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阮氏三雄虽然没文化, 但也不是傻子。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在恶心人。
杨志闻讯赶来,也有点懵。原本是想让他“兄妹阋墙”,怎么糊里糊涂的, 这几个单子被外包出去了?
外包就外包。不管怎么样,把他们仨放倒, 让他们尝尝四肢失控、脑袋敲地的滋味。
他冷笑一声, 目光扫过这三条大鱼,交叉抱了手。
三兄弟要是沉不住气, 冲上来和他放对,那正中他下怀。
但三阮却出乎意料的智商在线。阮小五冷冷道:“哪个抽到了俺的签?告诉你, 赶来惹老子, 教你吃不了兜着走!”
阮小二则笑弯腰, 一口干了一碗酒:“妹儿, 打算咋地给俺下药啊?说出来, 好让俺防备防备。”
阮晓露故作为难:“二哥是老江湖, 怎么会轻易着别人的道儿。我话说前头, 完不成, 那位下单的好汉别怪我。”
阮小七根本不屑于看花小妹,切一声,大摇大摆走人。那意思明显是:就她?
吴用忙道:“既然已经抽签完毕, 那就请几位兄弟姐妹各司其职,快去准备吧!
几位选手捧着属于自己的签单, 有的犯愣,有的出神,有的抓耳挠腮, 有的胸有成竹 ,可谓几家欢喜几家愁。
*
最先出局的是石勇。他鬼鬼祟祟地跟踪阮小五三天, 几次试图往他饭碗里下药,都让阮小五识破了去。最后阮小五烦得不得了,出手把他揍了一顿。
“给三阮下药”这三张奇葩单子一公布,有点脑子的都知道是谁这么无聊。领导层震惊之余,也默认了杨志的做法——用蒙汗药解决陈年恩怨,总比缺胳膊断腿见血丢命要好。
阮小五冷笑着,拖着石勇去“投案自首”。在场头领们一致决定,兄弟之间闹着玩不算事儿,俩人各打五十大板,各罚十天义务劳动。鉴于石勇受伤卧床,这罚先记着,等养好伤再来干活。
*
花小妹主动发起攻势,酒席上气势汹汹,跑去给阮小七敬酒,嘴里随便夸点江湖套话。
“七哥义气冲天,名满江湖,小妹敬你一杯!干!”
“小七兄弟,上次在淮东,你我配合作战,打得痛快!干!”
“阮七哥,你六姐姐能喝,你也必定差不了!干!”
……
美人劝酒,万众围观。无数兄弟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笑嘻嘻围了一圈又一圈。
阮小七不为所动。他以前是有个酗酒的毛病,顿顿吃饭无酒不欢;但在小六的督促下,早就立誓节制,最近两年就没被人灌醉过。
他搭条破布衫,鬓间挽着小黄花,拿个小酒壶自斟自饮,坐怀不乱地吃菜吃肉,看你能拿我咋地。
可是花小妹太实诚,每次劝酒,自己先干。没一会儿,红晕上脸,眼看就要醉。
阮小七咬着一条牛肋骨,后背无端有点起白毛汗。余光一瞥,花荣正盯着他,眼神冷冰冰的吓人。
阮小七微微闭眼,终于在花小妹第十八次劝酒时,接过酒杯,一口干了。
就当做个好事。
众人齐声欢呼,声音快把聚义厅屋顶掀翻了。
大家目不转睛地看着阮小七,等着喊:“倒也!”
可是,一顿酒快吃完了,日头挪到西山,阮小七依然面色如常,等得人好心焦。
最后,阮小七叹口气,推出去个空酒杯。
“药量不够,重来。”
……
阮晓露抽到个“给阮小二下药”的单子,没理会,先去忙别的活计。
阮小二比她还忙。老娘要过六十大寿,他作为有出息的长子,决心办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排面,让东京城的皇帝老儿都自愧不如。
训练之余,他天天琢磨:给老娘打一身金饰要多重,一斤够不够?席面上的烙饼卷大葱,要不要多加一倍猪油,腻死这帮馋鬼?大厨房蒸的红糖糕,要不要让他们放三倍的糖,齁得人铭记一辈子?
戴宗抽到他这个策划任务,两人一起讨论了几次。
“阮二哥,不是兄弟泼冷水,你未免有点太暴发户,而且铺张浪费,不仅不合寨规,令堂也不会高兴的。”
阮小二虚心求教:“那,你说该怎样?”
酒席策划看似简单,其实门道很多。预算如何分配,菜蔬如何搭配,何时上什么菜,荤素忌口,甚至五行相克……尤其是山东地方,更是讲究。要想搞一场超越自己阶层、让人耳目一新的筵席,不是拍拍脑袋就能搞定的。
戴宗积极思考:“最好能找个官宦富贵人家的食单,整些咱们大伙没吃过的东西,精致些,高雅些,方能让人印象深刻。”
阮小二犯愁。阮家上溯八代都是赤脚,这辈子跟“富贵人家”唯一的交集,就是杀富济贫谋财害命。他想破天,也想不出有钱人的宴席上到底该怎么布置,怎么吃喝。
而戴宗自己呢,半辈子都呆在江州牢城。平日每天接触的饭食,就是馊米饭、臭泔水、烂菜叶、下水汤……戴宗当了七年牢头,一年比一年清减,自觉戒了肉,成为坚定的素食主义者。
现在问他猪肉有几种做法,鱼肉怎么才能保鲜,鸡肉跟什么搭配最美味……戴宗脑子里一片空白,光想想就犯恶心。
“我还有别的活计,你这个……兄弟再想想,再想想,从长计议,啊。”
阮小二望着伊人背影,只能发愁。
这么愁来愁去,白天想,夜里想,身长八尺的精壮男儿开始失眠,灌酒也不管用,每天晚上翻来覆去的烙饼,第二天训练时精神缺缺,有一次没注意,竟让两个喽啰给撂翻了。
水寨众兄弟巴结大哥,纷纷献计献策。有的说不如白天绕山游泳三圈,包你晚上睡得香。有的让他去报名吴学究的扫盲班,一天课上下来,包你眼睛睁不开。还有的说,要不兄弟试试,给你脑袋上来一拳,保准控制好力道……
阮小二烦不胜烦。
就在此时,房门推开。他看到六妹妹乖巧进门,往他手里塞了一碗茶。
“二哥,安眠药。”
*
杨志眼看自己的报仇大业成为儿戏,天天喝闷酒,长吁短叹。
喝着喝着,对面多了个酒杯。有人跟他对饮,同样是长吁短叹。
“真不是我故意的。”阮晓露愁眉紧锁,委委屈屈,“谁让我病了一场,手里单子被瓜分光,老大哥还要搞抽签……”
抽签当时,杨志在宿舍工地搬砖,也就不知道这办法其实是她先提出的。
他只觉得,自己咋那么倒霉呢!
眼下可好,人人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似笑非笑,意味深长,肯定都在暗地里笑他。
挑战挑战没把握,暗算暗算玩不过。简直是老天不让他好过。
抬眼再看这姑娘,虽然她好像挺有诚意,挺能跟他共情,举手投足甚至有那么点儿可爱,惜乎姓错了姓,非要姓阮,让他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那你来做什么?”杨志咬牙问。
“梁山跟二龙山的风格可能不太一样,”阮晓露跟他科普,“在这儿,武功高的说了算。武功逊一点儿的,也都得各自有过人的长处,让人家比不过你,方能赢得尊重。”
杨志冷笑一声。
他是没什么别的特长。但要论武功,梁山上几个人比得过他?
要是比得过,当初劫生辰纲,为什么不直接抢,非得下药呢?
“不是不是,”阮晓露一眼看出他还在纠结那陈年旧纲,赶紧补充,“武功高低,不是吹几句杨家将就行。得让大伙亲眼瞧见,才能心服口服。”
杨志更是来气,脸上青记一鼓一鼓的:“你们——啊不,咱们那个破寨规,又不让随便打架,断金亭挑战,又不能自己选打法,如何让洒家施展得开?难道让洒家寻个空地,端个枪,给大伙卖艺?莫不是又看洒家笑话?”
阮晓露笑道:“没那个破寨规,你把我兄弟给打死了怎么办?”
杨志撂下一句“胡搅蛮缠”,摔杯就走。
值日喽啰拦在他面前:“杨制使,背了那么久的寨规,怎么又忘了不准浪费?摔碎酒杯是要挨罚的,今儿您清理聚义厅,申时三刻,到小的这儿来领扫帚。”
杨志:“……”
连个喽啰都欺负洒家!
梁山套路深,洒家要下山!
“赢取尊重和报怨泄愤,在这座山上不兼容。”阮晓露的声音在他背后,清晰明朗,“你都想要,大伙只能一直笑话你。你要是能舍弃其中一样,我可以帮你。”
杨志冷笑:“凭你?”
“当然凭我。”阮晓露心平气和,自斟自饮,“你看这山上还有别人愿意帮你吗?鲁大师都嫌你烦。”
杨志:“……”
他扣上斗笠要走,立了半晌,又摘下。摸摸脸上青记,又把手揣到袖子里。雕塑似的站了好久,心里一团乱麻。
外头更鼓报时,杨志再回神时,手上多了把扫帚。
“这里,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值日喽啰喜气洋洋,“别忘了那边的鸡骨头!有油的桌子要拿灰水擦两遍!杨制使,小的先告辞了!您睡个好觉!”
杨志机械地挥动扫帚,任劳任怨地开始扫地。
扫了几排,回到了阮晓露身边。她正嗑瓜子儿,百无聊赖地拿瓜子皮摆八卦阵玩。
“不要泄愤。”他终于下定决心,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要尊重。”
阮晓露盯着他:“真的不泄愤?”
杨志高傲地一甩头。
阮晓露依然不相信:“大丈夫一言既出……”
“保证不伤你兄弟一根毫毛!成了吧!”杨志焦躁,“有话快说!”
阮晓露起身,走到柱子前面,揭下小粉板上盖的抹布,找根笔,歪歪扭扭开始写字。
借着厅中未熄的火光,杨志凑近,细细地读——
断金亭赛程:
活阎罗阮小七挑战青面兽杨志,日期……时间……。
短命二郎阮小五挑战青面兽杨志,日期……时间……。
立地太岁阮小二挑战青面兽杨志,日期……时间……。
“……”
杨志吃了一 惊:“他们挑战洒家?”
放弃水中优势,让他杨志主场?主动找死?
“还没完呢。”
阮晓露继续写。
“入云龙公孙胜挑战青面兽杨志,日期……时间……。
智多星吴用挑战青面兽杨志,日期……时间……。
托塔天王晁盖挑战青面兽杨志,日期……时间……。
*
杨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低头看看她,抬头看看天花板,摸摸脸上青记,又掐掐自己胳膊。
“大惊小怪。”阮晓露放下粉笔,“我是巡山一队负责人,每天公布赛程,是我分内之事。”
“不是,这个……”杨志吞吞吐吐,“你让你兄弟上断金亭,那也罢了;后面三位……”
“放心,已获授权。”阮晓露掸掸手,微笑道,“都是你的老仇人不是?他们都表态了,只要你不一心泄愤,陈年旧恨,一并解决。”
*
的确,领导层也看不得杨志这破罐破摔、到处寻衅滋事的模样。阮晓露过来提一句“此计何如”,老大哥、军师和道长当即表示配合。
断金亭上,杨志迎着满目阳光,心绪起伏。
不泄愤。堂堂正正地亮本事。
“来吧!”
围观群众掀起热烈声浪,惊起一群乌鸦。
就连一开始自觉分桌的新上山女眷,在山上慢慢的耳濡目染,也试探着开始出门社交。几个花枝招展的大娘占了边角的座头,悄声询问周围:“这两个小伙儿真俊!真结实!叫啥名儿来着?”
周围人很友好,告诉她们:“那个脸上有青记的叫杨志。头上戴花儿的是阮小七。”
一声锣响。阮小七提个哨棒,吐个门户,怪叫着冲上去。
杨志以棒作枪,沉着应战。
阮小七自小没师傅教,武功造诣全来自多年的真人快打。虽然靠着天赋和勤奋,也熬成了绿林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但科班出身的杨志一眼扫过,已经发现七八处破绽。
不奇怪。阮小七擅长的是水战,最爱使的兵器是蓼叶刀。今日让他提个哨棒,脚踏实地的干架,那姿势优美中带着点笨拙,有点像刚被冲上岸的小美人鱼。
杨志使的是最擅长的杨家枪法。三五回合,就把小美人鱼逼到角落里。
阮小七这厮贱招,明知不敌,还笑嘻嘻地叫唤:“好枪法,好枪法。”
杨志看着那张明媚灿烂的笑脸,有冲动想把他一棒子捅死。但随后想起了自己的承诺:不伤她兄弟一根毛。
杨志棒尖轻抖,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扫过阮小七胸膛,顷刻间连攻七八下,紧接着肌肉鼓动,向上一挑。小美人鱼顺势被他抛起两丈高。
全场惊叫。
阮小七欣赏了一眼半空风景,空中向后翻腾两周半转体三周半屈体,一骨碌滚在地上,又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
片刻后,他身上的衣衫慢慢开裂,碎成一片一片,秋叶一样落在地上,露出一副精壮的宽肩窄腰,胸膛一鼓一鼓的喘粗气。
“不长眼的鸟男女!”阮小七叉腰,中气十足地笑骂,“赔俺的衣裳!”
观众哄堂大笑。
但大家都看清了。杨志这一枪,姿态、力度、角度、无一不落在他们的认知范围之外。更厉害的是,他的兵刃收放自如,阮小七的衣裳被击碎成十几片,若是任何一次力道稍重,刺破那衣裳,眼下校场上怕是只有一条死鱼了。
在场诸人自忖都做不到,于是连天价喝彩。
阮小七骂骂咧咧认输,跳回看台上抖腿。
杨志也有点意外。阮小七的夸张配合,倒让他的枪法从十分精彩到了十二分。与其说是打擂,不如说送了他一场表演赛。
他想起上梁山的第一天,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当场把刘唐和白胜揍了个半死。那时候人们看他的眼神,没有敬畏,而是三分凉薄,三分讥笑,三分嫌弃,外加一分看笑话。
可是现在,阮小七没少一根毛,他得到的,却是掌声。
杨志有点明白了,又不太相信。调整呼吸,绰着哨棒,微笑拱手:“阮五哥指教。”
……
接下来的阮小五、阮小二,也都拿哨棒上场。两条虎背熊腰的美人鱼,略带生涩地给杨志当陪练,让他又亮出三五招家传独门枪法,喂饱了观众的眼睛。
“真不愧是三代将门之后,这一招俺一辈子也练不会!”
“我知道!当年杨六郎连斩三名契丹番将,用的就是这招!”
“回马枪!俺师傅跟俺说,这招早就失传了!想不到在此处见到,呜呜呜……”
连林冲这样的高手都忍不住站起来,欠身凝望,嗟叹良久。
鲁智深跟武松互相纳闷:“杨志兄弟在二龙山上时,没显出这等功夫啊?”
……
杨志越打越顺手。一条齐眉棍,被他使成了名满天下的杨家枪。记不得上次如此酣畅淋漓是何时,也许是十年前,意气风发、准备武举的时候?
他打着打着,自己平白有点眼眶酸。
多年不得志的郁结,心中的块垒,被自己的枪一次次戳得粉碎。
等山风吹干脸,眼中看到的已是寨主晁盖。老大哥喘着粗气,整理了一下散乱的衣襟,来到他身边,拍拍肩膀,握着他的手腕举起来。
“看见没有?”晁盖高声道,“这就是俺们梁山好汉的风采!”
观众全沸腾了,开始是乱喊,后来形成节奏,齐声大喊:“青面兽!杨家枪!青面兽!杨家枪!……”
杨志呆立半晌,丢下哨棒,对晁盖躬身下拜。
“杨志万死!今日以后,兄弟对梁山肝脑涂地,矢忠不二!”
第 92 章
那一日过后, 杨志判若两人,逢人便笑,从社恐变成了社牛, 连带脸上的青记都活泼了很多,被他笑出各种形状。
跟旁人擦肩而过时, 别人一笑, 他也报之以微笑,再也不会觉得是人家嘲笑他。
别人指着他窃窃私语, 他也不会觉得是在暗地里笑话他,反而很大方地朝人家拱手:“不敢当, 不敢当!”
原来人家是在议论他真人不露相, 果然好功夫。
丢了一次生辰纲, 让他觉得自己人生尽毁;直到现在才发现, 那不过是一次微不足道的挫折。以他这身本事, 跌一小跤而已, 缘何久久爬不起来?
还有那几个劫取生辰纲的“案犯”, 恨了那么久, 忽然发现自己也没什么资格去谴责他们。就说他杨志落草以后,抢人家的宝贝还少吗?
过度自卑,才容易钻牛角尖。一旦有了自信, 整个世界都顺风顺水。
当然一切全因他有本事。都是靠他自己。
不少人提着礼物登门拜访,只求传授杨家枪的一招半式。杨志推托这是家传秘法, 不好传与外人。依旧有脸皮厚的赖着不走。最后是武松发火,替他清理门口,踢出去好几个人, 才清静下来。
但不传枪法,还是不少人来巴结他。不说别的, 跟这种高手搞好关系,往后战场上照应一下,那就是生与死的区别。
杨志收了一堆礼物,宿舍里放不下,想了想,提着一蓝子水果,去拜访阮六姑娘。
路上免不得遇上不少熟人,个个寒暄两句。又碰到吴用,两人相视一笑,就地喝了几杯酒。
到了金沙滩,她正带着巡山一队练有氧。一群人蹦蹦跳跳,虽然武功造诣加起来可能才顶一个杨志,但人人活力四射,笑容就没从脸上消失过。
杨志看了一会儿,耐心等队伍解散,才信步上前。
阮晓露一扭头,笑意弥漫。这杨制使不愧是官场里混过的,解除黑化状态以后,还挺会做人的嘛。
杨志开门见山:“给三位阮兄下药那事,是洒家一时脑热,不该给你出难题。不过你们也当众臊了洒家,算是扯平。洒家略备薄礼,往后大伙都是兄妹,互相照应。果子……”
说着一伸手——
杨志脸又青了。
他的果子呢?那么大一篮水果呢?
好像是刚才走山路的时候,跟这个攀谈跟那个打招呼,就丢了……
旁边几个巡山一队一边拉伸,一边窃笑。
这青面兽该叫青面熊,狗熊掰棒子,走到哪丢到哪,倒霉之星焊死在他头顶上。
杨志青着脸,微微一扭头。
几个窃笑的赶紧调整表情,齐做站姿辅助曲颈伸展,挡住脸。
若在以往,杨志此时早就该爆发,拂袖而去,然后咬着被角伤心一晚上。
但此时,他居然没觉得怎么生气,反而笑了,自嘲一句:“不知便宜哪个喽啰。”
有点尴尬,但并非灭顶之灾。
他的武功全山共睹,还怕因为这点小事,折损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
阮晓露赶紧打圆场:“晁大哥 给我那二十斤桃子我还没吃完呢。心意到了就行。”
杨志抓抓头皮,望着水泊,无语凝噎。
他想了想,怀里掏摸许久,摸出来一个小瓷瓶。
“总不能空着手来。这个送你。”
阮晓露接过一看,瓷瓶上小小封标,“江南安道全”。
摇一摇,哗哗响。
她讶异:“这是……”
“解药。”杨志笑道,“在二龙山时,花大价钱托人寻的。凡中了蒙汗药,只要神智未失,赶紧含上一粒,可保一刻清醒。含三粒,药性立解,三个时辰内不会再被麻翻。”
阮晓露觉得开眼界:“你试过?”
“没有。”杨志坦然道,“后来再没这个机会。”
但是一直随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在梦里,也许已经实践过千百次。
阮晓露感叹一会儿,伸手还回:“这东西不便宜吧?还是你自己留着……”
“不需要了。”
杨志说毕,拱手告辞,扬长而去。
*
阮晓露攥着一瓶莫名其妙的解药,感觉攥着杨志三年的人生。
她想,估计是他不想要了,又舍不得扔,找个接盘侠继续宝贝。
……也不占地儿,留着吧。
翻开任务列表,三个任务还只完成一个。阮晓露马不停蹄,背上包袱下山,直奔济州府。
“十贯钱买一堆东西”,挑战开始。
这桩事说难也不难。她完全可以自己贴钱,帮助李忠和周通买齐需要的物品。
但她坚守职业素养,知道这口子不能开,否则自己当场破产。
再说,要在竞赛中拔得头筹,就不能作弊,重在诚信。
她打算照李忠给的攻略,先打听一下城里有没有回收旧布的二手市场。
李小二的客店大门半掩。阮晓露以暗号敲门。
“我来住店……”
脚步声近,有人从门缝里张了一张,随后却砰的一声,大门拍在她眼前。
阮晓露吃一大吓。
“李小二,小二哥!”她低声喊,“是我呀!”
门后,李小二不应,却也没走,半天,才从牙缝里迸出句话:“恕不接待!”
阮晓露忙道:“如今官府都不搜捕梁山好汉了,你没觉出来?不会有危险……”
咔哒一声,李小二给大门上了闩。
阮晓露:“……”
周围有邻居探出头,好心告诉她:“这店主人惨哪。前两日,他浑家去鸡屎坡旁边的岳庙里上香,不合被强人给劫了。报官也不济事……”
阮晓露吃了一惊:“出了这种事?”
那邻居道:“他求爷爷告奶奶,说谁能把他浑家救出来,愿以全部家财相赠,可哪有人敢接这种活?跟梁山好汉作对,那不是找死么?”
阮晓露差点呛一口气,“梁山好——”
“可不是!”那邻居又怕事,又要八卦,压低声音,“人家梁山泊,如今家大业大,聚了四海八荒的强人,官府不敢近前。说是除暴安良,但那么多身怀绝技的大王,可不是为所欲为么!哎,这李小二也是个苦情之人,可惜啦……”
阮晓露愣半天,不敢相信。
梁山第一指导思想,“不近女色”才是真好汉。在这种风气笼罩下,整个山寨就是个巨型和尚庙。上至伟岸寨主,下至传令喽啰,都是标准的进狱系、以及禁欲系猛男。
——想女人了?那是练得不够,再加五百个俯卧撑。
再说,聚义厅里的军规白纸黑字“不准抢老乡闺女”。就算真有人控制不住兽`欲,铤而走险,那宿舍里藏了个民女,不至于瞒得全山无人知啊。
而且抢到李小二头上?谁不知道李小二是梁山物流的重要对外窗口,没了他,水寨的鱼都没地方卖。
阮晓露觉得蹊跷,回身拍门。
“可能是误会,小二哥,咱们冷静分析一下……”
门那边空空荡荡,只响起断断续续的哭声。
“滚!给俺滚!”
再赖在人家门口,未免引人注目。阮晓露心情沉重,转身走人。
一边走,一边想。
倘若自己是李小二,老婆被强盗劫了,没人主持公道。那第一个想到的,会是向谁求助呢?
*
“张娘子,姐姐!”
阮晓露拍响张贞娘的门。
不出意料,一进院子,一股金疮药味。
屋子里的织机全部闲置,梭子丢在地上,半匹未完成的锦缎已经积了薄灰。
“老伯身体还好?”阮晓露急问。
张贞娘愁得脸色蜡黄,刚要寒暄,锦儿端着药匆匆走来。
“老相公一大把年纪了,还非要替别人打抱不平,还以为自己是东京教头呢!这下好了,伤筋动骨一百天,还得娘子日夜照顾,折腾人不说,也没法做生活,幸亏有点积蓄……”
阮晓露觉得自己猜对了:“是不是那个李小二来找过他帮忙?”
锦儿朝卧房努嘴:“你自己去问。”
一进门,张教头卧在床上,鼻青脸肿,手上脚上都打了绷带。
“姑娘……让姑娘见笑了,呵呵,小伤,没关系,她们小丫头大惊小怪……”
倒是挺乐观。
倘若是个梁山壮小伙子,这种伤也得将养个十几日。更别提张教头一个退休干部,有够受苦的。
锦儿来给张教头换药。阮晓露赶紧让开,心里懊悔。
来得太急,也没给人家带点水果什么的。
但是该问的还得问。
“老伯,”她寒暄两句,小心切入话题,“您是不是为了帮李小二,才让人打成这样?我听人说,李小二的浑家被强盗……”
“抢去山上,杳无音讯。”张教头挣扎着起身比划,又被贞娘按下去,“第二天就找到我,想让我帮忙救人……奶奶的,你看看,如今的绿林堕落成什么样,竟然跟那高衙内一路货色,强抢民女……简直无耻!”
阮晓露沉默片时:“那李小二为何不来找我?他跟梁山做了这么久生意,我们有的是好汉愿意替他出头……”
“你知什么?”张教头啐一口,“抢他老婆的强人,就是梁山好汉!他哪敢再跟你们有半分接触?”
连张教头也这么说。阮晓露讶异:“真的是梁山的人?是哪个?那我得赶紧回去汇报,杀他的狗头!”
张教头呵呵大笑,脸上皱纹一圈圈漾开。
“岂能有假?我寻到那强盗窝点时,那强人自报家门,说他是梁山豹子头林冲!”
阮晓露噗一声,差点把茶吐出来。
后头张贞娘和锦儿也憋不住,吃吃笑了两声,驱散了一点点愁容。
“我家官人是断不会做这种事的。”贞娘掩口笑道,“只是被人如此讹传,听在耳中,也真是怪怪的。要是我会武功,早就找去教训他了。”
张教头随即重重叹息。
“老了,不中用了!一个依草附木、假名托姓的江湖宵小,把我打成这样,你说气不气人?”
阮晓露觉得应该生气,又忍不住笑,只好别过头。
这强人冒充谁不好,冒充林冲,让“岳丈”一眼打假。
她道:“那您去跟李小二澄清一下呀。”
张贞娘解释:“那李相公听说我父亲吃亏,又是气,又是怕,见天儿闭门不出。我跟锦儿两个女流,一个要照顾老父,另一个也不好日夜赖在人家门口。只好等我父亲伤愈,再去跟他细说。”
阮晓露点点头。
从李小二的角度来看,老婆还在强盗手里受苦,这是最揪心的。至于这强盗到底是何来头,他也不需要关心。
她把手头的零钱都留给贞娘,嘱咐她关门闭户,转头回梁山。
*
“李大哥,周大哥。”阮晓露风尘仆仆,不及歇息,径直找到桃花山抠门二人组的宿舍,“借一步说话。”
李忠和周通搓着手跑出来,兴奋不已。
“这么快就完事了?没多花钱吧?咦?东西在哪?”
“没那么快。”阮晓露故作生气,“当我是神仙啊?”
李忠嘿嘿笑:“没关系,没关系,是我们不争气,让姑娘为难了。没关系,便宜货哪是那么容易寻的,都是要等、要抢……”
漂亮话一句接着一句,钱是肯定不会出的。
“两位大哥,”阮晓露打断他,“我听说你们在桃花山颇有积蓄,只不过为了兄弟义气,身先士卒对抗官府,舍弃了山寨的基业。因此现在囊中羞涩,又不好意思跟人借……”
两人一左一右,同步尬笑。
“……既然如此,两位大哥有没有兴趣,跟我去发一次小财?你们口袋里有钱了,自然就不用将就二手货,可以买最新最好的!”
抠门二人组尬笑到一半,听到两个关键字,四只眼睛骤然一亮,两只脖子迅速欠来。
“发财?”
随后周通摇头: “不是说以后不许随便抢劫,下山巡路都要报备吗?除了卖鱼,还能怎么发财?我们又不会水。”
阮晓露站起来,郑重说道:“有人冒充梁山好汉,强抢民女,影响恶劣。你俩若能施展本事,将那娘子营救出来,她的老公愿意重谢。”
李忠周通都是一惊,第一反应是:
“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冒充俺们梁山兄弟?”
想想不奇怪。梁山江湖口碑日盛,自然有人蹭热度,贴牌作恶,借势欺人。
李忠马上又问:“谢礼多少?”
阮晓露笑道:“反正那家人不穷。”
两人跃跃欲试,互相商量几句。
随后周通犹豫:“这,要不要去问寨主批准?”
“晁天王的脾气你们还不知?这是惩奸除恶的事,他知道了,只有表扬,不可能批评,说不定还会给你们叙功分赏呢。”阮晓露催促,“事不宜迟,想挣这钱,就赶紧出发。”
她话音未落,抠门二人组已经火速穿戴完毕,提了朴刀。
“烦请姑娘带路!”
第 93 章
雄赳赳, 气昂昂,刚下到山门,路边等了一个人。
“听说有人冒我之名作恶?”林冲全身披挂, 面沉如水,顿了顿手中的枪, “烦请姑娘带路。”
阮晓露吓一跳:“谁、谁告诉您的?”
这消息也太灵通了吧!这帮人莫不是背着她建了个微信群?
林冲笑道:“你知不知道, 自从你们梁山物流开始抽签竞赛以来,山上兄弟都去哪找乐子?——跟踪各位选手, 看他们到底如何完成那么多刁钻古怪的任务。”
林冲一挪身,背后好几个小喽啰, 罗泰为首, 朝着阮晓露挤眉弄眼, 傻笑告罪。
阮晓露:“……”
没有微信群, 这些光棍大哥的八卦能力也不可小觑。
“林教头请。”她拦不住, 只好接受了组队邀请, “不过话说在前头, 要是救出人家娘子, 这谢礼,李大哥周大哥得分大头。“
林冲放下花枪,眺望远处:“我分文不要, 只要那冒充我的鼠辈的项上人头。”
李忠周通对看一眼,各自暗喜。
多个帮手, 还不抢报酬,热烈欢迎。
“出发,出发!”
到了金沙滩, 却没有喽啰迎大家上船。
反倒是通往鸭嘴滩小寨的土路被整修了一番,插了个路牌儿。
阮晓露热情介绍:
“几位大哥可能不知, 如今出水泊,有两种方法。一是从金沙滩下水,喽啰摇船,花半日光景。你们若不耐烦,也可去鸭嘴滩水上活动基地,张横张顺兄弟俩正在试验新式作战帆船。今日风大浪小,估摸不到一个时辰就能出泊子。”
林冲惊讶:“作战帆船?”
李忠周通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瞠目结舌。
“不到一个时辰?”
梁山大寨哪哪都好,就是有一样,藏在八百里水泊当中,主打一个与世隔绝。当然这也是个极大的优势。有了这天然屏障,便可独自猥琐发育,官兵剿不进来,也能远离许多无谓的绿林纷争。
但相应的,出一趟水泊,时间以天来计。一进一出,一天没有了。
很多本来想投奔梁山的好汉,尤其是爱热闹、有点社会关系的,都被这“通勤距离”给劝退了。
如今阮姑娘却说,能将航行时间缩短到一个时辰以下?
林冲感到难以置信:“就是新来的那江州兄弟俩?他们有这等本事?”
“也是集体的力量。”阮晓露笑道,“跟我来。”
看这三位的神色跃跃欲试,想必也不是那因循守旧的胆小鬼。
刚到鸭嘴滩外栅,就看到水面上几点鲜红跳跃。十几艘轻盈帆板正乘风破浪而来,帆布上点了红漆,速度惊人,好似一排排翱翔的鱼。
张顺一身反光腱子肉,只双手缠了布,方便牵拉缆绳。他踏在其中一条板上,大声指挥:“关门,左转!”
张顺自从加盟梁山,就爱上了帆板——水里潜泳虽然酷炫,但是太他娘的冷了!
经过无数次风帆拍脸、浪板撞腰,张顺眼下已经是合格的帆板运动员和帆船驾驶员,水上速度提升好几倍,更加非人哉。
帆板上的喽啰听话地拉帆转向。呼啦啦,一下子扑倒一大片,红帆布在水面上无助地漂浮,几个脑袋先后浮出水面,大口喘气。
帆布盛满风,凭常人的力量几乎无法拉动,稍不注意就人仰板翻。但熟手经过练习,便可慢慢掌握平衡,利用自身体重四两拨千斤,累积到极高的速度。
但与此同时,航板超过了寻常人力所能达到的速度。很多人脑子跟不上眼睛,还没反应过来,航向已经偏到姥姥家。一开始整齐划一的队形,到了水中央就开始布朗运动,还有几个帆板干脆撞到一起,来了个连环追尾。
张顺急了:“连个转弯都转不好,回头如何在水面上放箭?我告诉你们……”
哗啦啦,一阵邪风吹来。张顺只顾训话,面前三角帆瞬间瘪下去,糊了他一脸。
张顺脚头重脚轻,脚下一滑,也下去了……
阮晓露远远看到,笑了一阵,叫道:“今天风急!你们换黑色帆!这个太大啦!”
张顺在她身边钻出水,阳光灿烂地打招呼:“林教头,李忠兄弟,周通兄弟——来乘船?”
自从阮晓露在浔阳江上改造了运输船,又蒙盐帮多次使用,查漏补缺,给她当免费测试员,她心里的新式帆船模型已经日臻完善。等回到梁山之时,她就琢磨着,可以开发几款适合在湖泊里航行的帆船帆板,在风力合适的时候,速度可以大大超越手摇船,成为一支快速机动部队。
然后,在保障安全的前提下,再研制带帆客船、运输船,缩短进出水泊的时间。这样她自己忙活跑腿的时候,也省不少时间。
当然,只凭自己的能力和资源,搞不定这么大项目。正好,张家兄弟的新水寨也招不到人。经过领导审批,在鸭嘴滩设立水上活动试验中心,由张顺牵头负责。阮晓露当教练员,定时过来指点一二。
她自己只提供个技术点子。出力的都是别人。以现有的材料强度,其实也达不到现代帆船运动的器材标准。全靠水寨上下集体研究,反复改进,才做出合适好用的船。
所以阮晓露也不居这头功,可劲儿夸别人:“哇,新船型!看着就风驰电掣!横哥,顺子,你俩悠着点儿,咱经费有限。”
张横拉过一艘载人小帆船,笑道:“还在试验,不过最近几次都没出过事故——几位仁兄,请?”
三个旱鸭子面面相觑。
阮晓露微笑,朝一个喽啰招招手。
喽啰搬来一叠麻袋似的东西,吭哧吭哧开始吹气。
林冲皱眉:“这是——羊皮袋?”
“救生衣。”阮晓露介绍,“腋下和脖颈各套一袋,可保落水不沉。”
梁山虽然四面环水,一派水乡气象,但多数头领都生长内陆,全然不通水性。阮晓露记得在原著故事里,梁山大军去征方腊,在水泊里叱咤多年的好汉居然不会游泳,水里淹死好几个。
具体是谁她不记得,否则高低得拉到水寨,接受一下阮小五的魔鬼训练。
不过话说回来,在水泊里推广全民游泳运动,阻力重重。一是大伙观念改不过来,二是没那个闲工夫。
不如搞点救生衣,慢慢推广使用,每艘船上都备几个,水上安全从我做起。
林冲在喽啰的帮助下,率先穿好救生衣,好奇地登上帆船。
张横掌舵,四个喽啰操帆。
“来啊!怕啥!”
李忠和周通抱着身上的“救生衣”,尚在犹豫。
张顺驾个帆板,踏水而来:“但有落水的,我来救!”
两人这下放心,一闭眼,先后踏上贼船。
*
翌日,李家道口。
李小二头也没梳,脸也没洗,拼命鞭那拉车的驴儿,仍然嫌慢,离着半里地就跳下来,踉踉跄跄往前奔,一头扎进朱贵酒店。
抬头就看见他浑家刘四巧,失踪几日,虽然憔悴,但手脚齐活,眼里有光。
“大嫂!”
李小二当即就跪下了,两人相拥而泣。
许久,一个干净手巾递过来,“擦擦。”
李小二才回神,猛然抬头,看到个不计前嫌的熟人。
“阮姑娘!”他咚咚咚磕头,“您真是小人夫妻的再造恩人,小人有眼无珠,那日慢待你,错怪你,恩人恕罪!恩人恕罪!”
阮晓露笑道:“别谢我,谢我旁边这几位。”
那假林冲原是个江湖混混,去年投奔梁山,想混个头领当当,奈何满脑子男盗女娼,“政审”没过关,吃了个拒信。遂带着几个小弟,盘踞在济州城外 的鸡屎坡,平时偷鸡摸狗劫色劫财,专一欺负落单百姓,从来不敢招惹梁山大寨。
近来胆子渐大,仗着跟梁山的一点“渊源”,冒充上了梁山的顶尖高手,效果卓著,屡试不爽。路人听说是名誉京师的林教头,吓都吓晕了,自觉破财免灾,都不用他动手。
夜路走多遇见鬼。这次让真的梁山好汉找上门来,假林冲吓得魂不附体,一击即溃。阮晓露本来也提个刀,跃跃欲试地想检验一下自己的武功水准,李忠和周通根本没给她这个机会。在梁山上不甚出彩的两个好汉,一时间化身杀神,砍瓜切菜,顷刻间放倒全场。
最后真林冲收尾,盘问两句,确定是无恶不作、死有余辜的下流团伙,当即挨个砍了脑袋。
窝点深处,果然发现了李小二的老婆刘四巧。说来她也倒霉,好好的出门上香,听说左近有个“林冲”出没,专一劫财杀人。她一点没被吓住,还想着见到“恩公”能叙叙旧,于是傻乎乎地抄了那近路。
等到发现真相,已经悔之晚矣。
她窝在一个脏兮兮的角落,连同其他两个被掳掠的年轻女子,正抱在一起哭呢。
赶紧安抚,雇个车儿,一同送到李家道口,遣人去她们家里,通知过来领人。
李小二冲着几位好汉连连磕头:“小人、小人此前曾发下悬赏,救我浑家。此番必不食言,回去小人就砸锅卖铁,重重酬谢几位义士!”
李忠赶紧扶他起来:“不用不用,你回去依旧好好经营你的客店,我们不要你的财。”
周通也叉腰挺胸,说得冠冕堂皇:“就是,俺们救人,那是替天行道、除暴安良,又不是为了银子!那成什么人了!”
倒不是抠门二人组转性。在假林冲的窝点,大伙搜出近百两银子,都是他们劫掠所得。时日久远,这银子也找不到苦主,只好带走,总不能一起烧了。
阮晓露一刀没砍,表示这钱受之有愧;林冲更是浑不在意这些财物;于是全给了李忠周通,乐得两人合不拢嘴,一路下山都是蹦跳前进的。
阮晓露悄悄问周通:“这回,不需要那十贯钱的预算限制了吧?”
周通咧着嘴点头:“不需要,不需要,拣最好的买,花多少钱都没事!”
飞到手里的横财,终于花起来不心疼。
李忠更大方,打开包袱,取出两锭大银:“这些,拿回去给大嫂将养身体……”
说到一半,觉得两锭大银未免有点多,犹豫了一下,慢慢缩回左手。
要充仗义,是不是给一锭就够了?
好在李小二也不敢要这钱,慌忙推辞,说自己家里还有积蓄,怎敢要恩人救济。
李忠赶紧把银子塞回包袱里,跟周通交换目光,各自暗喜。
李小二挨个磕了头,又转到林冲面前,“恩人高姓大名,回头小人在家里给您上香 ……”
林冲笑了,扶起他。
“还认得我么?”
李小二如痴如醉,呆立半晌。
“林教头,上次沧州一别……你怎么清减了?”
……
第 94 章
李家道口远离府城, 平日难得热闹。今日出大事,消息没多久传开,又值赶集, 四周村坊的百姓都聚在官道上。旋即便有那大胆的,小心翼翼凑过来围观。人越来越多, 扶老携幼, 想一睹梁山好汉的风采。
朱贵有点愁:“可别把做公的引来。”
“来了也没事。”阮晓露给他定心,“我们这回又没打劫。”
让店里小二盛了点冷菜, 等了一个时辰,来了一对务农的老夫妻, 认领他们失踪多时的女儿。一家人相见, 抱头痛哭, 哭得几个梁山汉子都眼圈红。
“久闻梁山好汉专施仁义, 扶危济困, 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你们就是活佛啊!活佛啊!”
说着, 插烛似的磕头。饶是几位好汉脸皮厚, 也不由得有愧,赶紧扶起来。
“哪里哪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 老乡太抬举俺们了。”
李忠周通落草以来,天天听的是路人的求饶之言, 是小弟的奉承之言,是绿林同道的客套吹捧之言。可从没听过贫苦百姓的一句“谢谢”。
就连他们这次下山收拾假林冲,原本动机也不甚高尚:为了一份报酬而已。
今日突然成了老乡口里的“恩人”, 成了雪中送炭的大好人,两人有点转换不过来角色, 愣着愣着,眼眶湿了,想起自己入土已久的爹娘,几次想掉泪。
林冲接过李小二敬的一杯酒,更是有点出神。上一次听到有人管自己叫恩公,好像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快回家吧。”他挥挥手,“回家好好团聚去。”
老夫妻朝梁山几个人拜谢过,急着领闺女回家。
“没事了,爹娘来了,坏人害不到你了。乖女咱回家,娘杀鸡炖肉给你吃,啊。”
老两口牵着闺女就要走。阮晓露拦在前头。
“等等,别就这么出去。”
她掀开里间的帘子。雅座上温着一壶酒,李小二夫妇还在和林冲絮絮叨叨地叙旧,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跪,一会儿跳……
“小二哥!”她叫,“待会给这家人捎上一程,到集上帮着也雇个车儿!”
这年头百姓生活不易,底层男多女少,民风不像上层那么保守。寻常贫家才不管什么“失节事大”,二嫁三嫁的比比皆是。像这老夫妻,闺女被强人掳掠几日,解救回来,唯有欢喜,不在乎她失了多少名节。
但自家爹娘不在意,外头可几十双眼睛看着呢。虽然也同样是淳朴百姓,但万一里头混个龌龊之徒,传几句流言蜚语,人家姑娘还怎么过日子?
瞧瞧李小二就很机灵,预先雇了车子,四面拉帘,让老婆安安心心回家。
这老夫妻一愣,也反应过来,悔得跌脚:“多谢女侠提点。”
免不得又千恩万谢,朝阮晓露拜了好几拜。
唯有第三个被掳掠的少妇,举止文雅,一直在小声啜泣,等了大半天,仍是没有家里人过来。
周通不放心,向朱贵讨一匹马,问明地址,亲自去她家里催。
过了好一阵,怒气冲冲回来。
“这个妇人,娘家没人了,丈夫是个臭读书的。我去的时候,正在给他老婆办丧礼,说他老婆死了!我跟他说你娘子没死,他还不信,说我再胡言乱语就告官!奶奶的,俺当时就拔刀——”
朱贵和李忠都急了,齐齐吟诵:“滥杀百姓,军法处置!兄弟莫冲动啊!”
“俺懂,俺懂。”周通赔笑,“那丈夫让俺给绑来了,叫他再装傻,哼!”
马背上果然五花大绑,捆着个白白嫩嫩的书生,撅着个腚,死样活气转眼珠。
还好梁山军法只规定“不准强抢民女”,“民男”不在保护之列,否则周通还得挨罚。
那少妇双眼一亮,紧张地站起来,“官人!……”
周通一刀挥过,砍断绳索,那书生连滚带爬地站起来。
“喏,你看看你的娘子,是不是全须全尾的在这儿?你现在总信了吧?——不用谢,俺们替天行道……”
那书生茫然看看酒店四周,又看看脸色蜡黄的少妇,忽然竖起眉毛,往地下啐了一口。
“谁是你官人?我没你这样的娘子!哼,是你非要出门赶集,非要耽搁那么晚,非要趁黄昏赶路,强人不捉你捉谁?还有脸跟着这帮狂徒回来,谁知一路上干了什么好事!你怎么不跟他们跑了算了?”
那少妇哭出声:“官人!”
那书生抓过柜台上记账的纸笔,挥毫片刻,丢下一张墨迹淋漓的条子。
“我没你这等伤风败俗的娘子。今后一别两宽,莫再相见了!”
然后怒气冲冲,大踏步出门。
留下一屋子好汉懵圈。
李忠先反应过来:“蠢驴,说谁是狂徒?敢污蔑你爷爷?”
那少妇拾起“休书”,哭到昏厥。
“他嫌弃我,不要我了!”
哭到伤心处,突然疾奔,一头往熏黑的柱子上撞去!
“哎,娘子,别……”
好在周边围着几个武林高手,反应都快,立马拦住。
几个好汉义愤填膺。
“俺们辛辛苦苦救来的人,轮得到你说三道四?”
周通早跑出去,揪住那四体不勤的书生,一通乱拳,骂他不识抬举。
“今儿你要么把老婆带走,要么让爷爷揍上一百回合!臭秀才,一肚子坏水儿!这世上读书的没一个好人!”
那书生细皮嫩肉,哪禁得起这等揍,眼看翻白眼,却依 旧扯着破碎的嗓子挣扎:“你们、你们一群不晓礼义的粗汉,凭什么置喙我的家务事?我自休妻,你们着什么急?莫不是心里果然有鬼?——别打了!别打了!伤了人命,你们军规要罚的,我都听见了——”
血可流,头可断,家风不能乱。这书生也真是清风高节。
那少妇慌得如热锅蚂蚁,也直叫:“别打了!别打了!”
阮晓露欣赏了一会儿周通的身手,叫他住了手。
“强扭的瓜不甜,你就算强迫他把娘子带回家,能保证他过后不会抛弃她、虐待她?回头要是她再出事,你这是救人还是害人?”
阮六姑娘说话有分量。周通气愤愤地住了手。
那书生一头一脸的血,一瘸一拐地跑了,压根没有回头。
一边走,一边号丧:“我的爱妻呀!你清白死节,是个烈女呀!丢下我一个人,以后日夜思念呀……”
那被当场休了的少妇面如死灰,呆呆的像个木头人,反复喃喃:
“我没家了,他不要我了,我没处去了,没法活了……”
几个好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受不得妇人啼哭,拼命想办法安慰。
朱贵忽然道:“娘子说什么话,哪有跑个男人就没法活的道理?我们梁山大把的年轻后生,都是讲义气的好汉……
李忠也笑道:“而且有军规约束,绝对不打女人。你跟我们上山,随便挑,包你选到满意的!”
周通跳将起来:“娘子,你也姓周不是?俺可以做你干哥哥,以后谁欺负你,俺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那姓周的少妇吓得花容失色,以为才出狼窝又入虎口,连声道:“奴家不敢,奴家不配……”
“哪有什么配不配的,到了山上,俺们保准把你当娘娘供着……”
周通笑呵呵说到一半,余光一瞟,瞬间变脸。
“俺们说着玩的,呵呵,呵呵,六姑娘别当真。”
阮晓露方才走神发愁。“惩奸除恶”结束得漂亮,受害百姓也解救得彻底,本来是个正能量典型,偏偏那臭秀才来整了这么一出,教大伙如何收尾?
一不留神,几位大兄弟已经开始自我介绍,姓名年龄籍贯排行一口气交底儿。当然不敢显得太猴急,只是猛夸集体,这个说梁山好汉讲义气,那个说梁山好汉身体壮,恨不得立刻把这少妇拉到山上开相亲大会。
阮晓露一个眼刀横过去,几个人悻悻住口,各自憨笑。
“想娶媳妇也别在这当口耍聪明。”她重重放下个酒杯,严肃道,“要帮人就帮到底,否则让人家觉得你们目的不纯,不是真义士。”
大帽子扣过来,几位义士无话可说。
朱贵委屈道:“可这小娘子没了家,总不能让她流落在外头吧?我们只是好心给她指条路,没有恶意……”
“我明白。”阮晓露笑道,“有句话朱大哥说得对,跑了个男人,还没法活了?这位周娘子,你看起来知书达理,女红织绣必定也出色吧?你若无处安身,我正好认识一位纺织为生的娘子,就住济州城内。她以前就曾对我说起过,想多几个人一道帮手,日子也过得热闹。但她不会张罗,在济州也没什么亲朋,因此便搁置了。近日她照顾老父,分不开身,家中几架织机闲置,想必她不会介意多你一个劳力。”
那周娘子开始面容木讷,听着听着,神色微动,不由得站起来,捏着手里的布帕子。
“当……当真可以收留……”
“不是收留你,算你给她打工吧,挣钱养活自己。”阮晓露想了想,“不过我只管牵线搭桥,做不得主,等我去城里问问那位张娘子,她点头,才可以。“
周娘子喜极而泣,盈盈拜了下去。
“若能如此,奴家永记大恩!”
阮晓露连忙扶起来。
旁边几位大哥都张着嘴,颇不服气。
同样是真心助人,为什么人家就不领自己的情,却对阮姑娘千恩万谢?
看脸?自己也不磕碜呀。
这个问题足够他们思考好几天。
“不过话说在前头,”阮晓露生怕对方期望太高,又解释一遍,“我得去征求那位张娘子的同意……”
“同意,当然同意!”门外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声,“也莫说什么收留不收留,我那里正好有闲置的织机。姐姐历经辛苦,你若不嫌弃,咱们一道劳动,磨练手艺,也算个伴儿。”
阮晓露惊喜回头:“贞娘姐姐!”
张贞娘从一辆小车儿里探出头,娴雅地朝她微笑。
酒店外头,围观人众果然越聚越多,风尘仆仆的,显然是大老远过来瞧新鲜。
阮晓露忙把张贞娘拉进院子。不过张贞娘矜持,不肯进去吃酒肉。
阮晓露:“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锦儿笑道:“大街上都传,说梁山好汉下山了,出手就整治了官府都奈何不得的恶人,救了许多百姓。我家娘子本不想来,但老相公非要来瞧一眼……”
马车里,张教头大呼小叫:“哪个是杀了鸡屎坡盗匪的好汉?总算给我报仇了,哈哈!受老头子一拜!”
围观群众交头接耳,说这高手就是不一样,不仅不害人,还管那官府管不得的事,要么叫绿林侠客呢。
老百姓的心思简单而朴素。害他的,就是匪;帮他的,就是侠。管你出身是良是贱,触犯多少国家法度,只要能在绝望的日子里给他搭把手,他就认你是英雄。
李忠和周通头一次尝到当侠客的滋味,那感觉真好哇,两人头重脚轻,挺胸收腹,一边咧嘴笑一边谦虚:“不光是我俩,还有这位聪明的姑娘出谋划策,还有这位掌柜的通风报讯,还有这位教头……”
他俩嘻嘻哈哈,把林冲从里间拉出来,“他是最厉害的……”
林冲已跟李小二吃得半醉,微红着脸,朝外头老乡拱手。
猛然听到,咫尺之外的院子里,有个声音温言软语:
“姓周?娘子幸会,我姓张,眼下就住在济州城隍庙后西街。这是我的丫环锦儿……”
林冲的醉笑凝固在嘴角,恍惚扶住一根柱子,不知今夕何年。
第 95 章
“走走走, 躲远点儿,躲远点儿。”
朱贵稍微一招呼,阮晓露李忠周通, 还有店里几个傻小二,就像赶羊似的一拥而出, 自觉离那酒店远远的。
倘若换了别的草头兄弟, 大家也许还会兴高采烈地听个壁角,吹一阵口哨。可那是林冲啊, 谁敢窥探他的隐私。
只听见屋里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低缓而沙哑。窗纸后面隐约两个相拥的影子, 久久不曾移动。
朱贵拿起把扫帚, 刷刷刷, 扫着那不存在的落叶。李忠灵机一动, 拿起把斧子帮忙劈柴。周通说他去看看后院养的猪长得怎么样了, 一溜烟没了踪影。
阮晓露:“……我出去看看有没有做公的。”
轻轻带上院门。此时看热闹的百姓已走了大半。大柳树下, 却闪出了几个不太和谐的身影。
酒店本身涉黑, 今日又聚了许多百姓, 捕盗巡检何涛闻讯过来巡场,确保没有闹事的。
阮晓露眨眨眼,朝何涛挥挥手, 意思是俺们没闹事,你回去歇着吧。
“姑娘留步。”何涛却扇着招风耳, 一板一眼地把她截停,“借一步说话。”
阮晓露以为他今天只是例行公事,没想到会凑上来跟自己说话, 微微惊讶:“有事?——哎,你升官了?恭喜啊。”
何涛眼中闪过得色, 依旧说:“姑娘留步。”
何涛这双招风耳,就是济州府对梁山态度的风向标。刚开始缉捕阮氏三雄的时候,他威风八面好不气派;后来他大败亏输,不得已跟这帮草寇同流合污时,那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低声下气做小伏低,让阮晓露都觉得有点受之有愧;如今州府和梁山和平共处,双方各有把柄在手,何涛的态度又硬回去一点点,挺着胸,打着官腔,挡在阮晓露面前,就是不让她走。
太守张叔夜的图书印章还在梁山库房里,三把钥匙锁着。怕啥。
她回身吩咐一个店小二:“跟朱贵大哥说一声,我进城一趟。辛苦他把店里的人送回去。”
跟着何涛走街串巷,不一刻来到济州府衙侧门。
守门的盘问一句,何涛道:“是太守大人亲眷。”
顺顺利利地放了进去。转到后花园,几个小厮侍婢自觉退散。
水亭里看了一会儿鱼,张叔夜就来了。
“免礼。”老爷子应该是刚下班,官服还没换,急冲冲的当头就问, “城外这么大动静,怎么回事?”
自从上次梁山“做客”归来,虽然丢了个印章,但济州府抢劫案发率直线下降,官道客流量稳步提升,杀人灭门案更是往年同期的零头。张叔夜对此也比较满意。
可是今日,城里本来开集,集市上却门可罗雀,人都不知去哪儿了。
一问才知道,土匪下山,行侠仗义,百姓扶老携幼,都去围观他们了!
阮晓露还是规规矩矩行礼,然后长话短说:“有一伙江湖烂人,冒充俺们梁山名义,杀人越货欺男霸女,老百姓说官府管不得,俺们就替您管了。鸡屎坡半山腰的歪脖子大槐树底下,现埋了五个人头,都是罪行累累的恶棍。送您了,拿去示众吧。”
张叔夜脸色微沉,看向何涛。
何涛赶紧说:“那伙强人端的厉害,派去过好几拨捕盗,全都铩羽而归,小的正在组织下一波清剿……”
张叔夜也知道自己手下这些捕盗的水平。朝廷给的粮饷本来就缺斤少两,训练也跟不上。让他们去进山剿匪,一个两个还能对付,碰上成群结队的硬茬,也就只能做做样子,否则来个有去无回,以后自己更是手下无人了。
“本官会派人再探。”他不置可否,敲打阮晓露,“你若有欺瞒,下次可就不是从这个门进来了。”
阮晓露赶紧乖巧:“哪能呢,俺们行得正立得直,您随时抽查。”
张叔夜莞尔。就算是他自己的下属都不敢亮此大话。这帮匪徒还真是挺自信。
再看何涛,“你也给本官打起精神!要是让人家看到笑话,你的成绩还不如人家土……人家江湖豪杰,本官要你好看!”
何涛赶紧跪下,赌咒发誓,以后一定工作第一,性命第二,以报恩相知遇之恩。
张叔夜问阮晓露:“你如今还是寨子里家属?立了那一大功,何时正式入伙呀?”
阮晓露一怔,没想到老爷子还惦记这个。
“正式入伙,俺二哥是提到过两次,不过……”
张叔夜放低声音,语气慈和,道:“若是哪天他们要给你排什么座次,务必记着,换个人来跟本官汇报。毕竟嘛,你懂的,官匪有别,让人家看到本官接待所谓‘梁山好汉’,不是耍处。”
阮晓露心里微微跳了下,片刻权衡,做出保证:“我在山上吃住不愁,当头领有什么好?也不多发几个钱。”
张叔夜哈哈一笑。
“那么下次,本官随召,你要随到——不能是别人,只能是你一个。对外就称是本官的远房姻亲甥女,看门的老王会放你入内。”
太守也有他的考量。梁山那些壮汉个个武艺精通、杀人如麻,头顶的通缉令能糊天。当然不能放这种煞星进他的府衙——不仅危险,而且万一被人抓住把柄,足可大做文章;而这个年轻的阮姑娘,上次造访梁山时,没见她施展什么绝技,武力上不足为虑;况且她并非梁山头领编制,只是个家眷,也没做下过什么大案,背景清白得多。选她做这个白手套,更加的名正言顺。
“走吧!天晚了。”
张叔夜接过一盏茶,望着这大姑娘活蹦乱跳的背影,面露微笑。
这帮社会盲流虽然肌肉发达,好在心机不重。张叔夜打定主意,徐徐图之,早晚要将他们引上正道。
*
李忠和周通拿着鸡屎坡缴来的银两,全身上下鸟枪换炮,新衣新裤穿得合不拢嘴。
不过两人节俭惯了,新行头舍不得糟蹋,平时身上都罩个破衣,到了聚义厅开会时才脱下来。新被褥也舍不得磨损,外头套块破布,差点让小喽啰当垃圾给扔了。
但两人神清气爽,逢人就说:“阮六姑娘神人,收了军功券,不仅给俺们置备了东西,还让俺们当了回大英雄!”
(至于发了一笔小财,两人自知格局太低,忍住没说。)
消息传到聚义厅,晁盖果然没有批评,反而又惊又喜,当即吩咐摆酒席。
“咱们学武功是干什么的,就是为了杀恶人,帮好人!来来来,大家都向他们俩学习学习。以后心中除了兄弟义气,还要记着锄奸惩恶、替天行道,才不枉咱们一身的本事!”
众人连声叫好。
和官府签订停战协议以来,水泊里无仗可打,山上的雄性荷尔蒙已经到了爆棚边缘。断金亭校场里排列组合,已经打腻了;偶尔有江湖仇敌胆大包天,想来梁山逞逞威风,大伙都舍不得把他们一次打跑,非得七擒七纵,每个人都排队抡上两拳,才依依不舍地把人给丢出去。
能让大伙找个新机会活动手脚,必须鼓励。
阮晓露趁机说:“咱们山东的老乡都是淳朴之人,讲究个知恩图报。兄弟们热心助人,他们也多少能表示一点儿。以后咱不劫道杀客商了,像李大哥周大哥一样,帮老乡排忧解难,又能有财物进账,又有架打,还能保一方平安,践行和济州府的约定,一举多得不是?”
早就有这个想法。这次正好有李忠周通的正能量典型,赶紧趁热打铁。
林冲笑容满面:“兄弟第一个支持。”
晁盖听得入神,猛地转头:“吴学究,赶紧安排一下啊!”
*
众人拾柴火焰高。“梁山新区”建设慢慢有了雏形。除了多出来几百间宿舍,睡得下新上山的几千兄弟之外,又多了如下功能区:
裁缝铺、铁匠铺、几百亩垦出的荒地,菜园子、养猪场、账房……
水寨也添了分寨,“水上活动中心”里帆船云集,大伙进出水泊,很少坐手摇船了。
三阮不甘示弱,搞了几个养鱼塘,像模像样地放了点鱼苗蟹苗,以示“土匪种田”的决心。又给鸭嘴滩周围设计了专门的陷阱,只有帆船帆板、以及梁山水寨特定规格的手摇船可以通行,其余杂船若是接近,一律触礁沉底。
这些大胆创新,得到领导的一致夸奖。
山上人多了,军功途径也随之增加,五花八门的物流需求也与日俱增。不过鉴于眼下物流专员正在“竞赛上岗”,暂时不接单,等选拔出合适人手,再一并开张转型。
眼看赛程近半,无数双八卦的眼睛,兴高采烈地盯着几位竞赛选手的进度:
戴宗正在打包行李,准备启程去东京;石勇挨了阮小五的揍,至今没起床,剩下的一个任务恐怕只能泡汤;武松好像压根没开始忙活,天天在后山抡拳使棒,要么就是喝酒、看风景、半夜对月发呆;孙二娘刚倒腾完猪崽,可惜山路崎岖,跑了三只,眼下正在满山寻;花小妹据说真的找到了“游子弓”的所在,可惜主人惜售,价格还没谈拢。
阮晓露自己,三个任务完成了两个。剩一本《齐民要术》。
看似很简单。能上后世历史课本的巨著,在当前肯定是火爆畅销书,不难找嘛。
谁知城里问了几个书商,都声称没听说过这本书。
阮晓露觉得我莫不是来了个假大宋。灵机一动,去找圣手书生萧让。
书馆刚下课,萧秀才揉着眉心,被一群熊孩子气得不轻。见到她来,如见亲人,躲开一粒弹子球,拉她回到教室,问她来意。
“《齐民要术》……”
萧让果然知识渊博,告诉她:“这本书讲的是训农裕国之术。前朝曾有手抄版本,但在战乱中毁得差不多,如今市面上的抄本皆不全,而且错误频出。我听说,唯一完整传世的是天圣中崇文院刻本,极其稀少,非朝廷要人而不可得 ——你们要这本书作甚?”
阮晓露照实说:“寨子里新来许多头领,有几个想在山上开荒种地。听吴学究说,有这么本书……”
萧让笑着摇摇头:“这个加亮先生呐,还是这么……”
阮晓露告辞出门,才明白萧让那笑容的意思。
《齐民要术》虽是农学名著,但向来是朝廷垄断,只发行给高阶官员,用来指导百姓农桑之事。而民众自己要想通过“自修”来提高种田水平,难度升天。
和制盐一样。朝廷为了垄断农业技术,宁可牺牲效率和产能。
不过……
“非朝廷要人而不可得?”她猛省。
第 96 章
戴宗正要乘船出泊, 被人拦在鸭嘴滩。
“戴院长,”阮晓露开门见山,“合作吗?”
戴宗莫名其妙, “姑娘,不是你提议的竞赛吗?”
随后他脸色转晴, 自己明白过来。
如今有六位选手同场竞技。其中两人合作办点事儿, 起码能把剩下四个人甩下一截。
当初也没规定 ,必须自己的任务自己完成啊。
戴宗也是聪明人, 一拍即合:“你要什么?”
“你要去东京看望宋公明哥哥,对不对?”阮晓露坐在船头, “我还听我二哥说, 给我娘置办高档酒席这事, 你好几天都躲着他, 想来是进展困难。我可以给你出个主意, 条件是, 你到了东京, 帮我做件事。”
去东京长途跋涉一趟, 费时费力,不如旅程外包,雇一个二级跑腿。
戴宗来了兴趣:“一言为定!细讲。”
阮晓露:“宋公明宋大哥如今在蔡京府上做抄事, 你去找他的时候,顺便请他介绍一个蔡京府里的厨子, 一问便知……”
戴宗听得一愣,随后一拳头拍在船帮。
“我怎么没想到!”
蔡京是正儿八经的钟鸣鼎食之家。如果能把他家的菜单给抄回来,何愁席面不排场?
随后又有点懊悔。这么简单的主意, 他自己也能想到……
但已经跟她“一言为定”,他戴宗如今是梁山好汉, 不能耍赖。
“姑娘要我做什么?”
“也不太麻烦你。”
阮晓露递过去一张纸,上头只四个字:《齐民要术》
“据说这本书只有贵人府上才有收藏。帮我问问。若蔡京府上有……”
戴宗脸上青筋暴起,眼看要炸,“你给我点拨一句话,让我去太师府上偷东西?”
“……我再想办法弄。”阮晓露云淡风轻。
戴宗:“……”
好吧。还算公允。
*
等了三天,戴宗旋风般返回梁山。
阮晓露赶来相迎,再次膜拜:“你这速度……”
比马拉松冠军还快啊!不科学啊!
戴宗不接这话茬,神色郁郁。
“我向宋大哥递了话,他一切都好,也有信送来梁山,问各位兄弟们好。今日例会,聚义厅上宣读。”他把披风丢给小喽啰,朝阮晓露微微拱手,“但我拜托宋大哥问遍了太师府上的大小人等,从没见过《齐民要术》这本书。抱歉,无功而返。”
阮晓露慢慢点头。也不太失望。
反正只是投石问路。戴宗没理由瞒她。毕竟蔡京权势虽大,不是专门管农事的,朝廷也不会把种田秘籍发给他。
宋江到哪都有好人缘。到了太师府,尽管职位卑微,定然也混个上下脸熟。如果他都打听不出来,那十有八九就是没有。
这年头的知识垄断也太夸张了!
她转而笑问:“菜单拿到了?让我开开眼界。”
谁知戴宗更脸黑:“你道蔡京他们家如何开筵席?全是民脂民膏!那一道鹌鹑羹的菜,是几百只鹌鹑的舌头炖出来的。一顿饭动用的厨子足有百来个,有人和面,有人做馅,有人有专门镂葱丝儿!这样的席,谁敢在梁山上开?做上一桌,耗山寨一年钱粮,我才不做这损阴德的事儿!”
旁边几个喽啰听得舌头缩不回去:“奶奶的贪官狗官,杀不干净!”
戴宗当了半辈子皮鞭挥向穷苦囚徒的牢头,终于接受了一回革命再教育。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大步上山,顺带咒了蔡京十八辈祖宗。
*
阮晓露早有第二手准备。戴宗脚步声还没消失,她就拎起打包好的行李,自己领了条帆船,出了泊子,径直往北。
她手里攥着个地址,一路走,一路打听,行了两日,来到沧州城外一所大庄园门前。
四下一周遭一条涧河,跟林冲描述的一致;阔板桥旁都是柳树,和武松说的无二。
院墙内,隐约可见雕梁画栋,朱甍碧瓦,是个富贵人家。
可是上了那阔板桥,她不由得皱眉。怎么门口排了一大队人,足有三五十个?
林冲武松也没跟她提,说这里定期施粥啊。
门口的庄客忙着接待客人,见她凑近,看都不看,挥挥手,“排队排队!后面排队!”
她只能跟到队尾。
排队的都是七长八短的江湖汉子,烈日下擦着汗。
听得有人搓着手说:“如今梁山大寨收人严格,俺上个月被拒了,过来跟柴大官人这里讨个举荐信,再去二战。”
有人说:“我不指望上梁山。能在这里躲过杀人罪,我就谢天谢地。”
还有人笑道:“你们都是江湖好汉。俺不一样。俺这几日手气背。柴大官人既然奢遮,俺来了,怎么也得给几两银子打发,哈哈哈!”
……
随着梁山出名,小旋风柴进的庄子,作为梁山的人才储备库,也跟着门庭若市。
小旋风柴进,是故周柴世宗的嫡系子孙。因为陈桥让位有德,太祖皇帝敕赐丹书铁券,诸人不许欺侮。
江湖上好汉,哪怕做下弥天大罪,只要跑进柴进的庄子,就相当于进了保护区,无人敢搜。柴进又有钱,想留多久留多久。如果想投奔绿林山头,柴进还能给开个介绍信。
有人看到队尾一个单身小姑娘,嬉笑着打趣:“小娘子,你知道这里的主人是何来历?他只看重英雄好汉,可不收风尘行院之人哪!”
无怪他轻率推论。单身行路的妇女,这年头不少见;然而单身跑到柴大官人庄园求庇护的女眷,在旁人眼里,肯定自身有点儿问题。
阮晓露假作惊讶,回:“你前头有个要插队的。”
嘴碎那人赶紧向后转,跟紧前面的人。
可是等了一会儿,还是有几个忍不住嘴贱,又回头搭讪。
“姑娘遇到何种难处,先给我们讲讲,说不定哥哥们能帮你排忧解难,嘿嘿……”
说着伸手挽她胳膊。
阮晓露吓一跳,“诶?”
柴大官人的庄客看着呢?!
在梁山上人人恨不得供起来的阮六姑娘,下了山就是路人甲。这年头没有社媒和照片,就连大佬宋江走在路上,也可能被不长眼的毛贼捉去吃肉剥皮。
眼看那咸猪手又往自己怀里伸,阮晓露不忍了,撂下包裹,干脆利落伸手一带——
啪!啪!啪!
三个江湖烂人脸着地,哎唷哎唷起不来。
大动静终于惊动了庄子里的人。几个衣衫光鲜的庄客跑过来大惊小怪,指着阮晓露说不出话。
“你你你……”
阮晓露待要解释,那庄客却又惊又喜,叫道:“你既有此等本事,别排队了,快跟我进去!”
顶着太阳排队的一群人都惊呆了!
*
小旋风柴进,正如无数梁山兄弟所描述,生得龙眉凤目,唇红齿白,全身上下都是气质。不管跟谁站在一块儿,一眼就能看出他是其中最富贵的。
不过,许是贵人日理万机,他那一双凤眼之中,隐约透着些许疲惫。
他原本在接见一个前来投奔的义士。听庄客说有位姑娘一连撂倒三个糙汉,赶紧告罪,过来见识见识。
“柴进有失迎迓!”声音敞亮,温暖如春,“柴进广结天下豪杰之士,今日头一次见到女侠来访,难得难得。不知女侠因何事而来,快让人看座……”
柴进那热情的语气让人如沐春风,好像久旱逢甘霖,好像刘备终于找到诸葛亮。
不过这热情也并非独独对她。方才他跟其他来投奔的义士攀谈,火热的态度始终如一。
阮晓露怕他失望,赶紧澄清:“我不是来投奔的……”
刚刚自我介绍一句,柴进的惊喜不减反增:“啊,梁山阮六姑娘,有求必应,排忧解难,更闻你游历淮东之时,拔刀相助,杀尽无良官兵,保全一村百姓性命——真侠女也!不期今日来踏贱地,得识芳颜,宿生万幸!”
阮晓露被他捧得晕头转向,笑呵呵道:“我那么厉害?”
想想也不奇怪。柴进府上养着天南海北的江湖豪客,自然能听到各种第一手信息。而这些豪客为了给自己抬咖,讲故事的时候肯定怎么夸张怎么来。
——道理她都懂,可是夸得她真舒服啊!
她总算没昏头,呈出一厚沓信:“我就来跑个腿。”
梁山不少好汉都跟柴大官人有渊源。阮晓露在山上也久闻柴进大名。今日前来拜访,顺便帮有需要的好汉们捎个平安信。举手之劳,不要军功券,纯赚个人情。
一时间军师的小院爆满,都是排队来求写信的。草莽英雄知恩图报,都没忘了柴进当年收留之恩。
吴用写得手酸,唉声叹气:“谁能把萧秀才请上山,重重有赏……”
一沓厚厚的书信呈到眼前。柴进一怔,接过来翻一翻,激动万分。
“林教头……杜迁……武松……啊,你们都好,你们都好……”
江湖上久闻柴大官人仗义疏财,但他跟宋江的“仗义疏财”又不一样。这是一种完全不求回报的——有钱、任性。
他就像一个大肆兴建希望小学的慈善家,看到他资助的学生一个个茁壮成才,寄来歪歪扭扭 的感谢信,心中的满足无与伦比。
至于这其中,“成材率”多少,有多少银子打了水漂,柴进完全不在乎。多年前王伦也被他资助过,然而得知王伦在江湖火并中惨死,柴进也只是感叹一句:时也命也。
完全不记恨杀掉王伦的林冲。
柴进忙着读大伙的感谢信。庄客关闭大门。
“今儿大官人有事,暂时不见客了。大家回去吧,回去吧,明儿再来。”
不出意料,门外一片怨声载道,还有人脾气爆,当场就开骂。
骂得还很难听。柴进一个皇亲贵胄,脸色不免难看,轻声朝左右抱怨:“这些人也忒粗鲁。”
阮晓露忍不住提建议:“柴大官人,你得管管你这门口。我排队的时候可见识到了,没几个优秀的,都是把你当凯子……不对,来薅羊毛的……”
柴进让人给她看了茶,无奈笑道:“那怎么办?一概拒之门外,万一错过了真英雄,岂不是万年遗恨。”
柴进态度这么好,阮晓露忍不住当上了精神贵族,替他谋划:“可以在门外摆个擂台嘛。你家里这么多武师,派他们过去检验一下,到底又没又真本事……”
“不妥。”柴进又拆开一封信,读得眉花眼笑,“万一有人人品高洁,只是武功逊一点,岂不是要沧海遗珠了?”
阮晓露想了想,又道:“你有这么多门馆食客,派他们先做一下前期筛选,人品合格了,再引荐给你,不就行了?也免得你每天什么都干不了,光接见江湖混混。”
柴进依旧摇头:“好汉们慕名而来,慕的是我柴进的名。倘若我连脸都不露,随便指派什么人去打发,岂不是怠慢人家?人家怀揣诚意而来,我起码要见一面啊。”
阮晓露:“……”
看出来了。柴进抱怨归抱怨,还是很享受这种江湖顶流的甜蜜烦恼。
那就不给他瞎出主意了。
读完信,柴进命人设宴款待阮姑娘。
“姑娘如欲留宿,我叫人收拾客房……”
“不用客气。”阮晓露忙道,“其实还有一件事……”
*
“《齐民要术》?”
柴进微微凝眉,向老管家投去疑惑的目光。
老管家一摊手:“咱们藏书阁里几千几万本书,就算有,也找不过来哇!”
阮晓露从中听出希望,忙道:“请大官人帮忙!”
萧让告诉她,这本书被统治阶级垄断。戴宗进一步告诉她,就连蔡京府上都没有。
再高阶的“统治阶级”,阮晓露打破脑袋也接触不到。她想来想去,突然发现,这不是现成有个“前朝余孽”嘛!
宋室对后周皇族还是很优待的。生活水准一点不差,也允许他们保留了许多私人收藏。柴进府上,光她能看到的地方,就有无数她叫不上名字、也说不出成分的奇珍异宝,让人犹如身处一个精致的小众博物馆。
如果说,除了大宋皇室,如今还有谁家可能藏有《齐民要术》的善本,那就是柴进家!
阮晓露满怀希望地拜访柴进,送了他一沓“受助儿童感谢信”,听了他一通夸夸,吃了他一桌好菜,可是临到头,柴进却面露难色,对她摆摆手。
“不是柴进不愿援手。我家那藏书阁,确实遗珍颇多,其中不乏孤本珍本,几辈人没有动过。如要寻书,须得我亲自在场,才能放心。以我家藏书的数量,就算是起早贪黑的翻动,最起码要找上三五日。可是姑娘也看到了,敝庄宾客繁多,柴进又有诸般杂务,实在是分不开身哪……”
话音未落,厅里突然窜进来一个小男孩,拉着柴进衣裳就跳:“好无聊啊!那些人都不肯陪我玩!”
阮晓露吃一惊,看那孩子三四岁年纪,梳两个角儿,坠着珍珠,脖子上挂着银项圈,胖乎乎的胳膊腿儿像藕节,整个人像个年画娃娃,散发着奶香奶香的气息。可惜这年岁的人类幼崽都是无限待机,几句话的工夫,已经把柴进拉到门外,蹦跳了几十下。
“陪我玩陪我玩陪我玩……”
柴进回头,无奈一笑,意思是看吧,我忙着呢,闲不下来。
一边走一边哄那孩子:“走走,带你去读书,今天该读哪本了?……”
阮晓露一个人留在厅里发愣。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不过,偌大个庄子,没个保姆吗?
虽然以这位幼崽的精力,大概需要七八个保姆。但柴进也不是请不起呀。
旁边老管家苦笑:“姑娘体量。有这位公子在府上,别想一刻宁静。夫人已经累病了,大官人又不放心别人带,只能亲自陪玩。找书的事,改日再谈吧。”
第 97 章
柴进接待了一上午的江湖豪杰, 匆匆吃个午饭,又带了一下午的娃,筋疲力尽靠在椅子上, 软成一摊泥,让侍婢给他揉肩膀。
侍婢的手还没碰到他衣服, 他就沉沉进入梦乡, 不省人事。
……
等柴进醒来,天都快黑了。柴进一慌, 一跃而起。
“孩子呢?”
府上下人都不敢管他,他不得把家给拆了!
急急忙忙询问下人, 转到后院。柴进吃一惊。
只见那花园外的空地上, 不知何时堆砌起一个大沙坑。沙子都是现成从校场里运来的, 地上几个粗筛, 给筛细了, 铺成一尺厚, 旁边用砖砌了个简陋的围墙。
而那个粉雕玉琢的雪娃娃, 此时满头满脸都是沙子, 成了个脏兮兮的小土球。此时左手一个小水桶,右手一个大调羹,正专注地建设他的沙子王国。
沙坑旁边的竹椅上, 阮晓露翘着二郎腿,偶尔指点一下:“搭个城墙……挖个护城河……那里再造个堡垒, 完美!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见柴进赶来,小朋友斜了一眼, 奶声奶气:“不要扰我。不要踩坏我的都城。”
柴进怔了半天,眼泪都快下来了!
这孩子可爱归可爱, 就是太黏人。每天对他魔音灌耳,不是“快过来”就是“陪我玩”,何时把他往外赶过?
听到柴进脚步声,阮晓露连忙站起来,跟着柴进来到厅里。
“姑娘,”柴进面色复杂,“这沙坑,是你让我府里下人做的?”
“开始他们不愿听我差遣。”阮晓露坦承,“我跟他们说,保证能让小公子安静下来。他们抢着干活。”
柴进:“……”
阮晓露笑道:“不用谢。大官人日理万机,我想办法给你分个忧。歇了有一个时辰吧?感觉如何?”
柴进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胄,带孩子无非是读书写字,最多玩个拨浪鼓、泥娃娃、或是七巧板、华容道这种益智游戏。费的是大人,但对小孩来说,根本无法消耗那源源不绝的体力。
阮晓露想了想,一个松软合适的沙坑,才是小孩的耗电神器。过去体校里多少精力爆棚的熊孩子,进了沙坑都安静如鸡,教练不吼不肯走,有的还得让大人给拎出来。
柴进结结巴巴:“可、可是太脏了啊……”
“丢桶里洗洗就成。衣服可能洗不干净,下次换身粗布的,或者干脆不穿。”阮晓露很轻松,“反正你家肯定烧得起热水,做得起新衣,对吧?”
柴进想抗议她这种越俎代庖的做法。他是好客不假,可从来没有客人在他家挖沙坑呀!
但他嘴里说的是:“姑娘为我府上分忧,柴进感激不尽!”
而且深深一揖。
呜呼!只要让这孩子不时刻缠着他,把他府里挖成梁山泊的陷坑都行!
几个小厮搬来桌子,摆上餐盒。又倒了热水,将那餐盒温着。好像在做什么仪式似的,忙忙碌碌半天,摆了一桌满汉全席。
柴进刚刚雀跃起来的心情又低落下去,苦笑道:“该喂饭了。”
小崽子精力过剩,追着喂一顿饭,比陪玩还累。他让厨子变着花样做好吃的,各样精致细点不重样,这孩子看也不看。下人跪着求吃,根本不理。只有柴进亲自哄着,绕着花园追三圈,吃一口,给个面子。
眼看饭点又到,柴进深深吐纳几口,捋起袖子,准备战斗。
“慢,”阮晓露揭开一个食盒,“等等。”
盒子里是荷叶藕香糯米鸡。香气氤氤氲氲,飘到沙坑里面。
年画娃娃那忙碌的双手,忽然暂停了。皱起鼻子闻了闻。
然后跳起来欢呼:“我饿了!”
一道烟飞奔出来,好像一枚巡航导`弹。
阮晓露及时截停这颗导弹,拎起来,按到水盆边,涮干净手。
柴进急道:“哎,那是冷水!也没烧开……”
人类幼崽在他眼前跑成残影,已经跳上椅子,抓一块鸡肉就往嘴里塞。太热,呼哧呼哧的哈气,却舍不得吐出来。
柴进如痴如醉,看着这娃 娃炫了一整个大鸡腿,又一手一个大包子,左一口,右一口,全无吃相。吃的都是离自己最近的饭食,什么近够什么,全然不辨滋味。
平时负责热饭盛饭喂饭捡饭的下人,此时全都改了行,围着小娃娃劝。
“慢点吃!”“别噎着!”“小心骨头!”“来小人给你擦擦嘴……”
柴进热泪盈眶。
阮晓露觉得大官人少见多怪。这种吃法,体校日常而已。
体力消耗多了,自然是吃嘛嘛香。
柴进为了哄孩子吃饭,每顿都花样繁多,满满一桌摆上去,足够喂饱一整个幼儿园。这娃娃被喂惯了,头一次自主进食,不知节制,眼看那小肚子越来越鼓。阮晓露留意着孩子食量,吩咐下人把饭收了。
这孩子想抗议,奈何肚子饱饱,眼睛已经发直。嘟囔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话,眼看歪着要倒。
“让人带去洗洗睡吧。”阮晓露笑道,“对了,今日走不了,我需要一间客房。”——
第二天一早,柴进起个大早,处理庄务,又接见资助了十几个英雄好汉,觉得身边有点安静。
他半是忐忑,半怀期待,悄悄走进后院。
他这宝贝公子正在沙坑里撒欢。而十几个府中仆役,正在阮姑娘的指挥下,忙碌制作着另一样东西。
“这是蹦床。”阮晓露低声介绍,“用软布包牛筋编织而成……”
也是体校孩子最爱玩的器械之一。现有的材料弹性略显不足,但托起一个幼儿园小孩刚刚好。
柴进看得心痒痒。这玩意大人也能玩吗?
他不禁问:“姑娘如何知晓这许多孩童玩耍之玄机……”
就算是生了七八个的熟手妇人,也想不出这些绝招啊!
“明天可以做个海绵坑。”阮晓露兴致勃勃地说,“不过现在天然海绵太贵,估计你府上也没多少,成本有点高……嗯,还可以搞个攀岩墙,但是需要注意安全。池塘清理一下可以做个小泳池,安装一些设备。我以前有个熟人,退役……退隐江湖之后就开了个亲子游泳班,我也观摩过一些伎俩,保准把你小孩累到不睡不休……”
柴进世界观连连刷新,感慨孩子还能这么带。
他是精细人,也明白阮姑娘不辞辛苦,帮他带娃,意欲何为。
招招手,唤来一个下人,低声吩咐:“叫老管家去藏书楼等我。”——
阮晓露带了几天的娃——其实自己也没多辛苦,只是指挥柴进庄子里的下人,一点点攒了个儿童乐园。
沙坑、蹦床、海绵坑、攀爬架、篮筐、球网、跳水台……
有时候她自己也去尝试一二,跟个小娃娃一决高下,乐在其中。
反正孩子不是她的,她不用操心补钙、词汇量和幼升小,只负责让他每天玩到睁不开眼。
唯一要操心的,就是在柴进赶来之前,把一个煤球似的幼崽洗洗干净,洗回原样。否则柴大官人要疯。
第五日清晨,庄门大开,进来一个风尘仆仆的大汉。但见他人高马大,即便在山东汉子中也算是拔尖的,脸上淡淡一行金印,一部垂到胸口的大胡子十分显眼。
“柴大官人!”大胡子朗声招呼,“俺回来了!这几日受累你,俺来给你好好赔罪……”
柴进还没出来,正在蹦床上挥洒汗水的小公子听到声音,喜笑颜开,鞋也没穿就跑了出去。
“胡子回来了!胡子回来了!”
那大胡子弯下腰,一把将小公子抱进怀里,举高高。两人一同大笑。
阮晓露还在琢磨该给“儿童乐园”添置点什么器材,猛然看到一个奶爸不请自来,惊诧莫名。
“你是……”
柴进匆匆赶来,跟那大胡子对拜,激动得两眼发光。
“朱都头,你可回来了!”
那大胡子“朱都头”上下打量柴进,朗声大笑,拍拍他肩膀。
“柴大官人,可以嘛!兄弟还以为,有这小祖宗在,你怎么也得瘦上三五斤……”
那小公子在大胡子怀里蹭两蹭,扭身跳下地,头也不回地扎进沙坑。
大胡子惊呆了,摸着自己胡子发愣。
“……他不要我抱?”
柴进笑道:“多亏有人雪中送炭。我给你介绍一下……”
阮晓露看看这大胡子奶爸,又看看柴进,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一件事。
“你……柴大官人,哎……这娃不是你的啊……”
柴进大笑。
“要是我的孩儿,我早就丢给后头丫环婆子,图个清静!——阮姑娘,这位朱仝兄弟,是郓城县马兵都头,是个义胆忠肝的豪杰。你在梁山泊,可曾听到他大名?”
柴进这么一介绍,阮晓露才意识到:“对对,好像晁大哥提到过,当初生辰纲事发,郓城县派人来捉他。有个兵马都头故意怠工磨蹭,让他及时逃走……啊对了,宋大哥是不是也是你放的?”
说起来这朱仝也跟梁山有缘。他当着县级公务员,却凭借职务便利,一次次将自己负责追捕的绿林豪杰放虎归山。当年晁盖、宋江犯罪之后,之所以能顺利逃走,全赖他刀口抬高一寸,可谓功德无量。
但正所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今年朱仝故技重施,又放了个讲义气的好汉。这次被县里捉住小辫子,撸了编制,判了个刺配沧州,这才跟柴进相识。两人都是“梁山人民的老朋友”,英雄惜英雄,当即结拜了兄弟。
“到了沧州,兄弟倒没受罪。”朱仝微笑,指了指那玩耍正欢的小公子,接着道,“知府大人的小衙内,不知为何偏偏瞧上我,非要我抱着玩耍,寸步不离。知府就没让我下牢,在他府里当了个保姆。前几日知府夫人上京探亲,知府干脆让我整日带着这孩子。恰逢我要办点私事,知府和柴大官人也是多年相识,蒙他恩准,将这孩子托付在大官人庄子上两日……”
“当初你说的两日,”柴进佯怒,揪着他的胡子笑骂,“结果一去七八日,要不是有阮姑娘帮我顶着,小旋风变死旋风了!你该当何罪?!”
朱仝捋着胡子,有点不好意思:“我也不是有意耽搁,是梁山兄弟太好客。今天这个设宴,明天那个办席,非要留我……”
柴进龙颜大怒:“这就是你的‘私事’?我在府里拉扯小孩,你在梁山吃酒?”
朱仝理直气壮:“我都替知府拉扯了几个月的小孩,柴大官人如此豪杰仗义,不至于几天就叫苦吧?”
柴进:“你……”
两个三十多岁大男人,八拜之交的生死兄弟,就为了少当几天奶爸,互踢皮球,眼看就要动手。阮晓露都替他俩害臊,脚趾抠出个聚义厅。
“行了你俩,”她让下人搬俩凳子,拿来俩扇子,给两人扇扇火气,“现在谁也不用推了。这孩子现在玩挺好,乐不思蜀,只要给他吃给他睡,再玩三天不成问题……”
“多谢姑娘两肋插刀,”朱仝一揖到地,笑道,“不过我要接他走了。唉,分别这么久,还真想念……”
他一脸姨父笑,好了疮疤忘了疼地跑到沙坑旁边,尖着嗓子道:“小衙内,跟俺回家啦!”
小朋友却倔得很,在蹦床上翻滚跳跃,把旁边的朱仝当棵虎背熊腰的葱。
朱仝:“小衙内,是我!胡子叔叔!来,跟我回府,你爹想你了。”
小衙内:“我不走,我就要在这里玩。”
朱仝假装吹胡子瞪眼:“你走不走?”
小衙内焦躁起来,带着满身泥沙,扑到阮晓露身上。
“我不走!除非你把她做的东西都给我带回府!”
阮晓露眼前一黑,赶紧找个借口遁了。陪娃耗电这种光荣任务,还是交给一米九的山东大汉吧——
朱仝和小衙内一个要走,一个要留,后院里僵持。
柴进招招手。阮晓露赶紧溜出去。
托盘里盛着个木匣子。打开来,是一本发黄的古籍,字迹清晰,纸张柔韧,带着浓烈的樟木清香。
“《齐民要术》的官刊善本,寻了三日,总算在最上层的架子中找到。”柴进拈须微笑,“不是在下夸口,整个山东河北,怕是找不出同样的第二本。姑娘拿去,可莫要毁坏了。”
阮晓露毕恭毕敬地捧过来,不敢用力呼吸,生怕给吹坏了。
略翻一番,里头内容之丰富,让她大开眼界。不仅有各种五谷瓜果蔬菜栽培之法,更有养殖、酿造、烹饪、农具机械 、煮胶造墨……
几千年劳动人民的智慧结晶,从农田到成品的一条龙使用手册,当代的种田百科全书。
很多官方垄断、需要到州府官商处才能买到的物资,这里都有制作方法的介绍。
阮晓露忍不住说:“这书藏起来发霉太可惜,要是能成批印刷,发给老百姓,那大伙的生活肯定便利许多……”
柴进笑而不语,听她畅想。
阮晓露声音渐小,没听到柴进的回应,有点失望。
想想也是。柴进要是敢这么做,等于把“反宋复周”刻在脑门上。
柴进轻轻一叹:“柴某只是个仗义疏财的任侠,没工夫做别的。这书借你一个月。下月此时,请你原封不动的还回来。”——
三个抽签任务终于全部完成。阮晓露风尘仆仆地赶回梁山,做了几天的收尾工作。
一个月“赛程”转瞬即逝。这一日,聚义厅人头攒动,挤满了焦急的吃瓜群众,都等着公布竞赛结果。
第 98 章
土匪的日子过得不安稳, 剪径可能被抓,干架可能见血,操练容易受伤, 巡山遇上豺狼虎豹更是倒霉催的。很少遇到这种毫无风险、纯瞧热闹的好事。
例会还没开始,就有人抢着坐满了前排座位。平时爱迟到的, 也都准时打卡前来。大家交头接耳, 猜测比赛结果。
“送信那事最简单……给鲁和尚找沙包也不难,大不了自己上, 哈哈……抓药?你别说,看似简单, 万一遇上珍惜药材, 还得上山入海的去寻, 未必是个轻松活儿……”
晁盖兴奋得脸膛通红, 交椅上坐立不安。
吴用咬着笔杆子, 赶在死线最后一刻, 挥毫写了一篇《有求必应赋》, 赞颂几位参赛选手为山寨兄弟排忧解难的无私奉献精神, 此时正捧着刚出炉的文章顾影自怜。
林冲面带微笑,平素有些暗淡的面庞,近来红润了不少, 人也开朗了许多,跟左右兄弟交头接耳, 猜测最后的赢家。
花荣是今次例会的轮值主持人。他朝气蓬勃地踏上台,朗声宣布比赛结果。
“石勇——采购致耳聋药物,未完成;寻找常见菜籽, 完成;给阮小五下蒙汗药,未完成。”
一片嘘声。
不过鉴于石勇被阮小五胖揍, 此时还在养伤,这嘘声他也听不到,不会造成什么心理创伤。
“戴宗——拜谒龙虎山,完成;探望宋公明,完成;策划阮老太君六十大寿酒席,时间紧迫,未能完成。”
三个任务完成两个,而且都是长途跋涉的辛苦活儿。大家还是很给面子地叫好,给个鼓励奖。
只有阮小二不满:“俺娘过寿只有半个月了,你叫俺现在怎么办?”
戴宗向那声音洪亮之处瞟了一眼,小声说:“兄弟觉得,你那个猪油蘸糖的菜谱也挺好的……”
“孙二娘,”花荣继续盘点,“往山上搬运优质猪崽,丢了三只,部分完成;济州府家信递送完成;玉臂匠金大坚已经同意入伙,不日便能举家搬来。此外,圣手书生萧让也答应一并上山。此项任务超额完成。”
众人倒吸凉气,表示惊讶。
晁盖笑道:“二娘招揽两位豪杰入伙,不仅完成任务,是不是还要算立功呀?”
有人识趣地狂吹口哨。有人大声问:“他两人虽与我梁山有渊源,但一直好好的在济州城开馆做生意,大姐如何说得他们动?莫不是下的蒙汗药?”
孙二娘顶着全场高光,高深莫测地一笑。
“想知道?先吃老娘蒙汗药。”
虽然孙二娘卖关子,但后来还是有人问出来,最近济州府房价上涨厉害,金大坚作为手工达人,工作室早就严重超负荷。他想要扩张,却始终没这个财力。孙二娘稍加游说,说俺们梁山地方大,给你拨个五百尺大院儿,想怎么堆东西就怎么堆东西。金大坚思考一番,当即放弃在济州当房奴的计划,转头扑进住房包分配的土匪寨。
至于萧让,教了十几年熊孩子,最近终于被大夫警告,再这样天天动怒,有中风偏瘫之虞。
于是萧让辞了塾师的活计,主动要求上山,条件只有一个:给他拨个清静住处,让他能安心码字,写他的游侠话本。并且方圆一里之内不许有熊孩子。
孙二娘跟他保证:“你放心,山上基本都是光棍兄弟,生不出孩子。”
……
花荣等大伙安静下来,请孙二娘入座。
“咳咳,武松武二郎……”
花荣有点尴尬。武松加入竞赛,根本就是为了给阮姑娘帮忙,让她不至于被石勇给暗算顶替了。接受任务以来,武松该干嘛干嘛,完全没忙活,交了个彻彻底底的白卷。
花荣略带尴尬,宣布了这个事实。
聚义厅里静了一刻,随后有人小声哀号。
“俺的药……”
“俺的作文……”
还有一个怒气冲冲的巨大声音:“说好的给洒家寻个撮鸟打呢?就这么糊弄洒家?”
鲁大师觉得自己可委屈。上了梁山,受那劳什子军规约束,不能随意揍兄弟。他忍无可忍,几次想收拾东西走人,奈何大丈夫一诺千金,说好在酒坊打工一年,无论如何也要干满十二个月。
这才想起拜托梁山物流,给他找个罪行累累的练拳沙包,让他能合法合规地暴力一下。
一开始,他听说武松抽到这一签,还暗自喜欢,觉得武二郎送来的沙包肯定特别好打。
没想到这鸟头陀完全无视,让大师父如何冷静得下来?
“……行,你等着,洒家明儿就揍你!……”
武松带着冷笑,自斟自饮,不理会这些杂音。
花荣拼命给值日喽啰使眼色,让他敲了几声锣,总算全场重新安静下来。
“花二小姐……”
花小妹不等她哥哥发言,自己大步上场。
“铁笛买来了。游子弓也寻来了。蒙汗药也下成功了。三个满分。”
花荣:“……”
大家可都看见,那蒙汗药是阮小七不堪其扰,自己闷下去的。花小妹据为己功,未免有点过于自信。
但也不能说她失败。只能说是阮小七给她送了分。
最后一排的长椅上,马麟披头散发,举起一对锈迹斑斑的铁笛,吹起了一首优美抒情的小调。温婉的笛声仿佛一双柔软的手,抚进在场每个人的心,让这些好勇斗狠的绿林草莽,一瞬间变得大度又平和。
刘唐满脸的横肉都堆起笑,咧着血盆大口,柔声道:“当然算满分哦,咱可不能为难姑娘家哦。”
一群人神色温顺,好言附和:“就是哦,花二小姐干得漂亮。”
花小妹巧笑倩兮,朝底下大哥们深深一个万福。
马麟吹完最后一个音符,满场安静。
随后有人暴躁叫骂:“别他娘的磨蹭了!赶紧宣布最后一个!俺的种田书到底他娘的找没找到?”
花荣赶紧往下念。
“阮小六姑娘——采购随身衣物被褥等一系列物资,完成;《齐民要术》善本寻到,完成,正在抄写,随时可以借阅。另外……给阮小二下蒙汗药,完成,并且受害人情绪稳定。也是三个满分。”
大家“哗”了一声。
六个参赛者,两个大老爷们都几近交白卷,而“连中三元”的满分答卷,出自两个最年轻的姑娘!
晁盖神色微动,对这个平局表示惊讶。
“咱们梁山各项工作,向来是能者居之。这么看来,物流事务的负责人……”
花小妹抢着道:“虽然阮姑娘也很厉害,但我的任务显见更难些!你们不知道我为了寻那铁笛,跑了多少州县!最后才寻到一个满身疤的怪铁匠,那个人……”
“我还有话说。”
阮晓露举起手,打断花小妹的自我营销。
“这是宴席酒菜单,是我向柴大官人府上厨子要的。他家曾是贵胄,但如今只是地方财主,饮食宴请并不算太铺张,但内容搭配都是上乘,咱们山上完全可以照搬。”
阮小二又惊又喜,抢过那一沓菜单,翻了翻,不识字,拿去请吴学究讲解。听了几句,喜笑颜开,将那菜单揣进怀里宝贝。
“某位兄弟需要的药材,路过沧州药铺时我顺便给抓了。识字班的作文我帮着写好了,但是军师明言不许作弊,因此依旧会给你不及格。还有耳聋药……”
时隔一个月,蒋敬更加消瘦憔悴。他摸着自己秃顶,伸长脖子,满脸狐疑。
世上真有这种药?其实他自己也并不是十分确定。
阮晓露微微一笑:“不妨蒋大哥亲自去看一看?”
蒋敬起 身,急切跟上。
走了两步,就忍不住问:“哪个药铺有如此灵药?”
阮晓露笑而不语。
“你休要糊弄我。”蒋敬走了一会儿,焦躁起来,“我考考你,掌管耳力的是哪支经脉?如何才能封闭之……”
他猛地止步。周围竹林清幽,面前一个小院门,里头是一间陌生的小屋。
蒋敬疑惑,左右看看:“这是……公孙道长的丹房?”
“——的隔壁。”阮晓露丢给他一把钥匙,“请。”
蒋敬迟疑片刻,推开那小屋的门。
“啊……”
这屋子从外面看就很袖珍,不过两丈见方。前一阵山上大兴土木盖宿舍的时候,这样的房子一天能盖十几间。
进门一看,却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好像这房子的“套内面积”,比外面看的还要更狭小一些。
小屋里头只有一套书桌椅,桌上点着明亮的灯烛,摆着崭新的笔墨、圆规、直尺和算筹。小木架上厚厚一摞无字草纸。旁边书架上摊着一摞颜色各异的书籍,《九章算术》、《周髀算经》、《海岛算经》、《数术记遗》、《黄帝九章算法细草》……
另一侧靠墙,还放了个小小的贵妃榻,上头叠着个被子,供人小憩。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贵妃榻边地上放着两个坛子。一坛酒,一坛清水。食盒里盛着不怕坏的零嘴:炸小鱼、咸肉脯、梅子干、杏干、甘草糖……
蒋敬瞳孔缩小,大步上前,熟练地抓起算筹,摆了个他最近一直在研究的式子。
不知何时,屋内变得无比安静。风声、人声、虫声、鸟鸣声,通通消失在他耳边。整个人仿佛踏入一个异界空间。
……
蒋敬惊觉回头,发现门已关了。门外隐约传来女子喊叫之声。
他开门。阮晓露满头大汗,站在门口。
“呼……叫了半天,现在才听见?”她喘着气,满意点点头,“这隔音效果比我想的还好嘛!”
蒋敬:“……隔音?”
阮晓露敲敲墙,闷闷的几乎无声,“两层密实砖墙,中间填了丝绵,能隔绝外界噪音。蒋教授,蒋老师,这个研究所,环境不错吧?只是没有煮茶的灶,这里地方太小,怕你烟气中毒。要喝茶,得去道长那儿蹭。”
蒋敬脸上涌起血色,声音有些变调:“这……这是给我的?”
“我跟军师申请过了,以后你就在这儿安心做研究,只要定期去例会,十天里抽出一天参与山寨事务,盘个账、培训一下掌库管账喽啰什么的,其余时间随你安排。”阮晓露笑道,“如何,比什么耳聋药,要强多了吧?”
蒋敬热泪盈眶。凹陷的眼窝里亮晶晶。
“这山上只有姑娘懂我,真不知如何感谢……”
“你用了军功券,这是你应得的。”阮晓露告辞出门,挥挥手,“不用谢,以后别老考我就成!”——
阮晓露一阵风般去而复返,聚义厅里已经炸开锅。
晁盖一再向旁边人确认:“阮姑娘不仅完成了自己抽中的三个任务,还顺带帮别人完成了四个?一个月之内?”
而且别人只是机械完成任务,她却能透过现象看本质,精准解决当事人的真实需求。譬如李忠周通想要低价扫货,换个直性子的,可能真会卡着预算,给他们搜罗一堆破烂。而阮姑娘却问出他们缺钱的难处,给他们对接了一个“清剿恶霸”,让这两人名利双收,囊中不再羞涩,自然也不需要压价买次品。
譬如蒋敬嫌山上吵,想把自己弄聋。换个憨的,也许真就给他搜罗来一堆毒药,放任这性子怪异的天才自残自伤。而阮姑娘却以鱼干为报酬,找几个喽啰帮忙,硬是在几天之内,给蒋敬整了个隔音办公室,保全了那一双不太秀气、但过分灵敏的耳朵。
这种对客户需求的企业级理解,梁山众糙汉扪心自问,还真没几个人有这等玲珑心。
花小妹气哼哼坐在一旁,嘴巴上能挂油瓶。花荣和几个狗腿小弟围着她安慰。
但阮姑娘的优势实在太明显。阮小七笑道:“不比一遭,还真瞧不出谁是骡子谁是马!这要是随随便便让那石勇管了物流,俺们还有好日子过吗?”
一群人应声大笑。
石勇卧病在床,还好没听见这哄堂的嘲笑。
梁山逻辑,一切以实力说话。当初是觉得阮姑娘一个女流,体力跟不上,才考虑换人。如今她病也好了,业绩也一骑绝尘,没理由不继续任用。
吴用在新的山寨人事任用簿上,重新写下阮小六姑娘的名字。
众人热烈鼓掌。
阮晓露举手。
“这次竞赛,除了我,也有几人表现出色。如今物流工作非一人能胜任,不如请他们一起,大家各自发挥长处,都来出份力?”
戴宗、孙二娘、花小妹、武松,都是当初她为了智斗石勇,临时拉来的帮手。除了武松明显是做人情,直接交白卷以外,剩下三人,阮晓露觉得都可以吸纳到自己的工作中,也算是回馈他们的帮忙。
领导们听了她的提议,讨论两句,一致通过。
戴宗、孙二娘、花小妹,在竞赛中表现出众,推荐加入梁山物流,接受阮六姑娘指挥。
晁盖拉过戴宗,嘱咐两句悄悄话:“别觉得在姑娘家手底下干事丢脸。阮姑娘不是一般女子,是女中豪杰……”
戴宗苦笑。阮姑娘的“豪杰”之处他早就领教过了,用不着领导给他做心理建设。
加入物流工作,就能稳定挣军功。这才是他眼下最需要的。
花小妹前一秒还在抱怨“比赛不公平,我抽到的签最难”,听到如此安排,当即转嗔为喜,脆声道:“谢谢晁大哥!”
孙二娘却马上推辞了。满山抓猪崽把她累得不轻,现在身上还都是勇闯密林留下的血印子。
“寨主,最近是不是还要增开几处哨探酒店?”她爽朗笑道,“六妹子,不是我不帮你哈,我觉得我还是比较适合盘踞在一个地方……”
阮晓露忙道:“那是自然。做自己喜欢的事,才有动力嘛!”
至此,她终于算是当上了个小总管,有了戴宗和花小妹两个手下。两人都颇有个性,不能颐指气使,多半得哄着干活。但两人却又都各有长处,非常适合当她的左膀右臂。
戴宗不用说,一双长腿特别能跑。虽然阮晓露没看出他有适合长跑的身材,也从没见过他在山上施展什么“神行术”,但毋庸置疑,他跑长途跑得飞快,堪称人形绿皮车,三天往返东京不是梦。
这么神奇的技能当然很适合跑腿。阮晓露也不多问,把那些需要跑长途的单子都交给他。
而花小妹呢,她居然能圆满完成三个任务,阮晓露觉得有点难以置信。这大小姐似乎打通了什么任督二脉,接连采购两件宝物,都顺利得过分,好像一个老练的生意人。
难道是终于开窍了?又或是请了高人指点?
阮晓露不轻易下定论,先将她吸收进队伍,观察一阵再说。
梁山物流接到的各种单子,不用她每单都亲力亲为去完成,分配给两位下属便可。至于这两人再如何“外包”,如何各显神通,她就不管。
再让何成牵头,挑几个伶俐喽啰,作为支援小队,做一些接待、记录、分拣的杂事。这些小弟过去给阮晓露打下手,熟悉工作流程。
阮晓露本人呢,只负责审核客户需求和评估队伍绩效,顶多当个场外指导,帮两个下属出谋划策。只有别人都搞不定的单子,她才会亲自出马。
梁山物流顺利扩容升级,如今拥有一个主管、两个干事、若干支援,办事效率追星赶月,得到众好汉的一致好评。
除了一个人不满意。
“洒家的撮鸟呢?嗯?”鲁智深在酒坊干了一天活,时常便想起来,“闷杀洒家!洒家要揍人!你们还欠洒家一个沙包!”
第 99 章
鲁大师要的沙包, 那可不能是一般的沙包。大师手下不打无辜之人。须得是罪有应得的撮鸟,比如镇关西那种恶霸,他才能揍得爽快。
可是梁山上都是兄弟, 即便有人犯错,自有军规处置;而山外纵有地痞恶霸, 从来都是躲着梁山走, 谁敢没事来挑衅?
所以,鲁智深的这点要求看似容易, 却很费事。
好在“梁山物流”只管“使命必达”,却没承诺办事的时限。鲁大师也只能等。好在他心大, 有个新鲜事儿就能高兴半天, 每日搬搬酒坛, 踩踩酒曲, 没事耍耍禅杖, 拔拔树, 有的是乐子, 慢慢的也就把这事忘了。
*
离“偷家危机”过去 整整半年。这半年内, 山寨顺利接纳了青州绿林新移民,完成人口翻倍,相关基建工作进展顺利, 各事务运行平稳,大家吃得饱、喝得足, 感受到了梁山大家庭的温暖。
聚义厅召开全体大会,正式讨论山寨转型事宜。
“大家看到了,不劫掠剪径、不入济州府, 山寨依然可以维持收支平衡。”山寨财政部长蒋敬今日上工,秃顶上秀发微生, 红光满面地宣布,“后山垦的荒地,第一批小麦下月就可以收割。加上酿的酒醋、养的猪羊鸡鹅、种的菜、水泊里养的鱼、摘的莲藕、还有后山采摘的桃、杏、梅、李、枇杷、山枣、柿子……足可以供给半数的吃喝。另外半数粮米进账,可以通过下山行侠仗义,收取老乡一定的酬劳。到目前为止,也不至于短缺……”
蒋敬一招手,小喽啰搬来一沓厚纸,上面是精心誊写的账目收支表。一行行,一列列,写得一目了然。有些重点行列还用不同颜色标了出来,每页纸都像是艺术品。
蒋敬在他的专用研究所里忙了半日,才设计出这么个老少咸宜的对账单,又花了一个时辰查漏补缺,确保一个标点符号都不出错。
让梁山这帮文盲看看,术数算学的用武之地。
大家虔诚接过对账单副本,齐声道:“谢谢蒋大哥!”
然后齐齐开始给自己扇风。天气热,蒋大哥的扇子发得正是时候。
一时间厅内凉风习习,从闷热高压瞬间转为强对流天气,好像刚被孙悟空扇了七七四十九下的火焰山,成了全寨最舒适的去处。
蒋敬气得太阳穴突突跳,清静好久的耳朵重新开始嗡嗡。晁盖连忙让他坐下,接过话头。
“既然新规试行顺利,也积累了不少经验,那么从今日起,咱们山寨便正式转型——巡路剪径,即刻废止。此后咱们梁山兄弟的日常安排,除了练兵、开会,便是帮助左近老乡办事,真真正正成为济困扶危,救拔贫苦的仁义之师。如此一来,同样有金银进账,军功照发,且不会频繁与官军发生冲突,减少无谓伤亡。诸位兄弟,意下如何?”
厅内静了片时,众好汉大声道:“听大哥的!”
虽然寨主所言之议程细节,不少人并未完全理解,但大伙都是草根出身,没什么太宏伟的追求。只知道听大哥话,便有酒喝,有肉吃。晁盖平素威望高,大伙都相信他是真心为山寨着想。老大哥振臂一呼,自己跟着冲就是了。
但欢呼过后,也有少数人清醒过来。
何成大胆发言:“大哥,这么一来,咱不跟官兵干架,不打家劫舍,那不是成良民了,还算啥强人?”
刘唐也道:“就是!俺不是不想帮老乡做事,但要是只帮人干活,那不是成了收钱办事的佣兵、镖师了?走在江湖上,还如何抬得起头?”
周通穿着他那身簇新的红布衫,小心斟酌措辞:“老大,上次俺们杀了那个假林教头,的确得了不少百姓赞誉。但济州就这么大点儿,有几个江湖宵小供咱们收拾?等坏人都清理光了,老乡不需要俺们了,咱们钱从哪来?”
宋万恹恹的道:“就算咱们不再作案了,官府那通缉令上也不会除咱们的名,何苦来哉?”
……
这几人都是从小走入歧途,当了一辈子强盗,他们所知的一切来钱方法都出自《宋刑统》。在他们的认知里,就不存在第二种生活方式。
跟他们交好的喽啰们低声私语。
但也有明白人。杨志道:“洒家原是军官,本指望边廷一刀一枪,博个封妻荫子,光宗耀祖。叵耐如今滥官当道,污吏专权,这条路走不通,只能入绿林行侠仗义,图个今世快活,并非天性爱强取豪夺。只要能不违侠义之心,上无愧天地,下无愧父母,做什么不可?又不是跟官府同流合污!洒家支持转型!”
杨家枪传人说话果然有分量,说得一群人频频点头。
林冲也站起来,正色道:“不管旁人怎么想,我林冲从今日起,只替天行道,不再挣那不义之财。”
林冲是山寨元老,虽然并不嗜血,但落草这几年来,杀人越货的事也干过不少。他猛然这样表态,惊了一群人,不知为何林教头突然放下屠刀,慈悲起来了。
朱贵轻声跟邻座八卦:“那日在俺酒店,林教头见到了他娘子……”
谁也不知他俩夫妻重逢,那一个时辰到底说了些什么。但从那日以后,但见林冲笑容渐多,隔段时间就下山闲玩,穿回来鲜艳簇新的衣服,带回花样零嘴,分给手下喽啰。谈话里偶尔会出现城里流行的俗语,成了山上的潮人。至于剪径活动,再也没参加过。
武松抱着双臂道:“我武松平生只愿打天下硬汉。如今山寨附近的硬茬子都消灭得差不多,只剩下平民庸手,欺负他们,有何意思?”
阮小七叫道:“不耐烦说来说去的!跟以往一样,赞同的举手!多数为胜!”
爽快的七哥一呼百应。大家呼啦举手。
吴用眼珠转动:“烦请蒋敬兄弟计数。”
蒋敬头疼刚好点,冷不丁又被点名,痛苦地揉太阳穴。
术数算学如此博大精深,他们只知道让他数数!
但今天是说好了的“工作日”。蒋敬半闭眼,开始摆烂。
“六成五。通过。”
吴用耐心道:“蒋敬兄弟,大家这摩肩继踵的,不能只靠目测。你再一个个数下。”
“厅里两百九十七人,举手的一百九十三,六成五嘛,再往精里算也没用啊。”
吴用震惊:“你只瞥了一眼……”
尽管在场没有第二个人能算出这个结果,但晁盖选择相信自家兄弟。
“人数过半!通过!那咱就干起来!”
小喽啰搬来酒肉,众人一边欢呼,一边开始喝酒。”
“为了山寨,干!”
……
酒过三巡,领导们总算想起来。
“对了,至于这新政策的落实方法,咱们请阮六姑娘给大家详细讲解一下。”
山上的后勤杂务,凡是跟练兵干架打家劫舍不相关的,阮六姑娘都多少说得上话。众人习惯性地转头,看向水寨长桌后面那个身影。
阮晓露早有准备,撂下酒杯站起身。
“不敢。”
众好汉以多数票通过山寨转型的议程,在她意料之中。毕竟那些真接受不了、不杀人放火就活不下去的终极反社会,在六个月的“试验期”里,早就撂挑子不干,跟山寨分道扬镳了,轮不到现在投票。
她自己当然也是倾向于“转型”的。但上山这么久,她辛苦跑腿积极揽活,不为别的,就为了尽自己一份微薄力量,把这片无法无天的山头打造得更宜居些,更适合正常人类生存。
但山上这么多能人异士,每天日子过得像传奇。总得让他们过上跟寻常土匪不太一样的生活。
她没什么野心,不想操纵这么多人的命运。只知同学们活得痛快,她自己也过得舒坦。
“先宣布一个好消息,”她朗声道,“我在考虑多招点巡山队队员……”
“哇——”
万众挤破头的巡山队终于扩招了!不少兄弟立刻喜大普奔,开始摩拳擦掌。
“……但是工作内容稍有变化,大家考虑好再报名。”阮晓露道,“首先,巡山一队由白胜负责,工作内容不变,每日照例巡遍三关、传达寨主和军师的指令、以及收集断金亭约架邀请;巡山二队由罗泰负责,每日固定去往李家道口朱贵酒店。那里会有专人收集左近老乡们的需求。巡山三队,杜迁负责,工作与巡山二队一致,路线是每日前往南山孙二娘酒店,收集老乡请求。巡山四队,负责人空缺待招,每日前往李立大哥的西山酒店……”
巡山队一下子扩招四倍,而且还空出一个队长!
众人开始还偷着乐,到后来纷纷乐出声,七嘴八舌:“俺报名!俺现在就报名!”
也有人笑问:“每天去酒店巡查,这是什么路数?查他们账?”
“酒店里有专人负责接待附近老乡。老乡们若有什么难处,需要梁山好汉帮忙解决的,一律回报山寨,待领导审核过后,公布聚义厅,等待志愿者报名参与。”阮晓露说得很慢,确保人人都能听懂,“老乡若有谢礼,那么七成归山寨使用,三成归志愿者自己。老乡若穷,那么视乎任务难度,军师审批之下,可获丁等至丙等功。四个巡山队,统一由我统筹调度。大家有问题么?”
这个“老乡发布 委托,梁山好汉接招”的模式,自从李忠周通身上实践一番,眼下已经逐渐成熟。从某种意义上,是梁山好汉给左近的乡亲们“跑腿”服务。
阮晓露心里把它称之为“梁山物流plus”。
当然明面上还得有个更气派的名字。
*
金沙滩上,水寨接待客船的码头边,悄然建起一个簇新的小院。
小院一共两进,前面是办公区和厨房,后面是生活区,有两间卧室,一个堆满器械的健身房,还有一小片小菜地。
阮晓露高高兴兴搬新家,把老娘接到朝南的卧室。
阮婆婆高兴得合不拢嘴:“新房子总算造好了!寨主老弟靠谱,没敷衍俺!”
当初梁山被官军偷家,阮婆婆被赶进小黑屋,关了好几天。齐秀兰为了稳住老人家,随口一说,说领导决定给您造个新房,让您暂时搬出来,等一等。
阮婆婆信以为真,此后每天盼住新房。
如今新房矗在眼前,总算给老婆婆一个交代。
这里是比着客馆的条件造的。而且地理位置比客馆更优越。后头是山,前面是水,坐拥开阔水泊盛景,是个依山傍水的湖景房。出门就是码头,自带停船位,交通极其方便,方便阮晓露汇总南来北往的各处物流信息。
离水寨半里地,东西两侧各有岗哨,安保过硬。既闹中取静,又可以享受水寨的诸多生活配套。
卧室的砌墙砖瓦,用的是蒋敬办公室剩下的隔音材料,确保老婆婆每夜睡得安稳,万一有人发酒疯满山乱窜,或是野兽成群乱吠,都吵不到她。
几个小喽啰合力,把那吴学究墨宝、“梁山物流”的旧招牌,挂到新院门的左侧。
新院门右侧,立了个新招牌,圣手书生萧让挥毫,上书“梁山公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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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晓露验收新房,喜滋滋地端详这俩新招牌。回身一看,杜迁带领巡山三队,喊着寨规口号,整齐划一地朝自己跑来。
“江湖通告刚传下去,响应的人不多,孙二娘酒店只接到一单老乡任务。”杜迁喘匀了气,向她汇报,“东溪村有个泼皮,平日无业,专喜跟踪村里的姑娘媳妇,搞得村子里人心惶惶,妇女不敢单独出门。告了几次官,但他只是尾随,并未做什么侵犯之举,也没理由治罪。官府的孔目节级也拿他没办法,每次只能训诫了事,嘱咐那告官的百姓,哪天他真的害了人,再来扭送,肯定处理。
久而久之,成了滚刀肉。那泼皮也是机灵,抑或得到高人指点,只在律法的边缘来回游荡。那人自己又不知在哪儿学了点功夫,动辄上拳头,寻常人也不敢和他理论。后来衙门也懒得管了,任他整日游荡。
近来村里王员外的孙女又被他尾随,从茅厕出来,兜头一张垂涎的脸,吓得她终日啼哭,不敢出门。王员外说,他以前识得咱们晁天王,知道是个古道热肠的好汉。如果梁山好汉能帮他解决这个泼皮,给他家孙小姐出气,顺便造福村里,他愿以纹银三十两相谢。”
说得挺清楚。按照阮晓露制定的模板,时间地点人物事件都齐全。
杜迁又呈上几张纸:“这是王员外的签名,并村中几位父老的手印,证明所言不虚。”
既然是“惩奸除恶”,必须要先确定事件的真实性,避免好汉们一腔热血,让人当枪使。
阮晓露接过单子,仔细从头看到尾,先核准了,按个自己手印。
等白胜带巡山一队经过时,再呈报聚义厅,做二次评估。
过不多时,晁盖的回复批下来:“我在东溪村做保正时,确有过这么个不学无术的后生,那时他年纪小,还没干出什么坏事,只是整日对别人女眷污言秽语,还让我碰见过,训过两次。不成想,这厮长大以后竟是个祸害。既然官府管不得,那咱们梁山就替他管管。这厮罪不至死,别出人命就行——哪位兄弟愿意走这一遭?”
话音未落,鲁智深一跃而起,捧着肚腹,呵呵大笑:“阮姑娘果然不失信!洒家的撮鸟来了!你们都退后!谁也别跟洒家抢!”
……
第 100 章
三日后, 东溪村王员外带人拜山,送来袈裟一件,素斋一席, 许诺的纹银三十两,并一面大锦旗, 上书“怒目金刚, 功德无量”。
晁盖亲自率人,敲锣打鼓下山来迎。两位老熟人多年没见, 发现各自添了皱纹白发,感慨万千。
王员外纳头便拜:“替天行道的英雄好汉哇……”
晁盖赶紧扶起来:“老员外, 行这大礼作甚?你这老胳膊老腿儿的受得了吗?快起来快起来, 折杀晁某啦!来来, 备轿, 请员外上山吃酒!”
王员外一个激灵, 赶紧推辞:“老病中风, 这酒早戒啦。家里儿女还等着, 得赶紧回去。”
请绿林好汉帮忙救急, 那是没办法的办法。以王员外的胆子,可不敢跟这帮强人深入结交。
王员外又拜谢鲁智深:“大师父法力无边,只一拳, 那泼皮至今走不动路。咱们东溪村这下可算安全了,全赖师父清德。这桌素斋是老儿特地请县里的厨子做的, 请师父务必笑纳……”
鲁智深一听,火冒三丈。
“洒家不吃素!谁爱吃谁吃!你莫不是怕花钱,拿青菜豆腐来糊弄洒家?难道洒家下山揍人, 只是贪你这一桌清粥小菜?”
旁边众兄弟好说歹说,这素斋送给戴宗和公孙胜, 把大和尚拉去吃肉。
鲁智深大笑而去:“也吃洒家打得痛快!下次找个皮厚点的,让洒家多打几下!”——
鲁智深给山寨挣来的锦旗,挂在了聚义厅正对大门的那面墙上。每次开例会,领导都要指着它教育众兄弟:“咱们学武功、闯荡江湖,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像咱们一样的老百姓不再被恶霸欺侮,为了管那些官府管不得的事!瞧瞧人家鲁师父……”
而远在梁山脚下的东溪村,那个从此半身不遂、连个七岁大妞都打不过的泼皮,就成了梁山好汉行侠仗义的活证据。王员外逢人就宣传:“梁山公益——是叫这个名儿!只消去他们那个哨探酒店——听说有三个,离咱们最近的是一个姓孙的妇人当垆——阐明来意,他们就能帮你解决问题!——当然,人家不是什么活儿都接,得等几日,等人家那寨主准了,就会派好汉下山,解你的燃眉之急。当然,若能给人家塞点感谢金,来帮忙的英雄就会厉害点儿……”
王员外德高望重,说得乡亲们心驰神往,啧啧称奇:“大王们肯下山办好事?”
还有人怀疑:“官府不管他们吗?”
官府还真不捉。济州府捕盗官兵,和梁山上这群法外狂徒,似乎达成了一个微妙的生态平衡。官兵管不过来、或是懒得插手之事,梁山接手,从来没遇到过官军阻挠。
这个小小的“公益”生态圈,目前涵盖东溪村、西溪村、石碣村、李家道、以及一部分济州府外的穷山恶水。
老百姓弄不清其中玄机,只知道“梁山公益”这玩意并非洪水猛兽,能碰。
——反正官府就算整治草寇,整治的也是他们。俺们清白良民,跟大王们路上碰见,说句话,总不至于有罪吧?
抱着这个心态,又过几日,有人大胆在南山酒店坐了半日,吞吞吐吐地提出了又一个要求。
“俺、俺的姐夫虐待俺姐姐……”——
阮晓露坐镇“梁山公益”办公室,饶有兴趣地阅读一项项老乡发布的任务,心里数着山上各兄弟的特长技能,寻思该把每项任务推送给谁。
需求最多的是保镖业务:“在下带一批货去大名府售卖,借过宝地,听说贵山寨的大王们可以保护沿途客商安全……”
朝廷对经商之人收税,规定行商之人必须走官道,而且必须在每日规定时间内上路。因为官道好管理,每隔一段就有“收费站”,交了钱才有路引,才能接着往前走。脚程越长,收费越高。
如此一来,自然有人钻空子走小路山路,拼一拼自己的运气:万一碰上剪径的,血本无归自认倒霉;可是万一今儿山大王放假呢?这一趟不就赚了?
如今,“梁山公益”推出保镖业务,小路也可保证安全。精明的客商很快蜂拥而至——
进入梁山地界时,先去各酒店“拜山头”,缴纳“保镖费”,梁山就会派人护送人货, 不仅梁山不会骚扰,路遇其他江湖宵小,好汉们还会帮忙打发。
相比以前经过梁山脚下,提心吊胆东躲西藏,动辄就被打劫抢掠,破财免灾——货物价值十分之一的保镖费,就显得物美价廉,便宜实惠,比官府的税费要低多啦。
而且再加点钱,还能买到萧让和金大坚制作的“山寨路引”,重工实料,以假乱真,确保重回官道的时候不被刁难。
好汉们每天下山走镖,跟南来北往的客商聊聊天,让他们把梁山的盛名带到四海八荒。
除此之外,“滴'滴打'人”也是个很受欢迎的业务项目:“某县某村有个恶霸为祸乡里,求梁山好汉为俺们做主!”
有时候是真为恶霸所苦,但也不乏有人浑水摸鱼:趁机修理仇家的、恐吓亲戚的、教训邻居的、背刺生意伙伴的……好在梁山好汉虽然出身草莽,却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江湖,稍微调查一下,也不难看出谁是真心求助,谁是借刀杀人。
对于后者,妄图拿梁山好汉开涮,当然也不能轻饶,给上一拳一脚算是轻的,让你记住教训。
阮晓露做为“梁山公益”第一道把关人,在这方面格外小心谨慎,每个任务都要多次核实,唯恐判断失误,冤枉人家老百姓。但好汉们似乎对此不太在意,或者说对自己十分自信,坚信以自己的经验和智力,完全能分辨出谁是真求助,谁是假着急。
她如履薄冰地处理每个委托。好在至今为止,还没有出现恶劣的冤假错案。
还有老乡专门指名点姓,要求特定头领出山帮忙的:“听说你们山上新来一位大王,龙王转世,能在水里伏七天七夜?太好了,我家员外前日在石碣湖泛舟,掉了传家宝玉佩……”
这种不拿梁山当外人的诉求,阮晓露当场就给推了。张顺本事再强,也不能拿他当水下声呐使啊。
还有:“听说贵寨有位蓟州神仙公孙道长,最善降妖捉鬼。我们村里出了个厉鬼,白脸红舌头,专门半夜在门外晃悠,请了多少僧道做法都没用,我爷爷差点让他吓死,至今卧床……”
这忙可以帮。公孙胜提起宝剑,翩然下山。
数日后,不仅那厉鬼无影无踪,而且还顺便帮老乡们看了几处风水,写了点符篆,做了一场斋醮法事,全都按市场价公平收费。最后还顺便带货,卖出数瓶亲手炼制的丹药。那药聚了八百里虎踞龙盘之梁山精气,吃了格外提神健体。
百姓感叹,有个活神仙住在旁边,就是方便哇。
当即敲锣打鼓,给山寨送去锦旗一面:
降妖除魔,道法无边。
这副锦旗和鲁智深的“怒目金刚、功德无量”肩并肩,挂在了聚义厅东首墙上最显眼处,充分体现出梁山大家庭的宗教自由。
这可让一班俗人眼红得紧,纷纷振作精神,打算给山寨挣出第三面锦旗。
……
不过后来,有人在村边臭水沟里发现一具尸首。那人脸上涂着白'粉,嘴里叼着张红纸,被一剑穿心而死。而且在他身上,居然还发现不少金银器皿,都是近些时候村里人家丢失的。
当真是奇哉怪也。
此外,偶尔还有帮寻走失孩儿、或是牛羊猫狗的请求。给的报酬不多,一般分配给小喽啰完成。
至于其他奇奇怪怪的要求,只有想不到,没有乡亲们给不出——
阮晓露成了众好汉的经纪人,每天帮他们找事干。
不过她马上发现,这个简单的“经纪人”制度漏洞繁多,马上就有人开始钻空子。
——“阮姑娘,嘿嘿,一点儿水果,不成敬意。那个保镖的单子能不能给我,兄弟最近手头紧……”
——“妹儿啊,哥虽然不赌了,但是郓城县赌场里那个放高利贷的秃瓢,坑人无数,恶贯满盈,哥一直想揍上一顿!这一单,我可以只要一半报酬!保证把那贼厮鸟揍得满地找牙!”
——“我可以不要报酬!阮六娘子,让我去!”
……
阮晓露惊讶地发现,为了抢“梁山公益”的单子,好汉们开始卷起来了!
这个说报酬减半,那个说不要报酬;这个为了“惩奸除恶”,从早到晚苦练武功;那个为了“替天行道”,特地置办了新的朴刀和暗器……
下山做任务,要么有谢礼,要么有军功;就算什么都不要,还能痛快打架,还能收获名气,被老乡顶礼膜拜。运气好了还有锦旗大红花,在聚义厅里流芳千古……
比打劫剪径要刺激多了!
这种稳赚不赔的事,当然要抢着参加。
对阮晓露这个“经纪人”,大家的态度也开始变化。有人甜言蜜语,有人死缠烂打,有人公然行贿。也有人骂她分配不公偏心眼,妇人眼界小肚鸡肠。
“这死丫头!凭啥那保镖的任务,让林冲杨志去?不让俺们哥俩去?”
阮晓露心平气和解释:“人家客商给出的路径,这一趟得经过紫金山、伞盖山、白沙坞、野云渡、独龙冈、赤松林……都是强人出没的去处。凭你俩,能活着回来?”
“可是……”孔亮语塞,“那杨志上次保生辰纲,也是这条路!还不是把东西丢了!你还让他走这条路!”
“这不是给他配了个林教头,双保险。”阮晓露起身送客,“下一个。”
……
类似几次风波过后,阮晓露思考一夜,觉得自己这个一人独大的经纪人当不长久。虽然她尽量做到派活儿公平,不存私心,但毕竟难以服众。
梁山好汉脾气大,就连寨主军师点兵点将,还会有不服气的当场开闹呢。
自己这里,再这么闹几次,多年积攒的山寨威望迟早败光。
过去“梁山物流”刚运行的时候,也有过大家挤破头争抢名额的窘境。但她马上和军师发明了军功券制度,有功者享受物流服务,公平合理,无人反对。
可是这次,“梁山公益”直接挂钩军功和收入,总不能再“有功者得”,否则梁山跑步进入资本主义剥削社会。
她第一时间去找军师商议。想不到吴用这厮居然踢皮球:“‘梁山公益’是姑娘一力独创的部门,大权在你,我等就不指手画脚啦。船到桥头自然直,肯定会有办法的。”
只要给山寨带来的创收别停就行。
阮晓露气得把军师房里的茶叶全扒拉走,大步下山。
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意思是,“梁山公益”搞不下去,自然会有别的项目替代。阮姑娘不足以胜任“好汉经纪人”,自会有别人顶上。反正山寨里能人云集,肯定不会走进死胡同。
梁山逻辑,谁行谁上,就是这么霸道。
不过往好了想,说明领导层已经把她正经当成梁山管理层的一员,高标准严要求,而不是随便给个清闲工作打发时间的家属。
……“家属?”
阮晓露敲敲自己脑壳。
趁着乞巧佳节,阮晓露置备酒席,请山上各位家属女眷来小院一叙。
那帮英雄好汉没时间管行政,还有婆婆妈妈大姐大娘呢!
集思广益,不怕没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