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二十几个女眷围坐三四小桌, 喝得半醉。月明星稀,小院子里莺声燕语,好不热闹。
阮晓露派花小妹跑腿, 市镇里置办了无数节庆用品:花瓜、巧食、彩线、绣花针、磨喝乐——就是古代版节庆手办——热热闹闹摆了一桌。大伙对月乞巧,宛如回到当良家闺秀的日子。
上次这么多女眷聚在一起, 还是阮婆婆六十大寿的席面上。当时大伙跟着自家男家属, 多数时间都在社交客套,也没机会深谈。
这次院子里没有碍眼的臭男人, 加上孙二娘,阮六姑娘都是惯会活跃气氛的。一院子女人迅速破冰, 聊到一起。
这其中, 只有孙二娘是主动落草的女土匪。其余的, 包括阮晓露, 都是稀里糊涂跟着家属上山来的。有的人已经在山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比如她自己, 还有齐秀兰、花小妹;还有些人至今不太适应绿林生活。酒过三巡, 就开始吐槽自家男子汉顶梁柱简直是脑子抽了, 明明大好人生,非要混到落草为寇这步田地,害得老娘跟着背井离乡, 家里亲戚、邻舍的好姐妹都没法再联系,真是要命……
阮晓露忽然想起什么, 问花小妹:“你 嫂子呢?没来?”
花小妹两手一摊:“她一辈子就没出过几次门,你饶了她吧。”
花荣娘子崔氏,自上山以来就没露过几次脸。同样是大家闺秀, 这姑嫂俩真是两个极端,居然还能玩到一起去。
阮晓露有点担心:“不会憋出毛病吧?”
花小妹笑道:“你硬拉她出来喝酒, 她才会出毛病呢。”
女娲造人,性格各异。阮晓露也就不再担忧,寻思哪天单独拜访一下这位隐士。
再把三五巡酒,大伙都熟了,至少都成了“酒肉朋友”。阮晓露打开话匣子。
“各位娘子,不怕你们笑话,最近有件事,愁死我……”
……
事情不复杂。“梁山公益”运行以来,僧多粥少,好汉们为了抢功劳、抢酬劳,已经卷得不成样子。再这样下去,不光有损兄弟义气,她自己估摸也得马上下岗。
施恩的奶奶施老太君瘪起没牙的嘴,呵呵大笑:“这倒新鲜,我以为他们这些后生落草,每天只是杀人放火干坏事呢——怎的,还帮人找小猫?”
阮晓露:“是啊,最近……”
才意识到,聚义厅里定期开例会,把山寨精神传达给每个头领喽啰。但没人专门通知女眷。如果她们的家属不说,她们就像那些两眼一抹黑的全职主妇,始终不知道家里男人在外头干的什么丰功伟业。
于是她把山寨近期的转型之事,拣紧要的说了。
家属们倒是很惊喜。曹正浑家江大娘子笑道:“那敢情好。我那当家的每次下山劫道,我都提心吊胆,生怕第二天就当寡妇。”
山寨转型,从朝不保夕的劫掠型组织转为稳妥的种田接委托,好汉们尚且意见不一,家属们倒是一边倒的赞成。
风险小很多啊!
那就好办了。阮晓露先问施老太君:“您觉得您那好大孙,该怎么样,才能不争不抢,接受任务分配呢?”——
月上中天,酒终人散。阮晓露叫来巡夜喽啰,请他们把各位家属送回宿舍,顺带每个人塞了不少七夕礼物。
大伙很尽兴,大着舌头说:“重阳再聚!”
“用不着等逢年过节,”阮晓露建议,“以后咱每个月这么喝一顿,交流一下见闻,互相有个照应。”
人人叫好,歪斜着走了。
阮晓露自己酒意上来,头重脚轻,觉得马上就要倒。但是头脑里热闹得紧,傻笑着往回走。
“雷横七岁才断奶,嘻嘻嘻……孔亮现在还以为跟女人躺一张床就能生孩子,哈哈哈哈哈……施恩床头贴着个武松画像,啧啧啧,认识这么久,也没敢向二师兄要个签名……”
好汉们从襁褓到青春期的各种糗事,平时打死也不会对兄弟说的,被家属们大嘴抖落,在女眷之间传了个遍。
也刷新了她对不少梁山人民的固有看法。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如何解决“梁山公益”的挤兑问题……
跟家属们聊出的各种灵感你来我往,最好赶紧记录一下。
她灌一口凉茶,摸出纸笔,歪歪斜斜开始记笔记——
三日后,一本详尽的规划书呈报聚义厅。
吴用在上面圈圈点点,欣慰地做出评价:“小六姑娘的文采真是拔苗渐长啊。记得刚上山时,你字也不会写几个,作文更是江郎才尽……”
阮晓露满怀希望问:“现在呢?”
“差强人意,差强人意。”
阮晓露笑道:“全靠您的识字补习班。”
“梁山公益”改良版实施细则如下:
每次接到老乡的委托任务,核实真实性后,由一个工作小组评估难度,分为甲乙丙丁四等。至于工作小组的人员构成,则是自愿报名结合领导提名,一个月轮换一次。
而每个有编制的梁山头领,其武功水准也分为甲乙丙丁四等。甲级武功的高手,可以接所有难度等级的委托任务;乙级高手,可以接乙级以下……以此类推。这样可以大大减少眼高手低、扎堆争抢的情况。
如果“分流”之后,还出现同等级头领竞争一个委托的情况,则由双方“竞拍”:任务报酬默认是三七分成,三成归个人及下属喽啰,七成归山寨。好汉可以选择压低个人收入,将更多的酬劳交予公帑。最后,要价最少的一方获得委托。
“梁山公益”每月开设两期。如果一个头领连续三期都接过委托,则第四期强制休息轮空,给别人腾位子,避免赢家通吃。
这是阮晓露昨日跟家属们集思广益,推测好汉们的心理,最后敲定的最优流程。如此一来,大家对自己的实力有正确的认知,避免出现过分自信的事故。
“但是,等等,”吴用读到一半,抬头叫停,“这个甲乙丙丁的武功分级,又该让何人拍板做主呢?晁天王……”
晁盖在一旁静听,闻言赶紧摆手:“我不成我不成,不能一言堂,只怕有失公允。”
随着山寨事务愈发复杂,晁盖老大哥也越来越懒得管。尤其是动脑子的事情,山上这么多能人异士,让他们来就行。他自己只负责当一个三好土匪,给大家做一个兢兢业业的绿林榜样。
好在兄弟们心思也都实诚,军功券制度根深蒂固,大家和谐立功,有序立功,暂时没有出现功高震主、挑战寨主权威的情况。
吴用当然也知道老大哥肯定不愿揽这活计,试探一问,得到否定的答案,马上看向阮晓露,摇摇手里的扇子.
“姑娘也知道,咱们山寨的第一等原则,便是公平。虽然大伙武功有高下,但人人都是义胆包天的英雄,不会允许有人把他们分为三六九等……”
“所以便不让人把他们分为三六九等,”阮晓露递上另一沓笔记,“我们需要一个客观、动态的排名规则。”
吴用接过一瞧——《“梁山杯”江湖排名积分系统实施细则(初版)》
军师一双狐狸眼睁大,瞪成了牛眼。
他头一次怀疑,自己十年寒窗苦读,都读了个啥?怎么这些汉字分开看得懂,一本正经地合起来,却超出了他所拥有的知识范畴?
什么叫“积分”?什么叫“系统”?什么叫“积分系统”?……
阮晓露一看吴用那一言难尽的表情,就觉得自己有点激进了。问题是,她也不知该怎么用文言文阐述这些概念呀。
“嗯……俺文化水平不高,可能词不达意。我给你解释一下。”
吴用松口气。原来不是他提前痴呆。
“姑娘请讲。”
阮晓露早有准备。
“江湖排名自古有之。然而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更因地域、门派、个人交情所限,始终没有一个天下通用的准则。”
林冲在旁边发言:“而且武艺高低,固然靠勤学苦练,临场的状态和发挥也十分要紧。我初掌禁军时,为了鼓舞士气,也试过在兵营里搞擂台赛。结果每次的前三甲都不一样……”
咣当一声,齐秀兰正在换酒缸。聚义厅里终日备酒,好像办公室备着饮用水桶。这酒缸也得天天换,比大厂办公室里的水桶换得还勤。
齐秀兰嚷嚷一句:“阮姑娘肯定有办法!你们听着就是了!”
酒神大姐人人爱。领导们拈须微笑,不插嘴了。
阮晓露道:“咱们的断金亭校场,初时是为了解决兄弟争端而设。热闹的时候是真热闹,但大多数时间依旧空着。近来咱们不剪径了,好汉们舒展筋骨的机会少,我寻思,可以将校场擂台赛常态化,每日赛一到两场,抽签决定对手,确保周期内每人轮过一回。胜者积三分,负者零分,平手各积一分。聚义厅内设专门布告,定期更新每人积分及排名……”
晁盖听精神了,凑过来笑道:“那岂不是每个人都要和每个人打一场了?”
老大哥光想想那场面就美。许多好汉上山以来未曾交手,他还没看够热闹呢。
吴用想得远些,立刻摇头。
“如此一来,积分较低之人,岂非抬不起头?”
虽然大家对自己的武功造诣都心里有数,但有自知之明是一回事,被公开成绩又是一回事。若按她这个“积分制度”,可以想象,白胜、杜迁、宋万之流常年垫底,只能充当明星好汉们的陪练沙包。
阮晓露:“军师想得周到。我的解决办法是,将大家按积分高低,分为甲乙丙丁四级,每级人数固定,譬如甲级十五人,乙级三十人……每次赛期结束,甲级最末两人降级至乙级,乙级最末四人 降级至丙级,以此类推。同样,每级最出色的头部几位,可以升级至上一级。”
众人沉思。
有这么一个升降级制度,倒是能调动大家的积极性。就算是丁级的菜鸡,如果能脱颖而出,跨入丙级,也是值得学习的榜样,足够他风光好一阵子。相反,甲级的高手降到乙级,虽然绝对实力仍然名列前茅,但也肯定比罚站聚义厅门口要丢脸。
“还有,”阮晓露笑道,“通过擂台赛取胜或平局,只能获得基础分。如果击败排名比自己靠前的选手,额外获得奖励分五分。”
晁盖忍不住击掌喊道:“这个好!”
他脑海里已经有了连续剧画面:武功平平的小伙子勤学苦练,含辛茹苦,不畏艰难,挑战强手,在擂台赛上一举干翻众人眼中的大佬,咸鱼翻身,排名飙升,连番晋级……
这不比街头打架刺激多了!
聚义厅里开行政会议,如非涉密,按惯例,随便山寨成员旁听,大家畅所欲言,很有些圆桌会议的精神。当然圆桌是没有的,大家有的站着,有的搬个椅子,有的端碗酒,毫无组织纪律地围在一块儿,算是个“圆圈会议”。
此时几个领导后头已经围了十几双好奇的耳朵,有的听到什么积分计算就头大,尚在云中雾里;有那脑子灵活的,当即跃跃欲试,开始掰指头算,自己到底能得多少分。
花荣问:“但山上各兄弟兵种不同,譬如我善弓箭,阮氏三雄善水战,有人善马战,有人善拳脚。都混在一起比,如何能相提并论?”
杨志笑道:“这个容易,可以统一进行基本功测试,譬如摸高、跳远、负重、冲刺跑、长途跑……凡有一项不合格者,不许参加排名。这样筛选一番,剩下的肯定能胜任各种打法……”
杨志少年时应试武举,就额外准备过这些基础体能项目——一旦有一项短板,就会影响整个科举成绩。因此他心里根深蒂固,觉得“基本功”才是各种竞赛之源。
反正他自己全面发展,考啥啥高分,不怕基础体测。
阮晓露听着听着,听出一身冷汗,打个激灵,赶紧叫停。
“我反对。个人体质不一,武术风格各有所长,某些专项体能未必拔尖。如果引入体测一刀切,难免喧宾夺主。譬如让水军头领去举重,不仅毫无意义,而且容易受伤。咱们的积分制度归根究底是为了比较武功,除了胜负及武德之外,最好不要有额外的评价标准。”
其余好汉有赞成的,有反对的,意见不一。
最后晁盖拍板:“既然是小六设计的方案,那就先按她的习惯来。免得咱们七个人八张嘴,最后弄成个四不像。先搞起来,不合适再慢慢改嘛。”
阮晓露赶紧谢谢领导,又谢谢杨志,保证会把他的意见记录在案,以后酌情吸收改进。
“至于兵种不同的问题,厅里各位都是高手,武功造诣都比我专业,想必能琢磨出一个公平合理的赛制。”阮晓露抛出一堆高帽,抛砖引玉,“我先说说我的想法,譬如,可以按兵种分为马军、步军和水军,每个兵种分别排名……”
三五个好汉同时举手,七嘴八舌,给她这个简单的“三军分赛制”提出数个补丁。
“分别排名多没意思,放在一起才热闹。”阮小二道,“俺提议,除了断金亭主场,也可以加设专场项目,譬如水下、马上、暗器……大家按照自己的专长来报名。能力全面的,参加的项目多,积分自然就高。”
譬如阮小二自己,虽然硬功夫排不进三甲,但水下多赢几场,积分照样能追一追林冲。想想就得意。
刘唐马上道:“那可要限制每个项目的比赛次数。不然你们水军开一百场水下赛,岂不是能把分数刷上天?”
刘唐在梁山上的智商属于洼地,平时只是杀人干活,极少建言献策。今日事关自己的江湖声誉和军功多寡,他拿出一百二十分精神细听,居然真的跟上了进度,而且听出了阮小二建议里的一个漏洞。他说完话,自己都不太相信,傻笑了几声。
刘唐能想到的,阮小二自然也能想到,当即笑道:“这个自然。水寨就这么点人,打得多了,俺们也吃不消哇。”
武松马上也说:“还要严禁作弊,防止有人打假赛,操纵比赛结果。”
众人道:“一旦发现,积分归零!”
……
大伙讨论得热火朝天,阮晓露忽然意识到军师已经半天没说话。余光一瞥,吴用手里扇子狂扇,脸色已经黑得跟宋江一样。
阮晓露脑袋里划过几个问号,猛然意识到什么。
第 102 章
梁山风气, 崇尚公平。然而很多时候,过分追求绝对的公平,只能坏事。
“对了还有!”阮晓露喊, “刚才那些排名规则,都只涵盖山寨里的普通头领, 为的是给‘梁山公益’的委托分类做出参考。所以, 军师、道长,还有萧秀才、金师傅、蒋教授等文职人员, 自然不在排名之列。晁大哥身为寨主,理应担任总裁判, 怕是也不能参与排名……”
这个补丁必须加上, 否则吴学究怎么上场?估计要跟萧让争一争全山垫底之位。或者万一寨主排到了乙级丙级, 梁山岂不成了江湖笑话。
反正寨主军师也不用跟底下兄弟去抢任务。没名次就是最高的名次。
吴用这才展颜, 捻须笑道:“这样一来, 一个赛制周期过后, 寨中各兄弟的积分等级便可水落石出。去做公益的时候, 也容易匹配到合适的活计。”
但他隐约觉得, 阮姑娘提出的这个“江湖排名积分系统”,其功用远远不止于服务“梁山公益”。日久天长,如果它能做成江湖上唯一权威的排名方法, 那带给山寨的好处不可小觑哇!
吴用忽然问:“这套规则,是阮姑娘自行设计编写的?”
“怎么可能。”
阮晓露坦然翻开最后一页, 上头满满当当写着十几行致谢名单,全是前些日子参与酒局的女眷。
领导愣神,“这……“
“咱山上有个娘子军智囊团, ”阮晓露得意,“你们不知道吧?”
当然, “家属智囊团”的作用有限,初次会议主要是在喝酒过节,贡献的大部分是八卦趣事和人生感悟。但阮晓露不介意给大家一起邀功。俗话说得好,花花轿子人人抬。现在山上女眷多了,如果在大伙眼里,还是只对自己、花小妹、齐秀兰这几个“女中豪杰”另眼相看,其余人都是“庸脂俗粉”,那也挺没意思的。
女子集体的地位上去了,对她自己有益无害嘛。
这个详尽的竞赛积分系统,主要还是阮晓露搜寻记忆,将现代的泳联、羽联、足联排名制度一通简化杂糅,改编成了适合江湖好汉的“梁山版”。众领导跟着她的思路想了半天,没瞧出什么明显的破绽。
当然,如果实施顺利,还可以逐渐完善规则,不光统计个人当前排名,还可以计算个人最高排名、个人平均排名,更可以引入比赛权重、参赛频率、荣誉积分、时间递减系数……甚至可以引入团体赛……
这些规则十分复杂,就算是在现代,作为专业运动员也未必能弄懂,还得依靠大数据计算。
所以阮晓露也就先不给自己找这麻烦。先把简单版规则实施起来再说。
“当然,”阮晓露等在场多数人都消化完毕,再次补充,“刚才所言,只是武功高低的排名。咱们山上兄弟姐妹聚义,不光看功夫好赖,也要看人品和义气。所以这个竞赛积分制度若是施行,务必要和军功制度并行,不能厚此薄彼,显得咱们梁山只看重拳头大小,不重修养品德……”
领导纷纷道:“那是自然。否则,一味好勇斗狠,如何算得上英雄侠义?”
在场众人商讨片刻,提出最后一个问题。
“阮姑娘,你这个积分排名,要记要算的东西可不少。每场比赛,每次成绩,个人的、集体的……这万一出错……”
阮晓露想了想,拿出最后一沓硬纸,举起最上面一张,上面密密麻麻,画的全是工整的表格。
“这是神算子蒋敬帮我设计的资料卡。只需将每位好汉、每次擂台赛结果填在这表格中,送到蒋敬那里,他能马上算出周期内动态积分排名。这里还有一张总表,只要给他数据,他说一盏茶工夫就能填好。不过一定要注意,蒋教授十天上工一次。别 的时间冒然拜访,会把他弄疯的……”
蒋敬不愧是人肉大数据计算机。阮晓露跟他商讨的时候,试探性地提了几个数据参数,他不假思索就能给出答案,俨然是个有脾气的excel。
吴用又惊又喜,接过那张卡片,看了又看。
上头的数字符号备注等等让人一眼头晕。然而阮姑娘再三强调,只要填写空白处就可以了。其余的,蒋敬一个人搞定。
“甚好,甚好……”吴用煞有介事地将那表格研究半天,忽然发现,“咦,这上面的选手资料,怎么写着……嗯、怎么是……”
阮晓露一叉腰:“是我的名字,怎么了?”
“资料卡”上面的“姓名”一栏,赫然写着“阮小六”。旁边标注性别:女。
底下是她的基本资料:出生年份、籍贯、兵种、各类训练指标、赛事表现、伤病及康复记录……有些填了两笔,有些是空白。
阮晓露耐心讲:“这是我的个人数据,仅供参考。别人就填别人的,每个人都有,以后可以完善改进……”
“不是,”吴用有点惊讶,试探着问道,“难道小六姑娘也想参加到这个……这个积分排名里来吗?”
晁盖笑道:“你也非梁山好汉,不用这么拼哪。”
阮晓露理直气壮:“我设计的系统,我自己不身先士卒,亲自体验一下,如何算得上诚意?”
好几个人同时拍马屁:“阮姑娘武艺超群,义气深重,完全可以当正式头领!老大,不然就趁这一回——”
“这个再议,”阮晓露谦虚地笑笑,“先讨论积分赛。”
就眼下的状况而言,她不打算给自己申请头领编制——虽然以她的功劳,再沾兄弟们光,应该也可以商量。但若真成了孙二娘那种正式头领,就得受军法约束,还有军功、义务劳动之类的绩效考核。但凡寨主有令,就得捋起袖子提刀杀人、挖心挖肝——虽然梁山好汉这身份属于绿林顶流,江湖上风光无限,但她觉得还是算了吧,影响下辈子考公。
而且张叔夜之所以选中她,通过她来和梁山来沟通,应该也是看中了她相对中立的“眷属”身份,觉得她比那些资深土匪要更容易对话。这个身份优势,她最好一直保持下去。
但是就算不是正经“梁山好汉”,她也想参加排名啊!
有什么比一个前运动员回归世界排名,更让人激动的吗?
其实按照现代体坛习惯,最好是男女选手分开竞赛排名。但目前的问题是,“女子选手”人数太少,无法单飞。权衡之下,跟男人们混合参赛,总比放弃资格要好。
眼看领导们面露犹豫之色,她假装恍然大悟,使个激将法:“你们敢是怕我进入甲级,压你们威风!”
“小孩心思!”晁盖笑出眼泪,“我怕你到时垫底,没脸出门!”
“排多少名不重要。重要的是,得跟你们男子汉同甘共苦,不能只在后头享福。”阮晓露翻一番那沓资料表,一本正经道,“除了孙二娘,还有花小妹、齐秀兰,还有曹正大哥的浑家江大嫂、金大坚的夫人赵大嫂——她们也学过点武艺——俺们都申请加入排名赛,不能光让你们男子汉在前头打拼!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坎一块过,有架一起打……”
说得那叫一个推心置腹,赤胆忠心,气势磅礴,大义凛然。说得一群淳朴大哥深感欣慰。
曾经以为,女子与小人最难养,越漂亮的妖精越会害人——可是你看现在,俺们梁山兄弟的家属,都是如此的通情达理、贤惠懂事,真是山门之幸哪!
“另外,”阮晓露犹豫片刻,“还要向大哥们承认一个错误。这份草稿,原本是要第一个呈给你们看的。但我在家里构思之时,难免向不少大哥大姐讨教过细节。许多兄弟虽然并非正式头领,但也是发誓与山寨共生死的,他们也想试试这个排名竞赛,督促自己不断进步……”
“对!俺也要参加排名!”何成的大嗓门突兀响起,他不知何时也挤到圆圈会议当中,“要是能排进上游,俺也想要个头领的编制!不知大哥们肯不肯批准?”
何成是喽啰中的元老,不管是武功还是见识,都比那些菜鸟喽啰高出一截。甚至有些初来乍到、资历尚浅的头领,遇事不决,也向他请教一二。此时他的头衔是水军校尉,喽啰中已经到顶。
他跟阮晓露不一样,人往高处走,眼馋那梁山好汉的编制,眼馋好久了。
领导们自然也欢迎。吴用打官腔:“如果真有人能一拳一脚打出自己的地位,日后定然是万千喽啰的榜样。”
也能激励一下那一小撮摸鱼划水的弟兄,要是连个喽啰都打不过,自己回去反省。
何成兴奋地坐了回去,满眼感激,悄悄朝阮晓露的方向拱手。
还要多亏阮姑娘提前向他通报了这个即将施行的新规,让他有时间鼓起勇气,思考自己的未来。
多年的交情果然值千金。
“所以大哥们看,咱们梁山,不管是女眷还是喽啰,都积极响应,热情参与到这个排名制度中来。”阮晓露表示深受感动,“这叫做万众齐心。我这里还有几百张空白资料卡,到时候谁再报名,就可以发下去填……”
把“女眷”和“喽啰”并列,先偷换个概念,再卖一波情怀。阮晓露这句“梁山腔”拐得炉火纯青,占据各种道德高地,谁反对谁就是阻碍山寨一家亲。
领导们听了大喜,又在阮晓露提出的框架之内,讨论了一些实施细节的问题,基本上就这样敲定了。
吴用站起身,宣布:“下次例会,咱们就宣布新规。在此期间,麻烦林教头和杨制使制定积分赛的比试细则。既然赛程密集,务必要保证参赛人员安全。而且因为还有女眷参赛……”
军师说着说着,不由停顿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茫然。
本来是为了解决“梁山公益”的名额问题,到最后,不仅横空冒出一个排名竞赛,而且更是把女眷和喽啰也加入进来。虽然过程一气呵成,但事后想想,步子似乎迈得有点大啊……
但每一个细则都是众兄弟亲口赞同、领导们亲口敲定的。没有一言堂,也没有暗箱操作……
除了他自己,其余兄弟都满怀期待,摩拳擦掌,恨不得这排名竞赛明天就开始。
阮晓露注意到军师一瞬间的表情凝固,赶紧问道:“可有不妥?我可以回去再修改。”
吴用摇头,胸有成竹:“先试行一期。如有不妥,再行商议。”
他当然知道是谁把大伙的步子拽这么大。可偏偏阮姑娘无可替代,换了别人,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脑洞大开,做出一套相对完善的解决方案?
她在其中埋的一点小小心眼儿,夹杂的一些小小私货,吴用也不是感觉不到。若换个兄弟头领这么做,他肯定会过后敲打一下,让他认清自己的位置,不要老想着搞大事。
但是……一个小姑娘而已,大大咧咧,活泼善良,向来没有什么争锋的野心。她不过是想出出风头而已,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人家都把饭做好,喂到你嘴里了,难道还要嫌弃里头多放了两片香菜?
既然借用了她的脑力,多少也得回馈一点甜头,这才能长久双赢嘛。
山寨兴亡才是大事。除此之外,都是小节。
吴用想通此节,也就不纠结了。给阮晓露送去一个鼓励的眼神,接着宣布:“……另外,场地的整修、赛事的后勤安排,照例由孔明孔亮兄弟负责……”
*
数日后,“梁山杯”江湖排名积分系统开始正式实施。
经晁盖和众领导商议之后,在阮晓露提供的初版基础上,增加了如下变动:
阮姑娘提出的“甲乙丙丁”分级系统,差异性太过明显,不利于下层头领的自尊心。于是吴用大笔一挥,改为三个分级:头一级“天罡”,人数定员三十六;次一级“地煞”,人数七十二;余下的统称梁山英杰。
这样一来,不论什么等级的好汉,参加积分赛以后,都能有个拉风的头衔。
至于不参加排名的寨主等人,自动划分为“天罡”,占一个名额。
阮晓露暗自点头。果然男人更懂男人。军师的智慧她插翅难追。自己还有好多可学的。
就像某些产品,压根不做小 号,只有中号大号特大号……照顾了消费者的自尊心,才能卖得火爆。
另外,领导们还让蒋敬重新设计了抽签算法,让相同等级的选手更容易抽到一起,女子更容易和女子抽到同一场。
阮晓露觉得这个改动也不错。领导们毕竟都是资深土匪,有着丰富的干架经验,知道势均力敌的打斗最好看。强弱差距太大,打起来没劲头,观赏性不强。
而且这样一来,更有利于调动大伙取胜得分的积极性。
积分赛揭幕战,林冲对杨志。高手过招,给大家一个震撼的开端。
锣鼓声声,断金亭人流涌动,宿舍区万人空巷。连孔亮养的黄狗都叼着块骨头跑来凑热闹。
甚至,观众席里还混了不少陌生的面孔。一问才知,都是一些好汉的江湖朋友,听说梁山开“争霸赛”,慕名前来观战,被人带着走了后门,猫在个隐蔽的角落里,望眼欲穿。
今日是马军专场,两位大将全身披挂,各骑一匹高头大马,跑马入阵内,藏在门旗下。两人手下的喽啰齐声呐喊。校场中谁敢做声!
晁盖一声令下,比赛开始。小喽啰早把红旗招动,发一通擂。金鼓齐鸣,鸾铃响处,两骑马跑入阵前,双枪并举,一来一往,一去一回,一瞬间残影纷飞,看不清招式的始末!
观众席上有人轻声给新来的科普:“那时候还是王伦主理山寨,非要林教头下山寻‘投名状’,遇到了杨制使。两人在山下打过一场,那时候我也在,嘿嘿……”
时至今日,两人年岁渐长,体力不减当年,招数却更加精纯,看得一众好汉如痴如醉,感觉自己功力也跟着提升三成。
高手相博,没一丝冗余动作。又非性命相拼,因此斗得也十分优美。须臾,枪头相击,铮的一声响,火花四溅。
四周连天价喝彩。
一声锣响,比赛时间到。
由于赛事纯属友谊切磋,为了避免耗费太多体力,或是增加受伤风险,每场比赛用时上限为一炷香。香燃尽了便鸣金收兵。
平局。意料之内。对这两位顶尖高手来说,没必要在这一场拼出个你死我活。改日有的是庸手帮他们上分。
在众人的高声谈笑中,林冲和杨志翻身下马,携手下场。
计分的喽啰一笔一划,给他俩各计一分。
……
第二天,第三天……聚义厅新挂的积分表中,空白格子逐渐填满,在蒋敬的高强度大数据运算之下,逐渐分出“天罡”、“地煞”和“英杰”。
第十一天,轮到阮晓露上场。整个看台对着她欢呼。
都知道她是“积分赛”的总设计师,大家能在这里饱眼福、刷头衔,枯燥的落草生活变得丰富多彩,全赖阮姑娘慧心巧思。
这功劳谁也抢不走她的,哪怕她只是提供点子,军师寨主、乃至各路兄弟都在其中出了不少力。毕竟她在设计积分赛的初期,满山寨的征求建议,大伙对此印象深刻。
她热身完毕,结束整齐,精神抖擞,朝激动的看台人群挥挥手,接着看向对面的敌手。
“花二小姐!”她高声道,“敬请赐教!”
第 103 章
“梁山公益”终于重新开始运转。天罡好汉接天罡任务, 地煞好汉接地煞任务,英杰接英杰任务,再无许多纷争。
“分流”以后, 偶有竞争,也可以竞标解决。谁愿意压低更多酬劳, 谁就有活干。
流程走到这份上, 倘若还有人争,再由阮六姑娘出面, 主持抓阄解决。绝对的公平合理。
助人为乐带来的金钱奖赏,并入山寨金库, 能填补约莫五成生活成本。
另外五成, 季节合适的时候, 山里水里的农产可以自给自足;否则, 就多跑些路程, 去附近的郓州、兖州等地, 稍微干干老本行, 劫几个倒霉大户, 以充公帑。
山寨的经济来源实现多样化,逐渐开始攒下余钱,把聚义厅修缮了一番, 校场平整了一下,宿舍里统一加装了蚊帐, 水寨所有客运船只都配备了羊皮袋救生衣。断金亭看台上也立了遮阳遮雨的竹蓬。角落里的“观众免费畅饮”酒缸,里头的酒也迭代了好几次。虽然度数依旧不高(否则观众全睡着了,无人看比赛), 但清亮无渣,味道香滑, 媲美外头的大酒楼。
齐秀兰更是放出话来:“大和尚好气力!咱们的‘仙人酿’,很快就能重新喝到啦!这阵子不许在酒坊附近捣乱!否则寨主大哥说了,一律严惩!”
上次那旷古烁今的“仙人酿”,出窖不到一天,全便宜武松和鲁智深了。其余好汉对此念念不忘。
而这次的“仙人酿2.0”,有鲁智深的帮忙,只会更优秀。
窖藏的酒坛分批运出。首批“第三段”的下品,当成“试用装”,分发给众兄弟解馋,一人一大盏,瞬间喝光光。剩下几坛运到孙二娘的酒店,试着对外卖一卖,看看能进账多少钱。
虽说朝廷严禁私酿私卖,但大家都做土匪了,这法律有跟没有一样,总能找到机会钻空子。
阮晓露要走一坛酒,分几个精致瓶子装起来,打算去给梁山几个合作伙伴送一送。
挑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张顺亲自给她驾个帆船,半个时辰上岸,来到花花世界。
李小二的店面又扩大了,柜台上摆着新鲜的的毛桃和毛杏,比市面上的水果都大一圈,散发着香甜气。阮晓露一眼就看出来:俺们山上产的。
山上土匪大老粗只爱酒肉,吃水果属于牛嚼牡丹,还嫌填不饱肚子。因此摘下的果子,除了少数留下来摆盘送礼,其余的干脆送出来卖钱,换点大家爱吃的。
这是菜园子张青的主意。
客店生意挺忙,新招了几个小二,培训大概还没跟上,都围在后厨搞卫生,一时间没人招呼。
阮晓露自己坐个凳子,酒瓶放桌子上,开了盖。
一阵清风吹过,她的发丝拂上酒瓶边缘,立刻沾了酒香。
等了那么半分钟,呼啦啦,四面八方跑进来好几个人。好像她手里攥了个无形的钓鱼竿。
“阮娘子!”李小二眉花眼笑,“带的什么酒,这么香!”
“送你们的。”阮晓露豪爽道,“给我做点便饭,吃了就走。”
老板娘刘四巧也闻声出来,见了阮晓露,深深一拜。
阮晓露还没答礼,李小二赶忙扶她起来:“大嫂,你日日操劳,前日还抱怨膝盖疼,就别行什么大礼了,阮姑娘也不是那等迂腐的人。”
关心完老婆,才想起来抬头确认一下:“是吧?”
阮晓露笑着招呼:“来来,尝尝俺们新酿的酒!”
年初头里,刘四巧被强盗掳掠几日,又被旋风般救出,这事并没有影响小两口生活,反而让他们似乎感情更笃。
旁人也有知道这事的。但刘四巧是被梁山好汉亲手送回,显见跟梁山有渊源。天上地下拳头最大,谁敢乱嚼舌根。
说话间,一个机灵店小二已经搬来下酒果子,铺开三个酒杯。旁边又别有用心地摞了好几个,眼巴巴地看着自家老板娘。
刘四巧笑道:“都来都来,大家都来尝尝。”
老板、员工和客人共围一桌,品着那绝世罕有的佳酿,人人闭眼咂嘴,一时间仿佛不是置身乡野小店,而是到了凌霄宝殿,成了那吃到仙酒的猴子。
一杯过后,人人脸红。再吃一杯,原地飞升。
所有店小二感激涕零,决定忠心跟随在老板老板娘身边,一辈子不跳槽。
“不能再吃了。”李小二大着舌头道,“否则今儿别干活……”
酒瓶翻到底,最后倒出来多半盏。大家围着看,谁也舍不得动。
李小二憨笑:“大嫂请。”
刘四巧不好意思:“姑娘请。”
阮晓露:“……这是福根儿。你俩分了,生意兴隆。”
推让半天,外头来了生意。李小二夫妇连忙去招呼,“顺便”把那最后大半盏酒留在桌上。
“恩人,”刘四巧忽然转回身,压低声音,“来得正好。有人找你。”
阮晓露大为奇怪:“谁啊?”
刘四巧朝窗边努努嘴。
阮晓露看到一个健壮敦实的汉子,虎踞龙盘地坐在条凳上,冲着墙,看不清相貌。面前一壶酒,一盘肉,但是没怎么吃,不时东张西望。
她疑惑,看刘四巧,轻声说:“我不认识。”
凭这几年混江湖混出的经验,看这人也没什么绿林强人的气质。大概因为他点的是羊肉,不是牛肉?
刘四巧也低声说:“不要紧,我派几个小二你旁边抹桌子,不怕他使坏。”
阮晓露略扫一 眼,这人腰间没兵器,一杆朴刀倚在墙角,伸手够不到。
于是信步上前,坐了他对面。
“店家,我的饭呢?”她大声问。
对面的大汉抬头瞧她。他倒是眉清目秀,一张脸白里透红。如果单看面孔,勉强算个温文尔雅的小白脸。但他偏又生了一副虎背熊腰,身材跟“小”字完全沾不上边,只能算个大白脸。
大白脸看她一眼,又飞快地左右看看,又打量她,头发到耳朵到领子里的红绳都扫一遍。然后怕不礼貌,赶紧移开目光。
阮晓露心想,特务接头呢这是?
小二端上一碗饭,一盘炒青菜,一盘酱肉。她抽两根筷子,自顾自扒饭。
“阮六……姑娘?梁山的?”
等她吃到一半,大白脸终于低声发话。
阮晓露推开饭碗,报以一笑,“恕我眼拙,幸会啊。”
大白脸确认了她名字,神色放松下来,轻声告罪:“姑娘身份特殊,只怕周围有耳目,因此谨慎些,姑娘休疑。”
阮晓露莞尔。是怕被人看见“私通贼寇”,把你拉去见官吗?
她反问:“你不说,这满大街的公人百姓,谁知道我是哪个?”
大白脸笑了,“也是。”
提起脚边包袱,摸出个手帕包儿,推到她面前。
“有人托俺给你带东西。”
阮晓露愣了片时,问:“怎么找到我的?”
一边问,一边打开帕子,双眼一亮。
一锭巨大的纹银闪闪发光。
阮晓露从没见过这么大银子,掂一掂,不太相信:“五十两?”
旁边几个新手小二,原本目不斜视地擦桌子扫地,忽然不约而同停了手,伸长脖子悄悄凑过来,不淡定的眼中全是艳羡。
阮晓露骤见巨款,也不免错愕,低声道:“找梁山公益是不是?流程错了,虽然这事我负责,但你得去金沙滩的办事处,在多人的见证下,才能……”
“姑娘不必多虑,这银子是给你一个人的。托俺的人说,你若见疑,就以此物相示……”
对方从袖子里摸出一枚刮花了的古旧铜钱,朝她晃一晃。
阮晓露眼神一凝,慢慢拉出领子里的红绳,上头贴肉挂着相似的一枚古钱,缺个角儿。
两枚“大齐通宝”,比对一下,是同一批出炉的同班同学。
她欢天喜地欠过身,低声问:“李大哥可好?童威的箭伤好差不多了吧?我以前没见过你……啊,不对……”
她秃噜了好几句,才大悟:“你不是盐帮的。大哥贵姓?”
人家大白脸一口一个“俺”,明明白白是山东口音。
她想起李俊说过:“我有朋友,来往山东做买卖。”
所以当初宋江刺配江州的时间地点,才能精准地传到揭阳三霸的地盘。
“小人扈成,”大白脸朝她友好一笑,“蒙江湖朋友赐个异名,唤作飞天虎。”
阮晓露免不得说几声“如雷贯耳”。心里却琢磨,不认识,好像不是书里那一百零八魔君之一。
她问:“你是做买卖的?”
扈成点头,确认了她的猜测:“小人往来江南,倒手些南北土货。前年在浔阳江畔被人抢劫,险些杀死。蒙李帮主带人救护,因此认识,就帮他们传些信件,探个声息。”
阮晓露觉得这剧情似曾相识,忍着笑问:“抢你的人,是叫穆弘还是穆春,还是叫船火儿张横?我跟你说,他们都是一伙儿的……”
扈成却摇头,笑道:“是一群外来的贼,见我手头钱物多,一路跟踪下来,不合在盐帮的地盘开张,因此被驱赶出去。小人阴错阳差,逃了一死,纯属运气好。”
阮晓露不禁感慨。这年头做买卖也是高风险职业,一路上全是升级打怪。扈成这心态也是挺稳。
“上个月途经揭阳岭,李帮主让小人问姑娘好。”扈成一副和气生财的笑脸,低声道,“知道你不认识我,才让我带了这信物。并书信一封,姑娘读了,便知端的。”
阮晓露拆开信封,扯出一张带浔阳江水腥气的纸。
略略一扫,开头是“吾妹足下”,结尾是“兄俊手草”,几行简单问候,幸而无甚佶屈聱牙之辞、生僻难辨之字,充分照顾到了山东匪帮的文化水准。
她的目光定在中间几段。海边灶户没忘了她,胡大娘子、卫珠娘、童大壮、李大姐、童老汉,等等,几个跟她熟稔的灶户乡亲都托李俊带话,问姑娘好。
她傻乐,想起海边的骄阳和咸风。那一个月风餐露宿,把她晒成块黑炭,脖子胳膊小腿全晒出了黑白分明的分界线。半年过去,一直在山东捂着,低头看看手腕,分界线淡了不少,已几乎看不清。
揭过第一张信纸,又见李俊言道,有她五十两黄金资助,海边晒盐场已铺起来了,就在村落附近。第一波收成盘点完毕,虽然不多,幸而不曾血本无归。吃水不忘挖井人,姑娘的分红托人带到,按惯例半年一结。盐帮注重信誉,天南海北的朋友,不会赖账。
当然,信中隐去了海沙村的名字、以及晒盐场的具体位置。盐帮好容易守下这么个货源地,这信万一旁落,也不能让外人知晓机密。
阮晓露大喜,第一反应真好!
“那灶户乡亲岂不是轻松许多!”
绕过官府监管,改煎为晒,效率上去了,同时不用整天顶着烈日,围着那个大铁盘子,一小担一小担的手工萃取……
“哪里的乡亲?”扈成笑道,“李帮主跟俺说,他们兄弟能有今日,仰仗你良多。他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这次请你给个面子。”
阮晓露点点头,第二反应,这贩私盐真他娘的暴利啊!这才半年……
而且还是“收成不多”、“勉强没有血本无归”……
她没蒋敬的本事,仓促间算不出利润,反正肯定吊打银行理财。
不过,人家战斗在第一线的盐枭,暴利伴随高风险,一不留神就积蓄清零、小命玩完。她呢,远离千里之外,人在山东坐,钱从天上来,一点风险没担,实在是受之有愧。
扈成见她面露犹豫之色,眼睛一弯,笑了:“李帮主知道姑娘重义轻利,特特叮嘱,让俺撂下钱就走。我看姑娘豪杰气度,不似常人,才多聊了几句。你不收,回头他要怪罪我了。小人往来南北做买卖,盐帮地盘是必经之路,可不敢得罪他们哪。姑娘莫要让小人为难。”
这做买卖的就是嘴甜,不卑不亢一番话,说得阮晓露眉开眼笑,爽快把银子收了。
这几年在山上,她靠着时时立功,虽然也小有积蓄,毕竟吃住山寨全包,她没什么物欲,也没兴趣专门敛财。这约莫五十两银子,当真算一笔小小横财。
其实李俊不送这银子,她也未必想得起来讨什么“分红”。但话说回来,他要是真贪这蝇头小利,也做不成地方一霸。
扈成问:“姑娘回信么?”
阮晓露发愁。这段时间只顾忙,也没想起来练个字。浔阳楼里大约至今还展览着她的“墨宝”,李俊天天江里行船,一抬头就能看见。要是自己的信件里字迹如出一辙,可怎么解释?
灵机一动,包袱里取出一瓶仙人酿2.0。
“捎个口信就行了。我今儿出来得匆忙,只有这酒还算拿得出手。江湖中讲究个有来有往,烦请大哥下次出门,把这酒送他们尝鲜。不说值多少钱,别处保证寻不到。”
扈成连连答应,又笑问:“这是什么酒?方才那香气就勾得人上头。是东京的,还是大名府?”
“都不是,”阮晓露自豪,“是俺们山中自酿。”
她想了想,端过李小二刚才倒出来的“八分满”,借花献佛。
“自己品。”
扈成又惊又喜,谢了她,双手端起来,抿了一小口,又是一小口,又忍不住筷子夹羊肉,仰头细品,一时间进了人间天堂。
就冲这口酒,他今日这趟没白跑!
“仙人酿2.0”是高度蒸馏白酒,比市面上最贵的美酒还要烈上许多倍。扈成第一次尝鲜,当即上头,白皙的双颊红扑扑,也没了初时的矜持,一拍桌子,热切道:“我家里办喜事,正好要美酒待客。姑娘开个价。我要一百坛!”
阮晓露心想,这回去得告诉齐秀兰,让她好好得意得意。
“恭喜!”她先道贺,“不过……”
扈成忙道:“不是俺成亲,是俺妹子。非要冠绝山东的美酒,图个体面。”
他一提妹子,阮晓露如醍醐灌顶,拍案叫道:“你是扈三娘她哥!”
扈成讶异,半醉中,眼角弯成个半圆:“舍妹微名,梁山女侠竟然也知?真是不胜荣幸之至,哈哈哈 哈……”
阮晓露寻思,扈三娘要跟谁成亲?反正不会是跟王矮虎。那厮的骨灰都已经在生态系统里循环三圈了,现投胎也来不及。
扈成也不瞒她:“嫁的是邻庄少庄主,我们几个也算从小玩到大,知根知底的伙伴。这下她终身有托,我在外行路,也放心些。”
阮晓露还想问“是哪个”,但跟扈成第一次见面,刨根问底打听人家家事,也不礼貌。
“我们寨子里是有一百坛,”她把话题拐回酒上,澄清道,“不过这一批窖藏,据我所知,都差不多被定光了,未必能剩下。你还是别处寻一寻好酒吧,免得耽误事儿——哎,恭喜啊。”
齐秀兰的作坊扩招三次,目前三十个全职员工,依旧没法满足山上几千个嗜酒如命的肚皮。下一批“仙人酿2.0”还有半个月出窖,就已经被山上好汉预订一空。
供不应求之下,花小妹想出绝招,军功券换酒,三张换一坛。这个提案当即被采纳。此令一出,“梁山物流”瞬间门可罗雀,日活下降百分之九十。大家都放下杂七八杂的需求,拿军功换老白干去了。
虽然这酒还没到手,但山上已经是喜气洋洋,好像提前过年。断金亭积分赛的赛场上,整日弥漫着一股醺醉气息。
扈成听她如此说,大为遗憾。
“贵寨还招喽啰吗?”他彻底上头,红着脸膛胡咧咧,“要是招,好歹小人混进去,偷他一坛出来……”
阮晓露哈哈大笑:“慢走不送。”
第 104 章
阮晓露口袋里凭空多出五十两银子, 跟李小二夫妻告辞,哼着小曲儿上街。
还有一瓶酒,送给张贞娘一家人。她来到小院门口, 伸手就要敲门。
等等……
院子里传出谈笑声,有男有女。男声并不苍老, 不是张教头。
阮晓露心领神会, 旁边找个茶馆,叫了个煎茶, 慢慢地喝。
喝完两壶茶,院门打开, 林冲轻快出门, 不见平日练兵时的严肃, 反而笑意盈盈, 每根头发丝儿仿佛都在跳舞。
没走两步, 又回去, 把着门, 依依不舍地跟里头讲了两句, 又笑着出来,手里多了包东西,搂在怀里。
然后他走两步, 一抬头——
“啊,阮姑娘。”
阮晓露浑身一惊。只顾瞧热闹, 忘记挡脸了!
虽然自己没做坏事,但脸上依然瞬间发热,尬笑道:“林教头, 好巧啊。”
是不是她看错了,三十大几的绝顶高手, 平日在山上不苟言笑、能把小喽啰训哭的大教练,好像……也脸红了?
林冲:“我、我来……有个江湖火拼,人家请、请梁山的人来说合……”
行了行了,您不用解释。我又不是管宿舍的辅导员。
阮晓露假装想起什么,“有事先走!”
丢下几个钱在桌上,溜之大吉。在街上绕了一圈,回到张贞娘门前。
这次她正常叫门,正常拜访,正常喝了个茶,给张贞娘送了酒,闲聊两句。
“那个周淑娘呢?”她想起来,“还在这里住吗?”
从鸡屎坡山贼手里救出的秀才娘子,被书呆老公给休了,无家可归。阮晓露介绍她来张贞娘这里纺织,也算有个落脚之处。
张贞娘忙说,周淑娘为人谦和,从不跟人纷争,和她和锦儿都处得不错。
只有一点。张教头毕竟是男子汉,跟周淑娘无亲无故,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时间久了不方便。
张教头是厚道人,不愿人家年轻娘子为难,于是等伤好以后,就发展出个钓鱼的爱好,每天在外头呆好几个时辰,晒得皮肤黝黑,傍晚带回几条小虾下酒。
张贞娘觉得这么下去不行。老爷子年龄渐大,外头万一出个三长两短,连个救应的人都没有。
“正好隔街有屋出租,我跟家父商量,如今每月也有些余钱,打算将那里租下来,专门劳作。”张贞娘眼中带光,温温柔柔地介绍,“顺便再摆几台提花织机,可以租给邻舍娘子……”
织机是顶顶重要的生产工具。有的简单小巧,每家每户都能置备,放在床边,织点自用的粗布;有的却庞大而精细,高度足占一层楼,需要织工爬上爬下、协作运转。织出来的布,种类和质量都堪称精品,还能施展创意,织出各种复杂的花纹,卖出扶摇直上的价钱。
大型织机成本高,并非家家负担得起。如今时节,除了官方织坊,也有不少民间的纺织作坊,或拥有织机,自行雇佣织工;或将织机出租给临近妇女,算是个原始的规模化纺织工厂。
张贞娘以往都在家纺织,如今有了伙伴,自己眼界也阔了起来,野心勃勃,想要来个自主创业。
阮晓露忍不住问:“刚才就是跟林教头商量这事来着?”
张贞娘脸色微红,过了一会儿,才笑道:“他说,只要泰山和我能过得舒适,让我自己拿主意。”
曾经的她,只知安稳待在后宅,事事让男人顶在前头。历经风雨才发现,原来有些事情,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难。
“民间开织坊,需要官府许可。我刚弄明白该如何写那文书,省了请先生的费用。”张贞娘略带骄傲,告诉她,“周娘子和锦儿出去看屋,如果价格合适,就回来跟我商量……”
吱呀一声,院门打开。两人听到重重的脚步声。
迎出去一看,周淑娘和锦儿双双进门,本来温婉贤淑的两个娘子,此时摆着两张臭脸。锦儿更是鼻翼抽搭,快哭了。
“娘子!”锦儿诉苦,“那牙人欺我们两个女流,临时提价,非要每天五百钱!一个小小济州府,敢跟东京城要一个价!——阮娘子,你信吗?”
锦儿看见阮晓露,没心思客气招呼,直接抱怨。
阮晓露噗的一声:“每天五百?那不是每个月十几贯?”
东京城她去过,经济火热,遍地投机,炒房的比比皆是。物价跟地方上相比,极其悬殊,远远超过现代“首都和地级市”的差距。
也就是现在没监管,才能让牙人肆意提价。
小小一个济州府,中介敢要东京城黄金地段的房价,明摆着欺负人家娘子没老公。
林冲走早了。
“本来按市价,一个月一两贯钱就够了。”周淑娘也是书香门第出身,算账算得清楚,“他们非说,里头的织机金贵,一定要额外收费,但我看那不过是寻常的提花机,也没什么了不起……”
“在东京到处都是。”张贞娘接话,“无妨。等家父钓鱼回来,请他去说。”
几个姑娘围成圈,用尽自己所知的粗鲁言辞,骂了一圈无商不奸。
锦儿忽道:“阮娘子,你嘴皮子利落,不如你先帮我们去说说?”
阮晓露为难。她会讲江湖腔,不会租房讲价啊!
但是万事都有个开头。连张贞娘这种闺秀都赶鸭子上架,去研究个体户开业文书了。她有什么可畏难的?
不就是个无良中介,还能比官兵大炮厉害?还能吃了她?
她挽过身边几个娘子,气势汹汹地闯出门。
“走。带我见识见识去。”——
胖胖的牙人鼻孔朝天,对这个新搬来的救兵正眼不瞧。
“不是小人刁难你们。这屋子的屋主在东京开脚店,人家不缺钱,也瞧不上你们那点细水长流。每个月一两贯?还得雇人来回寄送契约文书,还得防着租客欠租,还得担心租客把房子给住坏了……这钱还不够费事的呢!你们想省钱,也得体谅体谅人家不是?您不租,有的是富贵人家租用。娘子们慢走,小人还得去收账呢。”
锦儿朝阮晓露挤眉弄眼。看见了吧,就是这么讨厌!
其实一两贯在生活中也不是小钱,足够小门小户一个月的嚼用。但在无良房产中介口中,就成了蚊子腿肉,一番舌灿莲花的企业级PUA下来,反倒让客户自我反省,觉得是不是自己太抠门了,不适合进入这个高大上的产业。
别处倒是也有合适的房源,但张贞娘和周淑娘两个家庭妇女,一直以来都习惯在家劳作。就算另租房,也希望是抬腿就到,不考虑每天长距离通勤。
两条街以内,适合开纺织作坊的空屋,目前只这一间。而且里头织机都是现成的,空手进去就能开工。
偏偏这屋子是个“独家房源”,屋主远在东京,把这房子全权托付给做牙人的亲戚打理,或租或卖,能有点额外收入。这亲戚也不客气,一 家老小都住进去了,美其名曰“帮忙看屋”。如今有人来租,牙人当然不想搬走,又要亲戚那面子好看,这才高价刁难。
阮晓露弄明白前因后果,恍然大悟:“原来是屋主怕麻烦。——那要是有人把这屋子买下来,一劳永逸,也省得人家惦记,你也能挣点佣金,是不是?”
那牙人笑道:“这位娘子见得极明。要是有人肯出个几十贯钱来,直接拿下,岂不是皆大欢喜!没奈何,咱济州穷酸多,没那么多有钱人哇……”
这话有点夹枪带棒。锦儿急了:“说谁穷酸?”
随后又红了眼圈。当年在东京城,官人拿着朝廷高薪,几百贯的积蓄信手拈来。如今生活虽然安稳,到底清贫许多,连个小小牙人都敢挤兑她们。
张贞娘拉她:“走吧,不跟人口舌。”
阮晓露却来了兴致,问:“几十贯钱?到底是几十呀?二十跟九十可差得多了。你二十贯卖我个屋子好不好?”
牙人本是随口一说,被她话赶话,愣了一下,才笑道:“六十贯现钱结付,我就卖!”
瞧这几个娘子衣着简朴,头上钗环也都是寻常样式,几贯钱的房租还叽叽歪歪,绝非富贵人家。
六十贯?也就做做梦,她们要是拿得出来,也不用这么斤斤计较了。
所以这牙人安心放大话。
阮晓露也跟着放大话:“这可是你说的。我现在就回老家凑钱去,你等着……”
牙人让小厮收拾茶水,笑着送客:“好好,俺等着,等娘子凑出六十贯,这屋子我给你留着!”
阮晓露就等这句话。当啷一声,众人眼前一花,桌上扣了一锭巨型大银。
“五十两,十足成色,你占便宜了!写契书吧!”
那牙人瞬间傻眼,弯腰摸摸那银子,不是纸糊的。
真大啊,他见过十两、二十两……最多二十五两的银锭,没见过五十两。
看这姑娘一身布衣,也没个从人,好像随随便便出个门,怎么可能怀揣巨款?这钱哪里变出来的?
张贞娘第一反应慌了:“姑娘,这是我们几个人的事,用不着你破费啊!”
阮晓露问周淑娘:“你方才上街,看近日银价如何?”
如今白银短缺,银价时时浮动,兑铜钱大约在一贯多一点。
周淑娘又惊又喜,当即道:“方才倒是留意过,今日一两银兑一千钱……”
“那不正好,”阮晓露笑道,“你刚才说六十贯,就是四万八千钱,折银四十八两。剩下二两送你当搬家费,把屋子给俺们收拾干净点,重新刷个墙。”
牙人抚着自己的大肚皮,目瞪口呆,还没太反应过来。
“这、这……小人方才说着耍的……”
“在场这几位娘子都听见了,你家几个小厮也听见了。”阮晓露振振有词,“你明明说了个一口价。如果你说的是十贯八贯,大伙都知道是笑耍,我也不会硬要跟你做这个买卖。可六十贯是市场价,你们做牙人的,更不能出尔反尔,否则信誉何在?”
六十贯确实是市场价不假,稍微偏买方,但也算公道。可那牙人后悔不迭,深恨自己过于实诚。刚才要是多报点数,这土豪姑娘是不是还能多扔两块银子?
殊不知阮晓露也在心疼。刚才自己急着充霸总,也忘了再跟牙人周旋一番。万一能再诓他说个低价,自己是不是能少掏点钱?
但这想法也就是一闪而过。费那鸟事干嘛,银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屋子买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眼看那牙人还想狡辩,她沉下脸:“不如去官司分辩一下?在场诸位都是证人。不过提前告诉你,我跟太守大人是老相识,一起喝过酒,一起爬过山,一起乘过船。我知道你不信,去衙门里验证一下最好。”
牙人既然翻脸不认账,那她也只好耍无赖。正在府衙办公的张叔夜大人连串喷嚏。
那牙人哑火半晌,失魂落魄地开始签文书。
都是寻常百姓,谁敢没事上衙门。看这姑娘胸有成竹的架势,如果她认识父母官,自己肯定讨不到好;如果她是吹牛,那也说明她有吹牛的本钱。多半涉黑。
牙人社会经验丰富,知道这种人还是少惹为妙。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六十贯他也不亏。
锦儿欢天喜地,张贞娘却坐立不安。
“阮姑娘,这……”
“这是我私人积蓄,不是寨子里公款,我爱怎么花怎么花。”阮晓露低声道,“既然租约谈不拢,正好手头有钱,买下来,省好多事。咱俩也是老熟人了,互相信得过。跟别人,我还不会这么爽快呢。”
“可是……”
“你忘了,当初我为了从牢房里赎人,还借过你们的款子呢!多少钱我忘了,反正跟今日差不离。这次就当还了,你也别觉得欠我什么。”
张贞娘扑哧一笑。当然记得她借钱捞人的事,但那钱,她父女俩当时就说不用还了。此时旧事重提,不过是找个理由,让她心安罢了。
“姑娘仗义疏财,真是好个巾帼英雄。”张贞娘只好表示接受,微笑道,“往后多来我们织坊做客,有新的布样子,我第一个给你。”
阮晓露被夸得全身骨头轻两斤,总算明白了,宋江为什么那么喜欢“仗义疏财“。
能拿钱帮别人解决燃眉之急,感觉真好哇!
话说回来,她这笔钱拿到梁山,真的没卵用,只能放床底下生蘑菇。若是自己外头乱花呢,这银子形状饱满,成色十足,就像一张簇新的巨额支票。拿着它去零花,万一引起好事者怀疑,也是给自己找麻烦。
所以趁此机会,直接“大额转账”,把私盐黑产洗成合法房产,也是给自己降低风险。
牙人写好契书,张贞娘和周淑娘都说不肯掠美,坚持要将这屋子记在阮姑娘名下。阮晓露当然不肯,这样两位娘子岂不是成了寄人篱下。大家推让几番,最后敲定,阮姑娘占八成产权,张、周两人各占一成,作为打理房屋的报偿。
北宋年间商业发达,分散产权也不是什么新鲜事,都有现成的文书模板。女子单独置产也很普遍,三人分别按手印,不需要男性家长许可,便有法律效力。
喜气洋洋的回到自家小院,正好张教头钓鱼回来,得知自家女儿跟别人一块,即兴买了个房,老爷子拎着个拇指大的螃蟹,门口愣了半天。
几个人买点小菜,开了“仙人酿2.0试用装”,憧憬着未来织坊的运作,吃了顿舒舒服服的家宴。
第 105 章
万众瞩目的时刻到了。又一批“仙人酿”即将出窖!
这次是头段的精品, 不是“试用装”,不是“小样”,而是整坛整坛的限量版精品正装!
早在半个月前, 百坛美酒就已经分配好了去向:凡山上好汉,凭三张军功券可领一坛。十坛拿去酒店创收。两坛送到东京给宋江哥哥。两坛送给沧州柴大官人。一些跟梁山有来往的绿林帮派, 譬如少华山、饮马川、芒砀山、穆家庄、揭阳盐帮……雨露均沾, 各分一坛。
此外,军师还主张送一坛给太守张叔夜, 感谢这半年来官匪合作愉快。但不少好汉都反对,觉得不能便宜狗官。因此此事还在商议。
“积分赛”暂停一日。大家喜气洋洋地聚在酒窖门口, 提着各样下酒小菜, 等着分酒。
马麟举起双铁笛, 唇边带笑, 提前吹起了酣畅淋漓的祝酒歌。
蒋敬破天荒的“出关”, 随身带着一把算筹, 蹲在地上, 用双手捂着耳朵, 用脚尖摆着算式,时不时还抬头看看,等得焦躁不安。
萧让带着一沓手稿, 笑着分发:“等无聊了吧?来读读我这话本的最新一章,有什么意见……”
可惜大家都没什么兴趣, 手稿接过来,照例是当扇子。
齐秀兰姗姗来迟。一时间山林失色,全场目光定在她身上。
只见她摸出身上一把钥匙, 开了第一把锁。
鲁智深摸出一把钥匙,开了第二把锁。
白胜开了第三把锁。
……-
这是梁山的传统智慧。金贵的财物绝不能一人保管, 以示清明。
大门拉开,几百双眼睛定在门后的架子上。
全场安静。
随后是鲁智深的炸雷怒吼:“酒呢?洒家辛辛苦苦酿的酒呢??”
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山洞改成的酒窖里,只有一排排的木架子,一个酒坛都没有!
面前的一切似曾相识。吴用当时就有点 喘不过气,脑海中闪过当年打开生辰纲封条的一刻。
晁盖急奔入,左右看看。酒窖中阴凉舒适,还弥漫着隐约的酱香气。
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酒窖门口轰的一声,人声鼎沸。
“俺们的酒呢??”
齐秀兰大惊失色,泥人儿似的立了半天,才想起来澄清:“昨天还在呢!“
扯下土墙上挂的每日质检记录表,那上面还按着齐秀兰昨天的手印。
混乱持续了好一阵,才有人想起来维持秩序。
“大家别慌,先回宿舍,”林冲高声喊,“山寨会派人彻查,肯定会给大家一个说法……”
吴用醒过神来,叫过几个心腹喽啰,慢慢把人往外头请。
“都别挤,这酒不可能凭空飞了,多半是调度不畅,让哪个喽啰移到别处去了……大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阮晓露并没有第一时间得知这个变故。她在新院子里跟老娘喝茶,听阮婆婆讲她在石碣湖的峥嵘往事。
“你老爹短命,你没见过。唉,想当年,他也是个风流俊俏的郎君……”
直到几个喽啰慌慌张张地跑回来,大叫出事了出事了,山上遭鬼了!
阮晓露出门呵斥:“轻声!吓着老人家!”
自己跑出去,听了几嘴来龙去脉,她恍惚不已,拔腿就往山上跑。
酒窖外头,齐秀兰已经瘫成一团。鲁智深蹲着,不知所措地安稳。
“真不是洒家……这次真不是洒家喝的!找出是谁,洒家拳头饶不得他!”
阮晓露一溜小跑,绕过大和尚宽阔的后背,把命运多舛的齐大姐扶起来,让人搬个凳子。
吴用攥着扇子,面色铁青。
“阮姑娘,来得正好。”军师上来就不客气,“你也是参与过酿酒的,可有线索?”
大部分头领和喽啰都已被疏散走了,正在聚义厅聆听寨主的安抚讲话。酒窖现场只留少数核心人员,试图寻找蛛丝马迹。
阮晓露面对军师的疑问,头一次感觉完全没谱:“我只参与过改进蒸馏技术。封坛入窖以后,我就没管过……”
她得到吴用许可,举个灯,探头进入酒窖。
武松和雷横正在酒窖中细细搜寻。两人都曾做过县里步兵都头,相当于治安警长,有丰富的查案经验。
现场没有脚印,没有手印,没有破坏闯入的痕迹。
不过很快,武松招手唤过几个喽啰,指着角落里一物。
“请军师过来。”
在几盏明灯的照射下,大家清清楚楚地看见——
“一根鸡毛?”
阮晓露大惊小怪。
“不是寻常鸡毛。”武松不耐烦旁人聒噪,对“小师妹”还是稍有耐心,捏着那羽毛的根,转了一转,让她看得清楚,“是雉的尾羽,经过特殊处理,经久不坏,易于保存……”
“那不还是鸡毛嘛!”好几个人齐声说。
不过细看,那尾羽确实比寻常鸡毛要漂亮许多,油光水滑,棕栗色带黑斑点,末端在灯光下隐隐透出金色。就算是跟鸡毛,那也是全梁山最漂亮的鸡毛。
酒窖里出现鸡毛,万万不寻常。
吴用问:“武二郎,你行走江湖多年,可曾见过此物?”
“这是盗酒之人给咱们留的。”武松站起来,将那鸡毛丢进个纸袋儿,封好口,“顶尖的偷儿,不甘于藏名藏姓,反而要人知道是他的手笔,以此哗众取宠。”
吴用恍然大悟:“所以这偷酒的是——”
“鼓上蚤时迁。”武松定论,“宋境内活跃巨盗一十二人,只有他属鸡。”——
梁山不愧是江湖大寨。半个时辰以后,关于时迁的各种情报就汇总到了军师案边。包括此人何时出道,做下过什么案子,跟谁有过接触……
线索一大堆,有真有假,只能确定三件事。
第一,此人至今没有失手过。
第二,没人见过他长什么样。
第三,每次作案以后,定在现场留一根漂亮的鸡毛。
一群领导围着堆积如山的“卷宗”,脑子里一团乱麻。
连武松都说,时迁这人神出鬼没,随性接单,盗窃纯属玩票。他也是只闻其名,向来无缘得见。
时迁的常住地蓟州、以及籍贯所在地高唐州,每年都发海捕文书。但那文书转天儿就被揭掉了,就在一众守兵的眼皮子底下。此外,还曾有受害的大户人家不堪其辱,雇人在街上叫骂时迁的十八代祖宗。时迁很沉得住气,一连等了十天。第十一天早上,那大户人家的脑满肠肥的员外,被发现裸身睡在自家大门外,头发里插着一根漂亮的鸡毛。
“以讹传讹,未必是真。”吴用越听越心惊,挥挥手,告诫大家,“咱们不能信谣传谣,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此时晁盖和公孙胜并肩赶来。平日粗枝大叶的寨主,今日骤遇危机,居然超常发挥口才,愣是在公孙胜的辅助下,忽悠住了全山的兄弟,说这批酒只是换了个地方储存,再过一个月,定能让大家看到实物。
“赶紧加班加点赶工,”晁盖嘱咐齐秀兰,“一个月后,务必拿出点能入口的东西……”
齐秀兰一跃而起,跑去加班。
剩下人继续盯着那鸡毛发呆。
如果没有这鸡毛,大家还能有动力破破案。可是时迁这么一昭告,明摆着告诉梁山:别白费劲。
雷横许久不做都头,业务生疏,有一搭没一搭地分析:“咱们山上的‘仙人酿’美名远扬,时迁要是馋了,来拜个山头,咱们也能分他一口;他却不告而取,一坛不剩,肯定是财迷心窍,想要拿出去卖钱……”
武松虎着脸道:“他这种人要用钱,直接搬府库县库就行了,用得着偷咱们酒?”
雷横想想也对:“那就是个大酒鬼!说不定他路上就忍不住开封尝鲜!喂,军师!赶紧封锁山寨出入口,说不定他已经醉倒了……”
眼看越分析越不着调。晁盖悄悄对吴用说:“雷横兄弟还是比较适合在梁山待着。”
不知道那十几年步兵都头是怎么混过去的,知府居然没把他给开了。
阮晓露盯着那鸡毛,听着各方言论,心中隐约一团雾。
她小声道:“我觉得我知道那些酒去哪儿了。”
大家热烈讨论,根本没人听见这句话。
阮晓露咳嗽一声,扯着嗓子大喊:“我知道那些酒在哪儿!”
一刹那,噪音全没了,所有人诧异地看她。
她左右看看,这才小心打补丁:“也不一定对哈,就是个思路,不保证正确。我前阵子遇到过一个人,说想买咱们山寨的酒……”——
“飞天虎——扈成?”
晁盖对这个名字有点陌生。
武松成了江湖百晓生,给老大哥介绍:“德州棣州沧州交界处,有个独龙冈 ,冈下三个村坊,分别姓祝、姓扈、姓李,以那姓祝的祝家庄为大。那里官府力量薄弱,三个村坊互相结盟御盗,都有武装。其中那个扈家庄,少庄主叫做扈成,平日往来南北,做点买卖,也会点武功,但在江湖上不算什么硬手。”
“江湖新人多,我是跟不上趟儿了。”晁盖感叹一句,忽道,“小六姑娘如何识得那扈成?”
阮晓露道:“酒馆里偶然遇见,言语投机,聊了几句。”
“他提到,妹妹的婚宴上,想要冠绝山东的美酒?想跟咱们买?”
“我跟他说,俺们山寨下一批仙人酿都被定完了,恐不能售卖。他开玩笑说,偷也要偷他一坛出来……”
眼看众人神色愤慨,赶紧补充:“不过那时候他喝醉了,我也听不出这话是不是真心。总之,他那里确实有百坛美酒的需求……”
雷横拍大腿:“着啊!眼见是这扈成买酒不得,使了阴招,指示那个江湖巨盗时迁,干脆把咱们的酒窖搬空,料得咱们拿他没办法!这厮可恶!大哥,俺去把他给你擒来!”
“且慢,”吴用见他脑子过热,让喽啰给他泡茶,“人家在明,我们在暗,冒然挑衅,只怕吃亏。再者,口说无凭,也不能随意指控。依小生看,先韬光养晦,低调查验一番,确信是他,再行动不迟。”
众领导点头。
那么派谁去呢?
“小六姑娘,”晁盖和蔼可亲地说,“只有你见过那扈成,此行恐怕你推脱不得了。”
阮晓露早在叫出扈成名字的一刻 ,就觉得这事儿得摊在自己头上。站起来,笑道:“可我在山寨还有公事……”
晁盖拉过她的手,像塞压岁钱似的,往里头塞了三张军功券。
“这不是公事?”
阮晓露:“……”
老大哥不好好当寨主,私底下偷偷攒军功券!
“梁山物流的事,自有花小妹和戴宗替你跑腿。”晁盖道,“至于公益运转,你指派几个信得过的,支应一下,应当不是难事。”
老大哥也吸取教训,不随便给她塞替补,免得山寨后勤又乱成一团。让她自己找心腹顶替去吧。
阮晓露想了想,问:“谁跟我去?”
虽然老大哥把这事定性为“跑腿”,但这毕竟是关乎山寨名声的大事。梁山惯例,下山公干,哪怕是毫无难度的小事,也一律两人一组,由领导指定分配。这样互相有个照应。万一一个被抓了,另一个能跑回来报个讯。
阮姑娘虽然办事利落,武力上还是不太让领导放心。“积分赛”开幕以来,她虽然勤勉练功、用心干架,武功在女眷里名列前茅,但放在大环境里,排名始终在“英杰”级别里晃悠。前几日昙花一现,升到“地煞”末尾,得意了两日,不巧连抽烂签,接连对上花荣杨志鲁智深,又掉下去了。
晁盖想了想,“嗯,那就……”
这时候忽然想起女人的麻烦之处。派哪个兄弟去都不太合适。孤男寡女打尖住宿,纵然当事人光明磊落,传出去也太不好听。
“让俺兄弟来呗。”阮晓露道,“水寨近来也没什么大事。问问他们谁得闲。都是天罡级别的功夫,不会吃亏。”
晁盖大喜:“我真是快糊涂了,怎么没想到!”
过了一会儿,阮小七提着个包裹,高高兴兴来报道。
他许久没下山,闲出鸟来,抢着接这个任务。
让蒋敬从库房支取盘缠。武松绘出前往独龙岗的路径。晁盖谆谆叮嘱:“遇事一定不要冲动,尽量少与人动手。万一吃亏,就抬出梁山来,别怕丢脸,寻常绿林不会太为难你们……”
阮小七急着下山,挽着姐姐撒腿就跑,连声叫道:“明白明白!大哥放心!”
第 106 章
阮家六七行了数日, 来到独龙冈下,就看到沿途的酒家店家,招牌上都有个“祝”字。
诗云:独龙山前独龙冈, 独龙冈上祝家庄。李家扈家分两侧,结盟组成大黑bang。
这个家族式的帮黑和梁山略有不同。这里田产丰厚, 不用抢掠也能自给自足。此处又是三州交界, 强人出没,官府无力监管, 因此默许三个村坊武装起来,招兵买马, 维护一方治安。
是所谓“听调不听宣”的去处。再无法无天的绿林好汉, 也轻易不惹它。
树大好乘凉, 树大也招风。阮小七找个姓“扈”的酒馆, 稍微一搭话, 就问出来:
“我们少庄主走南闯北做买卖, 时常三五个月不着家。你说啥时回来?——看天气, 看行情, 看朝廷政策,看路上强人多寡,没个定数。两位要拜访, 可得多住些时日。一旦有消息,小的立刻给你们通报。”
果然是富贵良民, 还挺好客。
但想想扈成那张和气生财的讨喜面孔,再想想空酒窖里那根鸡毛,阮晓露只能咬牙痛骂无商不奸。
她笑问那小二:“听旁人讲, 你们扈家三小姐马上就要出嫁。那也得等到做哥哥的赶回来吧?”
那小二却反笑她:“吉日是去年就定下来的,哪能变来变去?咱们沧州地方讲究走送, 过门时只要男家亲眷到了就行,女家去的人多,反而是削他们面子。回门时才宴女家亲戚。娘子想必是外地人,不知俺们习俗。”
阮晓露还真不知,茫然看着小七。
阮小七一个快乐单身汉,也从来没研究过嫁娶礼仪,比她还茫然。
两人面面相觑,低声商量:“所以他妹子出嫁的时候,扈成反而可以躲得远远的。就算有人尝出那酒滋味非常,也只会以为是祝家人脉广阔,弄到稀罕物来显摆。”
这么看来,扈成做好事不留名,不知花了多大代价雇佣时迁偷酒,只为让妹子的婚礼隆重些许,自己却一口尝不到……
真是山东好哥哥。
当然,也可能他全然无辜。那酒已经到了别人手里,甚至已经被喝光了……
不管怎样,扈成这里是现有唯一的突破口。不管他清白与否,都得探个清楚。
姐弟俩商量:“如果真是扈成指使时迁偷酒,那酒必定藏在庄子某处。既然找不到扈成,咱们得赶在扈三娘婚礼之前,先悄悄潜进去看看。一旦发现赃物,即刻回山报讯。”
此行任务,说白了就是做细作。阮小七尽管手痒许久,亟需干架,但也知道,以两人之力,怕是没法掀翻整个扈家庄。因此也耐下性子同意,决定先低调着来。
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如果这批酒真的是扈成指使偷的,那么它如今是存在扈家庄呢,还是已经运到了祝家庄?
祝家庄基业大,比扈家庄大好几倍。如果说哪里有能储存百坛的酒窖,更有可能在祝家庄。而且照那小二说的婚俗,大宴宾客的地点,也应该在祝家庄。
不好再从小二口中套话,否则定会引起警觉。
阮小七忽然指着墙面上贴的一张告示:“姐,这上头不是个‘祝’字?写的什么?”
阮小七自小没读过一天书,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今日能快速认出个“祝”字,已经是吴学究在识字班呕心沥血的成果。
阮晓露眼一亮,细细读。
“祝家庄筹备喜事,现招短工十名,要求:身家清白,体格健壮,听话老实。一旦录用,包吃包住,工钱日结……”
阮小七大喜,低声搓手:“先去祝家庄瞧瞧!”——
“姓名?”
“张小二。”
“年龄?”
“虚二十三岁。”
“籍贯?”
“本地人。”
“住哪?”
“……沧州城外……”
阮小七穿一身农民短衫,一边面试,一边频频向旁边的“陪同家属”投去抱怨的眼色。
应聘个短工而已,问那么多鸟事干嘛!比梁山招人“政审”还严格!
而且乔装改扮半天,连庄子都没进去。祝家庄城墙高深,围着护城河,统共开两个门,一前一后,都要放吊桥才能通行。护城河外面几间散屋,就是“面试”地点。除了阮小七,外头还排了十几个人,看模样都是农家汉。
“问你话呢!之前做什么的!”
那面试的胖管事猛地一吼。
阮小七吓一跳,赶紧回正脑袋,压下了骂人的冲动,答:
“做……啊,一直在乡里务农。”
胖管事皱起眉头,抓起阮小七的一双大手,看了又看。又打量他的身材,拍拍他的胸脯。
阮晓露赶紧插话:“俺娘对俺兄弟溺爱得紧,不让他多做农活,因此手上没有把犁的痕迹。不过他一身好气力,一个顶仨!——老爷,俺们就是想挣点家用,您这问法,跟审犯人似的,可把俺们问慌啦。”
那胖管事被她叫做“老爷”,哈哈大笑,态度好了些,解释道:“没办法,上头规定如此。近来地面不太平,有贼寇混进庄子捣乱,因此对进出人等,都要严格考察。”
阮晓露吃了一惊:“贼寇?“
阮小七也叫道:“哪里来的?”
那胖管事看了他一眼:“说出来吓死你,那是济州梁山来的贼!不过,哼哼,敢来俺们祝家庄偷鸡摸狗,不管是何方强盗,都照样绑去官府……”
话音未落,阮小七眼中凶光一闪,一跃而起,就要找家伙。
阮晓露忙按住。但那胖管事眼中已有怀疑之色。
“干嘛?”
阮晓露赔笑:“俺兄弟性子快,听说有贼寇,就想去帮忙追捕,说不定您看他表现积极,就把他给招进去了呢。”
一边说,一边瞪了小七一眼。
阮小七也即刻意识到自己莽撞。自己就是梁山派过来的,这趟任务只有他们姐弟两个,可没听说有第三人奉命过来。
梁山名气大,冒名顶替的也多,前一阵子还有人假冒林冲拦路抢劫呢。
说话间,只听庄门内喧哗一片。吱呀一声,有人放下吊桥。
一个陌生的黄脸汉子被剥得赤条条,五花大绑,装在陷车里。七八个健壮庄丁簇拥着他往前走。
边走边笑:“ 这贼人身上有案底,却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咱们庄子里应聘短工,以为能避官兵耳目。这不是现成送上门来的便宜!咱们给解送沧州府,马上一千贯赏钱入账。小郎君必定喜欢,咱们的分赏也少不了,哈哈!”
一路走,一路笑。那吊桥即刻收了回去。
那面试短工的胖管事催促:“看什么看!又跟你没关系!——我还没问完呢!你爹娘姓甚名谁,哪里人,干什么的?……”
阮小七愣了半晌,一时答不上来。
眼看那胖管事又眯起眼,阮小七噌的站起来,拉着姐妹就走。
“俺不做短工了!回家!”
那胖管事吓一跳:“哎,你回来……喂!来人!这里有个可疑的……”
两人迈开大步飞跑,一溜烟跑出三五里,藏进小树林,甩掉祝家庄的人。
“你看么?”阮小七喘定了,气鼓鼓地道,“俺就算混进去,难保不会像刚才那汉子一样,让人发现身份,绑去官府,平白给山寨丢脸。”
阮晓露想了想,也赞同小七的本能决策。以阮小七的谋略水平,要随机应变,应付那些刁钻的“背景调查”,几乎肯定会露破绽。
这祝家庄把所有外人都当贼防,想随随便便进去观光,难于登天。
她又忽发奇想:“说不定那什么招短工的告示,根本就是祝家庄在钓鱼执法,以此筛查附近的可疑之人。万一抓到一个通缉犯,送到官府,就能换一笔巨款——说不定他们就靠这个赚外快。不知坑陷了多少倒霉鬼。”
否则,一个寻常庄园,哪有钱修那么老高的围墙?一个小小管事,何来绸缎衣裳青丝鞋?几个下级庄丁,何以个个虎背熊腰肌肉虬结,一看就每天没少吃肉?
两人骂了一阵祝家庄,无可奈何,回到先前的客店。
“混进祝家庄”看来难度挺大。两人忙活半日,庄子大门还没进去。
闷闷不乐地歇了一夜,两人决定去扈家庄碰碰运气。
等到晨日初起,趁着店家酣睡,轻手轻脚打包走人。
没走两步,忽见远处路口拐来个客人。只见他带两个小厮,赶一辆牛车,车上满载货物,慢慢的移近了来。
阮晓露定睛一看,大喜:“这是扈成!”
果然人品守恒。昨天一无所获,今儿一早就来个惊喜。
“我截住他问话,你先藏好。”她飞快地安排战术,“千万别打草惊蛇,让他慢慢的露破绽。”——
扈成起早贪黑赶路,早饭还没来得及吃。一手拿个烧鹅腿,一手牵着马车缰绳,正吃得香。
忽然看到路边有人朝他招手。
“扈成大哥,别来无恙!”
扈成一怔,惊喜万分,擦擦手,赶紧停车。
“阮六姑娘,来找我的?哎呀怎么还劳动你大驾,有事递个信就行了……”
他做生意的,惯会辨认面孔。跟阮姑娘见了短短一面,此时不仅一下认了出来,而且马上热络招呼,好像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不知这春风拂面的热情有多少真。反正没有打动阮晓露。她心里只有梁山的空酒窖。
扫一眼扈成的面孔,倒不像心虚的样子。真是弥勒佛的大布袋——忒tm能装!
她顺势登上马车,也跟他商业假笑:“令妹的婚礼啥时候办啊?我来随喜一番,你别嫌我不请自来啊。”
扈成赶紧给她让个座,眼中却现为难之色。
“姑娘美意,小人心领。但……但俺们扈家庄也并非绿林,这个、身份有别……小人钦佩梁山义士,但姑娘也知道,我们扈家基业小,向来都是听那祝家庄话事。小人要是请你们,嘿嘿,那个,恐祝家庄见怪。”
阮晓露盯着他看。扈成赔笑,又给她让了两寸地方。
“姑娘吃早饭了吗?我这里还有点干粮……”
阮晓露心里琢磨。独龙冈三个庄子并非在济州府治下,自然也把梁山当成匪患。扈成的意思是,咱们民匪有别,不能走太近。
所以上次找她送钱,特意挑了个梁山脚下的地界,搞得如同特务接头,就怕别人看见。他为了做生意方便,跟江湖人士交往,也只敢跟南方的李俊眉来眼去,不敢跟梁山有丝毫瓜葛,免得大哥祝家庄怪罪。
阮晓露又跟他闲扯两句。扈成一一作答,笑得越来越僵,语气越来越不自在。
萍水相逢的“梁山女侠”,拿他妹妹当借口,奔波百里跑来找他来聊天。要说是梁山盯上他了,那可不太妙。若是女土匪自己盯上他了……那更不妙哇!
他生为良民,不能屈从……
扈成正自己脑补,突然马车后面突兀一声:
“姐,这人狡猾,别跟他废话了!直接拷问!”
扈成一身冷汗,急回头,两个小厮一颠一倒,都已经被揍晕在地。在初升的日头下,但见一朵小黄花徐徐摇晃。一个年轻壮汉踏着车辕,朝他回眸一笑,百恶丛生。
阮小七不耐烦听闲扯,忍无可忍,还是施展了看家本事。
“姓扈的,你直说,”他一把揪住扈成领子,老鹰捉小鸡一般,把他挟下那马车,“俺们梁山的酒,是不是你叫人偷的?眼下藏在何处?若有半点假话,哼哼,俺们大军杀来,踏平你们的鸟庄子!”
扈成面色一紧,待反应过来,已经被推到路边树林里。他顺手抽出腰间短刀,直取阮小七胸膛。阮小七也不是吃素的,一闪一扑,几招过后,扈成胳膊扭成麻花,半边脸按在树上,短刀已经落到阮小七手里,顶着他自己的后心。
阮小七哈哈大笑:“就你,还想跟爷爷玩花样?”
其实扈成武功底子也不差,从小开蒙练习,请了不少名师,花了不少钱。只是没当过土匪,干架经验稀缺,才被袭击个措手不及。
他不敢乱动,哀怨地朝阮晓露的方向看了一眼。
饶你热情似火,原来只为赚我!
阮晓露见小七动手,犹豫片刻,并未阻止。这扈成是滚刀肉,再给她一天一夜,也套不出个准话。
只能付诸暴力。这是他自找的。
“绿林有绿林的规矩,百姓有百姓的律法。”她拉紧缰绳,帮他来了个靠边停车,跳下来,严肃道,“不管在哪套规矩里,偷人家东西都是不对的。你把那酒还回来,我还当你是朋友。我在山上说话还有些分量,保证不让人找你寻仇。”
扈成脸上神色变幻,却是个茫然的眼神。
“姑娘说的什么酒,小人不懂……”
阮小七举起拳头就要打:“这厮嘴硬!他亲口说过他要偷的!”
“慢,”阮晓露架起那粗壮的胳膊,“再给他一次机会。这里说不清楚,到了山上,总能分辩得清。”
扈成终于想起来,哭丧脸:“小人上次见过姑娘,蒙你赠了一杯酒,十分喜欢,得知买不到,一时上头,是说过要窃出一瓶。但那明摆着是笑耍。要是我真有此意,还能提前说出来?”
阮小七:“……”
也有道理哦。
但他马上道:“你们这些奸商,虚虚实实,没一句真话。说不定正是因为开了那句玩笑,你才起了歪心思。”
扈成摊手:“你们那批酒出了问题,硬要算在我头上,小人百口难辩,怎么说都是错的。”
他死鸭子嘴硬,倒把阮晓露搞迷惑了。
若真不是他……
时迁这边不可能留下任何线索。这批酒铁定找不到了。
扈成挣脱阮小七的铁掌,昂首挺胸地站起来。
“去就去。去你们山寨坐坐。我听说晁寨主是个明事理的好汉。”
阮小七气炸。这是明摆着说俺们两个胡搅蛮缠?
阮晓露反倒镇定下来,道:“你别嫌俺们绿林手段直。同样的事,就算闹到父母官跟前,譬如库银失窃,偏偏前一天你大放厥词要偷府库,不抓你抓谁?说不定还会屈打成招,根本不跟你说话的机会。我们好歹还会讲讲道理……”
扈成哭丧着脸,指着自己手腕上被阮小七捏出的淤青:“这是你们的‘讲道理’?”
“梁山上下,已经认定是你不告而取,拿了我们的好酒。这嫌疑你洗不清,以后别想在山东地方安全行走。你若真觉得自己被冤枉,不如咱们一起,找到那罪魁祸首,还你自己一个清白。”
阮晓露想起自己差点被冤枉杀了燕顺的时候,吴用那招祸水东引——既然寻不到线索,就让嫌疑人自己洗清自己,方便省事。
但扈成是做买卖的,见识过无数惊天巨坑,这点小伎俩轻松看穿:“姑娘说笑。我又不是梁山好汉,没这义务帮你们抓偷儿 。你平白冤枉好人,还是自己想想,回去怎么跟你们那嫉恶如仇的寨主交代吧。”
阮晓露:“……”
奸商!
还有最后一招。
“令妹婚事定在哪天?你想办法,让我们混进婚礼筹备之处,里外看个明白。若真的错怪了你,我们当场赔礼道歉。你要什么赔偿,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办到。”
扈成挤出一个哭似的笑脸:“小人不敢,怎敢管姑娘讨要赔偿……但……”
阮小七欺近,拳头亮出来,在扈成鼻子下头比划:“谁让你瞎开玩笑,如今惹上麻烦,叫做祸从口出!不冤!”
第 107 章
“哎哟哟, 什么风把扈大郎吹来了,快请进!”
村冈上祝家庄衙里,总管家忙不迭行礼, 让小厮赶紧备茶备酒,欢迎小郎君的未来大舅。
“不是在外头做生意吗?这么快就回来了?您看您也不提前告诉一声, 真是有失远迎……”
那总管嘴上一串客气话, 忽然注意到扈成身后,“咦, 这两位是……”
“哦,这两位, ”扈成堆笑, “舍妹马上出阁, 我特意请来沧州有名的风水先生和仙姑, 过来相看一下场地, 免得什么地方触忌讳。终身大事, 可不能轻慢, 是不是?呵呵呵。”
他身后一左一右, “先生”和“仙姑”面瘫点头,一身的高深莫测。
祝家庄对外封闭,守御森严, 就算招个临时短工都得问明白祖上三代,常人根本没法进去闲逛。也亏得扈成生意人脑子灵, 想出“看风水”这么个噱头,村里临时买了些行头道具,才顺利把阮家姐儿俩给走私进去。
阮小七裹着个法袍, 尺寸略小,一块块肌肉鼓出来, 后背隐约绷开了线;阮晓露拎着个法环,散落一头乌发,披着一身自己从来没穿过的素雅长裙,裙摆拖地,挡住一双熟皮快靴。她不敢迈大步,小碎步挪动着往前走。看看自己那一身雪白,再看看周围那红扑扑的婚庆场地,觉得自己像个来拍婚纱照的。
那祝府管家有点意外。没听说过扈大郎热衷搞迷信啊。
但嘴上还是很甜:“果然是兄妹情深,想得面面俱到。其实俺们朝奉已经请先生瞧过婚仪各处的八字吉凶,绝不会出纰漏。但既然扈大郎放心不下,再请别人看看,也是应该。”
又笑着招呼两个神仙神婆:“真年轻啊,想必是大师座下得意弟子。不知仙山何处,俺们逢年过节也去布施一下。”
扈成侧身一让,请两位冒牌宗教人士上前。
眼看他俩大摇大摆进去,还是忍不住,低声呛一句:“你们就不怕我现在声张起来?这周围可都是祝家庄的家丁。”
阮晓露回头一笑:“李俊的朋友,不会这么没品。”
扈成迟疑片刻。这是夸他呢还是损他呢?
说他不会翻脸出卖人,但是会偷东西?
阮小七捏着个借来的罗盘,学着公孙胜做派,煞有介事地观察四周方位。
阮晓露低声提醒:“拿反了。”
自己伸手摸摸墙,捻捻柱子,嘴里念念有词。
这祝家真是有钱,一间间屋子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她粗略估计,这大厅的装修造价得比柴进的会客厅还高。只不过祝家品味堪忧,装饰来装饰去,也都是乡村土豪风,突出一个有钱任性。
一群小厮庄丁忙来忙去。她忽然拦住一个小厮,冷不丁问:“宴席用的美酒,贮存在何处?”
两个人演技平平,拖得越久越容易露馅,先发制人是最优选项。
小厮地位低微,扈成若是叫人偷酒,不太可能到处乱说,至少这小厮多半不知情。
那小厮不敢对“仙姑”不恭,赶紧答:“就在村冈中心祠堂后面的空屋里,俺们朝奉准备了美酒百坛,接待四方贵客。”
她看一眼扈成,令那小厮:“带我去看看。”
小厮不解。这是哪门子风水?还要看酒?
“这你就不知了。”阮晓露认真解答,张口就来,快速解释:“酒精会加速肌肉代谢,增加心血管疾病风险。当然,小酌怡情,如果实在馋,适量喝一点度数低的酒,可以改善心情,提升状态。但大量饮酒后绝对不适合进行剧烈训练……”
小厮如听天书,连连点头。
仙姑就是仙姑,张嘴就是咒,他只听懂里头一个“酒”字。
阮小七对这些“咒语”倒是略微熟悉,忍着笑,跟着点点头,“开门吧。”
钥匙转动,扈成神色坦然,完全没显出心虚。
小厮推开门,笑道:“这就是俺们小郎君特意寻来的、冠绝山东的美酒,两位看看可以,千万别碰,不然小的要挨罚。”
在哪一瞬间,阮晓露后背寒毛直竖,骤然回头,怒视扈成。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祠堂里存的百坛美酒,正是梁山丢的那一批!
她甚至还能闻到山洞酒窖里的土腥味儿!
她压住心头怒火,招呼扈成:“扈少庄主,你过来看,这酒坛封口的颜色有点跟庄子的五行犯冲,我建议换成红布……”
把扈成叫到间壁角落,悄悄一把揪住领子。
“睁眼看看,”她牙缝里咬字,“俺们山寨的酒坊大姐不会写字,每坛酒的泥封都会留个左手右手拇指相对的手印。”
扈成按照她的指点,翻看了几个酒坛,果然在封口都发现了齐秀兰的手印。
他迷茫地站在原地,成了个膀大腰圆的木头。
过了好半天,他才捋直了舌头,弱弱地辩解一句:“不是我干的啊……”
“当然不是你,是时迁嘛。”
扈成急了:“我不认识什么时迁!……”
“哈哈,鸡鸣狗盗之徒,舅兄识得才怪!”一阵高亢的笑声从门外传来,“不过这种人也有他们的用途。舅兄请看,上次你提到的那土匪烧酒,这不是弄来了吗?”
阮晓露吃了一惊,快走两步,和小七靠到一起,向后转,低头看罗盘。
扈成也微微一惊,随即堆起笑,行平辈之礼:“祝三郎。”
祝家庄三郎君祝彪,身躯长大,衣着华丽,佩了柄金光灿灿的剑。虽然神态略有轻浮,但也不失为一个风流倜傥小郎君。
临近新婚,祝彪容光焕发,更加有了一家之主的气派。
他日常巡查婚礼场地,风风火火地大步进来,后头跟着两个小厮。
两人庄子相邻,身份相若,自小一起长大。此时又成了亲家,不免礼貌寒暄半天,从你家的鸡问到我家的柴,热络得像久别重逢的亲兄弟。
扈成心乱如麻,完全不似往常那么能侃。聊着聊着,就让祝彪看出端倪。
“兄长可是身体不适?”祝彪礼节性地关心,“要不要派人送你回庄?”
扈成敷衍两声,终于忍不住,出言质问。
“小郎君,你实话告诉我,这些酒,是你……是你……“
“哈哈,你绝对想不到——是我请鼓上蚤时迁搬来的!那人有求于我,正好做个交换。”祝彪面有得色,拍着扈成肩膀,笑道,“舅兄先别急。搬的不是别家,是济州梁山泊土匪寨里的酒坊。江湖人尽皆知,他们酿出的酒,天下若称第二,绝对没有第一!……”
扈成听他侃侃而谈,不敢往“神仙神婆”的方向看,只觉得脸颊火辣辣,平白感到无地自容。
“我只是随口一提嘛,没让你偷盗……咱们又不缺钱……”
祝彪笑着纠正:“是搬,不是偷!他们聚众谋反,杀头的罪过数不清,我拿他们几坛酒算什么,黑a帮黑产,取之何碍?难道他们能报官?哈哈!不用担心!”
扈成脸色发黑,心乱如麻:“他们有罪归有罪,三郎你是识法度的人,岂能做这种自毁名声之事……”
“谁让你那娇生惯养的妹子花样多,”祝彪忽然冷笑:“一会儿要举世无双的宝刀,一会儿要五花连钱的骏马,我都一一寻来,图她一个开心。如今又要冠绝山东的美酒,我去酒楼里买来的一概嫌弃!——这还没拜堂呢,她就这样刁难我,你做哥哥的,还觉得她有理?”
祝彪养尊处优,性子暴躁,从小不知道给人留面子。见扈成居然敢呛他,当即阴阳怪气怼了回去。
扈成无言以对,喃喃道:“那也不能偷哇……惹了祸端,如何是好?你快给人家还回去……”
他心想,你家倒是风光了,人家梁山把锅全扣我脑袋上,这冤向谁诉去?
祝彪立时焦躁,低声吼道:“怎么,心疼你那帮江湖兄弟了 ?哼,你别以为你跟绿林眉来眼去,我不知道!碍着亲家名分,我放你一马,不说出去!今番你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扈成大惊,一时间哑口无言。半晌,才扯出一个难看的笑。
“三郎,这是杀头的指控,可不兴开玩笑啊。”
“我可有证据。看在三娘面子上,替你压着。请舅兄收敛一点儿,免得到时通匪事发,让我家门蒙羞!”
扈成原本忍气吞声,听他辱及自己家门,也不客气地回敬:“谁让你家门蒙羞!你给我讲清楚!别以为你给了财礼就能对我家指手画脚!我妹子这般人品才貌,什么王孙贵胄嫁不得,要不是跟你有情分,你以为你算老几……”
祝彪一拳挥过去。扈成猝不及防,颧骨上早着。他捂着脸,踉跄退了几步。
就算是乐山大佛也忍不得这种羞辱。扈成当即挥拳还击。
祝彪身后跟着个贴身小厮,一看吵起来了,赶紧跑过去拉架。
阮晓露拉拉小七衣角:“走。”
已经查明这批“仙人酿”的下落,主使人祝彪,作案人时迁。扈成虽从中受益,但明显事先不知情。
案情一切明了。那就没必要多耽,趁乱溜走,赶紧回山汇报。
不料郎舅二人却是越打越升级。祝彪武功本就强过扈成,加之那贴身小厮虽然在拉架,但毕竟是祝彪心腹,嘴里叫着“别打了冷静一下”,手上却只拉扈成一个。没几回合,扈成便落了下风,身上连挨好几下拳脚。
阮小七溜出门口,忍不住又回头看。
“还管他吗?”他低声问。
在他眼里,扈成虽然欠揍,但毕竟是为了帮他俩“破案”,今日才来拜访的祝家庄。梁山好汉恩怨分明,不能见死不救。
阮晓露迟疑片刻:“他们是亲家,应该不会太过分……”
话音未落,只听扈成一声痛叫,被一拳击中小腹,当场喷一口血,倒地不起。
阮晓露:“……”
史上最快打脸。这祝彪真不是东西!
祝彪俯身,狂妄道:“舅兄,今日教你知道,谁是独龙冈的主人!我瞧上你的妹子,是她的福分,你只是沾光,休要得意忘形,真以为能对我指手画脚!莫说你勾连那水洼草贼,就算你……”
“你大爷!说谁是水洼草贼?”
姐弟两人心意相通,同时冲了回来。
阮晓露三两下束起头发,跑去扶起扈成。祝彪这一拳寸劲十足,只见扈成脸色青白,唇边淌血,竟是不省人事。
阮小七怒吼一声,法袍裂成好几片,露出里头的劲装短打来。顷刻间风卷残云,打飞了那个贴身小厮,又踢翻了五七个闻讯而来的庄客。
“法师”变成了狂战士,一屋子人瞠目结舌。静了片时,才有人反应过来:“梁山贼寇!梁山的细作又混进来了!”
祝彪见重伤了扈成,也有点心惊。他虽然练了十几年武艺,但和庄子里的武师切磋时,下手从来不用考虑轻重。
他的歉意一闪而过,随即抽出佩剑,直取阮小七。
“看我说什么,扈家庄果然与梁山贼寇有来往!今日公然混进俺的庄子,显见是不安好心!孩儿们,这是送上门来的赏钱,一起上!”
阮小七掣出尖刀,一边招架,一边提起扈成衣领,把他丢了出去。
“你先走,我掩护!沧州城西门外大槐树下会合!”
阮晓露相信兄弟的能耐,一言不发,突围出门。
外头空地上拴着祝彪的马。她把扈成拎起来,肩膀一顶,一个负重深蹲起,把他甩到马背上。
自己脸憋得通红。这厮真沉哪!
得亏扈成忙于生意,虽然生得高大,但没什么时间练块儿。要是阮小七或者祝彪那样的体型,她铁定扛不起来。
然后她击退两个庄客,自己撩起裙子跨上马,小刀削断缰绳,绝尘而去。
祝彪在里头跟阮小七缠斗,等他觑个空往外瞅,正看见自己的宝马被人开走,急得大喊:“快给我追!”
灵机一动,又加上一句:“扈大郎被贼寇劫走啦!快追!”
众庄客不知备细,只道贼寇混进来捣乱,一股脑去墙边架子上抄朴刀。
阮晓露双腿轻轻一夹:“驾!”
绝尘而去。
在梁山时,为了节省跑腿时间,阮晓露也略略学了骑马,水平大致限于走山路不翻车,算是拿到“驾照”。但纵马狂飙还是头一回。好在祝彪有钱任性,养的坐骑又聪明又温顺,稍一点拨就能“智能驾驶”,比梁山上那些不服管教的手动挡悍马要听话多了。
阮晓露拍着宝马的鬃毛,轻声吩咐:“乖宝,快跑!”
第 108 章
骑在马上, 阮晓露才算看到了祝家庄的真面目。
这庄子真大,村坊巷陌、酒家客店一应俱全。扈成来时带她走的路已经忘了,只能拣大路往外跑。
跑着跑着, 觉得不对劲。一模一样的酒店招牌擦身而过,简直是鬼打墙!
村里当当当敲锣, 庄客佃户举着朴刀追过来。祝彪的宝马一骑绝尘, 轻松甩掉。
只是跑没几里,又走了回头路, 前头堵了几个佃户大汉。
阮晓露勒缰减速,吼道:“让开!”
好在佃户也惜命, 不跟奔马硬碰硬, 最后一刻都闪到了路边。
阮晓露心里却愈发焦躁。这庄子就是个大迷宫!
扈成被连续的颠簸给震醒了, 忽然睁开一缝眼, 轻声说了几句话。
阮晓露俯身:“什么?”
“看到白杨树, 才可转弯。”扈成艰难吐字, “否则, 否是死路。”
阮晓露一抬头, 正看到一棵白杨树,矗在一条泥泞小道旁。她不多想,拨马转弯。
瞧瞧祝家庄这安防系统, 想进的进不来,想出的出不去。
阮晓露思绪飘忽地想, 回头得跟军师提建议,让梁山也学学,否则以后还得丢东西。
不过话说回来, 要是被时迁盯上,再强的安保也没用。
她俯身, 又大声问:“祝彪为什么对你下狠手?你俩以前有梁子吗?现在送你回庄,安全么?”
扈成双眼无神,摇摇头,早晕了过去。
阮晓露寻思,估计有内伤,得赶紧送医静养。
心里又无凭无据的乱转:祝彪临婚礼殴打舅兄,能做出这等奇葩行径,到底是天生暴力难自弃,还是有什么长久以来的积怨?他那句“我有你私通贼寇的证据”,又到底有几分真?难道祝彪早就怀疑扈成“交友不慎”?若是如此,又为何要跟他扈家结亲呢?
还费那么大劲,请动时迁,去土匪寨里偷酒,就为讨未婚妻欢心?
身后马蹄声疾。终于有马军追了过来,嘴里叫着:“休要跑了梁山泊贼寇!栾教头,快追!”
阮晓露心里纳闷:“栾教头是谁?”
反正在她的认知里,“教头”都是挺厉害的人物。当即再三拍马提速,绕过几棵白杨树,奔出村门,面对一个三岔路口。
再大声问:“你们扈家庄在哪,左,中,还是右?”
扈成没答。
追兵也过了吊桥,马蹄声密集得让人心烦。阮晓露闭眼选了条最宽的路。
疾风割面,一呼一吸间带走胸中的水分,让她干渴不已。双腿紧箍马鞍,不敢放松,肌肉已然僵硬。
举目远望,没看到扈家庄,反而路边多了零星人家,田垄旁斜出官道,正通往沧州府。
她拨转马头,并没有拐过去。
眼下情况,若能冲进热闹之处,祝家庄这帮乡勇肯定不敢造次;但她自己一身仙姑扮相,带着个生死未卜的大汉,还有一匹明显不属于她的千里马——等于全身写着“快来盘问我”,并不太适合进城扰民。
她心里闪过一个地方。去那准没错。
拂开道边柳树,张目远眺,只见路边一个村醪酒家,外头停着一辆马车,院子里一个小池塘,水里游着鲤鱼和鸭子,整修得清新齐整。
她眼睛忽然一亮。只见那池塘边上,立着个瓷娃娃般的萌娃,将手里的面饼丢进水里喂鱼喂鸭,高兴得手舞足蹈。
一个高个大胡子护在萌娃身边,絮絮叨叨地劝:“不要喂了,小心掉水里着凉,快回去……”
一声嘶鸣,宝马在池塘边上急刹,惊飞好几只鸭子。
“朱都头!”阮晓露哑着嗓子喊,“帮个忙!”
美髯公朱仝照例在辛苦带娃。小衙内今日突发奇想,非要投喂小动物,只能带出城外,找个池塘糊弄一下。猛然听到声音,被她吓一跳,第一反应将小衙内抱起来,护在怀里。
“啊 ,是你。”
虽然只见过短短一面,但这阮姑娘帮他带过好几天的娃,带得这孩子念念不忘。直到现在,小衙内还天天惦记她那个儿童游乐园呢。
朱仝如何不记得这面孔,当即满脸堆笑,一副大胡子翘出八个方向。
“阮姑娘!别来无恙?”
小衙内也蹦蹦跳跳跑来:“我要沙坑!你怎还不把沙坑带去我家!”
“没时间细说,”阮晓露跳下马,连滚带爬地栽了好几步,扶着个栅栏气喘吁吁,“这个人受了重伤,烦你将他送到柴大官人府上,赶紧请个大夫救命。再让柴大官人派人通报梁山,说祝家庄有蹊跷,赃物都在此处。只我们两人恐怕吃亏。请山寨派人增援。”
朱仝听个没头没尾,完全不知她说的前因后果。好在他当惯了“梁山人民的老朋友”,这种江湖救急的事也做过不少。当即不多问,将她的话用心记忆。
“包在俺身上,放心!”
“要快!”
朱仝把扈成扛下马,扶进马车车厢里,接着绰起自己的朴刀,拎着不断抗议的小衙内,一跃上车,将小孩护在怀里,不让他往后看。
“姑娘,上车!”
阮晓露摇头。
“原本我是想自己去柴大官人那里的的,但我不熟路径,只怕耽误事。既然遇到你,我便不去了。我兄弟还在苦战,我得回去帮他。”
这只是一个原因。若她遇到的是朱仝一个人,大可将这个神奇奶爸拉去当救兵,把祝彪好好教训一顿。但朱仝眼下全职带娃,她鬼点子再多,也不能让战火烧到无辜小孩身上。
祝家庄捉的只是梁山贼寇。如果她跟朱仝在一起,万一追兵赶来,伤着小朋友,她一辈子睡不安稳。
她微笑着朝小衙内挥手告别。
眼看马车消失在远处,她才长出口气。肾上腺素水平一落千丈,手脚有点虚。
她拍拍这匹救命马,跟它说:“乖乖,走吧,回家。”
没想到这宝马还挺倔,跟她看对了眼,转来转去,就是不走。
阮晓露没力气跟它纠缠,推开村醪酒家的门,一屁股坐下。
“水。”小二迎来,她有气无力地吩咐,“温开水。三碗。快点。”
那小二莫名其妙。江湖豪客见过不少,女侠仙姑也偶尔有之。只见过要“三碗好酒”的,没见过上来就要水的。
但还是给她盛了一碗。阮晓露一饮而尽,总算血条回去一点。
“再来一碗。”
从凌晨到现在她水米未进,润过嗓子,又叫饭:“大碗面,多要浇头。一盘青菜,二两瘦肉。”
话音刚落,门外马蹄声响,噪音骤起。一个身材极高的披甲大汉闯了进来。这人肩膀简直有她的两倍宽,进门时把门框撞豁了一个口。坐下的时候咔嚓一声,手里的铁棒撂在桌子上,那桌子当场裂了个缝儿。
那店小二愁眉苦脸,哪敢开口,默默蹲下收拾。
那人左右各有一个全副武装的祝家庄民兵,一眼锁定阮晓露,随即抓过店小二,低声喝问几句。
这群追兵真不是脓包,比官军利索多了。阮晓露坐镇小板凳,从容微笑。
“来得挺快啊各位?”
一个民兵气急败坏,指着中间那宽肩膀,叫道:“这是俺们庄子的兵马教师栾廷玉!一掌就能捏断你脖子!快快从实招来,扈大郎呢?”
原来这又毁门又毁桌子的破坏王就是“栾教头”。阮晓露目测一下他的长宽高,这民兵没吹牛,确实是个boss级人物。
她想了想,道:“那扈成醒过来,自己瘸着腿走了,我哪知道去了何处。你们去找吧,我不拦着。”
民兵嗤之以鼻:“把我们诓走,你好溜之大吉?当我们傻!”
此处离官道不远,偶尔门外也有人声。栾廷玉将手一按,制止了两个情绪激动的手下,不让他们做出大动静。
“区区草寇,无非是为财逐利。”栾廷玉第一次开口,声音低沉,震得人耳膜咚咚响,“交出扈成,可以赏你钱财。否则,拿你去州府领赏!”
“梁山和祝家庄向来井水不犯河水。”阮晓露又喝了一碗水,估摸着朱仝已经跑出十里地,看着栾廷玉,从容开口,“捉了梁山的人是可以换赏钱,但你们庄子里良田千亩,也不缺这几千贯。栾教头,为了这点钱跟梁山结仇,你们那祝三郎自然不会在乎,也许还觉得能靠这给他挣个江湖盛名。反正等俺们大军杀来,迎在头里的不会是他,而是你。”
临行前晁盖嘱咐,若是跟人起冲突,别怕抬出梁山泊。俗话说得好,打狗还要看主人,这是黑q道和白道通用的规矩。
以往也有梁山好汉在外头好勇斗狠,结果马失前蹄、虎落平阳的时刻。人家一听是梁山来的,虽然不至于“化敌为友”,一般也会“从轻发落”:原本该虐杀的,虐待一番完事;原本要留下点身上零件儿的,留下盘缠也就得了。这叫“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扬威一时爽,日后梁山清算起来,那可是全员火葬场,不是开玩笑的。
只要是混江湖的,只要不是脑子缺根弦的憨憨,都有这等基本觉悟。
栾廷玉她肯定不是对手,所以提一句梁山,也是意在警告:把我干掉容易,考虑一下后果。
栾廷玉不为所动,像一扇披了甲的大门,挡在她面前。
他后头的民兵按捺不住,眼神闪烁。
“那好,你把扈成交出来,我们不动你。”
阮晓露不解:“你们是一家人,啥事不能好商量,非得把人赶尽杀绝?莫非……”
她再喝几口水,突然无来由的脑袋一沉,面前的水碗成了重影。
她心里砰的一跳。
睁大眼睛抬头看。两个民兵互看一眼,盯着她的面孔,兴奋地微微欠身。
那店小二臊眉耷眼,躲在他们后头。
阮晓露:“……”
尼玛,大意了!
阮小二和阮小七都给她描述过“中蒙汗药”的感觉:先是眩晕,然后无力,然后视乎药量多少,要么不省人事宛如死猪,要么稍有意识,如同鬼压床,眼睁睁看着旁人摆弄自己……
几个追兵不敢在公共场合动刀,敢玩阴的!
她咬牙切齿地想,要是能平安回寨,一定要向寨主请兵,把那祝彪抓来梁山,绑在小黑屋,每天喂三斤蒙汗药!
迷糊中,却看栾廷玉也微微变色,回头看手下。
“这是干什么?”栾廷玉声音低沉,一字一字地问。
那民兵嬉皮笑脸,低声说:“三郎君吩咐了,您大英雄可能不屑跟蠢贼动手,让俺们速战速决……”
眩晕加重。阮晓露用力控制右手,慢慢从怀里摸出个小瓶。
杨志送的“万能解药”,多年前他花重金买到,防着再次被人算计。
如今他心结解开,就把这小瓶送给了她。
还好她不怕累赘,这次带在身上。
还速战速决,我让你速死。
她微微转身,假装打呵欠,用身体挡住那瓶子,拧开仿佛千斤重的瓶塞。
怎么用来着?含一颗还是含三颗……
她已经手脚无力,颤颤巍巍倒出三颗,洒出四颗,一口吞下。
凉凉甜甜的……
吧唧,她下巴支在桌上,脑袋不住向下耷拉。
一个追兵按捺不住,起身要来查看,被同伴按住。
“女匪凶恶,等等再说。”
阮晓露用力咬嘴唇,拿出对付上课犯困的狠劲儿,指甲戳手心,筷子戳手背,牙齿咬腮帮子……
这解药咋还不管用呢!黄花菜都凉了!
她用力撑开眼皮,低头从桌缝里看那瓷瓶。瓶口“江南安道全”的封条已经撕开,模模糊糊的,看到瓶子里面也塞着个小纸条,蝇头小楷,写着——
“售出一年内药效最佳。”
阮晓露头重脚轻,无语凝噎。
这特么真是一见杨志误终身!谁能想到,他这解药还带保质期!
第 109 章
阮晓露当机立断, 瓶子里倒出所有药丸,一把磕进去。
总算有点清凉辛辣的感觉,脑袋里那侵占意识的浓雾稍微驱散一点点, 也重新感觉到了自己的手和脚。
但她没起身,假装晕得更厉害, 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手里轻轻按着刀柄。
过了约莫一盏茶工夫,有人上前, 戳戳她后背。
两个民兵兴奋地交换了几句低语。一只手抬起她的脸,一捏一揉。
“我以为女大王都是蠢笨粗壮的那款……“
“咳咳。”一声低沉的咳嗽。
“差不多得了, ”第二个人乖觉, 马上喝止, “ 人家是梁山的压寨夫人, 容你乱摸乱动?等把她解到庄子, 搓圆捏扁, 跟咱们没关系。但只要人在咱们手里, 咱还是注意点儿, 万一招来祸,小郎君会替你挡着?”
阮晓露趴在桌上听得清楚,心想这“梁山警告”还是管点用, 也就先不忙动刀。
又听有人道:“只是走了扈成,回去恐受责罚。”
前一人答:“跑不远!多半在沧州城的医馆里。回头去寻一下, 说是亲戚来找人,把他接回去。”
“扈家庄不会知道吧?”
“多虑。”前一个回,“这厮走南闯北做买卖, 一走就是几个月没音讯。扈家庄只会以为他在外头耽搁,不会疑到咱们头上。”
两个炮灰聒噪半天, 栾廷玉终于开口,语气对他们似有不满。
“事已至此,下不为例。你们将她送回庄子。我去寻扈成。”
说着走出门,牵马之时,咔嚓一声,好像把栓马桩给扯断了。
两个民兵将阮晓露扛出门,横着丢上马,扬长而去。
阮晓露吃了一堆过期解药,也不知能管多久,被马颠得要吐,还得装昏迷。过了不知多久,眼睛一闭,真睡过去了。
在阖眼之前,她隐约听到两个民兵瞎七搭八闲聊:
“李家庄庄主新娶了小妾,你们听说没,据说才十六岁,啧啧……”
“咄,李老爷子伤成那样,还想着那档子事?”
“生不出儿子,没办法啊。这个不行,还要再娶呢!”
“咱回头多去庙里烧烧香,下辈子也投胎成这种人。”
……
*
“啊,你也来了。”
黑漆漆的地牢里,几束油灯烈烈发光,灼烧着闷热的空气。
阮晓露眼睛瞪成一双铜铃,看着阮小七坐在铁栅后头,被剥得赤条条,双手拴着绳,阳光灿烂地跟她打招呼,笑出一口大白牙。
“彼此彼此,好久不见。”
一个黄背心拎来个油纸包,顺着缝隙丢进去,打开来,却是几张糙面饼。
“上边有令,休教饿损了这帮贼,转头解送官府时须不好看。”
阮晓露被推到隔壁的单间,跟小七隔一束木栅栏。她靠过去,借着灯光检查一下。阮小七身上青了几大块,好在没缺胳膊断腿。
看来小七也使了“梁山警告”,人家虽擒了他,倒也不敢虐待,而且饭管饱。
她栽了一个平生最大跟头,理智上知道要镇定,但心里免不得七上八下,胡思乱想。此时忽然见到小七,虽然两人仍是身陷耗子洞,但那股子没着没落的惧意忽然散了,走路也走得踏实起来。
眼下来看,性命暂且无忧。都知道梁山护短,自家人出事绝不会不管。如果梁山大军杀来之时,他俩已经人头落地,那祝家庄就是自掘坟墓;如果到时他俩活得好好的,那还能有个谈判的余地。
姐儿俩靠在一起,低声几句话,交换了各自的倒霉经历。
“筋骨伤着没有?”阮晓露低声问,“那祝彪下手重,你别怕卖惨,管他们讨点药……”
“不是祝彪!”阮小七哼一声,“俺才不会折在他手下!”
阮晓露登时火冒三丈:“祝家三个弟兄都来围殴你?”
阮小七却哑火片刻,摇摇头,莫名其妙的抿嘴一笑,撕下半张饼,递给她。
“吃,吃。”
阮晓露恍然大悟:“……不会是扈三娘捉的你吧……”
阮小七糙脸一红,小声说:“好男不跟女斗。”
阮晓露点他脑门。不冤!
阮小七倒急了,压着嗓子解释:“我没跟女将打过嘛——你不算。咱们梁山又规定被女的打了不能还手,我、我一时间没转过脑子来,又不知道她那么厉害……”
阮晓露张口结舌,想起初上梁山那一年,自己推波助澜,让兄弟们把“被女人打不能还手”列为寨规的那一日。
多年前射出的回旋镖,扎回了亲兄弟的身上。
要是别人这么狡辩,阮晓露可能还会报以嘲笑。但小七光明磊落,人品她是知道的。猛然被美人闪瞎眼,糊涂片时,虽然咎由自取,但也不能算他堕落。
她低声问:“那扈三娘长什么样?是不是跟外头传得那样,武功特强?”
牢房毫无隔音,外头狱卒听见他俩对话,连声嘲笑。
“俺们庄子未来的三少奶奶啊,那是名满山东的大美人。让你见上一见,是你修了八辈子的福气!哼哼!”
阮小七向下啐一口,小声嘟囔:“倒八辈子霉。”
阮晓露压低声音,问:“扈三娘知道她哥刚被祝彪打伤吗?”
阮小七摇头:“我开始不知她是谁。等反应过来,已经让祝彪那王八蛋堵了嘴。”
阮晓露低头盘算。扈成被祝家庄暗算,看似口角升级的偶然事件,其实可能是祝彪蓄谋已久,只是缺个导火索。今日扈成就算被祝彪揍死,所有祝家庄庄客三缄其口,扈三娘永远也不会知晓内情。就算迟迟等不到哥哥回家,也会以为他是在外头做买卖耽搁了。
问题是,自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又会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她又拿过剩下半张饼,咬一口,问:“这里除了祝、扈两家,还有个李家庄。那个李家庄的庄主,听说是受伤了?怎么受伤的,你知道吗?”
阮小七:“哎,这是我的……”
“行行好,我一天啥都没吃,只吃了一肚子蒙汗药。”
“我还打得辛苦呢……”
为着半张饼,两个狱友险些大打出手。抢着抢着,忽然听到角落里一声冷笑。
“呵。”
那声音绕着狭小的地牢转了两三圈,余音未散。
阮晓露一身冷汗,连忙撇开小七,坐直扭头。
这地牢里还有第三人!方才只顾跟兄弟讲话,也忘记观察环境。
话说回来,栅栏里活动范围五七尺,完全没有打斗条件,这环境观察不观察都一样。
声音从黑暗中传来。那里也有两三个单间牢房,灯火照不到里头。
“你是……”
黑暗里那个人连连冷笑,稍微转了个身,火把照出一个健硕高大的影子。
“江湖上把梁山好汉传得恁地豪杰,今日一见,原来也是藏污纳垢……”
阮小七大怒:“俺们惹你了?”
“……都陷在这里了,还不知羞耻,公然勾引汉子,以为四下无人,却正撞在老爷眼里。”
阮晓露:“???”
她除了阮小七手里的饼,还勾啥了?
阮小七扑到栅栏前就要骂人。她抓住他胳膊,“没事。可能是关太久了,心理出问题,也怪可怜。咱别刺激他……”
“还在拉拉扯扯。”那人继续冷笑,“都吃人捉了,还这副打扮,果然不是良人。这位兄弟,你关进来时,我已注意到了。你是顶天立地的好汉,石秀好心提醒你,这种淫`妇迟早把你害了!”
阮小七这回连生气都忘了,脑仁干烧了半晌,总算同为男人,稍微弄清了这位石秀大哥的脑回路。
小六今儿扮仙姑,一身长裙披肩发,气质不似往常,猛一看确实有点红颜祸水。他俩隔着栏杆喁喁私语,在阴暗的光线下看来,也确实是相偎相依,状态亲密。
却不料后头藏了个单身狗,怎么瞧怎么瞧不惯。
阮小七气消了一半,想了想,大家都是狱友,还是别闹太僵,于是绷着脸道:“你误会了,我们是……”
阮晓露却一扯他胳膊,低声道:“解释啥,不急。”
石秀,这名听着熟,是不是还劫过法场?反正是个名气挺大的江湖好汉,不是精神病。
见多了良莠不齐的“江湖好汉”,她现在对“好汉”没滤镜。现在看来,这石秀屡次阴阳怪气,只是瞧不惯她“勾引”小七,纯属一个多管闲事的女德大队长。
好好一个大宋男儿,却像是大清穿越来的,先进得感人肺腑。
先不忙着分辩,让他急一会儿。反正他又揍不到自己。
什么“淫`妇”、“贼妮”,这些词伤不到她。反倒是石秀大哥每喊一次,他自己咬牙切齿,血压飙高十个点。
那就让他把自己给气死吧。
阮小七一怔,也马上明白了她的心思,冷笑几声。
他当了这么多年土匪恶霸,从来都是别人对他解释讨饶,什么时候轮到他向陌生人自证清白?埋汰人!
他豪迈地撕一小块饼,怼到阮晓露鼻子跟前:“吃!”
阮晓露很配合,摇着尾巴,啊呜一口把饼叼走。
石秀被塞了一口 伪劣狗粮,当场消化不良,捂着心口怒骂连连。
“你们……你们居然……”
姐弟俩哈哈大笑。
火光摇曳,外头牢门哗啦开条缝,一个祝家庄家丁朝里面嚷嚷:“休要聒噪!否则下顿饿着!”
又冲石秀道:“你,过来。”
石秀暂时撇下地牢里这两个碍眼的货,虎着脸,站起身。
晦暗的灯光下,女德大队长原来一表人才,双眉入鬓,覆着一对深深眼窝,显得凌厉而阴暗。
“你们交代的事,已做好了吧?”石秀隔着一层密栅栏劈头就问,“什么时候放了我?”
那狱卒低语两句。石秀便怒道:“食言而肥,不要脸!”
狱卒耸肩:“又不是我说了算。”
说着离开,砰的一声关上大门。
石秀失望透顶,一拳捶墙,将那土墙打出个凹坑。
牢房半砌在地下,一排铁栅栏门直插到泥土里,旁边的土墙也都是实心厚墙,纵然石秀神力,一击之下,也只是掉一点渣渣,丝毫不能撼动。
回身一瞧,又看见那一对梁山的年轻男女,还在亲亲热热的分吃最后一口饼。
“哈哈,他们这饼蒸得倒挺有嚼劲,虽是牢饭,比咱娘做的也不差。”
“唔唔,六十分。你没吃过李俊做的……”
“他都不舍得放葱,能好到哪去?姐,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村里有一家……”
石秀耳朵一尖,一脑子精明算计,瞬间变成一团浆糊。
“你、你们是……”
阮晓露被他听见悄悄话,也不懊糟,顺势扬头一笑。
“你也没问啊。”
气人一时爽,差不多得了。石大队长要是真被气出心肌梗死,估计得半夜来找她。
“同是天涯沦落人,”阮晓露朝他招招手,放轻声,“咱商量一下,组个队越狱?”
第 110 章
石秀花了一顿饭工夫, 把自己的三观整理归位,默默地转回身,面色郁郁。
“是在下出言不逊, 冒犯了壮士和娘子,望岂恕罪, 敢问尊姓大名?”
语气诚恳不说, 而且当即拜了下去,正式请罪。
阮小七连忙跟着还礼:“别别, 不用,过了……”
石秀坚持拜了两拜, 说道:“石秀也尝过被冤枉、有口难辩滋味, 今日一时糊涂, 冤枉别人, 却是不该。两位若不受这个道歉, 便是看不起我!”
阮晓露跟小七对看一眼。
算了, 翻篇儿。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而且三人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利益高度一致。若在此时内讧, 影响越狱大业。
不过阮晓露还是觉得,如果有幸能逃出去,还是得建议石秀找个心理疏导。别老内心这么阴暗。回头介绍他跟吴学究认识认识。
阮小七跟石秀通了姓名, 又好奇问:“以前谁冤枉你了?那人如今怎样?”
石秀眼中发出异彩,嘴角扯出冷冽的一笑。
“冤枉我的人, 被她的至亲之人一刀穿心,如今肚肠挂在山上,想来已被野兽吃尽了。”
阮晓露被他笑出一身鸡皮疙瘩。
心理疏导不够用, 这石秀可能需要一个系统性的行为矫正。回头给他介绍宋江。
石秀来了兴致,就要阐述他的丰功伟绩。阮晓露紧急叫停。
“先不忙描述你的案情。你比我们进来得早, 可知这牢房的巡逻规律、出入路数?”
*
是夜,梆子敲过三更,两个看守的民兵对坐饮酒,吃了点夜宵,熄了灯,只留一盏长明烛火,双双在外间打起瞌睡。
突然——
“快来人哪!俺姐不行啦!”
牢房里石破天惊,一声惊叫。
两个狱卒刚刚开个头的好梦,即时被击得粉碎。
两人歪歪斜斜的站起来,呵斥:“吵什么吵!”
阮小七扒在栅栏后面,焦急万分:“俺姐吃过饭就一直叫不舒服,现在昏过去了,怎么叫都叫不醒。莫不是你们的饭菜有问题!”
狱卒一边嘟囔“开什么玩笑”,一边点燃一碗灯,低头一看,当即大惊失色。
只见昨天捉进来的“冒牌仙姑”,眼下缩在墙角,长发委地,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阮小七急得抓耳挠腮,从栅栏缝里伸手,够不着。他发狠一踢,把两人之间隔的一层木栅栏踢了个洞,双手咔咔一扳,钻了过去。
抱起她喊:“姐,你醒醒!”
两个狱卒急了:“哎,你休得动手……”
但见他只是关心亲人,并非要逃,倒也情有可原。
而且被他打破的这层细栅栏,只是间隔牢房之用。打碎了,也不过是两个单间变双人间。真正加固牢门的那层铁栅才是坚固无比,他就算是楚霸王转世,李元霸重生,也得撞个头破血流。
这动静很快吵醒了斜对面的石秀。石秀睡眼惺忪,嘟嘟囔囔骂了两句。
“快给弄走!休要吵老爷睡觉!”
两个狱卒相视一眼。这妇人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自己当值的时候出事,真没眼力见。
“许是突发急病,无妨,给拿点热水,”肉痣狱卒强作镇定,吩咐手下,“再来个扇子。”
热水很快端来,阮小七一把抢走。奈何病号牙关紧闭,根本喂不进去。
“姐、姐你不要吓唬我啊!呜呜,你怎么身上越来越凉了……”
阮晓露感觉全身被晃得即将散黄儿,使劲皱眉头,阮小七这厮不理解她的意思,晃得更厉害。
她用尽全身力气,抿着嘴,绷着面孔,心里头背唐诗。就怕一个表情没忍住,惹兄弟笑场。
阮小七自知演技捉急,背着身,冲着墙,眼睛盯着个耗子洞,只顾乱嚎。嚎两句发现哭不出来,果断改成拿手科目——破口大骂。
“直娘贼,快请大夫来!她要是死在这,我让你们祝家庄全体给她陪葬!等俺们梁山兄弟杀到,一只老鼠都不给你留!……”
两个狱卒见势不妙,脸色也变了,但依旧迟疑:“庄子上是有大夫,可这、这黑灯瞎火的,就算要请,收拾来回,也得一个时辰起……”
但阮小七的威胁也让人胆寒。这女土匪“突发急病”,万一死在祝家庄,回头梁山来兴师问罪,这说不清哪!
要是庄主硬气,那还好;就怕领导胆小怕事,把过错都推在自己这俩临时工头上,岂不是飞来横祸?
两人本来就困得要命,地牢里空气不畅,又有个阮小七在旁边大呼小叫扰乱心神,判断力趋近为零,根本没想到确认一下,这女土匪到底是真死还是装病。
小声商议:“要么去叫朝奉……叫小郎君……不行,这半夜三更的把人吵醒,咱们怕是得挨揍……”
偏偏还有个捣乱的。石秀再一次怒吼:“还让不让人睡了!”
阮小七跟他对骂:“俺姐快不行了,你他娘的别想睡!”
石秀琢磨片刻,却凑上来,不计前嫌地问:“我看这症状,许是练功走火入魔了?你看看她,是不是脸面青白,嘴唇发紫,瞳孔扩散,脉搏混乱?”
阮小七低头确认:“还真是!”
两个狱卒也惊讶不已。这石秀捉进来的时候,可费了一番老鼻子劲,折了好几个庄丁,是个高手。他的判断,想必没错。
犹如抓住救命稻草,赶紧问他:“那你说,该怎么办?”
石秀:“这是胸膺部内应上焦肺气阻塞,需按摩天突、云门二穴道,不可用力过猛,缓缓为之……”
阮小七心里骂娘,这厮欺负他没文化!
姐弟俩的牢房跟石秀处在对角线,隔着两丈远,平时互相喊话,很容易被狱卒监听。
因此几人的“越狱同盟”,只是几句轻言细语,外加口型手势,达成了一个粗略的协议。至于实施细节就无法细谈,免得被狱卒听见。
方才阮小七和石秀那几句对话,纯属自由发挥。两个戏精折腾到现在还没穿帮,也归功于这牢房缺氧,俩狱卒格外迟钝。
但是石秀就算演戏,还是忍不住炫技,张口就是一堆穴位名词,都是他行走江湖时听来的。阮小七听个云中雾里,还得不懂装懂,假装“照做”。
阮晓露闭着眼睛,就感觉巨掌落下,自己脑袋被人左敲右敲,饶是小七尽量温柔轻放,还是敲得她眼冒金星。
她忍无可忍,咬着牙,右手抓住阮小七胳膊,指甲用力一掐。
两个狱卒喜出望外:“动了动了!管用管用!”
但是这短暂的一下动静过后,病人又没动静了。
石秀思忖一刻,叫道:“你手法不对,必须用我这个门派的……哎,说了你也不懂,反正你这样 不行……”
阮小七哀求:“让他过来试试!不能眼睁睁看着俺姐没气呀!”
狱卒们面面相觑。刚才两个人亲眼所见,石秀提供的急救之术确实有效,只是阮小七不会操作。
他俩只是普通庄丁,倒霉催的,排班排到今日。偏偏这“仙姑”今日出事,不管是兴师动众请大夫,还是眼睁睁看着她咽气,他哥俩都得担责。
一番思想斗争过后,那肉痣狱卒咬咬牙,墙上取下挂着的钥匙,以及一根麻绳,走到石秀牢门口。
“手伸出来。”
石秀冷笑,任他将自己背缚了双手,系了个死结。
狱卒又从架子上拎了柄朴刀,指着石秀,这才拿钥匙开门。
“出来!”
石秀顺从地跟着他走。
狱卒再开阮晓露的门,一边说:
“你去救人,明天俺让厨房给你烧一只鸡,补一补……啊!!”
他说到一半,石秀飞起一脚,把他踢翻,朴刀脱手,脑袋磕在墙上,一声闷响,登时萎靡不动。
另一个狱卒大惊失色,待要走,被石秀上前两步,一脚踢倒,后背正着。那人吐一口血,也趴在地上不动了。
这两脚足见多年真功夫。阮小七忍不住大声喝彩。
“快,快!”阮晓露原地复活,拉着小七一骨碌爬起来,跑出大开的牢门。
“过来!”她叫石秀,“给你解开!”
石秀凑过来,却背对阮小七:“你来。”
阮小七嬉皮笑脸:“俺姐手劲也不小,你别小瞧。”
三两下给石秀解开绳结。石秀踢开地上的钥匙,拾起那杆朴刀。
石秀那两下飞腿,动静巨大,早有巡夜的听到声音,敲着梆子来喝问。
“里头怎么回事?”
哐当一声,阮小七飞奔出来,架子上也取一杆朴刀。
阮晓露跟着他跑出来,往墙上一看,原地冒烟:“……”
阮小七一把拉过她:“刀就两杆,没你的份了,快走!”
她只能空手,低头钻过低矮的木门,上几级台阶,一边扯下“仙姑”长裙,几脚踹掉,免得影响跑路。
再一抬头,吓一跳。石秀目露杀气瞪她一眼,好像看到什么不干净东西。
“非要现在脱吗?”他咬着牙关问。
大队长真是尽职尽责,越个狱也不忘净化人间。
她明明裙子里头还有裤子的!
阮晓露抬头惊呼:“你脸上有蚊子!”
石秀吓一跳,啪,伸手拍了下自己的脸。
说话间,三人奔出地牢门口,不约而同,呼吸一口夜间凛冽的空气。
木叶清香,虫叫蛙鸣,月亮沉到云下,星光暗淡,正好来个夜奔。
阮小七精神抖擞,笑道:“这下不用山寨来救,兄弟们的军功要飞了,咱俩回去得挨揍。”
虽说阮晓露已经通知朱仝柴进,让他们去梁山搬救兵。但他堂堂梁山好汉,如何肯乖乖等着被救?那是最没面子之事。
自己想办法脱身回山,那才叫脸上有光。
奔了盏茶工夫,但见前后火把摇动,约有几十人,四下里合拢来。
阮晓露叫道:“有瞅准白杨树的路口转弯!我探路,你俩断后!”
反正自己手里没家伙,干不过后头追兵,不如到前头给大伙趟雷。
探路也不容易。天黑路狭,有的路平,有的路上全是坑,有的路泥泞不堪,有些路口还有路障……旁边伸出绊马索,还有偶尔舒出的挠钩。短短几里路,跑得像个障碍赛,饶是身强力壮的大汉,也无法全速飞奔。
阮晓露常年长跑,呼吸稳定,但依然感到自己体力在均匀下降。
从暗处冒出来几个健壮庄丁。石秀和阮小七一左一右,乒乒乓乓地打了起来,一时间搠翻了三五个。
阮晓露爬上个土坡看方向:“有红灯的那个地方,东南方,那里应该是庄子出口!”
阮小七:“突围!一、二、三!”
几人同时调转方向。她纵身跃下——
扑通,地面塌陷,滚进一个大陷坑。
还好她落地的一瞬间已经感觉不对,立刻抱头缩身,做出防护姿态。在坑底滚了几圈,浑身生疼。
好歹没像当年王矮虎一样当场扭腰。这祝家庄的工程水平,比公孙道长还是略逊一筹。
她急叫:“有陷阱——”
上头碎土碎石纷纷而下。石秀收脚不住,也来了个自由落体,砰的摔在她旁边。
阮小七跑在最后,急刹车,踩到松软的土,飞速往下出溜。
阮晓露扑上,举起双手顶住他鞋底。阮小七借力一蹬,抓住地面上树根,再一拽,拖泥带水地爬出了那一丈多深的坑。
然后飞快转身趴下,倒转朴刀伸下陷坑。
“抓住!快!”
阮晓露跳了两下,就差那么半尺,够不到朴刀的柄。
此时石秀晕头转向的爬起来,弄清状况,抬头看看,退后两步,助跑——
抓住了刀柄的尽头。
阮晓露:“……”
爹妈给的身高,没法怨天尤人。
但石秀没能出去。阮小七刀柄一甩,把他甩掉。
“先让俺姐上来!”
不然她一个人在底下,更没办法脱身了。
阮晓露抹掉脸上泥灰:“大哥,托一下?”
石秀意味不明地斜她一眼,没吭声。
看来他没什么团体合作的经验。阮晓露进入教练模式:“这样,这样。把我举起来,对你来说不难吧?”
石秀有点嫌弃地转过脸。
“过后肯定回来拉你!”她飞快补充,“我保证!”
石秀权衡片刻,依旧不言语。
阮晓露想起什么,再打补丁:“……事急从权,自觉自愿,不管碰着哪儿,保证不诬赖你!”
石秀依旧迟疑,犀利的目光在她脸上审视,仿佛在评估她的人品。
上头火光幢幢。阮晓露脑子转飞快:“那就多人协作攀登。你靠墙半蹲,手放膝盖,让我踩上去。或者扶墙弯腰,让我踏着你后背……”
石秀脸色越来越差,甩下一句:“我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被妇人跨在裙门之下!”
阮晓露:“……”
这人没救了!宋江吴用都帮不了他。他需要一个全方位的心灵净化,回头给他介绍鲁智深!
阮小七趴在上头,不知他俩磨蹭啥,边骂边催。
石秀沉着脸,不由分说,命令道:“让我先上去,然后用朴刀拉你。让你兄弟拽着我,应当能坠得更低些。”
阮晓露冷笑一声,不再理他,跑到土坑另一侧,伸手摸索凸起的树根。
本来就是萍水相逢,临时组队,没什么一体同心的义务。方才石秀的表现,已经让她信任崩塌。现在他还要自己先上?她怕他上去就自己跑了。
远处乌泱泱人声鼎沸,头顶上马蹄声疾。有人欢呼:“小郎君带人来啦!这下贼人逃不掉啦!”
阮小七被十几杆大刀逼退,不得已跳进陷坑,朝石秀怒目而视,忽起一拳,揍在他鼻子上。
半个时辰的放风结束,三个狱友重新被扔回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