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林本来跟在他身后,想帮着一起收拾坚果。听到这话后他动作一顿,随后又恢复正常,轻声“嗯”了一句。
江潮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说:“你想吃蛋挞还是下楼买吧,别自己瞎折腾。”
裴林在他身后噘着嘴,满脸不服气。
那天中午,两个人叫了一顿外卖,对付了中午的饭。
裴林没什么胃口,扒拉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托着脸发呆。
等到江潮也放下筷子时,他才低低地开口说起今天上午裴仲世过来的事情。
“上午……我爸过来一趟,吵了几句。”裴林用筷子戳着餐盒里没吃完的米饭,极轻微地叹了口气,又改口道,“也不是吵架,就是……”
*
裴仲世上午过来,也没有什么太重要的事——感情几近破裂的父子之间说这些显得怪可笑,但裴仲世跑这么一趟,的确是因为想裴林了。
裴林忙,没空回家也情有可原,但大过年的,总归还是要聚聚。
于是今天一大早,裴仲世便拎着自己早就买好的年货,上门看望儿子了。
“大过年的”,绝对是最能拿捏人的一句话,裴林对父亲的突然登门略有惊讶,却也真的不愿在这样一个日子里还同父亲争执。
他退后半步,让裴仲世进了门。
裴仲世有些局促地跟他说着话。
先是说了些提醒他注意身体的话,裴林冷淡地应了几声后,裴仲世又说起了别的。
“前两天有几个学生过来家里看我,还提起你了。”裴仲世手里端了一杯热茶,笑容中的殷切逐渐淡去,变成了略带苦涩的真心,“他们还提起你了,说,你上学时就很出色,大家都觉得你以后肯定能考个很好的大学,有一个很好的人生。但他们真没想到,居然会是这么好的人生。”
裴仲世还教物理的时候,是他们学校高中部最有名的物理老师,知识渊博,为人风趣,在学生中很受欢迎。学生长大了还记挂着老师,还愿意回来探望老师,说出的话想必也是真心更多。
他把学生的这些赞美讲给裴林听,这些称赞的话语落在裴仲世的耳中,大概是这些年来为数不多的快乐来源。
裴林的脸色有所缓和:“人家跟你客气,你也信。”
裴仲世笑呵呵地说:“我看不像客气,是真心夸你呢。”
父子俩难得这么心平气和地聊聊天。
这些年,裴仲世大约是真的戒了赌,至少他没再找裴林要过钱,精神状态也算稳定。
裴林自认如今的生活十分安稳平静,也不愿多生变故。他用余光悄悄打量着裴仲世,心里不禁感慨,自己搬出家的这些年,父亲明显老了,鬓角开始变白,眼角也长出些细细的纹路。
他有心想缓和与父亲糟糕的关系,也看出了裴仲世此行必定也带着这样的念头,便又主动开口,想找些话题与他聊。
他还记得裴仲世提起的那个学生,于是问道:“他现在在哪里工作呢?”
提起来又有些忍俊不禁:“他以前还找我借过英语作文。”
“之前在企业,做得不顺心,打算试试老师。”裴仲世说,“就考我们学校,也是物理老师。”
他自顾自地念叨着“这何尝不是一种传承呢”,却没有注意到坐在对面的儿子陡然变化的神色。
裴林的嘴角不知不觉已然绷紧,连坐姿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靠在沙发上,右手不自觉地摩挲着沙发的靠背,竭力按下心中的疑惑和快要冲出心口的不满,轻声说:“学校的物理老师又有空缺了吗?怎么会想到考我们学校的物理老师呢?”
“有,有的,”裴仲世没有过多思考,随口回答了一句,“教高三的赵老师身体不好,提前退休了,高中部就空出一个位置——”
话说到这里,裴仲世忽然闭了嘴。
他绷起嘴巴,神色极不自然地看向裴林。
裴林已经全然陷进沙发。他把头向后靠在沙发背,深深呼出一口气。
“既然有一个位置,为什么你不能去呢?”裴林说话的声音依然很轻,那话中带着的情绪却压得人快要直不起腰,“不能考虑原有的老员工,非要重新招聘新的老师?这是什么道理,我不理解,爸。”
裴仲世慌乱地避开他的视线,低头不语。
裴仲世和林粒都是那所中学的老师。
两位老师都很出色,他们的儿子更加耀眼。这是令人羡慕的一家三口,但这些羡慕,止步于三年前的那个除夕夜。
裴仲世从前就爱打牌,这些年变本加厉,林粒看不过去,两人便总因为这件事争吵不休。
那个除夕夜,两人又是大吵一架。林粒本也不是什么性子温柔的人,当场翻脸走了人。
结果……
那之后,裴仲世便一蹶不振,更加沉迷打牌。
小打小闹的几十一百,逐渐变成了几百上千。
他不知从哪里认识了些不三不四的人,原本的消遣逐渐演变成了真的赌博。后来他欠下了几万块,实在挤不出钱,又拉不下脸找旁人借,就被债主找到了学校。
学生的家长无法容忍自己孩子的老师竟是个被人追上学校讨债的赌鬼,投诉接二连三,学校便将他从物理老师的位置上换了下来,转而去教通用技术——这是一门优先度比体育美术音乐还要更靠后的课。
……旁人也就算了,裴仲世可是高级教师,教出过无数个高考物理满分的优秀教师。
这次事件之后,裴仲世彻底颓废,再也没了往日的精气神。
后来,他振作了一些,也戒了赌,想过重新回去做老师。托了关系也说尽好话,最后还是没成。
裴林也问过几次,给的答复都一样:学校高中部的物理老师,现在位置是满的,实在没有多余的位置让裴仲世回来了。况且裴仲世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不如继续教教别的,也轻松些。
话说得委婉又客气,其实就是不愿让他回来。
裴仲世这次过来无意间提起这件事,无疑是再次掀开了过往的伤疤。
裴林强按下心中的酸楚,说:“这样吧,你先回去,我帮你问问。”
他起身,做出一副赶客的姿态:“我再帮你问问,你先回去——”
裴仲世倒拒绝了:“林林,算了,也别难为你,我……现在教这门也挺好的,压力没那么大——”
裴林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可这一眼看过去,威力胜似千言万语。
……裴林眼睛都红了。
他依然没说什么,只是继续重复着“回去吧”“你先回去吧”。他上手搡着裴仲世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让人无法拒绝的情绪。
赶走裴仲世后,裴林靠着大门,心下一片哀戚。
*
江潮一边听着他说这些,手上一边剥着坚果。很快,裴林手边就摞起了一小堆开心果。
他见裴林低着头绞着手指,丝毫没有吃上一颗的意思,便拍拍手,说:“你不吃我吃了啊。”
裴林还沉浸在那一点小悲伤中,听到这话后无语了一下。他在心里狠狠锤了江潮一顿,又去抓了一把开心果塞进嘴里。
江潮嘴角浮起一抹笑意。他擦干净手,两只手臂向后杵着圆形的沙发凳,长腿伸直,说:“你爸这事,确实不好办。你知道的,裴林,你家里的事我不劝你,但是这件事——”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你别太往心里去了。如果你是学生家长,如果你是学校校长,你会轻易同意让你爸再回去教书吗?”
“我知道,你说的这些我知道。”裴林轻声叹了一口气,“我就是……”
心里难受。
江潮没再说话,伸手揉了一把他的后脑勺,抓乱了他的头发。
裴林发了一会儿呆,又摇头苦笑:“我有时觉得,我都快因为这事ptsd了。我当时第一反应是……”
他看向江潮,很认真地说:“我第一反应是,我爸是不是又在骗我。他说学校里物理老师没有多余的位置,可学校明明在考虑招聘新人。我明知道他不可能这样轻易地回去教书,可真的提起这件事时,首先怀疑的,竟然是他是不是在说谎骗我。我在怀疑,他是不是根本没有问过学校,能不能让他回去教书。”
不信任的种子一旦种下,想要连根拔起就实在太难。
那个瞬间,裴林想了很多。
裴仲世是否真心想回去教书,亦或只是被他问得烦了,随口敷衍?
他真的戒赌了吗,真的和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断了联系吗?先前欠下的赌债,真的还清了吗?
最后,裴林甚至在想,裴仲世这次过来,又是真心想和他缓和关系吗?
他用手按着自己的心脏,胸口是说不出的烦闷和无奈。
那天下午的交谈止于此,江潮说了两句话,又如同以往一样不再吭声。
裴仲世也知道自己又惹儿子不高兴,一连几日都没敢再露面。
日子这么不咸不淡地过了两三天后,某天晚上,江潮拿着一个快递盒回了家。
他把快递盒拆开放到餐桌上,轻描淡写地对裴林说:“给。”
裴林过来看了一眼——
一个线条小狗的马克杯。
裴林还没把东西拿到手里,人先笑了:“怎么想起来买这个?给我吗?”
裴林挺喜欢这个小图案,刚开微博的时候随手换了一个线条小狗的头像。后来,他的小粉丝不知怎的觉得他和线条小狗真有那么一丢丢相似,每每看到新的图案就来@他。
时间长了,裴林竟真的开始收集起这个ip的各色周边。
“嗯,给你。”江潮点了点头,随便指了指那个杯子,说,“之前不是找你借了一个杯子吗,还你。”
前阵子,江潮找裴林借了个杯子带到电视台。裴林当时也不知在想什么,翻找一通后找出个全新的杯子递过去,面上还挂着点红。
结果这杯子不知怎的被磕出一个豁口。
他这一说,裴林自然想起了这档子事:“一个杯子而已,没关系啦。”
还顺便嘲笑道:“阿潮,你嘴好硬啊,怎么会把杯子都用破了?”
裴林美滋滋地收起线条小狗马克杯,继续胆大包天地向江潮开嘲讽:“唉,阿潮啊,你要是在路上摔倒了,你的嘴都能把砸出一个大坑。”
几乎没有人敢在江潮面前这样贴脸开大。
他微微歪着头,用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垂着眼睛看裴林,语气很危险:“裴林——”
裴林呲溜一下跑走!
但还是晚了一步。
江潮已经从沙发上抄起一个小抱枕,轻轻一下拍在裴林的屁股上。
两个同样柔软的物体相撞,落在空气中只有一声沉闷的小声响。
裴林躲回自己的房间,“略略略”地冲江潮做了个鬼脸。
之后又捧起怀里的杯子指了指,冲放门外的江潮竖起一个拇指。
江潮浅浅地笑了一下,说“歇着吧”,自己也回了房间。
裴林目送他回房锁门,在门锁落下的瞬间,他脸上的笑意也悄然消失。
他低头看看自己怀里的马克杯,浅黄色的杯身上小狗两只耳朵飞向后方,正勇敢地向前奔跑。
很可爱的杯子,裴林很喜欢。
这东西是发快递寄来的,算上中间运输的时间,江潮大约就是在两天前下单的。
两天前,裴仲世来家里的那一天。
裴林抱着那只马克杯,额头抵在门板上。
门外又传来了江潮的脚步声,想来是要去卫生间洗澡。
那脚步声短暂出现,之后客厅又恢复了安静。
裴林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只能听到从胸口传来的、震耳欲聋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