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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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的假期让利昂娜得到了充分的休息, 再次回到岗位时她的精神明显好了不少。
对此莱勒科侯爵表示非常欣慰。
毕竟六月也并不是什么让人省心的一月……先不说每年六月的第三个星期是庞纳城中一年一度的皇家赛马会,还有这个月的月底,他们必须为国王陛下乌尔里克二世大婚的仪式做足准备。
充足的休息是为了能有精力应对更加繁杂的工作——利昂娜这次算是充分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
不过还好,皇家赛马会的流程每年都是一样的,举办方又是王室,需要他们操心的地方并不多。
相比起来,紧随而至的婚礼才是重头戏。
按照国王和未来王后的意愿,他们的婚礼将依照马黎王室的传统,在庞纳城外的旧王宫举行。
旧王宫始建于三百多年前, 曾经是历代马黎王室使用的宅邸, 也是当时整个王国中最华丽的宫殿。
后来为了办公方便,王室将常住的宅邸搬迁到庞纳城内的艾安萨宫,但旧王宫始终是国王们放松时常去的度假居所。
也有很多国王或女王选择在这座宫殿内的小教堂内结婚, 因此王室对这座旧王宫总保有一定的家族情结。
前任国王乌尔里克一世便十分喜欢这座很有几个世纪前风格的宫殿。
不仅自己常常到这里居住,生前的三次婚礼中有两次都在这座宫殿中举行。
大概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在挑选结婚地址时乌尔里克二世做出了与父亲相同的选择。
但旧王宫毕竟是几百年前的宫殿,即使后期不断修补扩建过,其内部设立的小教堂也必然无法与圣奥古斯汀那种大教堂相提并论, 能容纳的人数也不算多。
因此这次国王大婚的邀请名单又成为王国上流社会中的焦点。正好正值一年一度的社交季, 如果能在此时得到一张邀请函便相当于得到了能炫耀一整年的资本。
当然,这一切都与利昂娜没什么关系。
她虽然也是受邀者,但婚礼本身需要忙的事已经足够多了, 并没有留给她多少时间享受社交季。
莱勒科侯爵夫人对此十分不满。
作为一位思想较为传统的长辈,看着这样一位优秀的青年还处于单身状态本身就足够让她焦虑了——毕竟不管小弗鲁门先生是不是玛格丽特公主的情人,只要没结婚那都算是单身。
虽然现在马黎王国中的贵族都喜欢晚婚,但侯爵夫人还是本着“传统就是最好的”想法,就是看不得这些年轻人不结婚生孩子。
她原本为小弗鲁门先生的第一次社交季做足了准备,甚至暗暗在心中找好了几个年龄家世都合适的姑娘,打算趁着赛马会介绍他们认识看看……可万万没想到,所有准备都在自己丈夫的安排下打了水漂。
也许是早就看出了妻子的心思但又不敢明着拒绝,莱勒科侯爵非常“贴心”地为自己的秘书安排了一堆工作,让小弗鲁门先生根本没有空余时间去结识什么淑女,从源头掐断了所有尚未盛开的桃花。
利昂娜意识到这层原因后,一开始是既好气又好笑。
但在一次真正面对侯爵夫人的猛烈攻势后,她在感激之余开始主动要求加班,一心只希望社交季能早点过去。
在一波接一波的工作中,马黎王国总算迎来了自己的王后。
旧王宫的教堂内,今天的新郎——乌尔里克二世的穿着格外特别。
他没有穿传统马黎国王会穿的华丽衣饰,反而穿着一身简洁笔挺的军装。
按照马黎王国的传统,王国的王子确实会在成年后进入军队服役一段时间,在结婚或是授勋等重要场合便可以穿着与自身等级持平的军装,以显示他们军人的身份。
可因为父亲去世的时候乌尔里克二世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当然不可能服过兵役,理论上也不应该穿军装——不过另一方面,他作为马黎王国的国王,本来就是国家元首、国教首领和军队总司令——至少名义上是这样的。
从这个角度说,穿军装也算说得过去……
利昂娜这么想着,室内的奏乐声开始变化,她也随着周围人的动作站起身。
年轻的新娘夏洛蒂头戴镶满各色宝石的白银月桂冠,洁白的婚纱上,领口、袖口,甚至是披在身后的轻薄头纱都装饰着花样不同的蕾丝。
少女手捧一束由七种白色花朵组成的捧花,在数位伴娘的陪伴下缓缓走入仪式通道,站到了同样年轻的国王面前。
年迈的大主教手捧教经,按照传统说完开场白后,目光柔和地看向面前的两位新人。
窗外灿烂的阳光透过教堂最前方的彩色玻璃,落到两人身上时便柔和了许多。
教经打开,两枚预先准备好的戒指静静躺在暖黄的书页上。
乌尔里克二世率先拿起其中一枚戒指,向他的新娘伸出手。
夏洛蒂公主将左手轻轻放入他的掌心,注视着那枚戒指停驻在自己的无名指指尖。
“我,乌尔里克·奥斯伯德·卡尔-布莱克,愿意接受你,达利佳·伊丽莎白·蒙娜·夏洛蒂成为我的合法妻子。不论未来是好是坏,遭遇好运或是厄运,我都会对你忠诚相待,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1]”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妻子,郑重道:“我在此向吾主起誓,必会遵守这份神圣的誓言。”
说罢,戒指穿过女人纤细的手指,严丝合缝地推入对方的指根处。
大主教点点头,紧接着看向男人身边的女人。
夏洛蒂公主轻轻握了下左手,感受着手上传来的、有些陌生的异物感,这才从教经上拿起另一枚戒指。
“我,达利佳·伊丽莎白·蒙娜·夏洛蒂,愿意接受你,乌尔里克·奥斯伯德·卡尔-布莱克成为我的合法丈夫。不论未来是好是坏,遭遇好运或是厄运,我都会对你忠诚相待,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夏洛蒂抬头看向身边的男人,在对方笑看过来时也弯着眼睛笑起来。
“我在此向吾主起誓,必会遵守这份神圣的誓言。”
年轻的新娘如此承诺道,牵起新郎的手,将戒指套入对方的手指。
在看到这对王国中最尊贵的新婚夫妇在主教的认可下接吻时,利昂娜似乎才意识到,这应该是她第一次参加他人的婚礼。
看着这庄严而神圣的一幕,要说完全没有感触是不可能的。
穿上最漂亮的衣服,以最完美的姿态站到未来伴侣面前,在所有亲朋好友和神明的注视下向彼此宣誓,作出毕生忠诚于对方的承诺……
这是绝大部分人一生中都需要经历的重大仪式,也许也是最重要的仪式。
多少人正是看到他人的婚礼,看到美丽的新娘和英俊的新郎,看到这梦幻般耀眼的场面,才会对婚姻产生相同的幻想。
可惜婚姻并非一场婚礼。
这场仪式就像包在礼物外的那层包装纸,用它漂亮闪耀的外衣吸引你去伸手触碰它,诱惑你将它从货架上取走。
它可以是真正礼物的点缀,也可以是整件礼物中最美好的部分,在拆开前谁也无法得知。
鉴于马黎的王国法律并没有提供“随时退货”的服务,这个“礼物盒”本身就对利昂娜的吸引力还是略t有不足,更何况她现在的身份根本无法得到一个正常人该有的婚姻……
这么想着,利昂娜突然又有些迷茫。
母亲在她人生中一直属于缺席的状态,从小服侍在身边的仆人、启蒙老师也都是单身,再加上贵族圈中的婚姻大多都是以联姻为目的展开,这让她几乎从没有对“正常人该有的婚姻”拥有一个明确的认知。
是为了两个家族能够互惠互利?还是为了能有一个能继承祖辈荣耀和财富的继承人?
那贫苦的家庭为什么也要结婚?为了家里能多一个劳动力?还是为改变现状做出的投资?抑或者只是单纯想要自己的血脉延续下去……
……还是说,为了爱情?
看着前几个月还有个公开情妇的国王陛下,利昂娜感觉有些难以想象,好在周围的环境也没有让她思考太久。
当新人握住彼此的手准备离场时,观礼席上人再次站起身,并向两人献上祝福的掌声。
婚礼仪式结束并不代表婚礼就此结束。
新婚的国王和王后会乘坐马车回到艾安萨宫,拍摄夫妇二人婚后的第一张照片。
之后分别在中午和晚上各有一次宴会。中午的招待宴席比较正式,邀请的宾客除了国内的上流人士,也有很多殖民地的官员和外国来宾。晚上的宴席更私人一些,一般只有王室成员才会受邀参加。
这次的宴会比较正经,现场也有许多外宾,利昂娜并没有像上次那样公然与公主殿下眉来眼去,也没有参加晚宴,在中午的招待宴席结束后就直接回家了。
只是在回家之前,她先让马车夫在路过的一家糖果店前停了一下。
这些天她经常来这家糖果店,每次都会多少买点糖,波文都开始劝她要多注意口腔卫生了。
想着那些糖果的甜度,利昂娜突然有种牙疼的错觉。
不然……下次还是跟谢尔比商量一下,换个留暗号的地方吧?
下车后她先是貌似不经意地看了眼店门口的一盏路灯。
与之前几次不同,这次路灯底座与人行道的间隙中隐约能看到有人往里塞了一张糖纸,看上去像极了某个小孩的恶作剧。
利昂娜默不作声地收回视线,脚步却加快了几分。
进入糖果店,她的视线在琳琅满目的货架间搜寻着,最后在高档巧克力的货架前停下。
借着拿盒装糖果的动作,她的手快速从柜子内部的顶面摸到一张硬纸片,扯下,揣进兜里,这才拿着手里的巧克力到前台结账。
等回到家后,来不及跟波文和梅太太打招呼,她把巧克力往柜子上一扔就快步跑上三楼。
兜里的纸片上是一串对旁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的数字,但只要结合两人之前约定好的“密码书”查看,就能解读出其真实的含义。
《凯斯塔姆童话全集》——一本近十几年一直在西陆非常盛行的畅销童话。
全书由近两百个小故事组成,以作者独特的想象力和优美的语言闻名旧大陆,是一本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都能找到快乐的故事集。
参照着这本密码书,利昂娜很快得到了纸条上的正确信息。
【近期无法见面,工作,两个月内返回】
第152章
152
利昂娜把铅笔扔回桌面, 抱臂靠回椅背。
其实在利贝尔将军突然拜访的那天她就意识到了,谢尔比应该是被“基金会”怀疑了,好像还被限制了行动自由。
这并不算很意外。
就算是“基金会”内部,知道塞勒梅研究院内秘密的人应该也不多。筛选出当天有时间去偷图纸的人,再加上谢尔比那明显与西陆人有差别的五官和发色……会查到她身上也是早晚的事。
不过利昂娜觉得她暂时不会出问题。
“黑星大盗”已然在五月再次现身旧大陆,听说手里还有一张与机械飞艇有关的图纸。
如果这个消息是真的,那按照马黎这边之前的推理,内奸必然是与“黑星大盗”有关联的人。
可看看谢尔比都做了什么?
不仅协助自己逮捕了“黑星大盗”,还成功营救了“黑星大盗”的目标达特爵士。
就算她真的是盗走图纸的人,只要之前没在现场留下明确的证据,相信“基金会”不会将她怎么样。
尽管现在不能见面,但手中这张短讯说明“基金会”还会给她分派任务,那也间接说明她的嫌疑已经被排除了……
利昂娜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最终从抽屉里取出火柴点燃油灯,任凭明亮的火舌舔上纸条的一角。
说实话,现在利昂娜也不能完全肯定自己之前的猜测了。
如果谢尔比真的是盗取图纸的人,真的是“黑星大盗”的同伙,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帮助自己?
要知道她当时已经吸入了一点乙|醚,如果不是谢尔比突然出现,她真的不能保证自己是否真的能在那场争斗中获胜。
利昂娜之前一直在犹豫也是因为这个——如果谢尔比真的是间谍,那她实在没必要为了自己这个只有过几面之缘的人攻击她的同伴。
这个疑惑在达特爵士得救后加深了。
假设谢尔比真的是“黑星大盗”的同伴,“黑星大盗”的目标是带走达特爵士,那谢尔比至少也该暗中帮助芒福德,任由他把达特爵士带出马黎才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尤其按照谢尔比之前看着机械飞艇说出的话,她厌恶着给予机械飞艇心脏的达特爵士,杀了他都比救下他有理由……
……还是说, 谢尔比早就察觉到“基金会”开始怀疑自己,所以才故意立下一功打消他们的怀疑?
但还是相同的问题,如果不想招惹上麻烦,为什么一开始要帮助她击倒“黑星大盗”,还故意在她面前说出那么引人怀疑的话?
利昂娜松开手,让最后一点纸片落到桌面,慢慢被火焰烧成灰烬。
究竟是巧合误会还是别的什么,她目前还不能确定,但谢尔比的言行确实存在一定的前后矛盾,这也是她想要约对方见面的原因。
只是没想到“基金会”刚解除她的嫌疑就将人外派去外地了……
不过利昂娜倒也没因此太焦虑。
如果谢尔比不是内奸,那她本身就不需要焦虑。就算她是,出于谨慎应该也不会在近期有什么动作……
…………
非常突然的,利昂娜的脑海里闪过两人在莱姆河上那短暂的对视。
大概是为了行动方便,当时的谢尔比穿着男装,双手端着步枪,一脚踏在船舷上的动作很不文雅,与平时规矩内敛的仪态大相径庭。
一头黑色的长发随着疾风向侧后方飞扬,将那副没有化妆、带着点异国色彩的脸庞完全展露出来,甚至让利昂娜感到一丝陌生。
与大部分西陆人较浅的瞳色不同,她的瞳色是如黑夜一般的纯黑,看过来的眼神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也有些难以形容……
利昂娜从领口扯出一条细链,静静看着那枚刻着名字的金发针如钟摆般左右摆动,终是叹了口气。
无可否认的是,在之前的接触中她已经对这枚发针的主人产生了一些微妙的情绪。
也许是欣赏,也许是别的什么……但她确定自己确实对那人产生了一些不舍的情绪,这让利昂娜愈发希望一切都是自己的胡思乱想。
可如果……万分之一的可能……她确实是旧大陆的间谍……
吊在半空的金发针发出“叮当”的轻响,再次被人握进手中。
长而密的眼睫微微下垂,在小弗鲁门先生的眼下遮出一层浅淡的阴影。
作为马黎的怀特伯爵,怀特郡的最大领主,如果发现有人做出侵害王国的事,她也绝不会置之不理。
***
庞纳城的五月和六月在忙碌中过去,时间走到了相对平和的七月。
刚刚接手庞纳治安所的正副总监也慢慢熟悉了自己的工作,并开始按照流程挑选扩充治安所中的空缺职位。
尽管身后代表的势力不相同,价值观上也有明显的分歧,但奥本伯爵和切尔曼伯爵都是识大体的人,明白现在是治安所最脆弱的时期,不宜争吵。
两人都一心扑在工作上,总算是把庞纳治安所这个差点面临垮台危机的烂摊子支起来了。
而经历过最先两个月的热闹,万博会的热度总算有所下降。
治安所的警员也摸清了这份工作的主次,不再有最开始的手忙脚乱。临时从外地治安所调来的帮手也陆续返回自己原本的职位。
尽管速度并不快,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莱勒科侯爵也总算能松下一口气。
按理说,就t算担任内阁大臣也不至于忙碌到这个地步……实在是他刚接手的时间接连赶上好几件大事,导致一上任就开始加班。
现在连国王的婚礼都办完了,下半年除了九月底的国王诞辰日和年底的创世节前,其他时间都不会特别忙碌。
上司开始无所事事,利昂娜的工作量也开始直线下降。
不但上班的时间缩短很多,甚至每周都能休假,偶尔还能在周末送梅太太去附近的教堂做弥撒。
相比之下,还在为写书忙碌的波文竟然看起来比她还忙。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休假时利昂娜最常做的就是跟波文一起去图书馆查资料。
可一旦涉及专业领域,她也只能在旁边看闲书打发时间了。
今天她看的是一本从街边购买的廉价恐怖小说,题材比较新颖,是最近市面上兴起的新大陆冒险故事。
开头的情节还算精彩:一群年轻人去雨林中冒险却无意中踏入古代神庙,然后根据神庙中的线索寻找失落宝藏的故事。
但剧情走到一半时走向开始变得迷幻。不但小组内出现了莫名其妙的多角恋事件,原本和谐的一伙人还性情大变,开始利用神庙的机关互相残杀,主要是猎奇的场面描写得很多。
最后,在团队死到只剩下两人后,主角终于发现一切的始作俑者是存放在神庙深处的古代国王的木乃伊。
是它暗中操控了所有人让他们自相残杀,想要用他们的鲜血复活。
当然,木乃伊国王的阴谋没有得逞,在即将复活前被恢复理智的主角一把火烧死在了棺材里……
总的来说,也不能说这个情节不合理。但由于作者花了大量笔墨和无数细节描写形容这个木乃伊国王有多么强大,让利昂娜对这个最终反派的期待非常高。
结果直到最终的决战木乃伊国王也一次都没出现,就那样躺着被烧死在棺材里……难免会让人感到有些虎头蛇尾。
利昂娜略感遗憾地把小册子翻到前面,指出一个自己在意的点戳戳身边的波文:“这上面说的是真的吗?新大陆那边的蜥蜴居然有毒?而且是这么厉害的毒?”
波文瞥了眼,正好看到书中一个比较狗血的桥段:主角之一悄悄把苹果放到蜥蜴喷出的毒液上滚了一圈,递给他的情敌,情敌又把苹果递给主角喜欢的女孩,女孩吃完立刻死了……这种常识性错误让波文有些不忍直视地闭上眼。
“是的,那边的蜥蜴有的有毒,但那就跟蛇和蝎子的毒差不多,是否真会中毒要看具体情况……”波文抽走她手里的廉价小册子,随便抽出一本海德医生的笔记塞给她,“您既然很闲不如看点有用的。”
……海德医生的笔记确实比廉价恐怖小说有营养,增长知识的同时还能提高手写体识别能力。
利昂娜在心中叹口气,开始努力辨别起笔记中的文字。
大概因为自己的家人全都死于同一种疾病,海德医生的笔记中有很大的一部分是针对痨病(肺结核)的研究。
但这可是一种从几千年前便开始与人类纠缠不休的疾病,人类在千百年间都没能找到解药的绝症,想要破解它谈何容易。
海德医生也明白这点,所以大部分记录与其说是研究记录,不如说是他收集到的所有痨病病患的病历,在收集到一个阶段后他也会写下自己的总结。
只是利昂娜还是很难辨认他的日常手写体,只能把重点放在那些总结段落上。
很快,她的视线不由因为一个信息定在了某处。
【……有一点让我感觉很奇怪。当年玛利亚(海德医生的妻子)染上痨病后没多久,我的杰克(海德医生的儿子)也跟着咳嗽起来,紧接着是马修(海德医生的弟弟)……那时我就听到过一些传闻,说痨病其实和天花、黑死病一样,都是有传染性的传染病,只是它没有黑死病那样可怕,不会在传染上后立刻死去……】
【所以我把艾丝苔尔送到了邻居家住一段时间,我则是戴上祖辈留下的鸟嘴面具照顾他们……果然,最后也只有我们没有染病,艾丝苔尔之后也一直都很健康……因此我也更加肯定了之前的猜想,痨病确实是一种会传染的疾病。 】
【可随着我接触的病人越来越多,我开始怀疑我之前是否太过武断了。 】
【有很多病人的症状明显与痨病的症状相符,可与他们朝夕相处的家人并没有得病,至少他们没有痨病的症状。 】 [*1]
【还有一部分人除了有明显痨病的症状,精神还有些不太正常,时常会变得疯疯癫癫,这点与当年玛利亚生病时完全不符……我可怜的玛利亚和杰克到死都是清醒的……】
【难道是另一种疾病?还是在患上痨病后又产生了精神疾病? 】
【可惜那并非我的专长,也许我可以拜访一下这方面的专家……】
利昂娜被勾起兴趣,快速翻动了几页,找到海德医生拜访过专门研究精神病的医生后的记录。
【……今天拜访了兰登医生,他真是个很好的人……当我提出自己的疑问后,他虽表示自己对痨病的了解不多,但确实遇到过一群人同时出现精神问题并患有咳疾……不过根据他之后的描述,我认为咳疾多半是因为他们的工作环境导致的,庞纳城中的工人几乎没有不咳嗽的。 】
【兰登医生说,几年前曾有一位制帽厂的厂长找过他询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说是工厂中的工人经常会出现疑似精神失常的现象,想问他有没有治疗这方面的药物。 】
【这当然是没有的。兰登医生除了给这些人开一些鸦片酊,能做的也很有限,毕竟那些人并没有真正精神失常,大部分时间是可以工作的,只是经常会自言自语……真是些可怜人,我想他们应该也付不起去疗养院的费用。 】
【兰登医生曾去制帽厂看过那些工人,按照他的原话说,如果要他天天身处于那种环境中,说不定也会疯掉。 】
【他建议工厂主改善一下工厂的环境,或者让工人们不要进行那么高压的工作,也许心情舒畅后病也就好了,之前也并非没有这样的案例。 】
【他当然知道工厂主并不会采纳他的意见,最直观的表现就是那位工厂主再也没出现在兰登医生的诊所里……】
利昂娜的心情也随着这句话沉下。
按照海德医生的记录,得痨病的很大一部分群体都是工人。
比起可以到郊外疗养的富人,他们得病后的遭遇可以称得上是悲惨。
他们没有钱去诊所,更不能浪费时间休息。
时间就是金钱,轻症时还能带病上班给家人赚一点钱,等发展到重症后就只能等死了——大致也是这个原因,这些人虽然人数多,可因为死得太快而很容易被忽视。
这个时代会夺去性命的原因太多了。
不但是疾病,过度劳累、饥饿、交通事故……每一个都能轻易夺去一个普通人的性命。
真是一个……让人忍不住感到悲观的事实。
利昂娜不禁合上笔记本,觉得自己暂时无法看下去了。
照入图书馆中的光线开始变为暖光时,主仆二人也归还了书籍,带着新整理出的资料往回走。
“对了,海德小姐是已经回家了吗?”
回家的路上,波文抱着一沓资料,终于想起一个比较重要的事:“最近好像没见到她来找姨母……”
“……海德小姐上周就离开庞纳了。”
利昂娜无语地看向他:“我们还给她和吉尔斯送行来着……哦对,那天你不在,是我和梅太太去的。”
波文眨了眨眼,双眼突然睁大:“等等,你说他们是一起走的?他们是……”
“嗯,海德小姐最后决定去瑟莱斯特公爵家工作了。”利昂娜耸了下肩,“这是份不错的工作,总比独自一人跑到威奥拉岛安全。”
想当初,在真正的“莱姆河屠夫”向小乔安娜伸出魔爪时,如果没有海德小姐及时出现,吉尔斯可能就要真的失去最后一个亲人了。
小乔安娜就更不用说了。海德小姐是她的救命恩人,又是位体贴温柔的女性,几次探病接触她就彻底喜欢上了对方。
而同样经过几次接触,海德小姐也对瑟莱斯特公爵家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
吉尔斯虽是公爵,但比利昂娜更没有贵族的架子。
他并不是仅仅对海德小姐这位救了侄女的恩人很尊重,还经常与出身平民的商人朋友t勾肩搭背,就算酒店侍者有次不小心把酒杯打碎了,他也只是摆手说“人总会有失手的时候”——光光这句话就让海德小姐对他有了些好感。
当然,双方之后还是进行了正式的面试。
海德小姐详细说明了自己的能力范围,尤其是自己在钢琴方面的缺憾,吉尔斯当即表示无所谓。
如果乔安娜真想要正经学钢琴,以瑟莱斯特公爵家的家底,吉尔斯完全可以请到最优秀的钢琴老师来当家教。
而家庭教师本来就是以陪伴为主,他更看重的是人品,不要再像上一位那样挑拨他们的叔侄关系就好。
双方都很满意对方,事情就很快敲定下来。
不需要去威奥拉岛工作,下份工作的工作地点还距离家乡很近,海德小姐也不用着急出掉父亲留下的房产,便直接跟着公爵一家一起踏上前往东北的火车。
“这样也不错……威奥拉岛到底有些远,她一个人谁都不认识,真过去确实会让人担心。”波文对着夕阳感慨道,“不过瑟莱斯特公爵就这么回去了吗?我记得《神灯》的演出还在继续吧?”
利昂娜:“他只是暂时回去一下,主要是想把乔安娜带回家养病。”
其实吉尔斯的原话是他们家的人和庞纳城实在“合不来”。
他的兄长一家就死在一场突发的霍乱中,他本人差点被旧大陆来的大盗顶替身份,侄女又因为目睹杀人案险些被灭口……再待下去不知道又会出什么意外。
他自己倒是无所谓,但小乔安娜是经不起第二次折腾了,还是送回老家比较安全。
不过剧院这边的演出还没结束,新挑选出的经理还在试用期,埃斯蒙德必须留在庞纳帮好友看着剧院,送行时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怨念。
但怨念之余,他也没少与小弗鲁门先生暗中交换眼神。
两人都觉得吉尔斯看向海德小姐的眼神有些不对劲,但鉴于他之前把女士比作英雄雕像的豪言在前,利昂娜还是决定让未来去验证自己的猜想。
这些可爱的小插曲都不过是生活的点缀,当遇到更大的变故时立刻就会被人抛到脑后。
就比如一周后,利昂娜前一天晚上还在心中抱怨“基金会”真是比工厂主还会压榨劳动力,第二天就收到了一张意想不到的“邀请函”。
发出邀请函的也是位让她有些头疼的熟人——格外热心的莱勒科侯爵夫人。
这位老夫人似乎有件麻烦事想要她帮个忙,请她有时间时务必来侯爵阁下的宅邸一趟。
第153章
153
自从见识过莱勒科侯爵夫人那花样百出的催婚手段后,利昂娜每次在面对这位长辈时都会产生一丝退怯。
毋庸置疑,侯爵夫人是位热心肠的女士, 大概也是年龄的问题,她给予了利昂娜很多长辈对孙辈才会有的关爱。
只不过这种关爱是会根据月份改变的,社交季前体现在对她生活上的嘘寒问暖,社交季中便体现在帮她找结婚对象上。
侯爵夫人的想法其实很朴实——利昂哈特是弗鲁门家现在的唯一一位成员,往坏处想,一旦出点意外怀特伯爵家就绝户了。
这并非诅咒或是恶毒的臆想,整个王国每年因为没有直系继承人而家产旁落的实在不算少数。
如果当年不是利昂哈特命大, “怀特伯爵”这个爵位和土地估计已经被王室收回,就连攒了那么多代的家产也会落到哪个不知名姓的幸运儿身上。
既然利昂哈特已经成年,那就该尽快结婚生子,为家族上一道保险。让自己的孩子继承家产总比让某位不知远到天边的亲戚继承要好吧?
利昂娜可以理解对方的好意, 只是这方面好意对她来说有些不合适。
之前莱勒科侯爵也答应为她婉拒掉那些,总算消停了一段时间……但也许是侯爵夫人发现他们最近的工作并不忙,这才重新燃起了热情?
想太多也没太大用,就算对方不是上司的妻子也是故交长辈,特地发来邀请函利昂娜不可能当做没看到。
带着忐忑的心情,她再次乘坐马车来到莱勒科侯爵在庞纳城中的宅邸。
今天莱勒科侯爵也在家,听侍者说怀特伯爵到访还十分诧异,可在看到妻子瞬间亮起的眼眸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本想再劝两句,却只收获了妻子一个鄙夷的眼神。
“我还没老糊涂, 你之前说得我又没忘。就不能是我真有事找他?”
侯爵夫人对丈夫的防备感到十分不满。
这下莱勒科侯爵是真的好奇了:“那你叫他来干什么?”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侯爵夫人匆匆敷衍了一下丈夫,立刻带着满面笑容迎向刚刚进门的小弗鲁门先生。
现在正好是下午茶时间, 利昂娜作为客人非常顺畅地加入了侯爵家的下午茶。
在红茶和甜点的气息中寒暄半天, 侯爵夫人也终于说出了自己邀请利昂娜来的目的。
“我有位好友,其实也算是我的远方表亲……哎,可怜的玛德琳,她真是个身世坎坷的人。我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但她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跟家里断绝了关系,年轻时与一个木匠的儿子私奔了……”侯爵夫人端着茶杯叹息道,“她年轻时真的受了很多苦,流产了好几次才在快三十岁的时候生了一个儿子,后来又生了一个女儿……等我再见到她时简直……才四十多却像个老妪一般……”
“后来她也跟我说了实话,说她有些后悔了。但有什么办法呢?她的父母以有这样一个女儿而感到羞耻,早已对外声称她染病死去,所有事在开始就回不去了……”
“而玛德琳也是个倔强的人,再加上她那时确实深爱着自己的丈夫,即使生活不富裕她也为了爱情和孩子挺住了,从未向家里求援……直到十多年前的某一天,她的丈夫突然去世了。”
侯爵夫人露出了一种不太自在的表情:“这么说可能有些太恶毒……但我真心觉得他的死对玛德琳来说也并非一件坏事……”
在此之前的人生中,玛德琳·塔林女士家中的经济来源都由丈夫负责,她最多只会做些洗衣和缝补工作补贴家用。
虽然她也曾想过做点翻译和文书工作——毕竟是经历过正经贵族教育的淑女,玛德琳女士精通钢琴和刺绣,罗兰语和文学素养都很好——但这些想法都在她丈夫的哄劝下放弃了。
其实在后期,玛德琳女士已经渐渐意识到丈夫在诱导让她与过去的自己分割开,甚至不愿意让她多出门……察觉到这点后她不免有些舒服,却也没太在意。
夫妻两人真正出现感情问题是在儿子出生的那一年。
玛德琳女士流产三次,总算成功生出一个孩子,那种激动可想而知。
她很珍惜这个吾主送到她身边的宝贝,什么都想给孩子最好的,便跟丈夫商量多支出一笔钱给宝宝多做几块尿布,最近也买些好点的食物,免得孩子营养不良。
这都是很正常的需求,可丈夫在听到后却在犹豫,甚至开始推诿。
玛德琳女士当即发现不对,立刻与丈夫对峙,结果发现丈夫早在几个月前染上赌瘾,家中的积蓄已经被他花了七七八八。
得知真相的玛德琳女士只感到一阵眩晕。
她崩溃地质问丈夫为什么要这样做,丈夫也跪在她面前乞求原谅,保证自己不会再赌。
玛德琳女士除了原谅他没有任何办法。
孩子都生了,生活已经走到了这一步,现实不允许她再走回头路,只是她与丈夫的感情也在那时开始有了裂痕。
后来在女儿出生后不久丈夫赌瘾复发,不但再次输了一大笔钱还让人砍断了一根手指,也因此失去了之前那份收入稳定的木工工作,之后也只能在一些工资较低的工厂打工。
而让玛德琳女士彻底对丈夫失望是她看到丈夫的尸检报告的那刻——报告上那行“死者患有中期梅毒[*1]”的字样深深刺痛了她的心。
原来她放弃了那么多得到的爱情也并非完美,她的丈夫早就背叛了彼此在教堂中的誓言。
更可怕的是,她发现自己也染上了那种可怕的疾病。
这让玛德琳几乎崩溃了,可她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她不能在这种时候倒下。
家中虽还有一些积蓄,但并不够母子三人长期生活,失去经济来源的玛德琳女士不得不开始思考起自己该如何赚钱。
一开始她想接点翻译的工作,可十一年t前的玛德琳女士已经四十多岁,却因为常年为家庭的操劳显得比实际年龄还要老。
出版社的前台看看她身上的旧衣,又看看她露在外面的脸和手,连她的简历都没看就把人赶了出去。
就在这样窘困的时刻,侯爵夫人突然在街上遇到了试图找工作的玛德琳女士,并认出对方正是自己那“去世多年”的远房表妹。
很多年前就被告知死掉的人再次出现在面前,侯爵夫人一开始确实吓了一跳,可在知道好友的近况后她亦是很唏嘘。
侯爵夫人告诉玛德琳,她的母亲在很多年前便病故了,父亲也在不久前过世,现在是她的兄长继承了爵位和家业。
玛德琳女士原本因为父母强迫她联姻产生过恨意。可在经历这么多后,曾经的冲动与愤怒也随着时间变为难以言说的悲伤和苦涩。
她儿时与兄长的关系不错,两人却因玛德琳的婚事向对方说了很重的话,后来玛德琳每次想起来都很后悔。
自从得知自己生病后,玛德琳的心态便开始产生微妙的变化。
她开始惧怕某一天自己也会突然离世,那心中那些没能说出的道歉才会变为永远的遗憾……而且她也必须给自己的一双儿女另外找一条出路。
于是,在侯爵夫人的牵线下,这对二十年没见过面的兄妹重逢了。
玛德琳的兄长——李维德特子爵看到妹妹的现状,既愤怒又悲伤。
只是玛德琳早就被父亲盖棺定论为一个“死人”,连墓碑都在家族墓地里立了十多年,他也不好突然向外宣布妹妹还活着的事实。
可同时作为兄长,他也不忍心看染病的妹妹和一双儿女继续回去过那种“贫民窟生活”。
玛德琳也明白兄长的顾虑,且因为她现在身上已经出现毒疮,这样出去见人只会惹来他人的非议,说不定还会牵连一双儿女的名声。
最后他们找到一个折中的方法——当外人问起时,子爵便会称妹妹是来投奔亲戚的远方表妹,这样也能合情合理给妹妹一些日常资助,并找医生为她进行治疗。
玛德琳女士带着两个孩子搬到儿时常住的一栋小房子里生活,但没过多久她还是因病去世了。
当时她的两个孩子,男孩十四岁,女孩更是还不到十岁,还远远不到能够自理的年纪。
李维德特子爵念着血缘关系,将妹妹的一双儿女认作养子女。资助侄子西蒙进入公学读书,并把侄女爱丽丝接到家中抚养。
玛德琳的儿子很争气,凭着优异的成绩考上庞纳大学的法学院,毕业后成为一名见习律师,眼看着已经成长为一名优秀的青年。
这位年轻的新晋律师认为自己已经可以养活自己,也是因为工作地点就在庞纳城,住在城里办公更方便,便想从舅舅家搬出来。
舅甥二人谈妥后,时隔十年,他再次回到儿时居住的那栋廉价联排住宅中——这也是父亲给他和妹妹留下的唯一遗产。
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时,这位优秀的年轻人在搬家的第三天便死在了自己的住所里。
一把随处可见的菜刀捅进了他的胸口,当场死亡。
治安所在勘察完现场后还原了那一晚发生的事。
应当是有小偷想要入室盗窃,结果正好与起夜的主人家碰到,两人发生了争执和扭打,最后主人被歹徒用刀杀死。
因为西蒙居住的地方属于“贫民区”,整条街没有一盏路灯,治安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但这次到底是出了人命,死者还是一位子爵的养子,治安所也确实认认真真查了一段时间。
可案发当时是半夜,既没有目击者,邻居也都说没有听到声音,治安所的探长在周围走访了半个月却连一点线索都没能找到。
李维德特子爵曾经两次去庞纳治安所讨公道,但当时的庞纳治安所还把持在前副总监米切尔森手里,应对这些麻烦的贵族他自有一套手段。
在子爵的数次催促中,杀死西蒙·塔林的凶手很快被找到了——是一名有入室盗窃前科的小偷。
小偷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在认罪书上按下手印后很快被绞死。不管李维德特子爵满不满意,这个案子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时间走到现在,侯爵夫人这位命运多舛的好友一家只剩下一个女儿了。
“但有关爱丽丝……我最近听到了很不好的传闻。”侯爵夫人犹豫着说道,“她似乎,也遇到了与她母亲年轻时一样的事……”
闻言,利昂娜有种微妙的预感:“她也跟人私奔了?”
“哦不,当然没有!”
侯爵夫人赶紧否认,但激烈的情绪很快沉下,叹息道:“可我觉得按照现在的状况再发展下去,也离私奔不远了……”
一切的转折都出现在西蒙·塔林的死亡的那刻。
爱丽丝无法接受自己的兄长就这样突然离世,在那之后时不时便会回到儿时故居祭奠兄长。
李维德特子爵考虑到她刚失去了自己的亲哥哥,松口答应了她的请求。
可万万没想到,爱丽丝在一来一回中居然遇到了一位“真爱”。
说起来这位“真爱”也算是爱丽丝和其兄长儿时的玩伴,都是家住在附近的孩子。
只是后来爱丽丝的父亲去世,她的母亲带着她离开了这里。而这位“真爱”先生家里差不也是同一时间出了变故,失去父母后被其他亲戚接走抚养,长大后又回到庞纳讨生活。
两人本来就从小相识,之后的人生经历又是如此相似,重逢后自然而然便擦出爱情的火花。
这原本算是个美好的爱情故事,但李维德特子爵在听说后勃然大怒。
他已经有一个跟穷小子私奔、结局悲惨的妹妹了,实在无法忍受自己的侄女重新走上妹妹的老路。
尤其是在他调查了这个穷小子后,子爵发现这人的父亲过去是个去南海殖民地淘金的淘金客,曾经赚了点小钱,但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得了精神病,成了个精神不稳定的疯子。
十多年前他家出的那场“变故”就是他的父亲突然发疯,乱刀砍死了他的母亲。
就算这个时代人们还没有弄明□□神病的原因,但“鸡生鸡”的旧观念依然根植在人们内心深处,谁能保证一个疯子的儿子在未来会不会变成一个疯子?
不管从什么方面考虑,李维德特子爵都不能允许侄女跟这样一个人在一起。
但爱丽丝·塔林就跟她母亲年轻时一样,偏偏在这方面变得十分倔强。
再加上与她关系更亲密的子爵夫人也在不久前去世,失去“润滑剂”的舅舅和外甥女间爆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矛盾,谁也不肯让步,双方就这样僵住了。
“您……是想让我去劝劝这位塔林小姐?”
利昂娜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委婉道:“这恐怕……我实在不太擅长劝说……”
“不不,亲爱的,她现在连最亲近的人的话都不听,我不会让你去做这么令你为难的事。”侯爵夫人连忙解释道,“我经常从亨特那里听说你的事,他总是夸赞你在这方面很敏锐……所以我想请你跟我一起去看看,爱丽丝看上的那个年轻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闻言,利昂娜倒是感兴趣地挑起眉。
翻译一下侯爵夫人委婉的表达方式,那就是想让她调查一下那个男人,看看那人跟塔林小姐在一起是否是别有用心。
当然,如果调查下来发现对方真是个好人,侯爵夫人也能放心。
“真是胡闹!”
不等利昂娜说什么,莱勒科侯爵先皱眉训斥道:“你怎么能让弗鲁门阁下去做这种事!”
侯爵夫人:“那我该找谁?之前跟你说你根本不放在心上!”
“那是别人家的家事,我们不该干涉……”
“可她是我的教女,是玛德琳唯一的孩子啊!”侯爵夫人的音量不自觉地拔高了,“玛德琳就那样糊涂地过了半辈子,我怎么忍心眼睁睁看着她的女儿也走上她的老路!”
莱勒科侯爵似乎还想说什么,利昂娜却先开口了。
“能让您如此信任是我的荣幸,侯爵夫人。”
她截住老侯爵的话,看向侯爵夫人时很郑重地点点头:“如果能让您安心,我非常愿意帮忙。”
第154章
154
侯爵夫人的具体委托是请利昂娜陪她去一趟格雷郡, 亲眼看看爱丽丝·塔林小姐看上的“真爱”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说实话,七月突然闲下来后利昂娜反而有些不适应, 侯爵夫人这项小t小的“委托”恰好能填补这段空白。
而且格雷郡距离庞纳城并不远,乘坐火车只需要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即使有急事往返也很方便。
于是,在莱勒科侯爵无奈的妥协下,利昂娜接受了侯爵夫人的邀约。
侯爵夫人在确认利昂娜会陪她一起去后喜出望外,当即便要给李维德特子爵府写一封回信,表示自己愿意参加几天后在子爵宅邸举行的社交晚宴, 并会额外带一位客人前来。
两人本身也是亲戚关系, 再加上侯爵夫人还是爱丽丝·塔林的教母,多带一位客人也并不会很失礼。
利昂娜也没有浪费这段闲暇时间,早早便开始了自己的调查。
她首先得到了爱丽丝·塔林小姐那位“真爱”的名字——杰拉尔德·门罗,一个非常普通的名字,暂时看不出什么奇怪的地方。
按照侯爵夫人给出的基本信息,他之前是个建筑工人,隶属于一家建筑公司下的施工队。
当然,在与爱丽丝·塔林双双坠入爱河后, 这位门罗先生很快便辞去了自己在庞纳的工作, 搬到格雷郡重新找了份工作……
不得不说,侯爵夫人的担心还是有些道理的。
即使在年轻的塔林小姐眼中,这样的行为可能是恋人不想与自己分开, 是他们相爱的证明,但落在侯爵夫人或是李维德特子爵眼中很难不被理解为“图谋不轨”。
不过鉴于还没亲眼见过本人, 利昂娜没有擅自下结论。
她换上一身从二手店买来的旧衣服,继续顺着已知的线索找到门罗先生曾经工作过的施工队,花了几枚银币便问到了有关他的基本信息。
在这些曾经的工友口中, 杰拉尔德·门罗是个性格开朗的青年,拥有一条跟谁都说得上话的舌头。
大部分人都非常喜欢他,对这位嘴甜的年轻人赞不绝口,可利昂娜也注意到一位年纪稍大点的工人在夸赞声中有些沉默。
她记住了那人的长相,等施工队下班后悄悄跟上那位老工人,在他与工友们分开后才出声叫住对方。
老工人显然还记得她,也很惊讶她为什么会再次找上自己。
“刚刚我看您好像还有什么话想说,但又不方便说出口的样子。”
利昂娜上前解释道:“我希望能听到您心中真实的想法……当然,这算是额外的消息,我不会亏待您。”
这样说着,她隐晦地向老工人递出一枚银币。
老工人看着那枚硬币,摇摇头推拒了。
“不,您已经足够慷慨,我不能这么贪得无厌。”老工人说道,“您想知道什么我说就是了。”
在这位老工人眼里,门罗先生确实是个讨人喜欢的年轻人,但他有时候会觉得这个年轻人有些太过“机灵”。
不单是跟工人们关系很好,就连工头都很喜欢他,如果他没有辞职也许现在已经被提拔为工头的副手了。
这份“机灵”本身并没有错。不论在怎样的环境中,有目标并善于钻营的人往往都比毫无目标、只知道老实干活的人升的更快。
大家都想要更高的工资,更好的生活……仅仅是这样老工人并不会对那位年轻的工友产生偏见。
“……可有一次,我偶然听到他向工头告状,说老彼得偷走了……我记不得名字了,反正是什么涂料之类的,结果第二天老彼得就被辞退了。”
老工人的脸上渐渐因激动复现出红色:“我不知道老彼得是不是真的偷了东西……但就算是,那也只是些涂料……要知道门罗刚来的时候爬架子还不熟练,有次没站稳差点从楼顶掉下去,还是老彼得拉了他一把呢!”
“我之前跟老彼得喝酒时还他跟我说过,门罗那小子挺可怜,从小就没了父母,姨母一家也苛待他。说是收养,但没一两年就把人赶出来自己讨生活……真是没良心啊!那小子镀金的手艺还是彼得亲手教的呢,听说是看好了这个人,想让他做自己的女婿……再说,这年头谁没从厂里拿过东西?不管怎么说他也不该做得那么绝……”
越说越激动的老工人猛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急忙闭上嘴,用一种警惕而忐忑的目光看向对面青年:“我、我刚刚的意思是……”
“我并不关心你们工厂中的事,我只想知道更多有关杰拉尔德·门罗的消息。”
利昂娜抬手止住他的辩解,继续问道:“您知道那位''彼得先生''住在哪儿吗?”
“以前是在格林格斯街,现在搬没搬走我不确定……”
利昂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再次向他道谢后离开。
她来到格林格斯街,跟附近的人打听一阵后才得知工人“老彼得”已经在上个月去世了。
因为生活无以为继,他的妻子和女儿已经被乡下来的亲戚接走,利昂娜完全扑了个空。
“……那,您知道他是因为什么去世的吗?”利昂娜询问老彼得曾经的邻居。
“就是生病吧?具体的我不太清楚……”
邻居家的男主人努力回忆一番,最后也只是唏嘘摇头:“他身体本来就不算好,没了工作后就病得更重了,有时候隔着墙我都能听到他咳嗽的声音… …”
“他是个老疯子!”
一个男孩突然从父亲身后冒出一个头,对利昂娜嚷道。
“闭嘴!”邻居家的男主人毫不客气地在男孩脑袋上扇了一巴掌,赶紧让老婆把孩子带走。
利昂娜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继续追问道:“老疯子?”
“哎,那都是小孩乱说的,他们不懂事。”男人摆手道,“就是年纪大了,年纪大了就是会有各种毛病……我父亲去世前也这样,上一秒说话说的好好的,下一秒就忘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有时还会不认人,突然大吼大叫什么的……”
随着男人的描述,利昂娜的眸光却慢慢失去了焦距,脑中情不自禁地跟着描绘出另一个、枯坐在窗前的佝偻身影。
衰老确实很可怕……
不论年轻时有多么聪明的头脑,多么强健的体魄,多么坚强的意志,全都抵不过时间带来的侵蚀……
“…………”
“您说的对,人老了就会这样……”
看着逐渐沉入楼房间的夕阳,利昂娜的心情突然变得很低落。
将预先准备好的硬币递给男人,她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
不过情绪不好可以调整,对门罗先生的调查还是要继续。
第二天,她选了套体面的外出服,拦了辆马车前往庞纳治安所。
虽然李维德特子爵之前已经调查过门罗先生的家事,但利昂娜还是想亲自验证一下。
她本想找巴顿警司详细询问一下有关门罗先生父亲的案子,顺便也可以问问塔林小姐哥哥的被杀案……却没想到这一问,居然直接被警员带到了副总监办公室。
新上任的副总监——切尔曼伯爵看上去已经完全适应了现在的岗位。
但从书桌上堆积的文件也能看出,他可比四处乱逛的小弗鲁门先生忙多了。
“听说你在找巴顿?”
见利昂娜走进来,切尔曼伯爵也没放下手上的文件,直接示意她随便找个椅子坐下,一边批示文件一边说道:“我派他出外勤了,一时半会回不来,你有什么事直接跟我说吧。”
在巴顿警司面前利昂娜还能嬉皮笑脸地耍赖,但面对父亲的旧友她还是比较收敛的。
而且这到底关乎一位女士的声誉,侯爵夫人估计也不会想让太多人知道才私下找她调查,不可能把实情都说出来。
“之前我在街头听说了一件奇怪的案子。大概是半年多前,东匹克街有个人在自己家里被一名入室盗窃的小偷杀死……当然,后来这个小偷被抓住并绞死了。”
斟酌片刻,利昂娜说道:“但我听说那小偷是个在庞纳城行窃的惯犯,从来只是偷东西,即使有入室盗窃的前科也没有伤过人,因此他经常出入庞纳城中的监狱却没有被重判过……”
切尔曼伯爵终于放下笔,抬头看过来:“你仅凭这个就认为他不是凶手? t”
“我没这么说,我只是有些好奇。”利昂娜坐姿端正,说出的话也很客气,“东匹克街是什么样的地方您也清楚。那条街虽然不受治安所的重视,但也因为那里居住的居民都很穷,基本不会出现''入室盗窃''的案件……所以我想,如果没有特别的理由,小偷应该不会冒险闯入一个穷鬼的房子,更别说做出伤人或杀人的举动。”
王国法律中故意伤人和盗窃的量刑完全不同。小偷小摸顶多被关一个月,可要是伤了人还被抓住,那就是五年劳役起步,最高死刑。
稍微有点经验的小偷都是能跑就跑,不会轻易伤人,更别说杀人了。
切尔曼伯爵镜片后的眼眸闪了闪,突然身体向后靠到椅背上:“是李维德特子爵让你来调查的?”
利昂娜没想到他能立刻说出这个名字,但她的反应也很快,脸上立刻浮现出一个笑:“看来鲁斯特公爵真的没看错人,您真的很尽责。”
切尔曼伯爵:“别跟我来这一套。那桩案子已经结案了,按照治安所的规矩,之后想要重启调查必须提供出实证。”
利昂娜看看堆满书桌的文件,点点头站起身:“我没有要翻案的意思,只是有些疑惑一旦产生就很难抹除……是我自己的问题,打扰您工作了。”
在知道巴顿警司不在后她就预料到这趟可能不会有什么收获,打过招呼后便准备就这样离开。
“…………”
“等等。”
就在利昂娜即将走出办公室前,切尔曼伯爵突然叫住了她。
他从书桌后绕出来,率先打开门后给还愣在原地的年轻人递一个眼神:“你不是想看档案吗?”
利昂娜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赶紧跟上对方的脚步。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档案室,负责管理档案室的管理员看到副总监竟然亲自来了,立刻站起身行礼。
“怀特伯爵需要进去查看一份资料。”
切尔曼伯爵抬手止住管理员想说的话,继续道:“我知道他不是治安所的人,按照规定不能进去,所以我来做他的保证人,保证他在里面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监视下进行,出来也要接受搜身。”
他回头看向利昂娜:“这样的条件可以接受吗?”
利昂娜当然没意见。
痛快在保证书上签下“利昂哈特·弗鲁门”,她便跟着切尔曼伯爵进入了档案室。
从踏进档案室的那刻,利昂娜的心脏就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
庞纳治安所的档案室不但存放着庞纳城中重案要案的相关文件,还有整个王国各地治安所向总部上报过的重大案件的存档。
换句话说,利昂娜父亲和兄长被毒杀的案件存档也该放在这里。
“庞纳城中的案子都存放在一到四区,所有文件都是按地区排列的,架子上都有标签,东匹克街的案子应该是在三区。”关上门后,切尔曼伯爵指向摆放在床边的一套桌椅,“我最多给你半个小时。我就在那边等你,看完后跟我说一声。”
说罢,他也没管利昂娜的表情,直接转身走到窗边坐下,仿佛刚刚那个说要“监视”她的人并不是自己。
做得如此明显,利昂娜当然明白对方这是在给自己机会查看档案。
将感激之心压到心底,她的视线快速在架子上的标签上扫视一圈,快步朝标着“怀特郡”的架子走去。
在这种相对和平的年代,能从地方上报到庞纳治安所的重大案件一般每年不会超过十件,再加上所有文件都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利昂娜很快便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写着父亲名字的文件袋正静静躺在一个铁架的最上层,与周围的文件袋一样,显得那样普通。
利昂娜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却在触碰到纸袋的瞬间感到一丝不对劲。
她的手顿了顿,转而摸了下旁边的文件袋。
并不是错觉……那个写着父亲名字的纸质文件袋有些空荡荡的……
利昂娜顿时有种非常不妙的预感。
她取下文件袋后小心捏住封口处的细绳,慢慢解开绳结,抽出里面的内容,烟灰色的眼眸顿时跟着睁大。
没有审讯记录,没有案情总结,更没有相关证物……文件袋中装着的竟是一沓白纸。
第155章
155
看到文件袋内的刹那,利昂娜的大脑也跟着空白一瞬。
她不可置信地把所有纸张全部取出检查了一番,在确认里面确实全是白纸后不禁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庞纳治安所中的档案被人调换了, 纽克里斯治安所的档案室在两年前烧毁,原件也早就没有了……有关父亲和兄长被毒杀的档案,已经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彻底消失不见……
意识到这点的瞬间,利昂娜的胸中突然升起一股强烈的冲动。
她很想尖叫,想把手中的一沓白纸撕成碎片,把铁架推倒,把能见到的一切全都破坏掉。
她想大声质问, 质问莱勒科侯爵, 质问米切尔森,质问所有有可能知情的人……如果她现在面前有一尊父神的雕像,她想她一定也会向祂质问出声。
但不可以。
她残存的、被愤怒挤到角落的理智告诉她, 这里太安静了,任何异常的动静都会被切尔曼伯爵注意到。
她应该尽快冷静下来,控制住自己的呼吸,复原一切……
最终,颤抖的手指把那些白纸一张张放回文件袋, 按照刚刚记住的模样把文件袋重新封好, 放回铁架上。
利昂娜张着嘴,无声做了几个深呼吸,这才快步走到另一个区域。
切尔曼伯爵知道这件事吗?
也许知道, 也许不知道……
如果不知道,那他今天就是单纯的向自己释放善意, 默许她阅览那桩毒杀案的卷宗。
如果他明知道这个文件夹中只有白纸还带她进入这里, 那便是在提醒她,文件已经被其他人拿走了……
利昂娜在档案室三区停下脚步, 用力捏住眉心。
如果是第二种可能,那切尔曼伯爵就是想暗中提醒她,也许也是在暗示他本人不想参与,那利昂娜也不好当场跟他挑明。
而如果是第一种可能,他对此毫不知情……利昂娜也不打算告诉他。
毕竟有奥尔德里奇警司的教训在前,她怎么能再把其他人卷进来。
再者说,档案没有了不代表事情就没发生过……米切尔森那家伙虽然被免职了,可终究还活着,不是吗?
他可是当年庞纳治安所派到纽克里斯负责调查那起投毒案的治安官,只要他还活着,那些失踪的资料就还存活在他的脑子里……
情绪慢慢稳定下来,她终于能集中注意力,开始寻找起她最开始的目标。
比起已经开始积灰的地方治安所的存档,庞纳城本地的卷宗明显被人翻动的频率更高,数量也更多。
不过因为知道具体时间,她还是很快找到了相应的两份档案。
第一份便是李维德特子爵的外甥——西蒙·塔林被杀的案子。
这是一份相当简洁干净的卷宗,犯人认罪的口供,所有证据被清清楚楚排列了出来,单看这份卷宗确实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
但它的结案总结写得相当笼统,并不能解答利昂娜之前产生的疑惑。
这倒是在利昂娜的意料之中。
毕竟是米切尔森能用这个顶住李维德特子爵的质问,肯定不会在表面出现漏洞。
心中默默记住每一个在结案总结上签字的治安官名字,暂时把这个放到一边,利昂娜拿出另一份卷宗。
这是有关侯爵夫人让她调查的对象——杰拉尔德·门罗先生的父亲,老门罗先生杀妻案的始末。
根据李维德特子爵的调查,这位老门罗先生是个精神不稳定的疯子。
十一年前他突然精神病发,用刀砍死了自己的妻子,这才被送上了绞刑架。
因为现场太过惨烈,即使过去了十多年,很多住在东匹克街的人至今依然记得这件事,子爵阁下找人稍微问一两家就知道了。
甚至还有衍生出的鬼故事:在每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门罗夫人的鬼魂便会出现在昏暗的街道上,一边游荡一边唱歌,控诉她那心狠的丈夫。
卷宗中的描述跟子爵阁下的调查没有区别,只是更加详细说明了老门罗先生过去的经历。
根据附近邻居的说法,老门罗先生过去是个相当t机灵的小伙子。
尤其是那张舌灿莲花的嘴,都能把死物说成活的,大家都很喜欢跟他聊天……这点倒是被他的儿子完美继承到了。
变故出现在十几年前。
十几年前,马黎在南海的殖民地上突然发现一处大型金矿。消息传回来,不光是马黎人,整个旧大陆上的人都沸腾了。
之前新大陆就发现过金矿,很多人因此一夜暴富……这样的大好机会居然再次出现了,很多怀抱着黄金梦的人蜂拥前往南海。
老门罗先生就是众多幻想着一夜暴富的淘金者之一。
他在十二年前只身前往南海,之后的两年都在那里度过,只每个月往家给妻子寄一些收入。
最开始寄的并不多,但后来似乎是渐渐走入正轨,往家里寄的钱开始增加。据邻居回忆,那段时间门罗太太买菜时明显大方了很多。
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在短短一年后便戛然而止。
十一年前,与老门罗先生搭档淘金的一位朋友生了重病,不得不给远在马黎的兄长写信求助。
这位朋友的哥哥紧赶慢赶却还是晚了一步,找到弟弟时对方刚刚咽气。
他想向与弟弟同屋而住的老门罗询问情况,却发现这人已经变得疯疯癫癫,连话说不清楚。
无奈之下,他只能打包好弟弟遗物,带着疯了的老门罗先生一起回到马黎……
快速阅读中,利昂娜的视线突然顿了下,在老门罗先生那位“去世的搭档”和“搭档的哥哥”上停留许久。
多么让人意外的巧合,老门罗先生“去世的搭档”和“搭档的哥哥”分别叫“安东·塔林”和“罗伯特·塔林”。
更巧的是这这位“塔林先生”也居住在东匹克街,与老罗门先生的家非常近……这也是“罗伯特·塔林”愿意把疯了的老罗门先生带回马黎的原因,他们原本就是相识的邻居。
利昂娜一目十行地读完之后的信息,把两份卷宗整理好放回原处,这才走到切尔曼伯爵面前表示自己已经结束了。
切尔曼伯爵似乎在观察她的表情,过了几秒才确认般问道:“真的都找到了?出了这个门,没有正当的理由我可不会再带你进来第二次。”
“是,感谢您的好意。”利昂娜说道,“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信息了。”
切尔曼伯爵点点头,带着她走出档案室。
让档案室管理员和另外两位路过的警员帮自己和利昂娜搜过身,五人分别在两份保证书上签名。
保证书一式两份,一份留在档案室管理员手中,一份由切尔曼伯爵本人保留——在这种事上他似乎格外谨慎小心。
等所有程序都走完,利昂娜才在他的带领下离开档案室。
“……今天真的谢谢您。”
走到治安所门口,利昂娜再次向切尔曼伯爵道谢:“非常抱歉耽误您工作了。”
切尔曼伯爵看她的眼神与那天在议院中时很相似,复杂又带着一种欲言又止。
沉默半晌后他终是叹了口气,拍拍眼前年轻人的肩膀。
“……毕竟你是拉塞尔的孩子。”他这样说道,“等我把庞纳城这边的家收拾好,偶尔也来我那儿吃顿饭吧。”
“这是我的荣幸,阁下。”
利昂娜看着切尔曼伯爵走回自己的办公室,也转身走出治安所,拦了辆马车回到尤默尔大街。
原本按照她的计划,对杰拉尔德·门罗的初步调查还未结束,接下来应该去找那个在他父母双亡后收养他的亲戚。
可回家后她便收到了莱勒科侯爵夫人传来的通知,他们的行程提前了,明天早上就要出发。
利昂娜只能赶紧通知波文,两人收拾好行李,第二天一大早便赶到说好的火车站与侯爵夫人汇合。
庞纳中央火车站总是人满为患。
两边的人又是买票又是找站台一阵忙活,直到真正坐到座位上才松下一口气,侯爵夫人也有精力做出解释。
“昨天的传讯一定把你吓了一跳吧?”侯爵夫人面露愧疚道,“是我太着急了,这才什么都没写清楚……”
“请别这么说。我能提前出来休假也托了您的福,不然莱勒科侯爵可不能让我请这么长时间的假。”
利昂娜用轻松的语气安抚道:“您不需要着急,请慢慢说,我在听。”
侯爵夫人苦恼地按住额角,叹息道:“主要还是因为爱丽丝……我真没想到,她与子爵阁下的关系已经恶化到了这种地步……”
大概是因为劝了太久,李维德特子爵这次终于失去了所有耐心。
在舅甥二人再次爆发争吵后,他终于发狠了一次,命令仆人守住爱丽丝的房门,不允许她踏出房间一步,直到“想明白”为止。
可一向乖巧的爱丽丝·塔林这次也来了脾气,竟用床单和窗帘组成绳索,直接从窗户逃走。
等仆人发现时,塔林小姐都不知道跑了多久,可把整个子爵府上下吓坏了。
李维德特子爵赶紧联系所有认识爱丽丝的人——莱勒科侯爵夫人也是因此得到了他们发来的电报。
还好,就在子爵阁下即将联系治安所之前,一位仆人匆匆跑到子爵府来传话,说塔林小姐回到了“仲夏之屋”,现在状态很好,并没有受伤。
“仲夏之屋”正是李维德特子爵在十一年前送给妹妹一家居住的小屋,就在自己的领地内,距离他居住的宅邸也不远。
说起来这栋房子本该是上一任李维德特子爵留给女儿的嫁妆之一,但因为玛德琳女士跟人私奔了,房子当然也没给出去……现任子爵会把这栋房子送给妹妹也算是有一层“物归原主”的意思。
后来妹妹去世,房子的产权也作为遗产转让给了外甥西蒙·塔林。等外甥也意外去世后,爱丽丝·塔林自然而然地继承了这栋房子。
就算子爵阁下觉得又生气又好笑,但在法律意义上他还真不能强闯民宅,即使那其实算是自己送出去的房子……当然,他这次也是真生气了,近期都不想再见到这个糟心的外甥女。
双方都没有想要妥协的意思,却急坏了千里之外的莱勒科侯爵夫人。
“她怎么能这么倔强啊……那可是她的亲舅舅,她现在唯一的亲人,怎么能为了一个外人就疏远他……”
侯爵夫人说到激动处都有些喘不上气,坐在她身边的女仆赶紧递来一只嗅盐瓶,这才慢慢缓过来。
利昂娜倒是觉得整件事越来越有意思了,双眼发亮地问道:“既然塔林小姐已经从子爵府搬了出来,而且还是回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居所,您说她会不会趁机把那位门罗先生也叫来?”
“圣母在上……这简直是在考验我的心脏!”
侯爵夫人捂住胸口喘了两口气,赶紧做出祈祷的手势:“可千万不要……不要这么冲动……”
利昂娜虽是国教徒,但从来都对祈祷不抱什么希望。
如果祈祷真的有用,她也不需要费那么多力气寻找父兄死亡的线索,天天到教堂祈祷神迹降临可省事多了。
现实也不出她的所料,当他们一行人转乘马车来到“仲夏之屋”时,远远看到有一男一女两位年轻人从屋中出来,利昂娜便知道侯爵夫人的祈祷完全没有生效。
“帕蒂阿姨!”
不等侯爵夫人下车,一位年轻女士便提着裙子快步上前,开心道:“您怎么突然来了?”
“我再不来你还……”侯爵夫人的话在看到女人身后的男人顿住,神色也慢慢冷下来。
“爱丽丝,不打算帮我介绍一下吗?”
被称作“爱丽丝”的女人明显迟疑了一下,这才让出半步,为两人做了介绍。
“杰里,这位是我的教母,莱勒科侯爵夫人……这位是我的……”
爱丽丝·塔林觑着侯爵夫人的表情,突然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声音里都带上了一股坚定:“这位是我的未婚夫,杰拉尔德·门罗。”
第156章
156
利昂娜刚从马车中探出半个身子就听到了这么一句,往下踏的脚差点没站稳。
看来这位“爱丽丝·塔林”小姐在与自己的舅舅闹翻后并没有害怕,反而是更加坚定地站在了爱情这一边……这种类型的女性利昂娜经常在文学作品中见到, 但现实中还真没有见到过。
不过从侯爵夫人的好友——那位玛德琳女士的故事中也能想象到,恐怕并不是现实中没有这种事,而是一旦出现就会被家族当做丑闻遮掩下来,基本不会外传出来。
因为t实在罕见,利昂娜看向那两人时不免带上了好奇。
这位被侯爵夫人和子爵阁下共同抵制的“穷小子”——杰拉尔德·门罗是个五官端正的年轻人。
与小弗鲁门这种雌雄难辨的美少年不同,年轻的门罗先生的五官更加硬朗立体。
浓密卷曲的短发被他整整齐齐地梳到脑后,将脸部线条完全展露出来。鼻梁高挺,浓眉下有一双令人心醉的蓝灰色眼眸——是一种同性觉得很普通,却意外会让异性觉得很耐看的长相。
“早上好,侯爵夫人。”
年轻的门罗先生微微向前躬身,恭恭敬敬地向对面的贵妇人问好。声音清朗悦耳, 音调却足够稳重。
他的姿态放得十分恭敬,侯爵夫人却还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不过侯爵夫人也知道自己的目的是劝说而非继续刺激教女,最后也只短短“嗯”了声当做回答,连手都没有伸出来。
直到利昂娜走到自己身边,她才开始向塔林小姐介绍道:“这位是怀特伯爵, 利昂哈特·弗鲁门阁下。利昂, 这位就是我之前提到过的,我的教女——爱丽丝·塔林小姐。”
按照礼节,利昂娜摘下帽子向年轻的女士致意, 可对面的塔林小姐却瞬间脸色难看起来。
作为侯爵夫人的教女,她应该更了解教母那喜欢给年轻人牵线相亲的“爱好”, 会误会也很正常呢……利昂娜这样想道。
碍于常年遵守的修养, 塔林小姐没有当场发作,只简单与这位陌生的小绅士打过招呼就再也没给利昂娜一个眼神。
“仲夏之屋”是座相当精致的二层小楼,如果加上地下室便是标准的三层建筑。
整栋建筑由红砖砌成,从外面看造型方方正正并没有什么特别,但进到里面能发现内部面积要比想象中的大。
只可惜房子的主人似乎并没有邀请客人参观的意思。
进入大门后,爱丽丝·塔林小姐很快便提出想要跟侯爵夫人单独聊聊。
侯爵夫人也正有此意,两位女士很快便相携着走上二楼,只留下小弗鲁门先生与门罗先生站在门厅中面面相觑。
利昂娜与对面的男人对视数秒,突然像是憋不住般仰头笑了两声。
“我以为她们至少会坐下喝完半杯茶后再谈话,结果竟然……”她率先向男人伸出手,带着笑音打招呼,“利昂哈特·弗鲁门,很高兴认识你。 ”
门罗先生似是没想到她会率先向自己表达善意,一瞬的错愕后总算回过神。
“杰拉尔德·门罗。”男人一脸惶恐地与利昂娜握了下手,不好意思道,“是我们招待不周……我这就去给您准备茶水!”
“别这么紧张,我就是那么一说。”
利昂娜有些哭笑不得地拦住他,指指上方:“我猜这场谈话估计要持续一段时间,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坐一下吧?”
这样合理的要求门罗先生当然不会拒绝。
很快在他的带领下,小弗鲁门先生就带着自己的男仆来到了这栋房子的会客厅。
会客厅中的摆设看上去也和这座房子一样,款式陈旧却不难看出它们价值不菲。
壁炉上方挂着一面被装饰框装裱好的镜子,上面除了烛台、小型石膏像、钟表等常见摆设,还有两个小小的相框立在上面。
利昂娜凑近去看,发现第一张相片是一名年轻女士的单人头像,第二张则是一对中年男女与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的合影。
尽管第二张相片中的女人面容已经显出老态,利昂娜还是看出两张照片中的女人是同一个人。
结合侯爵夫人讲述的故事,以及那与塔林小姐十分相似的五官,相片中女人的身份已然呼之欲出。
“……那是塔林夫人,也就是爱丽丝的母亲年轻时的照片。”
不知何时,门罗先生已经走到她身边,看着相片说道:“爱丽丝说过,这座房子曾属于塔林夫人的祖母。第一代李维德特子爵去世后,那位老夫人就从子爵府搬了出来,来到这里独居……塔林夫人的童年基本是跟自己的祖母一起度过的,这里有很多属于她的回忆。”
闻言,利昂娜像是有些诧异地偏头看向他,又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身边的青年。
门罗先生微红的脸颊和那无法抑制的笑容似乎都在证明他与塔林小姐一样,都是沉浸在爱情中无法自拔的年轻人……可他无意中透露出的信息又不禁让利昂娜怀疑起他的用意。
在外人眼里,“子爵小姐玛德琳”早就在二十几岁的时候因病去世了,而“玛德琳·塔林夫人”不过是李维德特子爵的一位远房表妹,是出于对落魄亲戚的帮扶才把房子赠予她。
而这位门罗先生一开口就道出了“塔林夫人”与子爵家的真正关系……可想而知,那位让侯爵夫人烦恼的爱丽丝小姐是真的对自己的爱人没有任何保留。
是试探还是炫耀?
总不会是侯爵夫人刚刚的举动让这位和塔林小姐误会了,于是想要小小挑战一下她这个“潜在情敌”?
利昂娜没有想要解释这个误会的意思,只轻轻挑起一边的眉毛:“看来塔林小姐真的很信任你。”
门罗先生露出一个矜持而羞涩地笑,低头道:“我们之间没有秘密。”
利昂娜突然被他逗笑。
在对方不解的目光下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坐到沙发上。
“请坐吧,门罗先生。你这么聪明的人,大概也知道侯爵夫人这趟来是为了什么。”
小弗鲁门先生在壁炉边的沙发坐下后指了指对面的空沙发:“听说你与爱丽丝·塔林小姐从小便相识了,好像还是邻居? ”
门罗先生有些不明所以地跟着她坐下,迟疑片刻后点点头:“算不上是邻居……但我们两家确实曾住在同一条街上,距离不远。”
利昂娜:“那你一定也认识塔林小姐的父亲吧?”
“……当然,您为什么这么问?”
“你还记得他的名字吗?”利昂娜不答反问道。
门罗先生似是愣住了,那双迷人的蓝眼睛快速眨动两下,这才道:“这个……我当时只会叫他''塔林先生'',并不会直接称呼他的名字……”
“罗伯特·塔林”
利昂娜看着突然僵住的青年,轻笑道:“他是叫''罗伯特·塔林''没错吧?”
“也许吧,我真的不记得了。”
门罗先生的表情只是僵了一秒,很快便重新谦恭地低下头:“如果您真的想知道可以直接问爱丽丝,可我还是不明白您问这个做什么……”
“你既然知道他,也知道塔林夫人的过去,那你也该明白李维德特子爵为什么会阻止你和塔林小姐在一起。”
利昂娜的视线从壁炉上的镜子一扫而过,突然收起笑脸,沉声道:“也许我无法评判塔林夫人的选择,但不可否认的是,她当年与塔林先生私奔后生活水平可以说是一落千丈。好吧,也许她并不知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可塔林先生呢?如果塔林先生真的深爱着塔林夫人,在明知道爱人跟自己在一起会受苦还坚持与她在一起… …”
金发的年轻人轻呵一声,轻蔑道:“比起赞美它为''爱情'',我更愿意称之为''自私''。”
“你!”
门罗先生猛地站起身,整张脸因愤怒而涨红。
“您……这样说也太过分了。”他忍着怒火反驳道,“塔林夫人是自己想要逃离那里!她向往自由,可她的父母却根本不把她当成一个人,只想让她所谓的''贵族义务'',把她当成一个工具交换出去!”
“即使食水充足,鸟儿也渴望外面的世界而并非华丽的金丝笼……”
这样说着,门罗先生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悲痛,瞪向坐在沙发上的青年:“您这样大概无法理解吧,那种时刻被囚禁、无法挣脱的感觉……”
利昂娜依然坐在沙发上,静静看着青年激昂的演说结束,这才淡淡“哦”了一声。
“那你要怎么解释,她为什么最后又回到了这里?”金发的小绅士交叠起双腿,歪头看向青年,仿佛正在观赏一出有趣的剧目,“''向往自由的鸟儿''为什么在生命的最后回到了她最厌恶的金丝笼里了?”
不等门罗先生反应过来,利昂娜继续用那不紧不慢的音调说道:“因为那里也有她割舍不掉的东西。除了自由和爱情,她前几十年的人生中还有t她割舍不掉的感情和记忆。”
“如果她真的毫无牵挂,那确实会如你之前所说,宁可死在外面也不会回来……可事实并非如此。”
“塔林夫人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回来了,而现在的李维德特子爵接受了妹妹,这就是证明。”
利昂娜站起身,手指在壁炉上的相片上点了两下:“不管是''子爵家的玛德琳小姐''还是''东匹克街的塔林夫人'',都是她的一部分。”
“你可以说塔林夫人勇于抗争,争取自己的自由和婚姻的选择权。但你无权代替她否定她的过去,更没有权力否定她对亲人的那份思念。”
利昂娜抬步逼近门罗先生,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的眼睛道:“爱情值得赞美,为爱的奉献故事也经常被传为美谈。但我认为在现实中,''公平''才是让一切延续下去的必需品。”
“塔林夫人为了爱情舍弃了自己的身份,舍弃了原本唾手可得的锦衣玉食。为了适应完全没有经历过的清贫生活手指生出冻疮,身体不再健康,流产了好几次才生下了两个孩子……我认为她为这段爱情付出的够多了,但塔林先生付出了什么?”
“结婚十多年,他依然住在父母留下的旧房子里,甚至因为赌博被人切断了手指,最后只能在工厂打工勉强糊口。”利昂娜一字一顿道,“之前你可以说他在努力养家,可在他走进赌坊的那一刻,在他从外面沾染上梅毒的那一刻,他就狠狠把他们的爱情,把塔林夫人多年的努力狠狠踏在了脚下。”
“什么……”
门罗先生似乎并不知道这些,眼神慌张一瞬又很快镇定下来。
“那是他做出的事,我和他不一样!我绝不会做出任何伤害爱丽丝的事!”
“不伤害自己的伴侣本就是该做的。”利昂娜嗤笑道,“我的重点是''付出''。塔林先生明显没有付出与塔林夫人相等的努力。就算他没在那个时候去世,他们的婚姻也早已走到尽头。”
“我说了,我们不一样。”男人目光坚定地强调道,“我们是不一样的。”
利昂娜与他对视数秒,突然再次露出笑颜。
“哦,那是当然,我也没说你们一样。”金发的小绅士微仰着下巴道,“我说这么多,其实说到底也只是一句话——希望你们不会走塔林夫人的老路而已。”
“我们不会。”
门罗先生脸上的谦逊和青涩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消失,只硬邦邦地回应道:“我们是不一样的。”
“是吗?可目前为止我没有看到任何区别。”利昂娜摇摇手指,声音中带着明显的挑衅,“当年的玛德琳女士也是这样,与父母发生意见分歧后并没有多思考解决的方法。她甚至没有想过让父母和自己的心上人坐下来谈谈,没给他们任何了解对方的机会,只是固执己见的一意孤行……这与现在塔林小姐有什么区别?”
一串话说下来,门罗先生终于明白了这人的真正用意,那从见面起就一直保持完美的面具终于有了一丝裂痕:“你——”
“谁说我在固执己见?!”
不等他说什么,塔林小姐已经怒气冲冲地走进会客室。
她几步走到小弗鲁门先生面前,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怒火:“你站在我家却说着污蔑我父母名誉的话……这可不是绅士该做的吧,伯爵阁下!”
“如果你觉得说实话也是一种污蔑,塔林小姐,那我只能说''我不赞成你的观点''。”
利昂娜完全不为所动,还很夸张地摊了下手:“你作为相关家属随时可以去庞纳治安所申请调看你父亲的尸检证明,我没必要在这种事上说谎。”
“而且塔林夫人生前得了什么病、身上有着怎样的症状,为什么要让李维德特子爵把你带走……当时你不明白,现在难道还不明白吗?”
塔林小姐大概是从没见过这样不照顾女士心情的“绅士”,胸口开始因呼吸困难而剧烈起伏起来。
门罗先生赶紧从后面扶住她的肩膀,半拥住自己的爱人。
“没事的,爱丽丝……已经没事了……”他轻声安慰道,“我不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我向吾主发誓……”
眼看着塔林小姐再次柔和下来的神情,利昂娜又适时插嘴道:“塔林先生和塔林夫人在结婚时应该也向吾主发过誓吧……”
“你闭嘴!!”
爱丽丝·塔林终于抛弃了所有的淑女礼节,指着小弗鲁门先生骂道:“这里是我家,不欢迎你这样的无礼之徒!现在请你立刻离开——”
“爱丽丝!”
刚刚一直站在门外的侯爵夫人终于走进来,面色严肃道:“弗鲁门阁下是我请来的客人,你是在要求我一起离开吗?”
面对侯爵夫人,塔林小姐的声音不可避免地变得弱势了一些:“不、不是的,佩蒂阿姨……我没有想要您离开……”
侯爵夫人看着她慢慢变红的眼眶,轻叹一口气,上前牵起她的手。
“我知道,弗鲁门阁下的话说得有些重……但他还是个孩子,比你还小一岁,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侯爵夫人拉着人坐到沙发上,轻轻将教女的手拢住,“只是有句话他说得有些道理。当年你母亲确实太冲动了,直接跟你父亲私奔,连商量的余地都没留……这点你比她聪明,没有真的跑走,否则你舅舅该多伤心啊……”
听着她柔和的声音,塔林小姐慢慢抿起嘴,眼泪开始啪嗒啪嗒往下掉。
“他、他才不会伤心……”她倔强地扭过头,“他才不会为我伤心,他只会觉得我丢脸……他只在乎他自己的面子!”
“怎么会?你可是他的外甥女,血脉相连的亲人,否则也不会为你的事这么生气……”
侯爵夫人叹息道:“你就听我一句劝,跟我一起去见见子爵阁下,有什么话都可以坐下来好好说。”
可不管侯爵夫人怎么说,爱丽丝·塔林的双唇就仿佛紧闭的蚌壳,倔强地不肯松口。
“您看,我说的一点没错。”利昂娜在旁边小声嘟囔道,“固、执、己、见——”
塔林小姐带着怒火的视线再次扫来,小弗鲁门先生立刻闭嘴,背起手开始研究天棚的花纹。
侯爵夫人:“好了好了……这样,你也知道子爵府明天要举办一起小型晚宴,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去。”
塔林小姐本还想拒绝,可余光看到那个令人讨厌的金发青年似乎又看向了自己,对上那双写满“早就知道你会拒绝”的眼睛,塔林小姐突然开口道: “去就去……”
刚说完她就露出懊悔的神色,可话已经说出来,她只能梗着脖子附加条件道:“但我不会一个人去,杰里要跟我一起去!”
她原本以为这样侯爵夫人必定不会答应,却没想到对方竟一口答应了。
“那我们就说定了!”侯爵夫人开心道,“明天中午我来接你!”
“……他不会答应的。”
愣怔片刻,爱丽丝又垮着脸道:“他肯定不会允许杰里踏进庄园,肯定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我们轰出来!”
“不会的,我会说服子爵阁下答应。”侯爵夫人说罢,第一次正眼看向门罗先生,只是语气还是有些冷硬,“等会我的女仆会帮你量一下尺寸,你不用担心礼服的问题。”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塔林小姐想要继续拒绝也找不到理由,只能讷讷答应下来。
不管心里怎么想,门罗先生还是用很恭敬的态度向侯爵夫人道谢。量完尺寸后跟随塔林小姐一起把两位客人送出门。
门关上,爱丽丝·塔林小姐立刻叹口气,转身抱住自己的爱人。
“对不起……我是不是不该答应?”她把脸埋到门罗先生胸前,闷闷道,“明天肯定要委屈你……”
门罗先生一开始并没有任何动作,久到塔林小姐忍不住想要抬头看他:“不然我们不去也没关系。我的行李基本收拾好了……”
话还没说完,她突然感觉有一双手臂回抱住了自己。
“没关系,爱丽丝。也许这也是吾主对我们的考验……”门罗先生叹息着,形状优美的唇印上她的发顶,“只要是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浓烈的爱意顺着男人的手臂包裹住全身,悬着的心在瞬间安定下来。塔林小姐拥着爱人的手臂更用力了一点。
只是沉浸在爱语中的女人没有察觉到,说着动人情话的爱人此时正双眼淡漠地盯着窗外,直到那辆黑色马车彻底消失才收回t视线。
第157章
157
也许是真被气到了, 也或许是侯爵夫人没把小弗鲁门先生当外人,马车刚刚驶离“仲夏之屋”, 她便再也维持不住那副表面笑脸,抽出扇子开始不停扇风。
“有你在真是太好了,利昂!”侯爵夫人一边扇着扇子一边调整着呼吸说道,“幸好你答应陪我来这一趟,不然再拖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你都不知道,爱丽丝居然已经开始收拾行李,说不定我们再来晚一点她就已经跟那个什么门罗跑了!”
利昂娜看着老妇人现在样子有些哭笑不得:“您不介意我刚刚的做法就好……”
“介意什么?她都十九岁了,也不是什么小孩,该看清点东西了!”
侯爵夫人扇扇子的频率又增加了不少,愤愤道:“就是当年玛德琳把她保护得太好了,临终前还不停嘱咐子爵阁下不要在孩子面前说他们父亲的坏话……真是糊涂!她以为那是在保护他们,不让他们认为自己有个糟糕的父亲从而感到自卑,可这种保护究竟有什么用?早知道会变成现在这样,不如从一开始就让爱丽丝知道她父亲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也许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对此利昂娜也有些无语。
她也是没想到李维德特子爵居然这么能忍,收养外甥女这么多年都没把“妹夫”曾经做过的破事抖出来,而是在得知外甥女有了心上人后才在气急败坏的情况下说出… …那从塔林小姐的角度看,当然很有可能怀疑是舅舅为了拆散自己和心上人才故意抹黑死去多年的父亲
不过转念一想,她倒也能理解子爵一家的做法。
毕竟爱丽丝·塔林失去母亲的时候还不到十岁,小小年纪便父母双亡, 来到舅舅家时正是最惶恐不安、没有安全感的时候,在那种时候说她父母的坏话确实不太好。
也许是认为一个死人无法再翻起什么波浪,也可能是年长者总是想要年幼者“保持纯洁”的心态,很多成年人都习惯在知识上为孩子划出一道界线。
切割掉对死亡、疾病和痛苦的认知,切割掉自己感到畏惧、认为肮脏的东西,只将世界最美好的一面展示给孩童,在潜移默化中这几乎成为一种本能。
不管怎么说,能够产生这种想法的起点都是因为人类本身的善良和同理心,利昂娜不想全然否认这份善意。
可所有事物都具备着两面性,让孩子保持纯洁的代价便是让他们失去了对危险的敏感。
其实门罗先生的自身条件并不算特别优秀,甚至有很多明显的缺陷。
先不提他目前的工资是否能承担起一个家庭的花销,光是李维德特子爵查出来的,他的父亲是个精神病并曾杀死他母亲这一点,就足够大多数女性将他从婚姻对象中排除了。
毕竟从古至今“杀人犯”都是最令人唾弃的罪犯,本着固有观念,杀人犯的家人往往也会受到牵连。
说实话,塔林小姐在明知道这点后依旧能死心塌地爱上对方,单论这股勇气还是很令人敬佩的……
晃掉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利昂娜对侯爵夫人劝道:“除了吾主谁都无法预知未来,您实在不需要太为过去的事懊悔。”
侯爵夫人倒是很认可这句话,扇扇子的动作也没有一开始那么快了。
“我们不在的时候你好像和那个门罗聊了不少?”侯爵夫人问道,“你觉得他……怎么样?”
利昂娜想了想,中肯道:“我可以有八成把握,他确实对塔林小姐有所图谋。但具体是怎样的图谋,或者图谋外是否真的与塔林小姐产生了感情我并不能确定……”
她把自己昨天在治安所档案室中找到的材料挑出重点告诉侯爵夫人,总结道:“当年门罗先生的父亲——老门罗先生是个去南海的淘金客。去的时候好好的,还赚了不少钱,可回来的时候不但疯了还两手空空……也许是我的思想太过阴暗,但如果是我,我一定会对那个送他回来的人产生怀疑。”
“那些淘到的金子呢?老门罗先生和另一位塔林先生不可能会把每个月淘到的金子全都寄回家,总该留一些在身边,可他们回来时什么都没带回来。”
“而十一年前,那个把疯了的老门罗先生带回来的人正是塔林小姐的父亲——罗伯特·塔林。”
利昂娜帮侯爵夫人理清几人的关系,继续道:“我记得您说过,这位罗伯特·塔林也是在十一年前去世的,您还记得具体是什么时间吗?”
侯爵夫人花了会时间才消化完这绕来绕去的线索,震惊之余也仔细翻找起回忆。
“这……过去太久我也记不清具体时间。但我记得我与玛德琳重逢的那天应该是秋天,当时树叶都开始变黄了。”侯爵夫人说道,“罗伯特·塔林去世的时间应该更早一点,至少早一两个月……所以应该是那年六月或七月?”
利昂娜:“您还记得这位罗伯特·塔林先生的死亡原因吗?”
“玛德琳说过,好像就是在半夜突然开始呕吐,浑身抽搐,好像还吐血了?”侯爵夫人绞尽脑汁地回忆道,“医生来了说是那种急性发作的肠胃病,放了点血后好转了一些,医生便离开了……”
当然,罗伯特·塔林先生没因为一场放血治疗便痊愈,他最后还是痛苦地死在了自己的床上。
这样的症状实在太过熟悉,利昂娜不禁看向坐在身边的男仆:“你觉得呢?”
波文摇摇头:“仅凭这些不好说。严重的肠胃病发作确实也有这些症状,但如果之前没有肠胃方面的问题,中毒的可能性确实更高一点。”
侯爵夫人闻言悚然一惊:“这、这不会吧?再怎么说也是有验尸官检验过……”
“据我所知,目前能够准确被验尸官检验出来的毒物只有砷。”波文恭敬解释道,“可现在市面上很多药物里其实都含有砷,即使查出来也不能证明什么。且还有很多毒物能产生相同的症状,仅凭目前拥有的手段很难检验出来。”
而现在事情已经过去十一年,当事人全都去世,谁也不知道罗伯特·塔林过去是否患有肠胃病,也没人知道他当年有没有服用过含砷的药物……
时间早已无声无息地将一切抹平,很多东西都无法继续探究。
见侯爵夫人的脸色越来越白,小弗鲁门先生赶紧安慰道:“很抱歉,这是我的一个坏习惯,遇到问题总会往最坏的方向想,并不是真的。淘金致富并不容易,老门罗先生他们很可能是本身就没淘到多少金子,塔林先生最有可能的死因依然是肠胃病……而且您看,不管是塔林家还是门罗家在出事后家里都没剩多少钱,那这种可能性一开始就是微乎其微的。”
在她的解释下,侯爵夫人总算松下一口气:“你真是吓到我了,利昂……就算那家伙是个混蛋,可要是死于投毒那也有些……”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右手扇扇子的动作再次加快了一点。
还好这种氛围没有持续很久。
“仲夏之屋”距离李维德特子爵府并不远,闲聊中马车已经慢慢驶入子爵居住的宅邸。
李维德特子爵的家族并不算是历史悠久的传统贵族,三代前,也就是现在的李维德特子爵的曾祖父虽然富有,但并没有爵位。
当时马黎王国因为殖民地问题与旧大陆上的大国罗兰起了冲突,爆发了一场长达八年的战争。
还是商人的老李维德特看准了这次机会,不但砸钱给长子在军队中安排了一个少尉的军衔,还向王国贡献出自己的船队,并给皇家海军捐了一笔巨款……如此高调的行为终于引起了国王的注意,也对这位商人的爱国情怀十分动容。
战争结束后,很多贵族战死,王国中大量土地回归王室。
国王并没有忘记这个有着浓烈爱国情怀的商人,又见他的长子确实在战争中立了很多军功,越看越顺眼,便直t接在格雷郡中划出一块土地,特封其为子爵。
因此,李维德特子爵家虽然作为贵族的历史不算长,但经商起家的他们如今家底要比很多地位更高的贵族要多。
就像眼前这栋建筑,仅是目测就至少比利昂娜从小居住的帕克丝庄园大一倍。
利昂娜跟随侯爵夫人走下马车,还来不及打量这栋漂亮的灰色建筑,就看到一排仆人正列队站在门口等候着他们。
一位管家模样的人上前向侯爵夫人和利昂娜问好,带着二人从正门来到门厅,面见庄园的主人。
从外表看,李维德特子爵与侯爵夫人年纪相仿,都是五十多岁。
他的身高很高,有一张天生便会显得严肃的长脸,留着在这个时代非常常见的络腮胡,很符合人们对一位马黎绅士的刻板印象。
侯爵夫人与他也算是老相识了,两人寒暄一阵后她便把利昂娜介绍给子爵,并说明了自己的来因。
李维德特子爵的表情始终很严肃,利昂娜甚至感觉他的脸就像议会广场上的石雕像一样,又冷又硬,倒是跟莱勒科侯爵的风格有些相似。
听到外甥女愿意回来谈谈时,灰色的唇须似乎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只有脸上的沟壑更深了一些。
“……非常感谢您,莱勒科侯爵夫人……可这两天实在不是个好时机。”
李维德特子爵做出邀请的手势,请两人来到会客厅坐下后才详细说起原因。
明天子爵府确实会举行一场小型晚宴——现在正值社交季,各家都会举办这样带有相亲性质的晚宴,其实并没有什么稀奇——可也正是这场晚宴的邀请名单成为舅甥二人彻底闹翻的导火索。
按照礼节,李维德特子爵邀请了附近所有身份相符的人家,其中就包括居住在附近的康格里夫先生一家。
康格里夫先生是一位居住在附近的富裕乡绅。他不但拥有一块不小的土地,家产也十分丰厚。
同时,康格里夫家也与李维德特家是世交,两家人的友谊可以追溯到几代之前,即使后来李维德特家得到授封也没有太多改变。
因为双方来往密切,两家的小孩经常会一起玩。爱丽丝·塔林搬到子爵府后便也经常和康格里夫家同龄的孩子玩耍。
因为她年纪最小,康格里夫家的孩子们大多都很照顾这个小妹妹,可事情总有例外,讲礼貌的乡绅家中也有一个可恶的小恶魔。
卢克·康格里夫是康格里夫先生的长子,比爱丽丝大两岁,两人从第一次见面就很不对付。
最开始是爱丽丝在跟其他小朋友玩捉迷藏时跑得太急不小心摔倒,可好巧不巧,向前乱抓的手抓到了跑在前方的小康格里夫,直接把对方的裤子扒掉了。
小孩子的玩闹没人当真,在场都是互相熟悉的人,大家都被这滑稽的场面逗得哈哈大笑,只有记仇的卢克深深“记恨”上了尚且年幼的塔林小姐。
在那之后,失去面子的少年就开始对女孩展开一系列幼稚的报复。
不管是往女孩的面前扔虫子还是扯对方的辫子都做过,即使事后被父母拎回家狠狠教训也还会继续。
爱丽丝·塔林可以说是对这个坏家伙没有一点好感。还好卢克·康格里夫到十三岁就去外地上学了,只有长假期间才会回来。
长大后的小康格里夫先生倒是没有小时候那么讨厌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不再对塔林小姐恶作剧。
只是嘴贱的毛病还在,两人一见面必然会互相讥讽。
大人们一开始还会阻止一二,但后来也劝累了。
反正只是互相阴阳怪气,严格意义上不能算是吵架,就当这是他们之间独特的交流方式。
爱丽丝·塔林也确实习惯了这种沟通方式,仿佛每次见到小康格里夫先生便开始出言嘲讽已经变成了一种仪式……可就在去年,两人的关系猛地朝另一个方向拐了个弯。
卢克·康格里夫突然向她求婚了,而且声称已经提前通知过子爵和子爵夫人,双方家长都很赞成这桩婚事。
爱丽丝·塔林觉得这实在莫名其妙,毫不犹豫地当场拒绝。
卢克因此失落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还从在读大学期间办理了休学,留下一封信后就跑到南陆散心了。
这件事让双方的家长都有些没面子,李维德特子爵对外甥女直接拒绝的态度产生不满,两人还因此冷战了一段时间。
就当舅甥二人为此冷战时,之前身体就不太好的子爵夫人突然病倒。
医生检查后发现是癌症晚期,不管怎样的治疗都没用了。
果然,就在医生确诊后的一个月,年仅五十多岁的子爵夫人便撒手人寰。
虽然这其实与爱丽丝·塔林没有什么关系,但因为子爵夫人发病的时间太巧,不免还是有些流言蜚语从子爵府传出。
爱丽丝听到后既难过又生气,自然而然便开始迁怒舅舅,并认为正是因为主人这么想才会让仆人们说出这样的话。
那时她便生出搬出子爵府的心思,还是回家奔丧的哥哥阻止了她。
西蒙·塔林倒是理解妹妹,但他也坚持认为舅舅没有把舅妈的死归咎到妹妹身上,希望他们能好好坐下把事说清楚。
在西蒙的调和下,那次两人倒是说明白了,子爵府也再次回归平静,可没过多久又出事了。
西蒙·塔林的死让爱丽丝无法接受现实。
失去理智时她开始口不择言,开始责怪舅舅为什么要让兄长搬出去……即使说出口她便后悔了,但伤害已经造成,两人的关系再度恶化。
再之后就是利昂娜知道的,失去至亲的爱丽丝·塔林遇到了儿时的玩伴,并与其坠入爱河的故事……
“……明天的晚宴我给康格里夫一家发了邀请函。您也知道我们是世交,社交季的晚宴怎么可能不邀请他们?”
“不过他们一家人恰好都去了庞纳城,只有刚从南陆回来的卢克一个人在家,我也没想到他居然答应会来参加晚宴……我把这件事告诉了爱丽丝,她就开始跟我闹脾气。”子爵阁下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我当时太生气了,这才把她关到房间里反省,直到晚宴开始都不许出来……谁知道她居然……居然能做出这种事……”
利昂娜这才明白,为什么刚刚塔林小姐在向侯爵夫人介绍门罗先生时会特地强调对方是自己的“未婚夫”。大概也想到侯爵夫人是来劝说自己,这才在一见面就表明态度吧?
当时那略显生疏的停顿让她有些在意,现在想来应该是第一次向外人这么介绍……
果然,在侯爵夫人说出塔林小姐称门罗先生为“未婚夫”时,对面的子爵阁下整张脸都憋红了。
“不行!我不允许!”
他猛地站起身,朝立在门口的管家喊道:“立刻帮我准备一辆马车——”
“您现在这样冲过去除了会把塔林小姐吓跑并没有其他意义。”
利昂娜站起身,止住李维德特子爵的动作:“您已经知道逼迫她的结果了,塔林小姐能逃跑一次就能逃跑第二次,您也不能把人一辈子都关在家里吧?这样无法解决根本问题。”
李维德特子爵的动作顿了顿,转头看向她:“那我该怎么办?眼睁睁看着她在错误中越走越远吗!”
“首先,还请您自己先冷静下来,子爵阁下。”
利昂娜引导着对方重新坐下,这才继续道:“不管是您还是塔林小姐,现在更需要的是花一点时间冷静下来,而不是急着逼迫对方。要知道人在着急时做出的决定往往是不经大脑的,等慢下来、慢慢给予足够的时间思考,也许有些想不通的事就能想通了。”
子爵苦笑一声:“您是让我什么都不做?”
“目前是的。”
利昂娜微微颔首,又赶在对方开口前说道:“或者说,我们可以做点其他事。”
“……您的意思是?”
“我想,我们现在应该尽可能把杰拉尔德·门罗这个人的信息汇总,把他所有的优缺点明明白白摆放到塔林小姐面前,之后给她足够的时间做选择……”
子爵顿t时急了:“那如果她还是选择跟那个混蛋……”
“那也是她自己的选择。”
“我明白您的担心,子爵阁下。可您有没有想过,即使您替她做了所谓的''正确''选择,可我们无法得知未来的走向,而那选择终究不是她自己做出的,之后只要发生任何不顺心的事她都会将原因归结到您身上。”
“如果您再继续逼迫下去,逼到她与您彻底断绝关系,等到她受尽委屈却除了丈夫外连一个依靠都没有时,塔林小姐才会成为第二个玛德琳女士。”
小弗鲁门先生视线微垂,缓缓说道:“当然,这只是我作为一个旁观者看到的东西。想要怎样做终究还是要由您决定。”
第158章
158
尽管李维德特子爵内心并不完全赞成利昂娜的提议, 但对方话语中提到的可能性还是让他感到畏惧。
他很了解自己的妹妹,当年她就是因为性格太过执拗,才会在受到那么多委屈后也咬牙不肯向父母求助。
而他的父母,上代子爵和子爵夫人也是同样的硬脾气,对面不低头就当真不管这个女儿了。还在一气之下对外宣布女儿已死,彻底断了双方的关系。
可人心都是肉长的,二十多年的亲情不可能说断就断。
母亲在妹妹私奔不久后就病了,几个月后便撒手人寰。
父亲更加厌恶这个女儿,不但不允许家里人打听她的近况, 甚至不允许在家中提到她的名字, 更不允许儿子去找她回来参加葬礼。
李维德特子爵一度以为父亲是真的十分怨恨妹妹,怨恨到想要老死不相往来。
可等到父亲临终前,听到他无意识呼唤妹妹的名字时才明白,就算过去有所怨怼,可等到真正迎来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还是无法完全抛却对孩子的思念。
后来那个拐走妹妹的混蛋死了,妹妹因为病困交加不得不求上门,他才知道这些年妹妹都经历了什么。
他当时是既伤心又生气,同时也不可抑制地产生无尽的懊悔。
利昂娜的提醒简直像一盆冰水从头浇下, 让那个原本有些模糊的想法慢慢清晰起来。
但凡他们一家人中有一个都不那么倔强,但凡有人能后退一步,或者有人能更关心一下对方,他们一家人是否能得到一个更好的结局?
如果当年妹妹没有与家人彻底决裂,就算她嫁给了一个穷小子, 一旦受了委屈还是有家里可以依赖。
那个穷小子也不会因为她失去了娘家而变得肆无忌惮,甚至如果她过不下去时,子爵府也能动用关系帮她离婚……她是否也不会那么年轻便离开人世?
李维德特子爵的内心开始挣扎起来。
最终, 对过去的懊悔和对未来的畏惧让他做出妥协。
他表示如果外甥女愿意过来坐下好好谈谈,自己也不是不能见见那位传说中的“门罗先生”。
尽管吐出“门罗先生”时子爵阁下的声音里还带着点咬牙切齿,但总算是松口了,侯爵夫人也不好要求太多。
她立刻让仆人去“仲夏之屋”告知教女这个好消息,同时安排人去距离最近的镇上买一套男士礼服……要忙的事可太多了。
拿定主意后,李维德特子爵的状态也比刚刚放松不少。
其实按照正常社交季的安排,像子爵这种有贵族头衔的人此时应该聚集在庞纳城,不是出席演奏会之类的活动就是参加议会演讲。
但李维德特子爵今年也有五十八岁了,从儿子成年、并成为下议院的议员后,他本人就不再参加任何政治活动,自然也不需要在这个时候去庞纳城。
之前他从侯爵夫人那里知道了一些有关小弗鲁门先生的事,知道对方现在是莱勒科侯爵的秘书,经常跟随侯爵阁下出入议院,便顺势邀请利昂娜来书房说了会话。
利昂娜在得知子爵长子的名字后,脑中慢慢浮现出一个人的模样。
前一阵议院开会时她还真见过李维德特子爵的长子——正是那个提出王国境内需要更严格管理枪支的议员。
因为那位议员用了自己抓捕“黑星大盗”的事迹举例,利昂娜对他的印象格外深刻。
之后两人就现在议院中的各种议题讨论了会,慢慢地,话题不可避免地落到国际时政上。
“……听说帕鲁本的泰勒王子回国后去了边境的矿场视察,结果当天晚上就遇到了刺杀。”李维德特子爵擦亮火柴,点燃烟斗里的烟草,“杀手被抓住后招供,是凯斯塔姆那边派来的人。”
“我也听说了,不过凯斯塔姆王国并不承认。”
“谁会承认这种事?”
子爵叼着烟斗冷笑一声:“而且他们两国本来就有领土争议,偏偏在这种时候去边境的矿场……”
之后的话他没说,利昂娜也明白话中的意思。
帕鲁本大公国与马黎王国的联姻已经达成。
按照双方的“契约”,那块具有领土争议的边境矿场大公国会全权交给马黎开采,从而换取马黎王国的保护和一部分有关结晶矿的知识。
早在夏洛蒂公主抵达马黎王国时,马黎的开采队几乎是同时抵达了那片矿场,开始测量勘测,为将来的开采做准备。
算算时间,开采队应该已经准备完毕,估计这个月已经开始开采了。
而泰勒王子在妹妹成婚后不久就去边境矿场,其目的也十分明显——就是明晃晃地挑衅和宣示主权。
这次刺杀有可能是真的。毕竟那片土地数百年中都是凯斯塔姆王国的领土,帕鲁本大公国的军队突然攻打占领了这里,怎么说都算是侵略者。
再加上双方语言不通,以及近百年来民族主义的兴起,会有人做出这种极端行为也不算奇怪。
当然,在这场真假刺杀中,帕鲁本大公国也无法让完全别人相信自己。
毕竟一百多年前,大公国的一位大公就做出过让自己人假扮邻国刺客刺杀自己,并以此作为理由向邻国开战,并最后将对方的领土纳入自己的版图。
后来这件事的真实始末传了出来,一度让帕鲁本大公国在旧大陆的声誉降到谷底。甚至现在大家提起那位帕鲁本大公,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场自导自演的刺杀。
有这样的祖先在前,帕鲁本大公国中发生的“刺杀事件”会被其他国家集体质疑便也不奇怪了。
不过这件事是真是假已经并不重要。
就算是假的,这样的舆论在前,凯斯塔姆王国心中再对矿场的归属有异议也不敢在此时提出。
而另一方面,泰勒王子受伤是真的,大公国的公民自然相信自家的王子不会说谎,民众对外的愤怒和对大公的支持都达到了新一个高度——不管从哪方面看,这场刺杀对帕鲁本大公都是有益的。
利昂娜回忆着那位大公的样貌,搭在沙发把手上的手指微微蜷缩。
她现在的感受实在很复杂……尽管在她心中泰勒王子是个足够讨厌的人,但他也是帕鲁本大公的亲生儿子,真正有继承权的子嗣之一,大公居然真舍得让他去执行这样的任务。
而泰勒王子也一定明白父亲的用意,可他还是去了,并完美完成任务……
这对父子,全都是足够大胆且疯狂的赌徒。
与这样的国家结盟始终让利昂娜心神不安,可她无法阻止上面的决策。
而且说实话,如果把她放到决策者的位置上,她也不能特别坚定自己的立场。
毕竟直觉只是一种感觉,并没有什么实际依据,而帕鲁本大公国让渡出的巨大利益是任何一个国家都无法抗拒的。
甚至如果马黎不吃下这块“蛋糕”,大公国很有可能会将它让给他国,比如罗兰这种旧大陆上的传统强国。
结晶矿是马黎王国近几十年能立于世界顶端的重要资源,如果他国也开始拥有大量结晶矿并开始相应的研究,那马黎王国与他国的差距势必会迅速缩短——这是现在的内阁最不希望看到的事。
所以帕鲁本必须与马黎联手,也只能与马黎联手,这是双方共同的选择,是即使知道其中也许有隐患也不得不踏进的一步。
走出子爵的书房,利昂娜的心情再次变得沉重起来。
她早就明白,按照现在的局势罗兰三国与帕鲁本大公国间必有一战,只是谁也不知道谁会先开第一枪。
旧大陆那些国家越是陷入战争的漩涡,对马黎越有利——这是目t前首相布莱恩提出的主要对外政策。
把点燃的炸药扔到邻居家必然会点燃对方家的地毯……但谁又能确定这把火产生的火星不会飘到自己身上呢?
回到子爵为自己准备的房间时,波文刚把行李整理好,一抬头看到利昂娜带着这副严肃的表情走回屋还吓了一跳,脱口而出道:“那位塔林小姐的事这么严重吗?”
“……啊?”
利昂娜反映了一下才明白他在问什么,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不,我刚刚在想其他事……关于塔林小姐的事已经基本敲定了。”
她大致跟波文说了下明天的计划,后者听后也产生了与子爵阁下差不多的担忧。
“……我感觉这样有些欠妥。”波文犹豫片刻,还是说道,“如果那两人真的在一起了,事后又出了事,子爵阁下会不会因为您今天的建议迁怒您?”
“我之前也说明了,我只是从旁观者的视角给出我看到的东西,决定权依然在李维德特子爵手里。”
利昂娜弯腰从自己的行李箱里取出一本笔记,坐到客房的沙发上:“不管是亲情还是爱情,感情问题是最难解决的问题。外人插手这种事很容易两头不讨好,那就把客观事实摆一下,让他们自己决定嘛。毕竟谁搞出的麻烦谁去解决,对大家都公平。”
波文:“……您都知道,为什么还要答应侯爵夫人来这一趟?”
“其实比起塔林小姐,我对那位''门罗先生''更感兴趣。”
利昂娜一边翻开本子一边随意道:“或者说他的父亲,那位''老门罗先生''的经历让我有点在意。”
“那个疯子?”波文更加不解了,“他怎么了?”
“之前我读过海德医生的笔记,他当时因为一些痨病病人的症状很奇怪拜访了一位精神科医生,向对方了解了一些有关精神病的成因。”
“按照那位精神科医生的说法,他知道的一部分病患是天生就有疯病,这点我们可以从老门罗先生身上排除。”
“而后天产生的精神问题,有一部分是用药问题,比如过度食用鸦片酊。一部分是长期处于压抑状态,或者突然受到极大的刺激……”利昂娜把手中的本子翻转过来,递给波文,“就比如这里,曾经有一个工厂的老板找过他咨询,说只要进入工厂工作,工人就会变得疯疯癫癫,那位医生怀疑这是高压工作导致其出现精神疾病的案例。 ”
波文接过本子看过一遍:“你怀疑老门罗先生在南海淘金时遭遇了什么变故,受了刺激,或是淘金的工作太压抑才变成那样?”
“……我不知道,只是觉得这种群发性的疾病有些古怪。”
“海德医生接触过的痨病病人中也有曾经去过新大陆或是南海的淘金客,其中就有很多是''同时拥有痨病症状和精神问题''的病例。”
“你说它是传染病吧,但根据海德医生的笔记,这些人的家人就算也有咳疾,却大多没有精神上的问题……”利昂娜抱臂靠回沙发,“而且我记得不单是淘金客和工人,拥有相似症状的人还有很多,也许总结一下会有意外收获?”
波文的视线快速扫过笔记本上的文字,合上本子道:“给我点时间,稍后我会为您列出一份名单。”
第159章
159
在之前的两个多月里, 波文一直在研读海德医生留下的笔记。
反复翻阅让他已经不需要参照原本,仅凭记忆就把利昂娜需要的病例筛选出来。
但因为还有作为男仆该做的工作, 他直到第二天清晨才把整理好的名单交到利昂娜手上。
结果让利昂娜感到有些遗憾。
同时患有精神疾病和痨病的患者人数并不少,甚至比那种单纯患有痨病的病人多很多,且职业和身份也是五花八门。
下到街边的流浪汉,各类工人,上到某个没有被记录姓名的贵族,前些年去世的著名作家,音乐家……包含人群非常广。
“不过, 我猜测一部分人的精神错乱是因为梅毒引起的。”
波文报告完基本情况,又指着纸上的名单说起自己的看法:“我画下划线的这几位本身也是梅毒患者,梅毒发展到后期也会出现精神失常的症状。”
“…………”
“可老门罗先生的尸检报告上并没有提到他得过梅毒……”
利昂娜把名单放到桌面,蹙眉盯着上面一个个人名:“塔林小姐的父亲倒是得过梅毒,但他死亡前发作的症状可跟梅毒沾不上边。”
一般出现精神失常的梅毒患者都是病情发展到了后期,那时病人身上会长满毒疮,不可能看不出来……塔林小姐的父亲只是“梅毒中期”都会写入记录,如果老门罗都出现了晚期的症状那更不该被漏掉。
波文:“罗伯特·塔林的死因到底存疑,会写详细点也是应当的。但老门罗是被处以公开绞刑, 死因很明确, 也许验尸官就没有写。”
这倒也是一种可能性……当然,最快的方法还是去问门罗先生本人。
但鉴于昨天利昂娜已经狠狠得罪了对方,且得梅毒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就算去问估计也得不到什么有效答案。
左右一时半晌也得不出结论,利昂娜干脆把纸折叠放到一边,吃完早餐后对着镜子整理了下领口,这便准备去会客室找侯爵夫人。
***
今晚举行的社交季晚宴要接待超过二十位客人——这意味着不管是餐食问题,整场宴会会用上的容器和餐具,包括各类银器、瓷器、玻璃杯上就有千件,全都需要侍者在客人来之前清洗干净。
整个庄园中的仆人都为此忙碌起来,且因为人手不足而略显窘迫。
李维德特子爵虽然家财颇丰,但他的女儿们早已出嫁,长子一家常住在庞纳城,这座坐落在乡下的宅邸中只有上了年纪的子爵夫妇和塔林小姐居住,因此平时雇佣的室内仆人并不算多。
过去子爵夫人操办宴会时也会出现这种佣人短缺的情况,她一般会让管家去中介所聘用额外的帮手。
因为大部分有身份的绅士都会在社交季携带家眷前往庞纳城参加各种活动,很多人会一直在庞纳住到七月底。
这段时间,乡下的庄园和宅邸一般不会需要那么多仆人,往往只会留下少数仆人看家,其他人等到主人回来再返回宅邸工作。
有些人会用这段难得的假期休息,但大部分人更愿意利用这段时间打份零工——久而久之,帮助这些人找份临时工的中介所也应运而生。
虽然现在子爵夫人不在了,但子爵阁下也不是那种吝啬的雇主。当管家委婉提出人手不够时,他当即让对方依照往年的方式解决即可。
今天一早,子爵府的管家便吩咐一位听差到宅邸后门等待,他们急需的帮手应该很快就要到了。
不出管家的所料,还不到早上八点,两辆马车便缓缓出现在地平线上,踩着约定好的时间来到李维德特子爵府。
利昂娜正好在往二楼后身的会客厅走,无意中瞥到外面有不少人,不由停下脚步往外看了眼。
只见十几位穿着常服的男男女女从车上走下,排着队缓缓走向位于宅邸背后的小门。
波文见她看得认真,也跟着过来看了一眼,了然道:“是从中介所请来的外聘佣人吧?我昨天就觉得这里的佣人数量有些少,可能撑不起人数太多的晚宴……”
他正说着,却见自己的雇主竟突然打开插销,推开窗后直接把半个身子探到了窗外。
利昂娜开窗的动作并不温柔,即使在一楼也能听到些许动静。
不少向小门走的人条件反射地朝声音的来处看来,立刻看到一位金发的小少爷正趴在窗口,笑着朝他们的方向招手。
大部分成年人都对这种轻佻的行为面露不赞同,但年轻的姑娘并不在乎这些。
她们看到那张俊美的笑颜后纷纷红了脸,各自私下猜测起那位小少爷究竟是这里的主人还是主人家的亲朋。
不过看归看,大家都是很识趣地飞快扫一眼便收回视线,并没有人真的敢跟对方对视或招手打招呼——在阶级观念分明的马黎王国,那会是一件十分不专业且失礼的举动。
特来菲娜就是这批女仆中年纪较大的一位,难免有些看不上那些年轻姑娘的大惊小怪。
她们是来做正经工作的,可不是t为了成为某位贵族老爷的情妇,那么激动做什么?
她一边走一边这样想着,却突然发现有一名女仆掉队了。
“谢莉?”好歹是一起坐马车来这边的“同事”,出于好心,她转身轻唤出那人的名字,用较快的语速提醒道,“快走吧,其他人都进去了!”
谢尔比立刻收回视线,快步跟上其他佣人,最后一个踏进宅邸的后门。
“……您这又是在干什么啊?”
在年长女仆提醒谢尔比的同时,波文也颇为无语地看着自己这个不安分的雇主,提醒道:“这样太张扬了。”
利昂娜没管他,直到最后一人也进到室内,小门的门扉跟着合拢,这才把探出去的上半身缩回窗户。
“你知道吗?今天让我想到了半年多前,我们去黑卡尔庄园的那次。”
利昂娜一把将窗户拉下,脸上还带着意味深长地笑:“多巧呀,今天晚上也有一场''精彩纷呈''的晚宴呢!”
波文看着她脸上的笑,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还是不要了吧……黑卡尔庄园那次可是真死人了。”他小声嘟囔道,“那种糟糕的宴会一生遇到一次就够了,您怎么还期待起来了?”
利昂娜被他的话逗笑,又故作正经道:“你不要破坏我的名声。我确实很期待今天的晚宴,但我可不希望子爵阁下出事。”
“我也没那么说过……”波文哭笑不得道,“好了,您也别在这里浪费时间,还是快点去会客室看看吧,说不定侯爵夫人已经等很久了。”
***
在男仆耐心的劝说下,小弗鲁门先生终于到会客室与早已准备好的侯爵夫人会合。
之后子爵阁下也来了,三人就今晚晚宴又讨论了几句。
侯爵夫人到底在乎教女的名声,再三请求李维德特子爵不管遇到什么都不要当着宾客的面发作。
现在外人还不太清楚塔林小姐从子爵府搬出去的真实理由,却已经有很多不好听的流言传出来了。
一旦塔林小姐与子爵真在社交季的晚宴上吵起来,她的名声绝对会因此沾上无法抹掉的污点。
对侯爵夫人这代人来说,一位女性名声有了污点就意味着她在婚姻市场的价值将遭到巨大的降级。而生活在这个“女人的未来完全取决于婚姻”的时代,这也意味着塔林小姐未来的生活一定会跟着降级。
这是侯爵夫人最不想看到的,也是她之所以会不惜舍弃脸面请来小弗鲁门先生,并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跑来阻止教女的原因。
李维德特子爵虽然之前生气,但也不会真的想要看到自己的外甥女名声尽毁,最后在侯爵夫人殷切的眼神中点点头。
得到他的许可,侯爵夫人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一半,另一半则挂在自己的教女塔林小姐身上。
午饭过后,修剪好的男士礼服被侯爵夫人的贴身女仆取回来,她又马不停蹄地跑到“仲夏之屋”,试图劝说自己的教女提前回子爵府。
毕竟塔林小姐名义上也是李维德特子爵的养女,且十几年都居住在子爵府。
如果让人看到她是从外面回来的,那本就不太好听的流言一定会传得更加疯狂。
爱丽丝·塔林没想到侯爵夫人说话算话,居然真的说服了舅舅,允许她和门罗先生一起出席这次的晚宴。
看着教母为了她跑前跑后地安排各种事,她也不好再耍赖,换好外出服后不情不愿地跟着侯爵夫人登上马车。
“回去后说话一定要注意点。”
侯爵夫人在带着这对小情侣回去的路上还不断叮嘱着。虽然她是看着塔林小姐,但很多话也是在跟旁边的门罗先生说:“我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矛盾,这场晚宴举行的期间你必须好好表现,有什么话等客人们走了再说……还有最重要的,不许跟子爵阁下吵嘴,更不要刺激他,知道吗?”
塔林小姐似是想要反驳什么,但侯爵夫人一个严厉的眼神扫来,她便只讷讷低下头:“知道了,佩蒂阿姨……”
等他们再次回到子爵府,时间已经来到下午三点。
也许是觉得眼不见心不烦,子爵这次并没有在门口迎接他们,而是由管家将门罗先生引到专门为他收拾出来的房间,里面有侯爵夫人之前承诺为他准备的礼服。
塔林小姐看到管家是将门罗先生作为客人领到二楼时,脸上紧绷的表情顿时放松不少。
她正准备收回视线,余光却不可避免地看到主梯上悬挂着的一副巨大肖像画。
巨型油画中,年轻的李维德特子爵夫人身穿宝蓝色的礼服,手持骨扇,一双美丽却常含忧郁的眼角静静看着画框外的人。
透过肖像画,塔林小姐回想起舅母子爵夫人临终前的眼神,心中顿时涌起一股酸涩的感觉。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居然和舅舅闹到了这种地步……
她收回视线,有些无措地捂住胸口。
看起来这次舅舅确实做出了让步……不但允许杰里进门,甚至愿意把他当做客人对待,展现出了足够的诚意……
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们其实不需要那么针锋相对了?
这样的想法刚刚冒头,她脊柱也因放松而微微佝偻时,紧扣在腰间束腰立刻发出警告。
胃部像是被什么用力顶住,同时出现的窒息感和呕吐欲让塔林小姐立刻停下了脚步。
“爱丽丝?”
侯爵夫人察觉到后转身看向她:“有哪里不舒服吗?”
“…………”
“不,没什么……”
塔林小姐重新站直身体,原本软化的眼神再次坚定起来:“不是什么大事。”
侯爵夫人没能正确意会到她眼神中的深意,只以为教女终于懂事了,赞赏地点点头:“这样才像个淑女。现在这个时间随时会有访客前来,你可要随时做好准备……”
她正这样说着,身后就传来了听差的传话,第一批来子爵家拜访的小姐和夫人已经到了。
***
一楼的塔林小姐正准备迎接客人时,二楼的门罗先生已经在管家的带领下来到属于自己的客房前。
门罗先生向管家礼貌道谢,等对方退出房间,房门关上时,脸上的笑也跟着慢慢消失。
他随手拿起那件放在床上的黑色礼服,手指摸索着布料,判断着它的材质,最后冷笑一声把其扔回床上。
“打发乞丐的便宜货……”
他没急着换衣服,而是先从兜里取出火柴点燃一支卷烟,沿着房间的边角打量起整个房间的摆设。
这么大的庄园,不管是外面的一草一木还是室内的每一件装饰品,都是由一枚枚金币堆砌出来的。
门罗先生叼着烟,脚步停在壁炉边。
壁炉上放着一尊小型将军雕像,正威风凛凛地一手拄着剑,一手持枪准备向前射击。
……多好的地方啊,但终究不是他能肖想的。
他对着英雄的石膏像冷笑一声,随意拿起它,用烧掉一半的烟头在底部捻出一个乌黑的印记。
第160章
160
侯爵夫人去接塔林小姐的时候, 利昂娜并没有一起跟去的意思。
昨天刚刚刻意激怒过这位大小姐,想来对方也不会想看到这张脸,她便很识趣地没有跟随。
而且比起子爵家中这些乱七八糟的,她现在有了更在意的事……
目送侯爵夫人离开后,利昂娜便开始思考该怎么去找谢尔比。
就像佣人除了打扫卫生外不能进入二楼一样,别说作为客人的她,就算是身为主人的李维德特子爵也不能擅自进入佣人活动的区域,有什么吩咐都是让管家或是侍者去执行。
同样的,利昂娜也不能突然跑到管家身边说自己要找一位女仆单独谈话, 否则第二天“怀特伯爵行为不端”的流言估计就会在这片区域内传开了。
这时她就会格外庆幸自己把波文一起带了过来。
作为怀特伯爵的贴身男仆, 他既是佣人中的一员,同时对子爵宅邸中的佣人来说他也算是“客人”,由他去楼下的佣人室找人再合适不过。
于是, 在利昂娜走上二楼后不久,波文便按照雇主的指示走入宅邸一层西侧的佣人大厅。
虽然现在距离晚餐的时间还早,但很多佣人已经忙碌起来。
看到怀特伯爵的男仆走进来也只是瞥一眼,然后继续忙碌自己手中的工作。 @无限好文t,尽在
波文还算幸运,很快就在忙碌的佣人中找到了目标。
“打扰一下, 请问您会生火吗?”
他走到一位穿着黑裙白边制服的女仆身边,客气道:“弗鲁门阁下想要点壁炉,但我没在附近找到点火工具。”
现在是七月中,正是一年中最热的一段时间, 谁也没想到会有客人想在盛夏的午后点壁炉。
被他搭话的黑发女仆也愣了下,但很快便放下手上的抹布, 垂眸道:“您稍等, 我去跟女仆长请示一下。”
女仆长也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但客人的要求即使奇怪他们需要尽量满足。
在问清小弗鲁门先生只是想烧一些文件后,女仆长没有再多问什么,直接让那位女仆带着点火工具和煤炭跟波文走一趟。
两人一前一后走上二楼,直到走到房门口波文才侧身瞥了黑发的女仆一眼,一言不发地打开房门。
他没有跟着进去。在女仆进门后顺手关上门,转身驻守在原地。
听到门开了又关上,利昂娜立刻从窗前回过头。
“我们又见面了,谢莉?”
尽管已经努力去控制,在看到谢尔比时小弗鲁门先生的嘴角还是跟着尾音一起上扬起来:“我刚想着,要是连续两个月都见不到你难免会有些寂寞,你就出现在我的面前……如果这都不算是吾主为我们安排好的命运,我都想不到其他原因了!”
谢尔比静静看着她发出夸张的感慨,叹息一声后放下装煤的铁桶。
“我不知道您为什么会在这里,但这次我是真的有工作,弗鲁门阁下。”他依然像个最传统的马黎女仆,半垂着头,双手交叉置于腹前,只是平板无波的声音里难得带上一丝无奈,“我不会向您透露任何事……”
“''这次''?”
利昂娜突然打断他的话,走到他面前道:“难道我们之前几次见面中,你有哪一次并不是在工作中?”
谢尔比抬眸与她对上视线,声音依旧平稳:“只是一句话而已,您想多了。”
他们的身高差不多,不需要任何一人抬头或低头,距离拉近后视线便理所当然地撞到一起。
谢尔比的眼球是比棕色更深的颜色,只有在阳光下仔细看才能看清他的虹膜终究还是比纯黑的瞳孔稍浅一些,内中的虹彩更是完全被深色掩盖。
与他相反,利昂娜烟灰色的眼睛让她虹膜中的虹彩十分明显。尤其是黑色瞳孔外围,隐约能看到一圈金棕色的放射状纹理,有时会让人联想到阳光透过教堂玻璃留下的混合彩光。
两人就这样在房间中对视许久,仿佛一种无形的默契牵引着他们,谁都没有先一步移开视线。
一时间,室内只有摆放在壁炉上的钟表在发出“哒哒”的声音。
也许只是十几秒,也许已经超过半分钟,就在谢尔比交叠在一起的手指开始蜷缩时,对面那双漂亮的眼睛率先弯了起来。
利昂娜移开视线,转身走到放在壁炉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利贝尔将军曾经找我确定过你的某次行动,这件事你知道吗?”
“知道。”
谢尔比依然身姿笔挺地站在原地:“感谢您的帮助。”
“这不算什么帮助,我只是在实话实说。”
利昂娜交叠起双腿,手肘随意搭在扶手上:“我还记得你说你当时在追查''黑星大盗''萨哈木,后来我们还一起合作抓住了他……这件事我会向治安所隐瞒是因为''基金会''的事不宜暴露到明面,可你作为''基金会''成员,难道没有向上汇报这件事吗?”
见谢尔比似是立刻就要张口回答,她又先一步抢白道:“别跟我说谎。只要我想,我可以立刻联系利贝尔将军确认这点。”
谢尔比抿抿唇,这才再次开口:“当时我没有向上汇报。”
“为什么?”
“……我在执行另一项机密任务。”黑发女仆再次垂下眼眸,“一件即使是在''基金会''内部也不能随意说出的任务。如果我向上汇报了追击萨哈木的始末,那我的行踪也会被其他人知道……所以我选择暂时隐瞒。”
话音落下,室内再次陷入一片寂静。
钟表的指针缓慢而匀速地向前行进,此时也只有它能在证明时间没有停滞。
“…………”
“我想相信你,谢尔比。不单是因为我们之间有合作,也是我真的很喜欢你。”
利昂娜向后靠上椅背,姿态稍显放松:“但同时我也希望你能知道,我不会和一个与我是非观相悖的人合作。要做我的合作伙伴,需要拥有基本的良知。”
她顿了顿,下颌微收,抬眼看向对面:“当然,我想你应该不会有这样的问题。你可是宁可把自己的性命压上也要解救达特爵士的人,你的勇气和品格令我敬佩……”
谢尔比听着她的话,被右手遮住的左手慢慢紧握成拳。
“啊,对了,有件事我好像没有跟你说过。”
“其实十二年前的五月,我父亲刚从旧大陆回来时,我曾因为他错过了我们的生日跟他大吵了一架。”
看到谢尔比猛地抬起头,利昂娜嘴角跟着勾了下:“对,就是1109年5月,你曾说他救下你的那一年。我已经从过去的一份资料里得知,父亲那是确实是受了枪伤。”
“我想告诉你的是,当时我真的很生他的气。”
“我不知道他当时都做过什么,可对我们来说,他是个非常不称职的父亲。”
“我们从开始记事起,他就时常不在我们身边。在他从王宫卸任前,我们每个月能见到他的时间屈指可数。”
“可他那时为了工作,而利昂……的身体一直不好,不能长期待在庞纳城,我又不愿意与他分开,所以我们谁都没能提出一个解决办法。”
利昂娜坐在椅子上,语调平淡地叙述着:“所以,家庭成员的生日是我们与父亲的一个隐形约定。每年只有那三天,母亲、父亲和我们的生日,他必须回到帕克丝庄园与我们一起度过……”
“可那一年,他没能遵守这个约定。”利昂娜的声音陡然变沉,“他唯一一次没有遵守约定的时间,就是十二年前的五月二十七日。”
谢尔比的脸上突然出现一种近似于空白的表情。
他的双唇颤了下,身体都不自觉地想要向前:“那是因为……”
“因为你,或者因为你们。”
利昂娜抬眸对上他的视线:“为了救一些与他毫不相干的人,他宁可堵上先祖的荣誉,暗地挑战王国法律……他甚至没能遵守家人间最重要的约定。 ”
窗外的光线射入室内,在谢尔比身上划出一道清晰的明暗交界线。
可此时他的左脚已经往前迈出半步,身体也微微向前倾,导致那条明暗交界线的位置发生变化,从脸颊滑落到肩膀。
小弗鲁门先生静静看着他无措的表情,突然露出一个笑。
好似春天河面的破冰声,阳光在水波上反射出令人欢喜的光……她从椅子中站起身,同样走到日光下。
“我要谢谢你让我知道这件事。”
“如果不是你告诉我,我也许会永远怀着这段不愉快的记忆,一无所知地度过余生……”
“如果没有你,我不会意识到他曾做过多么伟大的事。”
利昂娜一边说着一边整理了一下衣襟,抚平下摆的褶皱。
“你在飞艇上说的没错,是你让我重新认识了我的父亲……你无法知道我在确定你说的一切是真实后有多么高兴。”
“我为有这样一位父亲感到骄傲,也为能出生在这样的家族感到自豪。”
“我也很庆幸,他在那时救下了你。”
她几步走到谢尔比面前,站定。
“而你能站在此时我面前,更让我感到这是一件无比幸运的事……也许我们该重新认识一下。”
谢尔比看着走到面前的人,看着她向自己伸出的手,突然有种想要向后退的冲动。
可不等他重新退回阴影,那只手已经握住了他的手,所有动作在那一刻冻结。
“莉莉娅·利昂娜·弗鲁门。”利昂娜与他对视着,双眸微微向上弯起,“很荣幸认识你,谢尔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