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阮晓露带着戴宗翻山越岭, 回到岸边船上。
戴宗一眼看见三个江州熟人,震惊不已:“你们也是被捉来的?”
张顺同样迷惑:“戴院长,你入伙了?难怪有去无回, 怎的不告知一下?”
鸡同鸭讲。阮晓露把他们扒拉开:“以后再叙旧。现在先活命。”
她把戴宗方才所说的情报,拣要紧的复述了一遍。
“……就是这样。官军杀到时, 山上只剩四个头领, 带的喽啰死伤大半,抵抗不得。”
三阮面面相觑, 面如死灰。
二张和李立交换眼色,神情复杂。
这大寨, 真的靠谱吗……不会名气都是吹出来的吧……
阮晓露接着道:“那四位头领, 眼下都锁在二关后面的耳房里, 外头有几十人看守, 我过不去, 只远远的照了个面……”
“娘呢?”三阮同时问。
“跟秀兰大姐一起关在哨所里, 外头也有人守着。我不敢近前, 就回来了。”
三兄弟听到老娘无碍, 长嘘一口气。阮小二念一声阿弥陀佛。
花小妹则急切地问:“那我的宿舍呢?我那些首饰衣服绣样话本还在吗?还是被抄了?——唉,算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土匪当了一年有余, 总算学会了个轻重缓急。
现在船上总共九个人:阮氏兄妹四人,花小妹, 张氏兄弟、李立,还有一个只管提供情报,拒绝组队干架的戴宗。
而占领梁山的官军, 少说也有几千人。有弓有刀有船有马,还有四个梁山头领做人质……
花小妹不是没打过架, 但少见这种大场面,有点怂。
“先出去,”她提议,“等寨主他们班师回来,禀明情况,再行攻打……”
阮家三兄弟同时摇头。梁山泊易守难攻,等官军站稳脚跟,梁山军一路疲惫,粮草见底,再行攻寨,纵有多名大将,难免落得以往剿匪官军的一般下场。
“嘘!”阮晓露忽道,“隐蔽!”
只听得锣鸣鼓响,一艘阔大的平底官船慢腾腾出现在水面上。那船上四面彩缚,插着旗,船首立着两个虞侯。
阮小七咬牙切齿,骂道:“狗官来收摊子了。”
济州太守亲自登船莅临梁山,既是接收战果,也是宣布胜利。
阮小七叫道:“擒贼先擒王,咱们去把那狗官杀了!”
“不可!”阮晓露立刻叫住,“太守是一方父母官。杀了他,晁大哥怕是只能当方腊了!”
阮小二也道:“不可鲁莽。咱们还有兄弟在官军手里。这个太守,留着有用。依我看,咱们……”
他瞪一眼戴宗:“转一边去,耳朵捂上。”
戴宗哭笑不得。他又不会水,不管这几个大汉密谋的啥,他都不可能泄露出方圆一丈好么!
“几位好汉,”戴宗小心道,“你们势单力孤,小人劝一句,别去送死。再不济可以一起回江州,可以从头再来……”
三阮把他当空气,互相看一眼,又叫过张横张顺,商议了几句话,敲定几个作战手势。
然后哗哗哗,五人扯下上身衫子,露出五副颜色各异、精壮的腱子肉。
花小妹大为不满:“碍眼,穿上!”
这次三兄弟却没听她话,大摇大摆地继续脱裤子,脱得只剩裈袴,回复了水寨日常打扮。
花小妹转过脸,气急败坏:“我回去告诉我哥!”
“你哥还不知能不能回来呢。”
阮小五冷冷一声,翻开船板,找出几把蓼叶刀。
三阮二张头一次组队,默契十足。毕竟都是杀人越货的老手,稍微几句话,就心有灵犀 一点通。
五人衔着刀,无声滑入水,分开几个方向,迅疾不见。
花小妹和李立水性不佳,留在岸上接应,顺带看管戴宗。阮晓露把兄弟们几件衣裳包成一团,放在脚下,接过船舵——
济州太守张叔夜,自从到任以来,就知道辖境内有个水泊梁山,被江洋大盗占据了,聚啸山林,劫掠过往行人客商,是个心腹之患。
不过,这个梁山倒是还挺有边界感,既不像江南方腊那样称王称帝,也不像以前清风山草寇一样滥杀无辜。只是抢抢过往客商和本地大户,号称“劫富济贫”,无知百姓还叫好呢。
里头的好汉也都是让人闻风丧胆的魔星。历任地方官都试图剿过。派了个何涛,后来又派了个黄安,全都干脆利落地全军覆没。政绩没拿到,反而成了污点,最后灰溜溜地卸任走人。
张叔夜走马上任之际,他的前任、前前任、前前前任……都曾热心来信,警告他这水泊梁山的可怕之处,让他千万别重蹈自己的覆辙。
所以,张叔夜自从坐上府衙,他的剿匪工作,核心指导思想就两个字:划水。
在州府各处张贴告示,警告过往客商注意守护财物;显眼的地方也都挂上了通缉令,告诫寻常人不要招惹这些山大王。再隔几个月派人去隔着水泊叫骂几句,显得自己尽职尽责,也就行了。
没必要赶尽杀绝,万一吃大败仗,他也得挂印走人。
不过这一次,线报表明,梁山泊里的贼寇许是闹了内讧,一大群人倾巢而出,只剩少部分人留在山寨。水泊内部防御空虚,正宜偷袭。
张叔夜消极剿匪,虽然无功无过,但也收获了不少唾沫口水,指责他胆小怕事,助长贼人威风。
这一次,他终于有点手痒了。
机不可失!
尽管是送上门来的功劳,但张叔夜还是十分谨慎,先派哨兵试探,再派土兵进军,并且再三叮嘱:带几副锣鼓,万一梁山来接战,就赶紧说自己是来招安的,千万别贪功。
试探了好一阵子,直到几路人马都来汇报:梁山的确几乎不设防,我们已经占领了整个山寨,少数贼人负隅顽抗,死了大半。剩下的全绑了。不信大人亲自来看!
张叔夜感觉有点像做梦。这是命里该升官发财,运势拦不住哇!
剿灭如此巨大体量的绿林团伙,也确实需要地方太守亲临收尾,以安抚人心。
张叔夜于是整装出发,踏上平稳的官船,前去接收战果。
船行在水泊之上,甲板上守着一圈侍卫。张叔夜在舱内安坐,望着水泊中心那座巍峨山寨,心潮澎湃。
八百里水泊收归公有,能收多少渔税哇!
回头把他们的大寨拆了,其余小寨留下,直接驻军上去。还可以给自己盖一个避暑别院,夏天来吃鲜鱼……
正美滋滋地畅想,忽然有人来报:“大人,前方有不明船只!小的去喊话问问,您安坐。“
巨大的官船前方,果然出现一艘小小渔船,十分没有眼力见地插进官船的航线里。
“你们是何人?”一个虞侯踏上甲板,喝道,“敢是梁山贼寇么?”
看着倒是不像。船上只一个大姑娘,脸色红润,笑容和善,不像是传说中那粗鲁残忍的土匪婆子。况且梁山所有的船只都已被官军缴获,半艘船也开不出水寨。
阮晓露大声道:“俺是左近渔户。梁山泊贼寇倒行逆施,百姓们怨声载道。今日官军前来剿灭,俺们心存感激,备点薄礼,特来拜谢官老爷!”
说着把三阮的臭衣服包往上一举,以示真实。
那虞侯哈哈大笑,回船舱里说了几句,出来时,手里拿着两串钱。
“难得你们如此忠心。这是太守赏的!接着!”
阮晓露微微偏头,藏住失望之色。
太守摆架子,不出舱。
阮晓露想了想:“那、那您来收一下俺的礼物。”
那虞侯原本不太想收礼。一个渔家女,能有什么好东西,那包裹看着灰扑扑的,里头估计都是臭鱼烂虾,不如不要,给太守留个好名声。
但是下面的“渔家女”软磨硬泡,坚持要给。争执了两声,船舱里张叔夜发话了。
“百姓一片心意,就收了吧!”
那虞侯这才松口,走到船头,袖子捋高,去接那包袱。
官船高,渔船低。那虞侯不得不弯下腰。
“喂,举高点……”
突然水面一晃。那虞侯重心不稳,当即栽下船去。扑通一声,渐起好大水花。
阮晓露惊叫:“有人落水啦!快救人啊!”
官船上几个人立刻赶过来,围在甲板边上。那虞侯不会水,扑腾着往下沉,幸而官服挺阔,一时间还没湿,罩在水面上,没让他立刻沉底。
众官兵吆喝一声,先扔了根缆绳,又给他抛了块木板。那虞侯慌里慌张,根本接不住。只好点了两个会水的,脱了甲,跳下去救人。三个人在水里扑腾。
说也奇怪,水底好像有什么东西扯着似的。脑袋一沉一浮,离那缆绳三尺远,就是游不过去。
有人道:“水里有水草,缠人的脚。再来多些人!”
赶紧摇近,大家跪在甲板上,伸手够不到。忽然官船剧烈摇晃,下饺子似的,甲板上又掉下去好几个。
外头噪声一阵比一阵高。船舱里的张叔夜听到外面聒噪,终于坐不住,起身探出门,斥道:“这是干什么呢!还有没有军纪!”
与此同时,船上的“渔家女”将船桨在船帮用力敲击。笃笃笃!
哗啦一声,水面上跃出两个湿淋淋大汉,明晃晃掣出尖刀在手。趁太守落单的瞬间,一左一右,顷刻间把张叔夜挟持在中间!
一群甲兵噤若寒蝉。阮小七大喊:“太守有令,谁敢妄动?”
阮小五环顾甲板,冷冷道:“都把刀扔水里!否则太守死了,你们陪葬!”
船上大部分虞侯、官兵都落水,仅剩下五七个离得远的,见太守被挟,瑟瑟发抖,听话地将钢刀掷进水里。
第三个大汉跳上船。阮小二呵呵大笑,将这几个倒霉官兵赶去船舱,砰的一声踢关了门,门框上别一把刀。
兔起鹘落,张叔夜才反应过来。方才还热闹气派的大官船,此时甲板上只剩自己一个。
“你们……你们是……”
头一次打起精神“剿匪”,就落得如此下场,他今年命犯太岁,现在后悔也来不及。
“想不到吧?”阮小七怒目而视,“俺们梁山还有人呢!”
张叔夜咬咬牙,突然掀起官袍,抽出支解衣刀,直取阮小七!
原来这张叔夜是参军出身,年轻时也算是弓马娴熟,不是那等坐以待毙的软蛋。
可惜二十年没上阵,哪里是年轻壮小伙的对手。阮小七轻轻一挥手,玩闹似的,那小刀就落入水中。张叔夜面色煞白,腿肚子转筋。
现在赶紧澄清,说本官是来招安的,还来得及吗?
第 82 章
张叔夜被请上小渔船。
“卑鄙!阴险!”张叔夜望着这明媚潇洒的渔家姑娘, 才反应过来是她设的套儿,当头大骂,“年纪轻轻不学好!天网恢恢, 疏而不漏,迟早教你们都伏法!”
阮晓露放下船舱的帘子, 拉来个竹席, 微笑道:“船板有点湿滑,您小心脚下。没有凳子, 您坐地上吧,就当下一次基层。”
张叔夜怀着一线希望掀帘看。他方才乘的那官船, 船舵已经被破坏了, 原地打转, 只好抛锚。大部分亲随都在水里, 挣扎着往船上游。
旁边几艘护送官船, 上面的人远远看到变故, 不知备细, 喊话问:“发生什么事了?”
阮小七揪过一个亲随, 扒了衣裳,往自己身上一裹,喊回:“太守官船漏水了!你们快来!让太守转移到你们船上去!”
护送船立刻变向, 忠心耿耿来救援。刚把水里的人都拉上来,忽然觉得脚底一凉, 鞋子已经泡在水里。
船舷慢慢向一侧歪倒。三条船上惊叫一片。
“救命啊!我们船也坏了,救命——”
这片水泊也真是邪乎。要说它险恶,怎么先前那么多战船都能顺利登陆, 单单轮到今日,接连出事?
莫说官船上大多数人都是旱鸭子。就算有个把会水的, 这茫茫八百里水泊,一眼望不到边,又值天气寒冷,人泡在里头,能坚持多久?
水面上哀嚎一片。很快,第一艘船开始翻转。邻船赶紧放出踏板,让这船上的人都逃过来。第二艘船顷刻间也沉了一半,大家慌里慌张, 逃去最后一艘船上。船舷吃水到顶,命悬一线。
突然有人看到那渔船。
“喂,兀那百姓,你快来救俺们,定然重谢!”
阮晓露不慌不忙地摇船靠近。
“人太多了,俺这船上最多能上十个人。”她喊,“你们商量一下,谁先来。”
“我!”“我先!”“我级别高,我先!”
一船的亲随军官你推我挤,争相踩上船头,眼看就要动手。
那船本就超载,一下子开始剧烈摇晃,沉得更快了。
张叔夜被关在船舱里,从那帘子缝中看到自己手下丑态百出,重重叹口气。
“人命关天,本官在此求个情,女侠别看着他们死。”
阮晓露微微惊讶,往后瞧一眼。这帮鹰爪还真摊上个好领导。
本来只是杀杀官军锐气,没想屠戮这么多人性命。既然张叔夜求情,她就坡下驴,抬起船桨,按节奏敲击几下。
咕嘟咕嘟的水声立刻停了。被困在船上的官兵大喜:“啊,不漏水了!”
“还磨蹭什么?”一个粗哑的声音突兀响起,“脱了衣裳,把自己手脚捆牢,做不到就请旁边人帮忙!快点!”
一船官兵冻得半死,闻言如同见鬼。乱了一阵才发现,船上不知何时多了个肌肉发达的河神,一口南方音,倚着一把大板刀,恶狠狠地看着大家。
张横:“愣着干什么?晚一步,等着吃爷爷的板刀面!”
船中积水已没过官军大腿,早就冻得人冰凉麻木。在此混乱之际,也没有精力思考反抗。张横再威胁两句,一船官军飞快解衣自缚,很快把自己捆成一串粽子。
“很好,挺利落。”张横略略检查了一下,冷笑,“看来平时没少捆百姓。”
他挥刀斩坏船舵,一步跃回渔船。张顺已在船上等着了。方才水底的破坏半数都是他搞的,忙活半天,尚且面不改色气不喘。
而且那脸似乎更白了,像尊大理石雕像。
“漂亮。”阮晓露给他个大拇指,“冲这个,若能过这一关,得记你哥俩一功。”
张顺一动不动,半天才道:“有衣裳吗?”
声音有点颤。
阮晓露大方道:“花小姐又不在。我不介意。”
张顺又顿半天,才小声道:“你们山东这水,实在是有点冷……”
头一次在北方“冬泳”,下水的时候挺兴奋,凿船的时候也挺带劲。直到湿淋淋的钻出来,凛凛的北风一吹,那陌生的彻骨滋味,差点让他原地升天。
炫一次技,差点把自己炫成冷冻鱼。
阮晓露这才明白他的意思,抱歉道:“刚才诱那虞侯的时候,你们衣裳都掉水里了。”
张顺:“……”
这时候阮家三兄弟先后上船,见到太守,大笑着唱个喏。
这仨人就经验老道,出了水,早就扒了虞侯亲随的华丽衣裳,紧绷绷的套在自己身上,导致举手投足都有点不自然,好似刚到天庭入职的弼马温。
“他娘的,原来穿绸衣是这般感觉!又舒服又暖和,一件顶三件麻的!”阮小七不住赞叹,“赶明给娘也做一身这样的。”
张顺扭头不看。
阮小二大笑,给他哥俩也丢去两套官军衣裳。
水军新老成员头一次配合作战,成绩不错。四艘官船沉了仨,一百来官兵全都解除武装,缩在那半漏水的平底船上瑟瑟发抖。而济州太守父母官,此时已经请到了身边。
张叔夜等这群土匪笑完了,坐直身,强作镇定:“义士何故邀截本官?既留了诸亲随性命,看来也非穷凶极恶之徒,敢是有话要说?”
不叫“贼寇”,而称“义士”,语气挺客气。
船上的人也就坦坦荡荡,纷纷报名字。
“梁山阮小二、阮小五、阮小六、阮小七、张横、张顺,今儿跟你交个朋友……”
阮晓露看那张叔夜,五十岁的人了,头发胡须都半白,溅了半身的水。官船上有炭炉,此处却冰冷一片,冻得老爷子嘴唇发紫。
她从船里翻出个破毯子,尊老爱幼地丢过去。
然后跟同伴们对对眼神,清清嗓子。
“您猜得没错,确实是有事商量……”
张叔夜笑起来,干脆摘下幞头,毯子铺在膝盖上,仰面打量这群男男女女。
“我不跟你们讲大道理——你们若能听进去,现在也不会在此地,做此等勾当——我只说一点,你们也看到了。梁山大势已去,凭你们几个,无力回天。就算在此杀了本官,本官以身殉国,死后敕赐立庙,加封名爵,何其美哉?而诸位也不会活着出这水泊。何苦来哉?本官指点你们一条路——赶紧把本官送上岸,然后摇着这艘船,即刻离开济州府,本官可以假作无事发生。以后做个良民,好自为之……”
张叔夜滔滔不绝一番话,倒把三阮说愣了,狐疑地相互看一眼。
三兄弟跟官军打交道多矣,所见皆是软骨之辈,稍微威胁几句就求爷爷告奶奶。碰上性命攸关之时,一般自己先逃为敬。
像张叔夜这样,面对尖刀面不改色,言谈之间浑不怕死的,还真是第一次见。
以前的经验有点不够用,又隐约有点惺惺相惜,觉得这太守投错了胎。要是生在贫民家,遮莫也是个响当当好汉。
阮晓露见兄弟们哑火,迅速接过话头,“不知是谁给您传的情报,说梁山空虚,没人了?这人一准没安好心。太守不知,我们几个只是前哨。我们梁山有一百单八头领,各自身怀绝技,还有几万精兵,之前都在跨州作战,此时都还在回山的路上。等他们回来,定然又是一场恶战。上天有好生之德,您定然不愿见到那么多伤亡……”
其他人听到阮晓露胡诌什么“一百单八头领”,也吓一跳,好在都管住了嘴,没问出声来。
张叔夜自然不信:“哪有那么多人,当本官是三岁孩童么!”
阮晓露笑道:“你手下的官军,以前只知道在泊子外头骚扰百姓,今儿头一次进来,怎知我山上底细?”
张叔夜冷笑:“倘若真有几万——就算打个折,几千盗匪在我济州府乡里横行霸道,会没有风吹草动?会无人报知本官?逃难的百姓早就把济州府城门踏破了!”
“那是因为俺们有寨规!”阮小七抢着说,“凡是下山活动,一律不得惊扰百姓!”
张叔夜嗤之以鼻。大宋禁军都没这纪律。真有这样的匪,早饿死了。
但他同时却暗暗心惊。之前得知梁山空虚,他和幕僚们一致认为是匪帮内讧,有人出走;如此一来,就算有绿林流入社会,也是一盘散沙,容易收拾;
如今看来,他们竟是有计划地离开济州,为别的江湖朋友“两肋插刀”去了?
这种气冲霄汉的壮举,张叔夜只在笔记小说里读过。要说发生在自己身边,还真有点超出他的认知。
张叔夜思索半晌,依旧淡定:“梁山易守难攻,如今山上已布置了重兵,你们就算有精兵强将,也要掂量一下胜算。”
“就怕他们不来攻,”阮晓露一拍手,“而是流窜到别的地方,比如……比如打个济州府,拆点房,借点粮,不在话下吧?嗯,攻打济州府还是好的,万一他们决定流窜到别的州县,甚至去京师闹点乱子,那麻烦可就大喽。旁人一看,哪来的流寇这么厉害?哦,济州府出来的……济州府太守是谁呀?怎么不管管?……”
张叔夜脸色一黑,眉头筋肉抽动,像个管不住学生的班主任。
“据我所知,济州府的守军总共三千来人,半数都在山上搬东西。战斗力么,咱不粉饰太平,我一个人大概能打仨。”她笑吟吟,说道,“太守老伯,你不想被贼寇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被偷家吧?到时大家换一换,您坐聚义厅,俺们寨主坐府衙,看谁坐得更舒服?”
张叔夜火冒三丈:“你们……”
“哦不对,那时候您已经被我们给杀了。留下如此烂摊子,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好听的追封,子孙也抬不起头……”
张叔夜知道她这话八分胡扯,但还是忍不住气恼:“你……你们蜗居水泊,怎知我济州府兵力强弱?”
阮晓露眨眼:“算命算的。”
张横悄悄给她竖个大拇指,表扬她的嘴皮子。
别的梁山好汉虽然不能轻易进城探听声息,但架不住她在济州府有熟人。随便跟李小二、跟张教头聊聊,再加上自己用心观察,日子久了,自然能推断出济州府的城防细节。
三兄弟奈何不了张叔夜,是因为 他们一直把他当一个“官”——贪生怕死、贪得无厌、色厉内荏、自私自利的狗官。
无数狗官在他们手下吃瘪丢命。可一旦张叔夜偏离了这个“狗官”的基本盘,三兄弟就有点拿他没招。
而阮晓露对古代的官老爷没有预设的偏见。她就把张叔夜当个普通地级市领导,心想,领导最在乎什么呢?
稳定啊!
现在出给太守的难题是,到底是把猛虎圈在山上呢,还是放他们出去,到太平地界满处游逛?
这个潘多拉大礼盒,他敢开吗?
张叔夜微微闭目,戴上幞头。
小船在水面上转了好几圈。金沙滩上已有官兵排队迎接,卵石滩上铺了木板,披甲军士列队两侧,等了许久。
太守再不上岸,旁人恐生疑虑。
阮晓露灵机一动,轻声道:“老伯,来都来了,俺们陪你上去参观一下?”
正好借机上山,去探一探真实情况。
*
张叔夜登上金沙滩。岸上官兵来迎,免不得有些疑惑。
“赵虞侯呢?钱校尉呢?怎么还有女的,是百姓?……”
张叔夜犹豫片刻。
他倒是可以立刻命令将这些绑匪格杀勿论,己方人多势众,也下得去这个手。
然而若如那渔家女所说,梁山好汉成建制地在外头游荡,万一转头去滋扰济州府怎么办?
稳定,一定要稳定。
于是简单解释,说官船抛锚,大部分亲随都困在船上。这姑娘是当地百姓,来帮忙的。
这些小兵平时连太守的面都少见,太守身边的面孔更是没几个熟的。听闻太守解释,深信不疑。
“行了,兀那妇人,这儿不是你待的地方,赶紧走吧!”
阮小七冷哼一声。
张叔夜忙道:“这个妇人,嗯……本官要她跟着,有公干。”
看着太守身影走远,小兵们那叫一个羡慕。这百姓立了多大的功劳,能跟太守一块走,这会儿她的祖坟是不是已经开始冒烟了?
一顶小山轿,嘎吱嘎吱地把太守载上山。沿途一片寂静,只有几处空荡荡的岗哨亭。
聚义厅大门紧闭,贴着新鲜的济州府封条。破碎的窗户纸随风招摇。门口守着几个土兵,见了太守,齐齐声喏。
张叔夜:“这是贼寇大本营。你们门外守着。本官要亲自验看此处。”
土兵不敢有违,揭了封条。
第 83 章
厅内正中三个交椅, 分属寨主、军师和妖道。旁边两面镶边旗帜,左手“气冲霄汉”,右手“义薄云天”。下头几十个型号统一的交椅, 两侧是长条桌和长条板凳,墙边堆着酒坛子。
张横张顺头一次瞻仰这名满江湖的聚义厅, 四只眼睛不够看, 走了半天的神。
此时花小妹和李立收到讯号,也赶来会合。
张叔夜又看见一个光彩照人大姑娘, 再吓一跳。这到底是土匪寨,还是谁家后宅?
而且这姑娘居然深谙官宦人家之礼, 笑盈盈一个标准万福:“见过……”
有人抢话:“江州两院押牢节级戴宗, 拜见太守。”
花小妹怒视戴宗。
阮晓露把他们招呼过来, 低声道:“二哥五哥守大门, 张家兄弟守后门。七哥跟着那太守。李立监视戴宗, 别让他跑了。花小妹望风。”
若在平时, 兄妹几个一齐行动, 都是阮小二发号施令。今日事关紧急, 这张叔夜跟他们不对付,反倒是六妹子似乎能拿捏他一下。那就听她的。
阮六姑娘的组织能力有目共睹。其余人先后点头。
但张横还是有些疑虑,低声商议:“就这么让他随便看你们——哦不, 我们老窝?”
阮晓露反而笑:“有啥见不得人的?”
“这是何物?”张叔夜忽然发现台面上一个小本本,拿起来好奇看一眼, “寨规?你们这还有人会写字?”
寨规是吴学究手笔,字迹工整秀丽,近一年来添添补补, 也写了几十页。
“杜绝浪费,禁止赌博……只取钱财, 不伤性命……这是什么?殴打妇女,军法从事……呵呵,有意思……”
张叔夜开始还不以为然地嗤笑,看了几页,神色逐渐凝重。
“看一眼得了。”阮小七生怕里头有什么机密,不客气地抢过他手里的本子,“想看全,来入伙。”
张叔夜肃然问:“这是写着玩的,还是……还是你们都会遵守?”
“如果太守您今日和平退兵,那这寨规就是严律,”阮晓露也正色回,“要是您贪功冒进,非要抢这块地盘,那它就是一叠废纸。”
张叔夜点点头,许久,吩咐道:“你们劫掠的金银存在何处?有多少?“
库房离聚义厅不远,也贴着封条。那房门原本重重上锁,此时都已被砸开。
库房里的金银已经被官兵清点完毕,整整齐齐地摆在一旁。张叔夜拿起清单一看,忍不住皱眉。
不是听说劫了大名府十万贯生辰纲么?这帮土匪怎么理财的,这才几年,怎么连个乡间财主还不如?
倒是有不少坛坛罐罐,一掀开,一股冲鼻酱味。
“老乡家的酱菜。”阮晓露介绍,“晁天王有时下山,见到贫苦百姓就散财。乡亲们无以为谢,送点自家土产。”
张叔夜:“……”
这还是土匪吗??
当然,实际上的梁山日常,也并没有这么高尚。“劫富”是常事,“济贫”看心情。寨规也并非人人严守,反正谁违规了,要么罚军棍,要么罚干活,要么扣军功券,弥补方法多种多样。
这些,张叔夜没必要知道。
凭着现有的信息,张叔夜拼凑出这么一群土匪画像:他们身怀绝技,纪律严明,平时只在山上演武聚义,只吃喝,不嫖赌,除了逃税逃役,没什么错处;实在没钱花了,才下山去劫个声名狼藉的大户,只谋财,不害命,还顺便放一把火,烧掉贫苦百姓的贷款借据……
张叔夜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可能,招手唤过亲兵。
“那被俘的四个贼首,给本官带上来。”
不一刻,吕方、郭盛、石勇,都被五花大绑,盛在陷车里,一排推了来。唯有公孙胜宽袍大袖,自由走来,只是后头跟着两个兵。
不难看出,谁是迅速投降的,谁是抵抗得厉害的。
不过阮晓露觉得也不能怪道长贪生怕死。换了她,面对众寡如此悬殊的局面,大概也不会傻兮兮去送人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但另外三个人都是血气方刚大小伙子,定然不肯束手投降,看来还是死战了一阵子,先后被擒。
四人被囚多日,如今突然出门,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刚睁开一条缝,就看到好几个熟悉的面孔。
石勇当场泪流满面:亲人啊!亲人来看我们了!
郭盛则脸色灰败。怎么,又有人被擒了?
吕方朝三阮怒目而视,张口就要骂:谁让你们擅自下山?
阮晓露使劲在后头打手势。公孙胜隐约明白过来,连连使眼色,做手势,把旁边三个人给嘘安静了。
张叔夜将这四个俘虏一一看过去,开口问:
“你们平日,每天都干什么,吃穿用度从哪来,跟本官说一下。”
四人互相看看,只是冷笑。
别看狗官现在得意,等我大军杀回,有你们好受的。
不过,若真等大军杀回,恶战之时,官兵会不会拿他们来祭刀泄愤,这就不能细想了。
张叔夜讨了个没趣。远远看着关上关下的营寨规模,突然道:“你们也没那么多军马吧?我看最多三千人。”
阮晓露猝不及防,被将一军。原本的“导游”路线,并不打算带张叔夜去兵营。然而这太守却是从过军的,还是从细节上推测出了梁山的兵力多寡。
她抿嘴,若无其事地笑道:“是没这么多人。然而一个顶你们十个。您看这儿。”
聚义厅东侧耳房后面,本是片原始森林。这林子却似遭过灾,外面都是虬结粗硬的老树,中间却有一块空地,横七竖八,倒着十几棵连根拔起的树。
“我们这有个和尚,闲时爱拔树。这些都是他的战果。”
鲁智深造访梁山的那几天,喝酒喝得爽快,酒后进行了充分的才艺展示。
虽然鲁大师并非梁山编制,但这时候借来救急,想必和尚不会介意。
张叔夜咋舌:“这……”
真有一百零八个同款魔星,闹将起来,他全济州府的绿化都要遭殃!
阮晓露不给他思考的时间:“看见断金亭顶上的大酒缸了吗?是一个行者没事扔上去的。”
“……”
“这石头缝里的红缨枪,是俺们山上的兵马教头扎进 去的,谁都拔不出来。您试试?”
张叔夜神色愈发深沉。山上的强盗个个如此神勇,把他们赶出水泊,赶入社会,到底是不是正确的选择?
花小妹知晓了阮姑娘的用意,也跃跃欲试地凑上来,笑道:“我们山上人人身怀绝技,连我一个女子都不例外。太守看见那天上一行雁来么?不是小女子夸口,我要射中那第三只雁的脑袋。”
说毕,库房里取一副弓箭,瞄准,英姿飒爽地拉开弦——
但见弦迸飞星,一声响处,箭矢腾空,正擦着那第三只雁的翅膀。
那大雁坠落半空,扑腾一会儿,又慢慢地飞上去了……
花小妹傻眼。
她近来苦练武功,但毕竟基本功不扎实,比不上她哥哥的百发百中。
好在张叔夜高度近视。他眯着眼,使劲向上找。
阮晓露二话不说,一溜烟往山下跑。过了盏茶工夫回来,手里拎着只死雁。
“射中了!”
花荣为了炫技,在山上没少猎杀野生动物。阮晓露跑到集体厨房,当即看到好几只没来得及拔毛的大雁,选了只还算新鲜的。
张叔夜久居官邸,不谙法医之道。况且天气严寒,还真看不出这大雁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
他倒抽一口气,看了看花小妹,情不自禁赞道:“真巾帼英雄也!”
三阮在后头鼓掌吹哨,怪声喝彩。
花小妹脸皮臊红,气鼓鼓地站着不说话。
张叔夜在山上逛了个把时辰,贼寇们对他还算客气,终于有点放松。
他笑着问阮晓露:“那娘子有什么本事,可否让本官开开眼?”
娇小姐居然是个神射手。那几个壮汉不必问了,降龙伏虎的力气,精熟的水性,他也已见识过了。只剩这个大大咧咧的小姑娘,也不像弓马娴熟的样子,不知有何底气跟他胡搅蛮缠。
阮晓露被问住了。她能干嘛?
大概是,让您脸着地?
不敢炫不敢炫。万一老人家摔出三长两短,梁山大业只能中道崩殂。
她笑一笑,避重就轻:“我么,我就在寨子里帮大家跑跑腿儿,管管后勤……”
张叔夜眼睛一亮。
如此不正常的谦虚,这才是深藏不露的角色啊!
方才看他们寨规里写明不准殴打妇女,难道这山寨竟是妇人当家?
“报——”
一个哨兵呼哧带喘地爬上山,拜倒在太守面前。
“报!与兖州交界处,发现大批不明来路的民间乡勇,正在西进!”
张叔夜问:“可曾杀伤百姓?”
那报讯的放低声音:“据说是所过州县,秋毫无犯。只因前一晚借了个大户的粮,那大户在州府里挂了个芝麻官职,因此星夜派人前来喊冤。”
张叔夜沉思半晌。
忽然,他拂袖走回聚义厅,指着阮晓露,边走边问:“你能做得山寨多少主?”
阮晓露猝不及防,忙跟过去,又回头看看公孙胜。这个眼下级别最高的梁山领导,正在角落里跟戴宗交头接耳,也许是在交换修道心得,半眼没往她这儿看。
她大步跟上:“您尽管提条件。就算我越俎代庖,也是山寨里自己责罚,不关您事儿。”
“好,”张叔夜回到聚义厅,拉下晁盖那把交椅,端坐桌前,一拍那虚拟的惊堂木,“你等梁山义士,可愿接受招安,报效国家?如若应允,本官可赦免你等打家劫舍、藐视法度之罪过,上奏朝廷,授予官职……”
阮晓露听得一身白毛汗。这张叔夜是个狠人!
耗不起,就收编。跟方腊思路一样一样的。
最关键的是,他有这个从容信心,在敌人的大本营里反客为主,与虎谋皮——这份胆识,当个地级市领导屈才了。
后头三兄弟匆匆跟上来,听见张叔夜如此说,当场便要发作。
“狗官……”
阮晓露赶紧灭火,抱着哥仨的腰,艰难往后推。
“消气消气,咱要是答应,晁天王回来肯定要咱脑袋。”
又想,还好把宋江送去东京了,否则他要是在山上,肯定得光速滑跪,说不定比太守还早想到这两个字。
有了被方腊“招安”的一番经历,她也不乱分寸,扬头反问张叔夜。
“太守且慢许诺。您要招安梁山义士,此事可曾上报朝廷?可曾得到皇帝核准?没有?那您这是坑我们呢?万一我们答应了,回头金銮殿那位来个翻脸不认,您觉得寨子里这些煞星会把气撒到哪?就算上头默许,您先斩后奏,擅自招安一方盗匪,朝里会不会有人揣测,您是暗自积攒实力,养寇自重,图谋不轨呢?”
反正几近撕破脸,她再出言不逊,张叔夜能把她怎地。
张叔夜怔了好一刻。他也万没想到,一个女土匪脑子转那么快,刹那间条分缕析,挑出他话里唯一致命的破绽,皮球直接踢回他脸上。
要知道,他以前也招安过不少不成气候的强盗。那些粗鲁汉子根本不晓得多问一句,一听“招安”,膝盖马上就弯,恨不得马上就披红挂绿,换一张皮去祸害百姓。
但张叔夜抛出这句“招安”,属于无成本试探。对方呛回去,他马上就改口。
“本官随便说说,你们且记心上,此事从长再议。”他笑道,“那么你们可否保证,此后摒弃抢劫之恶举,保这八百里水泊外的百姓安居乐业?”
三兄弟眉头拧紧。阮小七忍不住喊:“不让劫富济贫,让俺们饿死?”
张横也愣:“老子一辈子只知道抢劫,不会干别的!”
“水泊里那么多鱼,又不上税,”张叔夜轻飘飘道,“我看你们后山上又有大片荒地,花点心思开垦一下,也能吃饭嘛。”
这就属于想当然了。他一个不事生产的统治阶级,以为开荒种地、喂饱几千张嘴,有那么容易吗?
阮晓露忽道:“保证不给你济州府添乱,成吗?”
张叔夜一怔,想了想,义正辞严地道:“别的州府也不能祸害!——当然,本官只管得济州,旁的地方,也无从过问。你们真去了,本官也不知,惹下祸事,那是罪有应得,本官必定冷眼旁观,拍手叫好。”
“噗,”阮晓露忍不住笑出声,“谢谢您了。”
海沙村的境遇让她明白了古代的“人治”社会的精髓:这个社会上的大多数事情并没有明确的法律依据。跟朝廷,跟官员,原来都是可以讨价还价的。
就连那身上担了无数杀头刑名、罪行罄竹难书的绿林悍匪,官府平日里叫着“私通贼寇死罪死罪”,但情势所迫时,也可以屈尊纡贵,跟他们暗地勾结一下。
底下所有人都笑起来,听懂了张叔夜的言外之意。
阮小七大声答应:“没问题!保证绕着济州府走!”
咣当几声响。阮小二找出犄角旮旯一坛酒,倒出几碗,拍在桌上。
“太守?”
张叔夜嘴角抽动。这帮泥腿子土匪,还想跟他一起喝酒?
然而他身在匪窝,不入乡随俗,不能取信于人。
他慢慢伸手,犹豫着。
阮晓露灵机一动:“这碗酒的意思,您明白吧?哦对了,本来还应该杀只鸡,把鸡血混进去的。但眼下鸡都让他们撵跑了,要不您等会,我去捉一只……”
张叔夜一哆嗦,赶紧端起碗,唇角沾了个边儿,立刻放下。
“就这样,就这样罢。”
酒还不错。
梁山土匪这边不含糊,齐齐端起碗来干了。
聚义厅里没有多余官兵,一碗酒穿肠而过,留不下什么痕迹。然而在张叔夜心里,定然已留下永久的刻印。
张叔夜慢慢站起来,举着老迈的胳膊,卸下厅上那写着“气冲霄汉”、“义薄云天”的两面旗帜,卷起来。
花小妹:“你干什么!放下我们的东西!”
张叔夜摸着胡须,笑道:“留个质当。”
日后万一梁山不守信用,祸害济州府的民生,这两面旗帜就是这群男女“私通官府”的证据。就算梁山不清理门户,以后他们在江湖上人人喊打,再也没法混。
阮小七见状,虎着脸上去,扒开张叔夜官服,揪了个印章出来。
张叔夜大怒:“干什么?”
阮小七笑道:“留个质当。”
俺们好汉一诺千金,狗官居然敢不信,那也小小的礼尚往来一下。
张叔夜吹胡子瞪眼,最终决定忍了,就当这印不小心落水,回头刻一个新的。
至于梁山上的金银物资,济州府收缴大半,慈悲为怀地给剩下人留了半个月的口粮。
官军有序撤退,官船一艘艘开出港,梁山泊重归平静,只留一地凌乱的封条。
第 84 章
瘟神终 于送走。阮小七把寨主的交椅拉回原位, 耐不住心痒,一屁股坐上去,学着晁盖做派, 脚往椅子边一搭,左右四顾——
“兄弟们, 开会了!”
余音绕梁。
大家想笑不敢笑。最后是阮小二把他拉下去, 又好气又好笑,斥责道:“没大没小!这地方是你坐的?”
阮小七嘻嘻哈哈:“我坐着玩玩。”
梁山大本营失陷数日, 又奇迹般地回复原状。他有点恍若做梦,想做点出格的事, 驱散这种不真实的感觉。
天色渐暗, 空荡荡的聚义厅显得有些阴森。阮晓露张罗着点火把, 自己忙到手酸, 才点亮了一面墙。
石勇过来进谏:“姑娘, 山上桐油只剩一缸了, 咱省着点用。”
石将军石勇, 是个真正“混”江湖的——混日子的混。他逃走江湖的原因, 据说是十六岁时赌博,一拳打死了一个出千的。
鲁智深打死镇关西还用了三拳。石勇这效率比和尚还高三倍,确实值得吹嘘。
当然, 被他打死的那人,前一天刚过完六十大寿。这个细节就被他谦虚地略过了。
寻常江湖好汉, 随着时间推移,资历也水涨船高。比如鲁智深的出道之作是“拳打镇关西”,这才没几年, 江湖人士提到他时,他的简历里就多了“火烧瓦罐寺“、”大闹五台山”、“倒拔垂杨柳”、“单打二龙山”……
可谓战果累累。
但是石勇不一样。随着时光推移, 他度过青春期,到了十八岁、二十岁、二十六岁……
跟人自我介绍的时候,依然是:“因赌博一拳打死了人,逃走江湖之上。”
但石勇非常会傍人脉。凭着唯一的战绩,先结识柴进,又结识宋江,作为“宋江哥哥嫡系”上了梁山,有了头领编制,军功券也攒得飞快,不知道他每天都干啥。
阮晓露本来跟他不太熟——不奇怪。别的江湖好汉在一起,还能聊聊各自的光辉战绩。跟石勇聊天,他永远是:“老子十六岁那年……”
不过眼下,石勇和吕方郭盛一样,被官军审出一身的伤,衣裳碎成条,那打死人的拳头也包起来,吊在膀子下。
阮晓露对他印象改观,觉得这人能处。
她关心道:“去库房拿点伤药,我看还剩两三包。”
石勇道:“这点伤无妨!俺们几个去收拾收拾各处的垃圾。官军来这几日,到处祸害!”
吕方郭盛两个人也被解了缚,先后过来打了招呼。但阮晓露察觉到,三个人都跟公孙胜保持着距离,偶尔看跟他目光相接,一律翻白眼。
大约是道长投降太爽快,他们看不惯。
阮晓露点点头,把聚义厅交给这几位,然后跑回哨所,把老娘给接出来。
幸而老婆婆没受什么伤害。官军忙着封房子搬东西,对她这种“贼眷”正眼不看,只是关起来锁着。
阮婆婆一个劲的埋怨三个儿子:“新招来的那些个小伙子,一个个忒没礼貌!一点也不尊老,还推俺,让俺住小黑屋,跟官军一个德性!”
阮小二知道是老娘老眼昏花,把官军认成了喽啰,赶紧认错:“是,是,都怪俺把关不严。已经都教训过,遣散了,不让他们留在山上。”
齐秀兰悄悄告诉他:“俺哄着老婆婆,说是要给她翻修个大院子,只能暂时换个地方住。外头都是工地,所以不能出门,这才捱了好几日。你们再不来,婆婆要起疑了。”
阮小二朝她一揖到地:“大姐厚恩,小弟死不敢忘。”
齐秀兰随后委屈:“他们把我的酒都搬走了!这帮贼兵贼将贼官,比强盗还会抢东西……”
为了保护山寨牺牲的上百喽啰,都已被官军草草埋在荒地。大家想起过去的结义之情,不约而同地过去拜祭,烧了点纸,就地喝得烂醉,哭了一场。
能光荣死在敌人刀下,在绿林中也算是个不赖的结局。反正大家自从落草为寇的那一天,就没指望有个善终。
忙忙乱乱地歇了。第二天依然是收拾残局。阮小五怕官军杀个回马枪,带几个喽啰摇船出去探。
八百里水泊白茫茫,官军果然退得干净,眼下已回到州府了。
第三天,一排军马和旭日一起出现在东方。远远的朝霞中央,竖着梁山的杏黄旗。
大部队终于回来了。
*
晁盖和吴用听完了山寨里的变故,惊呆半晌。作声不得。
刚刚在青州打了大胜仗,那意气风发的劲头还没下去,兜头一盆冷水,把个晁天王浇得冰冰透心凉。
相比之下,宋江机缘巧合,洗白出狱,眼下已成蔡京门人——这个爆炸性的消息,平淡得如同一泓春水,晁盖只是说了两句“好好”,根本没心思评论。
而张横张顺李立三个人的加盟,若在平时,足够晁盖高兴三天。此时他也只能跟三位新朋友执手相看泪眼,道一声:“委屈你们了,一上山就遇到这事儿……唉,其实寨子里平时不是这样的,济州府近两年从来不曾来犯……”
“换太守了。”阮小二往墙上一靠,“新来的是个狠角色。”
石勇、吕方、郭盛也纷纷道:“那个太守深谙兵法,水陆并举,分三路包抄过来。就算当时所有兄弟都在山上,也定是一场恶战。”
虽然老大哥万分不愿相信,但张叔夜那枚油光水滑的私人印鉴、水寨里被毁的战船、聚义厅地上散落的封条、空空如也的库房、还有耳房里未能清理干净的陌生垃圾……都是铁的证据。
阮小二继续汇报:“当时山上是公孙道长话事。他……嗯,他好像没怎么……”
“道长战至力竭,被他们一个大将给敲晕了。”阮晓露突然发言,打断了她哥的大实话,“我们救出来的时候,道长还胡言乱语左右不分,昨天才恢复。”
远远的一旁,公孙胜打个喷嚏,有点诧异地抬起头。
公孙胜虽是道家子弟,但行事作风一直很佛系。他上梁山纯属随兴而至,压根没想到这个小山寨能被经营得这么红火。要是哪天梁山倒了散伙,他也不会太伤心。
这一次官军以压倒性的优势压境,守家的几百人里,多数叫着绝一死战。公孙胜觉得何苦呢。
他知道寨主大约不以为然,已经做好思想准备,合则来,不合则散。大不了出去云游嘛。
没想到有人横插一脚,还给他编故事?
公孙胜没多想,拂袖而起,叫道:“贫道没有被人敲晕!”
阮晓露摊手:“你看,还没想起来呢。”
旁边石勇吕方郭盛都是一脸不解。过了片刻,石勇反应过来,也说:“官军攻来时,道长身先士卒,率先迎战,但是嘛,许是多日没练,有点手生……”
阮晓露赞许地看他一眼。不愧是全梁山最识时务的。
晁盖嫉恶如仇,急公好义,虽然对兄弟们掏心掏肺,但有时也不免大家长做派浓厚,觉得所有人都该跟他一条心,永远心态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要是让他知道公孙胜根本没怎么抵抗,多年的交情估计马上清零,还得添上点仇。
在这危急存亡的关头,让领导层因为“三观不合”而爆发内讧、互相指责,有什么好处?
别人把晁盖当天神,觉得欺瞒大哥是犯罪。阮晓露有自己的价值观,撒个小谎,心里没压力。
其余人自然也诧异,但那日智斗张叔夜,阮姑娘力挽狂澜,保全山寨根基,众人看在眼里。她说话,已经有相当的威望。
于是都没反驳。
公孙胜深深看了阮晓露一眼,忍下自辩之词,点点头,算是默认。
晁盖泪花闪烁,亲自把公孙胜搀起来,握着他的手,久久不肯放。
“道长哪,一清兄弟,是我拖累你了啊……你脑袋还疼不疼,晕不晕,来看一下,这是几?——以后你若留下长久疾患,不用担心,哥哥给你养老……”
饶是公孙胜尘缘淡漠,此时也被晁盖的深情打动,抹了抹眼角,简单说:“分内之事,应该的。”
几个小喽啰跟着抽鼻子。
吴用也用袖子蘸了蘸眼角,但并没流泪。
“阮二哥,”他忽然问阮小二,“和官府都议定了何事,怎么谈的,你详细说说。”
阮小二抓抓脑袋,回忆了好一阵,慢慢说:“官府退兵的条件是,咱们梁山好汉,此后不在济州府境内劫掠——去别的州府他不管。对了,还要保障周围的民生安全。只要咱们说话算话,济州太守那边,也不会动真格的。”
晁盖皱眉:“不扰济州府,那不是少 了八成的进账?还要替官府当保镖,保护农田和百姓?当俺们是他手下官兵?还不发薪俸?”
这还是土匪吗?有点影响梁山好汉的英雄气概了吧?
可话又说回来,这个不太平等的条约,乃是危机中的城下之盟,他们几个若不妥协,当场就被官兵砍头。大部队有家难回,现在要么在流亡,要么在硬着头皮死战,不会平平安安地坐在聚义厅讲话。
阮小二:“太守还说,会定期派人抽查,或是让咱们派人去向他汇报。一旦发现咱们滋扰百姓、滥杀无辜什么的,第一次会提醒,第二次就不客气。说咱们的水寨旱寨城防细节他都瞧清楚了,叫咱们不要心存狡辩……”
吴用:“心存侥幸?”
阮小二一怔:“啊对,侥幸。”
吴用思索半晌,忽然把阮小二拉到聚义厅一角,低声问:“这些条款,是谁跟官府谈的?”
阮小二不假思索:“当然是我!”
虽然谈判的主力是六妹妹,但老大哥不在家,却代表山寨跟官府谈判,先斩后奏地决定集体命运。此事收益为零,风险无穷。阮小二跟大家商议过了,这个风险他一个人担。如若老大哥怪罪,也只怪他一个。
吴用却转了转眼珠,打量一下面前这个魁梧大汉。他目光真诚,胸膛拍得砰砰响。
“真是二郎一个人?”吴用诱导地问,“令妹没有参与?”
阮晓露闻声踅来。阮小二把她扒拉得远远的,叫道:
“就是我!没别人!”
吴用点点头,沉下脸。
“好!虽然你为山寨消弭一场祸事,但咱们军规写得一清二白,作为梁山头领,私通官府,擅自缔约,已是斩首的罪过。此是山寨号令,不得不如此。阮二郎,对不住了!刀斧手!”
这一声叫得满屋听闻。两个司刑喽啰惊诧莫名,倒拖军器,慢吞吞磨蹭过来。
新来的江州三人组也惊得合不拢嘴,相互看看,眼神都是一般: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晁盖愣住,放开公孙胜,跑过来。
“军师,这……”
阮小二也立时脸白,然而兀自挺胸而立。
“俺明白。连同俺们三兄弟私自下山的罪过,都算在俺身上!五哥七哥,以后好好照顾娘和妹子!”
晁盖还没弄清楚事情何以到了这个地步。他一步挡在阮小二前面,圆睁着虎目,叫道:“先生!这是何意!你不是常说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虽然他不是将,我也不是君,但二郎为山寨谋出路,事急从权,何罪之有?不仅无罪,要我说,还有功!你好好想想!”
山寨里是军师掌管法度。吴用见老大亲自干涉,也不好硬刚,改口:“那也得即刻逐出山寨,否则这个口子一开,以后……”
“够了,差不多得了!”阮晓露终于忍不住,冲到吴用跟前,把他怼得一退三五步,“你不就是觉得我也有份吗?咱明人不说暗话,条款都是我谈的。我兄弟没那个耐心,好几次差点把那太守给砍了!你要罚什么私通官府的罪过,冲我来!”
吴用被她喷得出不得声,缩在犄角旮旯,扇子护体,外强中干道:“姑娘何以动怒,小生……小生只是照本宣科而已,军规……”
晁盖反应过来,看着这个支楞一身逆毛的小女孩,有点难以置信,“是你……?”
他第一反应是不信,随后又不得不信。老天爷对阮家兄妹各有眷顾,兄弟三人义胆包天,神勇过人,然而论嘴皮子脑瓜子,三个加起来都比不上这个梳辫子的。
老大哥随后有些无来由的恼怒:“你、你一个小姑娘家,怎么能自作主张呢?济州府那个官,他会跟你谈?”
有个词怎么说来着,母鸡打鸣,就是不对。她一个女流之辈,一本正经地代表梁山跟济州府谈判,这不是折了整个梁山好汉的锐气!
阮晓露叉腰笑道:“事态紧急,没想那么多,抱歉。”
嘴上说抱歉,语气神态可没一点抱歉的意思。她跟公孙道长一个心态,只求问心无愧,合则来,不合则散嘛。
反正事已至此,您能咋地。
晁盖心中天人交战,理智上觉得她这事儿办得利落,应该表扬。
但也应该好好敲打一番,不能惯着……
正纠结,吴用轻轻拍拍他胳膊。
“兄长,”军师拿扇子挡脸,一双狐狸眼微闭,几无声息地提醒:“事急从权,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仅无罪,而且有功……都是您自己刚说的。要是弟兄们听见您出尔反尔,面子上多不好看哪。”
晁盖:“……”
隐约觉得有点冤。方才他看吴用专横跋扈,居然敢动阮小二,情急之下,才说出那么多维护之语。现在好像成了,他得用同样的态度去维护阮六姑娘,否则就是双标,不给弟兄们做好榜样。
老大哥一向严于律己。已经说出口的话,绝对不会再吃回去。
晁盖轻轻叹口气,一拍阮晓露肩膀,粗声道:“辛苦了!坐下歇着吧。咱们还得清点损失,商讨对策,叙功的事别着急,以后再说。”
阮晓露又是惊喜,又是疑惑。但老大哥已经表了态度,她也不多问,还是规规矩矩道了谢,喜滋滋退下。
回头一瞧,吴用藏在扇子后头,朝她挤眉弄眼。
阮晓露皱了半天眉头,悟了,气势汹汹的跑到吴用跟前。
军师还得意呢,小声问她:“此计何如?”
“你敢拿杀头来吓唬我二哥,”阮晓露指着他鼻子,恶狠狠敲打一句,“别想让我领情!”
吴用撇嘴,好像嘟囔一句“不识好歹”,但随后泰然自若地微笑。
“在此危急存亡之秋,闹得兄弟……哦不,兄妹跳墙,于山寨有何好处?”
阮晓露无言半晌,扭头走人。
走两步,暂停,忍了又忍,甩下一句话。
“是兄弟阋墙,不是跳墙。你才跳墙。”
第 85 章
阮晓露以为, 退了济州府的官兵,算是解决了梁山的一个大难题;却万万没想到,更大的难题在后头。
青州慕容知府高调剿匪, 把州内几个小山头打得瑟瑟发抖。鲁智深武松在外游历未回,杨志被陷。桃花山白虎山一同支援, 顶了多日, 终于撑不住向梁山求救。晁盖义气深重,当即点兵下山, 带了几乎全部的梁山精锐。
这一仗,据说是打得昏天黑地, 总算是个险胜。阮晓露当时不在场, 但看到陆续回山的各个兄弟, 十之八九都挂了彩。就连林冲也在大腿上扎了条绷带, 可见战况激烈。
一场恶战过后, 青州境内的绿林小据点, 什么白虎山、桃花山、二龙山, 都已经满目疮痍, 不太适宜人类居住。大家一合计,不如收拾东西,跟新老大到梁山混!
晁盖豪爽应允。反正山上那么大地方, 他还嫌冷清呢。兄弟越多越好。
当然,答应之前, 不忘阐述一下梁山的招生标准:要上山,得先审查一下思想资质,三观契合, 才能结拜。
这么一筛选,留下约莫三分之二的人, 喜气洋洋地向济州府出发。
这些人跟梁山军队并肩作战、生死与共,已经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一路言笑晏晏,称兄道弟,宛如一场规模巨大的春游。
“新移民”跟在队伍最后头,连头领带喽啰,占了几百条船,浩浩荡荡地开过来,比上次宋江带的“上山团”还要规模宏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官军又从天而降呢。
“乖乖,”掌库喽啰周老三刚被从小黑屋放出来,眯着眼睛,远远看见船队,一连声叫苦,“房子不够住了,粮食不够吃了,钱不够用了……”
急急调动手下小弟:“把库房里所有的被褥铺盖都找出来!每个宿舍加盖双层床,东西耳房的大屋,一间隔成四间!还有……还有,柴房里的柴都堆到粮仓去!反正现在也没什么粮食!柴房好好打扫一下!把能支取的金银都取出来!……”
晁盖带头捐献自己攒的私房钱,缓解山寨的财政困难。
阮晓露远远看着那船队,再次赞叹自己的英明决策:还好当初李俊赠的巨款她没要。否则,如今山上人口暴增、家徒四壁的情况,怎么也得高风亮节一下,拿出来支援山寨建设吧?
李大哥要是知道他拿命换来的金子都用来给梁山好汉修宿舍了,气也得气死。
同时心中隐约动念,在水浒原著里,是宋江一波波往梁山上拉人;如今宋江另谋高就,梁山还是势不可挡地发展壮大,吸纳四方好汉,成为山东顶流。
也 许,“蝴蝶效应”并没有那么大能量。这世界运行的脚步,不会因为一个细节的错位而打断。就算缺失了几环,大方向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聚义厅刚刚修补完官兵破坏的痕迹,就扎上彩缚,缠上红花,挂上灯笼,摆上酒席,喜气洋洋地召开新成员欢迎大会。
首先当然是叙功。青州一战,人人有功,大家一同领赏,顺便科普一下军功券的使用方法。
同时,几日之前山寨险些被偷家,这事没法隐瞒,晁盖也不想隐瞒,坦承地跟兄弟们讲明了事发经过,检讨了自己,保证以后点兵作战时,会尽量保守行动,避免急躁冒进,再犯顾头不顾腚的错误。
留守山寨的几百喽啰,在此役中折损过半。这些义士已全部重新厚葬,又请金大坚刻了个巨大无比的集体追思碑,让道长做了场宏大的法事,以慰后人。
阮家兄妹四人、花小妹、张顺,在淮东盐场和官兵勇猛作战,拯救百姓,大大提升了梁山的江湖口碑;加上新来的张横、李立,又在山寨危机之时不慌不乱,力挽狂澜,成功劝退官军,保全山寨基业,各授甲等功。
新上山的好汉们也算是见多识广的绿林人物,却从来没听说过,官军到口的肉还能吐出来,被偷的家还能让人送回来。听完此事细节,纷纷目瞪口呆,满脸写着“还有这种操作?”
晁盖满意地看着大伙敬佩的神色,犹豫片刻,接着道:“尤其是阮小六姑娘,智斗那太守张叔夜,表现可圈可点。我建议,除甲等功外,此一战缴获的金银细软,除充公入库之数,众兄弟分配过后,额外分她双份,大家觉得如何?”
阮晓露又惊又喜,按照山东人社交准则,赶紧站起来谦虚:“我是尽本分而已,大哥如此错爱,担当不起啊!”
众领导都劝:“哎,有什么担当不起,你这份功,多少钱也买不来哇。”
三辞三让之后,阮晓露抱着一包十几两金银,嘴里叼着三张军功券,满载而归。
金银倒是小事。关键是寨主的表态,一下子把她送入所有人眼中的焦点。
厅里的“新同学”三观再次刷新,忍不住窃窃私语。
“一个小妹妹,给这么大功劳!跟兄弟们一视同仁!”
“没错,这寨子里的妇人都是厉害角色,早就听说了。”
“被她打了,能还手吗?是不是有寨规……”
“人家是江湖女侠,不是那不讲道理的泼妇。你不惹她们,谁没事揍你?”
……
其实若倒退回几年以前,晁盖是肯定不会对“小妹妹”如此青眼相待的,顶多给她买点金银头面,或是把功劳发给她的兄弟,以资鼓励。
但是如今,一则阮姑娘在他心目中已经地位斐然,二则,老大哥内心对女眷的轻视,早就被另一个更强烈的念头代替:给新上山的兄弟们显摆显摆,我梁山上,就连一个跑腿小妹,也是如此牛掰!
“显摆”效果显著,晁盖满意地在新同学的面孔上,看到了对新家庭的认同和忠诚。
“咳咳,”吴用出来煞风景,沉下脸,“咱们梁山,赏罚分明。立功了,固然不会亏待,然而若是犯了军法,一律严惩!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花小妹!”
四个“小”字辈的难兄难妹出列,捧着刚收到的军功券,虎头虎脑站一排。
擅自下山,军法处置。司刑喽啰出列,大砍刀悬在四个人脖子上,就等寨主一声令下,大义灭亲。
全厅新同学噤若寒蝉。
然后吴用才站出来,继续走流程——鉴于几位于山寨有功,那么将功赎罪,此次暂且免了死罪,下不为例。
四人的军功券还没焐热,就被收了回去。此外,阮氏三兄弟肩负水寨防御重任,擅离职守,罪加一等。再罚三张军功券。若是拿不出来,自己去后头领军棍。
三阮面色肃穆,低头认罚。
花小妹却满不在乎。免费下山玩了一圈,出尽风头,管他军功不军功。
她甚至觉得有些骄傲,刚要笑着说什么,余光看到她哥哥花荣在底下着急,使劲朝她竖食指,让她严肃点。
花小妹总算会意,赶紧也低下头,假装悔不当初。
军师杀鸡儆猴,给新人上了一堂生动的军法课。新同学们神色凛然,纷纷表示军令如山,以后绝对不拿它当儿戏。
赏罚结束,开始吃席。
这次的“移民团”成员背景多样,更是带了好些女眷——施恩的奶奶,孔明孔亮的姨婆、雷横的老娘、曹正的老婆……但她们都自觉进入后堂,单独坐了一桌。尽管几个梁山老人都过去招呼,说在俺们梁山,只要是女中豪杰,也能去正厅上桌。但这些大婶大嫂当惯了土匪背后的女人,猛然接受不了这个新习惯,更不觉得自己是什么“豪杰”,推辞一番,还是留在后头,热热闹闹地围了个小桌,互相交流搬家心得。
大家看请不动,也就算了。毕竟后厅也有优势:有人发酒疯时,波及不到那里。
晁盖大着嗓门招呼:“来了都是兄弟,都是一家人!休分什么先来后到,都坐一起!来来,旧兄弟都分开着点,跟新上山的坐一块儿,大家亲近亲近!——哎哎,你们两个,同吃同宿二十多年,这会儿就别腻着了,跟大伙穿插着坐!
被点名的是毛头星孔明、独火星孔亮,兄弟两人本事一般,但在江湖上来头可不小。
他们是宋江的徒弟。
两人本身武功平平,绿林中拿不出手。但是他俩有一个长处,就是非常能把握机会。
当年,得知宋江流亡江湖,经过自己的庄子,两个人灵机一动,带着礼物就去结交。
这不新鲜。毕竟想跟宋江结交的人多了。但别人见了宋江,顶多是纳头便拜,叫一声“哥哥”;孔明孔亮独出心裁,见了宋江,纳头便拜:“师父!我们要学武功!”
宋江惊喜万分。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头一次有人跟他学武艺!
当即收下这两位开山大弟子,将自己所学倾囊相授。
孔明孔亮的武艺进步神速,把自家庄子里的鸡鸭猫狗欺负得满地乱跑。
就这样,孔明孔亮挂靠到江湖最牛导师,顺理成章地拿到了梁山编制。
知道他们是宋江的爱徒,大家也都对他们十分客气。
除了宋江,他俩只怕一个人。
一阵冷风扫过长条桌,孔明孔亮慌忙站起来让路。
“师兄好。”“师兄好。”
武松斜眼看看他俩,随意点点头,然后大踏步朝对面长条桌走去。
阮晓露正跟一个蹄髈较劲,满嘴油花。忽然眼前一暗,对面坐了个高大的身影。
“听说你把那混江龙给收拾了?一招制敌?”武松手指头勾来两个碗,高冷的脸上终于出现点笑意,“痛快!”
阮晓露:“……”
这又是哪个到处乱传?飞快过一遍当时在场的人,威猛兄弟肯定不敢,估计是张顺。
扭头看看,张顺正被一群人围着敬酒。他在江州揍了一场李逵,一战成名,名气比他人还先到山东。
张顺被灌得半醉,拍着自己的白巧克力腹肌,毫不藏私地跟新朋友们分享磨练水性的秘诀:
“只要有毅力,就能练成!大家都可以试试!第一天,伏在水里数一百下……”
阮晓露一口老血。山上好汉的智商分布极其不均,真会有人信的啊兄弟!
赶紧寻思,跟二哥提议一下,明天开始,得在水寨加强安全巡逻,免得出现一堆自不量力的浮漂。
面前滑来一个碗。武松:“喝酒?”
武松现在认定她是梁山第一酒桶。跟她喝,最痛快。
旁边几个新上山的不知备细,见武松进厅之后谁也不鸟,直接找个不认识的姑娘,眼珠子掉下来,赶紧八卦。
“……拜山……断金亭……别不信,她赢了……”
阮晓露哪敢再跟武松拼,赔笑:“二师兄啊……”
虽然你这张脸实在帅绝人寰,但是俺、俺见了就想吐……
这话不能说,要命。
孙二娘跟一个面相老实的汉子歪在一块儿,隔两个席位朝她乐,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阮晓露灵机一动,跑下席,转一圈回来,拎着个大酒壶。
“江州‘玉壶春’,知道你上次没喝够,特意带的。二师兄,请!”
武松大喜。这玉壶春虽然烈度不如那昙花一现的“仙人酿”,但风味淳厚,也是他心头所爱。当即开了泥封,自己倒一碗。
阮晓露:“只有这一壶哦,慢 点喝……哎,给我匀点儿?”
武松这回假装没听见。搂着一壶好酒,甚至假装不认识她。
阮晓露松口气,一抬头,又看见熟人,喜出望外。
“大师大师!沛县特产的酱狗肉,给你带了二十斤!来来来……”
一颗光头鹤立鸡群,从人群中徐徐而来。鲁智深忽略身边一串“吾师”,也径直朝阮晓露大步走来——
然后略过她,走到齐秀兰跟前,结结实实地叉腰一站。
“大嫂!上次洒家保证过,给你干一年的活!这不是洒家来了么,哈哈……以后就住山上了!俺跟寨主说好了,就住你那酒坊旁边!何时开工?”
齐秀兰正愁怎么重启酿酒作坊呢,如今天降打工人,忍不住上手拍拍大和尚的胸脯,又摸摸胳膊,喜得合不拢嘴。
鲁智深呵呵大笑,也不恼,张着臂膀转半圈,还说:“洒家这气力如何,一个不顶你手下十个?”
“不急不急……十个哪够,至少顶二十个!”齐秀兰咧着嘴,语无伦次,“明天就行,喝酒喝酒!”
只是酒没喝两杯,和尚就被别人给请走了。大师太受欢迎,当初在二龙山上深居简出,绿林里只闻其传说;如今来了梁山大寨,一群头领争着和他结交。
凡是跟鲁智深有点交情的,比如打虎将李忠,也连带着成了香饽饽。十来个人围在李忠身边,听他绘声绘色地讲:“当年在渭州,兄弟和鲁师父、还有史进史大郎一起喝酒,忽听隔壁有人在哭,叫过来一问,原来是个卖唱的女子,叫金翠莲,被一个外号镇关西的恶霸强占……”
众人唏嘘嗟叹。
甚至被鲁智深揍过的,比如小霸王周通,此时也成了香饽饽。十几个人围在他身边,听他活灵活现地讲:“当年兄弟不才,看上桃花庄刘太公的女儿,打算娶了当压寨夫人。谁知到了晚上,摸进新房,没见到美人儿,我的娘,床上一个秃脑门……惭愧惭愧,你们看小弟身上的疤,这里这里这里这里……唉唉,以后再也不敢了……”
众人哈哈大笑。
当然,拥有江湖传说的,不止鲁智深一个。
作为梁山水寨扛把子,阮氏三雄手底下的鹰爪冤魂,比其他头领加起来都多。近日他们又闯荡江南,盐场里大败当地军马,这事也渐渐在江湖上传开。梁山好汉跨省行侠仗义,大大提升了山寨的威望。
他们哥仨身边,如今围着百来人,一层又一层,都带着膜拜的目光,兴奋地聆听三兄弟的光辉事迹。
当然,说来说去,大家最爱听的,还是智取生辰纲。听了一遍又一遍,百听不厌。
生辰纲里装的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它已经成为了梁山无可撼动的起源传说。
阮小七不厌其烦地宣讲细节:“……谁让那杨提辖非得顶着烈日走路?到了大中午,人都走不动了,那担子都丢在地上。就算是强取,俺们也夺得来。你说他是不是傻……”
正讲得口沫横飞,忽然意识到,周遭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
里三层外三层的听众自动分流,让出一道缝。
一个大汉阴沉沉地走来。但见他魁梧硬朗,一张正气十足的国字脸,惜乎面皮上老大一搭青记。而另外半边脸也铁青着,整个面孔主打一个青。
“嗯?讲啊。”这人掀开毡笠,冷冷地道,“接着讲啊。”
第 86 章
不知何时, 整个聚义厅都安静了。人人捏着一把汗,放下了手中的酒碗。
一只耗子溜下房梁,窸窸窣窣地逃进洞里。两条黄狗夹着尾巴, 慢慢退出厅外。几个搞卫生的喽啰低头擦桌,越擦越远。
有人不明所以。旁边的人小声告诉:“青面兽杨志, 就是当初丢了生辰纲的那位。”
因缘际会, 也上了梁山,当头撞上当年的一群大冤家。
阮小七抬头一看, 只见杨志身后,白胜鼻青脸肿地倒在地上, 齐秀兰一边骂他没本事, 一边给他吹头上的血包;刘唐也人仰马翻地靠在墙边, 捂着胯, 腹股沟旧伤复发。几个小喽啰端着药酒, 互相推让:“你去。”“俺不去。”“你手轻, 你去你去。”
两个人都是当初“智取生辰纲”的团队成员。
三兄弟当即就明白了, 互相看一眼, 哈哈大笑。
阮小七高声道:“杨制使,好久不见!”
阮小二笑道:“上了山,就是兄弟。以前的梁子, 早解早痛快。你是想就在此处呢,还是出去?”
三兄弟一脸挑衅的笑, 跃跃欲试地跳下凳子。
公孙胜赶过来在一旁灭火:“莫冲动,此乃历史遗留问题,莫冲动……”
上天有好生之德。这杨志是三代将门之后, 五侯杨令公之孙,应过武举, 做到殿司制使官。真打起来,阮家三个自学成才的草民可不是对手啊!
“贼道,”杨志横他一眼,“要么你先来?”
公孙胜麻溜转身走人。
杨志丢下斗笠,慢慢捋起左边袖子,又捋起右边袖子。
阮小五仰脖喝干一大碗酒,撕开衣衫,露出那只郁郁葱葱的豹子,一声大喝。
人生能有几回搏。三兄弟的心思都一样:打赢了,下半辈子有的可吹;挨揍了,那是还以前的债,光明磊落。
眼看就要见血。半数喽啰已经躲到了厅外。有人飞奔去叫寨主。
其余人粗气不敢喘,唯恐一会儿血溅自己身上。
“咳咳。”
就在这落针可闻的时刻,忽然有人极其不识时务地清了清嗓子。
杨志蓦地转头。
看到桌子上坐着个年轻姑娘,眉眼干净,身段利落,就是有一只大油手,举着半个蹄髈,朝他摇了摇。
“杨制使——杨志是吧?”阮晓露面无表情,开始采访:“请问你正式入伙梁山了吗?”
杨志觉得莫名其妙,点点头。
“热烈欢迎。”阮晓露接着道,“那么请问,梁山的寨规军规你都背熟了吗?”
杨志虎着脸,摇摇头,“你是谁?”
阮晓露环顾全场:“来个人给他背一下。”
几百个嗓子集体开嚎:“听大哥话,兄弟同心!”
杨志猝不及防,吓一个激灵。
“……禁止赌博,杜绝浪费!……手足相残,军法处置!……”
杨志听到这几句,脸上已经青得发黑。
阮晓露:“你方才已经打了两个兄弟,按军规,该罚八十军棍,两个月苦役,当然也可以抵扣两个甲等功,但你初来乍到,军功显然是没有的。去跟军师求一求,也许能赊着——如今还要再打三个,那就得再加一百二十军棍,三个月苦役。除非你天生喜欢受虐,否则我劝你三思。”
这些军规算法,梁山老人自然如数家珍;但杨志脑子完全没跟上,懵懵懂懂问:“这是什么跟什么?……”
阮晓露转向自家三兄弟:“还有你们,若是擅自跟梁山兄弟动手,同罪同罚——唉,咱们军师是吃白饭的吗,宣讲落实军规寨规,这本来应该是他的活……”
有老实人答:“杨制使刚进厅,吴学究就说去解手……咦,这都半个时辰还没回来,别是掉茅坑里了,小的去看一下。”
阮家三兄弟也反应过来,懒洋洋收了架子:“对对,不能随便打架,俺们得遵守寨规,给兄弟们做榜样。”
本来就没把握赢,现在有个台阶,正好就坡下驴。
小喽啰背寨规的声音稀稀拉拉:“如欲放对,断金亭见,提前三日,登记时间……”
阮小七猛然想起还有这规矩,立马又活了:“对对,青面兽,你要想出口恶气,可以跟俺们提前约架!不过也有规矩,被挑战一方,自己选比武手段。你要是挑战我呢,那咱们就水里见,好不好?看见后头那个小粉板了吗?现在就可以上去登记!你打不打?哈哈哈哈……”
他吸取当初轻敌大意、被武松血虐的教训,这次直接要求下水,绝不客场作战。
几个水寨喽啰狐假虎威,跟着哈哈笑。
“就是啊,要想打还不容易,跟俺们大哥水里去打……”
阮小二阮小五互相看一眼。阮小二笑道:“这不是欺负人吗!”
阮小五板着脸道:“怎么能这么说,没准人家水上功夫比咱们还强,到时候让咱们心服口服。”
阮小二点点头:“可不是。喂,杨制使,俺们等着你邀约!”
三兄弟哈哈大笑。
杨志委屈得脸都绿了,狠狠哼一声,转身走人。
*
杨志最终也没在小粉板上登记。他丢不起那个人。
当然,随着梁山吸纳众多新人,断金亭校场也热 闹了好一阵子。大家互相摸底,友好交流,打得团结而紧张,严肃而活泼。虽然也偶有断胳膊断腿,但在绿林里已算得上很文明。
阮晓露一场不落地观摩学习。多场高质量赛事看下来,觉得自己本事也渐长。跑去找花小妹对练,也能打个平手。
不过花小妹也很难约出来。她忙着陪嫂子。
花荣的媳妇——也就是她的嫂子崔氏,当初清风寨之变时,根据宋江的安排,原本在孔明孔亮的庄子里避难。这次寻到机会,一同上山。
崔氏据说是名门淑女,上山时一顶小轿,众人伸得脖子抽筋,也没看到她一片衣角。
花荣夫妻团聚,十天没出院门,也没参加例会,训练也放了鸽子。直到军功券全扣光,花荣才恋恋不舍地重新出现在聚义厅。
无数双羡慕嫉妒恨的眼睛,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打量他。
孙二娘低声道:“俊俏。”
施恩啧啧:“容光焕发。”
张青摇摇头,“黑眼圈有点明显。”
曹正努努嘴:“步子也有点虚。”
“我回来了!”花荣恍若不闻,一脸阳光,笑容满面地朝众兄弟拱手,“今日该兄弟下东山巡路。谁跟我一起去?”
巡路就是剪径。剪径就是劫财。抢到财物就有军功。花荣本事高强,平日都是一呼百应,大伙抢着跟他组队。
但今日,无人响应,大家面带微笑,把花荣看得面红耳赤。
吴用咳嗽一声。
“嗯,花将军缺席多日,尚且不知,咱们……嗯,暂时不巡路了。”
*
为了践行和张叔夜的约定,梁山好汉不能再去济州府发财了。
此前“新同学”上山的路上,也曾撞见过小股官军。但那官军都似瞎了似的,隔五里地就开始回避绕路。现在看来,是张叔夜释放的和平讯号,表明自己遵守约定。
这太守能处,不是“狗官”。晁盖也决定给他个面子。
新人上山,聚义厅里天天开席团建。领导层趁机闭门开会,紧急商讨山寨的未来路线。
吴用悄悄叫人把阮六姑娘也请来。毕竟是她跟张叔夜直接对话的。
不过临到门口,晁盖有点皱眉头。山寨首脑议事,小姑娘参会算什么?
阮晓露十分乖巧,作势退出:“大哥想必胸中已有规划,如何带领山寨走出一条发展,繁荣之路,您一个人说了算就成,到时我们听您指挥,不用动脑子……”
晁盖一听“规划”俩字就头大。他理想中的土匪生活,就是没规划,不经营,潇洒一天算一天。桌上永远有酒肉,身边永远有兄弟,路上永远有富商,唯一缺席的就是狗朝廷——这才叫人生至乐。
还搞什么“繁荣发展”……听着就脑仁疼。
算了算了,这脑子还是留给别人来动吧。
招招手,“进来进来。”
阮晓露也不谦虚,直接切入主题,畅所欲言:“海沙村的事态始末,我已经汇报过了。抗争的结果是,盐场自治,安全自理,官府只要定期去收盐;如今济州府的意思,是让咱们梁山也‘自治’,只要不给官府添乱子,能让他们收到足够的税,官府便不在咱们这里浪费时间。”
晁盖问:“如何算‘自治’?”
吴用思维转得快:“这个好办。以前是剪径,现在么,可以和平一点,派人在固定地点收取买路费,避免干戈。反正咱们梁山在附近已经臭名远扬,客商们不会不识抬举。”
阮晓露忍不住乐了。怎么跟高速收费站似的。
马上补充:“还可以设立服务区!——嗯,多开几家酒店,还能创收。”
林冲谨慎发言:“总是拦路抢劫,虽然抢的都是富商,但毕竟有碍山寨名声。如果能摒弃剪径,改用不那么暴力的方式……总归是好的。”
他心中始终对一件事耿耿于怀:他那正直而单纯的娘子,永远不会和盗匪强人为伍。
这话如果是几年前说出来,也许晁盖会大摇其头。但如今老大哥年岁渐长,也有点折腾不动。看到兄弟们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而有所伤亡,心里头也越来越不舒服。
晁盖赞同地点头:“剪径什么的,是毛贼勾当,咱们如今是大寨,不到万不得已,也不需要靠它来吃饭。如果济州府守约,那么梁山好汉在水泊附近,便可以活动自如,不必担心官府通缉——确实可以开几家酒店,兼做眼目之用。孙二娘夫妇原是酒家,正好可以重操旧业。”
但他马上又想到:“如此以来,弟兄们一身本领,岂非无用武之地?咱们还演什么武,练什么兵呢?”
这倒是个问题。黑`道转型,和平崛起,底下人的肌肉和热血,可都要闲置了。
吴用蹙眉:“这个嘛,还是要居安思危,亡羊补牢,以防官府出尔反尔……”
阮晓露打断:“不就是力气没处使嘛!新上山那个谁,陶宗旺,农学专家。让他去管开荒养猪。菜园子张青去种菜。同去的给军功就成了!”
晁盖觉得不错:“咱们梁山好汉,本就都是平民出身。做点农事,也算不忘本。辛苦劳动的成果也不用便宜官府,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还有那个侯健,裁缝不是?让他教教小喽啰织布。”阮晓露越说越兴奋,“张贞……我去济州府采购的布料,虽然都是上品,但现在肯定不够用。这次还来了个铁匠对吧?打铁作坊也可以办起来。铁器太沉,每次去外头采买,船舱里都不能带别的东西。哦对了,听说还有个特别会算数的,让他管军功券的收发吧,军师你已经弄错过好几次了……”
新移民里人才济济,其中不乏专业人才。阮晓露在脑海里资源匹配,安排得明明白白。
不过,说了半天,上述的一切“转型”措施,都需要金钱成本。
并且,山上很多好汉都是打家劫舍出身,一辈子没做过良民。让这些天生土匪改行种田,可想而知会有相当的阻力。
好在“新移民”带来大量家当,暂时充盈了山上的库房,毛估估还能撑半年。
“先搞起来,”吴用建议,“以半年为限,看看大伙能不能适应。实在缺钱,济州绕过,还可以去郓州。再远些,徐州兖州也能扫一扫。小生听说,还有个祝家庄,也是听调不听宣的自由去处,钱粮丰厚……”
*
关于山寨未来命运的思考,尚且留存在这些少数人的心里。
大多数人只晓得每天傻乐。梁山真大,一天转不完。吴用派小喽啰组织了导游团,带领新同学逛遍山上著名地标、述说革命家史。
抱着一腔新鲜感,大伙红红火火的开始新生活。
鲁智深信守约定,每天乐呵呵的去酿酒作坊卖力气。虽然其他小弟经常抱怨,说这酒酿一坛,反被他喝半坛,这小灶也开得太明目张胆;但说也奇怪,自从大和尚来,酒坊效率直线上升,反倒比以前多增了三倍的产量。
至于那传说般的“仙人酿”,有了鲁智深加入,研制工作迅速重启。齐秀兰每天从酒坊收工,都喜气洋洋精神爽,逢人笑着打招呼。
只是偶尔有人听到大和尚在酒坊里咆哮:“用脚踩更快!凭什么不让洒家用脚踩那酒曲?!洒家偏要去踩!……洗过脚了!不信你闻!你敢躲?!……”
第 87 章
在缓慢而艰难的转型试验期中, 山寨里热热闹闹,一派大生产景象。
张横张顺加入水军,在战略位置显著的鸭嘴滩建了个新寨。两个水寨呈犄角之势, 一加一大于二,一下子把山寨的防御水平提升好几倍。
阮氏三雄大方拨了三百喽啰, 让他们去学习体验一下南方水军的训练方法。
不过这三百喽啰, 没几天就跑回来一半——在阮小五手底下喝水吃苦,起码还能看到自己进步的希望;可是跟着新来的张家兄弟, 尤其那个张顺简直不是人——众人发现再怎么自鸡,也鸡不到他那个境界, 一个个都躺平, 拒绝再练。
张顺有点愣神, 只能去别的寨子里招人:“谁肯来帮忙, 兄弟免费传授凫水秘诀……”
九尾龟陶宗旺原本是农民庄户, 如今重拾老本行, 开始在山上规划开荒种田。
菜园子张青看上一块地, 开始搭架子种菜, 立志让大伙吃到原生态无公害土匪蔬菜。
笑面虎朱富的平生志愿是敞开了吃肉,于是摩 拳擦掌,打算在聚义厅后面开个大猪圈。操刀鬼曹正以前是杀猪的, 闻言也马上住到旁边,每天磨刀霍霍, 等着开张。
(没几天,朱富和曹正打了一架。圈里的猪崽每天看着墙外一个大脑袋探进探出,吓得根本长不肥。)
插翅虎雷横原先是捕盗都头, 在梁山上当然没法再干本职工作,突然想起祖上是打铁的, 于是血脉觉醒,开始收集废旧兵器,叮叮当当练手艺。
催命判官李立重操老本行,在梁山脚下开了个酒店,规模比他原先那个大了三倍,他每天巡视那三室一厅,乐得睡不着觉。不过朱贵告诉他,咱们山东地方的黑店,下手都比较文明,不兴上来就亮刀,建议李立先练一下蒙汗药的使用方法。
李立不太擅长接收新事物,很快把蒙汗药和别的食材混到了一起。那几日,他的店里的小二一天到晚无精打采,连外头的鸡鸭都经常倒在地上酣睡。朱贵前来视察他的学习成果,端起一碗酒,边喝边指点。没多久,两眼昏花,望后就倒。
朱贵醒来以后,摸着后脑勺的包,沉默半晌,对李立说:“你还是别开黑店了,正经生意也能赚点钱。”
……
山顶上、山坡下,多处空地定点开花,大兴土木,开始盖新宿舍。
为了激励大伙的劳动热情,吴用宣布,凡是参与建房的,都有军功。
而且是多劳多得,以搬砖建房的数目为评价基准。偷懒的,军功少;卖力的,三天一张军功券不是梦。
工地里人满为患,人人笑容满面,砍树砍得如火如荼,搬砖搬得热火朝天。
阮婆婆躬着腰,远远看着,脸上笑开花:“果然在盖房子!俺还以为是秀兰那大媳妇诓我呢——哎,小伙子,我的新房在哪里呀?”
只有一个人是哭丧着脸干活的。青面兽杨志,刚上山就连犯两条军规,又没有军功券抵扣。好在鲁智深林冲都给他求情,免了军棍体罚,只剩下苦役,需要搬满若干的砖,才能“刑满”,开始叙功。
干最重的活,且没报酬。
杨志过去当军官,被无良上级欺负惯了。此时也没怨言,老实开干。
搬砖这种体力活,最能考验一个人的基础体能。工地里干半天,就显出真本事。当孔明孔亮都瘫倒在地、李忠周通尿遁不回、张青孙二娘过劳告假的时候,工友们惊讶地发现,只有杨志面不变色气不喘,还在兢兢业业地干呢。
大家心服口服:“这从过军的就是不一样,吃苦耐劳,比俺老家拉磨的驴还能干哪。”
同样累死累活的,还有另一个人。
阮晓露展开眼前长长的物流单子,眼前一黑。
*
山上人口暴增,代购跑腿的需求也指数级增长。
好在梁山与济州府暗地达成自治协议,好汉们可以小范围下山活动,有些简单的小事,譬如晁盖想去东溪村拜拜祖坟,何成想去买张寡妇酸萝卜、齐秀兰想跟老乡走私点酒曲、张顺想置办三层厚绵被……都不再需要她代购,自己迈开腿就行。
只有那些需要潜入州府、需要动用人脉、整合资源的复杂活计,大家才会花费军功券,来找她帮忙。
这一增一减,两相抵消,跑腿需求大概也就增长了那么两三倍吧……
而且难度都蹭蹭往上涨。
起初阮晓露自告奋勇地满山跑腿,是因为能顺便来个越野跑,锻炼心肺功能。如今事情多了,只靠两条腿有点力不从心。她从马厩借了一匹小马,花十几天,跟喽啰大哥学了个入门,好歹骑着代步。
但即便如此,手头的事还是积压得越来越多。
当当当,有人敲门。
“姐姐,有人找。”
阮小二心疼妹子忙,每天拨一个水寨小喽啰,轮流给她当助理。给她打一天工,抵一日训练。
虽然这“每日助理”基本都是文盲,眼力见也极其有限,到底跟她是多年熟人,大家知根知底,凑合能用。
今日何成值班。何成感恩她这几年的酸菜,干活干得认真负责,客客气气请进一个好汉来。
阮晓露眼前一亮。
只见这位新上山的大兄弟,肌肉发达,形貌狰狞——不新鲜,这是梁山好汉的标准配置。但他又跟别的好汉不一样。只见他胡子拉碴,凌乱的发丝盖住半张脸,衣襟半拢,露出胸膛上的黑色刺青。他倒拖一把大滚刀,气质忧郁,整个人就是个大写的“颓”。
小助理何成功课做足,一板一眼向她介绍:“马麟大哥诨号铁笛仙,吹得好双笛,以前在黄门山入伙。”
梁山上有个文化人不容易,搞艺术的更是寥寥无几。阮晓露赶紧客气:“请坐请坐,有何贵干?”
马麟环顾她的“办公室”,一撩头发,仰头读:“排忧解难,有求必应……真有那么神?”
这是某日聚义厅叙功,晁盖亲口夸赞她的话。让吴用给题在办公室里,是个风光的招牌。
阮晓露指着旁边一张纸,“触犯寨规军法不接,戕害老弱妇孺不接,违反江湖道义不接。可疑行为直接上报寨主。最终解释权在本人。”
早在燕顺秦明出事那会儿,她就吸取教训,在门口挂了个“三不接”告示,免得什么妖魔鬼怪都跑到她这儿来找同谋。
马麟笑道:“这你放心,兄弟就是个搞音律的,没有坏心思。”
他的嗓音低沉沙哑,尽显忧郁气质。
马麟确实吹得一口好双铁笛,据说在建康府的瓦子里独孤求败,天天一群人围着打赏。但是他打赏收多了,就有点心态扭曲:客官,您带了这么多银子,怎么就给我一点点,不能整个钱袋都给我吗?
马麟学了武艺,换了工种,从此开启了收割钱袋、暴力美学的人生。
而他所在的黄门山小寨,自从他加入,每天音乐缭绕,极大地提升了整个山寨的身心健康:寨子里有人郁闷了,他吹首欢快的,郁闷的起来跳舞高歌;有人怠工了,他吹首热情的,怠工的自发跑去加班;有人思乡了,想打包走人,他吹人家的家乡小调,那人又留下了。
但他吹得最多的,还是丧葬音乐。因为黄门山地段不行,江州府、建康府、无为军三处官兵轮流来收割业绩,加上当地绿林帮派林立,整日黑吃黑,这日子有点过不下去。
初秋一日,赶上官军扫荡,正好晁盖带着“宋江救援小队”返回山东,顺手帮他们解了围。黄门山上几个大王当即决定入股梁山,登上更大更广阔的平台。
临行的时候,大家回望旧寨,等着马麟吹一首饯别的歌曲。但是马麟一摊手,摇摇头。
在恶战中,他那引以为傲的双铁笛,被打坏了。
“小人见了吴学究房里挂的琵琶,确非俗物,听说是姑娘从江州琵琶亭处获取的古物。”马麟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颗黑色丹药,仰头磕了进去,“小人要求不高,也要个类似的铁笛,不求古色古香,名家手笔即可,音律一定要准,重量不能太轻,要有灵魂……”
阮晓露把他的要求记了两页纸,完全没头绪。她体育生,又不是艺术生,到哪去给他找灵魂乐器?
她试探问:“军功券……”
马麟又撩一撩鬓边碎发,有点不好意思。
“兄弟刚入伙,这个月修宿舍,是个丙等功……”
阮晓露此前也遇上过不少要赊账的,知道怎么办。
“好说。按山寨法度,等大哥攒下三张军功券,派人送来便是。不过呢,大哥这个铁笛,想来市面上难寻,我也不想马虎交差,还是从长计议……”
马麟忙道:“不急,不急。这次不行等下次,一定要寻到最好的。”
赊军功券可以,但他的单子,优先级就要往后排。这是她长年摸索出的策略,有效调节市场供需。
马麟满意地起身离开。临走,还从那瓶子里倒出几颗丹药,笑问:“要五石散吗?公孙道长改良过的方子,提神醒脑,无毒副作用。”
阮晓露:“……下一位。”
马麟仰天一叹,带着无人理解的落寞,跨步出门。
*
下一拨来的是桃花山的李忠和周通。俩人拼单,桌面上排出三张军功券。
“桃花山被官军烧成了白地。”两人控诉,“莫说金银细软,俺们两个如今连冬衣冬被也无。路上不好意思讲,一直是管别人借……”
阮晓露大惊:“这么凄惨?大哥,你们来梁山来对了,咱们论秤分金银,论套穿衣服,绝对不能委屈了你们!”
这是理想。说说而已。现实是,金银没那么好分 。衣服么,一件两件还能从库房里找,但看看李忠周通列出的单子——
“冬衣四套,绵鞋、皮靴、皮袄、裤子、腰带……内衣,袜子,头巾……枕头被褥两套……”
他俩基本属于光腚上山,所有随身行头、日常用品,都需要重置。
山上倒是有几个女眷,然而两人哪敢找她们去做内衣裤,做汗巾;山上裁缝作坊还在建设当中,也找不出那么多功能性的布帛材料。一站式去市镇购齐,确实是最优选择。
两人在恶战中双双受伤,走不得远路,只能托人办事。
阮晓露思量片刻,“没问题。十天后办好。”
还好这年头衣衫宽松。让她给两个大老爷们置办内衣,不用询问人家的三围。
目测即可。
李忠周通起来拱手,说了一堆感激的话,就要走。
阮晓露:“等等……两位大哥,是不是忘了点啥?”
军功券换来的只是跑腿服务。然而买这么多东西,您得出钱啊大哥!
李忠周通忸怩半天,从身上摸摸凑凑,摸出来几个大钱,排在桌上。
“这些应该够了。”
阮晓露:“……”
这,这一件内裤都不够买啊。
她猜测,两人落草太久,不熟悉当前物价。于是耐心计算,一件件报价。
“现在是冬日,布匹紧缺,什么衣料都不便宜。我有相熟的铺子,这么多东西,我能试试讲到三十贯,已经比市价低了……”
两位寒酸大哥互相看一眼,口袋里摸出几块指甲大的碎银,依依不舍地摆在桌上。
阮晓露:“……二十五贯。再少,就得我倒贴了……”
两人还是摇头。
“也可以赊着……也可以借呀,山上这么多手头宽松的……”
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李忠才小声道:“赊啊借的,都是要还的。”
周通点头,憨厚道:“是啊,姑娘,你用心砍砍价,肯定能十贯钱拿下的。俺们初来乍到,你照顾着点儿。”
阮晓露反倒笑了:“你告诉我,十贯钱如何买到这么多东西?”
李忠这下精神了,振振有词:“可以趁黄昏去集市上,挑人家剩下的边角布料,几十文一块,比整匹布便宜,拼一拼也能做衣服。或者去染坊,找那染坏了的布,他们愿意贱卖。颜色难看点没关系,反正穿穿都会黑。皮革也是,有疤有节的病猪皮,价钱最贱,我们不在乎,反正做成靴子穿在脚上也没人看见。被褥可以去解库。如今天色回暖,那里面多的是没钱花,被百姓当掉的自家被褥,仔细找找,肯定有成色不错的……”
阮晓露听得目瞪口呆,感觉听了一场大宋版的并夕夕省钱指南。
“大哥,你们……你们真会过日子哈哈哈……”
葛朗台来了都要大呼内行。跟这两位相比,她跟阮婆婆以前在渔村里的生活都算得上骄奢淫逸。
她认真学习领会,然后把那几块碎银往前一推。
“这个,大哥们,我能耐有限……”
周通急了:“大家都说你啥事都能办成!”
李忠推推他后背,憨厚地劝道:“算了,莫为难人家小娘子。明儿咱们去聚义厅问问,谁有不要的旧衣……”
阮晓露把他俩叫住。
她又转念一想,不就是抠门嘛,在梁山简直不算什么毛病。比那些撒酒疯的、暴力狂的、仗势欺人的……伤害的是自己,祸害不到别人。
又不是跟他们相亲,计较啥。
他们也确实没钱。据说两人在桃花山经营数年,省吃俭用攒下几千两家当。就因为要接应鲁智深,拿自己的寨子当了诱饵,这才被官军洗掠,十年积蓄一朝搬空。两人也不知该向谁讨要赔偿,也怪可怜的。
“我……我尽力试试。压不下价别怪我。”
她收下军功券。李忠周通千恩万谢地走了。
……
刚在椅子上歪了一会儿,何成小助理又探头。
“姐姐,累坏了吧?这儿又来一位大哥……要不,我给他挡回去?”
外头的人不满:“来都来了,哪有走的道理?你们梁山这么没礼貌的吗?”
第 88 章
阮晓露真是挺累, 纠结了一小会儿,没搭话。
何成尽忠职守地帮她堵门:“大哥,不是‘你们梁山’, 是‘咱们梁山’,这嘴上习惯得赶紧改过来, 不然被寨主听见了, 他老人家不高兴。咱们梁山人人平等,虽然你是头领, 俺是小校,但俺也不会对你低声下气的说话。阮姑娘虽然管跑腿, 但那是助人为乐, 也不能随便咱们使唤。她累了, 你明天再来。”
阮晓露刚上山那会儿, 何成又害羞又口吃, 话都说不利落。不过跟着她混了两三年, 何成也近朱者赤, 张口就是一套一套的江湖大道理, 不用打草稿。
外头那头领被何成怼得没话,过了一会儿,灵机一动。
“小兄弟, 不如这样。”那人带笑说,“既然来了梁山, 那就是谁有本事谁最大。让我来考验考验你。你赢了,我就走;我赢了,让我进去办事。”
一说比武, 何成精神头立马上来,立正喊道:“可以!”
他嘴皮子溜了, 智力没进步那么快。被人家一句话,激得热情洋溢,忘记了自己的本职。
这几年跟着阮姑娘锻炼体质,跟阮氏三雄魔鬼训练,又打过无数硬仗,何成已经不复当日的何成。如果能趁机撂倒一个头领,以后他就是草根的传奇,所有喽啰的榜样!
“大哥,要考什么,出招罢!”
“好!”那头领也爽快,“我问你,今有弦五尺,勾三尺,问为股几何?”
“嘿哈!”何成吐个门户,“不用报招式名字,来就是了!”
那人沉默一会儿,重复一遍:“弦五尺,勾三尺,问你股几何?”
何成:“……大哥,别念咒!要来就来真的!”
“……”
阮晓露有点精神了,在屋里悄悄提点:“他好像在考你几何题!”
外头那位大哥很耐心,蹲下来,嗤嗤嗤,地上画了个图。
“是这样的……”
……
何成对着个直角三角形发了半天的呆,脑袋越来越晕,不由得靠在墙上。
那出题的头领冷笑一声,扒拉开何成,推门进来。
阮晓露看到了一个瘦瘦长长的人。他人也高,发际线也高,一看就是聪明绝顶。眯着眼,背着手,文质彬彬,就是眉头间的川字纹好像印上去一样,始终淡不下去。
倘若再架副眼镜,换身西装,他活生生就是个“名牌大学最年轻系主任”。
“神算子蒋敬,”系主任自报家门,“幸会。”
“啊对对对,你就是那个特别会算数的!”阮晓露猛省,“人家说你累万积千,分毫不差。赶紧去帮军师管一下军功系统吧!上山的兄弟太多,他一个人搞不定……”
“会算数……”蒋敬对她的热情没什么反馈,反而不满,“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个‘会算数的’?”
梁山泊人才济济,自认怀才不遇的也多了。阮晓露不以为奇。
“是是,听说您武艺也十分高强,哪天见识见识——大哥需要点啥?”
蒋敬环顾她的“办公室”——其实就是客馆堂屋,忽然看到几个训练用的土制哑铃。
“练气力的?”他好奇,“你一个女子,谁教你的?”
“是啊,”阮晓露得意介绍,“大哥初来乍到,也许不知,我们巡山一队……”
“那我考考你,”蒋敬兴致勃勃,“十斤的哑铃,单手握,前臂水平上举时,这块肌肉要承受多少斤的力?”
阮晓露:“……”
他要是“请教”也就罢了,转天就请他去巡山一队来一节体验课;他这是在问啥?
但阮晓露在梁山待久了,各种怪癖人士见得多,也不以为怪。
她带领巡山队锻炼时,也被人问过各种奇奇怪怪的问题,心中早就有一整套标准答案。
“先徒手选择自己能承受的最大重量,”她好心给他科普教学,“关键是动作要准确,才能锻炼到正确的肌肉,不至于受伤……”
蒋敬连连摇头。
“看来你不知道。不过,姑娘家懂这些,也算难得……”
他像个查宿舍的辅导员,将她的桌椅板凳一样样看过来,又惊讶:“你读过书?”
阮晓露谦虚道:“上吴学究的识字班,会写几个常用字,作诗作文什么的不行……”
“我考考你。”蒋敬提起她的毛笔,“回字有几种写法?”
阮晓露怔住一刻,脱口道:“四种!”
没练过书法,我还没背过课文吗?
蒋敬惊讶:“写来看看。”
阮晓露:“……”
蒋敬摇 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姑娘的文化水准还要加强啊——哎,你这写的是什么,江南的花码?”
终于有他不认得的了!阮晓露得意:“这是阿拉伯数字!”
蒋敬摇摇头:“定是花码——苏州码子。你记错了。你的算学难道是武术师傅教的?”
阮晓露:“……”
蒋敬得意:“论数字算学,我还没遇到过能搞懂的女流之辈。不信,我考考你——
阮晓露已经彻底不困了,跟他杠上。
“勾三股四弦五!”
何成大兄弟,给你报仇了!
蒋敬挑眉,“还是懂点东西的。我再考考你,圆周率……”
“3.1415926!”
“怎么算出来的?”
“……”
阮晓露一口气没上来,握着拳头,哑火半晌。
今日,体育生之耻。
“我就说嘛,不可能懂的。”蒋敬笑道,“不过,一个渔家小妹,能会这么多东西,很难得了……”
“我考考你,”阮晓露负隅顽抗,“圆周率怎么算出来的?”
蒋敬提起个笔,随手划拉。
“割圆术嘛,简单得很……”
“不过,这是前人算法。调日法你知道吧,不够精确的……”
“我在黄门山的时候,夜来失眠,想到了一种改进的方法,引用隙积术……”
阮晓目不转睛,看着他笔走龙蛇,觉得有点头晕,想往墙上靠一靠。
……
“姑娘听懂了吗?”
上课睡觉被点名,她猛地一个激灵。
蒋敬总算告一段落。阮晓露墙上全让他写了草稿。总算他理智尚存,没把她的物流单子给覆盖了。
“听不懂。”阮晓露打呵欠,诚实说道,“不过这些都是很厉害的知识,了不得,大大的有用,是人类文明之光。您千万要继续研究,不要畏难,勇攀高峰……”
蒋敬有些不可置信,颤声道:“你这话真心?”
“那还有假,”阮晓露笑道,“我从小就特羡慕理科好的人。哎,要不大哥你开个奥数班,我肯定去。吴学究院子旁边还有个空房间……”
蒋敬默然半晌,突然仰天大笑,红着眼圈踢开门。
“噫吁戏!奇技淫巧而已,文不能考取功名,武不能上阵杀敌,你研究它做什么?你研究它做什么?蒋敬啊蒋敬,你真是愚不可及啊……”
阮晓露看着他发疯。
蒋敬慢慢往外踱步,忽然转头看她,轻声道:“江湖十年,你是头一个跟我说,这些东西厉害、有用的……我知道是敷衍,多谢了,敷衍得我心花怒放,谢了……”
阮晓露感觉五味杂陈,心想可不是么,梁山这么个肌肉至上的地方,谁会欣赏一个醉心算学的书呆子。吴学究好歹能诌点成语典故,他这些东西谁懂?没挨拳头是大伙让着他。
他那招人嫌的“考考你”,只是一次又一次徒劳的尝试,妄图通过打压别人,来找回自己那破碎的自尊。
她两步追上蒋敬,忽然问:“你多久没睡觉了?”
蒋敬茫然转头。她看到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半张脸都盖着黑眼圈。
“以前在黄门山,是马麟兄弟的笛声助我入眠。”蒋敬自嘲笑了笑,“如今他笛子坏了,梁山上人多,白天黑夜都有声音。我……”
他忽然想起来什么,指着阮晓露的物流单子。
“对了,我有事相求姑娘,大市镇药铺里寻一寻,有没有能够让人致聋的药物?”
阮晓露没听懂:“咋?”
“让人耳聋。能听懂吧?”蒋敬突然不耐烦,“暂时的、长效的,都可以。这山上实在是太吵了!”
神经衰弱,病情够重的。
她试探问:“你那马麟兄弟,新搞到一点没副作用的五石散……”
蒋敬从怀里掏出个瓷瓶,倒出一大把黑色丹药,一股脑送进口。
“这个?越来越不管用了。”
阮晓露张着嘴,目送蒋敬离开。
*
送走蒋敬,已是天黑。阮晓露谢了何成,让他下班,自己伸个懒腰,咕嘟灌下半壶凉水。
原本晚上还要来两组负重,但今儿实在有点吃不消。对着满墙的数学公式,也用不上力气。就赏自己一天作弊日吧。
拉伸两下得了。
推开院门,墙边一团阴影。
她吓得一退三尺,“谁?”
阴影倏地站起身,成了个迫人的高大身影。他掀起毡笠,面孔铁青,阴沉沉地看着她。
阮晓露平白觉得自己有点印堂发黑,陪笑着打招呼:“杨志大哥啊,这个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出门左拐阮小五……”
“喔唷!”
杨志突然双腿一弯,跪在她跟前!
阮晓露赶紧扶:“何苦行此大礼,打不过也没关系……”
杨志甩开她手,恶狠狠看她一眼,艰难地自己爬起来。
何成笑嘻嘻凑近:“这人在外头一动不动,坐了两个时辰,不让小的通报。小的提醒他会腿麻,他瞪我。”
阮晓露使劲抿嘴:“愣着干啥,扶人家坐好,按摩小腿肌群。”
杨志大概是想等在她院子外头,等她出门,来个出其不意的现身。谁想她今日业务繁忙,一直加班,他硬着头皮坐到现在。
久坐两个时辰还不换姿势,这腿能不扎吗。
杨志再次站起来,捉过阮晓露的胳膊,啪啪啪,塞了三张军功券。
“可以啊!”阮晓露竖大拇指,“盖房都能盖出甲等功,真是勤劳典范……”
“给阮小二,下蒙汗药。”
“……”
啪啪啪,又是三张军功券。
“给阮小五,下蒙汗药。”
啪啪啪。
“给阮小七,下蒙汗药。”
杨志说完三句话,扣上毡笠,一瘸一拐而去。
何成风中凌乱:“姐姐,他要啥?”
阮晓露也半天才反应过来。他风吹日晒含辛茹苦的搬砖,攒了九张军功券,足够把三阮一顿违法乱揍,然后“将功折罪”即可。他却没有选择这条光明大道,而是选择和平地、守法地、岁月静好地,将三兄弟恶心一把。
阮晓露无言半晌,朝那背影喊:“我、我告诉我哥去!”
杨志似乎是冷笑一下,脚步没停,消失在夜幕当中。
第 89 章
阮晓露躺在床上琢磨。杨志这招真损啊。
寨规只规定了不许兄弟斗殴, 不许害人性命。但“下药”这种无害之举,虽然上不得台面,但还真不在严禁范围之内。
前几日, 孔亮到孙二娘跟前犯贱,说嫂子你三十大几了咋肚子还没动静, 不会是张青大哥不行吧?
孔亮芳龄二十五岁, 上梁山以前接触的女性仅限于自家亲属,要么是五十岁姨婆, 要么是五岁表侄女。如今来了大寨,总算能见到几个没有血缘关系的适龄女土匪。想给自己立个风流倜傥的人设, 张嘴就是这么一句狗话。
这也赖他新上山, 还没来得及参加新一期的“梁山特色男德班”——就算他上课了, 毕业了, 也只能学会“不近女色最光荣”, 不会觉得开个黄腔算啥大事儿。
见孙二娘脸一黑, 孔亮捏把汗, 仗着自己年纪小, 笑嘻嘻地扮无辜,说俺就是开个玩笑,嫂子您不会当真了吧?
孙二娘随即脸色如常, 往他脸上甩个手帕,也开个黄腔怼了回去。大家哈哈大笑。
孔亮首次搭讪成功, 美滋滋傻乐。
但是他临出门,突然天旋地转,腿一软, 直接磕在门槛上,糊了一鼻子血。
大家齐齐看向孙二娘。孙二娘冷漠地说, 他自己脚底下拌蒜,关老娘啥事。
这就成了无头悬案。虽说众人知道孙二娘的专长,九成九是她下的手,但孔亮又确确实实是他自己摔的。而且这点小伤,在天天有人干架挂彩的梁山,根本属于鸡毛蒜皮。为这点小事去翻军规、上纲上线,那要被全山兄弟瞧不起。
更别提,“被女人打了不能还手”,这军规自从立起,倒是没人违反过——因为山上的女眷不会随便打人。
(除了阮婆婆会教训儿子扇巴掌,那自然是不能躲的。)
可是孙二娘她不是一般的女眷。她能单手提武松!
谁敢以身试法,跑到她面前去挑衅军规?
于是孔亮自认倒霉,第二天就贴个膏药重出江湖,让他哥哥也不要追究这事。
反而有不少喽啰偷偷拜倒孙二娘裙下,请她教教下药的本事。
杨志看来是突击读透了军规,所以有恃无恐。就算他通过阮姑娘“滴滴下药”,只要没留后遗症,就不算犯规。
而且三阮都是血气方刚大小伙,算计他们不算戕害老幼妇孺;三阮曾经用蒙汗药劫了他的生辰纲,他同态复仇,以牙还牙,也不算违反江湖道义。这事也不在阮姑娘的“三不接”范围之内。
让 这三个虫豸也尝尝,被信任的人算计,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滋味!
如果阮姑娘兄妹情深,向哥哥弟弟告发,那三兄弟肯定得去找杨志练一练。到时候杨志作为被挑战的一方,拥有场地选择权,可以在断金亭上把三兄弟血虐一番。
如果三阮被激怒,不耐烦登记直接动手,那更是正中杨志下怀。不光能揍一顿,还能让他们触犯军法,全山丢脸。
当然,她也可以退回军功券,拒绝陪杨志一起发疯。但吴用题的“排忧解难、有求必应”墨迹未干,她就要砸自己招牌,未免有点太输不起。
阮晓露翻个身,正襟危坐:“接,当然接!姑奶奶我还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然后咕咚躺平,倒头就睡。
*
不过,杨志给她出的这个难题,没让她纠结多少时间。时值春夏之交,冷暖不均,她又加班加点忙了几天。从济州府回来一趟,就躺床上发烧,水泥封鼻,刀片拉嗓,好不难受。
阮婆婆心疼:“乖乖小六,又不是没饭吃,每天忙里忙外的,做什么嘛!瞧瞧,吃不消了吧!”
老太太如今过得舒坦,头顶江州定做的大金钗,裹着张贞娘亲手纺的厚绸衣,穿着武松亲手打的狼皮做的软鞋,有什么吩咐,一群大小伙子抢着干活。每天就是在水边听号子,看风景,回首往昔。
老娘闲不住,好不容易有点事,赶紧活动老胳膊老腿儿,亲自下厨给乖女熬汤烧饭,又要到房里陪她。
阮晓露好说歹说,把老娘劝出去。
“别别,可别把您给传染了。”
迷迷糊糊中,依稀听得外头热闹非凡。听说阮姑娘身体有恙,门口排了百十来人,都是来探病的。
上山三年,混出如此人缘,阮晓露十分感动。
当然,也是因为这三年来,山上生重病的少之又少。健壮小伙子自然百病不侵,少数不怎么健壮的,也都参加过巡山一队,增强了体质。这次罕见一个病号,众人蜂拥而至,都来释放爱心。
鲁智深的大嗓门余音绕梁:“是不是没吃饱饭啊?把洒家房里的酱肉,送十斤过来!”
晁盖和吴用派人去山南摘了二十斤大毛桃,沉甸甸搬了来。公孙胜托人送来一瓶改良版五石散。孙二娘则带来一扇笼热腾腾大包子,保证里头都是纯正牛肉馅。
水寨喽啰偶然听阮姑娘说过,发烧之后可以沐浴降温。这会子已经搬了十几缸水,排在院子里,就等她一声令下,开始添柴。
林冲派罗泰送来烧鹅,让她好好补补。旁边齐秀兰坚持说病人不能吃烧鹅,俩人快打起来了。
张横张顺送来鲜鱼,为保新鲜,专门装在大缸子里抬了来。阮小二瞪眼,说俺妹子不缺鱼吃,俺们这个月捕捞成绩比你们高一半。
张顺笑道:“这鱼不是吃的,是看的。只生在泊子中央的水底,别处都见不到。送给姑娘解闷儿。”
鱼缸里一层圆石,带几株绿藻。一群小鱼从石头缝里钻出来。只见它们通体透明,见了光,身体反射出彩虹般的光晕。
旁边还点缀着几个淡水蚌,一开一合,里头隐约含着大珍珠。
彩鱼、珠蚌、水草飘摇,好像一个静谧的水下森林。这就是张顺从小到大的栖息环境。
阮晓露大开眼界,趴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看,一点也不觉得闷在屋里无聊了。
还有,石勇居然也挤过来,说当初官兵围山的时候,阮姑娘于他有救命之恩。他过去闯江湖的时候,得过一瓶特效药,特来送达。
“看封标——江南安道全出品!我自己患伤寒都没舍得用!”
……
山上物资不太丰富,更多人只是带了一个脑袋两只手,要来探望一下阮姑娘。
花小妹的声音:“和尚让开,让我进去!”
阮晓露挣扎着把三兄弟叫来,哑声道:“大伙好意心领了。礼物可以酌情收,但不需要探病,一个都别放进来。”
然后蒙上个自制口罩,又往房间里喷了半瓶醋。
免得一个传染一群,重现当年“时疫攻山” 的惨状。
三兄弟果真守在门边,大嗓门招呼人:“多谢大伙关怀。六妹子病着,不方便出来。回头等她好了,让她去拜谢大伙。谢谢了啊!”
当然也有不高兴的。蒋敬路过客馆,连声抱怨:“吵死了。我的耳聋药到底何时能来?!”
……
物流工作只能暂停。反正又没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
有自家兄弟把门,阮晓露清清静静地休养了十来天,满血复活。
出乎意料,石勇送的“江南安道全出品”的药丸,居然还挺管用。她开始害怕是“五石散”一类的玩意儿,舔一舔,有点腥甜,满口清凉。于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思吃了两丸,咽喉疼痛就减了三分。一瓶吃完,清清爽爽。在医疗水平有限的古代,当真算是“特效药”。
难怪书里宋江费尽心思也要把这神医给弄上山呢。
阮晓露到聚义厅去销病假,顺便扁担挑了两大包炸鱼干,酬谢关心自己的兄弟姐妹。
特别要感谢石勇。她开始觉得这哥们只是个混日子的。现在看来,能混出这么个名堂,本人也必定有点名堂。
石勇却早就等在聚义厅里了。一脸忠厚的笑,正在跟晁盖说话。
“六姑娘,来得正好。”老大哥招呼她坐下,“刚摘的李子,好吃就都拿去。”
夏日来临,后山的果树开始陆续丰收。如今山寨人手足,定期派人去摘水果,桃儿、杏儿、梅子、李子、枇杷、山枣……聚义厅里每天都有新鲜果盘。
当然大多数好汉都更喜欢酒肉,不耐烦吃水果。这果盘摆上桌,少有人动,顶多是喝醉之后解解酒。剩下的,晚上都让女眷们端回房去。
阮晓露咬着一个脆李子,就听晁盖道:“有事跟你说。”
她有点意外,“嗯?”
“你这次生病,大家都看在眼里,老哥哥很心疼啊。”晁盖让人给她倒茶,“我想了一下,如今山寨人丁兴旺,各种杂事也多。你一个小姑娘,身体怕是跟不上。以后再累坏了,我可没法跟你兄弟和老娘交代——这样,给你找个帮手,石勇兄弟身强体壮,也乐于助人,愿意帮兄弟们跑腿。让他替你干一阵子,你好好休养三五个月,别落下病根。”
阮晓露越听越脸黑。再看石勇,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兄弟不才,自从十六岁上一拳打死了人,从此一直在江湖上闯,也知晓不少门路,也不缺气力。大妹子放心,肯定帮你把事儿办得稳稳当当,青出于蓝……”
阮晓露一眼不眨地看着他自吹自擂。
石勇憨厚赔笑:“别多心啊。兄弟是担心你忙不过来,再病一次,我可没那药了。”
言外之意,你欠我个大人情。没我送药,你哪能好那么快,还得多难受好几天。
阮晓露:“啊,呵呵。”
明白了。好家伙,这是趁你病要你命,打算取而代之啊!
说的好听,“帮一阵子”。实际上呢,等她休养个三五月,再要拿回这条物流船,石勇肯还吗?
山上人口爆炸,立功的机会也摊薄,军功券愈发难拿。唯有她这里,每次帮兄弟们排忧解难,自己都有个小小丁等功。虽然不值一提,但是它稳定啊。
作为梁山第一机会主义者,石勇独辟蹊径,早就盯上了她这个偏僻的刷军功点。这阵子他对她嘘寒问暖,连带着对阮氏三雄献了不少殷勤,以至于跟晁盖稍微一提“阮姑娘太辛苦了让她歇一歇”,老大哥就心花怒放,一挥手,准了!
阮晓露有点措手不及。这阵子工作量增大,她确实想过招一些小弟,升级一下人事和业务架构。但这事需要详细规划,一生病,就搁置了。
她迟疑:“让我想想……”
“有什么可想的。”晁盖爽朗道,“你怎么干,还让石勇兄弟怎么干就行了!回去你跟他交接一下,说道说道,然后赶紧休息。就这么定了!”
阮晓露悄悄瞪石勇:你有那么多渠道可以立功,干嘛非要抢我这一亩三分地?!
石勇憨憨地看她一眼,眼里闪过一股志在必得的惬意之光。
第 90 章
的确, 像物流代购这么“简单”的任务,一不用多年勤练武功,二不用冒性命危险, 事多钱少,不是英雄好汉勾当。虽然人人离不开, 但毕竟是后勤之事, 换人就换人。晁盖还觉得这是体恤小姑娘呢。
再说,她一个女眷, 要军功有啥用?就算通过助人为乐攒的军功,那含金量, 跟战场上一刀一枪拼出来的, 也没法比呀。
阮晓露压 下心里一万句骂娘, 沉下心, 点点头。
“我今儿还有点不舒服, 得歇着。不如等明日例会过后, 石大哥下午再来找我吧。”
石勇喜出望外, 大概没想到她这么好说话, 连忙站起来拱手,一连串的“多谢妹子”、“妹子慢走”。
阮晓露离开聚义厅,不忘带走那一篮李子。
抓一枚个大汁多的, 狠狠咬一口。
正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梁山过于嚣张, 自有济州府派兵过来收拾;她阮姑娘太过高调,也会吸引到别有用心的注意。
物流船她肯定是不会让出去的。当然这危机也不是无解。找老大哥撒撒娇,或者找人把石勇打一顿, 简单粗暴。
可是赶走一个石勇容易。万一来个更高段位的,比如林冲跟她抢, 她抢得过吗?
(当然,更高级的头领有的是机会立功,也不会跑到她的碗里抢食)
怎么能让石勇知难而退,而且一劳永逸?
阮晓露吃几个李子,找块空地吹了一阵子山风,慢慢下山,踅摸到第二坡右侧耳房宿舍。
几个头领正在树荫下纳凉,其中好几个是她熟人。看到她,纷纷站起来拱手。
阮六姑娘不畏强权,从狗官手中抢救下梁山基业。虽然尚未成为正式头领,但大家都知道,这个妹子是山寨的一支奇兵,万不可轻视。
阮晓露大方打招呼:“刘唐大哥好,白胜大哥好,花将军好。”
剩下一个瘦长清秀的汉子,见了她,也赶紧站起,脸色有点僵。
“戴院长,早啊。”她也照常招呼,“新摘的李子,给你带点,别嫌寒酸。”
戴宗原本在江州有个铁饭碗,奈何到了山东之后一直当俘虏,先是在二龙山,后是在梁山,无故旷工几个月,估摸着江州那边早就把他开除了。戴宗本身跟吴用相识,加之他和公孙胜意外的投缘,道长和军师轮番热情相邀,戴宗思量几日,干脆就留在梁山混吧。
山上新人多,他混在新人堆里,天天吃酒席搞团建,日子过得挺舒畅;今日骤然遇见个半新不旧的熟人,戴宗脸色有点僵。
但旁边几个好汉都笑了。刘唐假装吃醋:“咋的,李子给他不给俺?”
花荣笑道:“这你就不知了。冬天官兵围山的时候,戴宗兄弟帮了她大忙。没他,阮姑娘差点让鹰爪子给抓去。这是谢礼,你自然没份儿。”
戴宗有点头脑混乱,张张口,不知道说什么。
这是什么颠倒黑白的剧情?他只记得当时被阮姑娘拍了个脸着地,然后一直被她牵着鼻子走……
阮晓露神色如常,也顺着说一句:“人家凭本事挣的李子,想吃自己摘去。”
人和人不一样。同样是吃她暗算,让一个大姑娘扭在手底下,有人不以为意,掸掸身子站起来,谈笑自若;有人却当成奇耻大辱,耿耿于怀,一直记恨到现在。
戴宗既已上山,没必要跟他结这个鸡毛蒜皮的梁子。于是阮晓露平时有意无意就提,说戴宗对自己有相助之情,丝毫没提他被她一招狠摔的糗事。
——这也不算完全假。戴宗确实给她提供了珍贵的情报,让她面对张叔夜之时,心里有谱。
梁山上多的是武艺超群之人,各种傲人战绩无数。相比之下,阮晓露赢过一次戴宗,算不得什么值得炫耀之事。她闷声发大财,不争这虚名儿。
戴宗却以己度人,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姑娘手下败将的糗事必定已经传遍全山,经常觉得旁人在偷偷笑他。直到现在,看看周围众人的态度,才骤然明白过来。
阮姑娘够义气,给他留足了面子。
戴宗的神色一下子明亮了不少,有点傲娇地道:“来就来嘛,还带什么东西。来来,兄弟们一块吃。”
这梁子算是轻轻揭过了。戴宗觉得自己挺大度,一篮李子就原谅她。
知道她肯定有事,于是跟其他人告罪,跟她转过墙角。
“无事不登三宝殿。”阮晓露开门见山,“我听说,你有神行之术,日行八百里?”
这种怪力乱神的事她是不信的,但戴宗往返山东和江州送信,速度着实惊人,堪比绿皮火车,又不是假的。阮晓露练了多年长跑,心里推测,这戴宗大概也是个长跑健将。可是看他这身材和肌肉量,又不太像。
戴宗微微一笑,无视她的好奇心:“有事吗?”
阮晓露拣个树墩子坐下,笑问:“你既然走得快,那山寨走报机密探声息的活计,非你莫属了?恭喜啊,以后稳定军功进账,山寨赢家啊。”
戴宗刚亮起来的脸色又僵了:“也,也没有啊,谁瞎传的。”
以他的特长,确实适合往各处做哨探。问题是,他不认路……
上次来梁山送信,就迷迷糊糊绕到了二龙山,连山东绿林的交通要道、走南闯北必经之地——朱贵酒店都完美错过。
这次真的上了梁山,一个多月了,山上的路还没认全。经常是大伙在聚义厅开会,他在金沙滩徘徊;断金亭有赛事,他跑到兵器库瞧热闹;公孙胜请他去丹房参观,等了半天,戴宗从后山狼狈跑来,身后还追着两头野猪……
就这,领导怎么放心让他到处乱走。
在戴宗熟习山上山下路径之前,他唯一的军功入账,就是跟着造房搬砖。他又身体瘦弱,军功券攒得龟速,到现在还只有两张。
阮晓露观察戴宗神色。他虽然不好意思细讲,但已能看出他眼下的窘境。
“这样这样,”她热情提议,“江州是我第二故乡,咱俩也算有缘。我这儿有个机会,能稳定攒军功,你有没有兴趣?”——
第二日,聚义厅例会。所有头领,以及有衔的喽啰都来参加,聚义厅乌压压坐满。负责考勤的宋万认真点数,没有缺席的。
先是寨主晁盖发表讲话,充分肯定了山上老人新人在这段时间内的工作成果,勉励大伙再接再厉。然后军师宣布本月军功,狂欢了一阵。最后,各寨掌事头领宣布一些杂事。
等大家都说完,晁盖清了清嗓子,宣布:“咱们水寨的物流船只,前些日子由于阮六姑娘生病,一直闲置;今番石勇兄弟自告奋勇,接替掌管,大家可以……”
石勇坐在显眼处,朝大家微笑点头,挥一挥手。
谁知晁盖刚说完,有人不干了。
“寨主大哥,兄弟斗胆,”戴宗今天居然没迷路,坐在最前排,举手站起来,“既然物流任务剧增,阮姑娘忙不过来。兄弟也愿意分担一二。不是兄弟夸口,我有神行之法,应当能胜任那物流的工作。不知大哥愿不愿意让兄弟一试?”
晁盖一愣,随后笑容满面:“戴宗兄弟肯吃苦,不怕累,难得难得。”
石勇却愣了。他好不容易运作上一个刷军功的好去处,怎么这戴宗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领导宣布的前一刻,跳出来跟他抢?
是一时兴起,还是有备而来?
而戴宗居然不是唯一一个抢活的。孙二娘随即站出来:“小妹我以前是开酒店的,会讲价,会算账,知晓市镇上门路。如今山寨用人之时,我也报名!不能让石勇兄弟一个人累!”
“我跟阿嫂一处想。”武松歪在交椅上,眼皮半闭,懒洋洋道,“这山上也没个大虫打,闷出鸟来,不如找点闲事做做。”
石勇简直无语凝噎。你一个专会杀人的魔头你来凑这热闹干嘛?!
殊不知,武松昨日喝了阮姑娘一坛好酒,又听了她一番控诉,心头不爽,专要整治一下他这种投机分子。
不仅头领,连喽啰也凑热闹。水军小校何成积极报名:“俺十四岁就跟着杜迁大哥上山,不是俺夸口,山上一草一木,俺比别人都熟,又帮六姑娘搭过几次手,熟稔业务,义不容辞!”
花小妹:“我哥哥月月立功,我却无事可做,羞死个人。我也要帮忙!”
……………………
晁盖看着一只只举起的手,乐得合不拢嘴。
梁山这个大家庭,如今红红火火,其乐融融,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真真正正成了兄弟姐妹。就说今日,这么多人抢着为阮姑娘分忧解难,能不让他感动!
石勇脸色发黑,看着老大哥笑容满面,咬着牙憨笑:“是啊,甚好,甚好。”
阮晓露坐在不起眼的位置,眼看许多人为自己挺身而出,也感动得抹眼角,举手发言:“不成不成,哪能麻烦这么多人!扶我起来,我还能干!咱们大家一起干!”
……………………
对付石勇这 种抢人饭碗的竞争对手,不能硬把他推走。否则按照梁山逻辑,就叫“坏兄弟义气”,要被领导批评的。
梁山好汉的本事良莠不齐,抢军功的事也时有发生。譬如张三负责整修工事,李四嫌他慢,自己动手咔咔修好了。领导过来一看,李四果然技高一筹,这事就由李四负责吧。
至于张三因此少了军功……谁让你能耐不如别人。
没有什么军功职位是“自古以来”,都是能者居之。
既然不能明着拒绝石勇的“帮助”,不妨转换思路,给他多添几个竞争对手,让他无法一口叼走这块肉。
海沙村的经验,普世适用。
昨天,阮晓露山上山下跑了半日,拜访了一堆熟人朋友,向他们提出了一个邀请:有没有兴趣,接管我的物流事业?
不管人家兴趣大不大,先拉拢成盟友再说。
盟友们很给力,当场踊跃报名。
“这、这……太多人了,”晁盖激动,“大家的热情,做哥哥的很是欣赏,但用不着这么多人手……”
他不禁回头问:“军师,你说怎么办哪?”
吴用一直冷眼旁观,观察大家的神色,没有明显表示支持反对。猛然听到老大哥场外求助,这才磕巴两下:“啊这……既然是接替阮六姑娘,那就让她自己挑,如何?”
“有道理!”晁盖豪迈一指,“让咱们女中豪杰自己挑!”
阮晓露站起来,点了点人数,故作为难。
“何成兄弟经验丰富,我是早就想过吸收进队伍的。其余的,大伙每个都有每个的长处,我觉得都能胜任此项工作……”
她思考半晌,一拍手,征求领导意见。
“其实如今的物流请求,已经比往日增加许多倍,一个人做未免吃力,三五人合力正正好好。咱们梁山一向秉承公平原则,既然这么多人都想试一试,不如给大伙每人一次机会,将现有的单子平均分配,抽签决定负责人。一个月过后,谁能出色完成,谁就接管物流船。这叫做能者居之,公开透明。大哥你看如何?”
晁盖大喜:“此计甚妙!”
也可以趁这个机会,让兄弟们多出外走走,锻炼一下为人处世的能力,免得在山上太久跟社会脱节。
由于跟官府的停战协定,梁山好汉们终于得到了有限的下山自由。只要别往贴着通缉令的热闹地方凑,别寻衅滋事杀人放火,只要规规矩矩行走在路上,一般不会被做公的拦住。
其他人听到抽签,也兴致高涨,纷纷叫道:“快抽快抽!要看比赛!”
阮晓露补充:“既然大家都踊跃报名,那我也不能甘居人后。晁大哥,抽签也算我一个。”
既然已有多人分担重任,每个人的工作量分摊下来也不多,不耽误她养身体。
晁盖这回点了头:“也好,有你这个熟手做标杆,更容易衡量各人表现。一共有多少单子?每个人能分几桩事?”
阮晓露早有准备,举起个招文袋,揭开封皮,里头一沓厚纸,写得密密麻麻,都是从自己生病以来,冗积下的跑腿请求。
“这么多?”晁盖惊讶,“拿来看看。”
却有人叫:“等等!”
白胜一张圆脸通红,忸怩半天,小声道:“晁大哥,阮姑娘接物流单子,一向是给我们保密的……”
虽然好汉们光明磊落,所提的要求也都在合理范围内(不合理的活计阮晓露也不接),但她很有边界意识,不会把大伙的隐私到处乱说,因此深得山上众人信任。
而如果要“公开透明”的进行抽签比赛,则意味着,大伙的物流请求都要公之于众,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过一遍。
晁盖低头翻翻,在一沓单子里找到了白胜的名字,跟着后头的需求:
“照方抓药。”
“白胜兄弟身体有恙?怎的没跟做哥哥的说?”晁盖关切问,“哪儿不舒服?别硬撑着,该请假请假……”
随单附着一张“药方”,珍而重之地封在信封里。很显然,白胜不让打开,请阮姑娘到时直接交给药铺完事。
晁盖关心兄弟,随手拆了信封,入目几行字。
“金枪不倒方:肉苁蓉四钱、淫羊藿三钱、虎鞭一根、鹿茸半两……”
威风八面的寨主老脸骤红,念了两个字,赶紧住口
四周还有人问呢:“什么方子?什么病?什么枪?”
白胜尴尬得快把自己刨进土里去了。阮六姑娘救他夫妻狗命,多年相交,人品可靠,这才放心交付这桩重任。要是让兄弟们知道他背地里捣鼓什么,他别在山上混了。
晁盖就想批评白胜,堂堂梁山好汉,整日想这档子事干什么,戒色班——哦不,男德班白上了?
但人家一没强抢民女,二没风流乱搞,爹娘给娶的糟糠之妻,行个人伦大事,传宗接代延续香火,总不能说有错吧?
晁盖咳嗽一声,药方塞回信封里,假装没看懂。
就这么毫无遮掩地公布大家隐私,确实不太好。
晁盖不禁看向吴用,场外求助。
“这个好办,”吴用捻须笑道,“撕张纸条,掩去人名,单看请求事项。这么抽签,可以了吧?”
除了白胜,其余人光明磊落,纷纷说此计甚妙,就按军师说的做。
石勇被晾到一边,知道大势已去,只能苦着脸,附和两句。
几个文职小喽啰忙碌片刻,很快做好了抽签箱。晁盖和吴用推让一番,两人兴致勃勃,轮流开盲盒,好像回到七八岁,见天儿抽树枝比长短的日子。
原来兄弟们有这么多五花八门的需求,真是开眼——
结果很快公布于众。
石勇接受任务:
一、采购致耳聋药物,这山上太他娘的聒噪;
二、寻到三十种华北常见菜籽,俺要在山上开菜园;
三、给阮小五下蒙汗药——
戴宗接受任务:
一、到江西龙虎山拜访张天师,询问一些筑基炼丹事宜;
二、到东京城探望宋江兄弟,看他过得好不好。告诉他如果在蔡京府上挨了欺负,水泊梁山永远是你的家;
三、俺娘要过六十大寿,给整一百桌最好的席,让大伙永生难忘——
孙二娘接受任务:
一、寻三十只优质猪崽,俺要在山上养猪;
二、去济州府某街某巷,递送家信一封;
三、如今山上人员剧增,请到济州府请金大坚刊造雕刻,制作相应兵符、印信、牌面等项。如果能把人请上山来更好,定然重重酬谢——
武松接受任务:
一、去药铺照方抓药(休要私自打开信封,切记切记!);
二、整日造酒太无聊,给寻个撮鸟让洒家来打一顿;
三、扫盲班上次布置的作文太难了,求代写——
花小妹接受任务:
一、寻一对有灵魂的铁笛;
二、传闻“游子弓”重现江湖,请你打探一二,如有机会直接买来,多少钱都可以报销;
三、给阮小七下蒙汗药——
阮晓露接受任务:
一、采购衣物被褥随身用品若干,总价不得超过十贯钱;
二、给俺弄到一本官刊善本《齐民要术》,俺要在山上开荒;
三、给阮小二下蒙汗药。
……………………
抽签结果宣布完毕,聚义厅里静了一刻。
随后,从不同方向传来三声怒吼:“腌臜泼贼,哪个要给老子下蒙汗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