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只见过裴呈璟一次,现在看见门口立着的人还不敢认了。
“是小璟吗?”老人家的眼珠已经有些浑浊,戴着老花眼镜,现在还能一口一个“小璟”的叫。
看到顾淮脸上的疹子,赶紧放下手里的报纸,脸上又惊又急:“怎么了这是?”
顾淮把药往鞋柜上随手一放,去倒水:“有点过敏。”
裴呈璟在他身后看了眼塑料袋。
“有点?”外婆赶紧去找药箱,“这么大几片!之前的药还在,我去给你拿。”
顾淮也没拦着,给裴呈璟倒了杯水:“杯子都是洗干净了的。”
这里是个老小区,离公司不远,开车十分钟。就是连个电梯都没有,简简单单的两居室有些年头了,白墙上留着不知道经历了什么事情的痕迹。
很简陋,裴呈璟的脸快要皱起来,但他接了水杯。
顾淮坐到椅子上,把他不自在的样子尽收眼底:“我也到家了,你开我的车回去?还是……”
外婆恰好拿着药箱出来,问:“小璟要走?不留下来吃饭吗?”
顾淮低头找药,不说话。
裴呈璟视线下移,看见他脑袋上的两个旋,也看见他被自己外婆拽胳膊:“小淮,你说句话啊,好不容易来一趟,让小璟留下来吃个饭再走。”
翻腾了半天也没掏出一支药,顾淮撑着药箱看老人家:“外婆你别难为他了。”
说着看向裴呈璟:“回去吃,这里的饭比不上你家里的。”
“什么比不上?”老太太脾气很倔,说着就要动手做饭,“以前小璟不是说,我们家做的饭菜好吃?还提你妈妈,她手艺都是和我学的,现在我下楼去买菜,小璟就在这吃。”
裴呈璟捏了捏杯子,没答应,也没说要走。
顾淮偏了偏脑袋。
老太太忙活着去拿菜兜,问裴呈璟现在的口味,顾淮直接起身:“外婆,你不要忙了,我下楼去买。”
老太太火急火燎:“你这还过敏,在家里歇着。”
“歇不安心,”顾淮还是起来,“打了针吃了药,等会就好了,去买个菜我还是可以的。”
后面的话意有所指,他眼神淡淡,下颌和脖子上还一团一团发红,但身板硬挺,年少时期的野性变成皮囊下隐藏的锋利。
裴呈璟张张嘴:“我叫人送点食材过来。”
顾淮:“不用……”
少爷听着眼睛又要瞪起来,顾特助深吸气,坐回椅子上。
裴呈璟看他发了疹子的手:“涂药?你后边能涂到?”
“能。”顾淮终于把药拿出来,去厕所。
在洗漱台脱了衣服他才能仔细看,从左边脸颊到脖子肩膀,再到肋骨腰侧,不是起了明显的疹子,就是皮下红起来,背后的两片肩胛也有。
他漆黑的瞳孔在白炽灯下荡了荡,鼻翼下好似又蔓延出芒果和草莓的味道。
它们是从沈方泽身侧溢出来的气息。
身前的一大片还好抹,后背还真有些吃力。
他拧巴拧巴的,差点没把自己折起来,直到裴呈璟过来开门:“我要上厕所。”
顾淮放弃,也不痒,口服药吃了也有效。他把衣服穿好,开门。
视线被衣服晃到,顾淮只觉得肩膀被按住,整个人被怼到洗手台的镜子前。
后背一凉,衣服被脱到肘间,顾淮撑住洗手台沿,不轻不重的吸了口气,低声:“裴呈璟!”
裴少爷勾着脑袋,挑气眼皮看镜子,眼神很冷:“自己能擦?”
顾淮:“……”
“你好不了,耽误周一上班怎么办?”裴呈璟要去拿药。
顾淮抓稳了药,往后退了一大步,力道不小,裴呈璟没防备,被撞出去半步。
顾淮穿好衣服,要走:“你不是上厕所吗?”
痒的时候没热得这么厉害,现在他觉得燥:“你上就上,扒衣服干什么?我自己知道涂药。”
裴呈璟的喉结滑动了一下,看他要去扳门把手。
刚开了条缝隙。顾淮连门口的鞋柜都没看清,再次被拉到洗手台前撑着,药也被夺走。
他内心打动,心脏提到嗓子眼跳:“你……”
“你什么你啊?”裴呈璟扭开药膏盖子,“你是要把这一身带到工位?”
顾淮:“……”
药膏的味道并不好闻,少爷再怎么忍也受不住,惊叹:“这药是什么啊?这味道这么重!”
顾淮拿了边上的棉签:“用这个吧。”
拿着棉签也忍不了,裴呈璟皱眉:“这味道臭的,还臭得很奇怪,不是医院开的药。”
按着洗手台的五指绷了绷,顾淮看着打开的管道洞口,想起和裴呈璟说的第一句话。
*
“你身上好臭啊?什么味?”裴呈璟白皙的脸庞皱着,好像很嫌弃,但又挪不开步子,要靠近。
顾淮往边上走了半步:“你没闻过膏药的味道?”
裴少爷思索了一会,很老实的摇头:“没闻过这种膏药的味道。”
说不着,顾淮把书包摔在肩膀上,要离他远远的。
裴呈璟紧跟着他的步子:“你都不感谢我?”
顾淮疑惑,瞥眼看他:“感谢你?”
公交车正好到,顾淮想也不想上了车,没想到这少爷也上来,还因为刷卡被司机叫。
顾淮平时充公交卡,少爷每天车接车送,一时间也掏不出零钱,打开app花了半天时间,面红耳赤的付完钱,扒拉着蓝色校服人堆找顾淮。
“刚才堵住你的那几个人,”裴呈璟拉住他身侧的吊环,说,“是十八中的混混,最喜欢找你这样的人要保护费。”
“你这样的人”。
顾淮瞥了他一眼:“我这样的什么人?”
“我不是那个意思,”有人下车,裴呈璟到窗边站着,闻不惯车里人挤人的味道,解释自己的真实意思,“他们在这里算是地头蛇,找新生或者不熟悉规矩的人……”
他很认真:“你不能给他们钱,给了一次就有第二次,”他看到顾淮脖子上的膏药一角,有点着急,“你是不是给他们了?还是他们打你了?”
五分钟前,他刚到十八中校门口,就看见顾淮被那几个校霸混混围着,靠着墙,脑袋微微搭着,说什么没听清,看场面挺不乐观的。
他循着几个人的空隙,把人拽走,一路没回头直奔公交站。
顾淮的眼神疑惑了一路:“没有啊。”
他的一只手还揣在口袋里,捏着揉皱了滤嘴的烟。
“你刚刚来,”裴呈璟叹了口气,“以后你见到他们绕着点走,不要沾上了。”
此时下午五点半,日头渐渐缩短,金色的夕阳坠在城市的腰际,正好镀到公交车的玻璃上。
窗户开得很大,奔驰的车牵动气流,裴呈璟的头发被风吹起来,根根发丝又被夕阳照得通透。
顾淮松开吊环,走到窗户边,校服一蓝一红,世界也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金钱堆出来的少爷就是不一样,整张脸整个人都没有瑕疵,被光一照,几乎是镀上红彤彤的光,颜色再妖冶,都无法遮盖肌肤的白皙。
不像他,除了被叫乡巴佬,就是大黑炭。
他绷起唇角,审视着这个少爷,裴呈璟除了脸上自带和善,唇角还有股自然笑,他想,这人的生活一定比沈方泽还要顺。
下一站到地方,顾淮再没说话,直接下车。
裴呈璟看他走,赶紧撵上:“你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没礼貌,还没感谢我?”
“不用跟着我了,”顾淮看他,“你妹妹不叫你回家吗?”
裴呈璟摸了一下脑袋:“啊……你在怪我上次没一起玩吗?”
顾淮:“……”这少爷脑子有问题。
他加快了脚步,但没往别墅走,听裴呈璟解释:“上次真的有事,我妹妹一生病就要人陪,我爸妈那时候不在家,她怕。”
少爷的话很快:“下次,下次约行不行,要不这周末?”
顾淮拒绝:“我不想打篮球。”
“不想啊……”裴呈璟思考了一下,“那约其他的,去电玩城或者游戏馆。”
“我要回去了,”顾淮沉下气,“裴少爷……”
裴呈璟对这个称呼拧眉:“你叫我名字,我叫裴呈璟。”
顾淮磨磨牙:“不知道你找我干嘛,我和你们的生活不一样,你们的那些娱乐活动,我不感兴趣,你去你那一堆人里玩啊。”
说完他就往沈方泽家走,每一步都带着不愿意,但当别墅出现在眼前,他又加快了步子。
那里面有自己的妈妈。
进入后院的门,他几乎是立刻觉得空气稀薄起来,就像现在的卫生间,再大的房子院子,也紧缩成了狭小昏暗的阁楼。
顾淮反手按住裴呈璟的肩膀,把人推远。
身上热,激起了疹子的痒,他把后背贴住冰冷的墙,说:“裴总,我想了几个月了,觉得有必要说出来。”
裴呈璟被推得一脸“难以置信”。
“做这个特助,是你爸爸叫我来的,”顾淮吐出口热气,皱眉,“经过这段时间,我觉得实在是,有些理念无法相融,觉得……”
少爷打断他:“你觉得什么?”
顾淮被他眼睛里的血丝刺得哽了一下,解释:“这次不是不辞而别了,我会把离职申请发到你的邮箱。”
裴呈璟的胸口开始起伏。
顾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景兴的工作,还是让能胜任的人来吧……”
“好啊,”裴呈璟的声音抖了一下,冷笑起来,“顾淮你真是好样的。”
大门被关上,把在厨房的老太太吓了一跳,再出来,已经不见裴呈璟的身影了。
“小璟他……”老太太还拿着锅铲,“走了?”
顾淮洗了把冷水脸,干净的水珠顺着脸颊滑进水池里,冷冷淡淡的点头:“嗯。”
外婆叹气:“哎,怎么突然走了,吵架了?”
顾淮拽过架子上的毛巾擦水:“没有。”
“那怎么了?”老太太嘀咕,“真的没吵吗?你身上的疹子怎么又红了些?”
顾淮把用冷水泡过的毛巾按身上:“已经在擦药了。”
他把外婆往门外推了推,关门,比身上疹子更热更红的,还有其他地方,他有点恼火,在厕所都解决好了才出来。
裴呈璟订的食材姗姗来迟,完全避开顾淮的过敏原。
他还是给少爷发了消息,东西退不回去,他发了钱。
对话框寂静得没有声响,少了一位客,祖孙俩吃的东西很简单,顾淮洗了碗,去房间打开笔记本电脑。
那封编辑了几个月的离职申请,终究还是被他发到了裴呈璟的工作邮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