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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猖狂的犯人终于说出自己的诉求, 利昂娜却没有第一时间给予他回复。
就凭芒福德作出的那些事,用脚趾想也知道治安所不可能答应这样的要求。
可他手中的人质并非普通人, 达特爵士不单是一位上个月刚刚由国王陛下授勋的爵士,还是一位工程界中的杰出人才。
不管是为了顾忌民意还是王国的脸面和未来,他们都不能让达特爵士出事。
当然,不敢擅动也并不代表马黎政府就会按照他所说的,真的把这样一个丧心病狂的杀人犯礼送出境。
如果政府真这么做了,那不过是换一种方式将王国的脸面踩在脚底摩擦罢了,说不定王国公民对政府的不满还会再上一个台阶。
芒福德的结局只有一个,也必须只有一个:在不伤害到达特爵士的情况下将他捉拿归案……
或者直接击毙。
“这件事太大, 我无法做主。”利昂娜侧头与T011先生对了个眼神,再次看向对面,“我需要向上面汇报, 请稍等片刻。”
芒福德似是觉得有些好笑,手中的刀刃都跟着晃了晃:“别跟我玩这种花样。我不会等你们部署好了一切后任你们宰割。”
“现在我给你十分钟,十分钟后我需要一辆马车摆在我面前,否则我不介意跟这位爵士同归于尽。”
十分钟,在这个通讯大多还在靠人力的时代来说实在是段过于短暂的时间。
不管是治安所还是“基金会”, 都很难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得知这个消息, 并调集足够的人手前来增援。
利昂娜无法冒这样的风险,更无法赌一个手染数条人命的杀人魔是否在说谎。
好在这时,达特夫人已经把驻守在南威尔凯特街115号的探长找来了。
那便衣探长在看到现场情况时差点没站稳, 好在他心理素质不算太低,冷静下来后便立刻开始劝说还在看热闹、不肯离开的人尽快离开现场。
利昂娜趁机询问T011先生:“你身上带枪了吗?”
“当然没有,你当我们是什么人!” T011快速环视一圈周围,实话实说,“带了也没用,他与人质的距离太近了,那个位置不好狙击……而且这是在城区,不能随便开枪。”
由于王国法律对枪支的管理较严格,普通人想要弄到一把枪非常困难,居住在城市中的人甚至一辈子都没听过枪声。
乡下也许还好点,但在城市中开枪势必会引起民众的恐慌,之后做解释也会相当麻烦。
利昂娜深吸一口气,再次看了眼怀表。
时间已经一分一秒过去,她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杰瑞·芒福德既然还愿意跟我们扯皮而不是直接撕票,那就说明他并没有真的彻底想要与人质同归于尽,起码现在还没有这样的决心。”她快速在T011先生耳边说道,“马车是想要尽快转移地点,更是为了制造不确定性,让布局包围或狙击他都变得困难……不过他的最终目的肯定是逃出马黎本土。”
“而想要逃出马黎本土,他现在也只能往东西两个方向走。”
T011先生的眼珠转了下,跟上她的节奏。
马黎王国的本土是个岛屿,首都庞纳位于它的中部偏东南的位置。
沿着莱姆河往东走可以直接进入出海口,最快只需要半天就能登上旧大陆的土地;而往西走,就算途中可以拐入运河也需要行驶很长一段才能抵达王国西边的港口,怎么看都有些不划算。
T011:“你认为他会去港口抢一艘船,直接往莱姆河下游出海?”
“根本不需要抢,他自己名下的公司就有船队。”利昂娜说道,“别忘了他是做什么的,对海运相关的事不可能不了解。”
芒福德是个贸易商,不但在马黎,在国外也会有属于自己的储户和人脉,一旦让他逃出去就更难办了。
T011显然也想到了这点,表情立刻凝重起来。
“如果是往东走,会不会有些太大胆了?”男人的脸色非常难看,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词句,“圣奥古斯汀大教堂就在莱姆河畔,还有今天的游行路线,有好几个地方路过河边……”
“想想他之前做过的事,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
“我明白了。”
T011深深看了面前这位过于年轻的伯爵,郑重道:“我会立刻去港口那边安排,这里交给您。”
利昂娜目送他快步离开,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赶在十分钟的时间告罄前,她从附近的车马行租来一辆马车,径直带到芒福德面前。
“很好,看来我们能合作得很愉快。”
芒福德看着马车向自己驶来,扯着人质的后衣领将人拽起,横在对方脖颈上的刀刃一转,变成刀尖抵着对方下颚的姿势。
“现在,我需要更换一把更趁手的武器。”他向小弗鲁门先生微扬起下巴,“枪就是个不错的选择。”
听到这话,利昂娜简直要被他的得寸进尺逗笑。
“……这可真是抱歉,我没有持枪许可证,也从来不在身上带枪。至于治安所,他们有明确规定,除了高级治安官有持枪的权限外,任何警员都没有携带枪支的资格。”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对面的男人:“或者你可以再等等,等到治安所那边的人来了,告诉他们你的要求,也许他们能去给你找把枪。”
这当然是不行的。
大概是想到自己之前也没搜到枪支的事,芒福德看向小弗鲁门的眼神已是半信半疑,可嘴上还是道:“那你把外套丢掉,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没带武器。”
见利昂娜没有立刻动作,刀尖再次用力,刺入人质的下巴:“快点!我没在跟你开玩笑!”
利昂娜不敢刺激他的情绪,只能按照对方所说的脱下那身借来的黑色外套,露出里面的衬衫和马甲。
“现在满意了吗?”她向对面的男人摊开手,“我身上没有任何能做武器的东西。”
芒福德摇摇头,又命令道:“脱下你的靴子,挽起裤腿和袖子。”
听到这堪称羞辱的要求,先不说利昂娜,站在她身后的便衣探长和被挟持的达特爵士都露出愤怒的神情。
“你——!”
被刀尖抵住下巴的达特爵士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你这个败类!”
芒福德闻言不禁大笑出声。
“可有什么办法,你的小命现在就在我这个败类手里!”
他再次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在达特爵士的下颚刺出t一个红点,看向利昂娜时眼中充满挑衅:“希望您不要误会,怀特伯爵,我不是在刻意折辱您。您看我现在两只手都很忙,总是需要有个人在前面驾车吧?”
他的视线从站在马车旁、瑟瑟发抖的车夫移到面露怒容的探长身上,冷嗤一声:“当然,让别人来也可以,只要你能够放心……”
“不需要。”
不等他说完,利昂娜已经挽起裤腿和袖子,脱掉靴子站到原地。
抬起头,那张格外俊俏的脸上并没有任何波动,甚至有心情勾了下嘴角。
“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毕竟只有这样才能让你感到安心。”利昂娜抱臂站在那里,脸上挂着恰当的假笑,再次重复了一遍之前的问题,“现在满意了吗? ”
芒福德脸上愉悦的表情已经代替他本人进行回答,反而是被他控制住的达特爵士整张脸都变得通红,双眼发直,呼吸越来越重。
利昂娜敏锐察觉到他的脸部肌肉都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好似下一秒就要不管不顾地暴起……
“达特爵士……”
“爸爸————!”
不远处突然传来孩童的哭喊声。
利昂娜回过头,正好看到一个男孩正在一边哭一边往这边跑。
后面追赶的女人也不慢,很快就将孩子从后抱住。
可孩子的爆发力实在可观,她本人也跟着力道坐到地上,只是双手使劲将孩子抱在怀里,阻止他继续向前。
达特爵士那股刚升起的反抗之火瞬间熄灭。
儿子的哭喊声和妻子无声的泪水比抵在脖颈上的刀还要锋利,一刀刀捅进他的心脏,痛苦和自责几乎要将他淹没。
如果他能再忍一忍……如果他没把自己的所在地告诉妻子,如果今天没有心软答应儿子,如果没有跳出那扇窗……
“……爵士……达特爵士!”
突然,一道声音唤回了他的神智。
达特爵士的视线总算能从远处的母子二人上离开,落到对面的年轻人身上。
“您会没事的。”年轻人那双烟灰色的眼睛直视着他,一字一顿道,“我以弗鲁门家的荣誉起誓,我会让您安全回家。”
达特爵士愣愣注视着那双眼睛,想要发声,却发现自己只能发出哽咽声。
“我……我相信你……”他露出一个苦涩的笑,“请、务必照顾好我的妻子和儿子……告诉他们,我爱他们……”
“够了!”
芒福德似乎格外厌恶这种戏码,直接用左手手臂扼住前者的喉咙,右手依然举着刀,将人连拖带拽地推上马车。
“我们该出发了,伯爵阁下。”马车中传出他的提醒声,“我们的时间很宝贵,希望您不要浪费。”
利昂娜深吸一口气,快速穿上鞋子后几步上前,接过车夫手中的马鞭。
“事先说明,我虽然会驾驶马车,但对庞纳城中的道路并不熟悉。”
利昂娜坐到车厢前的座位上,高声道:“趁现在还没离开,不如告诉我你要去的地址,我好提前问问车夫怎么走。”
“这就不必了。尽管往前开,到时候我会提醒你该怎么走。”车厢中的人说道,“但为了达特爵士的身体健康,也请你务必按照我的指示去走。”
***
圣奥古斯汀大教堂中,入教仪式已经彻底结束。
夏洛蒂公主换上更加庄重的服饰,在观礼者们的注视下走出教堂,开始为接下来的游行做准备。
等到公主殿下的身影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观礼的权贵们也依次起身,准备退出教堂。
就在这时,一位侍从再次来到亚历克斯亲王面前,俯身在其耳边汇报了目前的所有情况。
老亲王听完后略感疲惫地闭眼捏住眉心。
他的另一只手搭在一本硬皮书上,手指有规律地敲击着,似是陷入思考。
突然,那双苍老却锐利的双眼猛地睁开,看向轮椅边的侍从。
“我记得,为了恭贺国王陛下即将大婚,艾安萨宫之前采购了一大批烟花?”
“是……”侍从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迟疑问道,“您的意思是?”
“既然是全城欢庆的庆典,那再热闹一点也没关系。”
老亲王一扫刚刚的疲惫,神态轻松地靠回轮椅,冷笑道:“难得这么好的机会,不如让整个庞纳城都欣赏一场盛大的烟火表演,你觉得呢?”
第142章
142
就在利昂娜驾车离开后不久, 治安所的增援到来之前,分散在城中各地的“基金会”的成员们率先行动起来。
与治安所的警员们不同, “基金会”的成员们行动起来更加自由,主观能动性也更强。
作为最先发现嫌犯行踪、并收集到最多情报的人,T011先生当即被上级委派为临时指挥员,拥有指挥调动其他“基金会”成员的权利。
当然,如果这次行动因为他的指令而失败,他要担起的责任也最大。
尽管这份临时委派充满风险,但T011先生还是没有丝毫犹豫地接了下来。
由于情况紧急, T011在向上汇报的同时也将利昂娜之前推测出的嫌犯逃跑路线告知码头方面,让在那边蹲守的人员随时做好准备。
如果能确定他的目标港口,他们便可以提前在港口设下埋伏,在对方登船前击毙他。
可问题是嫌犯正在一辆移动中的马车上, 就算有“基金会”成员看到并及时赶到附近的电报站发消息,等消息传到他手里还是会过时。
而庞纳城中的港口数量太多,T011无法确定芒福德究竟会在哪个港口乘船出发。
而另一方面,即使现在调动起了“基金会”在庞纳城中九成的成员,可其中有能力执行这项高难狙击任务的人也很有限, 他们没能力在每个港口都放一个狙击手。
T011想到利昂娜之前提到过, 杰瑞·芒福德自己就用一家进出口贸易公司,甚至也拥有自己的船队。
按照惯性思维,人在遇到危险时总是寻求安全感。
而最能带来安全感的就是自己熟悉的东西——比如属于自己的东西。
尽管杰瑞·芒福德是个足够疯狂的人, 但T011先生还是愿意在可能性最大的那一方下赌注。
电报室中,谢尔比看着同僚快速写下要发往各个联络点的电报草稿,看出重点完全放到索利斯贸易公司最常用、且有船只停靠的几处港口上,不由慢慢蹙起眉。
与之前的妇人打扮不同,为了行动方便,谢尔比已经完全洗掉脸上的妆容,换上一身灰扑扑的男装,身后背着一个半人高的黑色琴盒。
黑色的长发被盘到脑后,再戴上一顶不起眼的羊毛鸭舌帽作为遮掩,此时的他走在大街上只会被当成一位样貌清俊的街头艺人。
“……S033,这边距离琼特尔港最近,你就去那边。”T011抽空转身看向谢尔比,“那里是最有可能的地点,就交给你了。”
谢尔比并没有立刻应下,而是反问道:“如果他并没有去这三个港口中的任何一个该怎么办?”
“只要他想离开马黎就要往入海口的方向走,布兰维希海军学院是他的必经之路……” T011也十分烦躁地揉揉眉心,“当然,拉海军学院下场是最后的手段,总不能看着他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离开。”
谢尔比沉默片刻,突然道:“我有一个办法,不管他从哪个港口出发,我们都有机会击毙他。”
他俯身在T011耳边说了些什么,后者立刻脸色大变,眨眼的频率都因快速思考而变快。
“不、不行,这太冒险了!”
仅仅思考了两秒他便否决了谢尔比的提案:“我承认你的枪法确实很厉害,但这事关一位爵士的性命,你知道如果失败了你会受到怎样的惩罚吗?! ”
比起T011先生的气恼,谢尔比的脸上依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最多只是赔上一条命而已。”他纯黑的眼眸看向同僚,淡淡道,“如果芒福德真的突破了我们的所有防线,顺利离开马黎本土,你觉得他真的按照约定,放达特爵士安全离开吗?就算他真的愿意履行约定,旧大陆那边难道就没有觊觎达特爵士的人吗?”
“或者我再换一种说法,议院的那些人真的能放任芒福德如此公然挑衅王国法律吗?”
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如果在犯下数条谋杀罪后,仅仅用挟持人质这种方法就能逃脱处罚前往国外,那之后有人要效仿怎么办?
尽管达特爵士在机械方面天t赋异禀,但王国内其他领域的人才也不少……一旦打开这个先河,之后又该如何收场?
谢尔比看着T011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继续用那平板无波的声音陈述道:“别人我不能保证,但想来首相大人不会让那样的事发生。一旦海军学院接到内阁的命令开炮,到时候船毁人亡,我们的任务也会失败……”
“不!” T011先生猛地攥紧手中的草稿纸,像是在说服自己般否认道,“首相大人不是那么冲动的人……而且还有亲王大人在,他不会答应那种决定……绝对不可能!”
“…………”
谁也不希望事情会发展到那一步,但你也无法否认这种可能性。 ”谢尔比垂下眼眸,轻声道,“让我试试吧,总不能什么都不尝试就让他顺利使出莱姆河。 ”
***
另一边,在芒福德的指路下,马车在城中七拐八拐了一阵,总算到达一个十分陌生的港口。
利昂娜在靠近这边时就开始暗中观察附近的人和环境,心却是随着观察越来越往下沉。
跟很多著名的庞纳港口不同,这个只有两个小码头的地方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荒凉。
附近只有几艘小型渔船,很多船甚至连风帆都没有,样子看上去也是破烂不堪……与其说是港口,不如说这是一个旧船的坟场。
这样不起眼的“港口”,连应该时刻守在附近的港口管理员都不见踪影,治安所和“基金会”会直接忽视它也是理所当然。
“……这好像不是一个很大的港口,也没有什么像样的船。”利昂娜试探道,“你确定要从这里出发吗?”
回答她的是一声响亮的踹门声,芒福德已经带着狼狈的达特爵士走下马车。
“您认为我会去哪儿?乘坐自己的船离开吗?”
男人嘴上用着敬语,可不管是语气还是表情都带着讥讽:“恭喜您猜对了,伯爵阁下。但对我这样的人来说,现在还是低调一点比较好——您看那边的几艘船,正是我们公司今年淘汰下来,准备挂牌售卖的船只,非常适合现在的我呢。”
利昂娜环视一圈,果然在不远处看到三艘样式相对陈旧的蒸汽船停靠在码头。
比起现在行驶在莱姆河中的大部分船只,这三艘旧船真是又小又寒酸。
看得出来,它们原本应该还配有风帆用于加快行进速度,但可能是因为损坏后没有维修,其中两艘的桅杆都消失了。
可在其他渔船的衬托下,这几艘旧船也算是芒福德现在的最佳选择。
他没有拖延任何时间,还是那老旧但管用的一套——用刀抵住人质的脖子,把小弗鲁门先生想要拖延时间的想法摁灭在摇篮里。
面对这样只会使用暴力且听不进一句话的劫匪,利昂娜也只能不得不忍耐。
“好,我可以让你上去,但你也必须让我同行。”她也提出自己的要求,“不单是为了监督你履行你的诺言,想要顺利将这艘船驶出港口也需要帮手吧?”
这确实是芒福德无法拒绝的理由,很快答应了利昂娜的要求。
他很快便选中了其中一艘失去桅杆的旧船——倒不是因为其他原因,主要是那一艘上还保有较多的燃料,储水箱中的水也还够,只要松开固定船只的绳子就能可以立刻出发。
利昂娜按照他的指示来到动力室,倒入煤炭并点燃锅炉,船只上的烟囱很快便冒起浓烟。
庞大的蒸汽发动机很快开始运转,带动着整艘船开始向前移动。
蒸汽船的动力室位于水密舱中,也就是船的底部,而芒福德为了掌控船只的方向,现在正站在甲板上掌舵。
在利昂娜为数不多的有关船只的知识中,舵手一般都会用双手掌舵,就算对方天赋异禀能用单手,也是一个偷袭的好机会……
抱着这样的心态,利昂娜抓紧时间在这艘船中寻找能够作为武器使用的杂物。
可大概是因为这艘船即将要被挂牌售卖,船舱内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她找了半天也只有铁锹和铁棍这种东西可以用。
铁锹实在太大了,她拿上去难免会引人怀疑,只能把一节烧火棍塞到马甲背后以防不时之需。
可当她上到甲板上时,却发现掌舵的人并非芒福德,而是被挟持的人质达特爵士。
就算对方是个十恶不赦的杀人魔,利昂娜都要在此时佩服他的狡猾了。
“达特爵士的手都受伤了,让他来掌舵难免有些危险吧?!”迎着风,她握着船舷大声问道。
“那不是更好吗!”
她的问话似乎正中对方的下怀,芒福德带着愉快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如果我们因为撞上其他船只或是什么而沉了底,您可要在吾主面前为我作证,那都是达特爵士的功劳!”
……真是个疯子!
利昂娜在心中暗骂一句,握着船舷的手也越收越紧,焦急地看向缓缓向后移动的两岸。
她心里清楚,走到这一步已经不能指望治安所能有什么作为了。
也许能期待跟在后面追踪他们的“基金会”成员能根据马车找到他们离开的地点,并锁定这艘船……可就算这艘蒸汽船的速度很慢,等他们得到消息估计也来不及了… …
该怎么办……究竟要怎么办……
利昂娜紧紧盯着一前一后站在舵后的两人,手慢慢伸向身后。
也许芒福德这样的商人并不知晓,但作为已经旁听过几次内阁会议的利昂娜很清楚,位于莱姆河下游的布兰维希海军学院可不是一所单纯的学校,更是一道保卫王国都城的关卡。
学院内的武器装备是按照一个舰队配给的,是否要动用他们的力量只需要上面的一个命令。
马黎的军权名义上虽归属于马黎的国王陛下,但在前国王乌尔里克一世过世后,年轻的乌尔里克二世在各方面都没能得到军队的认可,整个马黎的军权在几年前就开始有了争议。
一方面是以首相为首的莱博党人开始扶持一些有能力却出身平民的军人,这些人在成为军官后自然会偏向遵守内阁的命令。
另一方面,一些老牌的贵族军官既看不上年轻的国王陛下,也不愿意屈从可恶的莱博党人,这部分人基本会将忠诚献给现在只有海军元帅头衔的亚历克斯亲王。
这样分裂而矛盾的现象在如今的马黎政坛中比比皆是,而布兰维希海军学院也是这种现象的体现者之一。
海军学院的现状与之前的庞纳治安所有些类似。只不过治安所总监鲁斯特公爵更加看重能力而非身份,并不会在工作上打压异党。
而海军学院的状态更加分裂,老校长是位激进的保皇党人,曾经的“征服号”舰长——年近八十的耶罗伯爵。
从年龄上也能看出来,这位老人也是一只脚踏进棺材的状态,对日常工作已经力不从心。
当然,他早早便选定了一名副校长作为接班人——一位优秀的海军学院毕业生,也是一位拥有高贵血统的侯爵之子。
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位侯爵之子居然“背叛”了自己的身份,是个偏向莱博党的家伙……
因为这样复杂的关系,利昂娜明白海军学院作为最后一道关卡肯定会对此事做出的反应,大概率是会进行拦截,但拦截后会怎样利昂娜完全无法预判。
首相布莱恩的性格她已经大致摸透,从某种意义上他是个非常纯粹的人。
只要有人敢做出任何有损马黎利益的事他都会重拳出击,不管这个“威胁者”是来自国内还是国外。
而当一位王国的重点人才的性命和王国的脸面摆在了天平的两边,利昂娜并不知道他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也不敢赌他会如何选择……
脑中闪过无数念头,眼眸中的光也越来越冷。
实在不行,只能孤注一掷……
就当她准备伸手取出目前唯一的武器时,余光突然瞥见一抹明亮的白影在快速靠近。
她眯眼打量了数秒,终于在那抹白色即将靠近的时候看清那是一艘快速行驶的帆船!
狂风迎面吹向白色的纵帆,却在驾驶人巧妙的控制下成为船只前进的动力。
当两艘船的距离足够近时,利昂娜看到坐在小船上的其中一人拿着什么站了起来。
但很快,大概是因为风向变了,船帆的角度突然发生变化,那人为了躲避船帆迅速俯下身,头上t帽子被碰掉了。
那人抬起头时,一头黑色的长发顺着风向向后飞扬,利昂娜瞬间便认出了来人。
……是谢尔比! “基金会”的增援到了!
她的第一反应是狂喜,可下一秒,脸上的喜悦便因为一闪而过的回忆僵住。
【那如果,在那人发明出''锤子''前杀了他,那是不是就不会再有人因''锤子''死掉了呢? 】
【只要''锤子''没有出现过,那想要用它作恶的人也会无计可施,不是吗? 】
谢尔比当时说的“锤子”是什么?发明“锤子”的人又是在指谁?
黑星大盗的目标,塞勒梅研究院中消失的图纸,内奸,那张看向飞艇模型的侧脸,不太寻常的质问……一个个碎片般的线索划过眼前,利昂娜不由自主地看向船上另外的两人。
太近了……达特爵士和芒福德的距离太近了!
“不……”
她看着谢尔比架好枪,作出准备射击的姿势,拔腿向船舵的方向冲去:“住手————”
砰————!
比子弹更加响亮的声音自两岸响起,压过利昂娜的喊声,压过谢尔比的枪声,在白日的天空绽放出一朵肉眼难以捕捉到的烟花。
第143章
143
在利昂娜与芒福德登上那艘破旧蒸汽船的同时, 谢尔比也来到了他被分配的点位。
尽管谢尔比最后还是被安排在了“犯人最有可能出没”的琼特尔港,但他也说服了T011先生允许他做下两手准备。
结果不知算是出乎意料还是意料之中。前一次传来消息时还说目标马车刚刚路过敦普医院,疑似在往北克莱普港的方向行进……结果下一份电报传来,却是追踪人员在旧契莱西港附近发现了被丢下的空马车。
旧契莱西港——听从名字上也能看出这是一个已经基本被废弃的旧港口。
因为十几年前在附近修建的新契莱西港,现在大部分路过的船只都聚集在那边。而这个又小又破的老港口除了会有渔船偶尔停靠一下,只有一些报废或是即将报废的破船会停靠在这里。
因为时间紧迫,统计芒福德财产的情报员只是从贸易公司的员工嘴里大致了解了嫌犯芒福德的主要财产分布位置,这三艘已经淘汰的破船自然而然就被所有人忽视了。
T011在听到这个陌生的地名后还愣了一下,反复确认后才终于确定消息的准确性。
可跟踪人员在发现马车时蒸汽船已经驶出一段距离,等他跑到最近的电报站给T011发消息,那艘船估计已经离港将近半个小时。
而等消息传到谢尔比耳中,那船早已从琼特尔港面前驶过……
“……我看到目标了,距离还不算远!”
同样蹲守在琼特尔港的“基金会”成员从房顶翻下来, 把手里望远镜扔向谢尔比:“而且那艘船的速度不快!只要风有我们就有机会追上!”
谢尔比单手接住望远镜,沉默背起琴盒后跟他先后跑到码头,跟同伴一起跳上一艘预先准备好的帆船。
比起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运作起来的蒸汽船,小型的纵帆船只要有风就能立刻启航。
因为之前预想到这种可能,两人的行动速度很快, 立刻根据风向调整好纵帆的角度, 小船在风帆的带动下快速驶出码头。
今天庞纳的天气真的很好,强风带走长期盘踞在城市中的雾霾,带来了蓝天, 也带来了希望。
谢尔比与T011所说的备选计划便是基于这点。
一旦目标没有到他们布防的任何一个港口、或者因为一些其他原因没能在港口拦住对方,让其成功坐船离开港口,他们便可以利用今天的强风驾驶帆船靠近目标。
但就如T011先生担心的那样, 这样做其实十分冒险。
要在行驶中的帆船上狙击目标,难度几乎是地狱级的。
一个小小的颠簸、一朵小小的浪花都会使弹道偏移,继而导致人质受伤甚至死亡。除了谢尔比,不会有人大胆到提出这样的提案。
而谢尔比会提出来,除了他对自己有信心外,也是因为他并不畏惧这样的“失误”。
“黑星大盗”萨哈木来马黎的真正目的是按照神谕者们的指示,将“最后预言”中的那人,也就是科西莫·达特带回旧大陆,如果带不走就当场击杀。
而萨哈木的被捕代表“掳走达特爵士”的计划彻底失败。且因为惊动了马黎政府,他们直接把达特爵士本人严密保护起来,就算是谢尔比也是今天才知道这一个月达特爵士藏在哪里。
那次计划的失败主要是因为萨哈木自己,但不可否认的是,会失败得那样彻底且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也有谢尔比的“功劳”。
所以在萨哈木不得不离开马黎王国后,谢尔比要证明自己并非叛徒就必须接替他完成这项任务。
可谢尔比身上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如果选择前者势必会完全暴露自己的身份,那是神谕者们更不愿意看到的……他看似还有选择,可事实上只有一条路。
半个月前他本有过一次机会。可因为一个孩子的笑声,他握着毒药的右手始终无法探进那个篮子,之后也迟迟没有再进行其他动作。
在此之前他可以解释为自己有些迷茫,可从那一天与利昂娜偶遇后产生的对话撕破了他心底最后一层心理暗示。
他从来没有迷茫,一切都只是自欺欺人的软弱,他的内心从来没有自己认为的那样强大。
最近半个月他完全没有去主动寻找科西莫·达特的藏身地,也没有再接触他的家人……整整半个月,他没有做出任何推动计划的行动。
意识到这是一种的逃避行为后,谢尔比也不得不承认,他对那个被「预言之书」认定为“恶魔”的男人产生了不该有的怜悯。
可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在踏上马黎王国的土地,在依照计划被“基金会”的人选中的那一刻,他在这张棋盘上的角色便已经定下。
这是他想要的,他从来没后悔过。
为了保护家人,勇士愿意用肉身挡住刺刀的冲击。
而要打破强权构造的壁垒,牺牲更是在所难免……
他是,科西莫·达特也是……
他的孩子会失去父亲,他的妻子会失去丈夫,可那又怎样?
谁没有失去过父亲?塔里默的孩子谁还有父亲?塔里默的女人谁还有丈夫?
只要能达到目的……只要能打破那个被诅咒般的未来……
“注意,已经进入射程了!”
帆船上,协助谢尔比一起操控船帆的“基金会”成员E018说道:“你做好准备,我会尽量靠近那艘船……祝你好运,S033。”
谢尔比没有对这个祝福表现出任何反应。
他就如往常一样,仿佛一个设定好运作轨迹的机械人偶,面无表情地打开琴箱,从中取出一支步|枪。
正在此时,风向突然变了,船帆也不得不再次调整方向。
“小心!”
听到身后传来提醒声,谢尔比立刻躬身躲过船帆,只是头顶的帽子向后飞了出去。
没有帽子固定,黑色的长发瞬间散开,顺着风向后飞扬。
谢尔比走到船舷处,迎着风深吸一口气。
再次睁开眼时,他的世界变为一片宁静的湖。
什么声音也没有,一切都是静止的。
他举起枪,枪口直指那站在船尾的两人。
站在后面的那男人似乎看到了他,惊怒的表情仿佛定格照片般一点点扩散到整张脸上。
而站在前面的中年男人也开始慢慢转头,眼中浮现出浓烈的绝望和悲伤。
谢尔比漆黑的眼眸中清晰倒映出他们的身影,后瞄准具、前瞄准具和目标三点重合的瞬间,食指陡然扣下扳机。
砰——————!
肩窝被步|枪强大的后坐力顶了一下,之前所有被大脑屏蔽的杂音重新涌入谢尔比的耳道。
与枪声同时响起的是两岸突然燃放的烟花,以及一声格外高昂的惨叫。
“啊——————!”
芒福德在被击中的瞬间脸上还带着不可置信,可下一秒,肩膀传来的剧烈疼痛就让他不由自主地大叫出声。
与此同时,利昂娜已经踏着枪声冲到近前,手中的铁棍狠狠击中芒福德持刀的右手。
————咣当!
短刀被打落后,利昂娜来不及对付凶犯,第一时间把还在发呆的达特爵士踹到一旁。
“趴下!”她喝道,“在我说可以之前不许站起来!”
砰————
两岸再次升起烟花的同时,又一声枪响也随之响起。 @t无限好文,尽在
这次没有击中任何人,而是打中了船身的钢板。
利昂娜被枪声吸引,立刻回过头。
不远处,刚刚还在因伤口发出哀嚎的芒福德已经捡起短刀。
男人眼里闪烁着同归于尽的凶光,大吼着朝她冲来。
利昂娜手中也有武器,本不需要害怕他。
但他们正在一艘行驶中的船上。这艘船不但旧吨位还小,在河面行驶时甲板上并不是很平稳,好几次她都因船体晃动差点被对方乱挥的刀刃划到。
而另一艘船上,在看到谢尔比真的一发射中目标后,负责控制船帆的“基金会”成员立刻瞪大了眼睛。
“吾主在上,你果然是个天才!”代号E018的少年惊呼道,“一击命中!你是怎么做到的……”
砰————
不等少年再说什么,谢尔比已经一脚踏上船舷,左手发泄似的重重为枪上膛,瞄准,扣动扳机,却一枪打中了船身。
“呃……”E018一时有些语塞,但还是为同伴找了个合适的借口,“刚刚那个浪有点大……”
砰————
砰————
接下来的两枪谢尔比都卡在烟花炸开时开枪,完美掩盖住自己的枪声,可两枪全都打空了。
这让刚刚还很活跃的E018很是尴尬,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尽量让帆船行驶得稳一些。
他的余光瞥到对面船上,那边的人也没有完全摆脱危险。
人质已经不见了,大概是趴在地上或者躲了起来,船尾的二人还是激烈缠斗。
那个金发的年轻人明显不太适应晃动的甲板,好几次都差点被对方的短刀砍中,看得E018为他捏了把汗。
但紧接着他也没精力管别人,风向再次发生微弱的转变,他必须集中精力在控制船帆上。
也差不多是同时,在白日几近透明的烟花再次升上天空,谢尔比又一次扳动扳机。
砰————!
“啊————!!”
伴随着男人又一次的惨叫,他握刀被子弹贯穿,彻底失去了抵抗的能力。
没有武器加持,对面金发的青年很快制住了犯人。
站在帆船上的谢尔比看着她捡起短刀,又在船上扫视一圈,捡起一根麻绳把人绑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后,似是不经意地,她在直起身时抬头看向了自己。
谢尔比静静与她对视两秒,立刻背过身,把手中的步|枪扔回琴盒。
他脱力般坐到船舷上,仰头看着天空发呆许久,直到被风吹乱的头发遮挡住视线,这才低头看向琴盒中的枪。
“打空了。”他盯着枪,似是在自言自语,“五发都打空了……”
水声和风声掩盖了他的轻喃,身边的E018只隐约听了个大概,兴奋嚷道:“五发打中了两发呢!这样的成绩整个''基金会''都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做到!”
“…………”
“哎呀,你干吗露出这样的表情,高兴一点啊!你这次可立大功了,回去必定会有丰厚的奖赏!”
E018瞥了他一眼,顶着风声高声问道:“话说我们现在要怎么办?还要继续跟着吗?”
他的问话终于唤回谢尔比的神志,立刻摇头。
“我们在这里做不了什么……回岸边,把消息传回去。”他伸手把长发顺到脑后,“之后他们会处理,这里没有我们的事了。”
第144章
144
谢尔比那两发子弹确实帮了利昂娜的大忙, 直接让芒福德彻底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不过为了安全起见,利昂娜还是在第一时间捡起掉到甲板上的短刀,别到腰后,又快速找到放置在船舷边的麻绳将人绑好才松下一口气。
直起身后,她做出的第一件事便是看向那艘行驶在蒸汽船后的帆船……或者说,是站在船上的那个人。
这还是利昂娜第一次看到谢尔比穿男装的样子。
不得不说,仅凭那副样貌,说不准对方还真的能完美扮演一位少年。只是那人现在的头发太长,显得整个人有些雌雄莫辨。
利昂娜其实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刚刚看到谢尔比举起枪的瞬间, 她是打心底认为对方会朝人质达特爵士开枪……
可事实证明她错了。
现在的后膛枪最多能装五发子弹, 谢尔比在这五次射击中始终只瞄准了一个对象,唯一受伤的也只有犯人杰瑞·芒福德。
虽然跟谢尔比之前表现出的异样相比,这并不能代表什么……毕竟如果当场射杀了达特爵士,即使事后可以解释为船上太颠簸,但在现在这个时期还是太敏感了。
距离“黑星大盗”萨哈木的越狱、研究院中的图纸被盗才过去一个月,相信不管是议会还是“基金会”内部都在查那个奸细。
如果谢尔比真的是那个内奸,又在这个时候“恰巧”射杀了萨哈木原本想要接近的达特爵士,在他人眼中就相当于直接坐实了自己的内奸身份。
反之, 如果在这时候帮助解救人质, 之后就算查出她有相关嫌疑,也会因为这件事降低他人对其的怀疑程度。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自己的判断出现了重大失误, 谢尔比完全就是清白的……
即使脑中闪过无数假设和想法,现实也不过才过去了一两秒,此时的她还在与帆船上站着的那人对视。
利昂娜想了想,正打算朝对方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时,那人却干脆利落地收回视线,背对着她坐回船舷。
很快,那艘小型帆船便迅速转向离开。
不管是过来还是离开的速度都很快,仿佛他们只是偶然遇到又分开。
利昂娜明白对方应该是想尽快回到岸上,把这里的消息传回去,但不知为何,那人刚刚转身的动作总给她一种十分微妙的感觉。
她无法用言语形容那种感觉……但可以确定的是,对方并没有因为任务成功而感到喜悦或是激动。
这也许是个有些反常的反应,可鉴于谢尔比之前就跟她提到过“自己已经厌倦了在基金会的生活”,这样的反应倒是也算说得通……
直到那抹白帆渐渐驶远,利昂娜这才恍若梦醒般回到现实。
她不该在这里发呆,她还有很多事要做——首先,必须把这艘船停下。
这点倒不需要利昂娜操心。
虽然她和达特爵士都不会开船,但达特爵士到底是个能设计出飞艇发动机这种跨时代器械的工程师,对蒸汽机运作的原理可以说是稔熟于心。
早在利昂娜还在和芒福德缠斗时,他便小心翼翼地贴着地面爬行到通往船舱底部的楼梯,成功找到并拉下了正确的阀门。
只是蒸汽机一旦开启,想要停下也需要一个过程。
船只的螺旋桨在余热的推动下依然运作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才慢慢在莱姆河上停下来。
此时的芒福德已经因为身上的枪伤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准确说,他已经因为失血过多濒临休克,已经无法对任何人造成威胁。
利昂娜简单帮他处理了一下伤口后,便站在甲板上等待救援。
倒不是她在可怜这个人渣,光是袭击了小乔安娜和杀死“基金会”成员这两项罪名,杰瑞·芒福德便已经足够被推上绞刑架了。
只是这人手上到底有几桩命案还不能完全确定。在治安所搞清楚前,他活着要比死掉更有用。
失去动力的船还在顺着河流本身的流向慢慢往前飘。
向后,利昂娜能远远瞥见圣奥古斯汀教堂的尖顶。眺望前方,则是能看到连接着莱姆河南北两岸的著名地标式桥梁——庞纳桥。
现在两者的距离还有些远,但她已经能隐约从风声中捕捉到一些微弱的乐队演奏声。
眯眼仔细看去,应该是游行队伍正在通过庞纳桥。
真是好险……要是再耽误一点时间,他们可能会跟通过庞纳桥的游行队伍撞个正着。
那边围观的人数可不算少,一旦开枪可很难像这次这样用烟花声遮掩过去。要是被人发现又不知会引发怎样的骚乱……
…………
话说回来,这次游行的计划里有“放烟花”这一环吗?
就在她思考这个问题时,一阵响亮的汽笛声自后方响起。
治安所所属的救援船只终于到了。
***
之后的事就如谢尔比所料,所有明面上的扫尾工作都被移交给了治安所。
利昂娜与达特爵士登上救援船,很快就在数名警员的保护下回到庞纳治安所。
刚进门,达特爵士就看到了站在角落的妻子和儿子。
差点要经历生死离别的一家人再也顾不了那么多,达特爵士更是抛弃了所有绅士该有的体面,当场抱着自己的妻儿跪倒在地,哭到无法t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看他这副样子,治安所的助理总监也只能暂时把训斥的话吞回肚子,憋得脸色很是不好看。
在他看来,这件事会变得这么复杂都是因为达特爵士没能老老实实待在看管地……不,应该说在他把自己的藏身地悄悄告诉妻子时,他便已经严重违反了之前定下的保密条例。
尽管治安所也有失察之责,可达特爵士是自己主动跳窗离开的,且他的地址会泄露也并非治安所的过错。
只要操作得当,治安所在这件事上并不需要负主要责任……
助理总监与身边总警司对了个眼神,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相似的神情,顿时安心下来。
他们也没在第一时间打扰这位愚蠢的工程师和家人团聚,只背着手等待这家人慢慢冷静下来。
然而,事实并没有往他们预想的方向发展。
原因也很简单,由于这一下午发生的事太多,兵荒马乱中他们忘记了那个最开始的受害人。
吉尔斯·铂鲁不可能忘记侄女受伤的源头出自哪里。
如果不是治安所连续对好几个案子都如此敷衍,那个专杀妓|女的变态该早早被抓捕归案。
可就因为他们的不重视,因为他们的推诿和渎职,才让那人越来越肆意妄为。
最开始,冷静下来的公爵大人也没有真的凭借一腔怒火就闯到治安所揍人。
他按照正规渠道到上议院提出抗议,要求治安所负责相关案件的人必须对他侄女、以及其他受害者负责。
可治安所之前刚刚经历一次大变动,当时因为前副总监米切尔森在工作上产生重大失误被免职,保皇党趁机把庞纳治安所中的人进行了一次“大清洗”,刷掉了很多明显偏向莱博党的治安官,并打算往里塞点自己党派的人。
但因为鲁斯特公爵的坚持,只有少数真正有能力成为治安官的人进入了庞纳治安所。
当然,这些人的数量没有之前罢免的人多,而空缺出的位置又成双方新的争夺焦点,谁也不让着谁,导致庞纳治安所至今还有很多基础职位没能补足。
而就在这种尴尬的时刻,吉尔斯·铂鲁却提出要求,让治安所的高级治安官们为这样一个案子负责……莱博党那边的人怎么想不能确定,保皇党必定是不会高兴的。
现在还能留在庞纳治安所的治安官,尤其是高级治安官都是经过他们筛选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都是比较偏向保皇党或者保持中立的人。
要是这种时候罢免或处罚他们,无疑是把人往莱博党那边推,甚至是空出一个能让莱博党人填补的空子。
而吉尔斯是谁?即便身份贵为公爵,但能坐在上议院中的谁不是贵族?即使大部分的爵位不如他,可吉尔斯·铂鲁现在有的也只是一个爵位而已。
瑟莱斯特公爵家现在的财产放在贵族圈中算不上顶尖,而在人际往来上,离家出走十几年的吉尔斯连一次庞纳社交季都没参加过,自己又迟迟不结婚,在贵族圈中的人脉几乎是零。
更何况吉尔斯本人的事迹早在上议院中人尽皆知——一个性格叛逆、完全不符合马黎精英教育的人能在未来有什么作为?
一个无用之人,根本不值得他们在实际利益中作出让渡。
综上所述,上议院直接驳回了吉尔斯·铂鲁的抗议。
理由也很简单:杰瑞·芒福德究竟是不是“莱姆河屠夫”还不能确定。或者说,那个连杀数个妓|女的“莱姆河屠夫”是否真是同一个人也尚且存疑。
这是一个还没有结论的案子,谁也不能说治安所之前的判断完全有错。
也许杰瑞·芒福德只是一个单纯的精神病人,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绑架了他的侄女,与之前的案子并不相关……
吉尔斯·铂鲁被这番诡辩气到整张脸都憋到通红,脑中充斥着对这些虚伪者的脏话。
好在残留在脑海里的最后一丝理智阻止了他,年轻公爵充满愤怒的眼神对上其中一位老人,高声道:“奥本伯爵,乔安娜可是你的亲外孙女……她亲口说的,那个人就是''莱姆河屠夫'',她差点被那个畜生杀了啊——”
“注意你的用词,瑟莱斯特公爵!这里是议院,不是什么你能口无遮拦的地方!”
与他对上视线的老人蹙起眉头,脸上带着明显的不悦:“乔安娜确实是我的外孙女,可王国法律高过一切,你我都必须按照规矩行事。乔安娜的证词你可以让她提供给治安所,议院不负责管这些。”
老人铿锵有力的声音响彻议会厅,顿时换来周围人的称赞声。
吉尔斯听着他们的声音,看着他们的表情,心中燃烧的怒火慢慢冷却。
他上前取走自己提交的抗议信,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其撕得粉碎,没有再管其他人的反应,大步走出议院。
***
而差不多是同时,庞纳治安所内也并不平静。
上议院的大人物们可以不在意一个没有实职的公爵,可治安官们可没有那样的底气。
在得知吉尔斯·铂鲁因为“莱姆河屠夫”的案子向上议院提交抗议后,整个庞纳治安所中的治安官们都变得人心惶惶。
“真是……这怎么能全怪我们?”米勒警司小声抱怨道,“谁能想到那人那么疯啊!妓|女就算了,连公爵家的小姐都敢杀……”
阿库曼警司也对此表示赞同:“而且就算那位公爵小姐提供证词,那也只能证明试图杀害交际花索菲亚的是芒福德,并不能说明其他几起案子都是他做的…… ”
————啪!
一个记录本被狠狠拍到米勒的办公桌上,打断了两名警司的悄悄话。
米勒警司和阿库曼警司抬头看去,正好看到巴顿警司一脸怒容地站在桌旁。
“别再自欺欺人了,他都招了!”巴顿警司压着怒火低吼道,“全都是他做的……前前后后一共八条人命,全都是他做的!”
米勒警司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拍着胸脯道:“哎,是他就是他,你冲我们吼什么?”
“我早就说过,我们在对待人命案时应该更谨慎一点……”
巴顿警司紧抿着唇,一字一顿道:“如果我们更早展开调查,更重视一点,也许后面的事都不会发生!”
他的话让其他两位警司的表情都变得不太好。
尤其是米勒警司,他还记得之前那句话就是巴顿对他说的。
“得了吧,你也别在这里装什么好人。要是八条人命都是他做的,那他第一次作案就是5月1日那起……我记得是在琼特尔港是吧?那里可是你的管辖范围!你那天倒是亲自去查了,结果呢?不是照样什么都没查到!”
米勒警司发出一声冷嗤,双手抱臂靠到椅背上:“你别着急在这里教训我们,要是那位公爵大人的抗议真的生效了,要追究所有经办''莱姆河屠夫案''的相关人员,有一个算一个,我们全要担责!”
阿库曼:“不、不能吧?如果我们四个都被免职,短时间内怎么找得到能替代我们的警司?”
“管他呢,反正到时候烦恼的不是我……”
三人正在这边说着,庞纳四区的最后一位区警司——汤普森警司也跑了过来。
他看了眼紧攥着拳头的巴顿,又看看另外两人的表情和放在桌正中央的记事本,顿时深深叹口气。
“……看来你们都知道了。”汤普森警司朝他们招了下手,“都过来吧,总警司和助理总监有事要说。”
四人先后进入助理总监的办公室后,站在门口的总警司亲手关上了房间的门。
助理总监站起身,带着意味不明的视线依次走过几人,最后回到房间中央站定。
“现在治安所的情况想来你们都知道了……我们本身就人手不足,为了维持庞纳城的治安,不能再继续削减人数,也不能一下子换掉太多人。”助理总监缓缓道,“外人再怎么说都不如我们了解这座城市,如果贸然更换太多职位,城中的治安肯定会出问题……”
听着他说这些有点意义不明的废话,巴顿警司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但越听越感觉哪里不对劲,在仔细思考后终于得出一个骇人的结论,额上顿时渗出冷汗。
助理总监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干脆也不继续说了,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看,我就喜欢你这点,巴顿。你脑子灵活又识时务,要是换个人来,谁知道会不会像你这样敬业,说不定又是一个拉斯福德呢!”
拉斯福德t督察——巴顿警司曾经的下属,也是前副总监米切尔森的侄子。
因为被发现在两年前犯下一场谋杀罪,今年四月刚刚被处以绞刑。
治安所内之前有多少“拉斯福德”,巴顿警司比谁都清楚……可他也清楚,之前治安所大换血时被换掉的人不止有没用的“关系户”,也有几个认真负责的探长和警员。
他们有的因为跟莱博党走得很近,或者家里有亲戚是莱博党人,只是因此就被罢免了。
而代替这些人进入治安所的也并非什么天才,仅仅是因为他们对“上面”来说足够安全而已……
巴顿警司能以平民的身份,在四十岁坐到警司的位置上,并非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
为了能留在这个位置上,他也经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办法,如果他太耿直,就连他也无法留下来,那他管辖的那片区域就有可能落到类似“拉斯福德”那种人的手里……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次的案子都闹到这么大了,助理总监和总警司居然还想要隐瞒……
果然,助理总监之后说的话就跟他猜想的一样——
“为了避免我刚刚描述的场面发生,我需要你们向父神起誓,坚决守住这个秘密!”
“''杰瑞·芒福德''并不是''莱姆河屠夫'',他是个精神病人,平时看起来没什么,发病后会有异常的举动,所以才会在大街上攻击交际花索菲亚以及瑟莱斯特公爵的侄……”
砰————!
助理总监的话还没说完,房门突然被人从外踹了一脚。
室内的几人齐齐愣住,回过神后助理总监勃然大怒,仿佛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怒气冲冲走到门口,想要看看到底是谁如此胆大包天。
可等他真的打开门,与门外的老人对上视线时,他差点腿一软坐到地上。
“鲁、鲁斯特……公爵大人……”助理总监的声音都有些颤抖,“您……您怎么来了……”
老公爵冷冷瞥他一眼,没有回答,只示意身后的仆人将他推进房间。
“真没想到,你能说出,这样的话……”
鲁斯特公爵倚靠在轮椅中看着屋内的几人,颤抖的手指指向助理总监:“马奇……你太让我……太让我失咳咳咳————”
老人发出一连串咳嗽声,仿佛要把自己的肺咳出来般,一旦开始就无法停下。
巴顿警司从老公爵进屋后就一直低着头,羞愧到不敢直视他。
此时听到那串可怕的咳嗽声才抬起头,也终于察觉到些许不对劲。
鲁斯特公爵又变瘦了……比上个月最后一次见到他时还要瘦……
那时他还是个能在谈话时有精力讲些笑话的小老头,可此时,那件板正的衣服仿佛套在一具干瘪的木乃伊上,不管是领口还是袖子都空洞洞的……
“咳咳……我、我不允许,你……糟蹋、这里……”
“如果连这里都、充满谎言……治安所,便没有、存在的意义!”
当咳嗽声终于慢慢停下,老公爵捂着胸口,再次抬手指向助理总监:“说出、真相……不然,就给我,滚出这里!”
助理总监看着老人的模样,也跟着露出痛苦而悲伤的表情。
“我、我是可以说出来……可是总监大人,我发誓我说这些并非为了我自己,我可以立刻辞职以证清白!可如果真要追究那桩案子的责任,会被牵扯到的治安官就太多了……”他双膝弯曲,跪到公爵大人的轮椅旁,悲痛道,“您也知道外面那些人都在虎视眈眈,他们绝对会抓住这个机会把几个警司都拽下来!要是真让那些不负责任的家伙来管理治安所,那庞纳治安所可就……”
“这个,你不用担心。”
老公爵抬手止住他之后要说的话,缓了缓呼吸,这才继续道:“你尽管、把案件,整理出来,递交给法院……之后的事,我来处理。”
尽管那句“我来处理”的吐字已经有些模糊,可它就像是一针安定剂,让所有快要跳出嗓子的心脏都安定下来。
助理总监立刻像是有了主心骨般站起来,拍着胸脯保证自己能办好。
比起这些人的精神状态,鲁斯特公爵显得格外疲惫。
巴顿警司看到他缓缓闭眼靠回椅背,摆手便让仆人推着自己离开,远离这片喧哗之地。
6月4日。
庞纳治安所向最高法院提供了有关“杰瑞·芒福德”连杀八人,两次杀人未遂的所有证据。
6月6日。
瑟莱斯特公爵,吉尔斯·铂鲁再次向上议院提出抗议,要求庞纳治安所为弄错“莱姆河屠夫案”的凶手负责。上议院接受了他的抗议信,并将其转交给最高法院处理。
6月8日。
庞纳治安所总监,鲁斯特公爵在报纸上发表公开道歉信,就庞纳治安所的失职向所有庞纳城的民众道歉。
同时,公爵大人也表示自己会为此承担所有责任,即日起辞去庞纳治安所总监一职。
1121年6月9日,晚7点30分。
马黎王国前皇家海军元帅,庞纳治安所的创始人,王国第十九任鲁斯特公爵——赫克托·约瑟夫·威尔科斯克于家中病逝,享年83岁。
第145章
145
6月10日, 就在鲁斯特公爵在报纸上发布公开道歉信后的第三天,庞纳城中的各大报纸统一发布讣告, 向外公布了这一不幸的消息。
当然,为了避免杜绝民众们产生什么不好的联想,随着老公爵的死讯向外流出,公爵家的家庭医生也出具了一份死亡证明和他为老公爵治疗的行医记录。
其实鲁斯特公爵的死亡早有预兆。
在医生拿出的病历记录里,鲁斯特公爵在五年前就出现了一次小中风。
好在只是小中风,经过几天休息后偏瘫、口齿不清等症状慢慢消退,基本没留下什么后遗症。
不过当时医生便警告过他, 小中风就是中风的预警信号, 有很多人在小中风后会反复复发,且一旦发作只会越来越严重,建议他尽量把时间多放在休息上。
当时鲁斯特公爵已经78岁, 其实早就到了该退休的年纪,但庞纳治安所的现状始终让他无法完全放下心。
他知道有些改变必须由时间来完成,而自己的身体已经无法继续承载目前的工作量。
考虑再三,他开始把自己手中的权力一点点下放给自己的下属——即前庞纳治安所副总监,哈蒙·米切尔森。
鲁斯特公爵那时是真的很信任米切尔森。
那是他观察了数年、亲自挑选出来的接班人。尽管他缺少一点传统治安官的锋芒, 但“圆滑”也是一种处事手段, 他并不觉得这是个太大的问题……直到玛格丽特公主亲自前来拜访他,把那桩“纽克里斯纵火案”的真相摆到他面前,鲁斯特公爵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看走了眼。
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后,他还是选择维持他成立治安所的初衷,亲手把自己的选定的接班人拉下马。
可米切尔森被罢免并不是一个结束。
治安所在经历了一番大清洗后空缺出了很多职位,所有人都盯着这里。
鲁斯特公爵默许了亚历克斯亲王对治安所的“清洗”, 但他始终坚持不准那些能力不够的家伙进入治安所。
这直接导致高级治安官空出的两个职位在之前的近两个月内始终无人填补,而仅剩的助理总监和总警司都不是能挑大梁的人, 很多工作还是放到了老公爵的书桌上。
鲁斯特公爵本就因为米切尔森那桩事气急攻心,四月底又出了“黑星大盗越狱”和“塞勒梅研究院图纸失窃”两件大事,再加上整个五月治安所的工作整体激增,本就体弱的老公爵很快便病倒了。
“莱姆河屠夫案”成为压倒老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就在他递出辞呈的第三天,他的中风再次发作……而这一次他显然没有之前的幸运,病魔让他从痛苦中得到解脱。
前两天还在辱骂治安所,往治安所扔臭鸡蛋的市民们在看到这些后沉默了。
“王国治安所系统的创始人”只是鲁斯特公爵人生中的一部分。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他是亚历克斯亲王的老师,是前国王乌尔里克一世公开认可过的“最信任的朋友”。
五十多年前,他曾是马黎王国历史上最年轻的海军元帅。且在他的任期中,王国的海军从未有过败绩,很多老人嘴上常常提起的战役都带有他的名字。
只是在成为庞纳治安所的总监后,那些过去的t荣耀似乎就被“治安所”这个烂招牌泼上了墨点。
渐渐地,旁人在提起“鲁斯特公爵”时只知道他是“那些条子的头头”,而非过去那个经常出现在报纸上的年轻英雄。
直到他的讣告出现在报纸上,他过去的事迹,他年轻时的画像与年老时的照片并排摆到一起,大家才发出“原来他们是一个人”的感慨。
利昂娜在知道鲁斯特公爵的死讯时也很吃惊。
一个多月前,她见到那位老公爵时还只是觉得他确实老了,并没有想到那样一个活生生的人居然说走就走了……
她从抽屉里拿出那封对方留给自己的信,看着他写的那句“也许等下次见面时,我就可以称呼你为''怀特伯爵''”后,顿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谁能想到“下一面”居然永远都不会到来了,那一天的见面居然就成了两人的永别……
利昂娜站在书桌边沉默片刻,还是将那封信重新放回抽屉。
快速收拾好要带的文件匆匆走下楼梯,招手拦下一辆马车。
人死不能复活,而活着的人也要继续生活……今天她也有工作要忙。
因为鲁斯特公爵突然离世,外界对治安所的声讨声倒是减弱不少,可老公爵生前最担心的接班人问题也还没解决。
鲁斯特公爵倒是在上交辞呈时提出了一个自己认可的人选——前威奥拉事务大臣,切尔曼伯爵。
不管是上议院还是下议院,在看到这个人选时都愣了一下,一时没有人明白为什么鲁斯特公爵会推荐这个人。
原因很简单,“切尔曼伯爵”这个名字上次出现在他们面前时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很多年轻点的官员根本没听说过。
那时是前任国王乌尔里克一世执政晚期,王国的议院还稳稳掌控在保皇党手里。
身为曾经的威奥拉事务大臣,切尔曼伯爵也曾在内阁有过一席之地。
只是在二十年前威奥拉岛的那次可怕的□□后,他作为负责管理当地的事务大臣被当场革职,从此再也没出现在王国的政治圈内。
鲁斯特公爵递交辞呈的时对他的推荐词是:一个有能力且正直的人,只是运气太差,也许你们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
这句评价很中肯。
在历任威奥拉事务大臣中,切尔曼伯爵确实是为当地人做了最多实事的事务大臣……不过从议院的角度看来,他可是个不折不扣的麻烦精。
切尔曼伯爵刚到任后便发现本地人的生活来源完全依赖土地,且农作物单一,经济环境非常脆弱,一旦当年收成不好就会发生饥荒。
于是他开始向马黎议会建议让部分工厂引入威奥拉,让当地的工业能有所发展,却被议院直接否决。
马黎王国有自己的规划,每块本土外的殖民地都有单独的用途。比如东边的殖民地是负责供给王国棉花和花生,那么那边的住民就只能种棉花和花生。
同理,威奥拉岛虽然距离马黎本岛非常近,理论上也算是马黎本土的一部分,可在那些站在议院中政治家们的眼中,这里与其他区域没有太大区别。
威奥拉岛是王国的马铃薯和小麦供应地,那这个地方就该只种马铃薯和小麦,不需要任何工业化。
切尔曼伯爵后来又进行了几次尝试,不出所料全都失败了。
威奥拉岛上的土地因为一些历史原因全都被马黎贵族垄断,他能做的实在有限。
后来还不等他想出一个解决方法,一场可怕的植物枯萎病席卷了整个威奥拉岛。
切尔曼伯爵在枯萎病蔓延的第一年便朝议院发出请求援助的信件,但议院对此的反应平平。
他们就像对待每一次提案一样,开始正方与反方的辩论。
由于威奥拉岛上的住民大部分是圣教徒,便有国教徒称那是吾主对他们降下的惩罚,甚至有人提出人口减少对饥荒有好处云云……当然,大部人的观点都是认为饥荒在第二年必定会得到好转,不需要在这里费多大心思,最后议院拨了一笔款便没再管。
可谁都没想到,威奥拉岛上的土地连续绝收了三年。
这三年中整个岛上活活饿死了上百万人,无数灾民为了活命开始向外逃,很多人涌入了马黎本岛,这才让坐在议院中的老爷们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但他们最担心的并不是威奥拉岛上的人现在如何,而是愤怒于切尔曼伯爵竟然没有禁止这些灾民逃亡本岛。
威奥拉那边的土地没有人种了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这些疯狂的难民会严重影响马黎本岛这边的治安,靠近西海岸的数个城市在短时间内犯罪率激增。
切尔曼伯爵这个不称职的事务大臣不出意外地被免职了,不过他在被免职前也给议院留了个“礼物”。
他在各家报社投稿,控诉马黎政府的无能。一场那么大规模的灾荒,议院居然只拨给整个威奥拉岛几船玉米和区区2000金币的赈灾款。
因为储存不当,那些玉米在运到威奥拉岛时已经发霉变质,根本无法食用,而那两千金币对解救数百万的灾民来说更是杯水车薪。
当时的国王乌尔里克一世听闻后勃然大怒。
这位老国王虽然一开始不知道灾情那么严重,可第二年开始他便陆续向威奥拉岛捐了不少款,光是王室就捐出了一万多金币,全都并到议院拨出的善款和物资一起送过去,结果威奥拉那边居然只得到了2000金币?
如果不是威奥拉的事务大臣撒谎,那就是有人贪污了这笔钱。
在老国王的下令严查下,最终确定切尔曼伯爵并没有说谎,赈灾款确实被贪污了,且这并非第一次。
也是从那件事后,马黎王国的政局发生些许变动。
一向拥有压倒性优势的保皇党失去了很多在议院中的位置,在国王本人的默许下,一些莱博党人慢慢占据了这些位置,议院中也不再是一家独大的状态。
现在的王国首相布莱恩也是那个时候进入了议院,慢慢在下议院崭露头角,后来因为治理威奥拉地区的乱象有功才一步步受到提拔……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而这一切的源头——被免职的切尔曼伯爵则是彻底对马黎政府心灰意冷。
他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娶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从此在乡下过着普通而平静的富翁生活。
利昂娜之所以会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她的父亲与切尔曼伯爵曾是很亲密的好友。
□□期间,切尔曼伯爵也曾向还是怀特伯爵的父亲求助过,当时父亲也以私人的名义捐了一笔钱和物资,后来更是提出可以让一部分难民来怀特郡,他会妥善安排这些人的生活。
利昂娜还记得,小时候她还去过切尔曼伯爵家的庄园做过客——那也是唯一一次,是她和利昂一起跟父亲出门拜访长辈。
切尔曼伯爵夫人很喜欢园艺,在庄园后院建造了一个非常别致的花园。
里面有一座灌木构成的迷宫,走到中央是一座纯白色的凉亭。初夏时凉亭会被一圈漂亮的麝香玫瑰包围,这给当时的利昂娜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切尔曼伯爵本人反而给利昂娜留下的印象不深。
毕竟这位伯爵阁下也从不外出社交,她至今也只见过他两次:一次在小时候,另一次在父亲的葬礼上。
在父亲的葬礼后,切尔曼伯爵对老友之子表示出了很大的善意,曾想要邀请利昂娜去他家中长期作客。
可当利昂娜提出父亲的死也许另有隐情时,他却表示出了一种回避的态度。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但即使是真的,我也不认为你该查下去。”那时切尔曼伯爵拒绝的话语犹在耳边,“看看站在这里的人吧,如果有异常,凭他们的能力早就查出来了。现在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如果不是事实,那就是有比一位伯爵的性命更重要的东西需要被掩盖……这种程度的事不是你一个孩子承受得起的……也不是我能承受起的。”
他带着疲惫的话语点醒了利昂娜,让她意识到她的渺小和微不足道。
如果她本身没有价值,那别人又凭什么为了她冒险推翻一个被定案的案子呢?
她必须自己站起来,站到更高的位置……至少,她要成为一个有资格坐到谈判桌上的人。
利昂娜从马车上下来,整理了t一下衣襟和袖口,一步步登上通往议院的台阶。
穿过走廊,来到一扇房门外正要敲门时,门正好从里面打开了。
“你回来得正好……有个临时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
莱勒科侯爵对她招了下手:“走吧。”
老侯爵步子迈得很大,利昂娜快走两步才跟上:“什么事,怎么这么急?”
“就这座建筑里还能有什么新鲜事?狮子和狼又为地盘打起来了而已。”
老侯爵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沉默走了一段后又叮嘱道:“等会看到认识的人先不要主动打招呼,也不要擅自插话,明白吗?”
结合这两天议院中讨论的话题,利昂娜大概也能猜到了一点,点头应道:“明白。”
果然,等他们来到开会用的房间时,里面早已坐满了人,并已经早早吵了起来。
一片混乱中,只有两个人显得格外冷静。
一位是利昂娜曾经在上议院中见过好几次的奥本伯爵。
他是个一位典型的马黎贵族,包裹半张脸的全络腮胡已然白到看不到一丝杂色,年纪看上去比莱勒科侯爵还要大一些,此时正拄着手杖,不苟言笑地坐在长桌的右边。
利昂娜对他了解不多,只知道他现在是上议院中的一位重量级议员。
而另一位……是个有着忧郁眼神的中年男人。
算起来他今年也快五十岁了,淡金色的短发里已经掺了些许白发,眉间的川字纹和嘴边的法令纹都很深,因此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更老一些。
此时他似乎有些烦躁,眉心紧紧拧在一起,放在桌上的拳头松开又握紧,仿佛下一秒就会跟身边这些人一起加入骂战中……
正是她之前回忆中的人,离开政坛多年的切尔曼伯爵。
看来已经要确定了。
利昂娜想道:未来的治安所总监就会从这两位中诞生。
第146章
146
利昂娜的猜想并没有错, 会议室中确实在为谁来担任治安所总监的问题吵得不可开交。
如果鲁斯特公爵还在这里,他们自然没什么可说的。
但老公爵去世得太突然, 突然到他们连与之扯皮的时间都没留,离开得非常干脆利落。
偏偏他唯一提到过的候选人不但是个满身污点的人,还是个与保皇党们有过严重冲突的人。
至今依然有人认为,如果切尔曼伯爵没有在二十年前捅出那桩贪污案,保皇党也不至于衰落至此。
而与之相对的,莱博党人对这位候选人的态度就更加微妙了。
事实上,即使是下议院中的莱博党人, 出身贵族的也实在不算少数。
因为政治被认为是一种公共服务而非工作, 要为温饱发愁的人连成为议员的资格都没有。
大环境如此,当年就有莱博党人想要把切尔曼伯爵拉拢到自己这边。
毕竟威奥拉岛上的饥荒能发展成那种程度也不全是他的错。只要多宣传一下他当年在赈灾上多努力,再把锅全推到保皇党那边,洗白的道路不要太简单。
奈何切尔曼伯爵也是个奇怪的家伙,即使当年被保皇党把持的内阁坑得那么惨,他没有丝毫加入莱博党的意思。
他把前来游说的人指着鼻子痛骂了一顿后将人赶出家门,彻底断绝了最后一条踏回政坛的道路。
狠狠得罪了两个主要党派的人,连切尔曼伯爵自己都认为这辈子是不会再有踏进议院的一天了……可谁能想到二十年后, 他居然会以这样的方式坐回这里?
当然, 保皇党人并不想让他回来。
除了过去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纷,主要也因为早在米切尔森被罢免后,他们就已经有了自己的人选。
奥本伯爵——乌尔里克一世的时代担任过好几任王国最高法院的大法官, 不管从那种角度看都比切尔曼伯爵这种事业失败还立场不明的麻烦鬼强。
鲁斯特公爵生前并没有留下书面上的推荐信,只是口头提了一句。
因此保皇党人都不需要进行太久的内部讨论,立刻便决定把这件事瞒下来。
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几乎是在鲁斯特公爵提交辞呈后的几小时后,莱博党人也知道了。
虽然过去被下了面子, 但现在他们一时间还真找不到比切尔曼伯爵更好的人选。
首先,这人肯定不会站到保皇党那边,就算拉不到自己这边也能让庞纳治安所保持中立态度。
再者说,这可是鲁斯特公爵临终前唯一一个提出的候选人,让他成为下任总监怎么说都有一定的正当性。
于是,原本只是来参加吊唁的切尔曼伯爵今早刚下了火车就被人连哄带骗地带到议院里,然后就被莱博党人告知了老公爵临终前对他的推荐,并要求他留在议院中一起参加今天的临时会议。
这下可好,议院本来就这么大,保皇党人闻讯立刻像是闻到血腥味的狮子,很快就跟着闯进了这间会议室,与对面的莱博党人对骂起来
不夸张地说,切尔曼伯爵是在他们吵起来后才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当即脸就黑了。
他倒是想走,但不管是周围还是对面的人都不可能让他就这么离开。
为了维持最后的绅士风度,切尔曼伯爵只能暴躁地静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伙人争吵。
他想要沉默,可偏偏有人不想让他如愿。
“真是好久不见了,切尔曼伯爵。”
长桌的对面,之前一直保持沉默的奥本伯爵突然开口道:“上次见到你时还是在国王陛下的加冕典礼上吧?你居住的地方也离庞纳城不远,怎么不多来见见老朋友?”
“…………”
切尔曼伯爵的面部肌肉明显抽搐了一下,嘴唇不受控制地抖了抖,还好最后一刻绷住没说脏话。
“是我自己的问题,庞纳城这样的糟糕空气让我时时刻刻都感到恶心想吐。”
“看来你是需要注意身体了,不能年纪轻轻连我这样的老头子都比不上吧?”
“多谢关心,不过这应该与我的健康无关。”切尔曼伯爵冷着脸道,“有些人在垃圾场待久了,习惯了垃圾的臭味,并不能代表他身体没病。”
奥本伯爵还没说什么,站在他周围的保皇党议员却忍不住了:“你骂谁呢?!”
“去年《观察者报》做的统计,在庞纳垃圾站工作的工人工龄一般不会超过十年。即使超过了十年,大多也会得各种各样的病。”切尔曼伯爵低沉的声音里带着讥讽,“我谁也没骂,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已。倒是你,你觉得我在说谁?”
“你————”
一人语塞,另一人立刻上前接道:“跟他废什么话?让他出去!这人根本没有资格站在这里跟我们说话!”
“你以为我愿意在这里听你们说这些废话吗?”
切尔曼伯爵也是受够了,也不管对方递出的是什么破台阶便想走下:“我早就想走了……”
“您再等等,首相大人很快就要来了!”
站在他身后的莱博党人赶紧按住他的肩膀,又朝对面骂道:“有没有资格不是你能决定的!切尔曼伯爵是鲁斯特公爵临终前提出的唯一候选人,光凭这点他就比你更有资格站在这里!”
“什么唯一候选人?你们现在说话都可以不讲证据随便捏造了吗?!”
“吾主在上……看在父神的份上,说这话之前摸摸你的良心吧!”
莱勒科侯爵和利昂娜刚来到房间门口就看到这幅“盛况”,都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莱勒科侯爵虽也是保皇党人,但他个人其实是偏中立的态度,对这样的争吵场面本就十分厌恶,更不想加入进去。
利昂娜就更没什么立场了。况且在议院中她只是一个秘书,别人也不关心她的立场,在旁看热闹可比加入有趣得多。
可惜这个热闹并没能持续太久。
就在莱勒科侯爵犹豫着什么时候进去时,两人的身后突然传出一声不大不小的训斥。
“……真是吵闹。”一人说道,“让您见笑了,亲王大人。”
“我也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布莱恩。议院里的内部争吵而已,只要不把争吵内容带出这个门就随他们去吧……”
利昂娜顺着声音向后看去,居然是亚历克斯亲王与首相布莱恩。
莱勒科侯爵和利昂娜赶忙向两人行礼后退到旁边,与此同时,房间内的吵闹声也停下来了。
两位重量级人物到达现场,刚刚还吵得像有五百只鸭子的室内瞬间安静下来,站着对骂的人默默回到自己的座位,一时间室内只剩下众人t恭敬有礼的问好声。
首相和亲王分别坐到了长桌的两边,等在场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首相布莱恩才宣布临时会议正式开始。
“想必大家都听闻了那个噩耗……这件事发生得实在太突然,我对鲁斯特公爵的去世也感到万分难过。”首相布莱恩声音沉痛道,“这也是我今天决定召开临时会议的原因。鲁斯特公爵不但是庞纳治安所的总监,更是一位战功赫赫的伟大将领。他生前为王国做出的贡献数不胜数,死后也该享有应得的荣誉……”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这件事我已与亚历克斯亲王大人协商好,王室愿意给予鲁斯特公爵王室礼仪葬礼的待遇,时间暂定为三日后。”
王室礼仪葬礼,简称礼葬,是除国葬外马黎王国国内最高规格的葬礼。
从王国建立之初到现在,除了王国或女王本人,只有两位非王室成员享受过国葬的待遇。
一位是维克多·麦伦,马黎王国内家喻户晓的著名科学家,世界上第一个发现“结晶矿”的作用,并运用它掀起机械革命的人。
另一位是诺兰·伽奈尔勋爵,大概是除了乌尔里克一世国王陛下外,当今最受马黎人追捧的战斗英雄。
几十年前的马黎王国刚刚发现结晶矿「迪雅卡尔」的存在,机械革命还处于萌芽阶段,即使当时的皇家海军已经很厉害,但也没与旧大陆的其他国家拉开太大差距。
且因为发现马黎王国正在飞速发展,旧大陆上的国家还一度联合起来试图封锁马黎的海上运输线,试图在王国真正成长起来前将其扼杀掉。
诺兰·伽奈尔勋爵就是那时候横空出世的一位天才指挥官。
他率领的舰队以一己之力撕破了旧大陆上四国联合海军组成的防线,让马黎的皇家海军真正威慑住了旧大陆,同时也在一场场战役中让马黎王国坐稳了“海洋霸主”的宝座。
随着近十年王国的对外扩张的速度放缓,他的名声在年轻一代中没有过去那么响亮了,但从很多人家里都还放着他的雕像复制品也能看出这位勋爵有多么受欢迎。
有这样的先例在前,最后首相和亲王一致认为以礼葬的规格下葬比较好。
其实礼葬与国葬在形式上并没有太大区别,只是国葬的费用是由政府出钱,而礼葬的花费由王室出资。
“如果老师知道他会以国葬的方式下葬,一定会拒绝。”亚历克斯亲王点头附和首相的话,“但他对王国的贡献王室一直铭记在心,他值得一场盛大的葬礼让众人记住他的名字。”
不出意外,这一系列的安排又落到内政大臣莱勒科侯爵的头上。
这件事实在来得突然,且三天时间也很紧张,连首相布莱恩都带着点歉意向他微微颔首:“又要辛苦你了,侯爵阁下。”
莱勒科侯爵表情郑重道:“鲁斯特公爵是位令人尊敬的人,能为他的葬礼出一份力是我莫大的荣幸。”
第一件事就这样敲定了,亚历克斯亲王也与侯爵说了几句客套话,话题终于转向那个敏感的问题。
“……我知道,你们因为庞纳治安所的问题吵很久了,一直没有一个双方满意的结果。这件事我也与亲王大人商议过,现在请听我说。”
首相布莱恩顿了顿,在众人屏气凝神的注视下把视线转到左手边:“奥本伯爵,您曾经在王国最高法院担任了十年的大法官,我相信您在这方面的经验能够胜任庞纳治安所总监一职。”
此话一出,坐在他右手边的莱博党人集体哗然。
他们刚要说什么,就听长桌另一边的人也开口了。
“同时,我们也愿意相信老师的选择。既然他在临终前推荐了你,那我也愿意按照他所说得,''给你一个机会''。”
亚历克斯亲王坐在轮椅中,不怒而威的视线落在一人身上:“切尔曼伯爵,不知你是否愿意担任庞纳治安所副总监一职?”
切尔曼伯爵抿抿唇,最终还是按着桌面站起身:“很抱歉,亲王大人。我……”
“切尔曼伯爵。”
赶在男人说出拒绝的话前,坐在上首的首相大人率先打断他的话:“在您做出决定前,请容我跟您单独说两句话。”
这么说着,他还看向了利昂娜:“还有弗鲁门阁下,也请您过来一下。”
这还是这位首相大人第一次正面叫出自己名字。
利昂娜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让自己跟过去,但首相大人的面子不得不给,只是犹豫一秒便跟着他走入隔壁的小屋。
三人全部进入小屋关上门后,首相大人也没说废话,直接看向利昂娜:“切尔曼伯爵不常来庞纳,可能对庞纳治安所的近况并不清楚。我来说可能会让人认为另有目的或是不真实,不如就由弗鲁门阁下这个亲历者来说说从今年四月到现在,庞纳治安所内发生的几起大案吧。”
利昂娜立刻意会到首相的意图,同时也惊讶于他的大胆。
要知道,前副总监米切尔森会被免职跟利昂娜有脱不开的关系,而米切尔森能够进入治安所也是这位首相推动的。
利昂娜相信,凭借这位首相大人的本事应该也能意识到,她已经在怀疑莱博党人与她父亲和“妹妹”被毒杀的案子有关。
在这种情况下,居然愿意把所有解释权让给她……利昂娜不得不佩服对方惊人的决断力和胆量。
但她也认为,让切尔曼伯爵进入庞纳治安所并不是一件坏事。
不但因为鲁斯特公爵的那句推荐,也因为利昂娜了解这位父亲的旧友是个真正心怀正义的人。
只是那颗炽热的心已经被残酷现实烧成灰烬,在那之后便一直选择了逃避。
首相布莱恩让她说明庞纳治安所现在的乱象,也是为了测试他是否还会继续逃避。
如果那颗怀抱着正义的心已经因为二十年前的事彻底化为一摊死灰,那在听说完利昂娜的讲述后他还是会拒绝。
如果是这样,就算继续逼迫也没有什么意义,他们只能再找人选。
大家都在赌,赌这个看上去丧气又颓废的中年男人,胸腔中是否还留有当年的一腔热血。
在利昂娜开始从米切尔森下台的案子讲起时,布莱恩便一直注视着男人的眼眸。
很快,他看都那双眼睛中的神情从不耐转为震惊,继而慢慢变为不可置信。等到讲到最近的“莱姆河屠夫案”时,那双之前仿若死水的眼中已经盛满怒火。
布莱恩心中明白,他已经有八成胜算了。
“…………”
“还有……这并非今年四月后发生的事,但我认为您也许需要知道。”利昂娜在讲完所有事后犹豫了一下,再次开口道,“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贝琳达·帕斯特尔''这个名字。”
她刚说出口,切尔曼伯爵就明显愣了下。
“贝琳达·帕斯特尔……帕斯特尔小姐?”他重复着这个名字,恍然道,“对,我知道她,她曾经是我小女儿的家庭教师,但在我女儿去上女子学校后就离开了……她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去世了,伯爵阁下,去年年初就去世了。”
“因为她不小心在晚上走错了路,希尔科罗男爵和他的朋友把她当成妓|女侮辱了她……她曾想过向治安所报案,可治安所的探长畏惧希尔科罗男爵的权势,竟然上门威胁她,让她最后在绝望中上吊自杀了。”
利昂娜看着男人恍惚的表情,垂下眼眸,继续用平静的声线道:“我在知道这件事后就在想,如果庞纳治安所能做得更好一些,更重视一点那些''不起眼''的案子,是不是就不会有这样的惨剧发生了……”
“……怀特伯爵想说的,也是我想说的。”
首相布莱恩顺畅地接过话头,继续道:“就像这次的''莱姆河屠夫案'',一开始并非什么复杂到了不得的案子。它后来会发展出那么多受害者,很大原因是没有人在意最开始的受害者。”
“鲁斯特公爵近几年的身体情况您也清楚,他对治安所的掌控远不如从前。而在米切尔森走后,治安所内便更加混乱了。”布莱恩缓缓说道,“我想,鲁斯特公爵会推荐您,应该也是看出庞纳治安所曾经坚守的''正义之心''在被世俗快速侵蚀。他也意识到,也许能力是一方面,但作为治安所的掌舵人,心怀正义是一项必需品,是一条绝不能跨越的底线。”
“而我了解您,切尔曼t伯爵,我相信您的品行。”
“我也在威奥拉工作过一段时间,向当地的民众了解过您为他们做过的事……即使那时距离□□已经过了好几年,即使他们依然在唾骂马黎政府,但对您还是心怀感激。”
“如果是您,我相信您会给庞纳治安所带来新生。”
首相布莱恩向面前的男人伸出手:“我们需要您,庞纳的公民、王国的公民需要您的帮助。”
第147章
147
没有人知道进入小屋的三人都说了些什么,但等他们再次从那扇门出来后,众人都注意到切尔曼伯爵身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他依然很沉默,可之前那一直萦绕在周身的颓丧气质已然消失。
当亚历克斯亲王再次询问他是否愿意成为庞纳治安所的副总监时,他向亲王的方向深深行了一礼。
“在今天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这么多年过去依然有人还记得我,并对我表示认可。”
他抬起头,对上老亲王审视的目光:“鲁斯特公爵的认可对我来说是莫大的荣幸……我以我先祖的荣誉发誓,我不会辜负这份可贵的信任。”
亚历克斯亲王定定地看着他,最终露出一个笑。
“我记住你的话了, 也期待你的表现。”
老亲王对他微微颔首,又将视线移到坐在右手边的奥本伯爵身上:“老师将下半生都倾注在王国的治安系统中。他建立治安所的初衷,他想要实现、却还没来得及实现的抱负全都在那里……我衷心希望你们能真正领会到治安所对王国的重要性,也希望你们能继续完善这条道路,为王国的稳定献出自己的一份力。”
奥本伯爵也站起身,右手抚上心脏的位置,向亲王躬身行礼:“必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他这样说着,率先绕着桌子走到对面,向切尔曼伯爵伸出手:“希望我们今后能同心协力,让治安所变得更好。”
切尔曼伯爵握住他的手:“这也是我的目标。”
在首相和亲王的一锤定音下, 再也没有人敢提出异议——庞纳治安所中最重要的两位高级治安官终于敲定下来。
庞纳治安所已经混乱好几天了,实在不宜再拖下去。
既然人选已经定下,议院以非常规的速度迅速下达文件批示, 希望能赶在半天内就能完成所有任职需要的手续。
两人也清楚治安所的特殊性,准备拿到任命状后就立刻上任。
奥本伯爵还好, 在鲁斯特公爵提出辞呈的时候保皇党这边就让他做好了准备, 切尔曼伯爵那边是真的完全没有一点心理准备。
但他是个应变能力很强的人,在决定接受这份职位后便在心中列出接下来要做的一二三件事,趁着议院手续还没弄完立刻着手去安排。
首先,他的妻子还不知道这件事,估计也不知道贝琳达·帕斯特尔的死讯……电报可写不了这么多内容,还好他常住的庄园距离庞纳城并不远,快点写封信寄出去一天也就到了。
想到那位家庭女教师,切尔曼伯爵立刻想起刚刚把这个噩耗告诉他的人。
可现在已经散会,他想要对话的人已经随着其他人一起往外走。
“请稍等一下,我去去就回……”
他快速在一份文件上签好自己的名字,对负责办理手续的人作出一个“稍等”的手势,起身跑到走廊:“利昂——”
看到那位金发的青年和前方的老侯爵一起转过头,他的脚步顿了顿,却还是快步走到她面前:“好久不见,怀特伯爵。”
他又对站在青年身边的老者微微颔首:“您也是,莱勒科侯爵阁下。”
莱勒科侯爵并不在意他那有些失礼的问候,打了个招呼后只对利昂娜说了声“说完记得来我的办公室”便走了。
切尔曼伯爵叫住利昂娜后倒是觉得有些尴尬。
算起来,除了那些每逢节日必写的信件,他与这位老友之子的联系并不多……没想到三年未见,再次见到他居然会是在这种场合。
他还记得三年前在老友的葬礼后,这孩子慌张求助的样子还历历在目,没想到只是短短三年便成长到了这种地步……
利昂娜看出男人脸上的不自在,想了想,率先问道:“您是想问贝琳达·帕斯特尔小姐那桩案子吗?”
切尔曼伯爵确实是为这个而来,有些尴尬地点点头:“帕斯特尔小姐到底在我家工作了那么长时间,与我的妻子和女儿的关系很好,我必须对她们有个交代。”
利昂娜:“您无须担心,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都已经得到应有的报应。希尔科罗男爵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另一个犯人已经开始在监狱服刑……更多的细节我不能在外多说,不过等您上任后都能从卷宗里找到。”
年轻人用沉稳的声音叙述着,落在切尔曼伯爵眼中却愈加不是滋味。
他似是还想说什么,但看了看周围,还是忍住了。
“你现在住在哪儿?是你父亲在尤默尔大街的那套公寓里吗?”
利昂娜轻轻眨了下眼:“没错。”
“……我知道了。”切尔曼伯爵沉沉叹出口气,“不管怎么说,我要谢谢你,利昂……也欠你一个道歉。”
“等治安所的事都处理好,我会联系你。”
不等利昂娜再说什么,他已经转身回到会议中。
利昂娜独自在走廊中站了数秒,这才继续往侯爵阁下的办公室走去。
其实她并不觉得切尔曼伯爵欠她什么,尤其是在查清纽克里斯纵火案后。
他当年的劝告并没有错,以卵击石的结果她也从奥尔德里奇警司的身上见到了。
如果她在三年前用他与父亲的关系逼迫其帮助自己,他也许也会帮助她,可得到的结果大概也只会是让这个案子多出一个受害者罢了。
切尔曼伯爵有自己的家庭,就算是与朋友的关系再好,遇到这种事也必须先考虑自己的家人,这种简单的道理利昂娜还是明白的。
这是属于她的案子,是她的责任,所有的风险也该由她自己承担。
乱糟糟的心情在向前的步伐中慢慢平稳下来,等到踏入上司的办公室时,小弗鲁门先生已经恢复到了往常的状态。
只要太阳照常升起,表盘上的指针照常向前挪动,一切就都要继续。
三天后,也就是6月14日,鲁斯特公爵的灵柩在军人、官员和众多哀悼者的护送下来到圣奥古斯汀大教堂。
八名海军军官抬起他的灵柩,一步步将其移动到教堂的中央大厅。
大主教亲自主持了这场庄严隆重的葬礼,整个葬礼的时间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在仪式的尾声中,庞大的送葬队伍一一从灵柩前走过,与亡者进行最后的道别。
亚历克斯亲王今天难得穿上了海军的军装,胸前佩戴着几十枚代表荣誉的勋章。
当他坐着轮椅被推上前时,坚持在侍者的搀扶下站起身,靠着自己的双腿走到了灵柩前。
“愿吾主、保佑您……”
老人闭上眼,颤抖着将手中的花放到棺盖上,这才一步步走回自己的轮椅。
因为亲王大人腿脚不便,护柩者由新任的庞纳治安所总监和副总监担任。
两位年纪不同的伯爵第一次在大众面前穿上高级治安官的制服,手持佩剑,一左一右站在拖拉灵柩的马车边。
按照公爵的遗嘱和公爵家人的意愿,鲁斯特公爵将被送往他位于鲁斯特郡的家族墓地安葬。
送葬队伍将会把他的棺椁送上火车,之后的葬礼将由公爵的家人全盘接手。
一切都结束后,利昂娜为侯爵阁下处理了一些仪式的扫尾工作,总算能稍微松下一口气了。
莱勒科侯爵也深感疲惫。这种疲惫不但体现在肉|体上,更是一种精神上的疲惫。
“这些天辛苦了,利昂哈特。”老侯爵坐在办公桌后捏着眉心,“你看看之后几天的日程表,下次会议是在什么时候?”
利昂娜查看了一下自己的笔记本,答道:“后天是内阁例行周会的日子,之后就是18日,有一次下议院全体会议。”
老侯爵点点头,朝她摆手道:“这周除了开会那两天,其他时间都不用来了,好好在家休息几天。如果有什么事我会派人去找你。”
从任职到现在也有一个月了,除了生日那半天莱勒科侯爵给了她半天假之后再也没能休息,利昂娜自然不会拒绝。
她将整理好的文件放到柜t子里锁好,行礼后直接转身离开。
等利昂娜乘着马车回到尤默尔大街,时间已经临近傍晚,整个街道蒙上一层懒洋洋的暖光。
正当她思考着该如何利用这几天假期时,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争吵声。
下了马车,发现争吵声的来源居然距离自己家很近——不如说,发生矛盾的双方正站在她家街对面,其中一人正是在此租住的海德小姐。
这些天利昂娜常常会忙到十点之后才回家,已经一周多都没见到海德小姐了,她看起来似乎比之前更瘦了一点。
此时她对面站着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
那女人正撕心裂肺地向海德小姐控诉着什么,可因为语速太快,又似是带着哽咽,利昂娜只能听清几个模糊的单词。男人则是扶着女人的双肩,站在旁边欲言又止。
海德小姐一开始还只是拧眉听着,后来不知是听到了什么,她脸色一变,突然厉声打断对面女人的话。
“我知道你很难过,珍妮丝,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但你必须知道,他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海德小姐难得露出怒容,“他……害了那么多人,他甚至连那么小的婴儿都没放过……你要是真嫁过去根本不会得到幸福!”
她对面的女人闻言似乎身体软了一下,但很快又拔高声音道:“那现在呢?!现在我就得到幸福了吗!我的未婚夫被关进了监狱……我的杰瑞,我可怜的杰瑞就要死了,在我们即将举行婚礼前!你让我怎么面对那些宾客,你让我以后怎么做人啊!!”
“我的一切都被你毁了!”
女人突然抬起手,尖叫道:“我就该听他的话,我就不该给你发请帖!你这个丧——唔唔!!”
就在女人的巴掌即将落下前,她身边的男人眼疾手快地握住她举起的手腕,又捂住她的嘴,把疯狂挣扎的女人控制到自己怀里。
“她现在情绪不太稳定,请您谅解一下。”
男人,也就是马隆医生对海德小姐尴尬地点点头:“我这就带她离开。”
海德小姐明明是个能用袜子和石头反抗杀人犯的人,但看到好友要扇自己巴掌时还是愣住了。
并不是因为恐惧,更多的是不可置信。
回过神后,她紧紧抿起双唇,全身都开始不可抑制地发抖。
“也许……您一开始就不该带她来。”海德小姐一贯温和的声音骤然变沉,“你们已经给我的房东和附近的住户带来了很大的困扰,以后也请不要再来了。”
马隆医生:“您……您别这么说。她只是情绪上头,没有恶意……你们可是做了那么长时间的朋友,别因为这点口角就……”
利昂娜实在听不下去,立刻想要上前打断,却见侧前方传来一声暴喝。
“真是放屁!难道只有巴掌真的打到脸上才算有恶意吗?!”
吉尔斯怒气冲冲地从小弗鲁门先生家冲出来,长腿跨了两步就走到海德小姐身侧,指着对面的两人骂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对朋友亮出巴掌!”
年轻的公爵大人说话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客气,即使对面是位需要绅士呵护的淑女也不例外。
珍妮丝还是第一次被人指着鼻子骂,立刻羞到捂住脸哭起来。
马隆医生最见不得女士哭,立刻化身保护弱者的骑士,侧身挡住珍妮丝。
“您、您不要这样!”他还想试图调和双方的矛盾,“您这样的绅士实在不应该对一位淑女这么不礼貌!”
吉尔斯都被他的话逗乐了:“我不礼貌?你听听她刚刚在为谁说话?一个连杀八人的杀人犯,一个连女人和小孩都不放过的杀人犯!如果要我尊重这样的''淑女'',这个绅士不做也罢!”
之前双方再怎么吵闹,海德小姐也给朋友珍妮丝留了些面子,没有明确指出芒福德的罪状。
可吉尔斯才不会给她面子,一句“连杀八人的杀人犯”直接撕破脸皮,惹得整条街明里暗里看热闹的人都瞬间屏住了呼吸。
在各大报纸的宣传中,“莱姆河屠夫案”真正的全貌终于被展现到阳光之下。
“连杀八人”的关键词一出,大家全都知道这个连续好几天上门找茬的女人是谁了,纷纷露出不屑且愤怒的目光。
“……滚出去!”
隔壁公寓二楼的一扇窗户突然被人推开,一名泼辣的女仆用扫帚指着下方骂道:“这里不欢迎心疼杀人犯的家伙!”
这似乎是一个信号,附近好几扇原本关闭的窗户都被推开。
他们没有说话,但一张张人脸都带着怒意看向下方。
就连海德小姐身后的门也打开了,房东格林太太拎着一桶脏水从门后走出,面无表情地泼向珍妮丝面前的空地。
“啊!”
珍妮丝立刻发出惊恐的尖叫,直接向后抱住了马隆医生。
马隆医生的裤腿也难免受到波及,脸色难堪地看向格林太太:“您这样太失礼了!”
格林太太耷拉着眼皮瞥他一眼:“不好意思,我眼神不太好。”
她又看了眼海德小姐:“客厅有幅画掉下来了,您要是有时间就来帮我挂一下吧。”
海德小姐明白她是在为自己解围,点头应下,最后看了眼缩在马隆医生怀里抽泣的珍妮丝。
“我是认真的。我很快也会搬离这里,请你们以后不要再来了。”
“对于你的遭遇我感到很遗憾,但在这件事上我不认为我做错了。如果时间可以重来,我依然会做同样的事。”她沉声道,“我也不认为我亏欠了你什么……如果你对此有不同意见,那我们以后也不需要进行任何联络了。”
说罢,她也没有理会呆愣在原地的珍妮丝,转身便准备回去。
“海德小姐,请等一下。”
海德小姐上楼梯的脚步顿住,带着疑惑侧身看向叫住她的男人。
吉尔斯见她看过来,突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请您离开前务必来这里一趟……”吉尔斯上下掏了一遍自己的衣兜和裤兜,总算找到一张卡片递过去,“这是我们现在居住的酒店,乔安娜一直想见您一面。 ”
听到乔安娜的名字,海德小姐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卡片。
“……她现在还好吗?”
“很好,已经能开口说话了。”吉尔斯笑道,“她想亲口对您说声谢谢,但因为身体还不能出门,现在正在房间里生闷气呢。”
对方轻快的话语总算冲散了一点心中的阴霾,海德小姐也不由抿出一个笑。
“那就太好了。”她温声道,“请转告铂鲁小姐,有时间我一定会去看望她。”
第148章
148
吉尔斯看着海德小姐走进房间,嘴角的笑始终没能落下。
此时马隆医生早就带着珍妮丝登上马车离开,利昂娜便悄悄走到吉尔斯身后,冷不丁道:“你那表情还是收敛点比较好。”
吉尔斯被她突然出声吓了一跳,拍着胸口道:“利、利昂?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在你从我家冲出来的时候。”利昂娜对他眨了下眼,“不好意思打扰你英雄救美。”
吉尔斯也跟着她眨眨眼,过了两秒似乎才理解了她话中的含义,不禁仰头笑出声。
“不不,我可没那样的意思……”他的手直接搭上利昂娜的肩膀,推着人往回走, “我一向很钦佩这种……嗯,该怎么形容呢……拥有很强自我意志的人?不管是男性还是女性,能够直截了当说出自己内心想法的人,我都感觉他们很有魅力。”
这么说着,他又不自主地笑起来:“你不觉得刚刚海德小姐在说那些话时全身都在闪闪发光吗?简直就像……就像……”
利昂娜眼睁睁看着他的比喻卡壳了,好奇心慢慢被调动到了顶点:“简直像什么?”
吉尔斯苦恼地皱眉思索了很久,直到两人走进小弗鲁门先生的家门,走进客厅,他的目光突然落到了放置在壁炉上的小型装饰雕像上, 双眼顿时一亮。
“就像基法特广场上的伽奈尔爵士像一样!”
说罢他还像是终于找到合适的比喻般呼出一口气, 满脸舒爽地坐进沙发。
利昂娜:…………
利昂娜顿时觉得几秒前那个对吉尔斯所期待的自己像个笑话。
她无语地走到餐桌边,给两人各倒了杯茶端过来:“所以,你今天来我这做什么?”
想到自己此番的真正来因,吉尔斯又不由坐直起来,神色也有些别扭:“也没什么……就是想过来找你聊聊天。嗯……就像那件事,那个杰瑞·芒福德t,他有没有说自己到底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
利昂娜看出他其实想谈的并不是这个,不过对方不挑明她也不会戳破,只顺着他现在抛出的话题道:“按照我和治安所的想法,他现在还没有说实话。他承认了杀害包括迪克·肯德尔,一共八人的犯罪事实,可他始终坚持自己只是憎恶那些妓|女,在做一个''庞纳城的清道夫''该做的事。”
闻言,吉尔斯立刻露出憎恶的表情:“那封寄到报社的信真是他写的?”
说到这个,利昂娜也不由笑出了声。
“这个还真不是。治安所调取了他平时的笔迹以及让他用左手写了一行字,结果都与《每日晨报》上刊登的那封''屠夫来信''的字迹不符。”小弗鲁门先生的嘴角勾起一个讥讽的笑,“而且按照他交代的,有关他在5月21日那天的行动路线和时间来看,他根本没有时间跑到报社投那一封信。”
吉尔斯:“所以那封信完全是报社伪造的?”
“也不能说百分百确定,只能说是假的概率有九成九。”利昂娜纠正道,“不过他不说也没关系,治安所现在已经查出一些眉目了。”
因为杰瑞·芒福德本身就定在这个月结婚,他的很多亲朋好友差不多都在这几天来到了庞纳城,其中就包括了芒福德的父母。
在面对这个“杀人犯”儿子时,老芒福德先生和太太表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表现。
即使儿子已经承认了杀人的事实,老芒福德先生还是想尽办法去找律师,试图寻找救儿子的方法。
老芒福德太太则十分冷漠,在丈夫找律师的时候不停泼冷水,已经连续撺掇走两位律师了。
这一奇怪现象立刻引起巴顿警司的注意。通过各方的信息收集,他总算查到杰瑞·芒福德其实并不是老芒福德太太的亲生儿子,而是她的孩子意外去世后丈夫从外面抱回来的私生子。
顺着这条线索继续查下去,巴顿警司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杰瑞·芒福德的亲生母亲其实还活着……嗯,或者说,在两个月前还活着。如果不出意外,''莱姆河屠夫案''真正的遇害人数其实有九人。”
听着利昂娜用平静的口吻说出这番话,吉尔斯大脑空白了好几秒才弄明白这句话后的信息,差点从沙发上蹦起来。
“你、你是说……”
“根据目前的线索,杰瑞·芒福德亲生母亲的名字和近期住址已经确定了。那家旅馆的老板也承认,在对方失踪前,他曾看到杰瑞·芒福德与她不止一次接触过。只是这人在4月末突然失踪了,治安所还在筛查最近两个月城中上报的无名尸体,看有没有能对上的……”利昂娜浅啜了口茶水,将杯子放到一旁,“这是治安所那边根据现有的证据得出的猜想——也许那个女人听说自己的儿子要结婚了,想要上门认亲,或者只是单纯想利用两人的血缘关系捞一笔钱,毕竟她生前的经济状况可以称得上是穷困潦倒。”
老芒福德对唯一的儿子保护得很好。也许杰瑞·芒福德隐约意识到了老芒福德太太并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但他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的生母其实还活着。
突然得知消息后,他并没有感到喜悦,反而是既愤怒又恐惧。
“因为当年老芒福德在带走孩子后并没有善待这位情妇,留下一笔钱就消失了。女人在花光了积蓄后便选择做回原来的……职业。”
利昂娜有些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我想,杰瑞·芒福德大概是无法忍受自己有一个做妓|女的母亲……这也许是他作案的原因,也许他就是个单纯的变态,一切都要等最终的审讯结果出来才知道。”
“…………”
“如果是真的,他还真是连畜生都不如……”
吉尔斯缓缓靠回沙发背,有些神情恍惚地喃喃道。
利昂娜见他已经震惊到说不出话,便把话题绕到了其他轻松一点的事上。
两人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些别的,等吉尔斯慢慢回过神,他也终于说出了自己一直想说的话。
“……事先说好,你可千万不要嫌我幼稚,最近这件事一直压在我的心里,不说出来我真的很难受……”
支支吾吾半天,男人终于抿唇说到正题:“你觉得,鲁斯特公爵的死是否跟我的抗议信有关……不,我是指,会不会因为我的抗议信让治安所的压力太大,所以他的病才会那么快恶化……”
这话说得有些乱,但利昂娜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的脊背慢慢离开靠背,沉思片刻后才说道:“其实在你能问出这个问题时,你自己应该已经在心里有一个答案了。我不会否认那个答案,吉尔斯,你的抗议信确实给了治安所一定压力,让那些高级治安官差点屈从于保皇党人的安排,从而让鲁斯特公爵不得不亲自出面处理……可你也要更正视一些客观存在的原因。”
“不光是你的信,他的年龄、他的病史、议院中那些人的心思、治安所的现状,还有最重要的,那些高级治安官们的软弱——这些都有可能是引发他突然中风的原因。”
利昂娜抬头看向对面的男人,认真道:“我记得你曾经跟我说过,''人活着都是在冒险,有人被马车撞一下也能毫发无伤,有人不过是摔一跤就死了,一切都是吾主的意愿''……既然你自己能如此豁达地看待自己的性命,为什么不能用同样的方式看待他人呢?”
吉尔斯的双唇动了动,最后只扯出一个苦笑。
“我……真的感到很遗憾。鲁斯特公爵……实在是个很好的人。”
年轻公爵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低落:“你不知道,我第一次上交抗议信时那些人的嘴脸……他们根本不承认杰瑞·芒福德是''莱姆河屠夫'',还试图用精神病当借口说那是两起不同的案子……”
“我当时……我感觉我当时要气疯了,可同时也很无力……哦对,你知道吗?就连乔安娜的外祖父,奥本伯爵都站在他们那一边!”
他突然蜷缩起上身,双手撑住额头,似乎并不想让旁人看到他现在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很想把那些该死的老头子全都拽到地上揍一顿,撕破他们那些道貌岸然的脸……可那样不行,那样解决不了任何事……”
“我很高兴你没有这么做,”利昂娜真诚道,“否则现在我只能去看守所看望你了。”
“…………”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
吉尔斯突然抬起头:“明明拥有了公爵的爵位,却连帮自己的侄女表示抗议都做不到……”
“……你在钻牛角尖了,吉尔斯。单论这件事,就算身处其中的不是你,而是你的父亲或兄长,估计也只能选择妥协。”
利昂娜沉默片刻后道:“治安所存在的问题不是一个人能改变的,也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决的。听听街上那些人的说法吧,如果不是鲁斯特公爵揽下了所有的过错,如果他没有在这个时候去世,庞纳治安所只要公布真相,多年积攒的必然会一滑到底……他们怎么可能不害怕?又怎么可能不会生出隐瞒的想法?”
吉尔斯闻言又是叹息一声:“可鲁斯特公爵已经去世了……”
人命只有一条,这条命换来的谅解也只能使用一次。
如果再出现一次这样的事件,治安所可没有第二个鲁斯特公爵来渡过危机。等到那时候,谁也无法预测他们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所以治安所需要改变。”利昂娜轻声道,“希望鲁斯特公爵的离世能让他们真正意识到公爵大人建立治安所的初衷。”
“…………”
两人相对无言数秒,吉尔斯突然捂着额头笑出来。
“怪我,突然提这么严肃的话题。”他撑着膝盖站起身,拍拍利昂娜的肩膀,“不过今天谢谢你,跟你说完我感觉好多了……”
这么说着,他还朝小弗鲁门先生眨眨眼:“如果你哪天心里有事也可以随时找我说。”
“好啊,到时候我不会客气的。”利昂娜顺口应下,跟着站起来,“不留下来吃顿饭吗?”
“不了,埃斯蒙德还在陪我家那位调皮鬼呢,我可不能太不讲义气。”
吉尔斯笑着走到门口,顺手拿起衣帽架上的外衣和帽子,顺口说道:“我是个没什么野心的人,也是个懒t惰的人……你说的那些我可以理解,但真让我去跟那些人十年如一日地打交道,试图改变他们的想法……那我想,早晚有一天我会失去耐心,拿枪崩了他们的脑壳。”
“所以我真的很佩服你,利昂,你的勇气和坚韧时常让我自惭形秽。”
他戴上高礼帽,转身看向身侧的年轻人:“有时候我也会很好奇,究竟是什么能让你如此努力。”
利昂娜因为他的话突然失神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到常态。
“……因为,我也有想改变的东西。”
“从小我读过很多书。在那里正义永远能得到伸张,善良的人不管经历怎样的苦难也能得到一个完美的结局。可后来我才发现,书中的世界与现实是那样不同……”
“我想改变一些事,也许只是很微小的事,我也希望我能改变一二。”她顿了顿,用轻松的语气笑道,“既然是那么多人期待的改变,那必然会有人去做……那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
“一个了不起的想法。”吉尔斯听她说完,看着她认真点点头,“如果是别人说,或者我自己说,我都会觉得那只是在说大话……可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可以做到。”
利昂娜被他一本正经的表情逗笑:“是吗,你就不觉得我也是在说大话?”
“会不会是大话,只有全知的父神才知道。”吉尔斯耸耸肩,“至少我觉得你不是。”
利昂娜又笑了好一阵才停下,这才拍拍他的背,将人送出门。
“那就借你吉言了。记得代我向乔安娜和埃斯蒙德问好。”
利昂娜倚着门框看着吉尔斯消失在街角,脸上的笑也慢慢落下。
“只有全知的父神才知道……”
她有些自嘲地扯了下嘴角,看了会即将坠入楼房之中的夕阳,这才转身回屋关上门。
她说谎了。
那些其实是父亲的愿望,她曾在整理父亲遗物时看到的、父亲年轻时写下的日志。
如果是在父亲还活着的时候,她也许还会以此嘲笑他的幼稚……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心境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变化。
也许人都是这样,谁也无法按照自己的预想,在人生路上走出一条完全笔直的直线。
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拥有意义,自认为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在悄无声息地重新塑造自己。
也许只是一句话,一个动作,闪现在脑海里的一个想法,就能改变一个人。
而一个人,一个在世界面前如蝼蚁没有什么区别的人,也许在某个节点也能改变什么……
利昂娜一方面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可笑,一方面又克制不住心中的那份希冀。
怀抱着这样矛盾的心态,她一步步走到三楼的房间,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后坐到书桌前,在夕阳的余晖下铺开一张白纸。
之前与谢尔比定下的通信方式是否可靠,现在也许是个证实的好时候……
***
在庞纳城,谢尔比很少能看到完整的日出和日落。
楼房总是会挡住开始偏移的太阳,只留下一抹不长不短的阳光通过缝隙落到地上。
他靠坐在窗前,看着那缕阳光的方向慢慢偏移变淡,最后与旁边的影子完全融为一体,这才意识到天已经黑了。
又过去了一天……距离“那一天”已经过去了13天。不管消息传递再怎么慢,旧大陆那边应该也该收到消息了。
谢尔比不知道“那边”会有什么反应,此时的他也不想再思考。
疲惫和倦怠填满身体的每个角落,除了每天机械性地完成日常任务,他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
只是看着昏暗的窗外,他突然很想再看一次日落。
像在故乡时那样,站在房顶眺望即将沉入戈壁的落日……即使他早已分不清那究竟是儿时的记忆还是梦境……
砰砰砰————
突然,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习惯让谢尔比在第一时间听出这是“基金会”中的暗号,打开门,果然看到一张有些面熟的面容。
站在门后的T011用一种古怪的目光打量了一圈谢尔比,拿出一张通知单亮到他面前。
“紧急集合令。”
“S033,请立刻出示你的身份证牌。”
第149章
149
谢尔比看着那张与视线平行的通知单,最上方代表绝密的玫瑰图案十分醒目,集结令下是一串代码组成的名单——代表他的“ S033”赫然在列。
出示自己的证牌是“基金会”中分派重大任务和调任的正常流程。
毕竟“基金会”中的成员们除了任务外, 彼此都很少的私下联系。而且大部分人多多少少都会一些变装的技巧,在重要事件中确认彼此的身份是必须的一环。
谢尔比也没有多说什么,从床头柜中翻出一根金色的发针,走回门口后向T011分别展示了发针上的徽记及后边的编号刻字。
T011之前已经见过这位S033两次,还合作过一次,倒是没怀疑他的身份有异。简单扫了眼发针就收回通知单,顺口提醒道:“证牌不能放在房间,必须随身携带。”
他又打量了下谢尔比此时穿着的衣裙,皱眉道:“给你五分钟,换套不起眼的衣服跟我走。”
谢尔比:“我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能。”
T011拒绝后犹豫了一下,又说道:“应该跟你没太大关系, 不用紧张。”
谢尔比点点头,走到衣柜前开始换衣服。
尽管知道对方也是男性,但可能是眼前少年的变装实在太有欺骗性,T011不由自主地在他脱衣服的时候偏过头,视线一直放在窗外。
借着衣柜门的遮掩,谢尔比快速在袖子收口的暗层、皮带内侧和皮鞋翻边里藏了三枚刀片。
视线扫到隐藏在衣柜中的某个暗格,伸出的手停顿一瞬后又收回,合拢柜门。
“我准备好了。”
T011这才转过头,上下打量他一圈后问道:“没有携带武器吧?”
“没有。”
“很好。”男人满意地点点头, “跟我来吧。”
两人走出房间,却没有按照常规的路线走楼梯下楼,而是趁着走廊里没有其他人,立刻走进对面的房间。
与谢尔比居住的房间不同,这间一直被当作储物室的地板上有一个活板门。
T011先生拿起一盏煤油灯后打开活板门往下走,两人很快就从隐匿在旅馆中的暗道走入更深层的地道。
地道并不算长,尽头是一扇坚固的铁门,而铁门的另一边则是一条更加宽广的地下通道——也就是近期才建好的庞纳下水道。
自几年前的大恶臭事件发生后,议院以超高速的效率通过了大面积修改庞纳排水系统的提案,并快速着手修建新的下水道系统。
经过三年多的修建,这个崭新的下水道系统已经基本完成,并开始在部分区域试点使用,只有少数区域还未完工。
据说只要完全竣工,庞纳城中所有污水都能顺着下水道直接排往大海。从此莱姆河不会再出现那种可怕的恶臭,甚至能阻断水源传播的霍乱,使其不再侵扰城中的民众。
这是一项伟大的工程,也是一项耗资巨大的工程,全长近3000公里的地下排水系统耗费了超过500万金币的巨款。
整个下水道工程庞大而复杂,雇佣的工人更是不计其数……而在上面的示意下,想要趁机在某些位置加几道地图上没有的门也很轻松。
常居在地上的居民也许永远无法想象到,一张连接着城市各处的巨大的网已经以光明正大的方式在地下缓缓铺开。
谢尔比并不是第一次走进庞纳下水道,但这次T011带他走的是一块之前并未踏足过的区域。
几乎是全黑的地下,两人靠着一盏煤油灯慢慢向前探索。
经过几次拐弯,T011再次摸到一扇铁门,并用特殊的节奏开始敲门。
门开了,铁门后的看门人确定两人身份后朝里面扬了扬下巴,示意他们进去。
而在下一道门前,又有一人站出来,要求给他们搜身。
T011先生没什么可说的,直接把外套脱下,张开双臂任那人搜查。
谢尔比也一样,那人几乎隔着衣服把他浑身上下都摸了一遍,确定没有枪械或其他武器,这才侧身让他进门。
两人还没走两步,后面似乎又来人了。
“……到底要怎样?还t要搜身?!”
隔着铁门,谢尔比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焦躁的抱怨声。
很快,那道声音的主人便与守门人发生了激烈冲突。不但有骂声,还有肢体冲突才会发出的声音……而让这一切升级的是一声枪响。
谢尔比猛地停住脚步,转身看向身后的铁门。
铁门后的声音没有停止,他很快又听到了两声枪响。
一个男人随之发出痛苦的哀嚎,但惨叫声很快戛然而止。
谢尔比始终盯着铁门,不久后,铁门也不负期望地打开了。
他看到一个腰部和腿都正在流血的男人被堵住了嘴,另外两人分别架住他左右两边的手臂,几乎是拖行着往里走。
“……S033。”
前方,T011发出催促的声音:“快点跟上。”
谢尔比定定看着那人被拖进另一扇门,突然快走两步走到T011面前。
“这次集结令到底是为了什么?”他指着地上的血迹,压低声音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看着T011 , T011也看着他。
两人就这样沉默对峙了好几秒,T011的嘴才动了动。
“你都已经猜到了,还问我做什么?”他说道,“不想变成那样就跟上我的脚步。快点做完审查快点回去,别在这里浪费时间。”
话说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从研究院盗走图纸的动作终究太大了,还是引起了马黎这边的注意。
知道塞勒梅研究院秘密的人不多,除了本身在研究院工作的人之外,那就数他们这些“基金会”成员知道的最多。
近两个月都没有任何动静,萨哈木在回到旧大陆后也立刻放出了图纸在他手中的消息,谢尔比险些真以为他们已然认定“黑星大盗”就是盗走图纸的人,所以才没有大面积排查“基金会”成员……原来排查早就开始了,只是他被隔绝在这方面的消息之外,那一串名单正是他们最终筛选出怀疑名单。
可如果是这样,为什么T011的口气会如此轻松?
是想让自己放松警惕?还是他真的不相信他是内奸?
如果是后者,只能说明这份“信任”是出于T011的主观思维,而非上面的判断。
为什么?
他们只有两次短暂的接触,他做了什么才让他打消了对自己的怀疑……
几乎是刹那间,谢尔比已经想到了那个再明显不过的答案。
原来他们面上那么重视的人才,在关键时刻也可以作为试金石使用……
有一瞬间谢尔比是想要发笑的。可落到T011眼里,那却是一个很难让人形容的表情。
是悲伤也是自嘲,似乎还带着一丝迷惘……即使接触时间并不长, T011也是第一次从这位表情不多的同僚脸上看到这么多复杂的情感。
会被当作内奸谁心中都不会好受,谢尔比的表情反而让T011更加确定了自己内心的想法。
可上面的命令就是命令,有关他4月休假期间的行踪还没查清,现在还是不能完全排除他的嫌疑。
当T011再次发出催促声时,谢尔比已经调整好自己的状态,跟着走进一间秘密审讯室。
狭小的地下室里满是潮湿的霉味,他被要求坐在一张书桌后,整个房间也只有他的面前留有两盏煤油灯。
他人能借由灯光看清他的表情,可他只能隐约看到两个隐没在黑暗中的影子。
“调查员S033,根据我们掌握的资料,你自3月末回到庞纳城后,从3月28日到4月30日接到新的任务指派前,这长达一个月的时间一直在休假,是真的吗?”
谢尔比:“是,这是今年年初主人就承诺批给我的假期。”
对面的两个影子似乎小声说了些什么,再次发问:“一个月的假期,你都做了什么?”
“休息,以及完成主人给予我的额外任务……”
“不要总是用亲王大人作借口,说出你的任务!”其中一个黑影不耐道,“我们已经得到了许可,你如果不说出实情就要承担后果!”
谢尔比顿了顿,垂眸避开煤油灯射来的光线。
“接近利昂哈特·弗鲁门,也就是现在的怀特伯爵。”他说道,“与他接触,了解他的喜好,确定他是否怀有对王国有威胁的思想。”
对面的黑影们似乎又开始小声讨论起来。最后,另一位声音较低沉的人率先问道:“这方面你有什么进展?”
“…………”
“我协助他抓住萨哈木的事让他对我的信任增加,现在还在进一步接触中。”
谢尔比闷声不响地爆出这么一个炸雷,直接把对面的人炸蒙了。
“你说''黑星大盗''是你协助他抓住的?!”一人直接大步走到他面前,不可置信道,“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没有向上汇报!”
谢尔比:“我与怀特伯爵接触是主人单独交给我的任务,我认为这点我没有义务向''基金会''汇报。”
对面的人似乎被他的话噎住了,懊恼而烦躁地揉了下自己的额发,转身对身后的人说道:“现在怎么办?!”
“去验证一下就好。”
另一个还隐在暗处的人说道:“正好在他继承爵位后我还从未上门拜访过,这也是个机会。”
那人这么说着,又看向沉默坐在书桌后的谢尔比:“这不是什么难以验证的事情,希望你没有说谎。”
谢尔比:“我没有说谎。”
“你是否说谎我们会去证实!”另一位审讯者暴躁地指着他,警告道,“在没得到命令前你不许踏出这个房间半步!”
第150章
150
六月的庞纳城一般很少下雨, 但今天却是从一大早就下起雷雨。
利昂娜被闪电的光亮晃醒后看了眼怀表,只庆幸今天不需要去上班,便又打着哈欠缩回被窝,准备美美睡个回笼觉。
连续忙了这么多天,她打定主意今天要睡到自然醒,昨晚跟梅太太和波文都说好了,午饭前都不要上楼打扰她。
可大概是越想要什么就越得不到,也或许是万能的父神不满于她的懒惰,一大早就派来使者打搅了她的好梦。
就在利昂娜再次睡着不到半小时,她的房门被人突兀地敲响。
利昂娜带着严重的起床气坐起身,先是望向阴沉沉的窗外,等双眼终于有了焦距才打开怀表看了眼。
七点四十五分……这可跟午餐时间差得有点远……
也许是许久没有听到屋内有动静,门外的敲门声更大了一点。
“弗鲁门阁下?”波文的声音模模糊糊从门外传来, “请您快点起来,有客人拜访……”
这话倒是让利昂娜清醒了不少,立刻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开门。
她一开门,波文便端着水盆和毛巾进来了,在洗漱台上放好后小声道:“您动作快一点,客人已经在客厅等着了。”
一大早就上门拜访可不符合传统的社交礼仪,而且外面还下着这么大的雨……利昂娜一边用湿毛巾擦脸一边问道:“到底是谁来了?”
“他说他叫马修·利贝尔,是一位海军军官,还说你们之前认识。”
“……利贝尔将军?”
利昂娜擦脸的手顿了下,心中的疑惑不减反增,嘟囔道:“他来干什么?”
今年三月,马黎王国在确定与帕鲁本大公国联姻后,王国立刻派遣了一支舰队前往大公国迎亲——利贝尔将军便是当时迎亲队伍的最高负责人。
利昂娜作为随行人员被安排到了这位将军的麾下,作为他的亲卫混在迎亲队伍里……不过这也是三个月前的事了。
在他们乘坐机械飞艇返回马黎后,她就没有再与这位将军有过任何联系。
抱着满腔疑问,利昂娜快速洗漱完并换好衣服,从楼梯走到一楼的会客厅,果然看到许久不见的利贝尔将军正坐在自家的沙发上。
“早上好,弗鲁门阁下。”
三个月不见,两人的身份已经发生些许改变,利贝尔将军的态度也不再像之前那样随意,非常郑重地起身向利昂娜伸出手:“非常抱歉突然上门打扰,我不知道今天是您的休假日。”
“没关系,反正这个时间我也该起床了。”
利昂娜笑着与之握手后邀请他坐下:“想来您是有什么急事。”
利贝尔将军没有否认却也没立刻说,只是先按照一个传统马黎人说了一些天气t之类的开场白话题。
直到梅太太为两人倒好茶水、关门退下后,才将话题带到重点。
“……说起来,我听说之前抓住''黑星大盗''的那个人就是您。”
利贝尔将军慢慢从沙发中直起上半身,压低声音道:“我已经查阅过您在治安所留下的笔录……但现在我需要您的一句实话,弗鲁门阁下,请您更加详细地说一遍您当时是怎么制服那位''黑星大盗''的。”
利昂娜与他对视数秒,微微挑起一边的眉毛,重复道:“我有点不太明白,''更加详细''是在指哪些方面?”
“所有的细节,您在抓捕过程中的每一个动作,遇到的''每一个人''。”
对方格外咬重的重音让利昂娜露出恍然的表情,继而笑道:“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但在回答之前也请您告诉我,您这次前来是代表''哪一边''?”
“…………”
“菲利普斯基金会。”
沉默数秒,利贝尔将军还是说出了那个名字:“我想,''黑星大盗''究竟带走了什么您应该已经从莱勒科侯爵那里听说了。现在不管是议院、军队还是基金会都在进行内部排查……而现在,有一位嫌疑人的口供与您之前提供给治安所的笔录有冲突,我希望能跟您确认一下真相。”
利昂娜认真等待他说完,食指在沙发扶手上轻敲两下,这才说道:“事先声明,我会隐瞒这件事也是不想惹上麻烦。而且我想,''基金会''这种一直在暗中行动的组织,也会不想让自家成员参与抓捕行动的事进入治安所的档案……”
“是的,这点确实要感谢您的隐瞒。”利贝尔将军强调道,“我这次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只为了确认一下真相。”
“那就好。”
沙发中的小弗鲁门先生似是松了口气,姿态轻松道:“没错,在追捕那位''大盗''的时候确实有位''基金会''的调查员帮助了我。如果当时没有她在萨哈木背后敲了那么一下,我还真不一定能当场制伏那个狡猾的''大盗''。”
此话一出,利贝尔将军紧绷的双肩立刻放松下来。
“最后确认一点,请描述一下那位调查员的外貌特征。”
“话我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您也不需要在这种地方挖陷阱了吧。”利昂娜好笑道,“那位也是您的老熟人,我们那讨人喜欢的''女仆谢莉''……距离我们一起在机械飞艇「索罗提斯」上的合作才过去三个月呢。 ”
利贝尔将军:“……这是正常流程,请您谅解。”
“我明白,谨慎一点永远没有坏处。”利昂娜无所谓地摆摆手,“除此之外您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
利贝尔将军站起身,再次向她伸出手:“感谢您的配合,弗鲁门阁下。”
“不客气。”利昂娜与他握了下手,做出邀请的动作,“现在外面还在下雨,不如与我一起用点早餐?”
“感谢您的好意,但那边也需要我快点传回消息。”
利贝尔将军的婉拒在小弗鲁门先生的意料之中。
将人送走,转身她便又露出了疲态,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波文端着早餐路过时看到了,建议道:“不然您再回去睡一会儿?”
“……都醒了,还睡什么?”
利昂娜一边打哈欠一边跟着他来到餐厅:“对了,昨晚忘记问……之前让你联系的事有消息了吗?”
闻言,波文放下餐盘后还警惕地朝楼梯口看了眼,这才小声道:“路德神父回信了,他说霍华德太太非常愿意收养艾莉……”
随着杰瑞·芒福德被捕,小艾莉母亲的行踪也有了结果。
事实证明,那名可怜的女人并没有她女儿那样幸运,在小艾莉最后看到她的那一晚,她确实被芒福德引诱到僻静处杀死,又绑上重物投入莱姆河中。
后来治安所顺着他指出的位置重点打捞,很快便打捞到了尸体。
血淋淋的事实摆在面前,小艾莉就算早有心理准备也终究只是个八岁的孩子。
认完尸体、从治安所回来的当天看起来还好,但第二天便发起烧来,直到这两天才慢慢有了些好转,也渐渐接受了母亲已经不在了的事实。
利昂娜对她的遭遇很是同情,但她本身也有不能暴露的秘密,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小艾莉,她都不方便把人留在身边。
于是在确定小艾莉的母亲已经去世后,她便让波文给纽克里斯的路德神父寄一封信,她可以提供一笔抚养金,请神父留意一下纽克里斯镇上是否有好心人愿意收养这样一位女孩。
“艾莉的真实情况都跟她说明了吗?”
利昂娜还是有些不放心地问道:“如果她介意也不要勉强。”
“说了,神父说霍华德太太只对她的遭遇感到同情。”波文顿了顿,继续道,“霍华德太太是个虔诚的圣教徒……而且因为上次的事,她一直想要报答您,听神父说起后就主动提出想要收养艾莉。”
利昂娜点点头,轻舒出一口气:“接下来就看她怎么选择了。”
***
小艾莉是个很敏感的孩子,在这两天就已经隐约意识到自己大概会被送走。
尽管理智告诉她这是必然的,但梅太太每天的悉心照料还是让她产生了贪心。
她不想离开这里……这里有温暖的床铺,每天都能吃饱饭,还有那么多温柔的人……
她也明白这都是短暂的,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这是短暂的,只是不到最后的时刻她都麻痹着自己,任由自己沉浸在这样的美梦里。
可该来的终究会到来。
在她的病完全康复后,收留她的那位漂亮小绅士终于委婉说出希望她离开的话语。
尽管早有预料,小艾莉还是觉得失落极了。
“……非常感谢您这段时间的照料……还有,帮我寻找到母亲……”
她默默站起身,深深向小弗鲁门先生鞠了一躬:“我永远不会忘记您对我的恩情,弗鲁门阁下。”
利昂娜看着她突然正式道谢后就打算离开,赶紧叫住人,哭笑不得地向她解释了自己对她今后的安排。
“……当然,这只是我的一个建议。因为纽克里斯是我在王国中最熟悉的地方,那边的人我也信得过。如果你有其他想去的地方也可以跟我说。”
利昂娜看着女孩因震惊睁大的眼睛,忍不住笑着揉揉她的发顶:“我都把你领进来了,怎么可能让你再回到街头讨生活?”
小艾莉愣愣看着面前的小绅士,脑中只有一片空白。
之后利昂娜说了些什么她都没有怎么听清,只知道一直跟着点头……等回过神后,她已经与小弗鲁门先生和梅太太坐上了前往纽克里斯的火车。
她进入从未见过的、钢铁铸就的庞然大物中,窗外不停向后倒的风景也是第一次见到。
她看到了只有睡前故事里才会出现的“田野”和“绵羊”。与城市截然不同的草原是如此宽广,一眼竟然完全看不到尽头……
走下火车时雨已经停了,阳光从阴云中挣出,在天空落下一片金色的帷幕。
她的手由梅太太牵引着,一步步走到那片金色帷幕之下——走进那座灰白色的尖顶建筑。
这是小艾莉第一次进入教堂。
庞纳城中虽然也有教堂,但因为某些不可言说的心理障碍,她总是畏惧那些面容严肃的牧师。既不敢靠近这些建筑,也不奢望那些人会接受自己。
小艾莉从不知道教堂的玻璃从内部看会是如此漂亮的颜色,五光十色的色彩让她目不暇接。
穹顶是那样高,交错的拱形引诱她持续仰着头,一刻也不想移开视线。
她被带到一位穿着黑色长袍的老者面前。
老者的身材稍稍有些圆润,可全身上下都散发着慈和的气息,与他对上视线时对方也只是朝自己微笑着颔首。
“我是纽克里斯地区的神父,你可以叫我路德神父。”微胖的老者微微躬身,温声对女孩说道,“我已经从弗鲁门阁下那里听说过你的事了… …对于你和你母亲的遭遇,我们都感到十分遗憾。但弗鲁门阁下的顾虑很有道理,你现在的年纪太小,一个人生活难免会让人担心,所以他让我为你找了一位合适的监护人,她会照顾你直到你能自己生活为止。”
他侧过身,露出站在身后的女人。
“这是居住在镇上的霍华德太太,是位很有爱心的女士,也是位非常虔诚的圣教徒。”神父解释道,“也许你们可以先了解一下彼此。”
女孩看向对面,站在神父身后的女人也向她走来。
“很t高兴认识你。”
霍华德太太半跪到她面前,一双似乎总是带着忧伤的眼睛在看向女孩时慢慢被柔和填满:“也许你已经从弗鲁门阁下那里听说过我的情况了,但我还是想亲口跟你说一遍。”
“我叫安·霍华德,出生在怀特郡的布鲁赖维镇,后来跟随丈夫来到了纽克里斯定居。但我的丈夫在我们结婚后的第三年便去世了,我们没有孩子,我的父母和兄弟也早早离世,我已经在这里独居了十多年。”
“我平时的工作是在家中做壁毯和地毯,如果你对针线感兴趣我可以教你,到大集的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去逛逛。”
“每周日我会来教堂参加弥撒,如果你愿意加入圣教我可以带你一起来,但不加入也没有关系,我也可以在家中教你读书识字……”
“我能给你的可能不算很多,大概只有温饱和一个能够居住的地方……”
霍华德太太带着希冀看向面前的女孩:“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跟我一起生活一段时间试试看吗?”
小艾莉一开始还有些紧张,但在女人缓缓的叙述声中,女孩充满胆怯的眼中逐渐生出点点期待。
在柔和的阳光中,她慢慢松开梅太太的手,轻轻将自己的手放到霍华德太太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