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酒壶被小二的头砸了个趔趄,晃了两圈,终于无可奈何地从桌沿滚了下去,砸得粉碎。
店中一片死寂,屋外黑云压的更低了,那无头尸体晃了晃,轰然倒在地上,血淌出去老远。
寂静中,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
“杀人了!!”。
这声音尖刀一般,划破了岌岌可危的平静,一瞬间,众人纷纷尖叫起来,起身拔腿向门外跑去,身后酒壶酒碗撒落一地,乒乒乓乓,碎得清脆响亮。
一声女子的轻笑悠悠传来。
跑在最前面的人身形忽然僵住,紧接着,半边身子炸开血花,身躯错位着朝前倒去,竟是整个人被切做了两半,后面的人也未能幸免。
有的被砍作两截,有的如那小二一般,被割了脑袋。
最可怖的是,有人脑袋被切成两半,脑浆都流了出来。
“叮——铃铃铃玲玲——”
有细微的铃铛声传来,清脆又诡异。
薛凉月坐在那里没有动,漠然与桌上那颗血淋淋的人头对视,身子并未移动分毫,手上依旧端着那只酒碗。
只是眉毛略微挑了一挑。
——有条细得难以用肉眼看见的银丝横在他脖子边,他要是轻举妄动,恐怕就得跟桌上哪位小二兄一样人头落地,血溅三尺了。
一双玉足落在薛凉月面前的桌子上,白皙的脚裸上套着金环。
薛凉月放下酒碗,缓缓抬起头,饶是他如此小心,仍不免被割破了一点皮肤。
鲜血顺着雪白的脖颈流下,端的是触目惊心,像雪地里绽出一朵红梅。
站在桌子上的是一个妙龄女子,面容姣好,眉目轮廓略深,很有些西域女子的风味,身上披金戴玉,一动就叮当乱响。
“银丝金铃”杜鹃,传闻是龟兹国没落王族与中原人通婚的后裔,听剑阁杀手榜上排行第四。
武器名“春雨”,比发丝还细,却又削铁如泥,杀个把人那是如砍瓜切菜一般。
传闻她还有个怪癖,喜欢把被她杀死的目标头颅浸泡在特殊药液中收藏。
不过很多人都不知道,她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天下第一杀手组织归雪楼的挂名长老——春心。
“疾风摧枯草,暮雪洗霜刀……”
薛凉月低声喃喃。
杜鹃并没有听见。
她俯下身,细葱一般的手指挑起薛凉月的下巴,眼神里有几分藏不住的惊艳,“传闻诚不我欺,江南杏花苑的颜公子果真是世上一等一的绝色……这颗头得好好做,可不能平白暴殄了天物。”
“春心长老。”
薛凉月轻咳两声,“作为一个过来人,在下想告诫你一句,终日打雁,总会叫雁啄了眼,我还活着呢,能不能尊重一点?”
杜鹃歪了歪头:“你想叫我如何尊重你?”
薛凉月诚恳道:“譬如,杀我之前不必特地告知,这样很瞧不起人。”
杜鹃直起身,捂着嘴笑了,“好了,颜公子,那我不告诉你了,刚才的话,你就当没听见,行不行?”
“不行。”薛凉月道,他指了指杜鹃身后,柔声道,“看后面。”
“咻——”
利剑破空的声音快而急促,接着是“铮”的一声如琴弦崩裂,一把细剑不知从何处来,竟然割断了春雨,然后整个儿钉进了后面的墙壁里!
一把细而薄,约两指宽,刃口锋利的剑。
剑身红痕如血迹,蛇行蜿蜒。
“来得真快……”薛凉月轻叹。
杜鹃怔然,下意识回头,薛凉月拨开松弛下来的春雨,抬眸也看向窗外,这扇窗对着密林。
黑沉沉的夜色中,一条人影从婆娑树影后施施然走出。
杜鹃眯眼:“截胡的?”
薛凉月噗嗤一声笑了,他微微摇摇头,眼角带笑,笑吟吟看着窗外的人,“非也,这是来救我的,对不对……相公?”
莫远翻窗而入,视杜鹃于无物,径直走到薛凉月面前,手指搭在他被割开的颈侧,沾上了点血。
他冷冷道:“外面这么多人追杀你,还到处乱跑。不要命了?”
“我错了。”薛凉月眨巴了一下眼睛,笑着指了指一旁的杜鹃,“她要杀我,你去杀了她好不好?”
莫远盯着薛凉月的眼睛,没有片刻犹豫,“好。”
这才转过头去,瞥了一眼杜鹃。
杜鹃脸上笑意全无,她忽然一指墙上的细剑,问:“你的?”
莫远转身走向那把剑,漫不经心应道:“当然是我的。”
杜鹃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道:“你是莫六。”
莫远脚步微微一顿。
“我没见过你,但我见过小莫愁。”杜鹃凄然一笑,“十五年前听别人说你那把剑时,我就知道你是他的儿子,你……”
“你废话真多。”
莫远走到剑旁边,把剑从墙壁里抽出来,回头看着她,语调平静如水,“一把赤血剑就想买我夫人的命,武林盟穷疯了?”
这话题转得过于生硬,别说薛凉月,就是来一个普通人也听得出来有猫腻,他手指在桌面上轻敲两下,思绪慢慢沉入血衣门内阁的那些秘闻录中。
小莫愁。
不是邀雪湖畔的那个莫愁女,两人年纪差了十来岁,小莫愁是莫愁的师妹。
准确来说,是莫愁女为救她而死之后,才成为她师妹的。
其中渊源已不可究,毕竟如今距小莫愁金盆洗手,退隐江湖,也已有近四十年了。
至于莫六,这个名字……
传说十五年前,一个叫“莫六”的青年剑客横空出世,连败三大高手,最终朝屠月宗宗主齐衡轩下了战书。
两人在西蜀秃笔翁大战三个时辰,最终齐衡轩险胜,莫六则掉下悬崖,不知所踪。
小莫愁,莫六……
然而……
薛凉月微微蹙起眉,虽然梅花剑他并没见过,但依稀记得,那应当是两把剑,一把“梅花”,一把“梅影”,一把在明,一把在暗。
杜鹃抿了抿唇,她扯过一部分春雨,转身跳上窗框,“后会无期。”
谁知她还没来得及跳出去,一把剑便刺向了她的后背,杜鹃狼狈地躲开,扭头愤怒道:“莫六,你什么意思?!”
“我娘子叫我杀了你,在下耙耳朵,冒犯了。”莫远微微一笑。
半空中,剑锋瞬间虚虚实实笼罩了杜鹃身上六处要害,逼得她不得不从窗框上跳回来。
杜鹃伸手,细密的春雨散开,朝莫远袭去,被那人轻易侧身躲过。
薛凉月捂着嘴轻咳两声。
他站起身,自顾自朝楼上走去,莫远应该看见了他的动作,但不知为何,并没有阻止,反而继续与杜鹃酣战。
客栈内布满细不可见的银丝阵,薛凉月没有内力护体,走得很小心。
最后烦了,左右打量一圈,随手翻起一张大桌朝空中推了过去,桌子瞬间四分五裂。
借着裂开的方向,薛凉月辨清了银丝阵的位置。
使出踏天梯的本事,薛凉月踩着纷纷落下的桌腿桌面轻巧跃上半空,鬼魅似的从银丝阵中钻出。
兔起鹘落间,已然落在二楼的走廊上。
正想神不知鬼不觉逃走,“嗖”的一声,左侧忽然传来分外耳熟的暗器破空的声音
薛凉月微微蹙起眉,很不高兴,朝右侧一闪,顺势一笼,将暗器抄入手中。
定睛一看,颇为惊讶,竟然是七瓣铁莲花。
毒药和暗器是血衣门的立派之基。而血衣门最有名的暗器之一,就是铁莲花。
铁莲花分七种,三瓣,七瓣,九瓣,十三瓣,十七瓣,二十四瓣,以及只有门主能使用的三十六瓣铁莲花。
每一种都象征着门内不同的地位。
它由精铁打造,每个花瓣上都淬有不同的剧毒,见血封喉,只要发出,便是杀招。
薛凉月跟着前任门主看过无数次铁莲花的锻造,对它再熟悉不过。
居然是血衣门的人……
估计在这里等候多时了,就跟这儿捡漏呢。
薛凉月心中冷笑。
他可不会因为是所谓的“自己人”就手下留情,毫不迟疑将铁莲花从底端捏断,反手一扔,七片莲花瓣如暴雨急射,朝暗器掷来的方向飞去。
阴影里跃出一个人,只听叮叮当当几声,花瓣全部被打落在地。
仅靠臂力支出的暗器没多大力道,薛凉月原本也没指望能打中什么,趁着阻住这人的片刻,他侧身一脚踹开旁边客房的门,闪了进去。
暮色四合。
外头已是蒙蒙黑,屋内更是黑不隆冬。
薛凉月刚踏进门,脑后袭来一阵疾风,他下意识将身子一偏,下一瞬,右肩传来一阵剧痛。
“唔——”
薛凉月闷哼一声,一掌迅速击向身后,身后之人抽刀回挡,薛凉月立马收手,拖着肩膀上的刀伤急退向角落。
借着缝隙中漏出的微光,薛凉月看见门后的阴影中站着一个人,一身黑衣,完美地与黑暗融为一体。
手上握着一柄短刀,长约一尺,呈微弧形。
在一片漆黑中,唯有刀面闪着一抹寒光。
……不愧是他曾经带出来的人,能捡漏就不做出头鸟,能围殴就不单挑,能偷袭就不正面刚——好儿郎!
薛凉月别过头,咬牙切齿地笑着,又咳了两声,眼神慢慢沉了下去,犹如沉入一场奇异的梦中。
又仿佛从梦中醒来。
肩膀上的刀伤深可见骨,血滴在地上,渐渐汇聚成了一滩……
他却浑然不觉,连掩饰性地捂一捂都没有,只是站在那里。
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