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就连布莱雷利也不得不承认,世界没有天花板,所以谁也不知道有钱人能做到的上限究极在哪。
昨天才通知了那边,今天早上他们就收到了一个包裹,里头是全新的通讯设备——两部手机,一部韦恩出品的笔记本,尽管布莱雷利本来也没多担心——但这还真是帮了大忙了。
住宿费和饭钱都被预付了。布莱雷利默默地想,连老板娘的态度都好上了不少,她让他们玩得开心些,还问需不需要换一间房。
“暂时不用,不过还是谢谢您。”
“要我说,”旅店的老板娘犹豫了一下:“……这个时节没什么太有意思的事情,艾德里安介绍你们来前有没有提过我们这儿的五朔节庆典?哦……那可真是盛会……你们可以在周边转一转……但不要太晚回来,好吗?”
布莱雷利一口应下,前脚出了旅店门没多远,后脚就对杰森说:“看来她已经把我们从加害者名单里放出来了——我怎么感觉她看我们的表情还是那么奇怪。”
“这还不明显吗,我们昨天一天都没出过门。”杰森穿上外套,他们起得不算早,这时候都快能吃午饭了;阳光洒在街道上,却没能带来多少温暖。
小镇在冰凉的阳光下越发显得萧瑟。
“要么是昨天又发生了什么”
杰森说,他在下一秒立马改口:“不……是一定发生了什么。”
……
门扉被敲响,旅店老板娘菲丽丝·施密特紧张地左顾右盼了一番,直到艾德里安打开门,她立马跨进门槛,问道:“怎么样?”
“不太好。”酒吧老板说。他们穿过走廊,直径走到了后厨,这时候艾德里安的太太瑞秋正在张罗一锅汤,除此之外,镇上的熟人们此刻聚集在酒吧后厨——也包括了他们夫妇自己吃饭的小餐厅中或坐或立,每个人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那两个年轻人怎么样?”见到菲利丝来了,镇上老木匠的孙子问道。
“他们一夜都没出过门。”
“那就应该和他们没关系……泰勒警官那边怎么说?”
“又失踪了一个,不是咱们这儿的。”
怀疑、恐惧、窃窃私语、以及作为东道主的——沉默,一齐被困在这里,食物的馨香是多么诱人,一张张脸藏在蒸腾的热气中……没人能看得清彼此……
“我只想找到我的鲍勃。”一个女人突然啜泣起来,泪水一下子冲散了即将凝聚起来的气氛——不论那是什么。“泰勒那边还是没消息,我敢说他快山穷水尽啦!这件事到底什么时候个头!”
“安静。”
一个低沉的声音喝住了眼前的七嘴八舌,然后沉默重新飘到了上空,漠不关心地俯视着它的制造者们。
镇长环视了一遍四周,在心中默念着这些名字,吉尔伯特、莫琳、奥利弗、艾琳、伦恩、菲丽丝……
“伊登在哪?”他问。
人们面面相觑,
最终,有人不确定地回答道:
“伊登在家里,他最近不太舒服……”
“他还是这么热心肠……他要是知道,那又要伤心了……”
他们小声地交谈着,不错,没人愿意看到伊登伤心,谁都知道,在霍姆勒斯,伊登的心肠是那么地好……他热爱孩子,热爱慈善与公益,在他的姐妹去世后,那栋两层的房子还会被他用来招待一些无家可归的青少年。
“还是老样子。”镇长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时候窗外轰然闪过一道光……那到光是如此迅速、短暂,照亮了那些将自己藏在白色蒸汽中的惊愕脸庞,那些争先恐后的、溢于言表的赞美之词突然间就沉淀了下去……
煮好的肉块和土豆从汤中浮了上来。
寒意被切得像姜丝那样细,被人撒进汤里,汤进了胃里,毛骨悚然的回忆从颠簸的胃袋里一直往上生长,直抵喉咙眼。
秘密只有往回咽的时候才是秘密。
……
……
杰森和布莱雷利在镇上随便转悠了几圈,上另一家餐厅吃了饭,又上一家商店挑了点手工艺品当伴手礼。回到旅店的时候,布莱雷利手上多了一个手提袋,杰森手上多了一本用来打发时间的书。
游客就要有游客的态度,布莱雷利说,杰森嗤之以鼻,全程就搭理了他一句话。
“你买那玩意干什么,美国又不是没有。”
“这是态度问题,留在家里的人总归是需要礼物和惊喜的。”
杰森想了想,只能对布莱雷利妥协——因为布莱雷利“好心”(杰森觉得那更像不怀好意)且“顺便”帮他的那份伴手礼都买了,只等他拎着袋子回家,挨个问候,嗨布鲁斯,嗨阿福,嗨达米安,我给你们带了伴手礼——操。
再次声明,他对布莱雷利没什么成见,如果有,那完全是他自找的。
“不客气,反正花的不是我的钱。”布莱雷利从袋子里摸出来几个胡桃夹子,穿着士兵服的木质玩偶在他的手中咔咔作响,“以及我不管你和你爹有什么恩怨,不要上升到我,谢谢……”
杰森没在听他讲话,他坐在椅子上,捧着那本用来打发时间的书,眼睛却看向布莱雷利手里的玩偶。增加了可动关节的玩偶被操控着一下又一下地打着鼓,从布莱雷利粗糙的敲击声再到他小声的、似曾相识的哼唱中,杰森恍然大悟——
柴可夫斯基的《糖果仙子舞曲》,也是芭蕾舞剧《胡桃夹子》中最广为人知的一首配乐……钢琴弹奏的旋律从他心底悠然浮现,活泼、古灵精怪、充满了神秘韵味……幻想的音符汇聚成一股流水,汩汩流过他干涸的内心……
正哒哒哒敲着欢快节拍的玩偶突然间扭过了头!
杰森吓了一跳,手里的书差点没飞出去,他抬起眼睛,就看到操控者——布莱雷利一只手托着下巴,既不能算在笑,也不能算面无表情,只是淡淡地望着他。
“你看,偶尔放松一下也挺好的,别那么焦虑,陶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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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好吧,我看你就是对我的脸成见很大——都一天了!”
布莱雷利走过来,一把抽过他的书,杰森冷漠地回望过去——不是冲他,布莱雷利想。该死,要不是这人状态实在不对,他才不淌这趟浑水。
焦虑。布莱雷利暗忖道:多疑、警惕、暴躁、迟钝、回避、悲观……这些词排列堆叠,最后组成的,不过是一种老生常谈的东西——不幸。只有巨大的、无可挽回又无可避免的不幸才能造就如此燃烧的灵魂,烧掉痛苦的唯一解决办法就是不外乎是烧掉自己,布莱雷利对此心知肚明,他不过是徒劳地往上头撒点水——
“唔,来讲个故事吧。”他打了个响指。“在遥远的东方国度——哦,不是一千零一夜,我敢打赌你绝对已经翻完了那套书……”
在遥远而又神秘的东方国度,曾经有这样一对父子,父亲是当地的守卫,他膝下有三个孩子,而相比起循规蹈矩的两个孩子,第三个孩子更加聪慧顽皮,有一天,他独自去往海边游玩,却听说当地的百姓为了祈雨,要将一对孩子献祭给居住在海底的龙。
第三个孩子救下了本来应该应当被献祭掉的孩子,杀掉了前来收取祭品的龙的儿子,在第二天,龙对这座建立在海滨的古老城市发出了最后的通牒——如果父亲不能杀掉他的第三个儿子,那他就要全城的百姓为自己的儿子陪葬。
“实际上,这个故事的版本有很多。”
布莱雷利说:“有的故事里,父亲不愿意杀掉自己的孩子,但孩子不愿意看到父亲为难,百姓遭难,于是自戕了;有的版本里,父亲为了全城的百姓,准备杀掉儿子,但被儿子抢先,当然,也有说是他本来就不喜欢这个离经叛道的儿子,所以干脆逼他自己动手……但就结果而言,不论是爱子的父亲,还是恨子的父亲,亦或者冷漠的父亲,看似都是选择了保护百姓。”
“至于儿子,自然也有不少的版本——有的性情顽劣,杀掉龙子不过是出于炫耀武力,有的正义坚定,不认为自己救人是错……”
“不过,最后儿子被神明所拯救,化作一朵莲花归来——哦对了,父亲在这段的定位也很微妙,有的千方百计阻挠自己儿子复活,有的则为自己儿子复活出了不少力,顺带一提,在一些故事里父亲其实死在了儿子之前——”
“停、停。”杰森刚开始还抱着可有可无的心态去听他讲故事,最后发现布莱雷利完全是在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瞎扯:“在讲不同版本之前——劳烦您讲讲原版!”
谁知道布莱雷利说:“我哪知道哪个是——原版。”
“……”
“毕竟在我得知这个故事的时候,不同形象的父亲和不同形象的儿子就已经在不同人心里扎根,毕竟那个神秘的东方大国——的神明故事多少是带点混乱的。你不会觉得我要问你诸如‘你认为你是哪个儿子’或者‘他是哪个父亲’这种无聊透顶的问题吧?”
“……你……”
“我什么都不知道。”
布莱雷利转了个身,然后继续坐回床上摆弄他的士兵玩偶去了,他微微抬起头,眼眸中正好停留了一只画眉鸟——随即,小鸟展翅高飞,森林远在天边,天空近在咫尺。()
我就是随便蒙的——反正父与子不外乎就是那几个母题,这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我猜,你应该看过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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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森刚想回以一个……嘲笑,不得不说,这种时候嘲就对了,不论是自己还是他人,这样的处世态度不能算正常,但至少是个不出错的回应——对于他这样的人而言。但是布莱雷利抢在了他面前:“——所以,你觉得这是一对什么样的父子呢?”
这不是一场答辩,也不是一场考试,所以杰森陶德可以尽情地抨击提问者:“哈?!你问我?老兄,搞搞清楚,你自己都没搞明白故事发生了什么!你不如瞧瞧你在讲什么——一对原型早已遗失、活在众说纷纭里、像你拧那该死的玩具一样——一对被你随口操控的父子,你好意思来问我他们是’什么样‘的——”
荒谬陡然抢先一步袭上了他的心头。
“真相如何,只有他们自己知晓了——不是那些装假的戏剧——而是他们真正的内心……”
他轻声说,自远山而来的风吹散了他的话,青年站立在窗前回眸,眼眶仿佛破了两个洞,于是从他的眼睛里,杰森看到了深沉的、比蓝更蓝的天空。
“外人喜欢添油加醋的传奇、求而不得的痛苦、可以随意摆布的故事与人生,而你——你杰森陶德是那种任‘什么东西’摆布的家伙吗?”
他的话语随着风钻进耳朵……杰森陶德还尚未理解其意,但他已经来不及阻止脱口而出的话了:“好吧……该死,我哪知道那么多!”
他从不——怀疑——这一点——
就像他从不怀疑那些美好的日子,从不怀疑那些愤怒、泪水、也从不怀疑命运对他的苛待!他早就做好了跳进深渊的准备,然而这一切是那么猝不及防——
你他妈懂老子什么!有个声音在心底怒吼着。
他狠狠地揪住布莱雷利的领子,两双眼睛硬碰硬地对视在一块,布莱雷利被他一把惯到木墙上——他居然还在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别他妈自欺欺人了杰森陶德,你自个儿清楚——你们之间怎么样用不着我——或者其他什么人信口摆布!不论是说什么粉饰太平的好话,还是做那种没意思的挑唆……”
——不是谁的儿子、谁的战友、谁的继承人,不是谁的消遣、谁的阴谋、谁用来击溃谁心灵的一柄利刃,亦不是别人口中,可以随便摆布、永远在错过的玩偶父子。
……在千千万万个故事中,在亿万万的宇宙中……
……不是任何人……不是任何故事的原型,也和其他故事无关,只是他们自己,那些辛酸、鲜血和泪水也从不是他人可以随意妄加评论的……
……他从来就没怀疑过这一点,他从来没怨恨过没被救下,唯一的遗憾是,他以为他们会就此天人永隔……他可以怨自己的父亲,却从不恨自己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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