泊,你找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再死不迟。”
虽然她对凌振也颇为欣赏,但阮晓露不想像宋江那样,见个好汉就挖空心思往梁山上塞。人各有志。要是有人天生不羁爱造反,上梁山那是双向奔赴;可若是靠坑蒙拐骗,或是趁人之危,就算能一时赚人上山,以后也是个不稳定因素,就像秦明黄信一样,搞得全山不得安生。
凌振听她说完,暗淡的眼睛慢慢亮了:“你——当真?你不觉得这东西害人……”
阮晓露笑一笑,从他手里接过那叠废纸,拿件干净衣服包好,放进自己的随身包袱里。这包袱她出发前留给灶户保管,乡亲们不辱使命,带着它在海中来了又回,连滴水都没沾湿。
“你在科研技术上倾注这么多心血,想必也不是那等以杀人为乐的屠夫。你也别懊糟。火炮是好东西,关键在于你的炮口对着谁。”
凌振脸上涌入血色,激动得双眼晶莹。
“如能成功,小人愿为女侠肝脑涂地……”
“慢着慢着,先别急着激动。”阮晓露赶紧泼冷水,“我只管跑个腿。要是不成功,你别赖上我啊。”
第 72 章
梁山救援队在海沙村休整了五七日。一则他们此前日夜兼程奔波赶路, 需要回复体力;二则盐帮重伤员太多,不 如多留几日,等他们伤情稳定, 再行离开,方为稳妥。
况且, 阮小七认为:“咱溜都溜出来了, 那么急着回去作甚?”
回山之后肯定得挨罚。没收军功券不用说,估计还得在聚义厅罚站示众, 至少一个月起步。
三人脸皮厚归厚,想想那万众围观的社死场景, 还是有点腿肚子转筋。
花小妹跟他们不一样, 完全不担心这些。回山之后但有狂风骤雨, 全有她哥挡着。
她每天出去观光采风, 一会儿帮着灶户堆卤溜子, 一会儿到海里去练划船(三阮当然放心不下, 每次都派个人去护航, 还得悄悄潜在水里, 不能让花小妹发现,几天过去,晒得比灶户还黑), 一会儿又心血来潮,带着灶户小孩去红树林里捉螃蟹捉小龙虾。捉这些东西要眼疾手快, 这就得练基本功。于是孩子们缠着她学武。她自己的武功造诣虽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跟百姓家孩子比,依旧是降维式碾压。一群孩子整天围她转。
二十几个受伤的灶户, 多半是青壮年妇女,在家里卧床静养, 被动地放了有生以来最长的一个假。以童老汉为首的一群老头大爷,也破天荒地捋起袖子,伺候起这些晚辈姑娘媳妇来。
在过去,灶户妇女由于岁额比男人轻,劳作之余,更要额外承担许多家事,从早忙到晚。这次一场大战过后,灶户们才发现,许多杂务缺了人手,不得不叫男丁顶上。
但谁也不敢催这些妇人赶快重拾家事。大家有目共睹,这些平日里不声不响、老黄牛般的女流之辈,正是保护家园的中流砥柱。
她们已经受足了训练,平时是民,战时是兵,有组织,有谋略,想问题的时候,思维比寻常男人还宽广。
童老汉做主:“管什么男女之分,受伤的歇着,能动的,都起来干活!把房子修起来!把盐田耕起来!把船只修起来!天可怜见,这次没让咱们死成,那咱们就更得活出个样儿来,给他们看看!”
……………………
阮晓露躺了一天,恢复了三分体力。出门找把刀,开始给自家三兄弟显摆自己新练的技术,让他们来个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不过三兄弟可没有给她当陪练的耐心。阮小二看了几招就皱眉,徒手把她的刀背一捏,让她暂停。
“不对不对,风格不对,”阮小二围着她绕了两圈,摸着下巴批评,“太柔了,太斯文了,一点也不粗鲁,像个江南的小家碧玉。谁跟你练的?这种刀法能杀人?”
这一句可是把盐帮所有人都骂进去了。阮晓露无语,指指旁边晒太阳的威猛兄弟:要不你们去跟“小家碧玉”练练?
……………………
李俊偶尔兴之所至,想磨练一下掌勺的手艺。奈何村中存粮几乎见底,他巧汉难为无米之炊,只能请三阮帮忙,海里摸个鱼什么的。
三兄弟开始懒得动唤。阮小七划了两下水,勉为其难地带回两条丑鱼。李俊从树林里刮了点作料,又要来孩子们抓的小龙虾,烧熟了,三兄弟每人分了两小口。
第二天天不亮,三兄弟自发下海,扛回十几条海鱼,还有一只大海龟,把灶户都吓懵了,说几辈子都没见过这种尺寸的海产。
李俊这次推脱忙不过来,让喜气洋洋的村民们把海产做成大锅饭。
三兄弟提着刀,骂了一上午的李家祖宗。
……………………
好日子没持续几天。这日天刚亮,就见花小妹带着一群小孩,提着好几网招潮蟹,屁滚尿流地往回跑。
“不好了不好了!官军又来了!”
阮小二正躺在田垄上晒太阳,闻言一个鲤鱼打挺,惊诧万分。
“怎么可能?你不会看错……”
“我怎么可能看错?!”一句话没说对,花小妹气炸,“我这种眼力怎么会看错?”
阮小二:“好好好对对对,你当然没看错。”
花小妹:“一队几十人,还带着仪仗锣鼓、缎带花红,还挑着军器辎重,威风得不得了。”
更多人闻声凑近,听了花小妹叙述,互相看一看,觉得不太对。
“打的什么旗号?”阮晓露问。
“谁注意这个!”花小妹答。
真是老天不给人安稳日子过。李俊绰了一把叉在手,叫道:“老大老二,随我去看个究竟。其余人,安顿乡亲,随时准备撤退。”
三阮不甘示弱,即刻跟上,也提了刀。
盐场外五里的官道上,果有一队浩浩荡荡的军汉,前有先锋,后有殿后,有人骑着马,有人挑着担。前几日村民与官军恶战,留下的陷坑遍布在彼,还有凝结发黑的血迹。这些人视若无睹,依旧头扬上天,匀速行军。
一个穿绸缎的官骑在马上,看到了底下一群人,有男有女,神态警戒,颇为不悦。
“尔等大胆!见到天使到来,如何不跪下听旨?”
花小妹撇嘴。这开场白莫名其妙。她想,上次官军已被围歼,这次就算是跪,也应该是官军跪我们吧?
阮晓露也有点迷惑。他说的“天使”,应该不是肉乎乎长翅膀的那种吧?
几个资深好汉听了“天使”这两个字,脸上都微微变色。
这波人自言身份,是金銮殿上的官家直接派来的天家使臣。跟上次前来围剿村庄的乡军,差了不止一个等级。
跟地方军玩猫捉老鼠,那是绿林匪帮的必修课。只要是有点名气的江湖好汉,多少都跟官兵交过手,换来一纸通缉令,或是一顿皮肉之苦,或是几年牢狱之灾。有时候遇到大赦,还能既往不咎。
但是,谁敢对“天使”不敬,哪怕只是出言不逊、不听号令——那就等于对皇帝不敬,等于谋反。
好汉不吃眼前亏。李俊给个眼色,大伙衡量片刻,放下兵器,且略跪一跪,看他有何说法。
“你们几个,姓甚名谁,速速报来。”
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李俊当即报了盐帮诸人名号,三阮也抬出梁山,看他能咋地。
“吾乃殿前太尉陈十四!汝等听旨,”那绸衣大官自顾自地展开一张金黄色卷轴,摇头晃脑读起来,“你们在海沙村做下的事,朕已知了。自古英雄出草莽。现特赦免汝等罪孽,早早归降,必为重用……”
刚听几句话,阮晓露就蓦然抬头,觉得四面八方涌来荒谬。
首先,这“殿前太尉”怎么不是东京口音,说话的调调儿反倒跟威猛兄弟有点像?而且他都做这么大官了,不改个文雅点的名字吗?
其次,“圣旨”怎么跟大白话似的,自己每个字都听得懂?不太科学啊。
最后,这大官是什么意思,是在进行传说中的招安吗?
左右看看,三阮二童李俊张顺,都是一副迷惑不已的神色。就连花小妹都觉得不信,轻声问:“招安?至于吗?”
在《水浒传》的原剧情里,宋江心心念念的“招安”,得大半本书之后才写到。那时候,梁山泊已经凑了一百零八个天罡地煞,那叫一个火热兴旺,把朝廷派来的天兵天将打趴下无数次,甚至还把高俅给捉上了山——不仅费了老鼻子劲打仗,还要“文武兼修”,斥巨资走了名媛李师师的门路,才换来朝廷正眼一看,决定把这窝草寇收归国有,给个编制。
现在呢,盐帮、灶户,加起来不过百来人,跟乡军械斗一场,就上达天听,不仅灶户直接无罪,而且为首的好汉还能摇身一变,直接当官……
而且听这陈太尉的口气,见者有份。不仅领头的李俊他们有封赏,前来旅游观光的阮氏三雄估计也能跟着蹭个官当。
这朝廷招安盗匪,都不带做背调的吗?!
阮晓露头脑里乱哄哄,各种思路串成死胡同。
她突然回过神来。陈太尉的嘴皮子一张一合,念完了“诏书”。
“……兹命令汝等率领赴清溪帮源洞封官领赏。别耽搁太久了!钦此!喂,你们还不谢恩?是有什么不满意吗?”
一帮南北盗匪跪在地上,风中凌乱。
阮小二小声道:“招安招安,不让俺们去东京,去什么——什么洞?那是啥地方,官家行宫?离梁山远吗?”
李俊知晓江南地理,微微蹙了眉:“不近。但……”
童猛忽然发现什么,小声道:“你们看他们的装束!”
“招安使团”人人穿着白衣,只是腰带头巾分不同颜色。除非服孝,正经人不会穿这么素。倒 跟以前强占盐场、又被盐帮消灭的白衫军汉,风格上挺一致。
张顺踟蹰片刻,快速道:“前些日子我听得风声,睦州好汉方腊,在清溪自立朝廷,发出诏文,令天下豪杰都来归附。那时咱们都在备战,我怕扰人心思,况且道听途说未必准确,就没跟你们细说……”
阮晓露差点呛着:“方腊?就是那个方腊?”
这不是水浒后期的大boss嘛!跟梁山干血架的哪个!他们来凑啥热闹!
阮小七:“没听说过,哪个山寨的?”
张顺:“不是山寨,是个教门……嗐,说了你们也不懂,反正是个厉害人物。我平时贩鱼都躲着他的地盘走。”
童猛低声问:“这么大事,怎么没通报江湖?”
“你傻啊,”童威怼他兄弟,“他都称王了,哪还瞧得上咱们这些绿林泥腿子。”
事情很明显了。还在扩张地盘的方腊集团提前现身,将海沙村划入自己地盘。先是派白衫军汉来接管盐场。这些军汉欺负百姓太甚,被张顺和盐帮见义勇为给剁了。不知方腊怎么想的,也许是得知海沙村后来大败宋廷官军,觉得这村子觉悟尚可,可以拉拢;也许是知道自己这些白衫军汉太过分,于是表示只要你们加入大业,我就不计前嫌。
太尉陈十四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连连催促。好汉们不叩首谢恩,那就是跟“圣公”方腊过不去。
李俊打量“招安”使团,忽然高声道:“卫四宝,是你么?”
使团里一个小军汉兴高采烈,挥手回道:“李大哥,是我!好久不见!我妹子和老娘还好吗?”
阮晓露看那卫四宝的相貌,二十岁不到,瘦竹竿身材,一张瓜子脸,猛省:“这是卫珠娘她哥。”
初相识时,卫珠娘曾诉苦,说她哥哥被白衫军汉抓走了。
现在看来,卫四宝已经光荣加入方腊集团,并且“衣锦还乡”,好不得意。难怪见了李俊叫“大哥”,一下比他妹妹高了两个辈分。
李俊站起来,旁若无人地走进使臣队伍,用力拍了拍卫四宝肩膀。
“多日不见,出息了!当官了!”他朗声笑道,“今儿带你们太尉过来,也是你的主意吧?都是响当当的好汉义士,休要赘烦,先回村喝他一醉方休 ,给你们接风洗尘!走吧!”
卫四宝以前是小小灶户子弟,李俊在他眼里就是个遥不可及的江湖偶像。如今“偶像”跟他称兄道弟,卫四宝一下晕头转向,乐得合不拢嘴。
“走走走,陈太尉,进村吃席去!”
他俨然成了半个东道主,热情招呼身边的白衣同伴。
这陈十四也是绿林出身,粗鲁了几十年,近来摇身一变当太尉,“工龄”不足一个月。带着个草台班子,多数也是过去自己的喽啰,各种繁文缛节还没背清楚。听人叫他“好汉义士”,也不以为忤,自然而然地露出笑容。
李俊回头连使眼色。阮小二阮小五立时会意,马上站起来,一左一右,十分热络地挽住陈太尉的手。
“走什么走?上船!我们亲自给你摇橹!”
*
“招安使团”浩浩荡荡莅临海沙村。村民们自然莫名其妙,惊恐不已。李俊让大家先别问,赶紧整饭,大碗酒只顾筛来。
几个老江湖轮流把盏,细说江湖豪杰之事。陈十四当了大官,却不忘本,拼酒量比谁都积极。酒过三巡,歪在一张椅子上,打起了呼噜。
其余使团成员也没啥组织纪律,喝得晕头转向,李俊令村民扶进民宅里歇了。
村民们也略微知晓了这群人的来历,一时间六神无主,悄声哀告:“不知这些大王要将我等怎样,全凭义士们做主,但求保我等性命!”
李俊一招手,“义士们”立刻酒意全无,跑到刚修好的盐宗庙里,关严门。
第 73 章
几人同时吸一口气, 想说什么,又觉得无话可说。
张顺从袖子里掏出几样东西。
“我摸了几样他们的随身之物。是方腊的队伍无疑。”
阮晓露凑上去看:一本手写的小册子,上头歪歪扭扭, 写着什么“明尊”、“日光偈”,以及一堆看不懂的咒文;一本江南州府地图, 其中睦州那里圈了红圈;陈太尉身上一枚大印, 几封文书,国号是“大明”, 年号是“永乐”,十分的穿越时空。
当然, 以阮氏三雄的文化水平, 看不懂这些带字的东西。但这印章可拉风得紧, 比县太爷的官印大多了, 尺寸明显是逾矩, 上头的字也繁多, 四个犄角装饰着不认识的动物。单单持有这么个东西, 放在哪个州府, 被请去喝个茶算轻的。
阮小七啧啧称奇:“睦州在哪?俺拿着这印,是不是能去那里白吃白喝?”
阮小五:“岂止是白吃白喝,多半天天有人送钱。”
阮小二笑道:“俺们兄弟几个心属梁山, 他们这番盛情只能推了。不过李大哥倒可以考虑考虑,以你的本事, 到了那,起码能混个太尉、将军当当,不愁吃穿……”
“得了吧, ”阮晓露赶紧泼冷水,“你们是没看见他手下那些人怎么欺负百姓的!比盐官还狠!”
花小妹也道:“这是造反, 你们活腻味了!”
三阮哈哈大笑:“俺们在梁山那不是造反?”
花小妹振振有词:“咱们在梁山,官军虽也偶尔来攻,但都是地方官做政绩,皇帝老儿根本不管的。这方腊胆子可大,还敢自立称王,这皇帝老儿在东京能坐得住?迟早派天兵天将,不剿干净不罢休!”
“可不是。”阮晓露积极帮腔,“咱们顶多是拦个路,劫个财,收点保护费;晁天王可曾自立登基?可曾擅改年号?可曾封赏大官?可曾说要杀去东京、夺了鸟位?”
她刚才使劲回想《水浒传》里的方腊结局——梁山受招安以后,奉命征讨方腊,结果两败俱伤。方腊团灭,梁山好汉也没剩几个,落得个凄惨落魄的结局。
大宋朝廷兵不血刃,消灭两支农民起义军队,成为最大赢家。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如果宋江好好在江州牢城服刑,刑满之后重新做人,不到梁山上当老大,梁山不招安……
那朝廷也会派别人去征讨方腊嘛!
虽然阮晓露历史学得一般,但她确信,“北宋”后头跟的肯定不是“大明”。
综上,这方腊集团看似大厂,许一堆天花乱坠的头衔期权,其实就是个缅北诈骗团伙,一进去,绝对有去无回。
两个姑娘一唱一和,三阮无话可说,只能:“啊啊啊对对对。”
这次不是敷衍。花小妹毕竟是军官世家出身,比起在场几个草莽,政治觉悟高了不是一星半点。别的事她也许能异想天开。但这番言论,却是无人能驳。
童威童猛听着各方发言,脑袋都大了:“大哥?”
阮家兄妹和花小妹都是梁山编制,方腊鞭长莫及,管不到;张顺常驻江州,也可以躲在坚固的城墙背后;现在压力都来到李俊身上。
李俊支颐许久,才道:“这个方腊我见过。前几年自立山头、招兵买马时,曾跟我叙老乡,叫我去共聚大义。只是这人有些神神叨叨,且有个规矩,进了他的队伍,就要终身茹素,不能沾一点儿荤腥……”
三阮大哗:“不让吃肉?那还跟他作甚?去他娘的!”
李俊:“我还没说完。我想着,不贪口腹之欲,也是好汉品格,留在他那吃了一顿素斋。净手之时,却见后面小房里炙着一炉肥嫩羔羊肉。我当时便托酒醉,寻机会溜了。”
花小妹:“噫,这种人不能相交!”
“那是过去!”李俊笑道,“依娘子见,现在我有得选么?”
阮小二忽然想到:“不如跟俺们一同去梁山!那方腊总不会跑去山东把你给捉了!”
李俊:“那海沙村的乡亲们呢?”
大家又沉默。
都是朴素的江湖儿女,谁也不会劝他“别管乡亲了,自己前程要紧,性命要紧”。
于是只能各自喝一口闷酒。阮小二拍拍李俊肩膀。
摆在眼前的路似乎很明显。海沙村得罪了方腊,又得罪了官府。如今方腊表示宽宏大量,不算旧账。官府会这么慈悲吗?
可若是海沙村归顺方腊,那就等于明着叛反宋廷。等大军来剿时,手无寸铁的村民就是头一批祭刀的。这一点,弹压官徐登已经给了他们一个明确的答案。
若不从呢,方腊 大可再次派兵,把村民杀个干净,换一批灶户继续制盐,直到大军来剿……
江湖是弱肉强食的江湖,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有只小虾米不愿被吃,奋起反抗,咬伤了大鱼——
它不可能逍遥一辈子。
李俊猛地喝干一杯酒,站起身。
“但我混江龙也不是那屈居人下、助纣为虐的浊物!”他对梁山诸人道,“烦请你们照护好村民。我暂去片刻。”
阮晓露立刻问:“去做什么?”
童猛这回跟老大一条心,刀出鞘,恶声恶气道:“方腊托大,只派个文官过来,也没几个精兵强将护送。”
童威狞笑:“可不是。这路上大老远的,豺狼虎豹,深山老林,还有巡逻官军,多容易出事啊。”
李俊眉眼压低,闪过杀意,忽对阮晓露道:“妹子,再厚颜相求一事。看好那个姓卫的小姑娘,别让她知晓。”
阮晓露默然。看看身边兄弟,也都神色复杂,知道他这招太险。
“李大哥留步,”李俊推门一瞬,她终于忍不住,叫住他,“我、我觉得还可以再想想办法。”
“那就请讲。”李俊回身,“讲快点,那个陈太尉估计快醒了。”
阮晓露:“……”
李俊不止一次拿这语调来反诘她了。但有两难之时,表面上虚心求教,问旁人有何妙策。别人急切间当然说不出来,只能听他指挥:
——大家都没辙了是吧?那我说了算啊!
但阮晓露已经熟悉他这套把戏了,在发言之前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想法。
“你的两难之处,在于觉得海沙村要么归顺朝廷,要么归顺方腊。”她马上回答,“除此之外,没有第三条路。”
张顺替所有人说:“这不废话?”
阮晓露:“小小一个村子,不长粮食不养鱼,没一点油水,却惹得官府和方腊双方争抢。原因还不是因为这里有大片盐场。谁占了盐场,谁就有大批钱财稳定进账……”
花小妹叹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只苦了百姓。”
“李大哥,你没占山为王,不知道这里头有多少花钱的地方。就说我们梁山,每天喝酒吃肉练兵造船,都时常入不敷出。别说这方腊想当皇帝,又要盖行宫,又要搞朝廷,又要封赏百官……讲究讲究着,发现钱不够了,只好瞄准左近的盐场,给自己回点血。要不然,他大老远的派人过来占地盘,一路冒着豺狼虎豹、深山老林、还有巡逻官军的风险,难道只为排场么?”
花小妹不耐烦:“长话短说,咱没时间!”
但李俊这次没催她。她这番话,其实点出一个此前大家一直忽略的事实:方腊缺钱。以前缺,现在缺,以后约莫还会一直缺。
那封金黄色的“招安圣旨”,不管写得多天花乱坠,核心思想只有两个字:拿钱。
“你是说,可以花钱消灾?”李俊笑道:“可我们没那么多钱孝敬他。就算有,咱也不能就这么给他。”
他笑归笑,半个身子已经转回了盐宗庙,重新轻轻带上门。
阮晓露一口气指点江山,其实也不是她急智。从来到盐场、大开眼界的那一天,她禁不住时时想,这种盐场的出路在哪里呢?
难道像此前一代又一代难以忍受剥削的灶户一样,只有“逃走”一条路吗?
盐帮以盐为生,入戏太深,不免当局者迷。这一点,未必想得通透。
古代食盐多金贵,她已经见识过了:国家战略物资,堪比现代的石油。
她想起现代那些盛产石油的小国:许多国家并没有因为资源而致富,反倒受大国剥削欺侮,甚至屡遭战火……跟这些灶户的命运差不多。
可是,也有一些小国,通过巧妙的外交策略,在多个大国之间周旋,利用它们互相钳制,保全了自己。
“如果……”她一边思考,一边慢慢说,“如果能让方腊认为,海沙村已受到朝廷官军的重重保护,想必方腊也不会一根筋,跟这里硬碰硬。如果同时能再给他点保护费,比如……每个月食盐若干斤,让他们不必费一兵一卒,也能从海沙村得到一点好处……”
李俊立刻道:“如此当然最好。但大宋朝廷已将此处灶户当成叛党,如何再会派兵保护,如何会眼睁睁看着我们跟方腊暗通声气?”
阮晓露答:“把海沙村当叛党的,是那个姓徐的弹压官。他们已经全军覆没……”
花小妹忍不住纠正:“没全军覆没,还剩个一人呢!那个炮手凌振……”
“上头的州官只知道他们有去无回,可不知道是谁下的手。在下一波探子到来之前,解释权在我们手里。”
阮晓露不慌不忙,说完了自己的想法。
“如果再不成功,那咱们还有压箱底的法子。大家收拾收拾,都上梁山。灶户乡亲们只能改个行,到水寨里去搞渔业……但是这样风险也大。几百人上路逃难,哪里的官府都不会轻易放行……”
仓库里静了一阵。再迟钝的,也慢慢领会了她的意思。
阮小二:“两头骗。”
童猛:“这叫合纵连横。”
阮小二:“就是两头骗!”
童威:“合纵连横!”
阮小七:“姐,你这招,风险不比杀人小哇!”
阮晓露看他一眼:“你有更高的招?”
阮小七:“……”
大家都是老江湖,经历多了生死攸关,做决定短平快,不会拖泥带水。
忽然咣当一声,大门推开。大明太尉陈十四半醉半醒,绸衫已不知哪去,敞着怀,露着胸口一撮毛。
“我在此已听了多时!”他边怒吼边比划,“你们这帮邪魔外道,果然不是真心归附!待我去禀明圣公,有你们好看……”
他的气焰突然歇了。小小破庙里,只见三阮目露凶光,二童面现狰狞,张顺浮起冷笑。
李俊拔刀,砰的一声,踢关了门。
第 74 章
秋风习习, 吹来海中的冷冽湿润之气。乌云猎猎,挡住难得的日光。
海沙村外三里的小码头上,两艘船正待启航。
“上去!”
阮氏三兄弟肌肉隆起, 一齐用力,吃力地推着一门乌黑的霹雳炮。那炮下面装了轮子, 顺着个踏板, 咣当一声,落在西行的小船里。
那船立时往下沉了二尺, 剧烈摇晃了几下。
花小妹和阮晓露一左一右,押着凌振, 把他丢上同一艘船。张顺已撑着蒿, 在船尾等着了。
“路上听我俩的话, 不许耍滑头, 不许开小差!”花小妹柳眉倒竖, 摆出个吓人的面孔, 狠狠威胁, “否则有你好看!”
“诸位不辞辛苦, 战场上找回了小人的炮,足见诚意,小人为何要阻挠?”凌振倒是很淡定, 倚着他的宝贝大炮坐定,抱着膝盖, 抬头看阮晓露,“事成之后,别忘了小人那本书!”
阮晓露坐上船舷, 笑道:“我早就保证过你了。就算事不成,也一定尽力。”
张顺接过岸上人抛来的几包行李, 在炮筒上盖了个草席,一边用麻绳捆定,一边大声道:“这边准备好了!”
不远处,另一艘小船正在解缆。李俊先跳上船,然后朝着岸上一群蔫头耷脑的白衣军汉,喝道:“上来!”
招安使团畏畏缩缩,不敢听命。
李俊:“上船!不然你们陈太尉就是样子!卫四宝!”
卫四宝满脸羞惭,看了一眼岸上的老娘和妹妹,低着头上船。
昨日方腊的“招安使团”莅临海沙村,被好汉们灌得烂醉。李俊带着童威童猛,轻而易举剁了陈太尉,连同几个武艺高强的亲兵,都在睡梦中被割了脑袋。
“招安使团”剩下的人等到酒醒,看到一地人头,当场就吓尿了。
李俊一本正经告诉这些人:昨日宋军偷袭,杀了你们太尉的脑袋。在下虽奋力保护,奈何寡不敌众。虽没护着陈太尉,好歹保全了你们几个的性命。
“招安使团”里剩下的十来个人,都是卫四宝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小喽啰,一时间群龙无首,乱成一锅粥。李俊手里的刀还往下滴血,这是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
卫四宝当时就跪下了。他报名招安团,回乡出任务,本来是为了在乡亲们面前炫耀炫耀;结果不仅没办成事,反倒损兵折将,还搭进去一个太尉。回到睦州,圣公定不轻饶。
他撑着瘦如竹竿的后背,磕头如捣蒜: “李爷爷要给我做主啊!”
他生长在海沙村,是听着揭阳盐帮的传说长大的。就算此时跟了方腊,也不敢跟李俊公然为敌。一着急,又把他叫回了爷爷。
李俊随即安抚:“无妨。我跟着你们船回睦州,亲自面圣解释,保你们不死。”
招安使团唯唯诺诺,像一群蔫头耷脑的鱼,一个个跟着李俊上了船。船上已载了千斤食盐,吃水颇深。
童威童猛留在岸上,可急得抓耳挠腮:“大哥,睦州那是虎狼窝,你孤身一人犯险,我们不放心哪!我们得跟着你……”
“心领了!”李俊朝两个忠心小弟轻松一笑,“我单身空手去拜会,还能跟方腊见上面,攀个老乡;要是后头跟着两条鲨鱼,他能让我活着进睦州城门?”
童威童猛想想也是,又被大哥夸成鲨鱼,喜滋滋傻乐。
李俊又道:“留你们在村里,跟着三位阮家哥哥好好干活,多跟人家学学!二郎五郎七郎,拜托了!”
阮小二豪迈挥手:“好说,好说!”
一群人分成三拨。阮晓露、花小妹、张顺,押着凌振去往江州府,负责忽悠大宋朝廷,把海沙村洗成忠义良民;李俊带着残余“招安团”前往睦州,并千斤细盐做见面礼,负责游说方腊,请他对盐场网开一面;阮家二五七、童威童猛、以及余下盐帮成员留在海沙村,负责动用自己的一身肌肉,完善村庄的防御体系。
村外的种种陷阱工事、围墙寨栅,阮晓露已经细致规划,让村民筑了个大概;尽管在官军进攻中被毁坏得不成样子,但毕竟基础还在,修复起来也不难。
李俊请阮氏三雄帮忙重建。三阮当即拍胸脯答应。他们可是水寨防御的祖宗。阮晓露胸中那点建筑知识都是跟他们学的。
如今天下不太平。稍微有点规模的村庄大户,都养得有乡勇民兵,守卫家园。有些规模大的如祝家庄,修得如同一个小小城池,令入侵者望而却步。
海沙村积年贫弱,村民吃饱饭都困难。村子里存了巨量食盐,又有摇钱树般的宽阔盐场,却常年处于不设防状态。太平日子里还好说,如今局势骤变,再这样下去,就等于三岁小儿持金过市,等着人来欺负。
阮小七大喊:“你们放心!保管把这里修成小梁山!回来时绝对让你找不到路!”
又冲张顺指手画脚:“俺的姐姐,还有花小娘子,你负责看护周全。但凡擦破点油皮,哼哼,你等着瞧……”
张顺还没答话,花小妹先怒了:“那天是谁一箭射死的军官?我用得着谁保护?我护着他们差不多!”
阮小七:“好好好对对对,多谢娘子,俺感激不尽。”
来送行的灶户乡亲依依不舍。卫珠娘一直在帮阮晓露抬行李,都抬完了,沉默一会儿,才道:“两位奶奶保重……”
花小妹咯咯一笑:“你这小孩真有趣!叫姐姐就成。”
“是,姐姐。”卫珠娘举起一个竹编的笼子,“这是我们送你的……”
花小妹欢呼一声,喜滋滋把笼子抢过来,眯着眼往里看。
“嚯,好大的个子!哪里抓的?”
卫珠娘像个好容易哄好了熊孩子的大人,朝阮晓露无奈一笑,问她:
“奶奶何时回来做客?”
花小妹:“……”
阮晓露:“……”
这辈分就不能统一一下吗?
那边卫四宝坐在船上,望眼欲穿地看着自己妹妹。卫珠娘却似没瞧见他,朝阮晓露的船最后摆摆手,转身离开。
阮晓露目送她回村,目光转向那一片灰扑扑的盐田。在这片盐碱地上住了月余,已经有感情了,依依不舍。
两条船齐头并行,擦着泥泞的滩涂,驶往长江。
卫四宝的摇船技术差劲,忽然用力过猛,船头一斜,两条船眼看就要剐蹭。一船的白衣军汉惊呼。
阮晓露离他们的船最近,当即抓起手边的船桨,用力一顶,把邻船推上正常航线。
卫四宝喃喃道谢。
李俊接过他手里的船桨,抬眼看她一看,拉家常似的,道:“若我一个月后没音讯……”
“就无论如何放弃盐场,叫大伙收拾东西跑路。”阮晓露背靠草席大炮,似笑非笑地回,“第七回了。大哥,我又不健忘。”
水面骤然开阔,水路分出两条岔道。两船各取一道,就此分开。
“李大哥!”阮晓露想起什么,收起怠惰,赶紧朝那南行的小船大喊,“听俺一句话,千万别要那边的编制!他们开多好的条件也不行!那边就是个坑!谈不拢,赶紧跑……”
李俊朝她一笑,远远挥挥手。
大家吆三喝四,最后几句道别,各自离去。
*
阵阵南风扯着帆,小船敏捷地逆流而上。左右的盐田逐渐稀疏,岸边有了草丛、树林和农田。
阮晓露坐在船舷上,穿着男装,盘个发髻,扮成凌振手下的军健。
衣服是从战场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洗了无数遍,完全洗掉了上一任主人的晦气,却还带着些微的火药呛人之息。
她面前横着个黑漆漆的炮筒,视野受阻,脚也伸不直。她干脆把双脚勾在炮筒下,双手贴耳,往后一躺,慢慢收缩下腹,把身子卷起来。
躺下的时候,头发丝蹭着水中波浪。起身的时候,满眼青绿风光。独一无二的江景健身房。
兄弟们的巧克力腹肌好看归好看,但男女有别,她不指望自己能练出那种肌肉。古代生活水准摆在这,能吃饱就不错,没条件顿顿西蓝花鸡胸肉。冬天也没暖气,留点体脂更安全。
不过她觉得自己的核心力量还是亟待加强。原本经过这两年的练习,跑步、游泳等日常运动都不在话下。但这次真枪实刀的上战场,还是让她悟出不少进步的空间。
为啥李俊跟人交手,攻防转换那么丝滑敏捷,时常快人一步;为啥威猛兄弟能一夫当关,敌人冲过来东倒西歪,他们却稳如泰山?
武功造诣和体重当然是一方面;但也是靠着核心肌肉群来稳定躯体,保持平衡。
还有她的保命绝招“衙内愁”。如果核心能再稳一点,身体控制再强一点,也许真能把李总摔个脸着地……
总之,干架时,有个好腰能救命。
炮筒下的卷腹练习,每做完一组,阮晓露就觉得自己的血条向上生长了那么一丢丢。
花小妹不甘示弱,跑到她对侧,也开始做炮筒卷腹。
“……三十三,三十四……我可以做五组!”
有巡山一队的训练经验打底,她的动作居然还挺标准,一点也没有瞎借力。
也是有着参加巡山一队的经验,花小妹已经完全不在乎旁边俩大男人的眼神,还挑衅凌振:“要不要比试比试?我看你一组都做不完!”
凌振使劲往后缩。两个女大王虽然与他有救命之恩,但如此放浪形骸,真怕她们把他给吃了。
张顺却跃跃欲试,拍一拍自己的白巧克力腹肌:“我做一百个没问题!”
但他控着帆,掌着舵,还得不时分心观察水上交通,脱不开身,急得抓耳挠腮。
花小妹擦一把汗,跳回船,命令:“你给我把衣服穿上,看见你就眼晕。”
张顺活鱼成精,在水里的时间比在岸上多,从小到大约莫只有见官交税的时候正经穿过衣服。他哪肯照做,往后一倒,装没听见。
花小妹:“……你穿不穿?”
她跟着阮氏三兄弟一路从山东南下。三阮在水寨里赤膊惯了,可也从来不敢在她面前“脱得赤条条”,唯恐回去让花荣当靶子。
花小妹威胁两句,发现没用,便要发脾气。阮晓露赶紧也跳回船,拉下这个莫名其妙的架。
“看,有没有发现咱们在逆行?”她像幼儿园老师一样夸张惊叹,“江上这么多船,没一个能像咱们这样逆风又逆水,因为咱们的船上,装备了……”
“你穿不穿?”
花小妹全无慧眼,完全看不出船帆的奥秘。
阮晓露叹口气,改口,“让他光着吧。你瞧江上这么多船,都是冲着咱们来的。没他杵在这儿反光,肯定得有人撞上咱们。”
张顺神色一滞,哼一声,悻悻地披上块布。
难得给大姑娘秀肌肉,人家把他当反光灯……
*
一路辛苦,白天在船上打尖,晚上就歇在江岸的盐帮小头目家里。盐帮初被官军打散,帮主跑到海沙村去守家,其余人并未群龙无首,而是很低调地苟着。阮晓露一行人来时,那房间里还有三 五个人在赌钱。一看张顺,脸熟,给让出两间屋。
还问呢:“咱帮主平安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一群小弟松口气:“太好了!江州左近的据点让官府抄了不少,大伙都等他回来带挈买卖,不然下个月要挨饿了。”
张顺犹豫一瞬,还是先不提李俊孤身闯睦州,一言不合就有可能被方腊挂城头的事了。
岔开话题,问:“江州如何?”
赌钱的道:“别提啦!当朝蔡太师正在城里!说要视察什么‘盐引法’的成效,生意根本没法做!还在严查治安,各路绿林根本不敢进城!——哎,张二哥,你手下还缺打渔的吗?小的们赚点外快。”
形势不好,人心思变,都在琢磨搞副业。
张顺也愁:“我手底下那些卖鱼摊子,一半是非法占江,另一半无照经营,蔡京来了不得整改,眼下谁知还在不在。”
一群底层人口唏嘘一番,张顺忽然想起来:
“哎,凌老兄,你说你认识蔡九知府,能不能帮我顺便说道一下,减一减渔民的税?”
凌振却也头铁。跟着一帮匪徒混了许多天,他已经彻底摆烂,不端着他京城子弟的架子了。
他笑道:“蔡德章在东京做衙内时,我确实跟他有几面之缘。但今番我打了大败仗,还去斗胆求见,通他的关节,极有可能直接就被拿下法办,过去那点情面算什么?至于减税,提也休提。”
大家也就是这么一说。活了半辈子,只听说过加税,何曾听过减税?笑骂凌振两句,先后歇息。
再行几日,进了江州地界,在李立的黑店里吃了顿饭,坐张横的黑渡船过了江,又去穆家庄讨了点盘缠。三阮南下路上,把这几人都欺负了个遍。阮晓露本以为自己要“代兄受过”,做好了吃白眼的准备,谁知这几人见面就热络,管她叫妹子,原来跟三阮都已经英雄惜英雄,结义成兄弟了。
这日清早,雾气散去,便远远的看到江州府城大门。
由于蔡京在城里视察,门禁也查得严。好在有个凌振,光鲜的衣甲穿出来,大炮拉过来,守城的就毕恭毕敬,把“东京炮手”和他的伴当迎进了城,还热情介绍:“您几个远道而来,可知我江州有名的浔阳楼?一定要上去坐一坐——哎,小人可绝对没收好处啊!”
阮晓露进城一看,嗬,大领导莅临就是不一样。一个多月不见,街头巷尾干净整洁,酒楼客舍灯红酒绿,连街上的乞丐都消失了,全国文明先进州府。
一行人找个客店歇了,对好口词。次日凌振就出门,寻找拜见蔡九知府的机会。
其余三人排好班,轮流扮做凌振的伴当。既是保护,也是监视。
在外头晃荡了五七天,拜帖也递了好几回,府衙那里毫无回音。
凌振垂头丧气:“知府把俺忘了。或者知府瞧不上俺。或者知府想让俺赶紧回东京,自行领罪……”
这日正是阮晓露陪着凌振出门。她在旁边瞎出馊主意:“等知府出门的时候,拦在他跟前喊冤,管用吗?”
凌振嫌弃地摇摇头:“谁搭理你。又不是唱戏。”
正没辙,忽见街上走来一人,小步趋来,看到阮晓露就唱喏。
“阮六姑娘!”他低声道,“贤妹如何还在城里盘桓,眼下做公的多!——不过你这一副样貌,倒是温良无害,也不必怕,哈哈!”
阮晓露吃一惊,低头打量好一阵,才赶紧还礼:“哎唷,宋大哥。”
第 75 章
宋江这俩月显然过得很滋润。江南水土养人, 比起刚流配到此的时候,他身材更胖了,头发也浓了, 脸上的天生黄黑皮居然也似乎提亮了两个色号,衬得那金印更明显了。
但他走在路上, 完全没有因为这行金印被歧视。小商小贩都热情地跟他打招呼:“押司, 出门去?”
这哪是服刑,分明是度假。
阮晓露偷眼看看他身后, 李逵并没有跟来。她这才舒口气,客气一句:“近来可好?”
又压低声音, 明知故问:“没有不长眼的再想绑架你吧?”
宋江笑呵呵道:“没有没有, 多亏贤妹那日大展风采, 此后没人再敢打小可的主意……”
如果说在梁山上初次相见, 阮晓露对他来说就是个路人甲;那么上次浔阳江上, 这姑娘直接从张顺手底下抢人, 圆了他的坐牢梦, 这功德可就大了。宋江对她的印象分扶摇直上, 以至于今日一眼就认出来,一口一个“贤妹”,热络得不得了。
一个推车卖点心的小贩路过。宋江当即招呼过来, 塞几个钱:“给这位姑娘和这位军官各装两块糖蜜糕,多撒点糖。”
阮晓露还没来得及推辞, 糖蜜糕已经热乎乎的捧在手里了。
仗义疏财是宋公明的江湖人设。他见到别的好汉都哗哗给银子。几块糕算什么。
阮晓露也就没心理负担,谢一句,大口开吃。
宋江早就注意到凌振, 堆起笑容自我介绍:“小可郓城押司,因罪获配此处, 得遇将军,不胜荣幸之至!……”
凌振何曾被人叫过“将军”,惶恐自谦两句,就跟宋江热络起来,仿佛多年老朋友。再多聊几句,把自己今番的来意都透了个底儿掉。
阮晓露没拦着他。宋江是梁山的老朋友,在江湖上人脉通天,这些事迟早会知道,瞒他有什么意思?徒增隔阂。
果然,宋江听完海沙村保卫战的因果,询问了好一阵细节,意犹未尽,低声赞叹:“如今滥官当道,倒是良民受罪受苦。只是可惜小可不在彼处,否则也要出一份力!凌统制,你不盲从军令,而是遵从本心,为民请命,真真大仁大义……”
一个小小的获罪押司,放在以前,凌振是正眼也不会看的。但经历一次大战,凌振的心态已不复往常。过去满心的“建功立业”、“升官发财”,如今已显得不那么吸引人;反而是宋江随口一句“为民请命”,让他深受触动,难为情地道:“应该的应该的。”
他原本是一败涂地,又被强敌俘虏,挟持来到江州,前途尚不知在何处;在宋江口里,倒成了弃暗投明的英雄。
不过,听得凌振要见知府,宋江还是泼冷水:“小可近来在牢城听得消息,知府大人陪伴当朝太师视察民情,日日繁忙,恐怕没空。你们还是找别的门路吧。”
阮晓露心里有点丧气,但还是笑道:“宋大哥可有门路介绍给我?”
宋江一怔:“惭愧,小可一介囚徒,哪有什么门路。”
“那我还是在知府这里再试试吧。”阮晓露笑道,“谢谢提醒啊。”
宋江自嘲两句,忽道:“阮贤妹,凌将军,江州名胜浔阳楼离此处不远,何不过去小酌两杯?将这些豪杰事迹细细说来,也让小可听个够。”
凌振跃跃欲试。阮晓露轻轻横他一眼,以示警告。
喝什么喝,咱身上还有任务呢。
再说,她也不太想跟宋江喝酒,总觉得醒过来以后会被他给卖了。
两人于是好言推辞。宋江也不恼,笑道:“真不巧,今儿几个好友都没空——那小可一个人去。”
他跟两人告辞,背着手,往浔阳楼方向溜达。
阮晓露看着他远去的脚步。不知怎的,并没有看出度假般的悠闲。相反,那背影像个退休小老头,有一点点孤独的落寞,又像一只困在浅滩里的鱼,找不到面前的方向。
郓城宋公明,满腹经纶,忠心赤胆,只求建功立业,名垂千古。也曾在黑白两道长袖善舞,海内九州声名鼎旺,无数人见他纳头就拜。
如今却身负案底,被迫赋闲,每天蹉跎时光。
相识的各路英雄豪杰,有的在打家劫舍,有的在杀富济贫,有的在江湖上扬名立万,有的甚至跟官兵死战,保全了一方百姓,真真成了传唱一方的草莽英侠……而他呢,却只能上街喝喝酒,买买零食,跟小商小贩聊聊天。想跟朋友叙个旧,朋友都忙着,就他一个没事干……
这种日子,有些人可能求之不得。但对于宋江来说,并不是他想要的。
阮晓露为宋江唏嘘了一秒钟,叫过凌振,在街边小铺吃了个汤饼快餐。
“那门房不是说,蔡九今儿会陪他老爹出门视察?咱去碰碰运气。”
只是没走多久,前面路被堵上了。
一群人往浔阳楼的方向涌动,神色兴奋不已,口里叫着:
“快去看呀!晚了就没热闹看了 !”
阮晓露一不注意,被人群挤走好几步,差点跟凌振走散。
“哪里有热闹?”她问路人。
“浔阳楼!”路人兴高采烈地答,“有个山东来的配军喝醉了酒,正撒酒疯,又是唱歌又是跳舞,还在墙上乱涂乱画,那店主人都哭了!哈哈,快去瞧,那人还脱衣服……”
阮晓露眼前一黑,还剩一口的糖蜜糕掉在地上——
这个贼配军,前脚刚赚了她一波同情,后脚就让她不省心!
她还存着一丝希望,希望这个撒酒疯的另有其人,拽着凌振往浔阳楼跑。
只是这路上都被看热闹的堵了。为了迎接国家领导视察江州,教坊瓦子一律整顿,城里的娱乐项目被禁得所剩无几。市民们闲出鸟来。但凡有个乐子,摩肩继踵也要去瞧。
阮晓露干脆越过矮堤,跳进江,踩着水,越过人群,仰头一看——
完蛋。
在那苏东坡手书的“浔阳楼”三字牌匾上方,二层靠江的阁子里,清清楚楚有个黑矮汉子。只见他又哭又笑,还拿着支毛笔,在雪白的粉墙上挥毫作诗……
一个酒保侍候一旁。因着蔡京光临视察,知府整顿服务业,要求所有酒楼客店都得文明礼貌,务必让客人宾至如归。那酒保心里大概已经骂了八万句,碍着规定,还得陪着个笑脸,夸道:“好诗,好诗。”
底下围观的笑了一回,纷纷抻着脑袋看:“他写了啥?”
可惜文盲者众,离得又远,众说纷纭。
阮晓露也看不见宋江写了啥,但她心里可清楚。苦着脸,眼看宋江写下最后一笔,自顾自怜,放声大笑。
“终有一日,天下人人都会知道我宋江!哈哈哈!”
“浔阳楼宋江题反诗”,文学史上的名场面,该发生的躲不掉。
阮晓露见过宋江胸襟宽广、和善客气的一面;也听说过他城府幽深,狠辣果决的一面。
唯独想不到,就算是这样的人中之杰,他也有顶不住压力,发疯的一面。
“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在《水浒传》原本的故事线里,宋江这一发疯,就把自己送进了死牢。梁山泊众兄弟得知,不远千里劫法场,宋江最终被救下,断绝了白道上的前途,从此在梁山当二把手……
阮晓露哀号:“那我不白忙活了吗!”
她自告奋勇参加“宋江营救团”,离开温暖舒适的梁山,在鲁智深、武松、晁盖他们眼皮底下搞破坏,又跟揭阳三霸暗中通气,最后亲自操船抢人,还把自己搭进海沙村,挨了一发大炮,在生死边缘来回横跳好几次……
宋江反诗一写,她这些罪白受了!
这诗一写,宋江上山,水泊招安,兄弟们全归天,千言万语合成一个字:冤!
更糟的是,阮晓露似乎看到一个熟脸。上次对盐帮发难的通判黄文炳,此时也挤在人群里,大概是在寻找下一个进身之阶。
他似乎眼力颇佳,觑见宋江那诗的头尾,兴奋得连连跺脚,转头命令手下:“快去禀报知府!去找知府大人!再去江州牢城,查查这配军的名字!”
老天给他这次出头的机会。百姓文化低,看不懂那诗;他可看得真真儿的,明晃晃的反诗。还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写出来,板上钉钉的反贼。趁着蔡太师在江州,揪出一个反贼,稳定一方江山,那不是国家大事?若是能因这事,有幸入蔡太师的眼,以后不得早早升授富贵城池,去享荣华?
黄文炳越想越激动,不住搓手跺脚。
阮晓露远远瞧见他那嘴脸,恨不得一把将这人丢到江里喂鱼。无奈围观人太多,她根本挤不过去。一霎眼的工夫,黄文炳的下人已经飞奔出去,找知府报讯去了。
真的勇士,不能向命运屈服。阮晓露冤了那么半分钟,大叫:“我偏要勉强!”
果断拨开人群,往浔阳楼里跑。
凌振刚追上她,呼哧带喘,手麻脚颤:“阮女侠,女侠等等我……”
浔阳楼的服务人员十分尽责,等宋江稍微消停一点,叫两个酒保,踉踉跄跄把他扶下楼,叫了辆车子塞进去。宋江仍然沉浸在壮志凌云的癫狂之中,不住痴笑,布帘下伸出一只手,随手赏了酒保一大块银子。
阮晓露冲到空荡荡的包厢里。酒气熏人,一桌狼藉,地上丢着用过的笔墨。十几行诗词龙飞凤舞的题在墙上,比楼下百姓们看到的,还多好几倍体量。
“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阮晓露放下窗帘,将这篇“发疯文学”略略一扫。很多草书认不得,但底下落款五个字“郓城宋江作”写得清清楚楚。她确信,这诗再留一天,宋江不仅染不红浔阳江口,反而绝对把自己送上菜市口。
她略一思索,桌上拣个瓷瓶,往桌上一敲,拾起块碎瓷,开始刮墙。
墨迹新鲜,刮两下,就随着墙粉往下掉,掉了她一身一脚。
酒保探头进来,莫名其妙:“娘子从何处来?为何……”
“是刚才那醉酒客人的妹妹。”阮晓露面不改色,“他把你这里闹得不得安生,我来赔个礼,帮你们清理一下。”
那酒保疑惑了一刻。哪有比“哥哥”还高半头的“妹妹”?是一个娘生的吗?
不过口音都差不多,显然是认识。那就不多问。
连忙抢过她手里瓷片:“这可使不得!怎么能让客人动手!没关系,没关系。等今日歇了业,小人自打扫。况且那位客人也给了赏钱,小人没怨言,真的。”
不愧是江州第一文明先进酒楼,这服务态度没得挑。
这时候凌振跑上楼。阮晓露立马拿他站台:“看见这位京师来的将军了吗?我们是一块的,他说了算。”
凌振已经被阮晓露各种陡出奇招给整累了,根本不管她说的啥,配合往门口一坐,像一尊颓废的门神。
酒保张着嘴:“哦。”
阮晓露:“一起刮。赶紧的!”
酒保莫名其妙,被她拉着一起干装修。
吱吱的声音刺耳无比,大片墙皮剥落,脚下一堆灰黑色的粉末。
“反诗”还剩最后两个字,忽然,木门吱呀一响,有人撞开凌振,气焰十足地跑了进来。
“通判有令!粉墙上的诗乃是呈堂证供,休要涂抹覆盖——”
来的是黄文炳的亲随。他喊完半句话,往墙上一看,脸色一黑,失声叫道:“住手!不许刮!我、我叫人了……”
黄文炳也算有心,猜到了店家可能会清理掉宋江的涂鸦,因此紧急差人来提醒。
阮晓露急中生智,一把扯住那个亲随。
“老哥想开点。”她故作关心,“这诗已刮去大半,你闹起来有何用?等黄通判到来,依然会骂你办事不力,没完成任务。”
那亲随愣了一下。
阮晓露趁机把“反诗”最后两个字刮干净,道:“你听我的,我帮你糊弄,包你不被你家大人怪罪。”
在官场上久混之人,最不怕的就是“糊弄”二字。那亲随忍不住点点头:“你要干嘛?”
阮晓露扯开自己的随身包袱,扒开一包散碎零钱、卫珠娘送的盐雕、阮小七给她塞的一卷煎饼……
找到许久以前给阮婆婆打的金钗儿,用薄而韧的花笺纸包着。她迅速拆开,金钗买椟还珠地丢回包袱里,展开那用作包装的花笺纸。
月余以前,黄文炳带人突袭盐帮据点。李俊和二童奋力抵抗,加上以晁盖为首的山东好汉们拔刀相助,把官军杀了个屁滚尿流。
黄文炳侥幸逃脱,掉了一堆身上零碎。其中就有几张花笺纸,上头几行马屁诗,不知是要跟谁显摆去的。
阮晓露不懂诗词鉴赏。如果这诗是写在寻常宣纸上,她也就丢了;但那花笺纸是稀罕物,精致华美,还熏了香,她就舍不得扔了。
梁山是文化沙漠,她在山上呆这么久,见过最多的纸张是草纸。
于是留下来当包装纸,包那金钗儿,增加点体面。
她展开花笺纸。尽管已有不少折痕,但上头的诗文清晰可见。
“快快,磨墨!”
地上丢着宋江用过的纸笔,墨已经干了。她往砚台里泼点酒。
那通判亲随看出她的意图,犹豫片刻,依言照做。
不就是糊弄嘛。
只要这墙上留着一首诗 ,他就算是办事得力,不算掉链子!反正隔那么远,通判大人也未必能看清诗里的字句。
阮晓露挑一块崭新的粉墙,提笔挥毫,略瞟一瞟黄文炳的几首大作,开始摘抄。
那么多人亲眼看到宋江题诗,如果现在这墙上光秃秃一个字没有,傻子都能看出是有人做了手脚。
不如做戏做全套,直接来个狸猫换太子,删除,剪切,粘贴……
那通判亲随看得一头汗:“娘子,这‘素’字似乎少了一笔。”
凌振有点文化根基,也小心提醒:“女侠,这一句的韵脚不太对,是不是抄错了?”
阮晓露装聋。靠着吴学究的“扫盲速成班”,她如今能认得常用繁体字,甚至能拿毛笔临摹几笔,已经很厉害了。他们以为她是谁,李清照吗?
反正宋江醉后疏狂,写出的字也奇形怪状,跟她现在的“孩儿体”书法不相上下。
她回头:“要不你们帮我写?”
两个大男人摇头如拨浪鼓。这姑娘胡搞瞎搞,别把自己拉上担责。
阮晓露写完最后一笔,楼下人声骤起,噔噔噔,至少十来个人霸道地跑上楼。
“太师到!清场清场!无关人等即刻离开!哎,说你们呢,快走快走!”
第 76 章
不知是哪个层级的官僚, 反正派头十足,把围观百姓通通赶走,整个浔阳楼鸡飞狗跳。
阮晓露正待深藏功与名, 回头一看,粉墙上被刮掉一大块石灰, 颜色跟其他地方都不一样, 像一块长方形的伤疤。
她拽下墙上一幅名人字画,桌上抓一把米饭粒, 糊上去挡住那片伤疤。然后就撞上清场的军汉,像赶鸭子一样被赶了出去。
那浔阳楼老板跪在地上簌簌发抖, 明白着三四分, 糊涂着六七分, 感觉自己这生意大概做不下去了。
楼里的其他闲杂人等, 从酒保闲汉到唱曲儿的扫地的, 一律被赶到厨房仓库杂物间。当然有人傻大胆, 从小门里探出头, 悄悄踅摸几步, 往大门外看。
只要能瞧一眼当朝蔡太师真容,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以后就是一辈子吹牛的谈资。
阮晓露混在这些傻大胆中间, 也瞪大了眼睛。
江边石板路上,仪仗队排开老远, 敲锣打鼓吹拉弹唱,好不热闹。披甲军士将酒楼围在中间。两辆气派的马车停在浔阳楼门口。
百姓不敢靠近,远远伸着脖子看。
但见一群人簇拥着两个大官, 说说笑笑进了酒楼。
众人兴奋:“这是蔡太师和蔡九知府。”
可惜随行人员众多,蔡太师只见着个衣角儿, 完全看不到样貌。但看那平素趾高气扬的蔡九知府,眼下那前倨后恭的样子,是他老子无疑。
还有个发面馒头似的下级官员,一溜小跑跟在后头。有那认得的,嗤笑道:“黄通判这回要青云直上了。”
蔡京登上浔阳楼,凭阑举目看,颇为感怀。
“小九啊!当年我任舒州推官之时,年纪比你还小,一腔的热血锋芒。我曾站在这浔阳楼上,望着浩渺烟波,誓将那新法推行到底。而现在……现在啊,人变了,这楼却一点也没变。”
赏玩了一回景色,又说:“近日太史院司天监夜观天象,奏说有罡星照临吴、楚,敢有作耗之人,你要紧守地方。”
蔡九知府蔡德章侍立在旁,只是一连串赔笑。他原本无甚才干,蔡京给他一个江州知府的肥缺,纯属为他刷履历。知道江州乃是鱼米富饶之乡,地方官只要不是个傻子,治理得都不会太差劲。
可蔡京感叹来感叹去,讲了半天政治课,就是没评价一句他的政绩。显然是找不到可夸的点。
正尴尬时,却见那通判黄文炳跪在地上,禀道:“太师容禀:正捉得一个公然叫嚣谋逆叛国言论之贼,岂不正合司天监之言?事非偶然,非同小可!……”
“哦?”
蔡京听完备细,矜持地表示惊讶,转头看向身边的儿子。
蔡德章连忙点头,佐证了黄文炳的话,期待地盯着自己的父相,满脸写着“求夸奖”。
当黄文炳派人飞奔告知,刚刚在浔阳楼发现“反诗”,捉到“反贼”之时,蔡德章喜上眉梢:来得正好,终于有政绩了!
于是跟蔡京东拉西扯,总算把老爹引到此时此地。跟黄文炳对视一眼。
两人没说话,但黄文炳眼中分明是:帮了你这么大忙,求恩相提携!
蔡德章回一个眼神:当然当然,今儿让你在我爹面前露脸,你抓紧机会表现。
两人四目相对,各自暗喜。
远处几声吆喝,几个军汉押来一个蓬头垢面的刺字囚徒,连滚带爬地丢在大门口。他一身酒气,黑矮肥胖,正是宋江。
宋江酒还没完全醒,但已不记得题反诗的事,大着舌头,连叫冤枉。
“呔!”黄文炳狗仗人势,指着宋江骂道:“你这千刀万剐的反贼!若非知府大人挂心国事、明察秋毫,险些让你逍遥法外,动摇国家根基!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宋江听了这指控,再醺的酒也醒了,慌忙辩解:“小人一介囚徒,猥琐低微之人,如何能动摇国家根基?况且小人适才醉酒,不知做了什么……”
蔡京如何看不出来,是他儿子小题大做,一个醉鬼乱涂鸦,非包装成什么“国家大事”,举到他眼前显摆。多半是底下那个通判撺掇的。
蔡京不说破,脸上闪过一瞬间的轻视之意。
蔡德章忙道:“太师,此事非同小可!常言道,醉后吐真言。这人醉里神智混沌,尚能题写反诗,正说明他早有反意,反意极浓,反入骨髓!下官这里有人证,无数百姓见过他癫狂之相;又有物证,那诗眼下明明白白地题在墙上……”
他说得声泪俱下,好像此反贼不处理,太阳明天就升不起来,大宋明天就要亡国。
蔡京不耐烦:“写的什么诗,我去看看。”
蔡德章慌忙拦住:“那如何行,休要污了太师的眼。”
蔡京微微冷笑。他诗书传世,位极人臣,上有星宿护体,背后是当今圣上,还怕一首反诗。
走进那临江的阁儿,酒菜香气未散,墙上果然几行字。
蔡京一眼望去,但见柳暗花明,峰回路转,如蚯蚓钻洞,如野猪出林,如荒山猛兽之张牙舞爪,如魑魅魍魉之乌面鹄形。在寻常人眼里可能算难看,但在当时第一书法家蔡京眼中,无异于不拘世俗的先锋艺术,当真是一笔好字!
蔡京忍不住放声大笑,慢慢往下读:
闲来乘兴入江楼,渺渺烟波接素秋。
呼酒谩浇千古恨,吟诗欲泻百重愁。
铁马夜嘶山月暗,玄猿秋啸暮云稠。
志气冲天贯斗牛,更将逆虏尽平收。
——郓城宋江作——
他面带笑意地读完,疑惑地看看蔡德章。
“反在何处?”
蔡德章已经愣了,立马看黄文炳。黄文炳脸色灰败,在蔡太师读出第一句的时候,就觉得不太妙。
这几句诗,跟他方才瞥见的、宋江一笔一划写出的“反诗”,不仅一个字不像,怎么反而有点似曾相识,好像……好像是他自己以前的大作?!
蔡京目光严厉了些:“虽然文采平平,律调也不甚规整,但你们说是人醉后狂书,那也正常。可是,难道本官几十年诗书白读了?怎么一点没看出反意呢?”
不仅没有反意,反而有忠君爱国之心、排患解纷之略。若按蔡德章方才那番“醉后吐真言”的逻辑,这人“酒醉未敢忘忧国”,比他蔡京还忧国忧民。
扑通一声,黄文炳跪下了。
“下官……下官看过的不是这首诗!绝对不是!下官记得那诗里明明白白写着什么,‘敢笑黄巢不丈夫’……”
蔡京勃然大怒:“本官眼又不瞎!这种大逆不道之言,墙上没看见,只是听得从你嘴里说出来。难道是你写的?”
黄文炳磕头如捣蒜,绝望地呜咽:“真的有,真的有反诗啊……对,对!许是让人用字画遮住了!来人!把这些字画都……”
“大胆!”蔡德章突然喝道,“这墙上字画都是名人手笔,还有蔡太师早年真迹,你说揭就揭?你胡闹够了没有?”
黄文炳被自己老板背刺,震惊地张了嘴。
“太师,”蔡德章道,“这黄通判立功心切,不惜构陷无辜,若非太师执意要上来看一眼,下官险些被他瞒过了。”
又骂黄文炳:“枉本官对你多年信任,你为着一己之私,不惜捏造事实,欺瞒上官,骗得脸自己都信了!真真可恶!”
黄文炳被这口巨大的锅给甩懵了,失声道:“明明 是知府大人你授意……”
蔡德章连连挥手,来两个亲随,把黄文炳拖出了雅阁。
“且将他下狱问罪!”
蔡京冷眼看着。生子不肖,这混小子行事不靠谱,但他也不能真的罚儿子。只能让这通判顶了所有罪过,也算是给蔡德章一个小敲打。
蔡京看向门口那个瑟瑟发抖的跪着的囚徒,和蔼地说:“让你受惊了。”
整个阁子里,虽然几个当官的呼来喝去,但情绪起伏最剧烈的,当属宋江本人。
他还醉着酒,迷迷瞪瞪被人从单间宿舍里拽出来,一步三打地赶出牢城。抓他的人自称是州府手下,口口声声管他叫反贼。宋江全程懵然,还以为是他跟梁山泊暗通款曲事发了,今番必是个死。
魂飞魄散地趴在地上,等了半天,却等来了蔡京的笑声。
“你是郓城宋江?”蔡京和蔼地说,“是那边的押司?犯什么事了?”
宋江俯伏在地。当朝太师亲自问话,他一辈子没接触过这么高级别的大员。
虽然他跟江湖兄弟在一起喝酒的时候,没少唾骂“当今天子至圣至明,只被奸臣弄权闭塞贤路”云云。如今“弄权奸臣”近在眼前,他却吭不出一声,只觉得自己无比渺小。
他惶恐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不敢看蔡京,却看到门缝外头一个熟悉的大姑娘面孔,在朝他挤眉弄眼,伸出右手,掌心向上,微微斜劈两下。
宋江看到她,就觉得安心靠谱。再定睛一看,认得那是梁山上的作战手语,意思是周遭安全,放心行动。
宋江心理素质也不差,回忆蔡京父子和黄文炳的对话,隐约明白了事情的大概。
阮姑娘简直活菩萨,这次又救他一命!
不过,他方才到底在墙上写了啥?
他略定一定心,恭谨回答蔡京的问话:“小人是郓城小吏,不合失手误杀一个烟花女子,因此刺配在彼……”
蔡京熟读法典,当即不解:“一个烟花而已,值一个刺配?你没钱赔付苦主?还是潜逃了?”
宋江再拜:“那妇人已经厚葬,也赔了她家人钱财。为是家中老父年事已高,无人侍奉,因此一时糊涂,冒险潜逃回家,在家中被捕……”
这话模棱两可,但也不能算假。当初他被捕之后,宋太公到处使钱,已经把卷宗里的罪行改得能轻则轻,阎婆惜从“妾室”改成“烟花”,又给安排了孝顺老父、回家侍奉这样的加分点,这才给宋江争取到了刺配江州、无薪度假的机会。
因此就算蔡京当场命人查他案底,查出来的也是如此。
蔡京笑道:“还是个孝子——你这首诗感情挺真挚啊。”
宋江惶恐磕头,心里却拼命回忆:他酒醉之后到底写了啥?不管是啥,文采肯定比现在这首好……
“小人……”宋江顿一顿,潸然落泪,“小人到此以来,无时不在悔恨自责,因着一时冲动,不仅令老父蒙羞,而且就此蹉跎人生,无法报效国家,实在是可怜可恨。因而日思夜想,有所感怀,这才醉后狂言。但小人不敢隐瞒,这写的内容,小人记忆疏失,不曾记得……”
蔡京笑道:“这却不稀奇。本官曾醉后书帖,酒醒来看,写不出那样的筋骨——你既是书吏,应该练过字吧?现在酒醒了,你给我写几个字看看。”
…………
蔡德章黑着个脸,看他老爹跟一个囚犯拉家常。蔡京说的每个字,脸上的每一个笑,都是在无言地扇他巴掌。
最后,蔡京道:“宋江,今日无故累你惊吓一场。你虽是小吏,却有见识,懂规矩。你既在牢城抄事房做事,不如到本官府里,也做个抄事,如何?”
宋江呆愣半晌,撅起屁股咚咚磕头。
“今日蒙恩相抬举,如拨云见日,如醍醐灌顶。小人若得寸进,当效衔环背鞍之报!”
一阵江风吹过,蔡京打个呵欠,转身出了阁子。一众人簇拥围上。
宋江兀自在里面磕头。
半晌,官员们都走了,酒楼众员工大胆围上来,巴结着恭喜贺喜。
“虚惊一场,虚惊一场。”那酒楼主人捧着一脸笑,作个大揖,“宋押司福气大,连带我们酒楼也沾光。以后您再来江州,尽管来浔阳楼吃酒,敝处免费招待!”
宋江唯唯谢了。再抬头,看见阮六姑娘小心翼翼地冒头,给他递了一卷手巾擦泪。
“呼——紧张死我了。”阮晓露自己狂擦汗,“这要是穿帮了,咱俩都没好果子吃。”
被她用米饭粘上的那副字画已经摇摇欲坠,方才一直在蔡京背后晃悠。此时轰然落地,露出一片可疑的毛坯墙。
宋江吃一惊,抬头看看那块毛坯墙,又看看那首完整的“爱国诗词”,突然热泪盈眶,跟阮晓露抱头痛哭。
“呜呜呜……贤妹啊,大恩不言谢……呜呜呜……”
对升斗小民来说,牢城的围墙是永远无法逾越的桎梏。但是对蔡京这么大的官来说,随口提拔释放一个囚徒,就跟吩咐买个菜一样寻常。
抄事就是抄写员,太师府里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每人三尺小工位,也许几年了也见不到太师一眼;然而对此时的宋江来说,那无异于鲤鱼跳龙门,从一介刺配囚徒,一跃而成京师太师府参随,是他梦寐以求的大编制!
终于,上岸了!
“别、别磕头了,”阮晓露赶紧跳起来,低声附耳,“我本来以为只能糊弄一下,你怎么也得挨个训,受个罚;谁知你这么会说话,把蔡京都给忽悠住了。这全是你自己能耐,不用谢我……”
“忽悠?如何叫做忽悠?”宋江怒容闪现,随后严肃道,“我只是说了些肺腑之言,真心的话,绝没有半分欺瞒糊弄之意!贤妹以后说话可要注意点。”
阮晓露:“……”
进入角色真快,这官威就起来了。
“您说得是。”她笑道,“来个醒酒汤?”
这一个时辰真是大起大落。宋江躲过了谋反死罪,重新进入体制内——虽然只是个临时合同工。这样一来,他也就不会被救到梁山,当山寨的二把手。梁山也就离招安的死路越来越远。
阮晓露隐约有种“送走瘟神”的感觉。
虽然宋江此时和蔼可亲,对她像对亲妹一样,说他是瘟神,确实有点不厚道。
但总之,阮晓露心情舒畅,宋江说啥她都觉得好听。
这时候一个知府亲随转回来,朝宋江匆匆一揖,催促:“宋押司,你怎么还不走?赶紧回去签保释文书。然后去府衙,知府大人找你训话。”
知府此时找宋江,意思很明显:这人马上就要到他爹府上打工了,趁他出发之前,赶紧拉到同一战线,嘱咐叮咛对好口词,万一蔡京问起知府在江州的施政细节,宋江能帮着美言两句。
宋江忙起身称谢,给了那人一锭小银。
正要抬腿走人,阮晓露拉住他袖子。
“宋大哥,今番知府不敢得罪你了。”她的笑容带着许多暗示,“有个小忙,你帮不帮?”
第 77 章
靠着宋江牵线搭桥, 蔡九知府终于屈尊纡贵,把凌振召进府里。
宋江深知江湖人脉的重要性。自己成功上岸,立刻便知恩图报, 热心回馈,给阮晓露行了这个方便。
再者, 宋江心中到底存了些为国分忧的心思。为海沙村发声呼吁, 便是他积累功绩的第一步。
凌振跪在阶下,不卑不亢地解释, 因着盐场剿匪失利,不敢回复本州。素知恩相宽宏仁济, 因此斗胆前来求见, 道明真相:是方腊贼寇妄图吞并盐场, 这几百官兵乃是当头撞上了方腊的反贼军队, 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然而英勇不屈, 直到力战而死, 没一个降贼的。而海沙村灶户不仅没有从贼, 反而尽忠为国,不畏□□,和官军并肩对抗方腊贼军……
官场上最要紧的不是事实, 是讲故事。凌振这故事,是阮晓露和盐帮众人集思广益, 精心编的。说出来感人至深。不能算滴水不漏,但猛一听也找不到破绽。
况且凌振是那批官军里,唯一一个活着回来的。不管他把那场战斗描述成什么样, 都不会有人给他挑刺。
至于方腊那边,杀的官军百姓他们自己都数不清, 不在乎多这一口锅。
宋江侍立一旁,看准时机添油加醋:“这是忠义之民,可歌可泣啊!凌统制一身是胆,孤身逃脱,不惜上官怪罪,也要带回如此珍贵的情报,也是英雄壮举… …”
蔡德章听得直咋舌:“哪里的贼寇,这么厉害?”
凌振:“恩相不知?睦州方腊,原本是占山草寇,近来胆大谋逆,设了小朝廷,自称圣公,公然和宋室分庭抗礼,还开始打江淮盐场的主意……”
宋江在一旁配合地表示震惊,脸上金印一抖一抖:“这、这样的大事,当地地方官不知道?”
凌振叹息:“近处的地方官早就被他们给杀了。而百姓也不敢跑出家乡去报讯。听说凡是他们认为的异己,都被割肉断肢,乱箭穿身,虐杀得惨不堪言……”
宋江忍不住垂泪。
蔡德章却喜出望外,拍案而起:“还有这事?得赶紧上奏天子哇!”
方腊扯旗造反没多久,这消息还在半封锁当中;而在千里之外的江州,他蔡九知府却率先知道了这个惊天动地的新闻。这、这是送上门来的政绩啊!
他要是抢了这个功,老爹蔡京还不得刮目相看?
蔡德章被这个念头冲击得满心愉悦,也就不再追究凌振这故事里的漏洞。
“好,好!你首报有功,本官也不会忘了你的!”
这才想起来:“来人!给他个座。”
凌振开始也紧张,生怕这知府明察秋毫,听出自己在扯谎,那自己前途都毁了。及至看到蔡德章这副表现,也放下心来,小心翼翼坐下,语调自信了些,又道:“那小人斗胆再求一事。海沙村村民奋勇抗敌,眼下伤亡惨重,人丁锐减。若是官府能适当减免岁额,使之休养生息,并能恩准他们私蓄少量兵器防身,以免再被贼寇劫掠……”
蔡德章这下有点为难:“这,这海沙村不在本官辖境,本官也不好置喙同僚;盐课之事更是并非本官一个府尹能染指的……”
蔡德章这知府当得还是很有智慧:送上门的绩效他能抢则抢,稍微需要付出点劳动的,他能推则推。
凌振犹豫片刻,转身拍拍手。
咯吱咯吱,衙门口的木门推开。几个“军健”费力地拉进来一尊火炮。
火炮巨大,擦着门进来,把门框蹭掉一片漆。
“这是小人从甲仗库调来的霹雳炮,改良过的,整个京师只有三十尊。”凌振道,“如今炮筒略有损毁,是不能带回去了。但修一修还能用。江州粮米富庶,亦多被草寇侵害。如果大人需要的话……”
蔡德章本来都困眯了眼,闻言一双眼睛又亮了。
“需要,需要!”
送上门来的城防利器,如何不要?
他从小久居京师,混迹权贵圈子,虽没上过战场,但也听说过火器的种种厉害。甲仗库也参观过好几回,识货。
又粗又长的大铁炮,仅仅是炮筒有些许刮痕,就是凌振口中的“略有损毁”。这完全不影响使用嘛!
当今吏治松弛,军费吃紧,地方上的防御也不尽如人意,不管是装备还是人手,基本上都靠地方官求爷爷告奶奶,管中央朝廷要。
就连蔡德章也不例外。天底下又不止他一个官二代。
如今天降一门火炮,蔡德章如何不喜?
凌振要是掏出金银珠宝来,蔡德章不一定看得上这点贿赂。但京师霹雳炮,可是金子也买不来的稀罕物。
当然,他也知道,这尊大炮不是白给他的。
“这么着,”蔡德章沉吟片刻,说道,“海沙村盐课之事,虽非本官分内,但本官心系民生,也不能置若罔闻。可巧当朝蔡太师巡视江州,本官就拼着责怪,斗胆为民请命一遭,如何?”
说得跟舍生取义似的,其实翻译一下就是“待会我去跟我爹提一句”。
有这“提一句”就足够了。凌振赶紧下拜,宋江也跪下磕头,拼命拍马屁:“知府大人爱民如子,奋不顾身,是我等楷模!”
蔡德章哈哈大笑,踱着方步退堂——
“成功!”
小小的客房里,阮晓露和花小妹击掌相庆,然后不约而同开始脱衣服。
军健的号服都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穿了好几天,该扔了!
花小妹对镜上妆,可是眼角总酸,那胭脂涂了又花,花了又涂,最后她不耐烦,干脆把粉盒一丢,拿帕子把脸蛋抹干净。
“岁额减半,连减三年,那些灶户就不必起早贪黑的赶工了吧?没有盐官每天的鞭子,童太公也可以在家养老,那些孩子能有时间玩耍读书,胡大娘子也可以专心养崽子了吧?”
花小妹感情丰沛,虽然仅仅在海沙村闪现数日,但已经跟不少村民都熟络起来,成了朋友,天天惦记着。
“岁额减半,也难免辛苦。”阮晓露歪在榻上,若有所思,“读书可能暂时指望不上,至少没那么容易死人,也不用做流民逃户……”
花小妹雄心勃勃:“等明年开春,再去看看!”
这还没回山东呢,就开始规划下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了。也不知下次又是哪些冤大头跟她组团。
“别高兴太早,”阮晓露笑一笑,心里依旧记挂着,“也不知大俊那边谈出什么条件……”
李俊没让她俩等太久。过了三五日,蔡京前脚刚走,一艘快船悄悄停在城外江边。
客栈小二捎来口信:“娘子,有位威风凛凛的相公,说是您失散多年的大哥,请您和同住的几位,往浔阳楼一叙。”
阮晓露一听,喜上眉梢。
李俊能活着回来,说明这事儿八九不离十。回来就浔阳楼约喝酒,说明办得还挺顺利。
当即收拾东西过去。
她换回女装,浔阳楼那酒保迎来送往,早不认识她了,恭恭敬敬给请到个雅阁儿里。
阮晓露一掀帘,哭笑不得。
那日她为了救宋江老命,临时拼凑的《七律·爱国》,已经被店家用红布框子围了起来,周围的墙面还刷了一圈金粉,团团围着那一圈墨迹。贴墙还放了个鱼缸,里头养着几尾锦鲤,在那墨迹的映衬下游来游去。
“娘子不知,”那酒保眉飞色舞地介绍,“就前几日,咱江州牢城里一个刺配囚徒,醉后在墙上题了首诗,让当朝蔡太师赏识,当场释放,带他回京师做随员,鸡犬升天!啧啧,这就叫时也运也,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你勉强也勉强不来!”
阮晓露绷着脸,忍着笑,一本正经地搭话:“此言差矣。我若偏要勉强,也能把那‘天意’稍微扭曲一下下……”
“娘子好志气。只是这世道啊,不容咱们勉强来勉强去的,哈哈哈。”酒保敷衍两句,引她入座,“不瞒您说,自那日以后,定这间雅阁儿的人,排队挤破头!哎哎,娘子您小心着些,别摸那字,当心摸坏了!——嘿嘿,要摸一下也可以,摸一下五文钱……”
阮晓露连忙说不用不用,回身一瞧,李俊已在窗边坐着了,背着光,身边桌上一壶酒。
重回江州,他总算洗刷了多日憔悴,束了头发,刮干净脸上胡茬,又终于披了身像样的衣裳,从“杀人不眨眼的黑恶势力”变成了“也许有点灰色产业的私商”,不然这酒楼还真不一定放他进门。
“这事我也听说了,来时船上艄公讲了十来遍。”李俊也盯着墙上那首诗,神色复杂,“这便是……宋公明宋大哥的墨宝?”
墙上几行车祸现场,在书法家蔡京眼里,也许还算得上与众不同的先锋艺术。但在李俊这种凡夫俗子眼里,只值得四个字——什、马、东、西!
阮晓露想说什么,又咽下去。欲言又止好几次,在“到底让李俊对宋江幻灭还是对自己幻灭”之间抉择不定。
李俊没等到答案,目光不着痕迹地从她脸上扫过,又好奇:“你有何事,偏要勉强?”
阮晓露装没听见,数数那桌上碗碟,冲外喊:“多余的碗筷收了!来个人烫酒!”
然后对李俊解释:“凌振急着回东京,说怎么也要去甲仗库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让他复职。顺子惦记他生意,这会子在江边盘点欠账,你从窗户外面就能看见。花小姐非要去庐山观光,我跟客店留了口信,让她回城便过来,不知能不能赶上今天的蒸鱼……”
李俊听她这轻快的口气,就知道蔡九这次给了不小的面子。跟着往窗外看一眼,假装怨愤:“没人关心我死活。”
“我不是人?”阮晓露嬉皮笑脸,在一碟腌渍酸梅里挑挑拣拣,“这不来了?”
虽然她也想去游山玩水,但最好别跟花小妹一块去。爱护 生态从我做起。
她瞅一眼李俊,热情相邀:“要不要去爬山?”
“看你表现。“李俊直截了当,问:“岁额减多少?”
“减半,为期三年。”阮晓露坐他对面,得意地数,“关键是,官府承诺,允许灶户自行修建防御设施,自行制盐、定期自行缴纳,不再派人暴力监管——你想想,这自由空间给得相当多啊,相当于村级自治啦。”
虽然是凌振孤身上场谈出来的条件,再加上宋江在后头推波助澜。她自己只是帮忙推了个炮。但这主意最初是她提的。她自己当然要居个头功。
官府也不是傻子。方腊叛乱,对江淮盐场虎视眈眈。作为地方官,对于这些逐渐失去控制的边陲地区,有两个选择:
第一,派重兵守把所有盐场,不让一粒食盐落入江南贼寇之手。但地方上显然没这个兵力和财力,朝廷中央军又不是说来就来,因此此举不现实。
那么另一种选择,就是允许盐场自行武装,抵御侵犯。同时,适当减免灶户身上的重担,免得这群人被盘剥太甚,倒向方腊伪政权。
这个“怀柔政策”,说是灶户们用鲜血争取来的,也不为过。
阮晓露让酒保筛出两杯,喜气洋洋:“干!该你了!”
李俊笑了,给那酒保递个眼色。酒保乖觉,退到帘子后头,叮叮咣咣收拾碗碟。
“谈妥的结果是,我定期派人,将海沙村的食盐输至太湖,”在那碗碟叮当声中,李俊倾身,轻声道,“价格是官盐的十分之一,结付现银,每月封顶六百石。让那卫四宝做中间人。条件是不再进军淮东盐场,并且与我盐帮互不侵犯……”
阮晓露忍不住开始算:“给方腊交保护费,每月六百石,一年十二个月,就是七千两百石。咱这盐场岁额也不过两万石。官府给减了一万,你又给加上七千多……这工作量也没减多少嘛!”
李俊无奈笑道:“七千石还算多?你是不知,方腊一开始狮子开口,每年要三万石。这人是个地主出身,一辈子没见过盐田,当真张口就来。底下朝臣也都是草台班子,丞相是个教书先生,枢密是个云游神棍,国师是个酒肉和尚,底下大将军都是一群越狱逃犯……就是没一个懂盐的。又只会阿谀奉承,对他们大王只知附和,没一个肯好好算一算。”
阮晓露听得咋舌,又隐约想:这草台班子的配置,咋恁地眼熟呢?
她问:“那你怎么办?”
李俊放下酒杯,袖子一撸到肩膀,露出饱满的肱二头肌,流畅的肱三头肌,紧实的三角肌……
上头青一块红一块,大大小小的淤伤十几块。
阮晓露肃然起敬:“物理谈判。”
方腊手下也有诸多江湖大佬,政治觉悟虽然不敢恭维,但打架水平绝对登峰造极。李俊又不是二郎神,单枪匹马“谈判”的结果,阮晓露推测,他走出睦州城门的样子肯定不太好看。
李俊放下衣袖,闷一口酒,愤愤不平:“这七千多石都是我亏本白干,还得搭上船只和人手……”
阮晓露安慰他:“不过好歹,村民们能有个安稳日子,不用在朝廷和反贼之间当炮灰。你们盐帮的生意也可以继续做,兄弟们的衣饭都有着落。”
海沙村“自治”尘埃落定,官府不会三天两头怀疑他们通匪,方腊以低于成本价获取了食盐,大大缓解了小朝廷的经济压力,也就不再派人来杀鸡取卵。
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三赢。
灶户们每日唯一的任务,就是劳作、劳作。
一个小小的盐场村落,在宋廷和方腊两大力量的夹击中,艰难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阮晓露驱散心中的五味杂陈,弯眸一笑,举起右手,跟他击个掌。
“干得漂亮!”
李俊一时没理解她的意图,迟疑片刻,袖口捻掉指尖的酒渍,将她的右手轻轻一包。指节刚劲,掌心火热。
她一愣神,将错就错地反握住他的手,用力一摇。
“干得漂亮!”
李俊一笑,叫道:“店家!换大碗来!”
他痛快干了一碗,目光炯炯,看着阮晓露。
“你回山东么?”
“蛤?”阮晓露一开始有点懵,“总算事情办完了,我不回梁山我去哪……”
叮当一声响。阮晓露眼一花,桌上多了一条黄灿灿的蒜条金。
又是叮当几声。四条闪闪发亮的金子朝她眨眼。
阮晓露一口气没上来,愣愣地盯着那灿灿金光。她活这么大,见过的所有钱加起来都没这么多!
她小心看看李俊,伸手摸了摸那金条。真凉啊。
掂一掂,真沉啊。
李俊待她过目完毕,金子包回帕中。
“方腊给了我一百两黄金回礼,想必也是欲做长久生意。其中五十两,我要拿去抚恤伤亡弟兄。剩下一半,借花献佛,算我与海沙村众乡亲一点谢意,休嫌轻微。”
他站起身,郑重一揖。
阮晓露半晌回过神,热泪盈眶。
什么叫大哥,仗义疏财,一掷千金,视金钱如粪土,这就是大哥!
上梁山这么久,晁盖给她发过的最大一笔红包是十两!还给收回去了!
她算是感同身受,为啥李逵当初死心塌地跟着宋江了!这样的大哥谁不爱啊!
“可以啊李总,”她一拍桌子,正气十足,“敢挖梁山墙角,不把俺们寨主放在眼里啊!”
这一拍,桌上的酒碗齐齐哆嗦,溅出几滩好酒。
李俊一边抹桌,一边坦然道:“晁天王又不在嘛。”
第 78 章
阮晓露正经想了想。江州是真好玩, 虽不如东京纸醉金迷,但主打一个休闲便利。单论生活水准,比梁山舒服多了。
还有长江中下游渡轮观光, 千里江山,风景比水泊漂亮……
“老母在堂, ”她将金子推回去, 抱歉道,“我那哥仨的德性你也见到了, 孝顺是孝顺,不放心他们照顾。”
这倒不是托辞。阮婆婆是她来到这个世上, 第一个或许也是唯一一个, 用生命保护过她的人。阮晓露觉得, 只要自己还喘气儿, 就不能让她老人家受委屈。
李俊认真听她说完, 眼中失望一闪而过, 点点头, 似是无意, 看向窗外,“常言道,人无千日好, 花无百日红。梁山基业大,当中的变数也大。我当然愿意北方绿林永远有这么个稳稳当当的老大, 强过弱肉强食、一盘散沙。但十年、二十年之后,你们那聚义厅里是何光景,又有谁知?”
阮晓露被他说得有点心惊, 第一反应是恼怒:俺们梁山怎样光景,轮得到你瞎说大实话?
她反唇相讥:“十年之后, 揭阳盐帮还能不能在江湖中存下名儿,也难说呢。”
“可不是。”李俊轻声长笑,“这世上,给你我这种人留的活路,本就不多。只是我若贩不得盐,大可洗手隐退,驾条船消失于江湖。你们这些名满天下的梁山义士,退路有我这般宽么?”
他等着这姑娘更加恼羞成怒,拍案而起:凭什么咒俺们?
未曾想她却有点走神,一颗一颗往嘴里丢蚕豆,腮帮子鼓着,眼神放空好一会儿,才不太走心地道:“那你说咋办?”
盐帮规模小,业务专一,稍有风吹草动就能化整为零;然而梁山大寨大手笔,一群人命运相系,同进同退,踩在巨大的惯性上,一步走错,难以回头。就算不去招安送死,能一直潇洒下去吗?
李俊想了想,眼神指着窗外,滚滚江水的另一侧,热闹的街巷里青烟袅袅,车水马龙间围着个森严的府衙。
“我?”他笑道,“我才疏学浅,怎敢对贵寨指手画脚。”
“赦你无罪,说嘛。”
李俊为难许久,才轻声道:“那就——学个手艺,以后拿不动刀时,不至于饿死?”
阮晓露哈哈大笑。
“小二,满上满上!”
不讨喜的话题不知怎么结束,喝酒就是了。
暖风拂过暖阁的窗棂。李俊被那热酒熏得眯起眼,不提这茬。
“姑娘前程似锦,我不跟你客气。这一个月里,若没你的帮衬,海沙村多半已被官军剿了,我们盐帮能活下几个还不知。虽说人命无价,但咱们江湖儿女有恩必报,有情必还。也不能让你空手回去。”
他依旧将那包金子推到她面前。
阮晓露没动:“我不能要。”
李俊笑了:“你嫌少。”
“不是,你听我说。”阮晓露收起嬉皮笑脸,金条 推回,郑重其事道,“咱江湖儿女义薄云天,为朋友两肋插刀是应该的。这情分记在心里就行,收了钱就生分了,旁人不知备细,还觉得我是为钱卖命,何苦来哉?”
她动作大了些,帘子后头的酒保眼睛都直了。虽不知两位客人说的啥,更不敢凑近了听,只看到金子闪闪发光——
这就是传说中的“江湖豪客重利轻义视金钱如粪土”的现场演绎吗?一笔巨款白扔桌子上,晾了老半天,你们都不要,小的能去捡吗?
眼看李俊要说什么,阮晓露敛容正色,堵他的话:“再说,我要这钱也没用。俺们梁山上虽然不是大富大贵,至少物资不缺,立功也有赏,不多,但也没什么用钱的地方。现时江南局势不稳,盐帮的家底儿被抄了不少,海沙村百废待兴,你们手里多备点压箱底的钱,才是正道。这百两黄金来之不易,咱别为了一点虚名儿,不把它用在刀刃上。”
李俊:“……”
“这样,李大哥,这些钱算我存在你这的,万一以后急需,再管你要,好不好?”
李俊无语。把他当小孩哄呢?
“千里之遥,你说来就来?”
“怎么不行?”阮晓露心里的全国地图版本还停留在二十一世纪,觉得跨几个省压根不算事儿,“听我的,拿着!现在推推搡搡的丢人现眼,你瞧那酒保一直在往这儿瞅……”
论客套,山东人称第二没人称第一。她肚里三分酒,眼里热情似火,脸上红晕重重,嘴皮子更是超常发挥。李俊白当许多年浔阳江盐枭,降龙伏虎乘风破浪,三教九流什么人没接触过,此时居然完全插不上话。愣着愣着,那巨款就回到他自己手里了,根本送不出去。
要是换了别人,他还能摆个架子,金子直接塞人怀里,敢不收就揍你——可是今日情况特殊,对面的妹子外刚内柔,他也不好太粗鲁。
只能没话找话:“日后你再来江南,凡有我生意的去处,唤一声,便有人管你吃住行船……”
“那还用说,”阮晓露欣然接受,“肯定空着手来啊!”
心里说:就这?我还能再推搡三五个回合呢!
李俊不再跟她争,打开包裹黄金的手帕,从里面捏出个硬硬的小物,放在掌心。
阮晓露讶异:“这啥?”
李俊笑道:“空手来,肯定没人搭理你。”
那是一枚古旧的铜钱,一角被斫出一个指甲盖大的缺口。她记起来了,当初盐帮驾船前往海沙村的路上,有个种菜的老婆婆守着个联络点。李俊给那婆婆看的,便是这样一枚钱。
她对着光,仔细辨认上头的字。
“大斋——”
“大齐通宝。别掉了,市面上寻不到的。”
她张着嘴点点头,也不多嘴问这“大齐”到底是哪个齐。北宋前头是五代十国,再之前唐末藩镇割据,想来各家铸的“伪`币”不少。大多数肯定都被朝廷统一回收销毁。只有不把朝廷放在眼里的绿林帮派,才敢留存少量,再作个记号防伪,就成了方便好用的信物。
这小玩意怕是比金子还值钱。她正色谢了,串根绳防丢。
小二再筛一碗酒。阮晓露笑着推脱:“真不行了,待会撒酒疯出丑。”
李俊讶异:“江湖上谁人不知,你拼酒拼倒了清河武松。这才几碗,就不成了?”
阮晓露:“……”
这什么破江湖,威望系统出问题了。她那么多英勇战绩——渗透济州府,巧救白日鼠,时疫请大夫,赌赢阮小五,洗冤郑天寿,智揍王矮虎,酿酒用丹炉,人肉换猪肚……全都在绿林里没个水漂,单单就“喝倒武松”传遍天下,这还有天理吗?
好在李俊也没跟她较真,自己干一碗,“你随意。”
浔阳楼的上色好酒“玉壶春”,虽然比不上梁山的“仙人酿”,但也有些劲头。阮晓露酒过三巡,思绪有点飘,手掌托着热热的脸,忽然没头没尾地问:“李大哥,有个事儿。你记不记得当初在海沙村,我问过灶户,同样是卤水析盐,为什么非要开火煎煮,不用太阳晒……”
李俊当然没忘这事:“官府严禁,谁敢?”
煎盐效率低、耗能高、劳动密集,但能让官府准确掌握食盐产量,令灶户难以私煎私卖。为此,放弃了“晒盐”这个更有前景的技术。
阮晓露满怀希望地说:“现在海沙村‘自治‘,官府管没那么严了!是不是可以试试、就盐田南侧那些滩涂,我兄弟捕鱼的地方,平整一下刚刚好……”
李俊沉吟。
如果能改煎为晒,产量不受官府监管,他的盐帮可能需要再买几十艘船,他的退休生活得再往后推几十年。
不过他还是比较冷静,余光看窗外连绵江水,轻声忖度:“也不像想的那么容易。海沙村元气大伤,乡亲们既要休养将息,又要赶岁额,怕是没人抽得出工夫。就算有人手,也需要重新规划盐田,制作器械,最好还能有懂行的人指点……莫说眼下没有那么多积蓄,千年的习惯不易改,投入再多,急切间也未必能开花结果……”
“这么多黄金,够不够研究经费?”阮晓露双眼闪亮,“这钱我既然不带走,你拿去让乡亲们试试呗。”——
游山玩水,休闲了十几日,三阮和二童自下游赶回。揭阳三霸齐聚码头迎接。众友相见,免不得又是开怀痛饮,一醉方休。
阮小七吹嘘:“造了两层寨栅,水道都修整了,水底下全是木桩倒刺,防他五七百贼人不在话下!”
阮小五道:“村中老幼妇孺,都得了训,拿起刀就能上阵。海里那岩洞也整修了下,囤放粮米物资,不怕敌军围困。”
童威道:“来了几个官差,了解一下情况,收了点礼,打几句官腔就走了,没有再为难村民。”
阮晓露汇报:“宋大哥有个好前程,已跟着蔡京回京了。我跟他吃了顿临别酒,他托我向众位大哥问好,以后别忘了他。”
众人大喜,觥筹交错,热闹喝了一轮。
阮小二道:“咱们下山也有不少时候了,速速回去,免得晁大哥他们担心。明日正是吉日,适合出远门……”
他蓦地站起来,虎虎生威地给一桌人都满上酒。
揭阳三霸也赶紧起立:“阮二哥客气……”
“各位,”阮小二英气勃勃地立着,举着杯,朗声道,“咱们不打不相识,虎穴龙,同生共死,结义一场,情同天地。江州这里,城高墙深,官吏刻薄,依我看,不是久恋之家。不若随俺们上梁山泊,投托晁盖哥哥去,结识百千好汉,快活聚义,不知未知众位意下若何?”
这话却也并不十分意外。三兄弟一路上早就说许多梁山泊好处。方腊来“招安”海沙村,李俊左右为难时,阮小二也提过不如上梁山。
遇事不决“上梁山”,乃江湖难题之万能解药。现在新朋友聚齐,再提一次。
“俺们给你们引荐!”阮小七叫道,“都去都去!强似在这里受那大头巾的鸟气!”
几个酒盏叮咣响。环顾四周,几位南方朋友的脸上都是礼貌微笑。
三兄弟本以为会来个一呼百应,没想到吃了个冷场,一时间有点尴尬。
阮晓露轻咳嗽一声,圆场:“常言道故土难移。人家的事业也是辛苦打拼出来的……”
“李立兄弟,”阮小七道,“你那店不是已被官府查封了?你如今去哪讨生活?”
李立正扒拉菜,闻言愣了下,瞄一眼李俊,咧着大嘴笑道:“怕是大泊子瞧不上我们这些小鱼哇。”
“别看我。”李俊站起来,团团拱手,“咱们几人蒙老天爷眷顾,横行浔阳江南北,让官府头疼了许多年,被绿林中给了个揭阳三霸的名头,实际也未歃血盟誓,也没有同进同退的的义务。既然三位阮兄相邀,转投大寨,大有可为。愿去的,一听尊命,俊恭祝前程远大。往后江南江北都是兄弟,有的是机会走动。”
他又转向李立,笑道:“你那祖传的店,我刚识得你时,就想说实话,开在那个鬼地方实在是埋没人。你若问我意见,不如北上一闯,闯他一个大名堂出来。”
“正是!”李立喜笑颜开:“谢大哥!”
他从出道就跟着李俊混,苦于自身能力限制,除了开 店宰人也没别的本事。今番大厂抛来橄榄枝,他又想去,又不敢明言。不料李俊果断放人,他感激涕零,当即纳头便拜,谢了李大哥多年照顾。
听李俊这么一表态,旁边几人神色轻松起来。张顺笑道:“全江州人都瞧见我揍过牢子、劫了牢城犯人,那犯人如今还飞去东京站金枝儿——我这生意还怎么做?早被抄得差不多了!若不换个营生,今后怕是只能天天去李大哥那蹭饭吃了。”
阮晓露略带歉意,煞个风景:“你到了梁山,怕是也有捕捞任务……”
张顺笑容凝固。不早说!
张横大笑:“起码不用看官差脸色。”
人各有志。简单商议的结果,张横张顺兄弟、以及李立都决定北上。穆弘穆春坐拥家宅田产,土财主当惯了,还有个当保长的爹,不打算抛弃一切去北漂。李俊留下。礼貌性问了一下威猛兄弟的意向,俩人表示紧跟大哥左右,玉帝老儿相邀都不去。
揭阳三霸回首过去峥嵘岁月,感慨万千,洒泪道别。
阮晓露趁着大家喧哗,凑过去,按住李俊肩膀。
“瞧见了?”她悄声说,“大寨挖人,就是这么简单。我可帮你挡过一回了。”
还妄想撬梁山的墙角呢,到头来自己小弟被撬走一堆,真是苍天有好报。
她以为是给人家伤口上洒盐,李俊压根面不改色,端个碗挡脸,仰起头,轻声回:“多谢挂念。正好少几个人分赃。”
他侧首,跟穆弘穆春眼神对上,各自意味深长地一笑。
揭阳三霸变两霸,浔阳江两岸马上大洗牌,迎来新的江湖生态。
日后的挑战还不少呢。
厅里众好汉依依惜别,忽然外头小二高声叫:“姑娘里面请!……”
花小妹总算姗姗来迟,兴冲冲地入席。
“给你们带礼物了!”她笑靥如花,“别处都没见过的红腿大蜘蛛,一人一个……”
话没说完,刚才还深情相拥的一群大汉瞬间分开,分散到各个角落打蔫,好像班主任闯入的自习室。
阮晓露果断拉花小妹离席:“跟一群醉汉有什么好聊的。走走走,咱俩买东西去!我还没在城里好好逛过呢!大哥们回见!”
山上不常有出远门的。这一趟差事临行前,许多兄弟都列了代购单子。过去一阵子她忙不过来,无心办事,正好趁现在离席,今天一站补齐。
花小妹也不差这顿酒,被阮晓露一提点,想起江州鱼米之乡的富庶,怦然心动,立马跟上。大蜘蛛也终于没出笼。
“我也有好多想买的……”
童猛有点不舍:“明儿就走了,再喝两杯?”
语调挺可怜,身上的赤龙跟着眨巴眼。
穆春喝得七分醉,大着舌头在桌子后头摆阔:“都赊着,账记在穆家庄头上!”
阮小二先怒了,一拳砸桌上,碎了个三五盏子:“瞧不起俺们?俺们自己的东西自己买,不要你请客!”
客气客气着,险些打起来。
阮晓露和花小妹趁机开溜。反正账也不用她俩结。有三阮在,谁抢着付钱谁挨揍。
两人商量:“买多了提不动……要不先让小二去雇个车儿……”
刚要出门,忽然身后冲出来两个酒酣耳热的彪形大汉,在她面前立正站好。
“童威童猛,听候姑娘差遣!”
第 79 章
一个时辰后, 半个江州城的市民都目睹了这么一群奇怪的客人:领头的是两个青春年少大姑娘,倘若只看脸,还能算得上是丽人出游;但俩人一动起来, 言谈举止一股葱味儿,不知是哪个庄子里的暴发户。
她俩后头, 跟着两个五大三粗的“家丁”, 任劳任怨地挑着一对巨大的担子,里头全是三街六市扫来的土货。
寻常市民也就看个新鲜, 不以为意;但满街小商小贩却似猛虎遇肥肉,一窝蜂似的围着她俩, 举着各种小吃食小百货, 争相叫卖:“姑娘看这里!看这里看这里……”
但若是谁不小心离太近, 挡了姑娘们的步伐, 后头两个猛汉就横着欺上前, 衣领下藏着刺青, 恶声恶气地赶人。
“走开走开!别挡道!”
大家瞧这两个猛汉, 偶尔有人觉得略微眼熟, 好像在某些年代久远的通缉令里,看到过同款刺青和脸庞。但上个月蔡太师视察江州,知府下令整顿市容, 各处的破告示破通缉令早就清理得一干二净,府衙外面的白粉墙闪闪发亮, 显出好一个太平城郭。于是现在,就算这两个大汉形迹可疑,苦于没有画像对照, 人们也不好乱猜测。
况且蔡太师巡查时全城严打,如今领导走了, 城内治安立刻松懈,各路黑势力重新冒头。寻常百姓才不敢乱惹事端。
童威童猛挑了一路担子,饶是体魄强健,也累得气喘吁吁。
“两位娘子,买够了没有哇?”
“够了够了,”阮晓露忙道,“只是还有最后一事,请两位大哥随我去个地方……”——
一个多月没回江州,阮晓露有点不认路。询问路人,才找到当初去过的琵琶亭。
就是在这琵琶亭里,山东救人小队两次见到宋江,又两次功亏一篑,没能把宋哥哥请上去梁山的船。
如今琵琶亭里客流依旧。水里依旧泊着画舫,墙上依旧挂着个古旧的琵琶。
阮晓露叫过店家,上来就问:“琵琶卖吗?”
那店家依旧鼻孔看人,拖长声音:“娘子不知,这是白乐天当年听过的琵琶,是古董,概不售卖——哎,娘子挪个地,挡门了。”
阮晓露身后浮出两个肌肉壮汉,一左一右站定,面色不善。
“琵琶卖吗?”
童猛瓮声瓮气地问。
……
阮晓露喜滋滋抱着古董琵琶出了门。最后一单,吴学究的“古董代购”也完成了。只花十贯钱。
那店家张得四下无人,悄悄往墙上又挂了个琵琶——
总算踏上北归的旅途,阮家三个糙汉总算松口气。
终于不用照顾花小妹了!路上多了个亲妹子,还有三个新伙伴,有的是精力跟这花二小姐内耗。
一路轻轻松松,顺便游山玩水。水边的绿油油稻田渐渐稀少,变成了红彤彤的高粱地和金灿灿的麦田。后来那颜色也消失了,庄稼收割完毕,农田成了荒凉的一片。
天气渐凉。坊间巷陌没了揭阳三霸的传说,百姓们开始用“赤发鬼”、“活阎罗”来吓唬小孩。
但偶尔也听人在酒馆聊天:“哪里没土匪!梁山泊的大王们还算有良心的。只要金银不要命,也不糟蹋妇女。若遇到那穷苦的逃难的,不但不劫,反而一路护送至官道,保你平安哩!这叫盗亦有道!……”
这定然又是晁盖定的新规。阮家三兄弟听了,觉得与有荣焉,可惜不能现身认领。看着张横张顺李立那艳羡的眼神,只能憋着笑,大碗喝酒。
偶尔进个黑店,遇见绿林同道,人家一看这群人身材,不仅不敢下药,还上去巴结。听说是梁山好汉,更是纳头便拜,竖大拇指。
“我有个朋友,去年想投奔梁山,让人家好言劝了回来,让他回去勤练武功,提升自己,过两年再来——还给了五贯钱路费!啧啧,大山寨就是不一样,严格着哩……”
梁山领导层吸取教训,不能让山寨变成藏污纳垢之所。因此随着投奔山寨的好汉越来越多,“准入制度”也愈发严格。梁山编制一席难求。难怪人家见到真正的梁山好汉,无不是羡慕嫉妒。
“几位大哥传授一下经验,我那朋友该怎么做,下次才能让人家留山上哇?”
阮家三兄弟怎么知道。他们属于原始创业团队,又不是招聘上岗,没有应聘经验。
“这我知道,”阮晓露在旁边支招,“让你朋友多在江湖上做好事,打出好名声,山寨才肯接纳。”
三兄弟一想有理,忙道:“对对对,若是见义勇为、帮扶弱小的好汉,那武功稍微逊点,也是可以的。”
一有机会就宣传一下梁山的招人政策,确保来投奔的好汉,人品上过得去,以后相处起来也省事。
大家悄声畅想:“回去就算挨罚,也不会罚太重。再让花荣兄弟讲个情,估计就是扫几天聚义厅的事儿。然后把宿 舍和客馆好好修整一番,正好过冬……”
张顺闻言绝望:“去了还得扫地?……”——
说说笑笑到了济州府城外,照例到李小二的客店住下。
李小二出去收赊账,是他浑家招待的。夫妻俩跟梁山势力往来许久,没见官差找上门,自己反而财源广进,于是也很识时务地闭嘴,悄没声安排一行人住下。
第二天一早,阮晓露跟同伴们打好招呼,进城办事。
先去金大坚的铺子。萧让正好也在铺子里做客。济州府两大造假圣手都齐了。
“两位记得我么?”阮晓露笑着打招呼,“萧先生,您的游侠话本写得怎么样了?有书商找来出版吗?金相公,那何清没有再赖你的账吧?”
萧让金大坚愣了一会儿,互相看看,才想起来,这便是当初来找他们给王伦写墓志、刻墓碑的小姑娘。梁山吴学究介绍,给的酬劳还很公道。
赶紧遣散小厮徒弟,招呼她入内。金大坚笑道:“吴学究身体还好?好久没收到他的信了。姑娘帮我们带个话,就说我们想他得紧哪。”
阮晓露拿出凌振的《火器总要》——此时已硬得像块砖,沾着泥灰和血迹——问金大坚能不能复原。
金大坚这种水平的匠人,已经超越世俗,独孤求败。他接活儿不求简单便利,越是棘手的难题,他越喜欢挑战。
“过三个月,姑娘再来。若不成功,分文不收!”
阮晓露谢了,出门的时候,还听金大坚在后头问:“姑娘,近来山上有没有刻碑立传的活计,我们等着呐!”——
接着看望一下张贞娘父女。
敲了半天门,锦儿才来应。看到阮晓露,锦儿喜出望外:“娘子,娘子!‘那边’来人了!”
张贞娘的小院,仿佛让人忘记了时间流逝。在东京时什么样,在济州城也便是什么样。不同的是,此时这院子里没了愁云惨淡,充满了安静的平和。
张贞娘也依旧如往日般温柔贤淑,招呼锦儿看座。
“家父出门谈生意去了,娘子少座,且吃杯茶。”
阮晓露谢了,随后讶异:“谈生意?张伯真是老当益壮,还做生意去?做的什么买卖?”
张贞娘笑道:“哪有那么厉害,不过是找布商谈谈价而已,一会儿就回。”
阮晓露点点头,好像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张贞娘抿一口茶,又道:“近来入冬,我做了些御寒衣物,可巧姑娘来访,还请你带去……”
说到一半,面现红晕,却是含笑。
“可以可以,但是……”
阮晓露反应过来,问:“张教头去找布商做什么?我跟那李小二说好,让他旬日来你这里收布,不论数量,都按市价给付,免得你们整日奔波……诶,他没来?”
张贞娘点点头,这才告诉她,李小二已有两个月不曾来访。所以张教头只好自己跑腿,去联系布商找销路。
“姑娘别多心,”张贞娘忙添一句,“我不是要抱怨。许是那李相公另有安排,许是我们的绸布质量不佳,我今后会叫锦儿格外用心……”
阮晓露放下茶盏,站起来。
“姐姐,你别往自己身上揽错处。这是李小二违约,我回头找他说道去。”
说走就走。张贞娘留她不住。
刚跨出院门,阮晓露忽然回身,从张贞娘手里抢过那包冬衣。
“保准送到。回见!”——
李小二是“梁山物流”唯一对外联络人。他要是怠工,那可麻烦。万一他有贰心,更麻烦。
阮晓露憋了一肚子气,回到客店,正撞上李小二收账回来。
阮晓露还没开口,李小二先朝她打眼色,跑到僻静角落。
“娘子!娘子你可算来了!”
阮晓露一头雾水。
“娘子,山上大王最近身体安健?”李小二陪着笑,低声问,“已经两个月没有鲜鱼送来了,不知大王们还用得上小人么?好歹派人说一声啊!”
阮晓露吃一惊,算算时间,两个月前自己人在海沙村,正顶着太阳训练女民兵呢。
张贞娘那里,两个月没人来收布;李小二这里,两个月没人来送鱼。
源头原来在水寨,不能赖李小二。
“一群懒蛋!天气凉点又不是不能下水!”她骂一句,“别急,我回去教训他们。”
此时三阮也起床了。听了阮晓露的汇报,又惊又疑。
“俺们刚走,孩儿们就怠工?”阮小二大怒,“吃了熊心豹子胆?”
阮小七挥拳头:“回去教训一番就是了!把他们丢水里泡上三天!”
简单收拾行装,一行人匆匆上路。
经过城门口官道时,又遇见个熟人。
阮晓露拉住打算冲上去保护大伙的李立:“嘘,别冲动。这是内线。”
巡检何涛,竖着一双招风耳,见了阮氏兄妹,脸色变了七八回,远远的赔笑作揖,示意手下人放行。
阮小七很满意:“这人吃了俺们一顿打,倒也识相。”
忽然,只见何涛小步跑来,犹犹豫豫看着阮晓露,然后飞快地在她手里塞了个小纸条,又若无其事地踱着方步走了。
阮晓露犯愣。三兄弟齐围上来:“写的啥?”
花小妹嘴快,读出来三个字。
“莫回山!”
*
“直娘贼,凭什么听他一个狗官差的话?他这是设计俺们的圈套,咱不理他!”
阮小二拍板,把何涛那纸条撕碎丢掉,反而走得更快了。
阮晓露默默跟在一旁,没出声。
何涛自从被梁山按地摩擦一回,吃了人生最大一个亏,此后一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辖境内的绿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双方相处还算和谐。
况且,自从何涛帮助她放跑白胜夫妇,等于送了个把柄捏在她手上,此后只有和梁山沆瀣一气的份儿。没理由在这时候突然尽职尽责,开始跟梁山悍匪对着干。
事情有点蹊跷。
但阮小二说得对。如果因为一张来历不明的小纸条,就裹足不前、过家门而不入,传出去让江湖同道笑掉大牙,以后别在山东混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花小妹煞有介事地分析,“见机行事便可。”
李家道口的朱贵酒店关门落锁,贴了官府的封条。破门而入,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厨房里乱成一团,蒙汗药洒一地,一捆响箭丢在地上。
三阮不约而同面色凝重。
“山上或许出事了。”阮小二道,“我们三个去探一番。你们留在这里……”
“胡说!”张横抽出他赖以成名的大板刀,“还没上山,就做孬种?”
张顺和李立也都自觉抄了家伙。阮小二一眼看去,欣慰不已。
“好,那兄弟们务必听俺号令。小六,你带着花小姐,留在……”
花小妹早就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攥紧自己的弓,冷哼:“我偏要一起去,你们拦我啊。”
阮晓露:“啊啊啊对对对!”
行囊里翻出个小刀,朝阮小二晃了晃。
阮小二摇摇头,一挥手,“算了算了,都跟上。”
把随身行李藏在酒店暗室,水边拣了一艘野渔船,一支橹,划破冰冷的湖水,静悄悄向水天相接之处滑行。
行到鸭嘴滩小寨,就看出不对劲。
花小妹眼力强,一下子看出:“水里泊的是官军的船!”
小寨里的守兵绕圈巡逻,穿的却非梁山号服,而是官军服色。
张横起疑:“你们水军日常训练,穿成这样?”
李立一下子寒毛直竖,粗声道:“哎,我们千里迢迢来投奔大寨,你们别赚我们啊!”
“嘘!”几个人同时掩住他那血盆大口。
阮小七急红眼,压着嗓子骂骂咧咧。
“水里的关卡呢?水闸呢?俺亲自布下的刀子阵呢?怎么可能让他们全须全尾的上岸!”
阮小五沉默许久,轻声说:“咱们下山匆忙,底下兄弟还未能熟习那些新陷阱的用法。”
三兄弟面色凝重。这次捅大篓子了。
阮小二掌舵,小船无声转向,绕过鸭嘴滩,穿过曲曲折折的木桩阵,绕山探路。
金沙滩上,同样驻了官军。一队军汉在清点水边船只。
水寨中央,那面粗豪的杏黄旗已经不翼而飞。竖起来几面酱红色号旗,上头无一例外写着三个大字:济州府。
阮晓露眼前一黑,让阮小五拦腰抱住,差点没栽水里去。
北方最大的绿林团伙,江湖闻名的水泊梁山,无 数江洋大盗、法外之人的桃花源……
已经毫无声息地,被济州府地方官军,剿灭了。
第 80 章
好在船上八个人都不是初入江湖的萌新, 各种危急时刻也经历过不少。哗然了一会儿,好歹没乱方寸。
小船摇远了些。阮小二令众人伏在船底。花小妹眼力好,负责瞭望。
“看到什么了?“
花小妹不愧是人肉裸眼望远镜, 别人看来模模糊糊的一片远景,她一帧一帧地仔细观察, 低声汇报。
“没有能打的喽啰了, 只剩下些老弱病残……你们看,官军在指挥他们, 从山上往下搬东西。”
小船轻轻摇晃。阮家兄弟咬牙切齿。
“搬的什么?看得见吗?”
花小妹补充:“搬的是金银、兵器、粮草……啊,还有一队人在赶马。我都不知道咱们有这么多马。”
说明此时的梁山已毫无抵抗能力, 官军的“清剿”进入收尾阶段。
阮小七急问:“看到头领了吗?随便哪个?”
花小妹仔细眺望, 许久, 摇摇头。
“水边有人在挖坑, 埋死尸。”
三阮眼圈骤红。阮小七当即呜咽出声。
“娘多半也没了……”
张横张顺李立全傻眼。他们抛家弃业的跳槽大厂, 结果入职手续还没办, 大厂倒闭了??
几尾大鱼在小船旁边跳来跳去, 仿佛也急着诉说冤屈。
阮小五冷静些, 低声道:“夏天我在泊子里耍时,在金沙滩往东五里发现一条瀑布,断金亭下来的水, 底下通一个山缝儿,从那里能爬到二关后面山坡下。”
按照阮小五的指点, 小船摇到瀑布下。钻进去,果然别有洞天。
“好个去处!”张顺忍不住赞叹,“若从山上拉下粗索, 这里就是个出其不意的埋伏点。来十个杀十个,来一百杀一百……”
阮晓露也惊讶:“咱梁山还有这地方?快赶上庐山那个‘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啦。”
阮小二皱眉:“你啥时候去过庐山?谁带你去的?”
八百里梁山泊内, 生着无数鬼斧神工的天堑,就连山上住客也未能全部探明。官军多半更是不知。
山坡上垂下无数粗根野藤,有些直接垂入水面。寒鸦穿梭其中,风声送来野兽的咆哮。
天气阴冷,土壤干硬。阮小二试探一拉,藤蔓禁不住壮汉的重量,先后断裂,带下来一阵泥土碎石。
阮晓露当仁不让:“我上去探一番。”
阮小二拍拍她后背:“当心。”
话说出口,他才觉得有些异样。自己居然没说“你一个小姑娘上去太危险”之类的话。
他天生块大力强,带着弟弟们横行霸道,从小便瞧不上自己这个普普通通的妹子,觉得给她多留一碗饭,多给一颗糖,就是好哥哥。至于自己兄弟们到处冒险惹事,从来不肯带她。
妹妹哭,他敷衍:“等什么时候你能跟俺一起打架,俺就带你!”
如今童年梦想实现。看着妹子身手这么利落,阮小二五味杂陈,傻笑两声。
当年那个藏在他们羽翼下的、遇事只知晕头转向的憨妹子,不知何时从记忆里淡去了。还真有点怀念。
阮晓露先天优势,体重比兄弟们轻一半。她将短刀挂在腰间,攀着藤蔓向上爬,粗藤摇摇晃晃,这次没断。
三个新加盟的好汉不熟路径,负责在下面接应保护,以防她失足。阮小二藏好船,小五小七分头把住水路。花小妹眼力出众,爬到高处望风。
一个小小的侦察队,在山坡下悄悄展开行动。前面水寨里的官军尚且不知。
那山崖陡了数丈,坡度慢慢缓和。阮晓露爬了顿饭工夫,认出这里是后山军械库旁边的小耳房,是犯错喽啰关禁闭的去处。后头垦出一小片地,种点黄豆什么的,如今寒冬凛冽,全荒着。
她小心跳上土墙,张眼一看,“禁闭室”里有人,门口守着个土兵,正在闲得踢石头子儿。
这是山上的偏僻去处。官军人马再多,不可能面面俱到。
她略一思索,墙头掰块砖,拨弄杂草出声。
那土兵叫道:“ 怪哉,什么野兽聒噪?”
提刀去看。
她直接板砖招呼。因着自身地势高,这一下带着体重,那土兵一声不吭,仰面就倒。
阮晓露跳下墙,直奔入禁闭室。里头的人被麻绳捆了手脚,栓在草堆里睡着。
“兄弟,我来救你了!”她提刀就挑麻绳,“等等,你谁?”
禁闭室里这个人她不认得,但见瘦高清秀,四肢纤长,戴个皂纱巾,倒像个白道官差,全然不似梁山喽啰打扮。
而且看他手脚上绳结的形状,优美对称,不压血脉,好像是朱贵的惯用绑法。朱贵在山脚下开黑店,十几年绑人无数,是梁山闻名的捆缚专家。他打的绳结,熟人一下就能看出来。
那人听到阮晓露破门,也吓一跳,手忙脚乱爬起来,自己绊个大跟头。
“你……你……是什么人……”
“闭嘴,噤声。”阮晓露瞟一眼外头,刀尖抵上那人胸口,“你是谁?在梁山上干什么?”
那人再一定睛,见是个女子,突然面色一紧,纵身一扑,直接用双手间的麻绳绞她的刀!
阮晓露说着话,没放松警惕,翻身一带——
那人被自己脚上的绳子绊翻,扑在地上,呛一鼻子草灰,拼命咳嗽。
阮晓露这回不客气,一只脚踩他后背,刀背抵住他后脖子。
“再问一遍,你是谁?山上发生什么事了?”——
禁闭室里的倒霉蛋,其尊姓大名倒是挺响,阮晓露居然听说过。
“神行太保——戴宗?”
戴宗手脚上的绳子又被她紧了两圈,眼下拧成麻花。他姿态扭曲地窝在稻草里,对于自己方才的鲁莽进攻,终于露出了一丝后悔的眼神。
“原来是梁山水寨阮姑娘,是小人眼瞎,多有得罪。我在这里关久了,风声鹤唳,万望理解。”他小心赔笑,“姑娘揍也揍过了,能……能帮小人松了绑吗?捆三天了,再不松,手脚要坏了。”
听口音倒是江州本地人,跟催命判官李立一个调调儿。
但阮晓露还不忙给他解开。这戴宗眉清目秀,看似挺讲理,其实跟大多数绿林好汉一个臭德性:见她是女子,就心存轻视,以为能轻易压制。方才破门的若是个男子汉,这戴宗说不定还会“且慢动手”,叙叙江湖义气;见了她,直接上杀招,话都不多说。
要治这臭德性,却也容易:“衙内愁”二两,拳头一双,肌肉率七成五,煎水送服,使其脸着地,即可。
绝对不能手软。
她不为所动:“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戴宗手脚剧痛,捱了一会儿,灰头土脸招供:“小人是江州两院押牢节级,平素跟揭阳三霸有来往。今年五月初时,得知宋公明配往江州,正在小人管辖下的牢城。他们决定劫狱救人,送到梁山去换赏钱——都是那个李俊的主意,小人没掺和啊,小人一点没掺和——小人脚程快,因此只管送了封信,然后就被扣在了二龙山……”
阮晓露点点头。这跟她所知的信息吻合。谅戴宗此时也不敢扯谎。
当初武松、鲁智深、孙二娘来“拜山”,就是因为捉了戴宗,搜出他身上那封勒索信,这才来跟晁盖商议,干脆大伙组队,直接去救宋江,不让揭阳三霸这群杂碎赚差价。
她挑断绑在戴宗手上的绳子,问:“那你不好好待在二龙山,来这里作甚?”
戴宗活动手腕,想解开脚上麻绳,手指僵硬不能动,只能坐地苦笑。
“娘子近来不在山东吧?我便与你说知,你不要吓着。鲁师父带人去拜山以后,小人被软禁在二龙山,杨制使和底下小头领待我倒还客气。只是没过多久,青州慕容知府出兵扫荡辖境内盗匪,好像是因为此前一个叫秦明的军官通匪屠城,知府记恨,软磨硬泡许久,管朝廷要了军马,还要到一个叫呼延灼的大将,一发扫荡了什么桃花山、白虎山……”
阮晓露咋舌:“江州也严打,青州也剿匪,今年这是怎么了,朝廷税收用不完了?”
戴宗:“桃花山上李忠、周通,白虎山上孔明、孔亮,都有本事,但不多。官军一来,抵挡不住,齐来二龙山求救。可是二龙山……”
“山寨空虚,抵挡不住,”阮晓露忍不住抢话:“因为都跑江州出差去了!”
戴宗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容,又赶 紧藏住,做出愁眉苦脸:“也没都走,剩一个人。杨志杨制使倒是个能打的,可惜独力难支,被官军抓走了。他手底下那些小弟慌了神,只能把小人放出来,派我星夜去梁山求援……”
阮晓露为杨志叹口气。都落草了,倒霉之星还是当头照耀。怎么偏偏官军来打的时候,鲁智深武松都公费旅游去了,只剩他一个撑门面?
她解开戴宗脚上的麻绳。
“那你算是帮了二龙山一个大忙。”
戴宗扶着墙,艰难地站起来。
“这回总算没走错路。到了梁山,你们晁寨主刚刚带着一群人从江州回来。听得二龙山告急,鲁、武二位师父,以及孙二娘,都急得要命,当即便要回山。你们晁寨主说江湖儿女同气连枝,梁山不能袖手旁观,也立刻点了兵,当天就下山驰援,往青州去了。哎,真是一群讲义气的好男子啊。”
阮晓露默默掰指头算时间。所以自己在海沙村当租借军师的时候,三阮和花小妹星夜南下驰援的时候,山东这边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故。
她问:“下山增援的,都有哪些人?”
戴宗道:“小人初来乍到,跟山上头领都不熟,认不得许多面孔。但留在山上的几个人,如今倒是都混熟了。有一个公孙法师,还有一个叫小温侯吕方,一个赛仁贵郭盛,一个石将军石勇……”
阮晓露满怀希望地听着。
戴宗说了四个名字,却挠挠头,没声了。
她一跳三尺:“就留了四个人守家?吴用都走了?”
只剩一个搞迷信的神棍,两位方天画戟cosplay选手,还有一个蹭功劳的混混?
基地空虚成这样,她打游戏都不会犯这错误啊!!
戴宗摊手:“没办法,青州官兵难啃,在绿林里出了名的,那呼延灼也是个老将,单枪匹马挑过十几个小山寨,也是出了名的。晁寨主义气深重,为了胜算大点,带了全部的精锐……哦,对了,听说原本水寨还有三个好汉,负责守护水泊门户。但那三人上个月擅自离山,至今没音讯。”
阮晓露咬牙切齿,真想把不知在哪的凌振拉过来放个炮仗,把那混账老天爷炸个大窟窿。
后来的事她也猜到了;梁山军马为了驰援青州,几乎是倾巢而出。然后就不出意外,被偷了家。
济州府大摇大摆来摘桃子。此时山上只剩四个混日子的头领,几百个老弱病残的喽啰,水寨大门洞开,当即被官军一锅端,包了饺子。
公孙胜这厮整天唠叨什么“上善若水”、“无为而治”,很可能带着大家投降,打都没打。
阮晓露几乎可以想象那画面:一个步军都头闯进公孙胜的丹房,张牙舞爪地威胁:“投不投降,不投降就把你的丹炉都砸成渣!”
……——
唯一可以慰藉的消息是,山上其他头领都没死,都在几百里之外呢。
她忽然想起跟李俊临别时,他的警告:花无百日红,梁山树大招风,不可能永远烈火烹油的过日子。
英雄聚义时豪气万丈,大多数人只图眼下快活,他们从来不会想,自己的退路在哪里呢?
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宋江交的卷子是招安,结果是不及格,死路一条。
在这个世界里,就算不招安,只要还是靠涉黑违法的勾当过日子,官府也迟早放不过这颗大毒瘤。
瞧瞧,怕什么来什么。
阮晓露思绪转了好几圈,突然看向戴宗,严厉道:“既如此,你跟梁山没有深仇大恨,为何却被我们绑在此处?”
戴宗反倒委屈:“为了送封信,我只请了十天的事假,我还急着回江州去应卯呢!谁知他们不让我走,说什么,怕我泄露山寨机密,就捆上了。后来官军接管此处,也不听我分辩,把我当贼党,一直关着……”
戴宗也有资格委屈。怪他利欲熏心,想要从宋江身上捞点好处。为了送个信,无故旷工,饭碗约莫都保不住。
他骂骂咧咧地往门外走,一瘸一拐,走得艰难。
阮晓露收起刀,一只手扶住戴宗腋下。
“戴院长,这么着。”她跟戴宗商量,“虽然咱们方才有点小摩擦,但此时误会已释,咱谁都别介怀。如今咱俩是一条船上的,咱们同进同退,想办法把陷了的梁山兄弟给救出来,行吗?”
情况紧急,能拉拢一个是一个。
戴宗搓搓脸上的灰,怨恨地看她一眼,没吭声。
阮晓露急道:“不是,你还记仇?”
方才两人互相不谙底细,见面就打,下手都挺狠。况且戴宗被她结结实实地摔了半张脸。对一些心胸狭窄的江湖客来说,这仇确实能记一辈子。
戴宗笑了笑,慢吞吞道:“小人可以保证,不会对娘子背后捅刀。但你说的什么救人,小人非梁山头领,没必要帮这个忙吧?”
阮晓露想了想,那也成吧。就他这本事,帮不帮忙都一样。
“那你告诉我,公孙胜、吕方、郭盛、石勇,眼下都关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