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新婚之夜
李寻欢轻功施展到极致, 赶回梅庄。
只见庄内烛火通明,人声鼎沸,令狐冲、林平之拿着喜服站在门外, 看见他,一起上来拉了就走。
蓝凤凰拿着妆盒, 赶上来笑道:“新郎官可是需要伺候净面化妆吗?我可是手熟得很呢!”
令狐冲一把将李寻欢推进房里,回头笑道:“李大哥天生丽质,不需要啦, 你们还是去打扮新娘子吧!”
蓝凤凰跺脚道:“新娘子早就穿戴整齐了,哪里用得上我献殷勤?”
一瞥眼看见曲洋匆匆走了出去, 忙叫道:“新郎、新娘都到位了,曲长老, 你这位主婚人朝哪里去呢?”
曲洋赶到庄门外,等了好一会儿, 才见刘正风飞奔而来, 还不时回头看身后是否有人跟踪。
见他如此小心, 曲洋飞身上树,替他哨探一番, 跳下来笑道:“身后干净得很!你也太小心了,华山派的令狐冲一大早就赶过来了, 偏你还要跟着去西湖边白吹风!”
刘正风叹道:“令狐贤侄装病,自有他师母、师妹打掩护。我受掌门师兄嘱托而来,家里又有妻儿老小, 岂能不小心翼翼?”
两人携手赶到喜堂,李寻欢已经换好一身喜服, 正与童百熊、令狐冲等人大声说笑。
曲洋、刘正风上前道喜,刘正风笑道:“李兄得偿所愿, 以后尽可纵情于山水间,演奏渔樵问答了!”
李寻欢听他说破前事,但笑不语。
童百熊挠头道:“大伙儿都说前一阵子的教主是李兄弟假扮的,怎么就我没看出来?李兄的易容术也太过玄乎了吧?”
众人皆笑,忽听黄钟公大喊一声:“花轿到!”
房内霎时寂静无声,大伙儿都规规矩矩地站在自己位置上,翘首以盼。
李寻欢快步迎了出去,八个紫衫侍者抬了一顶朱红色大轿,慢慢走至院内停下,任盈盈、曲非烟俏立两旁,分别端着喜果、宝瓶。
令狐冲、林平之递上弓箭,李寻欢搭箭拉弓,正中轿门,众人轰然叫好。
任盈盈、曲非烟掀开轿门,一起笑道:“新娘子下轿了!”
轿中人凤冠霞帔,火红嫁衣,缓缓走了出来。
东方不败没有戴盖头,只凤冠上缀着一层珠帘,众人都识得他是昔日教主,却又觉出不一样的仪态风情来。
本有几分不信教主原是女儿身的教众们,此时便不由得想道:这么美的样貌,往日怎么没看出来呢?
李寻欢上前携了东方不败的手,低声笑道:“真美,天上的月亮都被你羞得躲进云里去了呢!”
东方不败微微一笑,与他并肩一步步走进喜堂。
曲洋高声叫道:“新人拜天地喽!”
本站在门口的教众忙忙地让开,生怕无意间受了教主的礼。
两人在此地皆没有亲人,曲洋将“拜高堂”化为“拜谢亲朋”,因童百熊于东方不败有恩,便由他站着受了新人半礼。
夫妻对拜过,东方不败拉过站在一边的任盈盈,高声宣布道:“自今往后,日月神教教主之位传给圣姑任盈盈,若有人违逆新教主,便是不服我东方不败!”
教内长老、堂主等高层皆已提前得知此事,登时欢声雷动表示赞服。
普通教众乍闻此事,先是心下一惊,继而想到圣姑一向待人宽厚,也大声欢呼起来。
任盈盈伸手,止住众人道:“今夜,是咱们东方太上教主的新婚之礼,这杭州城内尚有许多五岳剑派的人虎视眈眈,诸位轮番喝过喜酒,便需出去巡视,小心戒备,绝不可让宵小之辈有机可趁!”
说罢,先躬身向东方不败行了一礼,转身出去将长老们分作两班,安排巡视。
童百熊拍胸笑道:“东方兄弟!你尽管和李兄弟洞房花烛,我们几个老兄弟就守在洞房外,绝不让任何人靠近一步。”
桑三娘笑道:“你们几个守在洞房外,教主还如何洞房花烛呢?”
众人听出言外之意,又见东方不败只是面颊晕红,毫无恼怒之意,便一起哄堂大笑起来。
次日一早,新房内迟迟没有动静,众人只当新人们良宵苦短,也不好去打扰。
谁知直到日上三竿,竟还是毫无动静,曲洋敲了门,半晌无人应答,推门进去,才发现已经人去房空。
一对燃尽的喜烛下,放着一个紫檀木匣子,上面龙飞凤舞六个字:赠予梅庄主人!
曲洋叫来黄钟公等人,打开看时,除了二十个金元宝,还有四粒丸药。
丹青生喜道:“是三尸脑神丹的解药!”
黄钟公、黑白子、秃笔翁皆是大喜,拿过解药吃了,方向远方跪谢不迭。
杭州城外官道上,令狐冲歪歪斜斜骑在马上,向另一匹马上的林平之道:“李大哥他们夫妻打算去哪儿呢?如此神秘,就连咱们也不给透漏!”
林平之道:“他们只想过清净日子,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啊!”
他勒住马缰,向令狐冲拱手道:“既然回了城,咱俩也就此别过吧!”
令狐冲打了个哈欠,俯身过去拍着林平之肩膀道:“别什么过啊!李大哥还托我照顾你呢!走,先去陪哥哥喝三杯去!”
说罢,不由分说,抓过林平之手中缰绳,纵马向城门驰去。
百里之外,一辆马车慢悠悠地驶过青石板路。
李寻欢一手驾车,一手搂着自己的新娘子,叹道:“害得你洞房花烛夜在马车上度过,真是过意不去!”
东方不败靠在他肩头,低笑道:“那里不是咱们的家,又是任我行,又是少林、五岳的,到底不能让人安心!”
李寻欢叹道:“确实如此,任我行碍于五岳剑派、少林、武当的威胁,只能对我点到即止!五岳剑派、少林、武当害怕咱们与任我行联手,也只能按兵不动。是非之地,还是早早离开为好。”
他松开马缰绳,任驾车的两匹马自由向前,将东方不败搂在怀里:“不过,新娘子好歹娶到手!随时都可以洞房花烛喽!”
说罢,低头在新娘子唇上重重亲了一口。
七日后,二人卖掉马车,乘船向南,在福州一处小镇买了所宅子住下。
新宅子里,两人真正度过了新婚之夜。
小镇名唤平安镇,人口不多,且民风淳朴,对新搬进来的小两口充满善意。
过了两日,就有邻家妇人来串门,邀请这家的新媳妇一起去集上买针线、选鸡崽;不到三日,就有街上的汉子,来与这家的男人喝酒论江湖。
镇上的人从未见过这么恩爱的夫妻俩,经常看见他们并肩携手在街上散步,李家官人会俯身采一朵小花,为娘子簪在鬓间。
李家娘子做得一手好针线,李家官人经常穿着簇新的丝绸袍子,坐在街头与镇上的老人家下棋。
他们待人和善,尤其是李家官人,常常面带微笑为不识字的外地人代写家书,或者,免费教街上顽童诵读千字文。
过年时,镇上没有人与他们沾亲,却都不约而同地上门给他们送年糕。
窗外,大雪翻飞,李寻欢拥着东方不败坐在床上,听街上迎新送旧的花炮声,低声道:“东方,新年快乐!”
东方不败偎着他,柔声道:“寻欢,咱们每一年都要像今日一般快乐!”
每一年?李寻欢怔住了,那个“一年”又涌上心头,他忽然想道:有多久,没有想起过表妹了?
他搂住东方不败,缓缓道:“好!咱们每一年都要这般度过!”
春天时,他带着东方不败去了一趟福州,正式收林平之做了弟子,将飞刀传给他。
林震南夫妇听说他就是江湖上名动一时的“魔刀”,激动得几乎要跪下。
日月神教在新任教主任盈盈的治理下,慢慢开始摆脱魔教的恶名,连带曾击败任我行的“魔刀”,也开始成为江湖中的奇侠。
林平之有了飞刀绝技傍身,东方不败又引导他与任盈盈通信,获得日月神教的庇护,福州林家再不是可以随意被灭门的存在了。
一年时间渐渐近了,一日夜里,夫妻俩行过床第之事,东方不败汗津津地躺在李寻欢怀里,叹道:“从决心修炼葵花宝典时起,我就没想过此生还能得享床笫之欢!”
他抬头在李寻欢脸上亲了一下,羞道:“谢谢你,寻欢!”
李寻欢与他温存良久,方打来热水,细细替他擦拭干净,换上干净亵衣,看着他含笑睡下。
待到窗外微微发白,他忽然摇醒东方不败,急道:“东方,倘若我有一天不见了,你千万不要着急,纵是隔着千山万水,我总会回到你身边的!”
东方不败睡眼惺忪,还以为在做梦:“什么?”
然后,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中,他看见李寻欢的身体慢慢虚化,终于化作虚无。
第042章 Happy ending
那对恩爱的小夫妻消失后, 平安镇的人叹息了好一阵子。
半年后的,黄昏落日的余晖下,一个身材高挑的妇人出现在街头。
正收摊的王婶第一个认出了她, 忙笑着打招呼:“李家娘子,回来了哦?大官人哩?”
李家娘子清秀的脸上, 露出一丝茫茫然的微笑:“他,会回来的!”
说罢,加快脚步回到自家宅子里去了。
半年时光, 他已经跑遍了福州、黑木崖、杭州,一切李寻欢可能会出现的地方;他甚至上少林寺礼佛, 到南海求拜观世音,向方证大师、恒山三定忏悔前半生罪孽, 皆是徒劳。
李寻欢就是消失了。
他推开房门,夕阳已是沉下去, 窗边摇椅上, 隐约坐着个人影。
东方不败的心一阵狂跳, 颤声道:“寻欢!”
那人影没有如往日般消失,反而站了起来, 短发,不伦不类的古装, 滑稽可笑的礼仪:“东方教主,好久不见!”
东方不败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是你,你……”
这人是谁?为什么有一瞬间感觉他该知道寻欢的下落?
那人忙道:“东方教主, 咳咳,莫激动, 在下灵小通,咳咳, 我就是来告诉你李探花下落的!”
听到李寻欢下落,东方不败手指一软,蓦然泄劲。
灵小通抢回自己衣领,狂咳一阵,还未平息喘息,又被一把抓住:“寻欢在哪里?”
灵小通忙道:“当然是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一年前让你们选择,教主大人选择回自己的世界。李探花说听你的,但要加一年期限。现在期限到了,自然就回去了!”
“他为什么要附加一年期限?”东方不败后退一步,跌坐在椅子里,“他还是忘不了林诗音,对不对?”
“唉!”灵小通叹道,“一个能把未婚妻让给结义大哥的人,你能指望他做出什么样正确的决断?”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水球,猛吸两口,喘了口气,接着道:“他当时在感情和道义之间左右摇摆,眼看要选另一边。幸而我灵机一动,假装尿遁,误把一本《笑傲江湖》遗漏在桌上。”
东方不败干枯的唇瓣机械般地动了动:“《笑傲江湖》?什么?”
“嘿,就是剧透你悲惨死亡结局的故事书!”灵小通四下看了一眼,飞快低声道,“李寻欢一看,果然心疼了,就顾不得要照顾林诗音、阿飞之类的承诺了。等我回来时,他果然选了你,不过要加一年的期限。”
“原来如此,他不过是可怜我。”东方不败双眼中的光辉彻底失去了,刚进门时仿佛丢了半条命,如今,整条命都没了。
灵小通忙道:“教主,唉,教主!你别伤心啊,李寻欢现在已经知道后悔了,正在那边世界发疯,没日没夜地念叨你的名字呢!”
他顾不得不能接触虚拟人物的规定,抓住东方不败的衣袖,拼命摇晃起来:“别泄气啊,咱还能HE!”
“他对你是爱情啊!”灵小通嘶吼道:“一年前可能还不够多,但现在已经足够追妻火葬场了!要不要给他个机会,嗯?”
东方不败回过来一丝活气:“什么机会?”
“那个,”灵小通搓着手笑道,“咱上次不是联合穿越科搞了一次穿越嘛?这边世界已经被穿过一次,故事核有些不稳当了。”
他有些心虚地道:“你要想见他,就得到那边世界去。怎么样?愿意到陌生世界生活吗?”
东方不败怔了怔,道:“倘若他还是选了表妹呢?”
“拜托,”灵小通恨铁不成钢地道:“你俩都三媒六聘、拜堂成亲了,能不能自信些?”
灵小通腕上手环忽然开始闪烁,他慌起来:“去不去?一、二、三,快决定!”
东方不败见他整个人开始虚化起来,心一急,道:“去!”
恍惚间,灵小通的虚影仿佛打了个响指,一切陷入黑暗。
平安镇那对小夫妻彻底消失了,众人慨叹一番,又回归到自己的正常生活中去。
独王婶没事儿还会念叨两声:“那天真的见到李家娘子回来的呀,不会是被抛弃了吧?”
东方不败直接降落在李园,与林诗音打了个照面。
他刚要开口解释,林诗音清叱一声:“什么人?”
肩上披帛一甩,拔下头上发簪,竟与东方教主打了二十多个回合。
东方不败一开始还存心退让,后来见林诗音手法精妙,也不得不小心应对起来。
“东方!”熟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东方不败手下一顿,竟被林诗音的发簪戳中肩头。
“东方,”李寻欢快步上前,揽住东方不败肩头,疾点他肩头穴止血,嗔道,“怎么不躲开?”
东方不败垂头道:“是呀,我是该躲开些,又何必多余来此碍眼?”
李寻欢听他语气低落,长叹一声,道:“都是我的错”
话语戛然而止,东方颊上滑落的湿痕,一下子堵住了他的心。
他顾不得林诗音在眼前,忙抱住道:“对不起!只要你还愿意要我,我再也不会离开了。”
他从东方不败肩头向林诗音道:“这是你嫂子,久别重逢,太欢喜了!”
林诗音疑道:“你不是说他武功天下第一,便是小李飞刀也不是对手吗?怎么躲不开我的发簪?”
李寻欢笑道:“《怜花宝鉴》是武林奇人王怜花前辈的毕生绝学,你练习了这一年多,已可跻身江湖一流身手。他心思恍惚之下,躲不开有什么奇怪?”
他松开怀抱,东方却只是倚着不放,想来是既喜又羞,不愿见外人。
李寻欢向林诗音使了个眼色,俯身将人抱起,直向冷香小筑飞跃而去。
阿飞闻声赶来,遥遥只见到二人背影,忙向林诗音道:“林姐姐,可是东方先生回来了?”
说罢,就要向冷香小筑追去,林诗音忙拉住他,道:“东方先生现在没功夫见你,你还是接着练剑去吧!”
糊弄走阿飞,她看了眼冷香小筑,也转身离开了。
就算是有遗憾,这半年来,面对李寻欢的矢志不渝,遗憾也慢慢消逝了。
况且,她林诗音如今医毒双修、武力超群,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医、女侠,再不是每日枯坐小楼遥望情郎的闺阁弱女了。
她还有许多事可做,要做,想做!
进了冷香小筑,李寻欢将怀中人小心翼翼地放在铺着虎皮的紫檀木椅上,抬起他挂着泪痕的脸蛋,掏出怀中手帕细细擦拭,柔声道:“好娘子,为夫错了,莫再哭了!”
东方不败睁开泪眼,见他下巴胡茬唏嘘,眉目间泛着淡淡的青色,身上尚有酒味,忍不住伸手道:“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李寻欢握住他的手,放在颊边,低声道:“我以为错过了毕生挚爱,这一生都要在酒精与痛苦中度过了!天可怜见,又把你还给了我。”
“我是”东方不败想告诉他,自己为何会来,话到嘴边,隐约觉得有人助他,却如何都想不起来是谁,最终只是道,“我来和你在一起!”
李寻欢将他拥在怀里,空荡荡半年的心终于获得圆满。
吃晚饭时,阿飞终于见到了他的东方先生,一袭红衣,长发及腰,发髻间斜插着李大哥购置许久的一支玉簪,含笑进来,唤他:“小阿飞!”
完全陌生的容貌,女子打扮,神态语气却是极熟悉的。
阿飞毫不迟疑地欢叫一声:“东方先生!”
然后,他顾不得一贯的矜持高冷,扑进东方先生怀里,小手环住他的腰。
触及东方先生的微湿发梢,阿飞恍然道:“怪不得林姐姐说不方便,原来先生一下午不出来,是躲在冷香小筑洗澡呢!”
李寻欢低咳一声,转过脸去,不敢看林诗音。
东方不败脸红红的,还是强撑着过去,向林诗音打招呼道:“表妹!”
林诗音俏脸微红,笑道:“嫂子,小妹中午不知嫂子身份,误伤了嫂子,得罪了!”
她一连三声“嫂子”,让东方不败大大松了口气,想及下午在冷香小筑的胡天胡地,愈发觉得脸红心热。
见娘子害羞,李寻欢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的脸面,忙拉住东方,请大家就坐吃晚饭。
李园的生活,温馨而快乐,林诗音每日都有病患上门,阿飞除了练剑、习字,就是缠着先生说话。
与中原八义解开误会后,铁传甲已重出江湖,过年回来,见到传说中的东方先生,刺绣、厨艺样样精通,把少爷照顾得无微不至,也不由得欣慰至极。
江湖上再有人上门挑战,往往还未找到李寻欢,就被阿飞、林诗音或者李夫人打得铩羽而归。
久而久之,天下最不能招惹的地方,李园名居榜首。
小李飞刀,除与嵩阳铁剑打了场友谊战外,大多数时候只能在刀囊里吃灰。
李寻欢拔刀四顾,却找不到能让他出手的对手,不由得慨叹:江湖,平静寂寞如斯啊!
数年后,他终于耐不住刀锋寂寞,携爱妻东方、“爱子”阿飞买船出海,寻访世外高人。
那就是另外的故事了!
第043章 复明
花满楼醒来时, 发现自己能看见了。
清晨的阳光,透过烟雾般的纱窗,折射出金色的光影。天蓝花纹锦缎床帐, 一层层地卷上去,恍若退潮的海浪。
花满楼用全新的眼眸, 细细打量这个房间的丝丝毫毫,极美好,极诡异的感觉。
他是在小楼睡下的, 却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
黄花梨木桌椅,绘制千里江山的屏风隔断, 琳琅满目的紫檀博格架,显示这房间的主人既富有, 又有着蓬勃的野心。
花满楼从床上坐起,身上丝绸亵衣形制特异, 他走到一面打磨光滑的镜前, 里面的人身形高挑, 容颜如玉,俊眉修目, 发丝浓密且微卷。
即便从未见过自己成年后的样子,花满楼也确信这张脸、这副躯体皆不属于自己。
他摊开手掌, 十指修长有力,掌心、虎口覆着一层薄茧,这人善使一种握在掌心且小巧的兵器。
花满楼拿过椅背上的衣物, 穿戴整齐,蓝色圆领长袍, 看起来像是唐宋形制。
他刚穿戴整齐,门外有人敲门道:“顾公子, 相爷要见你!”
花满楼心念疾转,这具躯体姓顾,此地有位相爷,明朝只在洪武年间有丞相称呼,如今只有“阁老”,加上衣服形制,难道自己当真已到了异世?
这一转念不过在瞬间,他口中答应一声,拉开房门。
满院阳光,洋洋洒洒地照在红花绿柳、青石砖地面上,花满楼差点儿流出了眼泪。
有多久,只能在黑漆漆的世界度过?能再看一眼这红花、绿叶、青石、蓝天,既是身处异世,也值得感恩庆幸了。
门外站着一家仆打扮的年轻男子,太阳穴微鼓,显然内家功夫不弱。
他躬身笑道:“顾公子,相爷在花厅。”
说罢,转身就走,显然对这位“顾公子”虽有一分恭敬,但也不多。
花满楼愈发谨慎起来,跟着这家仆穿廊过园,一路雕梁画栋,更有奇石异木、珍禽异兽无数,便是富甲江南的花家,也无如此豪奢。
花厅甚宽阔,厅外十余位精悍侍卫,厅内十余位妙龄丫鬟,鸦雀无声,一声咳嗽也无。
厅内坐着一个中年男人,紫膛国字脸,五络长须,正提腕运笔,画一株豆绿牡丹。
那家仆在厅外停步,无声侍立,并无通报的意思。
花满楼心下忖度,缓缓走上前去,幸而那相爷远远就招手道:“惜朝啊,来看看义父这画怎么样?”
这躯体的名字是顾惜朝!
花满楼不动声色地上前,看了一看,斟酌着夸道:“叶绿花娇,色彩深浅有致且不失明快,笔触纤细明晰而不失力道,好画!”
相爷笑道:“花鸟工笔画,古往今来又有谁比得过咱们官家,我练了一辈子,也不过临摹得皮毛罢了!”
官家?善花鸟工笔,难道是遭受靖康之变的宋徽宗赵佶?这相爷,难道是宋代有名的奸相蔡京?看画技又似乎远远不及
花满楼思绪未定,那相爷已挥手退去身边侍女、侍从,低声道:“你今日就回去吧!切记,一定要依照咱们昨夜议定计划行事。连云寨可以全灭,戚少商却须生擒!”
什么计划?连云寨是哪里?戚少商是谁?花满楼一头雾水,灭寨擒人,其中必有阴谋。
他顺着对方的话垂首称是,那相爷从袖中摸出一张纸给他,挥手道:“去吧!”
花满楼走出相府大门,回首看去,见门匾上两个漆金大字:傅府!
宋徽宗时代,有十二位丞相,并无姓傅的。
他站在相府门外的大街上,一时前路茫茫,不知身处何方,这个连云寨在南在北、是忠是奸更是毫无线索。
忽有两个年轻汉子迎上来,其中一个黑壮些的面有疲色,神态谄媚道:“大当家,您可算是出来了!我和霍乱步在这儿等了一夜呢!”
大当家?听起来像山寨土匪的称呼。
另一个俊秀些的汉子不屑道:“冯乱虎,咱们大当家是相爷义子,到相府就是回家,哪里需要这样瞎操心?”
花满楼完全不知道这两个人是谁,听起来像是这顾惜朝的下属,他们难道是连云寨的人?却又缘何要屠灭自己寨子?
他淡淡道:“相爷让咱们回连云寨去!”
冯乱虎喜道:“可是杀无赦计划要发动了?”
“别在街上胡说!仔细暴露了身份。”霍乱步忙推他,看了眼四周,小心翼翼地道:“大当家,我已备好骏马、行装,随时都可以出发!”
花满楼环视四周,街道宽阔笔直,富丽庭院鳞次栉比,街上却甚少行人,显然是高官显贵的住宅区。
他有心想打探现在局势,却不好直宣于口,只得暂且装聋作哑,随着两人走到街口,果然有三匹毛光油滑的枣红色骏马,拴在一株百年榕树下方。
走过两条街,进入闹市区,花满楼先跳下马来,对身后两人道:“此地人多,小心纵马伤人,咱们还是牵马步行吧!”
从他俩震惊的神态来看,这顾惜朝显然以往并不是个为他人着想的好人,花满楼补了一句道:“还是不要引人注意的好!”
两个年轻人恍然大悟,忙跳下马背,随他牵马走过闹市。
此时天色尚早,闹市中多是卖早点儿摊铺,糍糕、五味粥、炊饼、灌汤包
那霍乱步见大当家走得极慢,对每一样食物都看得十分仔细,立时会错了意,忙上前低声道:“大当家还没有吃早饭吧?前方便是有名的三合楼,咱们不如吃了饭再走。”
花满楼心念一动,酒楼往往是消息聚集地,何不去坐坐,探听下局势?
酒楼生意最好的时候,往往是午后到晚上,早上的生意通常不会太好。
这三合楼却是例外,一大早就坐满了客人,那霍乱步排出两只大元宝,才换来了二楼靠窗的位置。
花满楼坐在窗边,极目四望,错落连绵的屋舍民宅之外,四楼一塔,拔地而起,异常醒目。
那冯乱虎凑上来看了一眼,惊叹道:“那里,莫不是传说中的金风细雨楼?”
霍乱步也道:“四楼拱卫一塔,不错,也只有金风细雨楼有这气势了!”
金风细雨楼?花满楼喝了口茶,暗道,古怪又有趣的名字。
他一面喝茶,一面有意仔细聆听楼内人谈论话题。
幸亏顾惜朝内力甚好,且花满楼目盲多年,听声辩位自有一套心得,细心留意之下,很快就有所收获。
隔三张桌子,有四个江湖汉子,正在谈论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的势力争夺;隔五张桌子,一对年轻男女,正在叹息武林四大世家的不幸陨落;楼下楼梯拐角处,三个老者,正在赞扬天下四大名捕的秉公执法
花满楼心念一动,起身对两人道:“你们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来!”
他转身下楼,正要与三个老者攀谈,忽觉身后两道目光,如芒在背,他不动声色地出去买了四块红豆饼,包在手帕里,又回到楼上。
两人见他买了零嘴回来,都是喜出望外,一个劲儿地夸大当家体贴下情。
三人吃了饭,又慢慢地牵马出了城。
花满楼有意引着两人谈论江湖、朝堂,冯乱虎、霍乱步正是充满热血的年纪,话匣子一旦打开,立刻连绵不绝起来。
此时果然是宋徽宗时代,奸相蔡京依然把持着朝政,顾惜朝的义父傅宗书则是蔡京推在前台的傀儡丞相,朝中势力有蔡京、诸葛正我、米苍穹,江湖势力则有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武林四大世家、武林十三家
花满楼暗叹一声,这些势力闻所未闻,看来,不止换了时代,连空间也变换了。
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意义是什么?阻止杀无赦计划?拯救连云寨?
他又问起两人对连云寨的看法。
霍乱步笑道:“大当家,连云寨虽然号称天下第一寨,其实不过是戚少商手下的一窝土匪。大当家只要向他们宣谕相爷手令,这伙人还不望风而降?谁不愿意跟着大当家替相爷办事,为朝廷效力呢?”
冯乱虎也笑:“相爷恁的小心,派了四、五路人马来收拾连云寨,依我看,咱们大当家一个小指头就灭了他们了!”
花满楼心底一沉,手指不由得抓紧袖中那张纸,那是一张委任状,他刚借洗手之机看过了,傅宗书委任顾惜朝为平匪总指挥。
却不知另外的三、四路人马是谁?这个没有陆小凤的世界,又该向谁寻求帮助?那传说中的四大名捕是否当真靠得住?
此时已是初夏季节,天气多变,早上还是蓝天白云,中午一阵狂风过去,天色就变得黑云压顶起来。
三人纵马疾行,却依然在路上淋了雨,遥遥看见一间茅舍小店,忙赶过去躲雨。
冯乱虎、霍乱步自去安顿马匹、行礼,招呼店家准备热水、饭食。
花满楼站在廊下,细看漫天狂雨,不由得感叹造物主奇思妙想,以雨线为天地编织出别样风景。
雨水中传来车轮辘轳,还有孩子的声音,花满楼细听一阵,忽然抄起门口的两只竹伞,冲进雨里。
一顶小轿陷进了泥里,四个童子满身泥污,正拼力想将它推出来。
花满楼将两把竹伞递给孩子们,高声道:“前面有家小店,你们快过去躲雨吧,等雨停了再来推这轿子!”
四个童子皆惊疑地看着他,一起闪身避开竹伞,齐声道:“多谢你了,我们自己可以。”
他们身法轻灵迅捷,显然非是一般孩童,花满楼叹口气,将竹伞塞给其中一个童子,挽起袖子道:“我来帮你们!”
他推了一下,轿子看起来小巧,却颇有份量,竟然一时未能推动。
第044章 轿中人
他站起身, 笑道:“这轿子难道是玄铁做的吗?”
见他运功于掌,就要再去推动轿身,四个童子心下焦急, 刚要上前阻止,轿内穿出一个清冷的嗓音道:“不用了, 就将轿子留在此地,你们都到前面客店去吧!”
一个童子道:“公子,你也出来吧, 我们抬你过去!”
其余三个童子都跟着附和,花满楼本有些猜测, 此时方确定轿中人确有不便,也道:“里面的公子可是身子不适吗?公子若是不嫌弃, 在下愿意略尽绵薄之力。”
轿中人道:“公子也请到店中避雨吧,我在里面坐着就很好!”
他不走, 四个童子也跟着不动, 轿中人又催道:“你们这样站在雨里, 明日倘若生了病,又有谁来护持我呢?”
四个童子面面相觑, 又把目光一起放在花满楼身上,满是不信任之色。
花满楼只得当先走了回去, 四个童子慢慢跟在后面。
冯乱虎、霍乱步已经看着店家烧了热水,看见大当家衣衫尽湿地回来,殷勤道:“大当家, 到房里洗个热水澡吧!”
四个童子探头进去定客房,老店家佝偻着腰走出来道:“乡野小店, 也就三个房间,都被这两位大爷定下了, 四位小哥儿且到前面看看吧!”
花满楼正拿过霍乱步手中布巾,擦头上的水,闻声道:“把我的房间让给四个孩子,既有烧好的热水,也给孩子们先用吧!”
又柔声向四个童子道:“你们可带了替换衣衫?先去洗个澡,再喝碗姜汤吧!”
四童子见他容貌俊美,言语温柔,也禁不住新生好感,道谢谦让一番,被花满楼劝着去了。
霍乱步忙把自己的房间又让了出来,花满楼简单洗漱了,换了件青色衣衫。
冯乱虎送上热腾腾的饭食,花满楼让店家找来饭盒,装了两样清淡小菜,一碗浓汤,一手撑伞,一手拎盒,又走进雨里。
小轿依然静静停在雨中,花满楼在轿前站住,朗声道:“公子,天色转凉,你又身体不适,吃点儿热的驱驱寒吧!”
轿中人道:“谁说我身体不适?”
花满楼讶异一瞬,谦声道:“对不住,我刚见你离不开轿子,还以为是身体不适呢!”
静默一瞬,轿中人道:“多谢你!”
花满楼将饭盒递过去,轿帘内身出一只手,手指白皙、修长,指尖灵秀纤细。
好美的手,花满楼心中一动,难道这不能出轿的人,竟然是一位美丽的女子吗?可声音又不像。
那手指伸了一会儿,微微一缩,似要收回去,花满楼忙把饭盒双手奉上:“乡野粗饭,不成敬意!”
轿中人接了饭盒,笑道:“出门在外,又如何有诸般讲究?”
花满楼撑伞站在雨里,想到这秀手的主人,孤零零地坐在轿里,心中愈发不忍。
他绕着轿子走了一圈,见两个轮子皆陷在稀软的淤泥里,动一动,就要裹上厚厚的泥巴,确实难以移动。
花满楼走回小店,转到后院,探头道:“老人家,您这儿可有不需要的草灰?”
老店家正坐在灶边吧嗒吧嗒地抽旱烟,店家娘正佝偻着腰在灶边擀面条。
听到声音,老店家抬起头,混浊的老眼望着花满楼,显然没听清问话。
花满楼又说了一遍,老店家才指着灶后,粗声大气地道:“那里还有两筐,本来是打算雨后垫院子用的,公子既然需要,就拿去吧!”
花满楼道了谢,先拿出一吊钱搁在灶上,店家娘依然在哐当哐当地转动擀面杖,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客人的善意。
一股幽香似有还无,花满楼眼神一凛,才拎起两筐灰慢慢走了出去。
冯乱虎正在草廊下吃面条,见他拎着草灰出去,慌道:“大当家,我来吧!”
忙忙地放下饭碗,拿过廊下的扁担,担在肩上,霍乱步闻声也赶了出来。
花满楼便指挥他们两个,将草灰洒在小轿四周,又走到轿前,恭声道:“里面的公子,在下找了两个人,想再试一试,你坐稳些。”
轿中人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轻短,听不出男女。
冯乱虎向霍乱步挤挤眼睛道:“怪不得大当家这么殷勤,感情里面是位千金小姐!”
花满楼只作听不见,让他二人去轿后推,自己拉着轿竿,运力一提,轿子终于从淤泥中抬起了些。
三人连推带拉把小轿弄到屋檐下,四个童子正好收拾整齐下来,见轿子回来,都是喜出望外。
一个童子打起轿帘,笑道:“公子,房间已经收拾好了,下来歇歇吧!”
轿中人轻“嗯”一声,众人只觉白影一闪,一个白衣公子已经轻巧地坐在堂下。
这家小店屋檐是茅草,墙壁是泥胚,桌椅破烂油污、歪歪斜斜,那白衣公子坐下时,冯乱虎、霍乱步不约而同地惊呼一声,心下同时冒出一词:蓬荜生辉!
花满楼也觉眼前一亮,这公子相貌俊秀、清丽,神态冷隽寒傲,姿态优美轻盈,实属生平罕见。
他轻功绝妙,以花满楼的眼力,却也可看出他从轿中飞出时,无力的双腿,羸弱的身形。
然而,就因为这残弱,愈发显出他的不凡。
花满楼心下叫好:今日所见万物,以眼前人为最美!
他带着笑意向那白衣公子拱手道:“在下顾惜朝,不知公子贵姓?”
白衣公子微微一笑,笑容如月之清:“在下姓成,方才多谢顾大当家援手!若不弃嫌,请坐下一谈。”
“你认得我?”花满楼从善如流地坐下,微笑道:“在下因一些缘故,怕是暂时认不出故人了。”
成公子笑道:“在下对连云寨慕名已久,故而听过大当家的清名,也说不上是故人。”
冯乱虎忽然叫道:“呀,你是不是”
话还未完,店家娘端着两碗姜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搁在桌上,又佝着腰走了出去。
成公子伸出手指,就要去端碗。
花满楼轻声提示道:“刚煮开的汤,仔细烫!”
成公子笑道:“姜汤就要趁热喝,才驱得了寒。”
他将汤碗端至面前,吹去热气,喝了两口。花满楼见状,也端起姜汤喝了一口。
霍乱步忽然上前道:“大当家,您方才在外面推轿子,衣衫都湿了,不如再回房换一套吧!”
花满楼起身,向成公子笑道:“公子稍坐,我去去就回。”
成公子颔首笑道:“都是受我拖累,顾大当家请便!”
花满楼进房换衣服,霍乱步、冯乱虎在门口止步。
只听冯乱虎急道:“他一定是那个人!大当家怎么能不认得呢?”
霍乱步道:“你都看出来了!大当家岂能看不出来?大当家必要用意。”
花满楼漱了口,心底苦笑:我是真的没认出来,那个人是谁,你们倒是多谈论两句呐!
偏偏直到他换完衣服,门口的两乱也只以“那个人”来称呼,仿佛非此不能彰显那人的神秘似的。
他换上一件浅黄色棉布袍子,刚要出门,忽听门外两声钝响,接下来便有一支细管从窗纸插了进来。
迷香袅袅而入,花满楼忙屏住呼吸,假意摔倒在地上。
只听窗外有个男声道:“倒了!咱们再进去补一刀吧!”
立刻有一个女声道:“连云寨也不是好惹的,何必节外生枝?咱们先摆布了那残废再说。”
待声响渐消,花满楼忙跃身而起,先到门外看了霍乱步、冯乱虎,见二人不过是被打晕过去,暗暗松了口气。
他疾步赶往前方堂屋,从窗下瞧去,见成公子无力地伏在案上,四个童子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
老店家与店家娘倒是腰板挺直,坐在成公子面前。
店家娘满布皱纹的脸笑成了一朵菊花,笑声却是清脆悦耳:“无情呀无情,都说你智计过人,没想到竟会落入我惠千紫的手中,我该怎么炮制你呢?”
她伸手去抚摸成公子的脸蛋,被老店家一把拉开,声若洪钟地怒道:“赶快料理干净完事,哪里还能这样混缠?”
忽听一个清冷的嗓音道:“你既是惠千紫,另一人必是周笑笑了。”
花满楼本已蓄势待发,要冲进屋去救人,却见那伏在桌上的成公子坐直了身子,冷冷看着那一对老夫妇。
惠千紫惊道:“你,你没中毒?我亲眼看见你喝了姜汤,而且刚送出去的饭盒里也有……”
成公子只是冷冷看着她,那老店家立即一个倒仰,要去抓地上的童子。
惠千紫同时出刀,向成公子砍去,他们俩多年默契,一个出手攻击,一个抓人质,本是双保险之局。
花满楼已飞身而入,要从老店家手下救人。
忽觉眼前寒光一身,一颗晶莹欲滴的珠子迎面打到,花满楼急出二指,将珠子夹在指间。
顾惜朝的身体没有修炼过灵犀一指,与暗器相触之下,花满楼已觉出手指刺痛。
他不管不顾,仍向那老店家疾冲,飞脚而起,将老店家踢翻在地。
却见他额间已中了一枚铁蒺藜,早已失去了杀伤力。
花满楼转身,见惠千紫捂着手腕倒退数步,眼中满是恨意,她持刀的手臂已被废去。
原来,刚一瞬间,成公子已经接连打出三枚暗器,情人泪取花满楼,铁蒺藜取扮成老店家的周笑笑,另有一柄柳叶飞刀击落了惠千紫的短锋锯齿刀。
花满楼赞叹道:“如此高明的暗器,简直已可称为一种艺术!”
成公子笑道:“顾公子指法高妙,也非常人所及!方才以为你是他们的帮手,仓促出手,还望见谅!”
花满楼不在意地笑笑,正要说话,忽见惠千紫竟开始脱衣服。
第045章 顾公子
大难当头, 不寻机跑路,竟然开始一件件地脱衣服,岂不是很奇怪吗?
成公子冷声道:“你做什么?”
惠千紫脱得更快了, 眼看已经脱到最后一件,成公子也不得不转过头去。
在他转头过去的一刹那, 惠千紫猛然向后跃起,想要破门而出。
她却忽略了房内另一个人,花满楼单手撕下衣襟, 遮住双眼,另一手流云飞袖施出, 霎时堵住了惠千紫的退路。
惠千紫已经跃至门口,却被一只袖子拦住, 不由得大怒:“你还是不是男人?抓住我又有什么好处?”
花满楼并不回答,袍袖如流云飞卷, 既不与她身体接触, 又逼得她无法夺路逃生。
在他袍袖遮掩之下, 成公子已经可以睁眼直视惠千紫,他朗声道:“惠千紫, 你与周笑笑作恶多端,杀人无数!倘若束手就擒, 或可交由官府发落。倘若执迷不悟,就休怪我在此执法了!”
惠千紫怒极反笑道:“好呀,我束手就擒了, 无情大捕头,你来抓我吧!”
她当真大大方方地站在当地, 不再逃脱了。
花满楼一掌击在她后颈,待她晕死过去, 才俯身捡起衣衫盖在她身上,摘开眼上布巾,叹道:“这女人为了活命,当真什么都做得出来!”
成公子定定看着他,忽然道:“你不是顾惜朝!”
“你是无情?”花满楼也看着他,“四大名捕的无情?”
无情笑道:“看到我这副样子还认不出来,你如何会是运筹帷幄的连云寨顾公子呢?”
花满楼叹道:“说来你可能不信,这具身体确实是叫做顾惜朝,可我叫做花满楼!”
顾惜朝醒来时,世界漆黑一片。
他摸索着起身,踉踉跄跄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无月无星,世界仍是漆黑一片。
顾惜朝大叫一声,是谁?是谁害瞎了自己的双眼?
他昨日赶到京城,向傅宗书禀报了苦心孤诣的杀无赦计划,傅宗书大为赞许,特许他在相府休整一夜。
为何今日就瞎了双眼?难道是傅宗书?
顾惜朝摸到门口,用力一推,门竟无声无息地开了,迎面一股鲜花的清香。
顾惜朝一路踢翻了几盆花,才再次摸到墙壁栏杆,经过半日探索后,他确定自己身处一栋小楼上,难道是傅宗书得知杀无赦计划后,要过河拆桥,囚禁他灭口?
可杀无赦计划还需要他去执行,戚少商的秘密是什么他也不知道!
顾惜朝怒吼一声,又踢翻了无数花盆。
楼外雨声大作,间或有雷电声劈落,顾惜朝收回好不容易迈下楼梯的脚。
倘若真是傅宗书的意思,他既没有当即灭口,想来另有顾虑,自己就此冲出禁足之处,岂不更加惹他猜忌?
顾惜朝摸索着回到楼上,至少他没有就此送命或禁身天牢,此事还有转圜余地。
他回到卧室,在一片雷声中躺了回去。
花满楼拿出委任状,交给无情看了,又将傅宗书说的那三句话转述一遍。
无情沉吟道:“到底是什么样的秘密,需要灭寨、生擒戚少商?”
花满楼道:“除了顾惜朝的杀无赦计划外,另还有三、四路人马,却不知是谁!”
“这个可以推测,傅宗书的嫡系不过是黄金麟、文张等人,”无情道,“我会传书给世叔,请他留意最近有哪些值得注意的人物出京。”
他向花满楼道:“幸亏有你这位变数,否则连云寨必有灭顶之灾!”
花满楼笑道:“幸亏有你这位大捕头,否则我在这个世界里,只能如盲人摸象。”
无情道:“其实我对戚少商等人也不甚了解,只在绝灭王一案中听过他们的名头。不过连云寨素有侠名,想来此事必有隐情。”
他看定花满楼,笑道:“你既助我抓住了周笑笑、惠千紫,我便陪你走一趟连云寨,是非曲直咱们一起探个清楚明白!”
“甚好!”花满楼拍手大笑,目光触及地上这些人,“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安顿好你的童子和犯人吧!”
顾惜朝躺了半日,又觉出不对来,这个地方十分陌生,从未在相府中见过,况且他现在饿得很,傅宗书总不会是想活活的饿死他!
他坐起身,刚要下地,忽听有人笑道:“真稀奇,你也有大睡懒觉的时候。”
这人好绝妙的轻功!竟全无声音地走了进来。
顾惜朝心底一惊,又觉得这声音甚为耳熟,依稀是戚少商,难道他计划败露,落入了戚少商手中?
他强定心神,唤道:“大哥!”
那人似乎吃了一惊,脚步加重了些,走到顾惜朝面前,伸手就摸他的额头。
他出手迅捷,顾惜朝只觉额头上无声无息就贴了一只手掌,心神大震,戚少商何时功法高明至此?
那人奇道:“也没发烧啊,怎么管我叫起大哥来了?难道是饿糊涂了?”
“咚”的一声轻响,他似乎把一个大盒子放在了桌子上,然后道:“大雨无聊,我特来找你喝一杯呢,快来!”
顾惜朝心念疾转,难道不是戚少商?可与自己如此熟络,又轻功高绝的还有谁?
他生性孤傲多疑,一生甚少朋友,只有在连云寨卧底时,掩盖本性,交好了戚少商一个人,此时翻来覆去,实在想不到还有别人!
那人见他站着不动,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下也是诧异。
自己这位好友虽目盲多年,却是个再温暖不过的人,何时见他眉头如此深锁过?难道他遇到了不好启齿的难事?
他摸摸自己眉毛一般的胡须,过去拉住自己好友道:“雨天易生忧思,来,咱们就着雨声下酒,同销万古愁!”
顾惜朝倏忽被他扣住脈门,愈发心如死灰,只觉得目盲以后,整个生命都黑暗起来,听到有酒可喝,管他是不是戚少商!
他被那人拉着,在桌前坐下,先被塞了一双筷子。
“尝尝,醉仙楼的八宝鸭!”那个嗓音很像戚少商的人语声欢快,忽又没那么像戚少商了,“刚从他们蒸锅上端下来的,还是热的!”
“这个是李家铺子最出挑的荷包饭,也是热的!还有五味蒸鸡、羊头蹄、醋鲜虾……”
他源源不断地掏出一碟碟菜肴,顾惜朝忽然想起戚少商。
他刚上连云寨时,戚少商怕他吃不惯寨里的粗食大肉,曾一日往返两百里,为他带回四碟江南风味的小菜。
距离太远,菜早已经冷透了,顾惜朝还是默默地吃了个干净。
他一生没有朋友,戚少商是唯一一个,可他要杀他,作为他青云直上的踏脚石。
顾惜朝摸到酒杯,仰头喝了个干净,叫道:“好酒,再来!”
那人吓了一跳,但他是个好朋友,懂得在朋友反常时,默默地陪伴。
他又替他倒了一杯,然后陪他一杯杯地喝了下去。
等到朋友醉死在桌子上时,他想:究竟遇到了什么愤懑至极的事?让一贯温文尔雅的花七公子这般借酒浇愁?
他站起身,将好友搬回卧室的床上。
“花七公子”忽然一展拳脚,大叫一声:“戚少商!”
还没来得及起身的人被重重地踢中了肋骨,险些吐出一口血来。
他不由得想:这个戚少商,必定是花满楼恨之入骨的仇敌。作为好朋友,我一定要助他报仇雪恨!
“戚少商……”
“花七公子”又唤了一声。
这一声,却是轻软缠绵的,“花七公子”的眼角还流出一颗晶莹的泪珠。
床边的人彻底愣住了:这戚少商,到底是谁?
顾惜朝一觉醒来,又能看见了。
他大喜过望,先走到窗前,推窗远望。
雨已停了,小楼却变成了茅屋,就像最诡异飘忽的鬼故事,进京赶考的书生,投身寺庙,一觉醒来,寺庙成了荒坟。
顾惜朝大惊失色,他匆匆披上衣服,走到院子里。
这应该是一家乡村小店,茅檐泥墙,坑坑洼洼的泥地上,还积着昨日的雨水。
身后的门开了,一个容貌俊秀的白衣公子摇着轮椅出来,笑道:“早!”
顾惜朝惊疑地看着他:“你是谁?”
白衣公子的笑容凝住:“你又是谁?”
冯乱虎伸着懒腰从院子后面走了过来,懒洋洋地道:“大当家,无情公子,早啊!”
无情?四大名捕之首的无情?他为何与我同路?难道昨日是他抓住了我?
昨日那个轻功卓绝、嗓音很像戚少商的难道是追命?
他们跟着我要干什么?难道是杀无赦计划泄露,引起四大名捕的怀疑?
顾惜朝心中涌起一百个问号。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在看清他后,无情身上的温度似乎也瞬间消失殆尽,只剩下肃杀的孤冷。
刚刚让他笑着打招呼的,又是谁?
第046章 连云寨
天既转晴, 顾惜朝与无情告辞,带着冯乱虎、霍乱步一路往北而去。
他问起自己如何与无情一路,冯乱虎奇道:“大当家不记得了吗?昨日大雨, 你还去帮他推轿子呢!”
顾惜朝心下暗惊,诸葛正我是傅宗书朝中死敌, 四大名捕也是傅宗书眼中钉,自己身负“杀无赦”计划,竟然稀里糊涂与无情混在一起, 傅宗书岂能不起疑?
最重要的是,昨日他明明在一座小楼上喝酒, 哪里见过无情呢?难道是醉后所为?可也忘得太过彻底了!
他生怕再起波澜,一路催着冯乱虎、霍乱步疾行, 天黑之前终于赶到德州。
他易装改面,趁着夜色与傅宗书伏在此地的两枚棋子, “骆驼将军”鲜于仇、“神鸦将军”冷呼儿接上了头。
三人密谋至二更, 顾惜朝才离开德州, 带着冯乱虎、霍乱步直往沧州虎尾溪赤练峰而去。
月上中空,顾惜朝坐在马上, 只觉得愈来愈困,眼皮儿仿佛有千斤重, 实在顶不住了,一头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冯乱虎、霍乱步大惊,忙上去搀扶, 却见顾惜朝呼呼大睡,身上并无伤痕, 两人才放下心来,将顾惜朝扶回马上, 快马加鞭赶回连云寨。
花满楼隔日醒来时,又能看得见了。
他昨日在自己小楼醒后,头痛欲裂,陆小凤躺在床尾,依然睡得很沉,两人身上皆是酒气扑鼻。
他给陆小凤盖好被子,缓缓起身,慢慢清理了小楼里碎裂的花盆。
重新陷入黑暗倒还在其次,想到要失约于无情的约定,花满楼心头不由得怅然若失。
陆小凤醒来,见他恢复往日平和,忍不住叹道:“你这么快就重拾心情,我为你的自愈能力开心。可是,作为朋友,我更想能助你排解心中痛苦。那个戚少商到底是谁?他欠你很多钱吗?”
戚少商?
花满楼心中一动,忙向他问及自己昨日言行。
听罢昨日小楼受劫经过,他又是感动又是好笑。
陆小凤担心他雨中无聊,专程过来陪他吃饭喝酒,却全未发现壳子里换了个人,这只小凤凰一贯的机智敏锐呢?
不过互换灵魂这么诡异的事情,即便聪明如陆小凤,怕也是不能立即想得到的吧?
花满楼把昨日之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好友,陆小凤大吃一惊,道:“怪不得昨日那般颓废?原来是另一个人!”
花满楼沉吟道:“从你昨日观察情形来看,他似乎也没发现自己的状况。若下次再遇见他,希望你能帮忙继续遮掩才是。”
陆小凤点头叹道:“可惜,可惜,难得的花七公子醉酒场面,竟然不是本尊!”
二人说笑一阵,才各自分开。
次日醒来,花满楼发现自己又能看见了,且是在一个陌生大帐中。
床前坐着一个年轻男人,穿着一件褪色得厉害的青衫,缝着几个补丁,乍一看就如赶考不第的落魄书生。
一双眸子却亮的惊人,丰神如玉,五官俊朗,神态洒脱自若,仿佛穿的不是一件破烂青衫,而是紫金莽袍一般。
“顾兄弟!你终于醒了,为了缓解寨子压力,孤身潜入皇城,刺杀奸相!”
他双眼含泪,神情真挚,“听霍乱步说,你已经三天四夜没合眼,我们接讯将你从马背上解下来时,你还沉睡未醒哩。”
花满楼心中有了三分猜测:“戚少商?”
戚少商轻拍他的肩头,朗声笑道:“还没睡醒呢?大哥也不叫一声!”
原来又到了这个世界,花满楼轻叹一声,直接回到了连云寨,寨中人与顾惜朝朝夕相处,这下非露馅不可。
他刚要出言坦白,冯乱虎突然进来道:“大寨主,大当家!四大名捕里的无情在寨外求见!”
花满楼大喜,向戚少商道:“大哥,这位无情总捕是我路上结交好友,请他到寨子里来吧。”
“你是大当家,既有朋友前来拜访,咱们寨子自然要开门相迎。何况还是赫赫有名的四大名捕!当年因为绝灭王一案,我与铁手打过交道,对他们也是慕名已久!”
戚少商笑意微减,接着道,“只是最近官府对咱们的围剿愈急,这无情也属官,不会是来招降咱们的吧?”
花满楼笑道:“应该不会,我这次能安然出京,也有赖于无情总捕的援手,他绝不会对咱们不利。”
“既是大当家的朋友,便先请至生杀大帐罢!”戚少商向冯乱虎交代一声,又回头向花满楼道:“顾兄弟,我在账外等你!”
花满楼匆忙洗漱更衣,与戚少商赶往生杀大帐,远远看见无情坐在轮椅上,四个童子分两边站立,正在账外与五人对峙。
花满楼忙迎上去道:“成公子!”
“是你!”无情目光闪动,眼神也温暖起来。
花满楼快步走上前去,四童子惊讶地发现,这个刚认识两天的顾大当家已经步入了轮椅十步之内。
无情为人谨慎,没有他的允许,除了贴身服侍的四童子,甚少会允许他人靠近轿子或轮椅十步之内。
看来,公子很信任这个顾大当家。
花满楼站在轮椅旁边,转头向戚少商道:“大哥,这位就是无情大捕头!”
戚少商抱拳行礼,笑道:“都说‘四大名捕,神魔无阻’,没想到我们连云寨竟然有幸先后招待两位大捕头,当真是蓬荜生辉!”
他身后的五人依然处于戒备状态,面色不善地看着无情。
无情微笑道:“早就听闻连云寨八位寨主急公好义、义薄云天,不知今日可有幸结识?”
花满楼刚走向他时,做了个微微摇头的动作,无情聪慧,立即闻弦歌知雅意,只是把目光定在戚少商身上,“还有劳戚大寨主帮忙引见!”
戚少商为人爽朗,并不推辞,转身指着身后一个黝黑脸膛的中年汉子道:“这位是‘虎啸鹰飞灵蛇剑’劳穴光劳二哥!”
无情抱拳道:“原来是创立连云寨的劳二寨主,听闻你当年与青天寨主伍刚中比试内力、轻功、剑法,皆在伯仲之间,实在让人好生敬仰!”
“好说,好说!”劳穴光哈哈大笑,想到伍刚中最终惨死于楚相玉之手,心下伤痛,笑声渐渐低了下去,对无情的官身也不那么抵触了。
戚少商指着他身边一个身材瘦削、眉目俊秀的年轻人道:“这位是‘赛诸葛’阮明正!”
无情笑道:“原来是智谋过人、与二寨主联手创立连云寨的阮三寨主,三寨主当年智设二十招夺刀之约,我二师弟至今提起都还赞不绝口呢!”
阮明正白净面皮泛起红晕,笑道:“铁二爷仁义无双,咱们连云寨中人都佩服得紧呐!大捕头为四大名捕之首,想来江湖道义要更胜一筹喽?”
他担心无情是替官府来威逼连云寨,故而先以言语激他。
无情淡淡笑道:“我们兄弟做事,向以公义为先,但求无愧于心罢了。”
“公义?”一个炸雷般的声音忽然响起:“那么多作恶的恶霸不去剿,偏要和我们连云寨为难,哪里还有公义了?”
说话人黑衣黑面,身形高大威武,一双眼睛瞪的铜铃一般。这人一说话,衬得坐在轮椅上的无情,白衣楚楚,愈发弱不禁风起来。
无情看了他一眼,淡然道:“这位必是‘阵前风’穆鸠平穆四寨主了?”
黑汉子气哼哼地并不回答。
戚少商佯怒道:“老四,你胡说什么?无情总捕什么时候说要和咱们连云寨为难了?”
花满楼向无情笑道:“老四一贯心直口快,话出无心,你切莫放在心上!”
他与这众位寨主都是初次见面,不过忖度那四寨主性情,为无情解围而已。
无情道:“四寨主当年与我二师弟初次见面,就引为好友,并甘愿为他引颈自刎,这样的好汉子,岂会对我有恶意呢?”
穆鸠平的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听了此话,嘿嘿笑道:“铁二爷还提过我呢?你既是铁二爷的师兄,想来也不是坏人喽!”
戚少商指着最后两个人道:“这两位是‘金蛇枪’孟有威、‘霸王棍’游天龙!”
无情拱手为礼:“久仰!”
孟有威忙笑道:“不敢,不敢!”
游天龙则只是抱拳还了礼,并未说话。
众人厮见过,戚少商道:“大捕头此次前来,不知是为私,还是为公呢?”
无情看着花满楼,淡淡道:“本来为公,现在可能要先为私了,请诸位寨主允我与顾大当家一谈!”
第047章 弃暗投明
两人进入顾惜朝的账中, 四个童子守在账外。
无情驱动轮椅,直行至内中一张黄花梨书案前,才停下, 低声道:“除了今日见的六位寨主,连云寨还有五寨主‘千狼魔僧’管仲一, 擅长驱使飞禽走兽,曾以木鱼驱数百雪狼阻绝我二师弟追捕楚相玉。另有一位六寨主‘红袍绿发’勾青峰,武功刚猛, 擅使两个铁枷。”
花满楼心底一阵热流涌动,他坐在无情面前, 目光与他保持在同一平面上,轻声笑道:“多谢你!”
多谢你如此不厌其烦, 引导我认识连云寨的人员势力;多谢你如此信任我,初次相识即倾力相助。
花满楼的话没有说完, 无情却已了解。
他低眸颔首, 清隽眉眼间带了丝笑意, 道:“那日与你分开后,我先赶到当地官府, 询问了连云寨昔日作为;又扮做普通文人,与连云寨的底层寨众起了些小冲突;当夜又借住在寨子范围内的农家, 听他们说了些连云寨事迹。”
“若想了解一个人,就要看他的朋友、邻居和敌人,一个组织自然也是如此。”花满楼的目光中充满了赞赏, “你今日来此,自然是心中已有了定论。”
“不错, ”无情神色严肃起来,“连云寨律己甚严, 庇护普通百姓,不畏官府威压。这样的组织,无论有了什么过错,都不至于要付出灭寨的代价!”
他唇瓣微枯,语气激动之下,清亮嗓音有了细细的涩意。
花满楼起身倒了杯温水,递给他,又立刻坐下。
他身形高挑,站起身时,视线就有些居高临下,唯有坐下时,才能不动声色地保持视线齐平。
无情喝了口水,接着道:“所以,我一早就赶到寨子里来,想要揭露顾惜朝的计划。”
他把杯子握在手里,微笑道:“没想到又见到了你!这倒是让我又有了新的计划。”
花满楼道:“虽然还没摸着规律,但明日,很有可能我和顾惜朝又会换回去。下次,千万别这么容易相信我!”
无情微微摇头,道:“不会,你们的眼神完全不同!”
花满楼笑道:“眼神也可以伪装,还是谨慎些好。”
无情没有回答,心中却道:眼神可以伪装,你身上那股让人觉得温暖的气度却是很难有人装得出来。
他又喝了口水,花满楼接过他手中杯子,为他续满温水,笑道:“新计划是什么?”
“咱们想个办法,”,无情眸中闪过一丝调皮之意,“让顾惜朝弃暗投明,怎么样?”
花满楼拊掌笑道:“英雄所见略同,顾惜朝自曝身份,更能引得连云寨人相信了!”
“正好我收到了一些讯息,你可以一起透漏给戚少商。”无情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条,上面有三个名字:刘独峰、文张、黄金麟。
花满楼一个也不认得:“这些都是谁?”
“等我慢慢地告诉你,”无情笑道:“只是你要受些委屈了!”
日上三竿,生杀大账中,坐着三个人:戚少商与劳穴光、阮明正。
阮明正道:“这个无情,一进寨子里,就和大当家神神秘秘,别是有什么隐情吧?”
戚少商道:“无情咱们不熟悉,但顾兄弟总信得过的”
话音未落,忽见“顾惜朝”走了进来,双膝跪下,大声道:“大哥,我要自首!”
账中三人皆是愕然,戚少商忙起身去拉他:“好兄弟,这话是怎么说?”
“顾惜朝”握住他的手,哭道:“大哥,其实我,我”
他似乎说不下去了,面色几经变换,又一咬牙道:“其实我是傅宗书的义子,奉他之命,前来山寨埋伏,要对大家伙儿不利的!”
阮明正当先拔出刀来,劳穴光也站了起来,双掌上真气注,青筋暴起。
戚少商松开扶住“顾惜朝”的手,俊眉微皱。
“顾惜朝”接着道:“可是我自到寨子里以来,与众位兄弟日日相处,深受感召,实在下不去手!”
“这次进京,”他不与众人目光接触,一连串地说了下去,“就是受傅宗书召唤,他让我执行杀无赦计划,与其他四路人马合击连云寨,擒抓大哥!”
“我接到命令,担心兄弟们吃亏,星夜兼程地赶了回来!可看到大哥如此信任我,守着我,又一时开不了口。”
他垂着头,一副羞惭至极的姿态:“幸亏我在路上曾把计划透漏给无情大捕头,他担心我优柔寡断,误了大事。专门赶到寨子里来,督促我尽快坦白!”
戚少商缓声道:“哪四路人马?”
“顾惜朝”毫不犹豫地道:“冷呼儿与鲜于仇、黄金麟、文张、刘独峰!”
他每说出一个名字,阮明正都要倒抽一口冷气,最后一个名字出口,阮三寨主已是目瞪口呆,脸色惨白。
劳穴光的脸却更黑了:“连云寨到底犯了什么罪?要如此兴师动众?”
“顾惜朝”道:“傅宗书奸滑得很,并未透漏给我们知道!”
他转向戚少商道:“冷呼儿、鲜于仇从年初就在寨子周围打转,黄金麟、文张、刘独峰也先后出京,向此地而来!大哥要早做打算啊!”
阮明正忽然怒道:“奸贼,你还有脸叫大哥?”
说着,抽出大刀就要砍向“顾惜朝”,却被戚少商拔剑架住。
他沉声道:“三弟,若没有他反水,咱们大难临头还全然不知哩!此时不是内讧的时候,先商议个对策要紧!”
“顾惜朝”道:“戚寨主,我愿意将功折罪,假作已经得手,引黄金麟等人前来,擒抓人质,再与傅宗书谈判周旋,以图转圜之机!”
戚少商拉他起身,道:“你是丞相义子,却深明大义,愿意临危倒戈,与奸相对抗!能叫我一声大哥,我脸上也有光呢!”
阮明正冷笑道:“且问问他有没有做过对不起连云寨的事儿,再认兄弟不迟!”
“老三!”戚少商低斥一声,道,“你先去检查寨子四周防护,另发令牌,召老五、老六速回。切记,秘密行事!”
阮明正肃然道:“是!”
瞪了“顾惜朝”一眼,大步去了。
戚少商又道:“劳二哥,有劳你召集靠得住的心腹弟兄,暗中设法转移寨子里的老弱妇孺!”
劳穴光也领命去了。
戚少商拉着“顾惜朝”坐在长榻上,低声道:“这次围剿之祸,可当年与绝灭王一案相关?”
这个,“顾惜朝”当真不知道,只能摇头道:“我不清楚!”
真的顾惜朝也许知道,可惜他怕是没那么容易透漏。
顾惜朝一觉醒来,周围又是漆黑一片,只听那个很像戚少商的嗓音道:“顾公子?”
顾惜朝:“你是谁?”
话音未落,已被一指点倒,陆小凤收起手指,摸着胡子道:“花满楼让我帮忙遮掩,我一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只好得罪了!”
顾惜朝再次醒来时,竟然躺在自己的帐子里,戚少商倚在床头,下巴上还带着青青的胡茬。
他是个很英俊的男人,顾惜朝自认一生阅人无数,但能让他用上“英俊”两字的,只有戚少商。
可惜,他将是个英俊的死人,顾惜朝有些可惜地想,谁让相爷想要你的命呢!
“傅宗书为什么想要我的命?”戚少商眼睫低垂,神色忧伤地开口。
顾惜朝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什,什么?”
戚少商转过头,轻笑一声,道:“忘了已经问过你了!”
他站起身,顾惜朝这才发现他中衣散乱,露出半截坚实的胸膛,显然昨晚上两人抵足而眠,难道自己说梦话被听到了?
顾惜朝第一反应是去摸枕下小斧,却摸了个空,枕头下只有柔软的被褥,他睡觉时惯常放在这里的五色小斧却没了踪影。
戚少商披上外衣,掀开账帘,从门外侍立的寨众手中接过水盆,放在木架上,低头埋脸进去。
空门大开,杀人灭口、完成任务的好机会!
顾惜朝一摸衣带,平日随身携带的小刀竟然也不在了?!
他抬头四顾,戚少商的青龙剑就挂在木架上,只要自己速度够快,夺剑杀人瞬间可以完成。
顾惜朝轻步走至戚少商身后,反手要去抓青龙剑。
戚少商忽然轻叹一声,从水盆里起身,面上湿淋淋地站直身子,水珠顺着他浓密的睫毛、俊挺的鼻尖,“啪嗒”滴在铜盆里。
顾惜朝打了个激灵,手指一颤摸到了布巾,胡乱覆在戚少商面上,口中道:“大哥,擦擦脸!”
另一只手又去摸青龙剑。
却被戚少商一把握住了!
他握住顾惜朝手腕,声音从顾惜朝抓着的布巾下穿出来:“顾兄弟,你脉搏跳得好快!”
第048章 杀无赦计划2.0
顾惜朝悚然。
戚少商轻笑一声, 接过布巾,胡乱擦去脸上水珠,松开顾惜朝手腕, 很郑重地开口:“谢谢你!”
然后,把布巾放回木架上, 取下青龙剑,转身大步走了。
谢什么?说梦话告诉你秘密?
顾惜朝大为懊恼,泄露了相爷的杀意, 杀无赦计划只怕要遭!
他胡乱洗了把脸,抬起头, 才想起这是戚少商洗过的残水,登时羞恼交加, 一脚踢翻了铜盆。
霍乱步闻声走进来,垂首道:“大当家!”
顾惜朝招手让他进来, 低声道:“昨日发生了什么?我是怎么回的寨子?”
霍乱步惊道:“您睡在马背上, 我和冯乱虎轮流控马连夜赶回来。大寨主亲自迎下寨子, 把您抱回帐子里。”
顾惜朝恍然,原来是因此睡在一起的。
他问:“咱们进京干什么?你们怎么说的?”
“照您吩咐的, 我们告诉寨子里的人,您进京刺杀傅相, 却不幸失败了。”霍乱步规规矩矩回答,又道,“大家伙儿听了, 都又是佩服又是叹息呢!”
顾惜朝点头,却听霍乱步接着道:“咱们到寨子里时, 天已快亮了,大寨主守了您一个时辰不到, 您就醒了过来,然后无情就来了!”
顾惜朝迷惑:“无情来做什么?他现在在哪里?”
霍乱步奇怪地看着他,道:“无情昨日午后已经下山了,不知道他做什么来的。他在帐子里和您谈了半个时辰,又和大寨主一起吃了午饭,然后就由您送他下山了。”
“我什么时候”顾惜朝忽然顿住,转道,“今日初几?”
霍乱步道:“十七了!”
“十七?”顾惜朝喃喃自语,“昨日十五,今日怎么就十七了?”
杀无赦计划定在五月十八,他本来还有两天准备,如何突然缩短到明天?
他蓦然想起那声很像戚少商嗓音的那声“顾公子”,睡穴位置似乎还在隐隐作痛。
昨日,难道有人点倒了自己,然后假扮他,与无情、戚少商密谈?戚少商因此知道了傅相的计划?
顾惜朝大惊,掀开账帘,大步走了出去。
迎面正撞上阮明正,一向彬彬有礼的三寨主,只在鼻孔里发出一股冷气,眼眸刀子一般地刮在顾惜朝身上。
仿佛在说:我正盯着你呢,别耍花样!
顾惜朝心虚地侧过眼睛,问身后的霍乱步道:“大寨主去哪儿了?”
霍乱步道:“往峰顶去了!”
顾惜朝假意要找戚少商,一路留心注意,只见寨中警戒加强了不少,数十名劳穴光的心腹,神色匆匆地在寨中穿行,不知在忙些什么。
霍乱步低声道:“昨日劳二寨主重新调派了寨中人手,宋乱水、张乱法、冯乱虎都被调到山下去了,只有我因要等五寨主回来,暂时可以留在寨子里。”
“管仲一要回来?”顾惜朝心头大乱,“谁下的命令?”
霍乱步道:“三寨主!听说同时还召唤了六寨主!”
顾惜朝突然转身,低声道:“昨日你见到的我,有什么不一样?”
霍乱步迟疑道:“我昨日只远远见过两次大当家,您大部分时间都和无情在一起,就,笑得很开心。”
又是无情?顾惜朝恨恨地想,一定是四大名捕搞的鬼!想来,自己在京城就中招了,也许是迷魂香一类的把戏。
连云寨设在赤练峰上,此峰虽算不得甚高,却胜在险峻,且在辽宋边关交界处,易守难攻。
顾惜朝仰头看向峰顶,戚少商!他到底知道多少?
他想起傅宗书的许诺,心下暗道:无论如何,还是要设法杀戚少商,灭连云寨!
当务之急是尽快知道计划泄露了多少,然后通知冷呼儿、鲜于仇,随机应变。
顾惜朝迎着清晨的光线走上去,在峰顶与戚少商相遇。
“我又看了下寨子里的地形,”戚少商指着峰脚道:“咱们可以从那儿开始连设五道防线。”
顾惜朝并不看他指的方向,紧盯戚少商黑白分明的双眼,笑问:“哪五道防线?”
“管仲一的雪狼群,阮明正的机关网,穆鸠平的冲锋阵,劳二哥的刀斧手,”戚少商深邃的眼眸里,依然满是热情与信任,手指在青龙剑背上一弹,剑意铮鸣,“我的青龙剑!”
顾惜朝眼神玩味,笑意清浅:“哦,那我和其余人呢?”
戚少商沉声道:“刘独峰、文张、黄金麟、冷呼儿、鲜于仇都是硬点子,咱们连云寨只怕迟早要破,你便和其他弟兄护着寨中老弱,化整为零,保存力量,以图将来!”
“大哥何不投降?”顾惜朝脱口而出,又觉出不妥,补充道,“如此更能保存力量,以图将来!”
戚少商冷声道:“你看过老五训的狼没?”
“如果只是伤了爪牙,不管流多少血,在地上趴窝多少天,总有一天会重新站起!”他冷峻的双眼,刀子一般刻在顾惜朝脸上,“可若是被打断了脊梁,就彻底完了,只有任人宰割的命!”
顾惜朝自知失言,垂头道:“我知道。”
戚少商拍拍他的肩膀,温声道:“你出身相府,见惯了虚与委蛇、委曲求全,这原也怪不得你!”
连出身相府都知道了?
顾惜朝强提起精神,探问道:“大哥既知我的来路,为何还待我如此亲近?”
戚少商笑道:“咱们寨子里的兄弟,谁还没有过去?你阵前反戈,让咱们知道了傅宗书的奸计,大家伙儿谢你还来不及呢!”
虽早有预料,亲自听到“阵前反戈”四个字,顾惜朝还是痛的心肝都颤起来了,这么长时间的卧薪尝胆,顷刻毁于一旦。
幸亏他们还信任自己,顾惜朝心道,我还有杀手锏没出呢!
夏日清晨,风呼呼的,暖暖的,顾惜朝与戚少商并肩站在峰顶,余光瞥见自己的卷发与戚少商乌黑发丝纠缠在一起,又很快散开。
就算有人暗中坏事,这也将是他与戚少商最后并肩的瞬间了。
他忍不住向戚少商身边再站近了些,让两人的衣衫、发丝贴得更近,缠得更乱。
毕竟,以后,这样的时刻不会再有了。
戚少商专心看峰下地势,忽然长叹一声,道:“惜朝,咱们寨子很美,对吗?”
顾惜朝心底一颤,这是戚少商第一次如此唤他,倘若他是个心软多情的人,也许这就是醍醐灌顶、幡然回头的时刻。
可惜,他的心碧波深涌,这一丝轻颤瞬间归于虚无。
他很不走心地道:“是啊,大哥!”
戚少商拍拍他的肩膀,独身下峰去了。
顾惜朝站在山顶上,风中还残余着戚少商的气息,他心中已在想:我可以将计就计,趁他们还信任我,今夜就动手,将聚在一起的寨主们一网打尽。
须得派人通知冷、鲜二人配合,他慢慢走下山,四乱只怕已经被盯上了,不可用。
现在只能再动一张底牌,孟有威!
他暗暗派孟有威下了山,自己则以“刺杀计划失败、向大伙儿赔罪”为由,亲自前去请寨中众兄弟今夜喝酒。
对戚少商,他说的是:“大哥,你既然知道我出身相府,就该知道我一开始存心不良。今夜这酒,是我洗心革面的悔过酒,是咱们重新开始的兄弟酒,你非来不可!”
戚少商自然满口允诺,甚至去替他请来尚有疑虑的劳穴光、阮明正。
顾惜朝回到账中,从床底的箱子里摸出他另一张底牌,揣在袖子里。
太阳即将没入山脊之际,孟有威回来了,悄悄告诉顾惜朝,不仅通知了冷呼儿、鲜于仇,黄金麟也到了,已调动两千军马,只等山上信号。
顾惜朝清冷的眉剔了一剔,夕阳余晖下,他白玉般的面色愈发白的惊人,仿佛索命的无常。
生杀大账里,八大寨主已经聚在一起,阮明正向众人说明傅宗书的阴谋。
“阵前风”穆鸠平先拍着桌子怒叫起来。
众声喧哗之际,勾青峰道:“老三,这消息可靠吗?傅宗书贵为丞相,为何要和咱们一个小山寨过不去呢?”
阮明正一挑眉,对刚刚进账的顾惜朝道:“消息来源于大当家,真实与否大当家自会说明!”
顾惜朝并不清楚他们知情的范围,一时怔住,幸好戚少商接口道:“这是顾兄弟刺杀傅宗书时,亲耳听到的,顾兄弟因此放弃刺杀,连夜出京,赶回来报信!”
顾惜朝点头道:“正是如此,我担心无人赶回来报信,才致使刺杀计划无功而返,惭愧!”
戚少商道:“欸,你听到奸相的阴谋,就是最大的功劳了!今夜赔罪之说全当没提,咱们兄弟也好久没这么齐整了,就借大当家的攒局,兄弟相聚一堂,明日放开手脚,与官府大干一场!”
众人大声欢呼,仿佛不是大难临头,而是立了大功一般。
顾惜朝道:“兄弟相聚,也不能放松寨中防务。老七,老九,你俩年轻,就辛苦一些,好酒咱们给你们留着!”
孟有威、游天龙齐声答应。
阮明正忽道:“毕竟多事之秋,不能轻忽,二哥一贯稳重,便有劳你先守一下前半夜吧,我后半夜替你!”
他向劳穴光使了个眼色,顾惜朝恍然,这俩也是知情人,如此就不好阻拦了。
劳穴光、孟有威、游天龙去后,顾惜朝倒了杯酒,先去敬戚少商。
他大声道:“大哥,当年是你引我入寨,我自幼漂泊,进了寨子才知道何为家!大哥,我先敬你一杯!”
阮明正道:“哎,大当家、大寨主!我今日专门挖出了咱们窖藏多年的老酒,还是用当年连云寨第一茬高粱酿的,今日喝这个,才更有劲儿啊!”
说罢,拍开一个酒坛泥封,清冽的酒香顷刻散了出来,引得一众酒虫轰然喝彩。
顾惜朝手指捏紧了自己带的酒瓶,绝不能前功尽弃,必须让戚少商喝下他手中的酒。
他一咬牙,抬头看着戚少商,眼角晕出红痕,低声道:“大哥,其实我做这一切,不止是为了寨中兄弟,更是为了你!自相识以来,我其实一直对你”
他知道自己面颊必是红了,因为这一刻,他剖出的是他仅存的一点儿真心,只为了眼前人喝下杯中毒酒。
他先喝了一口,剩余的递到戚少商唇边:“大哥,我不敢妄想别的,只求你给我追随你的机会。”
戚少商整个人早已怔住,他忽然想起顾惜朝私下曾说过的话:“如果没有你,生不如死,日子不知怎么过!”
他接过他手中酒杯,一饮而尽。
第049章 残局
花满楼一觉醒来, 身边的人已经成了有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果然,隔日交换已成了定律。
他躺在床上,看着黑漆漆的前方, 想:不知无情走到了哪里?他要去堵截刘独峰,向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请他不要助奸相为难连云寨。
花满楼不知道刘独峰是谁,但从阮明正倒抽凉气的程度来看,这个人必是四路人马中最难缠的那一路, 无情能否安然?
他想得出神,床头的陆小凤坐起身来, 也没有察觉。
陆小凤:“顾公子?”
花满楼:“嗯?”
陆小凤一指疾出,花满楼下意识地回以灵犀一指。
陆小凤大吼:“花满楼!”
花满楼这才回过神来:“怎么?”
陆小凤道:“发什么呆呢?差点儿被我遮掩了都不知道!”
花满楼回过味来:“原来, 你就是这样遮掩顾惜朝的??”
陆小凤嘿嘿笑道:“武力遮掩,简单有效!”
花满楼从床上起身, 只觉得腹中饥饿难忍, 头上一阵晕眩, 想是因顾惜朝昨日全未进食,并在床上昏睡了一天的缘故。
他扶着桌子坐下, 沉吟道:“顾惜朝是个心思缜密的人,至今还被咱们蒙混过去, 多半是吃了眼睛看不见的亏!”
“这样非是长久之计,而且也不利于连云寨的防守。”花满楼手指轻敲桌面,“得想个彻底的法子, 逼得他不得不站队戚少商才好!”
陆小凤在他对面坐下,道:“你去的地方是宋徽宗时代, 对吧?”
花满楼点头。
陆小凤一拍桌子,大声道:“马上要靖康耻了, 还跟着昏庸朝廷争权夺利,岂不是在沉船上用力划桨?”
花满楼看不见的双眼,亮了一亮:“陆小凤,咱们如此这般,来个内外夹攻,如何?”
他与陆小凤计议妥当,又到醉仙楼请好友大吃一顿,作为酬谢。
回到小楼,想到连云寨形势,尤其是无情要面对强敌,花满楼恨不得立即赶到那边才好。
此时夕阳刚刚落下,花满楼实在等不及了,径直躺在床上,闭眼强迫自己入睡,以求早一刻与顾惜朝互换。
他醒来时,正被人背负着在地道爬行,前方有个声音道:“顾惜朝居心叵测,用毒酒陷害大家。大哥,咱们何必带着这个拖累?”
“他自己也中了毒,多半下毒之人另有其人,”身后一个声音道:“况且他如今沉睡不醒,毫无自保之力,咱们岂能把他丢给黄金麟等人?”
花满楼听出后面的人是戚少商,忙出声叫道:“大哥!”
背着他的人停了下来,将他放在地上,粗生大气道:“醒了,就快拿出解药!”
借着火把的亮光,花满楼认出背着他的人是穆鸠平,举着火把的是阮明正,身后之人是戚少商。
众人皆是灰头土脸,戚少商面颊上还有道血痕。
花满楼大惊:“杀无赦计划竟然发动了?”
阮明正冷笑道:“你装什么算?若不是你在酒中下毒,害得大哥、老四、老五以及众兄弟毒发无力,咱们寨子岂能如此轻易被攻破?”
“毒?”花满楼在衣袖中一通乱找,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戚少商叹了口气,拿出两个小瓶子道:“我已经搜过你的身上了,只找到这两瓶普通伤药。”
他又道:“当真是你在酒中下毒?”
花满楼胸口一阵闷痛,只觉得手脚无力:“大哥,你能不能把昨夜情形讲给我听,我这几日得了种怪病,经常会记忆混乱。”
“哼!”阮明正不屑道,“巧言令色!”
戚少商道:“四弟,你先背着他,咱们先去与劳二哥会合再说!”
花满楼忙道:“不用了,我自己能走,只是无法提真气、动内力而已。”
说罢,扶着墙站起来,跟在阮明正后面。
戚少商对穆鸠平道:“你断后,我与他一起走!”
他走至花满楼身边,低声道:“昨夜咱们一起喝酒,大家伙儿喝老三的高粱酒,我与你同喝一瓶竹叶青,老四、老五见咱们喝了没事儿,也跟着尝了一杯。”
阮明正在前方不耐烦道:“大哥,你还真信他的鬼话?”
戚少商仿佛没听见,继续道:“酒喝到半夜,你突然一头栽到地上,大睡不醒。此时,冷呼儿、鲜于仇带着官兵从后山冲上寨子,我和老四、老五才发现内息无法运转。”
听到此处,花满楼已知下毒之人必是顾惜朝了,若没有互换灵魂一事,他定与冷、鲜二人里应外合,害了这一干人的性命了。
既然他有胆给自己也下毒,解药必然触手可及。
花满楼一边弯腰在地道穿行,一边又摸索了全身衣物,最后散开头发翻找。
除了一支木簪,全无收获。
他把木簪举起来摇了摇,果然有药粉晃动的声响。
花满楼回身道:“大哥,劳你摊开手心。”
他行动古怪,戚少商还是毫不迟疑地伸出手掌。
花满楼又唤阮明正:“劳你火把过来些!”
他小心翼翼地折断木簪,果然从中倒出了些许黄色粉末。
花满楼用手指捏了一小撮,向戚少商道:“大哥,我先试试!”
说罢,就把食指放进嘴里,极苦的药味在舌尖上散开,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过了许久,隐约觉出腹中有股暖意。
花满楼大喜:“是这个!”
他把戚少商手掌合上,推到他唇边:“大哥,快吃解药。”
戚少商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然后拈起一半药粉放进嘴里。
阮明正、穆鸠平同声呼道:“大哥,不可!”
戚少商内功深厚,不到盏茶功夫,药力起效,他把剩下的交给穆鸠平:“老四,解药是真的。”
花满楼心底一叹:中毒的有四个人,他不留解药,显然是第四个人已经不需要了。
看来,他和无情低估了顾惜朝的机变与狠辣,他竟然这么快就想出了新的计划,并毫不犹豫地执行。
看穆鸠平也解了毒,戚少商的眉却皱的更紧了,他继续向花满楼道:“幸亏官军杀上来时,中毒者只有我们四个,这两日又早做了些准备,寨子里弟兄得以且战且退,分批从地道里逃脱,我们是最后一批。”
四人出地道时,日已正中,地道口等着的既不是负责警戒的劳穴光,也不是先逃出来的勾青峰等寨众。
夏日炽热阳光下,坐在地道口的只有一人,白衣委地,玉面带尘。
无情!
花满楼先走过去:“怎么是你?你的童子们呢?怎么只有你一个?”
他的关切、紧张如此明显,无情紧绷的后背松弛了些,道:“我从刘独峰那儿得到三个消息,昨夜赶回连云寨时,正遇寨子被围攻。我救了劳穴光,与他一起赶到地道口,安排逃出来的人化整为零,分批逃脱。”
这一番话简洁至极,无情说出来的语气,就仿佛在说昨日吃了什么饭,戚少商、花满楼四人却深知其中凶险、波折。
就连一贯粗豪不羁的穆鸠平,也激动地拍着阮明正的肩膀,道:“好啊,三哥,你听到没?大家伙儿都逃出去了!”
无情转向戚少商道:“我与劳二寨主商议,并派出四个童子,分别陪他们逃亡毁诺诚、小雷门、神威镖局、青天寨,戚寨主,妥当否?”
戚少商沉思片刻,缓缓点头:“很妥当,他们皆与我有恩或有仇,但归根到底,都是光明磊落、义气深重的人。”
无情松了口气,道:“那就好,幸而补救的不算太坏。他们都安排好了,现在,轮到咱们了。”
他左手一拍地面,整个身子起来,向着山下飞掠而去。
他轻飘飘的身子,摇摇摆摆,间或在山石或荆棘丛中拍掌借力。
紧跟在后面的花满楼,只觉自己胸膛里的一颗心,仿佛正被荆条反复划过一般,又酸又疼。
戚少商大步走到前面,道:“无情公子,我此地路熟,让我在前面开路吧!”
无情点点头,停了下来。
花满楼见他头发散开了些,左手手臂、手掌上被荆棘、碎石划出数道血痕,实在忍不住了,走到他面前,蹲下,轻声道:“上来!”
无情转过脸去,冷道:“不需要!”
“需要的是我们!”花满楼大声道:“咱们等一下不知道要遇到什么牛鬼蛇神,还需要你的暗器、轻功退敌!你如此浪费战力,就是损害我们的生存机会!”
无情这才转向他,双眸清冷凛冽,一瞬不瞬地盯视花满楼,审视他的神态中是否包含居高临下的同情。
第050章 背上的人
他在花满楼眼里, 只看到了满满的关切与心疼。
被他清冷冷的眸子看着,花满楼心跳瞬间加剧起来,从未有过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错开眼眸,慌道:“况且你不是说有三条消息吗?这样提着力气走路, 咱们怎么及时交换信息呢?”
“好!”无情道。
若是四童子在,他们一定要惊讶地跳起来,一贯要强的公子竟然愿意让人背着他?
戚少商、阮明正、穆鸠平皆与无情不熟悉, 他们只惊讶了一瞬,就觉得理当如此, 被人追的亡命天涯时,哪里还顾得上无谓的自尊心呢?
花满楼错愕了, 他以为还要再找更多借口说服呢!
他怔了一怔,开始解外衣的袍子。
穆鸠平向阮明正悄声道:“他是要脱件衣服, 防止背人时太热吗?”
阮明正道:“也许!”
花满楼脱下外袍, 拿在手里, 只着一身鹅黄色中衣蹲在无情面前,道:“来吧!”
戚少商忽然转过头去, 他想到顾惜朝昨晚上的话:“自相识以来,我其实一直对你”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
无情一拍地面, 轻巧巧地落在花满楼背上。
花满楼轻声道:“得罪了!”
他反手把外袍罩在无情腰臀处,在自己腰前打了个结,加了一句道:“你坐在里面, 就可以放开双手,随时应对外来的敌人!”
无情的脸红了, 为这种背负婴儿一般的方式,更为两人紧紧贴在一起的身体。
戚少商在前方开路, 头也不回地道:“无情公子,你得到哪三条消息?”
无情一只手攀在花满楼肩头,另一只手替他拨开面前荆棘,口中道:“第一个消息,刘捕神不是傅宗书派来的,而是当今圣上!”
穆鸠平错愕之下,险些摔了个跟头:“当今天子?皇帝老儿?那老家伙不坐在金銮殿上忙他的国家大事,干嘛和咱们寨子不去?”
阮明正也道:“若是奉圣旨而来,那刘独峰就没那么好打发了!”
无情道:“不错,我与他约战三次,可惜一胜一平一负,只得无奈退走。”
戚少商站住脚,回头向无情施了一礼道:“刘独峰成名已久,江湖地位与诸葛神侯相当,你如此为连云寨出头,已让我们感激不已了。”
无情微微摇头,道:“未能尽功,戚寨主无需言谢!”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也不算全无收获,我从刘捕神那儿,得到了第二、第三个消息。”
“第二个消息,连云寨之所以召来如此大祸,是因为楚相玉留下的秘密!”
阮明正大惊:“绝灭王?他有什么秘密?”
戚少商嘿嘿道:“原来如此,竟然是为了那个!”
穆鸠平急道:“大哥,那个是什么?”
戚少商看了眼无情,只是叹了口气,并不回答。
花满楼忽然道:“为了一个秘密杀人灭口,这样的事儿原来哪里都有!”
他走向戚少商,低声道:“我不知道你的秘密是什么?但我知道如何破解杀人灭口!”
无情也道:“不错,咱们如此亡命天涯只能被动挨打,更需要的是,从根上杜绝让人杀人灭口的方法。”
戚少商向“顾惜朝”拱手道:“愿意请教!”
花满楼看他这样疏离、恭谨,心中一突,也抱拳还礼道:“不敢,方法有很多,最有用的两种,一是公之于众,让秘密不再是你一个人的秘密!”
戚少商不语,无情低声道:“如此太过”
“第二种,”花满楼道,“把秘密告诉可靠的一群人,然后各自藏匿不言,如果最初知道秘密的人丢了性命,这群人便要将秘密公之于众!”
阮明正拍手道:“对,威胁!”
戚少商道:“我选第二种!”
他的眼神一一看过无情、阮明正 、穆鸠平,最后落在“顾惜朝”身上:“我可以信任你吗?”
花满楼微一迟疑,无情已替他回答:“可以,我替他做保!”
戚少商点头,又问“顾惜朝”:“你确定他不会知道?”
花满楼摇头,“他”是谁?“他”自然是真正的顾惜朝,看来戚少商已经看出来了。
五人一路走,一路商议,戚少商说出了“那个”秘密,不过是皇室内斗,天子赵佶戕害前太子,得位不正。
无情、花满楼沉默不语,穆鸠平气得直骂娘。
阮明正道:“咱们得分开,将秘密交给更多可靠的人。”
无情道:“还需要有人直回京师,请世叔从中斡旋,与皇帝谈判。”
戚少商道:“老三、老四,你们俩分作两路,去找劳二哥、息大娘!”
阮明正道:“息大娘立誓要杀你”
“无需多虑,”戚少商摇头,目光透过重重山脉,看向远方,“她永远是我最信任的人!”
无情道:“劳二寨主去了小雷门。”
戚少商点头,向穆鸠平道:“卷哥也是可以信任的人,他如果还气我,你就替我多挨他几下!”
穆鸠平郑重点头:“不怕,我生来皮糙肉厚,只要留我一口气,让我把秘密告诉他们就行!”
戚少商又看向“顾惜朝”,无情道:“他需要和我在一起!”
花满楼也道:“戚寨主,你也和我们一路吧!”
说话间,已经到了一处深林,五人就地改装。
阮明正用布巾裹起头发,扮做普通书生模样;穆鸠平光着膀子,背起一担柴火,把武器夹杂其中,扮做一个砍柴的樵夫。
花满楼将无情放下,低声道:“活动一下腿脚吧,一直窝我背上,血液会流通不畅的。”
“不用管它们,”无情坐在地上,在废腿上敲了一记,自嘲道:“无知无觉,难道它们还能更坏吗?”
那一双腿子细弱无力,被主人嫌弃地摆在地上,花满楼心生怜惜,终于还是转过头去,假装没看见。
他若是再管的多,就逾矩了。
“还有第三个消息,你们须得知道!”无情看向戚少商三人,低声道:“这次来追捕连云寨的,还有第五路人马,九幽神君!”
阮明正直接怔住,喃喃道:“这个魔君都出动了,看来当真非致我们于死地不可了!”
穆鸠平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半晌不能起来。
戚少商看向远方,喃喃低语。
无情看向花满楼,解释道:“九幽神君当年曾与我世叔诸葛神侯争夺国师之位,我世叔一招险胜,才能让他二十年不能在江湖上兴风作浪。”
听起来是比刘独峰还难缠的角色,花满楼也沉默了。
戚少商带着阮明正、穆鸠平走开几步,叮嘱作别。
花满楼从枯树上折下一截树枝,将头发重新挽了起来,他刚爬过一个地道,又走过一大段山路,顾惜朝的头发浓密卷长,沾满了灰尘与枯叶。
无情默默看他挽发弹衫,忽然道:“你自己的形象是什么样子的?”
花满楼笑道:“身量、年纪皆与这位顾公子差不多,容貌可能就没有这么俊美了。”
“一个谦虚人的话,总不能太过相信的。”无情摇头道,“你既如此说,想必也俊得很。”
两人相视而笑。
戚少商告别阮、穆二人,独身提剑回来,见他俩其乐融融,忽有种自身多余之感。
他看向“顾惜朝”:“还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花满楼见他直接说破,便道:“在下花满楼,一个偶然进入这具身躯的游魂而已。”
戚少商虽已有猜测,听到眼前人当真不是那个人,心中还是一阵失落,他仔细回忆这几日顾惜朝言行,道:“昨日不是你?”
“不是,”花满楼道,“戚寨主见过的,只有前日是我,照目前经验来看,我们是隔日一换。”
他又向戚少商一揖到底,道:“我没想到计划发动如此之快,未及早告知戚寨主真相,导致寨子被破,实在惭愧至极!”
无情也道:“是我们的疏忽,以为可以牵制顾惜朝几日,再做打算!”
“如何能怪你们?”戚少商叹道:“只能怪作恶之人太过心狠手辣!”
他指着身上尘土道:“咱们三人的形象太过扎眼,如果要秘密入京的话,也需要改装易容一番才行!”
花满楼道:“不错,不如咱们都扮做进京赶考的书生吧!”
无情看看自己的腿,自嘲地一笑。
花满楼心中一动,蹲下身子道:“你若是不嫌弃,可以扮做我患病的妻子,我一路仍背着你,好吗?”
戚少商远远站着,看“顾惜朝”这副深情款款的模样,只觉昨日种种,皆是一场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