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明煦拉开门。
门外人刚要继续落下的手骤然停在半空,访客二十出头,还很年轻。
“谢天谢地,博士您在家!”对方松了口气,连忙递上自己的id卡,“我是医疗中心的杜嘉,还记得我吗?您主治医生麦安珊的助手。我受到老师委派,来进行一些基本身体数据回访。”
时明煦匆匆扫过卡面信息,弯腰抱起正欲冲人龇牙炸毛的52号,点头道:“请进。”
紧接着,杜嘉递过来一样东西,是一只缠枝白玫瑰样式的半包耳智能通讯器。
这种通讯器可以自耳廓处植入微型感应器、链接脑神经,兼具通信与身体指标检测功能。
“差点忘了,博士,我顺路把通讯器给您送回来了!”杜嘉瞧着52号,略有点紧张,但很快,他将注意力放回时明煦身上,“之前摔得不成样子,费了不少时间复原呢——对了博士,您赶紧戴上,数据采集最少需要十分钟。”
时明煦接过通讯器,戴上的时候,又听杜嘉夸了一句:“您的通讯器真好看啊,这是黄金时代的玫瑰花吗?”
时明煦笑了一下:“是。”
玫瑰攀附在他左耳,花枝连接薄薄皮肤下的神经末梢。它是一朵不会异变的、温驯又无害的金属玫瑰花。
“我的就很普通。”杜嘉指指自己的左耳,一只月牙状通讯器,“话说起来,文珺博士的也很好看!是一对半重叠的蝴蝶翅膀。哦对了,还有兰斯上校的!那个连尾四角星超帅的诶......”
杜嘉显然是个话唠,在叽叽喳喳度过了等待数据的十分钟,随后,他取出平板,接过通讯器进行数据导入:“不好意思啊博士,这么早就来敲门,因为我必须在八点前赶至医疗中心......哇,各项身体机能状态不错诶,记忆还是很混乱吗?”
“在慢慢好转,”时明煦接来两杯水,“关联物品会帮助刺激恢复,两月前的记忆基本清晰,近两月间的仍有多处模糊,我打算趁着假期出去走走。”
他自然而然地隐瞒住异样,没有告诉杜嘉,自己忘记了格外重要的事情。
那绝对同他的秘密实验有关,不能被任何外人知道。
杜嘉捧着热水长舒一口气,露出笑来:“那就好,好好休息咯博士,有任何问题都可以联系我!此外,如果假期结束前愿意捐献精子,随时欢迎来医疗中心哦。”
“我的基因不适合捐赠,”时明煦看向他,“我常年待在灯塔实验室,一直受到轻度辐射影响,目前发色已经出现些许异变。”
他的头发微长,在实验室时会被扎成狼尾,这会儿却懒怠地垂下来,堪堪扫到肩头。
贴近根部的发质柔软,呈现东方人的墨色,接近发尾的部分却逐渐转绿,像是芜泽里生出的春枝。
“但您的基因强度一直是a诶,”杜嘉还想再争取一下,“博士,您的基因链可稳定了,整个乐园近百万人口总量,也仅有一万五千余人是a级,这样优秀的基因实在稀缺,您再慎重考虑考虑?”
52号被冷落许久,开始哼哼唧唧,示意它醒了就要吃东西。
杜嘉眼见时明煦转身往冰箱走,连忙拔高声音:“不用担忧异变问题!我只有c级基因链强度。自成年以来,也已经进行了三次捐赠,医疗中心会对每人每次捐献的精子进行综合评估,溪知也会配合进行智能匹配,确认接收后,还会发放大量贡献点作为奖励,不要白不要嘛。”
——乐园建立后,由于世界各地幸存者的人种交汇、币种汇率混乱与纸币制造所需植物原料的稀缺,传统的货币体系逐渐被废除。
现在采用统一发放电子贡献点的制度,由中央电子信息服务中心统筹安排,于每月八号上午完成统计与发放。
杜嘉的话音刚落,忽然意识到,时明煦怎么可能缺贡献点——灯塔作为生物学家集中工作的场所,享受科研资源的优先倾斜,独占整个内城一区,其任职人员待遇极佳。
时明煦甚至有富余的贡献点养猫。
杜嘉有些讪讪,未尽的话一时全堵在喉头,但时明煦从不给人难堪,他给52号开了一只人造肉罐头,又为自己和杜嘉取来一袋吐司。
“医疗中心工作繁忙,现在已经七点,吃早饭了么?”时明煦将吐司袋子推过去,“请随意,感谢关怀——没有别的事了吧?”
杜嘉一手捏了两片吐司出来,另一手将时明煦的通讯器还过去:“没有了,预祝您假期愉快!”
他拉开房门,楼道间呜咽的风声钻进来,吹乱了52号背脊的毛发,杜嘉将平板放入背包,补充了最后一句:“但最近外城不太平,您要当心哦。”
时明煦望向门口:“发生了什么事?”
“一支雇佣兵团回城后集体畸变——畸变原本不是什么稀奇事,毕竟外城居民的基因链强度只有d-f,随时可能发生断裂嘛。”杜嘉又探回半个脑袋,咬着吐司含混不清地说,“奇怪的是,这支佣兵团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出事,且畸变症状高度相似。”
“五个人都是骨骼缓慢涨大,直至撑出皮肤,最后‘砰’地爆炸,异变的骨骼遇空气即破碎,像粉尘那样四处飘散......听着就吓人。”
时明煦深深地看着他:“基因链断裂从来不具备传染性。”
“所以这件事带来了局部恐慌,目前仍在初步调查中。”杜嘉耸耸肩,“最先介入的是我们医疗中心,军方也在维持外城城域秩序,大概只是巧合吧。”
“如果不是谣传,之后灯塔也会介入。但在那之前,总之,您最好还是不要贸然前往外城。”
“谢谢,”时明煦露出笑,点头应声,“预祝你的工作一切顺利。”
然而访客刚关门离开,时明煦立刻起身寻找外套——他在方才与杜嘉的对话间,就决定要动身前往外城。
一种本能的冲动驱使着他,让时明煦有抓住遗忘之事的直觉。
他丢失遗落的记忆,应当同这起事故存在关联——这关系着时明煦的秘密实验是否暴露,他必须尽快找回记忆。
52号才不愿意在大雨天出门漂湿毛发,它趴在时明煦脚边,眼见对方穿好黑色直筒裤与浅灰色长风衣,刚想伸爪子勾裤脚提醒,时明煦就俯身,将几块冻干摆到它的盆里。
“渴了就喝水,”时明煦指指另一只小碟,勾手取了长柄伞,又揉了把52号蓬松的脑袋,“我最迟今晚回来。”
52号得到充足食物,不再关心饭票要干什么,猫咪大发慈悲地晃晃尾巴,恩准了时明煦的离开。
时明煦乘电梯到达一楼,迈步跨入泼天雨幕,仅仅五百米,就能抵达最近的光轨站点。
内城通往外城的长距离光轨一天只有两班,分别在上午七点半与下午一点半,外城返回内城的时间与之对应,但错开四小时,在上午十一点半与下午五点半。
这是两趟只允许内城居民乘坐的列车——外城居民如无特殊批准,被禁止进入内城,以最大程度确保乐园内城城区的稳定性。
普遍情况下,a-c级基因链拥有者生活在内城,d-f级则只能居住于外城。
同在乐园之中,基因链等级划拨出内外城两片泾渭分明的大区域。除却佣兵团与军方间的物资交付,内外城普通民众间鲜少互通,除非是工作通勤或探亲。
时明煦抬头望向远处,乐园的雨季沉闷又潮湿,这会儿没到工作时间,许多建筑的室内灯光还未亮起,灰色外墙却被雨淋透了,格外黯淡,无端显出萧瑟。
乐园仍在沉睡,雨水溅在坑洼里,折射出无数细碎的、斑驳的光影——长距离光轨就在等待中缓缓驶来,时明煦上车后,成为唯一的乘客。
“早上好,先生。”司机朝他脱帽示意,“本次班列共需消耗20贡献点,最终停泊地是外城玛利亚广场。请出示您的id卡。”
时明煦将id卡递过去,瞥了眼空无一人的车厢:“我来得太早了吗?”
“并不。外城近日陷入局部混乱,许多人选择暂时避避风头。”司机将核验后的id交还给他,“如果您还坚持继续乘坐本列,请务必小心行动,避开人口密集区。”
时明煦颔首致谢,挑选后排靠窗的僻静位置坐下。
长距离光轨在离开内城前,还得途经第7-15生活区、乐园的物资流转区与军备区,直至钢铁浇筑的高大城门在雨中缓缓显现时,车上也仅有三位乘客。
除却时明煦外,还有一位金发少女和一位四十多岁、身穿高领夹克的中年男性。
金发少女有些坐立难安,她在时明煦与夹克男性间犹豫许久,还是凑到前者跟前,主动打了招呼:“嗨,先生,这是我的id卡。”
时明煦看见她的id卡开头字母是c,名字登记为“苏珊娜”。
进而他意识到,这个名字很熟悉。
如果不出意外,她就是保罗曾经多次提及的那位女友。
id卡的后四位显示个人工作地址——时明煦的后四位为“0107”,意为他在乐园一区,灯塔七层工作。
而苏珊娜的末尾四位数字编号为“1302”,这意味着她在乐园十三区“摇篮”的第二层工作,应当是一位刚入职不久的幼师。
“我得到外城探望我......我的一位亲人。”苏珊娜目光轻微躲闪,还是鼓足勇气主动问道,“请问您知道,1159号佣兵团位于外城哪个区域吗?”
时明煦看向她的眼神很温和,他没有拆穿苏珊娜的谎言,却也没法帮上忙。
他张嘴,刚想致歉,就被前排的夹克男性打断了:“在七十二区,小姑娘,你得在浮墟站点下车,转乘72-10号电轨。”
他转过身来,高领夹克没有被拉下,因而只能瞧见一半五官,露出的灰色眼睛暗沉又深邃,像是长夜原野的重重剪影。
“不过,”他的目光掠过两人,最终同苏珊娜对视,“你有什么亲人在那种地方?”
“......我哥哥。”苏珊娜避开注视,也离开时明煦身侧,她小声道完谢,就兀自缩到光轨最后一排去了。
“那可真是见一面少一面,祝您顺利,女士。”夹克男又转向时明煦,“这位先生呢,您又为什么去到往外城?”
“我是个无所事事的观光客,”时明煦面不改色,对方没有同他交换id卡的意思,时明煦因而也不曾动作,“倒是您瞧着对外城非常熟悉,实在少见。”
夹克男笑起来,他的嘴巴还捂在衣领里,笑声有些沉闷:“在这个时代,无所事事才更罕见。先生,您是个妙人。”
“至于我,我往返内外城工作了近二十年,当然很熟悉。此外——”夹克男从包中摸出一只平板,滑到某个界面后递给时明煦,“外城比您想象中更加危险。”
“城市建设错综复杂,许多区域缺乏完善管理,如果想要了解最新的外城资讯,就应当订阅一份‘凯恩斯小报’。”
夹克男眨眨眼:“只需提供您的id号,外加30贡献点就能包月哦,它将于每天晚上九点发送于您的平板账户端。怎么样先生,来一份吗?”
时明煦接过平板,匆匆扫了一眼浮夸又复古的排版界面——它瞧着像是黄金时代的八卦娱乐报纸,实在谈不上有什么可信度。
时明煦刚想要拒绝,却在瞥过两行小字时改变了主意。
“惊!内城某实验体出逃,最新行踪竟在第九十三区,万象制造城附近?”
“第七十七区,1216号佣兵团日前发生不明原因的集体畸变死亡?军方紧急封锁消息疏散民众,其中是否另有隐情!”
——178号实验体出逃是灯塔内部消息,不存在轻易泄露的可能性。至于后者,更是已经详细到具体区域的佣兵团号,瞧着颇为真实。
他得顺着这个线索尽快找过去。
时明煦不动声色地将平板递回,同时递去自己的id卡:“凯恩斯小报给您多少回扣?”
“百分之十,”夹克男哈哈大笑,在录入时明煦的身份信息后压低声音,饶有兴致地说,“感谢订阅,祝您旅途愉快——无所事事的研究员先生。”
此后一路沉默,没有人再说话,长距离光轨安静地行驶过真空过渡区,继而驶入嘈杂混乱的外城。
建筑风格在这里变得逐渐多样而粗犷,高度也参差不齐。它们不像内城那样严格划分科研区、生活区、物资流转区与军备区。
外城居民楼层层叠放于各种建筑间,人们见缝插针地居住,交通道路大多狭窄又拥挤,像是横亘于城市咽喉的长针。
外城人口足足八十万,是内城的四倍有余,因而在雨天也显得热闹,劣质霓虹灯断续闪烁,光轨驶过某个街口时,时明煦瞧见一对同性情侣在雨中拥吻,相互探索的动作很大胆,他微微怔愣。
“吓到了吗?”夹克男转过身来,弯曲的眼角浮现褶皱,“外城就是这样,谁也不知道死亡什么时候降临,活在当下,及时行乐才最重要。”
“更何况,外城居民无权生育后代,同性情侣遍地都是,您习惯就好。”
时明煦沉默地收回目光。
乐园至今仍未掌握基因链畸变的可控技术,却也在百年间渐渐摸得一点显性特征。除却以基因链强度划分内外城居民、等级越高者异变概率越小外,人类还掌握了一点畸变在种族遗传学上的规律——
惟有a-c等级拥有着可能生下a-f等级后代,d-f等级持有者只能生下f级。f级的基因链强度脆弱不堪,鲜少有人能够活过十岁,更多人胎死腹中,连带着母体共同凋亡。
这也是以c等为边界,严格划拨乐园内外城的真正原因。
因为只有内城能够稳定产生后代、延续人类种族,外城居民的平均寿命还不到三十岁,死亡如影随形。
这里的许多人,都将每天当做生命的最后一天来度过。
光轨在七十二区的浮墟站点停泊,苏珊娜率先下车,脚步格外欢快,她跳跃着的金发在悬挂小齿轮的伞檐下若隐若现——时明煦认得这把伞,它独一无二,由保罗亲手打造。
时明煦望向更遥远的地方,浮墟站点附近的建筑风格鲜明,整体类似黄金时代的亚洲东部,这里有着翘角雕花屋檐与弯曲黛瓦,看上去装饰性能大于实用。
七十二区的东方人面孔也明显更多。
光轨很快开走了。
直至时明煦在七十七区下车,直奔1216号佣兵团所在时,夹克男仍在车上,他眼皮阖拢,看上去像在闭目养神。
时明煦犹豫片刻,最终没有出声道别——但就在他下车撑开伞的刹那,那双灰色眼睛瞥过来,眸色沉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时明煦对此一无所知。
七十七区的停泊点临近二手市场,清晨时分人头攒动,时明煦下车后许多人向他张望,但很快自觉无趣地收回目光。
除了某个矮瘦的身影,他没有打伞,一路抱头小跑至时明煦身边,又十分自来熟地挤入伞下。
“早上好先生!”这孩子瞧着才八九岁,开口笑时露出豁牙,亚麻色的头发湿透了,他只潦草地将它们抹到脑后,“第一次来外城吧,需要向导吗?”
他生怕时明煦不答应,又连忙补充道:“我对七十七区的每栋建筑都很清楚,还很便宜哦!一整天只需要10个贡献点,还能在下午五点半以前将您送回光轨停泊点——怎么样先生?区区10贡献点,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哪儿都很清楚,”时明煦重复了这半句,俯下身抽出一小块干毛巾递过去,示意小孩擦擦头发,“好吧,该怎样称呼你,小向导?”
“叫我丹尼尔就好,”小孩没用那张毛巾擦头发,他动作小心翼翼,将它们叠好揣入怀中,又喜出望外地看向时明煦,递过自己的id卡,“您想去哪里——以及方便现在支付吗?”
时明煦接过id卡,注意到那上面的名字并非丹尼尔,而是一个名叫“贺深”的人,基因链等级显示为e级。
“他是我的好朋友,”丹尼尔吞咽口水,斟酌着措词,“他......生了一点小病。”
“我去1216号佣兵团住所,”时明煦没有立刻贴合id卡转移支付,他垂眸望向丹尼尔,问,“治病需要多少贡献点?”
“大约30——我已经凑到7贡献点,现在只差23了。”小孩忽然后知后觉意识到地点,拔高声音道,“您要去西西弗斯街道、甚至还要精准到1216号佣兵团!这太危险了,最近那里全是城防所的人,这得加贡献......”
“点”字还没有说完,时明煦已经干脆利落地转了30过去,丹尼尔当即闭嘴,他的豁牙口漏进潮湿的风,仰头间难掩兴奋,“当然没问题!麻烦等我一刻钟,我很快就回来——锵锵,七十七区最好的向导丹尼尔,将竭诚为您服务!”
时明煦眼见他重新冲入雨中,很快消失于一栋摇摇欲坠的建筑门口,等待时神色十分平和。
可过去了整整半小时,丹尼尔仍旧没有回来。
小骗子。
时明煦叹了口气,倒谈不上生气或难过,只是急于寻找记忆,为耽误了时间而感到不满。
他迈步朝聚集人群走去,试图寻找一位新的向导。
就在这时——
人群忽然爆发惊呼,血液自灰暗雨幕中迸射,混合着内脏与骨骼碎片,像是巨大的、炸开的赤红烟火。
浓烈的血腥味很快四溢,不少人被炸伤,时明煦下意识后退一步,但不过片刻,爆炸中心滚出一个格外矮瘦的身影。
他浑身蒙着破碎血肉,一瘸一拐地起身,朝时明煦的方向艰难走来。
是丹尼尔。
丹尼尔停在几步开外,任雨水冲刷自己的脏污,他浑身上下狼狈不堪,面上也被割出细长小口,最大的一截锋利断骨扎入左腿,皮肉外翻间,伤口深可见骨。
“先生,”丹尼尔笑得勉强,说话也断断续续,“我可能没法再亲自带您前往西西弗斯街道,但您往右前方的17号建筑,去三层305室,找一个叫沙珂的人,她会......”
时明煦皱着眉,刚要出言打断,异变就在此刻陡然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