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淮第一次见到裴呈璟,是沈方泽的生日。
沈少爷请了很多同学回家,不是周末,他的浅蓝校服在私立学校的红校服里很扎眼。
沈方泽要一桌子好饭菜,也要蛋糕,顾淮放学顺路,把蛋糕放桌上后去厨房帮自己妈妈的忙,注意到横七竖八的目光。
这群少爷不避讳,就在客厅问:“他就是你家保姆的儿子?我靠好黑!晒出来的吗?”
有人笑他:“你没看过欧美片吗?喜欢晒日光浴的,能晒到这样。”
顾淮洗菜,注意到自己妈妈的眼神。
他不在意别人讨论自己的肤色,但看得出这些少爷笑声里的古怪,心里不舒坦。
“你去做作业吧,”高洁说,“饭这些已经好了,这不用你,去阁楼。”
顾淮摇头,洗盘子的手没停:“没事。”
他把汤端上桌,沈董和夫人也在。私立学校,很多学生的家里多少有些联系,各自也有话题,客厅里的欢声笑语很多,问学习问家里的情况。
顾淮听到平时温柔收敛的女人变得热情,看向沙发上一直没吭声的少爷:“小璟,听说你们家最近很忙,上次叫你妈妈出来保养都没约成。”
裴呈璟的声音很淡:“妹妹这几天不舒服。”
“啊……”女人的声音变得担忧,“现在好些了吗?最近天气是在变化,等会你带点我买的东西回家,才从国外回来,增加抵抗力的。”
裴呈璟只是道谢,再也没有参与其他话题。
沈方泽突然叫了顾淮:“顾淮,待会要不要打篮球?他好厉害的,之前和他打,抢不到球,搞得我现在还想看他投三分!”
好几个人都在惊叹:“真的很厉害吗?”
“对,之前和他打,比你们都厉害。”沈方泽的眼睛里展现出很不真诚的崇拜。
沈董插话:“吃了饭再打球,好好玩。”
能稍微友好融入,高洁也是高兴的,在厨房里笑,压低声音:“我买了零食,你去阁楼先吃饭,等会下来一起打篮球。”
顾淮洗手,搓了搓手掌内侧的擦伤,拎着书包上楼,在旋转楼梯和裴呈璟的眼神撞了一瞬。
裴少爷坐在沙发的最外侧,双眼皮大眼睛,毫不遮掩地仰起脑袋看人。
这是他见过最干净的眸子,没有蒙过乡间尘土,没有印上金钱市侩,干净得透着股傻气。
但此时,有点对客厅喧嚣心不在焉。
也许是因为从住进别墅里,顾淮看多了黑瞳之下各怀的心思,包括到了新的班级,周围也对这个新的插班生议论纷纷,每一道落在身上的眼神,都搅缠令他烦躁的味道。
顾淮其实很讨厌这些目光,楼下的少爷们十指不沾阳春水,也许得不到一件玩具就是巨大的挫折,想说什么想干什么都不会考虑周围人。
裴呈璟当时的眸子再干净澄澈,也难挡他内心的厌恶。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就算看起来单纯,谁知道里子里藏着什么?顾淮边走边想。
身后有人嘀咕:“你家保姆的儿子好高冷……”
*
沈少爷的生日庆祝很热闹,热闹且混乱,所有人闹腾完之后,彩带、蜡烛,还有奶油沾得到处都是。
管家和其他人都来帮忙打扫。
顾淮换了干净的短袖,收捡礼花纸盒,也把蜡烛都收起来。
在顾淮生活的小村庄里,很多家庭,一年也见不着几次蛋糕,沈方泽没吃两口就开始打蛋糕仗。
顾淮记得,这一个小小的蛋糕,四位数。
高洁一边打扫一边疼惜。
但顾淮只觉得这蛋糕的甜味冲得腻人,到处都是,黏黏糊糊,身上十分难受,混着彩带和杂乱的东西,特别难看。
他听见脚步声,沈董夫人已经收拾好头发里的奶油,也换了身更高雅的裙子。
她披着披肩,和沈董一块下楼,手里提着好几个盒子,正在劝裴呈璟多玩会:“这么早就要走?小泽还说一块打篮球。”
顾淮在这两位大人的行为里,看到浓烈的讨好。
“不打了,”裴呈璟被挽得不自在的样子,但人很礼貌,接了盒子,“妹妹打了好几个电话,叫我回家。”
沈董夫人知事地点头,笑:“真好,你和妹妹的感情真好,以前我和你沈叔叔说,给小泽生妹妹,他闹了好几天。”
裴呈璟疏离的笑了笑,勾下头看女人的同时又扫到顾淮。
皮肤黝黑的人和这里实在是突兀,裴呈璟很少见到这样的人,家里别墅门口的保安是这个肤色。
又穿了件黑色的t恤,肤色更深。
顾淮收拾东西的时候,手臂上的肌肉一绷一松,很有力量的感觉。
衣服虽然宽松,但完全掩盖不了野性的气息。
顾淮看见裴呈璟微微发愣的眼神,往边上走了点,离开视线区。
裴呈璟走了之后,寿星的心情好像不怎么好了,也是,这种少爷,不喜欢有人中途离场。
但他好像不能对裴呈璟发脾气。
来叫顾淮的时候带着烦闷:“你怎么还在收拾啊?就差你一个了。”
高洁推了推儿子的肩膀:“你去玩,别让他们等久了。”
老实的女人只知道,一群男孩在一堆就是玩玩闹闹,为自己孩子愿意被少爷们带着玩而高兴,其实她完全不懂。
人也可以是被玩的那个。
沈方泽站在顾淮面前,篮球拍在地上咚咚响,笑脸被灯光照耀,像是降世魔物。
“顾淮的弹跳力真的很好,”他看着身后的好友,问顾淮,“乡巴佬,你玩过打球圈吗?”
他看着顾淮茫然的表情“啧”了一声:“游戏很简单,你站在中间做投掷点,我们围成一个圈,你把球抛给我们,我们再反弹给你。”
顾淮心里有不祥的预感。
沈方泽改变了游戏规则:“这本来是有淘汰制的,可是我们的技术实在太烂了,没意思。”
他故意拖长声音,瞳孔亮起来:“计分吧?得分最少的那个请客吃饭怎么样?”
无论是淘汰还是请客吃饭,对这些人来说完全无伤大雅。
但对顾淮来讲,可能会酝酿新的麻烦和灾难。
顾淮拍着球,七八个人围了一圈,每个人都盯死了他。
拍得太久,沈方泽还不耐烦:“乡巴佬,你好磨叽。”
夜风渐渐多了一层凉意,顾淮把篮球抛到沈方泽旁边的男生手里,他定住脚准备接球。
“砰”的一声却在他耳朵边爆开,他只觉得脑袋一阵闷痛,眼前花了花。
“对不起,”男生一脸抱歉,合住手,但脸上挂着笑,“我不是故意的。”
侧脸瞬间变得火辣辣,顾淮稳住身体,摇了摇头。
他要去找篮球,沈方泽却说:“没接到就记零分哦,有人拿到了继续投掷,乡巴佬,你现在零分。”
顾淮的瞳孔抖了抖。
他不记得那天得了几分,沈方泽的声音在他得到的分值里变得冰冷扭曲。
这群少爷还是没有很过分,除了一开始擦到脸颊和脖子的痕迹,其他的球都打在顾淮身上和腿上。
在每一声不同的“砰”声里,顾淮都能感觉到骨头和脏器的震动。
但他死死地咬住牙,不发一声,看着围住自己的人,也看沈方泽的眼睛。
那时候他过于纯粹迟钝,脑子终于反应过来,沈少爷在报复自己,报复自己当时一块打球出的风头。
他之前只是觉得沈方泽球技差,手上带脏动作。
但他没有退让,再高再低,再轻再重,跳起来也好,抱着去滚在地上也罢,最后喘着粗气,身上全是尘土印子。
顾淮的双眸紧紧锁住拿到球的人。
沈方泽拿到球,扯着嘴角,也看着顾淮的双眼。
胸口被大力砸到,顾淮的后背砸在人造草皮上,他再也没忍住闷咳起来。
顾淮的这种反抗,让这群少爷第一次体会到挫败,也觉得这人完全不会看眼色,无趣散场。
胳膊里泛着疼痛,趁自己妈妈还没忙完,顾淮上阁楼把身上洗干净,也把衣服洗好。
他翻出膏药,咬着衣服下摆,看到已经显现出来的淤青。
当天晚上,他抽了到别墅后的第一支烟,从后院出门,还走出两个路口,靠着昏黄的路灯,伴着夜风,他吐了好几口气。
*
无论吐多少口气,顾淮都觉得有点憋,等被巨大的敲窗户声吵醒,脑子里和被篮球打了没什么两样。
裴呈璟此时的眼神一点也不澄澈,汇聚了滔天的怒气,拍着车窗:“顾淮!你给我把车门打开!”
顾淮觉得心底很烦躁。从车门缝隙冲进来的新鲜空气扑人,还没来得及吸,就被拽出车。
“你要死啊!”感觉裴呈璟要炸了,脖子上的筋很清晰,拽着他的衣领闹,“你要死别在这!”
顾淮掰他的手,拧眉:“我就休息一下……”
“哪里不能休息?你车门车窗关死了睡觉?”少爷把他按车上,松手,“你觉得这样能让我可怜你?我给你说不可能了顾淮!”
顾淮吸气:“我没有……”
“你没有什么?”裴呈璟脖子也红了,“你现在是我的员工,和老板在一起的时间出事,还是上班时间,我要担责任!你的心思怎么还这么狠?”
顾淮:“……”
他张张嘴,唇泛起干燥,这连篇的话砸进耳朵里,轰隆轰隆响。
裴呈璟又在打电话了:“对,你不来了,是的,我自己回去!”
这么长时间的忍耐到了极限,少爷的脾气收不住,他把顾淮往车外扯了扯:“你去副驾驶位置上坐着,我带你回去!”
顾淮:“不用了,我自己……”
刚才打了个盹,他已经好很多了。
“你要我说第二遍?”裴呈璟剔他一眼,“以前就靠被欺负的可怜样引起我的注意,现在故技重施?我不可能上当了!”
顾淮就闭上了嘴。
少爷像是忍了很久很久,心里有无数的气愤,新仇旧恨都要说出来:“现在我带你回去,完全不是因为以前的情谊……你要是出了事,还要算工伤……操!现在已经算工伤了。”
他浑身带刺:“要是你,啊,把自己关车里,睡出意外,我……这算什么!”
顾淮伸手去够保温杯里的水,想叫他喝喝水:“保温杯……”
红灯,裴呈璟从槽子里乒乒乓乓地翻出保温杯:“喝水还要我递你手里吗?到底谁是老板啊这一天天的。”
顾淮:“……”
咋咋呼呼,少爷还是把盖子打开了,看起来十分不愿意多拿,把杯子塞他手里就扭身按住方向盘。
“顾淮,”他咬牙,“我和以前不一样了,别耍心机和花样,我不会像以前那么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