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昭自周小风手中接过长枪,但见那枪乌黑泛光,沉沙数年,红缨虽腐,枪身却不见锈迹,古意盎然,寒光扑面,端得是不世神兵。
他小心翼翼抚过枪杆上蜿蜒成曲的雕花暗纹,沉声道:“枪长七尺二寸,枪重九斤八两,不错,此枪正是千军破!”
邢昭曾与裴侯并肩作战,故他此言断下,众人皆是信服,不由大为欣喜。
人群之中,只有阿英眉头微皱,她上前一步,开口道:
“不知可否将枪让我一看?”
周小风方才被她所伤,尚怀愤懑,闻言不禁讥笑:“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片子,少学人家逞强做英雄。”
邢昭重重瞥了他一眼以示制止,而后对阿英道:“姑娘请看,还望当心。”
阿英颔首,双手接过长枪,在掌心掂了一掂,心中有了谱,沉声道:
“枪是假的。”
众人闻言皆惊,石元庆率先吼道:“什么?你说这枪是假?”
周小风忿忿道:“别听这小娘贼胡说,她八成是燕贼奸细!”
邢昭出面主持大局,沉声问道:“姑娘何出此言?”
“少帮主虽见过千军破,却不曾近身查看,不知这枪身与枪头交合处原有小纂刻字,书曰‘忠义乾坤’,正是裴家家训。”
阿英示意众人看去:“此枪轻重长短都与真枪无疑,作假之人不得不说煞费苦心,却偏偏遗漏了这一处,功亏一篑。”
周小风趁机将枪一把抢了过去,众人围上一看,只见那交合处光滑平整,确是不曾有一字半字刻痕。
传递一圈,枪又回到邢昭手中,他查看过后,面色凝重,抬头定定望向阿英,
“此事姑娘是如何知晓?我等如何得知姑娘所言是真是假?不知姑娘究竟是何人?倘若当真如周兄弟所猜,是燕人派来混淆视听的奸细,我等岂能轻易相信?”
阿英心中暗叹一声,在座皆是忠义之士,事到如今,不得不亮明身份好叫他们心安,可如何言明,又言明多少,却是叫她微微踌躇。
沉思片刻,阿英打定了主意。
“还请齐大侠借刀一用!”
话音未落,齐鲁东便觉面前一阵疾风刮过,再睁眼便见腰间双刀已被夺去,不禁大为骇然。
“周兄弟小心——”
阿英手持双刀直向周小风砍去,众人不料她竟突然发难,惊愕之间,黄河帮数人随之拔刀亮剑,匆忙上前营救。吕策急忙躲到后面,石元庆操起双斧却不知该帮哪边,一时呆在原地。
面对众人齐攻,阿英手中双刀翻飞如花,仿如背生双翼,且攻且守,密不透风,不漏丝毫破绽。
她招招向那周小风身上招呼去,却并不伤及要害,周小风一时左躲右闪,被逼得上蹿下跳,好不狼狈。
“大家住手!”
忽有一阵刚猛掌风扑面,夹杂内劲的飞沙走石如暗器般向众人袭来,正是邢昭使了一招开山掌,惊涛骇浪。
这是邢飚独门绝技,刚猛霸道,邢昭深得其真传,一掌拍来迫得众人纷纷后退。
站定之后,黄河帮帮众欲再度攻上,却是被邢昭喝止,方才阿英双刀几次砍劈在周小风身上,都是以刀背相击,他已看得分明,阿英并无恶意。
“且慢——”
与此同时齐鲁东也大声制止众人,方才他失了兵器,一直没动手,在旁可谓是洞若观火,看了个一清二楚,此时不禁沉声问向阿英:
“不知双翅白额虎卓尔聪是姑娘什么人?”
阿英扬手一扔,那双刀不偏不倚正还入一旁齐鲁东腰间鞘中,她坦然回望:
“正是家父。”
昔日裴安元帅帐下有“龙腾虎跃”四大猛将,张龙飞与马腾二将在北伐中先后战死沙场,凌越将军战后受奸相诬陷全家下狱,而绰号双翅白额虎的卓尔聪班师回朝途中察觉不对,索性抗了圣旨,杀了钦使,带着亲兵家将出走叛逃,这才避免步了裴侯与凌将军的后尘。
这卓尔聪原出身绿林草莽,本是洞庭湖畔水匪,昔日裴安带兵岳阳剿匪,二人不打不相识,意气相投结为金兰,故而卓尔聪这才归降朝廷。此番官家要拿裴家开刀,他自是二话不说反了朝廷,又回到洞庭湖落草为寇,干起了老本行。
众人听闻阿英乃是卓尔聪之女无不错愕,纷纷问道:
“此话当真?”
“那刚才那套便是卓家刀法?”
周小风忍不住叫道:“老齐,你看仔细了?她使的当真是卓家刀法?”
“别的我不敢妄言,这江湖上但凡有名的双刀功夫我可是瞎了招子也不会认错。”齐鲁东自己便是使双刀的行家,对双刀刀法自然如数家珍,他没好气道,“况且这姑娘刀法娴熟,没个十年八年练不下来,断然是家传武功无疑。”
再十年八年也究竟是个年轻姑娘,方才他轻而易举就被夺了兵刃,颇有些颜面无光。
阿英向齐鲁东拱了拱手以示歉意,而后对邢昭道:
“三年前北伐之战,宋军兵临颖昌城下,邢老帮主与少帮主带了几人亲自前往兵营,求见裴元帅,自言帮中有弟兄在城中百姓中潜伏,熟知城墙内外布局,愿助裴元帅里应外合,大破燕军。那日是十月初一,刚下过好大一场秋雨,道路泥泞不堪,三日前裴家四郎因意气用事,孤军深入敌营,险些延误战机,被裴元帅当众责以军杖,彼时他伤势未愈,我扶他入帅帐,正与邢帮主及少帮主打过照面。”
邢昭一愣,恍然忆起此事,当时四公子裴昀确实被人搀扶而行,种种细节分毫不差,但那搀扶之人究竟是谁他却是记不大清了。
阿英随即又对吕策和石元庆道:“开封府攻城一战,黄河帮十二位精通水性的好汉随军自护城河突袭燕兵,悍不畏死,英勇阵亡。其中一位好汉姓王名义正,乃是二位义兄,是也不是?”
吕策“啊”了一声,叫道:“是是是!王义正就是我二人结拜大哥!”
大哥身死开封府攻城之战,此乃吕策平生一大痛事,故而无论提及往事如何吹嘘,他都不曾将此事大肆宣扬过。他三人自幼熟识,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此时骤然忆起亡兄,吕策不禁心头酸楚。
而那石元庆更是索性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七尺男儿哇哇大哭:
“大哥!大哥你死得好惨啊!三弟有朝一日一定为你报仇雪恨!”
至此,阿英的身份众人已信服大半,只除了一人。
“我还是不信!”周小风目光不善的打量着阿英,“即便你会卓家刀法,知晓当年军中之事又如何?那白马银枪赢四郎是何等风流人物,怎会看上你这姿色平平的丑娘子?!”
卓尔聪之女自幼丧母,裴夫人怜其孤苦,待与亲生女儿无疑,及笄之后,更是与四郎裴昀定下婚约,倘若不是边关起了战火,裴昀随父兄奔赴战场,二人早已该成了夫妻。故而阿英若是卓尔聪之女,那便更是裴家未过门的儿媳。
而那裴家四郎文武双全,俊朗非凡,每每上阵杀敌,身先士卒,白马银枪,名动天下,军中皆呼之为“赢四郎”。
“他奶奶的,你管人家两口子怎地看对眼的!”
石元庆不耐烦的骂了周小风一嗓子,随即擦干眼泪,跳起来急吼吼的冲到阿英面前问道:
“你既是裴四郎的未婚妻子,那四郎如今何在?”
邢昭等人亦是反应过来,七嘴八舌焦急问道:
“正是,裴四公子何在?”
“四郎可还在世?”
裴府四位公子,大郎裴昊与妻皆在北伐之中战死颖昌。班师回朝之后,金銮殿前,官家下旨将裴家治罪,三郎裴显性情急躁,当庭大骂,触怒龙颜,被下令杖毙庭前。自此武威候府削爵抄家,女眷没入教坊,男子刺配崖山,一众老小行经湘西武陵山鹞子岭,遭山贼袭击,所有官兵囚犯无一生还,二郎裴昱四郎裴昀亦然。
世人皆知,自大宋战败和谈至裴家被弹劾治罪,都是那朝中奸相韩溪斋一手所为,他贪生怕死,一力主和,自然将裴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坊间传言,所谓山贼云云根本是无稽之谈,乃是那奸相暗中派了杀手将裴家斩草除根。
天下英雄恨得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那奸相自知仇敌众多,身边招揽了不少武功高强的死士,出入相随,多少义士舍身刺杀却无功而返。
本以为裴家儿郎已是遇害,谁料到鹞子岭一难后,武林中悄然流传出一份悬赏令,价值千金,悬得正是四郎裴昀的人头。众人心中不禁燃起希望,莫非这裴四郎死里逃生,尚在人世?
此时此刻,阿英面对众人这些殷切激动的目光,心中不禁百味杂陈,她捏紧藏在袖中的双拳,咽下满腔苦涩,缓缓道:
“四郎,尚在人世。”
“昔日沙场之上,他为护驾东宫,被燕军中一高手打伤,命悬一线。随后金銮殿上,又被预先埋伏的武德司大内高手出手暗算,洞穿了琵琶骨,这才不得不束手就擒。鹞子岭之劫,碧波寨得到消息,前去救援,却终究是晚了一步,只保下了四郎一人......”
阿英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四郎伤势过重,这几年一直在他处养伤,不易露面。此番我便是受他之托,前来拿回属于裴家之物。”
齐鲁东听罢大为欣慰:“裴家忠肝义胆,血脉尚存,终是苍天有眼!”
裴家四子,三子皆是裴侯夫妇收养的义子,唯有四子是嫡传血脉,如今四子尚在人世,众人无不欢喜。
邢昭更是肃容向阿英抱拳道:“姑娘侠义贞烈,为夫以身涉险,邢某佩服!”
其他人亦是纷纷敬佩道:
“姑娘实乃巾帼英雄,女中豪杰!”
“阿英姑娘,我石元庆是服了!”
连周小风也不情不愿的拱手道:“是我周小风有眼不识泰山,方才得罪之处,还望姑娘莫怪。”
“周兄言重了,燕贼诡计多端,周兄为大局谨慎行事,乃是理所当然。”阿英拱手还礼,复又道,“而今当务之急,是大家齐心合力,查到真正千军破的下落。在下来迟一步,是在深州才追上的,少帮主既然在那东明县便派人盯梢,敢问帮中兄弟可有发现蹊跷之处?”
后一句话是对邢昭说的。
邢昭便将日前在东明县府衙盯梢的两个帮众唤上前来:
“王有宝,柴老四,你二人可有注意到蹊跷之处?那几日间除了这支押送队伍,还有何人出入府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