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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1章 二十三

    春分将至, 天气理应渐渐回暖。

    但从苍州南下进入菅州这一路,山峰融雪,河流化冻, 又远离了业余山的庇护, 气温依旧是冷的。

    从大遂滩出发的百人队赶着马群沿着水源走了□□日, 终于到达衷州边界, 还有百十里就能到达和南方军约定交付的地方。

    贺长期收起羊皮地图,眼看天色不早,便下令不再往前。

    这附近方圆百里就是块大草甸, 众军士赶着马儿在不远处的河流饮饱了水,就把马群圈进背风的山坳里面, 人则在外围扎营。入夜后一支小队分两组轮流守夜, 两人守一个方向。

    贺长期自己每晚都守个半夜。今夜子时刚到,他便从帐篷里出来接替同袍,守后半夜。他坐在火堆旁边,面朝视野最开阔的原野。

    一般来说,越接近任务结束的时候,人越放松。他们整支队伍着甲扛旗, 训练有素,也不会有不长眼的无端来招惹他们。

    但他正因如此, 才反其道而行之, 愈到最后,愈加倍地谨慎。这是他在来西北的路上学到的道理。

    “醒得这么早。”贺平不甚惊讶地走过来,坐下烤火。

    此前送饷银来的禁军们早已带着同袍的骨灰回了宣京, 他却没走, 跟着贺长期一起重新入了伍,吃住训练都在一块儿。

    贺长期和这位大他快三十岁的老兵已经很熟, 应了声,递给对方两条烤热的肉干。

    守夜是很枯燥的活,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同袍起伏的呼噜声。

    到平旦时分,夜色昏沉人也昏沉。贺平就找话说:“贺百总,我一直想问,你说你留在禁军直接就是千户,到西北军中,演习出色才混了个临时的百总,得的还是养马送马这种大家都不屑的任务。你现在有没有后悔?”

    西北军建制,步兵十二人一队;其中队长一名,伙夫一名,弓弩手两名,炮手两名,长枪手、刀盾兵各三名。而后三队一旗,三旗一司,一司设一百总。

    按照等级换算,百总离千户差了两个大级。

    但就这个百总也只是临时擢升,只在此次任务期间有效,任务结束回去还是个小队长。

    “少说这些让人不痛快的,用不着这么醒神。”贺长期埋着头用木棍戳火堆。

    “你就说吧,一点点。”贺平将拇指和食指捏到一起,凑到他眼前,“你就没有一点点后悔?”

    贺长期仰身拉开距离,没好气地说:“有没有都不妨碍我现在坐在这里,”

    贺平无声地咧开嘴,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笑意又有些慨叹似的说:“这么想就对了。”

    说完又有些遗憾,此刻若是有酒,当痛饮一大碗。

    但现在军纪如山不说。玉水城里不止粮价在涨,用烂米酿的鲁酒一壶也涨了几个大钱,这口头之享,不喝也罢。

    贺长期把手中木棍也架到火堆里,闷声道:“禁军和边军就是不同的体系,根本没得比。”

    他侧身到柴堆里拾柴,想把火烧得更旺一些,回头时却忽然定住。

    视线的终点,有两颗荧绿光团,幽幽地闪烁了一下。紧接着,周遭倏地亮起十数颗光团。

    他“噌”地扔了木棍拾长矛,站起来的同时一身肌肉绷起。

    贺平被他惊动,一眼看去,也跟着吓得跳起来。下一刻,他便扯下挂在腰间的号角,鼓起腮帮子一吹。

    急促的军号立即响彻整个山坳,营地顿时被惊醒。

    一口气用完,他换气的间隙才震惊道:“贼恁娘,这里怎么会有狼群!”

    扎营前才查探过,周边没有猛兽的活动痕迹。

    然而此时距离营地十多丈远微微隆起的小坡上,一群半人高的大型夜月狼正盯着他们。

    所有狼前后交错列成一排,在夜里近乎浓黑的皮毛蓬松着,半蹲的动作仿佛随时都能发起冲刺。

    十一只狼的大狼群,先前竟毫无所觉。贺长期陡然想起在马场听说的有人可驱狼为自己所用的传闻,不由握紧长矛,死死盯着头狼。

    睡梦中惊醒的军士们迅速整装集合,纷纷拿起各自的武器列阵以待。

    贺平问他要不要出两个队把它们赶走。

    普通商旅遇到狼群确实麻烦,但对训练有素的百人军伍来说不算什么,惊大于吓。

    贺长期却伸长一臂,做了个阻拦的动作,带着他们一步步往后倒退,到合适的位置才停。然后下令盾兵与枪手间列在前,弓弩手与炮手在后面将帐篷快速拆掉。此次出任务没有带火炮,炮手皆如弓弩手一般,携带弓弩与小苗刀,行动十分方便。

    两层疏密有致的阵型,借着山坳的夹角之势,将马群密不透风地围住。

    营地外围的几个火堆还在燃烧,火苗不时被风吹得东倒西歪。

    狼群没有一直待在原地,弧向地来回走动,盈着绿光的眼睛一直盯着人群。熟悉狼群习性的都知道,它们是在寻找进攻的机会。

    直到帐篷拆完收起,两边依然保持着僵持。军士们只看到有狼,但头儿不叫他们驱赶也不说什么,只是保持戒备;时间久了,离得近的就忍不住问怎么了。

    贺长期解释道:“这狼来得有些蹊跷。畜牲最识利害,这群狼若是一开始没看到我们有这么多人,想打人或者马的主意,在大家出来之后也该跑了。现在还在,总不能开春了都猎不到吃食,那就只能说明有别的原因。”

    有军士立即产生反应:“难道有敌袭?”

    又有军士说:“谁不要命了敢找我们麻烦?”

    山坳里吵闹起来,被影响到的马匹也开始不安地甩蹄。贺平吼了一声,大家很快安静。然后他同贺长期商量:“我带人去试着赶一赶?”

    后者拧着眉考量片刻,点了两队刀盾和长枪手出来,嘱咐:“不要走太远。”

    月黑风高,夜里不好视物,驱狼的过程中也不好探路。

    这片草甸上又分布着潜沼,数量不多,但万一遇到了就容易要命。

    “放心,就往我们来的方向赶。”贺平率领合并的小队,没有骑马,保持着盾枪的阵型,往头狼的方向慢慢接近。

    身后那些马都是身价几百两的宝贝,万一被狼群咬上一嘴或者抓上几爪子,可没多的能补给南方军。

    贺长期叫人取来自己的弓。那是一把十二钧的硬木大角弓,配破甲用的棱锥箭头,弓与箭都超过了他一臂长。

    他快速地卸了箭头,张弓搭箭,为贺平他们压阵。哪里激烈,箭尖就对准哪里。

    贺平等人提着一百个小心,真近距离面对狼群,驱赶起来却比想象中要容易得多。几乎是没怎么费力,头狼便领着狼群逃之夭夭。

    他们追出五六十丈远,看不到那十来条狼的身影才回。

    贺长期仍是满弓待发的状态,直到他们回到他身后,才缓缓回弦。

    “可以啊,膀子不酸?”贺平反手拍了两下青年的胸膛,手背下的腱子肉十分硬挺。

    他这才恍然注意到,对方已经隐约比自己要高出半寸一寸了。看这窜个头的架势,赶上他叔叔也说不定。

    “还差得远。”贺长期说出这话,脸色却依旧不乐观,依旧紧盯着远处,面颊甚至倏地抽了抽。

    贺平忙回头,就见那个小坡上,又冒出了一排绿眼睛。

    “有点儿意思,感情是监视我们,不想让我们睡个好觉呢。”他给气笑了。

    “疲兵之计。果真有人盯上咱们了。”贺长期捋了把头发,拄着矛深呼吸。

    自从选择离开稷州之后,他就没怎么顺过。这让他有时候也会怀疑,自己背着亲长一意孤行到底是不是对的。

    贺平想劝两句,琢磨开口的时候,贺长期已经转身大声下令。

    他沉声说,不管敌人在哪儿,他们想疲敝咱们,那咱们就不能太过紧张。大家可以交替放松,以逸待劳,准备天亮再做行动。

    贺平听完,有些欣慰又有些感慨,便不算再开口了。

    年轻人,无时无刻不在成长,不需太过提点。

    众军士一齐耐着性子等待,随着篝火熄灭,天边泛起鱼肚白,黑暗渐渐褪去。

    狼群依旧巡守在十丈开外,夜里看不清的草甸却变得明晰。

    然而黎明浮现之时,一同降临的还有杀机。

    起起伏伏几轮之外的山坡上,不知何时冒出一段黑色的波涛。它像是忽地披着晨光出现,又像是已经在那里等待了许久,只是此时才撤去蛰伏的外衣。

    “准备战斗!”贺长期背上弓,腰侧一面挎箭囊,一面挎腰刀,握紧长矛。

    所有人都随他一道亮出武器,盾牌立阵,压枪斜刺,弓弩上槽,羽箭在手,眨眼便列好阵型。

    但当那道波涛涌过草甸,让他们看清之后,所有人都在一瞬间升起绝望。

    毛色杂乱体型不一的马,穿绵穿麻新旧不同的人,手携刀锤棍棒之类乱七八糟的武器,都无不昭示着这是一群什么都要拼凑的响马。

    看起来人马都不精良,但架不住数量众多。

    贺长期粗略一扫,人,马,刀,都太多了。

    他们是重步兵,每个小队的兵种构成与武器配备都专为克制西凉骑兵而设。寻常响马当然也不再话下,哪怕两倍三倍人数,他借这个山坳的地势都有信心一战。

    但他们一没有带火器,二则面临的起码是十倍之敌!

    “敌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故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他喃喃念道。面对滚滚而来的响马,踏起草屑尘埃乱舞,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这是汇聚了多少支马匪。不妙,大大的不妙啊。”贺平也看懵了一会儿,而后攥紧矛杆看他:“你是头儿,你说怎么办吧?”

    所有军士都看向贺长期,一齐高声道:“请百总下令!”

    他们大都三十多四十来岁上下,在军中待了许多年,见过许多场面,不像新兵一样容易慌乱。

    这给了贺长期极大的勇气,让他能够竭力保持住镇定,举臂吼道:“两翼前张,中坚后退,列曲阵!”

    军士们立即变阵。里层的弓弩手把所有帐篷与器具堆到一起,堆成一条矮墙,隔绝了里面的马群。而后他们傍着地形拉开,列成一道凹如圆弧、形如口袋的曲阵。

    贺长期与贺平按着站在阵前,与曲阵两端连起来就犹如一道弓的弓弦。

    他也想过要不要上马一搏,但他们既不擅长马战,又不熟悉地形。

    他们严阵以待,响马们走到昨晚狼群所盘桓的那道山坡上,却不再往前了。

    狼群亦不再盯梢,集中向领头的一匹大马,围着马转悠。

    倚在马背的人打了个响指,不一会儿,有两个人扛着麻袋从后面小跑出来,协力将麻袋扔向狼群。

    麻袋尚在半空中,一段带血的肉骨头就飞了出来,被头狼一跃叼住。

    这人看了几息群狼吃血食,又转眼瞅向对面全力戒备的西北军众,手一张,就揪住了旁边马背上的人的耳朵,扯向自己。

    “怪不得说是狗头军师呢,瞧瞧你这法子,有个鸟用。”他慢哒哒地说:“让老子的狼崽子们忙活了大半夜,这些狗日的官兵都还这么有精神,老子能捡你娘的漏?”

    “狗头军师”是个瘦弱的落魄中年秀才,差点被扯下马去,立即“哎哟”叫唤着讨饶道:“大王您轻点儿,轻点儿,人家毕竟是正规官军,西北军呢,哪能像其他马匪一样好打……”

    “你也是个狗日下的,不过说得还有点道理。”大王“啪”地松手,再“锵”地一声拔出大刀向前一抡。

    秀才差点被削掉半边脑壳,吓得魂不附体,抱着马脖子好半天才定神。

    大王洪亮的嗓门响起:“喂,你们这里的老大是哪个?我看你挺聪明的,不如跟我混吧!”

    他手中的大刀在贺平与贺长期之间来回移动了两次,便指着贺长期不动。

    “就是你?你也不想你这么多兄弟都死在这里对吧?”

    贺长期注视着这人。应当是二十多岁的年纪,身材高大得好似随时能把□□马匹压垮,形容粗犷,右眼上一道绽开的疤痕,更衬得整个人凶恶无比。

    他右手握长矛往前一送,矛尖亦直指对方,“你是何人?这么大的口气,也不怕熏死你自己。”

    后者却反手将大刀扛到肩上,一撩额发,嬉笑道:“苍州牧野镰,人送外号‘小狼王’。哎,就是我。”

    贺平哈哈大笑:“又带‘野’字又带‘小’字,能是什么英雄好汉?”

    “我这个‘小’字,是有来头的。”牧野镰没有被轻易激怒,侃侃而谈:“你们又是谁?”

    贺平看他反应,心知此次不能善了,冷笑不答。

    贺长期却抱着微渺的希望自报家门:“遥陵贺长期,与众部皆为西北军中军帐下第五营所属。目前正在执行任务途中,尔等意欲何为?”

    那些在来西北的路上被装进坛子里的骨灰,是他心中永远迈不过去的坎。西北军在西北就是面旗,如果用它能保住部下性命,哪怕是他在军中从不愿意主动提起的家族,此刻也毫不介意绑在一起。

    对面的秀才听了,有些惊讶地对牧野镰说:“大王,遥陵贺氏是贺大帅的本家。”

    牧野镰:“什么陵?什么本家?”

    秀才擦了下冷汗,说:“就是这个贺长期很可能是贺大帅的亲子侄。”

    “哦。”牧野镰明白了,然后反手甩了秀才一巴掌,“这么重要的消息,事先怎么不查清楚!”

    他皱起眉头,刀疤裂成两条诡异的斜杠,但很快又重合成一条直线,看着贺长期大声说:“我知道你们都是西北军出身,看不起我们这些半路出家的,正常。”

    他催马向前半步,“你们都是好汉,我也不想为难你们。投降吧,把那些战马都交出来,我就考虑考虑给你们留个好下场。”

    果然是为那两百匹战马来的。那点微渺的希望转瞬就破灭了,贺长期怒道:“你休想!西北军没有投降的孬种!”

    牧野镰对着他端详了片刻,点头道:“也是。让你们投降做俘虏,你们心里都怕被戳脊梁骨,肯定不愿意。”

    他琢磨了一会儿,说:“不如加入我们得了,我再派人四处散布你们已经死了的消息,这样就不用怕被军中知晓唾骂。你们能活下来,我如虎添翼,两全其美啊!”

    贺长期也止不住冷笑:“落草就是寇,我西北军人固可一死,但绝不为寇!你们想要战马,来战便是!”

    身后一众军士纷纷呼喝响应,手中武器抖动,串连出齐整又雄浑的音调。山包与草甸都随之震动。

    牧野镰也被震了震,但随即夸张地叹气:“这天下就要大乱了,还在乎什么兵啊寇的?我看你们眼界才是小了。”

    贺长期喝道:“天下大局,岂是你小小马匪可以妄议的!”

    “大局小局的,老子确实不懂。”牧野镰放下手臂,大刀垂在身侧,抬着下巴说:“但去年冬天,北域那么大的雪,人和牛羊那都是成片成片的冻死。我这些做马匪的兄弟都打劫不到粮食,只能来投奔老子,更何况那些普通人呢。”

    他本是苍州数十支马匪中较大的一支,但因为手腕狠辣,又因机缘巧合屯了不少粮食。去年冬天仅仅三四个月的时间,便迅速壮大,将整个苍州连带菅州的马匪都收拢到麾下。

    若是平常,他想兼并其他山头,少不了一番血拼。但去年北域的雪实在太大了,与冻死鬼饿死鬼相比,做他的手下可太有福了。

    但饿痨鬼收编得太多也会拖后腿。就比如这次行动,他本想半夜偷袭,但手底下不少人有雀蒙眼,夜间就是个半瞎子,才不得不想法子拖到天明。

    若是他的部下也如眼前这些西北军一般,有勇武有智谋,还全副武装。那别说苍州菅州,拿下西北所有响马,整编成一支杂牌军,也不成问题。

    至于会不会开罪西北军,他无所谓。因为他知道西北军囤兵仙慈关,轻易不能离开,只要他别想不开凑上去找打,那西北其他地方还不是想怎么逍遥就怎么逍遥。

    “兔子逼急了会咬人,狼饿急了可以像狗一样跪着舔剩饭,人饿急了自然也可以杀人、吃人。”

    牧野镰张开双臂示意贺长期看自己身后那么多的兄弟。秀才再次抱住马脖子躲他的大刀。

    “你看这么多人饿得要死了,只能做马匪,那是不是说明这世道不行?世道好的时候,马匪少,做马匪也没前途。但现在世道不好,那机会可不就来了?”

    他抑扬顿挫地劝说起来:“小贺将军,你看你手底下才这么点儿人,还被派来做送马这种粗活,没被重用吧?我都替你可惜啊。”

    “你这又有武力又有脑子,若是加入我麾下,我肯定让你当二把手。手下这几千弟兄,都可以听你随意调遣,不比现在的窝囊样要强出几里地来?”

    “到时候我们再一起收拢西北响马,成立马帮,当个土皇帝也不是没可能啊。到时候何须看人脸色,就连官府放屁,也不稀得理会!”

    他豪言一番,最后盯着贺长期,激动地握拳道:“能做土皇帝还做什么小喽啰!你说是不是?”

    贺长期沉默不言。他一晚上没怎么睡,双目渐渐爬上通红的血丝。而牙关咬得太紧,以致面部控制不住地颤抖。

    “小贺将军。”他身后有几名军士不约而同地出言叫他,语气隐含复杂的担忧。

    贺平也分神盯着他。

    殷侯之于西北军,已如一族之长,一家之父。人人敬仰爱戴,哪怕比他年纪还要大些的士兵,也真心地视大帅为长辈一般维护。随着漫长的年岁过去,殷侯一如既往,亲军对他的信赖与尊崇却越发稳固,发展到了连姓氏也不容被玷污的地步。

    贺长期闭了闭眼,左臂向后一张,“保持阵型!”

    随即一划长矛,张手前握一截,怒发冲冠地喝道:“我贺长期虽人微力薄,但自认行事问心无愧,可顶天立地,你羞要辱我!”

    牧野镰的眼睛却亮起来,收刀回鞘,拍掌道:“好,好,好!果真英雄!”

    他随即搓了搓手,低下声安抚一般道:“放松放松,小贺将军,你把你自己和你的手下都搞得太紧张了。”

    贺长期怒目以对,眼瞳愈发充血。

    “你们没胜算的。”牧野镰认真道,带着些轻松的笃定:“我十倍人马围住你们,你们没水没粮,还要防备我们,要不了两天,就会崩溃。虽然有些可惜那些宝贝马肯定会掉膘,但有青草啃着,死不了,养一养也就回来了。”

    贺长期自然也十分清楚,目前形势对己方来说就是死局。只是对方目的是那两百匹战马,一交战必定殃及马群,所以才没急着围拢推进。这给了他们喘气的时间,也让他们承受着随时间加倍的煎熬。

    兵家胜例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但如何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心中绝望不已,然而绝望之余,开始飞快地思考哪里才有一线生机。

    就算保不住马,能保住人也总好过什么都保不住。

    牧野镰传令手下弟兄们都放松状态,起灶做炊饭。然后再次游说:“小贺将军,我猜你肯定想脱身的办法呢。但我这个人做事就讲究一个‘周全’,你们没人能偷跑出去,也就不会有援兵。所以还是好好考虑要不要投降吧,投降越早受的罪越少。”

    此时,狼群正好分食完那一麻袋血肉。但除了头狼,其他都处在半饱的状态,又再次围上了牧野镰的马。

    他忽然有了个主意,指着群狼对贺长期喊:“小贺将军!这样吧,我这一支狼群是腊月收的,看着也差不多养肥了,就是不知道战斗力如何。小贺将军要是能单挑打赢它们,我就放了你的下属们,如何?”

    贺长期闻言,看向狼群。

    朝阳从东方的云层里泄出丝丝缕缕霞光,群狼在霞光里露出真面目。除了四只尚未成年的小狼,其余七只狼都壮硕无比,头狼尤其巨大,直立估计比人还高。

    “那可是大狼群。”贺平对他说:“没必要送死。反正咱们早晚都是死,不如一起,黄泉路上也好搭伴儿。”

    贺长期摇头,上前两步,将长矛插在土里,沉声问:“当真?”

    “你说呢?”牧野镰放声大笑,用马鞭挥赶狼群,“去吧,崽子们,把那个男人的头颅给爷爷叼回来。”

    头狼盯着贺长期,试探着向前迈开爪子,群狼跟随首领一齐行动。

    一步,两步,按到第三步,便倏地像炮弹一般冲下山坡。

    十余丈的距离对于夜月狼的体型来说,只需要六七步便能到达,奔跑冲刺状态下几乎是瞬息而至。

    “别插手!”

    贺长期低吼着一埋头,便将大弓拿到手里,再一抬头,锥头羽箭已搭上弓弦。弓与箭尚留有残影。

    他一下将弦拉到不能再拉的幅度,臂上肌肉瞬间暴涨,两根捏箭的指腹渗出血来,临到极限,才将手指微微一张。

    ——利箭劈风斩光离弦而去。

    头狼恰好扑下来,箭矢擦过它尾巴绒毛,“嘟”地穿透了它后面一只跃到半空的狼首。

    沥着血的箭头被牧野镰一刀砍落,那只额头多了一个血洞的母狼才轰然倒地。两只小狼回头绕着它悲鸣。

    牧野镰没有看母狼,而是低头盯着断掉的箭簇,它在草丛里滚了几圈,一路都是四溅的血迹。

    贺长期那一箭从一开始就对准了他,若非母狼替他挡了,那溅的就该是他的血了。

    他被骤然惊出冷汗的身体这才回温,但他丝毫不恼,眼里光芒甚至越发炽热。

    他叫手下把那支箭头捡起来给他,他用破布垫着箭头捧在手里,看向贺长期,大叫道:“这他娘的才叫弓箭手啊!”

    贺长期只来得及射出一箭,便立即扔了弓。

    因为头狼已经扑到他面前。那巨大的身躯遮挡了光线,所投下的阴影铺天盖地一般,比之在头顶扬蹄的战马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是寻常人,这一吓便定要骇破了胆。

    他却不避不让,双手拾握起长矛,就像面对冲锋而来的骑兵一般,用尽全力向前刺出长矛。

    步骑对抗,一拼阵型,二拼胆量,三拼力气。

    换成人与狼,想必也不过如此,且一个人还不用稳固阵型。而剩下的勇与力,他贺长期,一样不缺!

    头狼却如人精,一爪子打歪了矛棍,擦着他落到他身后。

    幸而他闪身及时,才没被抓掉皮肉。

    在后边的贺平下意识攥住自己的矛,想起他先前的话才忍着没挥矛上去。然后撤开几步,“小心!”

    其后两只公狼毫不给猎物反应时间,接着头狼的进攻节奏一齐扑上去。

    长矛因头狼那一爪尚在震颤,贺长期拼着虎口裂开,攥紧棍身,横矛一扫。矛棍打到第一只公狼身上,将其在半空中生生横移三尺,与第二只公狼叠到了一起。但到这时,矛棍便如陷泥沼,再难移动。

    贺长期不愿就此收手,步子一撤,腰身一沉,咬着牙加大力气一寸寸地推。

    堂堂贺氏子弟,西北军士,还能比不过畜牲不成!

    他咆哮一声,软木做的矛棍猛地崩裂两半,他手中那一段反弹到他身上,迫得他退后几步。那两只公狼交叠着摔到一起,他也撞到一只欲意从他背后偷袭的小狼身上。

    那小狼一口咬到他肩膀上,他一身铁甲,反教这畜牲崩了牙,嗷呜一声,就要退开。

    自从出了那座山谷,除非沐浴或者疗伤,他从不卸甲。哪怕睡觉,也宁愿枕着铁板。

    说时迟,那时快,他抓住这只小狼的尖腭,将那半截矛棍狠狠掼入其侧颈。而后将疯狂挣扎的小狼,伸臂抡向第三只扑上来的公狼。

    随即拔出腰刀,砍向左手边撺将下来的第二只母狼,一刀便砍到其头颅上。母狼吃痛扑空,落到他身后,他旋身补上一刀,砍得这畜牲的后颈皮肉翻出,只伏到地上哀叫,再战不能。

    先前那两只摔到一起的公狼爬起来后,与头狼一道从三个方向掀来。贺长期躲开头狼,提着腰刀迎向另一只公狼,一刀砍下半边狼头,再战第二只。他将刀使得如剑一般密,专往狼的脖颈腹部劈砍,双目赤红,比群狼还要疯狂。

    他很快抓住机会一刀下去,那刀却卡进狼骨头里拔不出来了。卷了刃的刀与废铁无异。他毫不犹豫地撒了手,一脚踢开那只狼。

    从长矛断到腰刀崩,不过十几息的时间。

    于贺长期来说,每一个呼吸都危机四伏、漫长无比;于他身后的贺平等军士来说,亦煎熬无比,只恨不能立刻出手帮他。

    但对另外那帮马匪来说,却是看个刺激,只觉时间短得很,尚不够秀才从身上找出一块干净的好的手帕。

    牧野镰亦目不转睛地盯着贺长期,看他顷刻间就宰了自己养过的五头狼,激动地为他鼓掌叫好,“小贺将军!猛士啊!还有六只,干掉它们!”

    “贼恁娘的畜牲!就该剿了!”贺平听见这话,忍不住骂道。

    贺长期没有反应。他心跳得厉害,“咚咚咚”地从胸腔震到他脑子里,几乎盖过了外界的所有声音。

    狼群还剩一只头狼,一只母狼,两只公狼。再族群同伴接连毙命之后,它们没有再急着进攻,而是选择将猎物围起来,小心地进行每一步动作,等待下一个机会。

    贺长期与它们周旋,一直盯着头狼转移脚步。他没了长矛和腰刀,就取了两支羽箭攥在手里做武器。

    太阳只升起了一会儿,就隐进了云层。天光彻底晦暗下来的那一刻,他无意识地微微一晃神。

    就在这一瞬间,群狼暴起。

    贺长期立刻回神,心跳几乎都被吓停了。

    他知道不能躲,此时越害怕死得越快。却也没有向先前那样针对头狼,而是冲向了那只最弱的母狼,迎着张到面前的血盆大口,将棱锥箭头插进了母狼同时暴露出的喉咙。

    他抓着母狼的头颅将羽箭插得更深,同时将狼身摁向地面,后背立即挨上了几爪子。哪怕有铁甲保护,力道依旧震得他胸腔发疼,向前扑倒在那只母狼身上,再滚到身侧。

    离他最近的一只公狼便咬向他脖颈,他脖子一缩,双手抓住狼嘴捏合到一起再换做单手。去捡羽箭的时候,那只小狼钻进空隙,要咬他的手,他一扭,就咬住了他的手臂。

    哪怕有护臂,那巨大的咬合力依旧令他臂膊巨痛,差点松开了手中捏着的狼嘴。

    他的同袍们吓得血色全无,纷纷向前一步:“小贺将军!”

    “别动!”贺长期大喝一声,牙关咬出血来,忍着痛绷紧手臂,扛着小狼的力量,另一只手将羽箭捅进了公狼脖子,再用力贯穿。然后才去抓住小狼的头顶。

    小畜牲感受到恐惧欲退开,已经来不及。贺长期毫不迟疑地拧断了它的脖子。

    他趁着这短暂的间隙大口喘气,将手脸上的涎水都蹭到母狼的皮毛上,然后才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只剩一只头狼一只公狼,都缩着身躯,在比先前远一些的位置盯着他。显然它们已明白敌强己弱,心生退意。

    “怕什么!他已经要不行了,就是强撑的!”牧野镰不高兴地喊道。但畜牲再机灵也听不懂人话,那两只狼仍然在犹豫。

    他便俯身捡了块石子,掷到头狼身后,。

    头狼刨了刨脚下土地,嚎叫一声,随即前爪按地,弓起脊背。

    贺长期手伸到腰侧去摸羽箭,谁知箭囊已经空了,那剩下的几支羽箭不知什么时候遗落在什么地方。

    他什么武器都没有了。

    他脑子空白了一瞬,随即握紧双拳,举到身前,摆开架势。

    没有武器也没关系,他还有一双手,他从小练到大的一双拳头。

    “贺家拳。”贺平低声叹道。

    他也摆开架势做好准备,决定忘掉贺长期先前的吩咐,不论怎样,只要人一有危险,他就立刻冲出去救人。

    头狼迟迟未动,贺长期却先发制敌,主动扑向对方面门。

    头狼不得不也扑上来,亮出尖牙利爪,势必要与这只猎物撕咬一场。

    临到照面,贺长期却扭身一躲,和头狼错开。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揪住狼尾巴,在头狼回转身体之际,使出通身之力将其掼到地上。那一下让他脱了力,之后的一切几乎都是本能。

    他骑到头狼脊背上,双腿死死夹住粗壮的脖颈,再不让它有翻身的可能。然后提起拳头,不惜力气,只顾捶打,一拳一拳下去,直到再也提不起拳头。

    最后一只公狼根本不想与他打,转身狂奔欲逃。

    “畜牲哪里走!”牧野镰怒道,拔出大刀,甩向那公狼,没入狼腹。公狼仍欲奔逃,跑了几步,腹部伤口裂开,鲜血淌了一路,然后忽地倒地,再无生息。

    “小贺将军!”贺平上前制止贺长期,“别打了,这畜牲已经死了。”

    后者慢慢回神,这才发现,头狼已经趴伏在地,眼耳鼻口都淌着血。

    血腥味飘散开,几只马儿开始咴咴地鸣叫,贺平等人没精力管它们,都紧张地盯着

    贺长期借着对方的搀扶站起来,只觉力气随着汗水一道流失。他甩了甩头颅,发觉左手尚能动,右手已经一下也动不了了。

    “我没事。”他哑着嗓子说,然后看向对面山坡上的马匪,“我赢了吧?”

    “啪!啪!啪!”牧野镰歪在马背上,毫不吝惜掌声,甚至朝他比了个大拇指,“对,小贺将军你赢了。”

    贺长期只觉说话如上刑,但不得不扯着嗓子让声音大一些,“那你能放我这些部下离开了吧!”

    牧野镰却一脸遗憾地摇头:“不行,你们不能走。”

    “本来我是打算只要战马,然后放你们走的。但小贺将军宰了我一支狼群,还能好好地站着,实在是太强了。你这么强,该跟着兄弟我干票大的。兄弟我怎么舍得放你走呢?”

    第202章 二十四

    “啪。”

    贺今行放下笔, 将签好的证明文书递给衷州府的胥吏,又接受了一些问询,那一批带着纯硝的货物便得已继续发往云织。

    离开府衙的时候, 雨还没停, 但小了许多, 轻飘飘地洒着。

    他却没有跟着商队回去, 也没有去找脚店留宿;而是骑着马,打着油纸伞,出了北城门, 向距此最大的草甸而去。

    按时间,西北军送马的队伍应当今天就能到达衷州。

    他特意算好今日过来, 就是想顺道见一见他大哥。冬天的时候想着除夕就能见面, 所以没有写信,却意外错过了。

    然而当他走了一下午,到达王义先所说的那片大草甸边缘,却并没有看到一个人一匹马的影子。

    这边植被多沙尘轻,就连空气都清透许多。他心中却升起不好的预感,往前再走了几里, 依旧不见人烟。

    两边山峦变得低矮,起伏缓慢许多, 村居和百姓踩出的土路也渐渐消失。

    贺今行便知道从这里开始就有潜沼存在, 不敢再随意骑马乱走,下马折了两根长树枝绑在一起。戳过了是结实的土地,才牵着马往前走。

    不知何时, 烟雨散去。夕阳迟挂天边, 一片稀薄的霞光洒在无边的青草地上,亦真似幻。

    贺今行忽然看见前方有旗帜飘扬的时候, 还揉了下眼睛,确定没有看错。他飞快地接近,看清那是一面玄底白边的白虎旗。

    南方军的人都到了,为什么大哥他们还没到?

    旗下有一小股约摸百十来人的队伍,马匹都放在一边,着藤甲的军士们背朝他排成了几排,似乎在做什么。只听一声齐喝,所有人都倒退一步,气氛肉眼可见地松散下来。

    很快一名放哨的军士也发现了他,大声汇报有一个人牵马接近。

    其他军士们排排地转过身来,让到两边,露出最后一排的人。

    什么人独自到这荒野来?顾横之刚刚救出两个陷进潜沼的部下,微微皱眉,回身看去,却骤然愣住。

    他身旁的游击将军还在粗着嗓门指挥:“愣着干啥,不晓得接着怎么办咋地?赶紧把他俩衣裳扒了,换干的啊!还是咱们这藤甲厉害,在西北这个鸟地方都能发挥作用,二公子你说对吧?噫,这谁,西北军?不可能一个人吧?不像啊。”

    “啊。”顾横之简单地应了声,又补充上一句:“是我朋友。”

    “啊?”游击将军稀奇地仔细看向来人,二公子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也能遇到朋友?

    就见来人一身短打,一手牵着马,一手攥着根拼接的长棍。速度不慢,脚上靴帮却没沾多少水露草屑,是个惯走野外的练家子。这是他的第一印象,所以他才以为对方是西北军的人。然而再一细看,这年轻人面相挺俊,气度平和,通身不见丝毫杀伐之气,不像从军之人,更像是一个柔弱书生。奇也怪哉。

    他疑惑间,他家二公子已经高高举起手臂,一边挥手一边迎上去:“今行!”

    “横之?”贺今行亦惊喜非常,牵着马快步走过去,拍了一下对方的手掌,意外地说:“竟然能在这里见到你。”

    顾横之抿唇笑了笑,没有说为什么,转身向大家介绍,“小西山同窗,贺今行。”

    刚走过来的游击将军本习惯性地准备替他当传话筒,结果还没张嘴,话就被抢了,顿时觉得有哪儿不对劲。

    贺今行抱拳对他们和左右军士解释:“在下时任净州云织县令,因公务到衷州,才路过此地。不知诸位这是发生了何事?”

    还真是个书生。游击将军先瞅了一眼顾横之,见他没打算开口,又根据他这态度估摸着此人应该是可以信任的,才说:“问题不大,咱们两个人不小心掉水沼了,现在已经被捞了起来。”

    “嗯,这一片有潜沼分布,但不多,也不大,基本都在低洼处。你们不知道才中招,知道了应该很好防备。”南疆的地形最为复杂,沼泽之类的小块水域比西北多得多,看他们身上能浮水又透气的藤甲就知道,这片藏着潜沼的草甸对他们并不会有多大影响。

    贺今行又问:“那你们接下来的打算是?”

    游击将军又瞅向顾横之,后者微微点头;他心道,您和这位同窗关系这么好的吗?嘴上同时说:“我们也是在任务途中,但还没对接上,要去找任务目标。”

    他只说了个大概,顾横之直接道:“我们与西北军约定今日在此交付马匹,但贺长期迟到了。”

    游击将军傻眼了,行军任务的具体内容岂是能轻易告诉不相干的人的?

    但他二公子不可能不知轻重,更不会随意地泄露军机,于是他颇觉古怪地顺着随口说:“西北军那边是步兵,步兵嘛,就是慢得要死。”

    “不可能。”贺今行立即反驳:“我大哥他们行军严密,纪律第一,若非意外,绝无延误可能。”

    看着周遭除了顾横之都不掩惊讶的众军士,他跟着解释:“我大哥就是贺长期。”

    游击将军想到对方也姓“贺”,顿时明白了,“怪不得,你也是贺大帅的子侄,一家人呢。”南北三方边军,统帅互有交情,底下互相看不起。对于南方军的人来说,西北军值得尊重就贺大帅一个人。但贺长期因为在摧山营里待过,年末大比和顾横之一起助摧山营夺魁,站在这里的人都是知道的。贺长期是条汉子,那他的兄弟想必也不孬,众军士便对贺今行天然升起些好感。

    贺今行闻言,微微笑了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这游击将军再看自家二公子眼皮都不带掀一下的模样,显然是早就知道。他琢磨了一下,刨开都是同窗不说,他想到刚一见面,那贺今行说的“竟然在这儿见到你”,是“你”而不是“你们”。也就是说,他知道他们南方军会出现在这里,只是不知道二公子也来啊!

    那人家都知道的事确实没什么好瞒的,他咳嗽了两声来掩饰尴尬。但随即又想,和他二公子关系好就是和他们关系好,都是穿一条裤子的兄弟,有什么好尴尬的!但顾及到这是位书生县令,还是尽量斯文道:“那小贺大人是觉得出了什么问题?”

    “能让他们延误的,无外乎天灾人祸。这个时间从大遂滩下来,可能遭遇的大一些的天灾只有凌汛。但不管是什么,我今日在衷州府办事,特意打听了一下,未听只言片语提及哪里遭了灾。”贺今行隐隐蹙着眉道:“我怀疑他们遭人拦截了。”

    顾横之显然也有此看法,目光从他眉心上扬到天空,下令道:“救援宜早不宜迟。稍作休整,连夜行进。”

    “是!”众军士齐声应道,轮流饮水吃干粮,又喂马刷马。

    游击将军则拿出一张舆图,摊开来,正是脚下的甘中路地形图。但绘制简易,只有大概的山脉河流与城镇。

    顾横之看了片刻,在衷州到苍州的山水脉络之间接连点出好几个位置,“埋伏点。”

    山谷密林河湾,都是适合伏击的地方。

    “苍州卫大营,菅州卫大营。”他又点了点舆图上两个没有任何标记的地方。

    这张舆图没有标记,但他家中的山河图上有。而图上的山河、城池、关隘,兵营,皆在他心中。

    贺今行明白他的意思,是将距离两座州卫大营较近的埋伏点排除,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两个区域。

    “疲兵易挫。”顾横之的指尖接着从菅州腹地划到衷州腹地。

    兵家常言“疲兵莫用”,用一支疲劳的军队执行军务,效果会大打折扣。但相应地,在地方军队因行军疲惫不堪的时候进行突袭,就很容易打败对方。如果是他拦截西北军的人,一定会选择在对方行军进程大半人马疲累的时候出手。

    游击将军跟着二公子的思路走,下意识想说那就只剩三个埋伏点了。

    却听身边另一位青年先一步说:“但他们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有,多半是被包了饺子,一个也突围不了。按照惯例,白日行进有前哨探路,我相信他们绝不会被包圆,因此,我倾向于对方是夜里动的手。”

    得,他这废话不说也罢。他又往肚腹里搜刮了一下,想说那不是只要找到这支西北军夜里扎营的地方就行。

    又听顾横之开口道:“可知脚程?”

    “新马钉掌不宜多走,一日大约百里左右。”贺今行也养过马,大略知道一些。说完看着舆图,用目光划出无形的路线,然后在尾端指出两个地方,“他们近两日应该就在这附近扎营宿夜。”

    顾横之轻轻颔首,目光安静地落在他身上,“先找近的。”

    “这片草甸的大概范围。”贺今行在舆图上画了一个大圈,圈中一条河流蜿蜒横斜,正经过他先前指过的一个宿营地范围。他指尖点上那一点,“歇马要水要草,就是这里。”

    顾横之对游击将军道:“整装,准备出发。”

    却见对方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盯着他俩,他微微偏头表示不解:“嗯?”

    “没事儿没事儿,末将这就传令。”游击将军终于有开口的机会,赶忙说道,仿佛为证明自己还有用处一般,说完就去办。

    而后一边叫人一边心道,大帅看自己经验老道才叫自己一起来,说是路上照看着些。但这一路他能照看个啥?二公子一应判断老辣得不比他差,好在话少些,他还能当个捧哏。现在再加个新来的小贺大人,他接话的余地都没了。

    还是早点办完事回横海吧。

    不过在此之前,得把那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他们南方军要的东西动手的孙子给解决了,然后再把那些竟遭宵小暗算的西北土兵嘲笑一番。

    众军士很快整装完毕。先前四散开的十多名军士,抓了好几只旱獭、野獾、野鸡之类的野物回来,用长长的一截绳子绑住它们的身体或爪子。

    贺今行看到两名军士骑上马过来,各牵了几只在手里,先行起步。才恍然大悟,他们是要用这些野兽探路,避开潜沼。

    野兽本就比他们熟悉地形。几只野兽一起,有一定重量,不会出现野兽能过,人马却陷进去的情况。就算出现问题,两段距离也足够他们反应。

    “走。”顾横之驱马到他旁边。

    “好。”贺今行也翻身上马,拆了拼接的长棍,没急着扔,顺手插到了背后的马褡子里。

    斥候开道,众军士在其后沿路快行,无一人发出多余的声音。入夜后,亦只有打先锋的两名斥候才甩燃了火把。

    南方军人马皆是轻装,马匹踏在青草地上,松软的泥土吸收了大部分的声音,近听才有沙沙声。

    贺今行与顾横之并肩而行,既为他大哥与众同袍忧心,注意着前路与两边景象,也观察着这些南方军士们。

    虽然西北与南疆地域天差地别,但任何优秀的地方,都值得学习并借鉴。

    顾横之也注意着他,但并非像他一样正大光明,而是悄无声息地,用眼角余光笼罩着他。

    星斗指引方向,夜风穿梭过肩膀,这一片天地静谧得恰到好处,令他心底也生出像银河一样清浅的欢喜。

    而在他们行进的终点,几十里外的山坳,被围困了一整日的西北军情况却并不乐观。

    军人的耐性让他们依旧坚守着曲阵,但只要是人,就都由血肉铸成。一个日夜没有进食已让他们饥肠辘辘,长时间高强度的保持戒备让他们的精神十分疲劳,身体尚未受到伤害,脑子已经突突地发疼。

    最严重的则是孤身与狼群作战之后的贺长期。

    他卸掉了右臂护甲,衣裳也撕掉了。因为整条手臂都肿起来,涨了好几圈,青紫暗红交错,十分骇人。而他一双手,手心手背都皮开肉绽,稀烂一片。

    还好白日里下了一场时间不短的雨,不至于没水喝。但也正是这场雨,帮贺长期熬过手臂胸腔的灼烧之后,雨一停,却让他的身体变得更加滚烫。

    贺平又找了个接满雨水的水囊递给他,然后把手贴上他的额头,一下就被烫得缩了回去。和日落时相比,他发烧更加严重了。在初春天寒地冻的夜里,却像一尊烧得极旺的火炉。

    贺长期一直坐在曲阵中心,升起的几个火堆都离他远远的。他左手接了水囊就送到嘴里灌,手上那些伤口已经感觉不到痛楚。

    贺平不知该怎么办,急得手足无措。他就是个武夫,治病救人是一点也不会,只能拍脑门儿说:“要不你把胸甲也脱了算了。”

    贺长期仰着脖子灌水,除了喉结耸动,就像一座雕塑。

    “别犟了,脱了甲好散散热气,小心烧成个二傻子。”贺平越说越觉得对,干脆上手帮他脱。

    他挣扎了一下,但因大半个身子都不好动弹,自然是挣不过对方的。

    贺平也顾忌着他身上的伤,怕自己手重,但还没怎么弄,那一副胸甲就忽然裂开,七零八碎地滚落一地。

    一些甲片上还有爪痕——原来早就被狼爪子抓烂了。

    贺平的眼睛忽然就酸了,使劲眨巴两下,又狠狠吸了下鼻子,才止住。

    懦夫才流马尿,而西北军没有懦夫。

    贺长期灌完一整囊的水,才感觉嗓子里的火稍微灭了些。他看到贺平的反应,叹了口气,再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他的嗓子大概烧坏了,说不出话。

    对面的马匪在白日就扎起了帐篷,一副要困死他们,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模样。

    此时忽然起了响动,却是牧野镰从他的大帐篷里出来了。他那些拜把子兄弟都睡了,没一个像他这么精神的。

    “小贺将军!你怎么样了?”他声音依旧洪亮,语调游刃有余甚至有些高兴,手搭凉棚试图看清他们这边的景象。

    但因为贺长期身边没有篝火,坐在一片黑暗中,这么远的距离只靠星光是看不清的,顿时有些讪讪。

    贺平大骂了一句,“贼狗攮的□□脸,要你假惺惺,滚!”

    “怎么是你这老牛皮骂我呢?”牧野镰听了,不高兴地问:“小贺将军人呢!”

    对面却不回话了。他抱着双臂,又眺了两眼,琢磨着贺长期肯定不太好,就转身把秀才叫出来,低声道:“去把我收的那堆药都拿出来。”

    秀才大惊失色:“啊?大王你要救那个当兵的啊?”

    “他要是死了,那老子还围他干什么?”牧野镰看傻子地看着他,见他没反应过来,一巴掌招呼上去,“不然以后是你替我打仗呢,还是你能让他的尸体像他白天一样勇猛?”

    秀才被打懵了,好一会儿才疯狂点头:“大王高见,打仗肯定得当兵的去,小的明白了,小的这就去。”

    他钻进帐篷里,很快抱着一大包药瓶药罐出来。

    牧野镰翻来翻去地挑挑拣拣出几瓶,又撕了一大块包袱皮,把这几瓶药包了几层系好。

    秀才忍不住好奇道:“大王您还懂玄黄之术?”

    “什么术?”牧野镰瞥他一眼,转身又去叫小贺将军。

    他挑的药瓶都是看起来就贵的,送人东西可不就得送贵的?至于里面的药粉,应该都差不多吧?反正他看那些郎中上药也都是随便拿个瓶子倒。

    “小贺将军!我看你这状况不太好啊,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儿,那兄弟我可得难受死了!”牧野镰试着向对面多走了两步,喊道:“兄弟特意给你找了些药来,你先用着,可别嫌弃!不够还有!”

    他说完,用力将手中那一包药抛过去。

    “你别怪我之前反悔啊,我是马匪嘛。马匪不无耻,那还怎么做马匪?是不是?你我日后做了兄弟,你就知道当马匪不容易,咱们得互相理解是不是?”

    贺平看着那包药落在不远处,实在忍不住了,对贺长期说:“这畜牲脑子有病吧?”

    后者没法儿接他话,他盯着那包药,犹豫好久,跑过去捡了回来。然后打开包袱,药瓶上都没写名字,就扯了瓶塞一个个地闻。

    他跟贺冬搭档多年,终于体现出了一点好处,至少闻得出常用的几种伤药气味。

    他挑了一瓶止血化瘀的药,凑到贺长期身边,“我给你试试。”

    贺长期挥开他的手臂,好在他瓶子捏得紧,没有被打落。

    “我也不想用他的东西。”鼻子又开始发酸,贺平忍着说:“但你这手都要保不住了,别犟啊。”

    贺长期摇头,侧身躲开他倒的药,药粉都洒到他破烂的衣裳上。

    “不用了。”他费力地牵动喉咙,声音喑哑犹如石块相磨,“若是这一回走不了,匪徒与废人,我宁愿做废人。”

    贺平听到了,在原地躬着背站了片刻,回头把药瓶丢到包袱里,卷起包袱又扔了回去,“去你爹的你爹不要!!”

    然后,他走回来背着贺长期坐下,拿手抹了几回眼睛。他白日为了张帐篷让马群躲雨,费了不少力气,也十分疲倦。好一会儿,他才萎顿地说:“大不了就是一死,咱们还能死在一起。这也算牺牲吧?不窝囊。”

    贺长期往后挪了挪,贴上对方的后背,互相依靠。

    最后向所有同袍说:“大家放松休息吧,撑到哪儿算哪儿。”

    所有军士都原地坐下,将身体放松,武器仍然握在手里。

    贺长期听着盔甲兵器响动了一阵,又归于安静。他的心也变得十分平静,望着夜色深处,视线渐渐模糊。

    贺平说得对,一死而已,这是天底下所有人的归宿。他们身负军人的荣耀而死,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

    但他,和他们这么坚持着,还在等什么呢?为什么要等呢?

    三里之外,先行赶到的两名斥候熄灭了火把,将兽绳挂到马鞍上,结伴摸黑前进。

    距他们二十丈之后的队伍也齐刷刷驻马。

    一刻之后,斥候回来复命:“前方有大规模帐篷呈围状聚集,基本都是小帐,至少八十顶。帐间升有篝火,未见火盆。有两队岗哨,各四人,两队外围巡逻,各十人,皆穿麻衣配土矛。岗哨玩忽职守严重,多在瞌睡。属下猜测是土匪一类。但没敢进去,不知被围困的是谁,怎么样。”

    众人望向前方。

    今夜无月,没了引路的火把占住视线,稀薄的星光下,草甸尽头竖有一条重重叠叠的黑影,隐约可见其间有微小的火光闪烁。

    但只要这些人还在就是好事,说明被围困的一方还在抵抗挣扎。

    游击将军说:“还能有谁,肯定是贺长期他们呗。只是,土匪也能把一支正规军困住?这些个西北军,不行啊。”

    顾横之却摇头道:“有大风又有潜沼,扎营必然背靠山坳,以十倍人数夜半围之,插翅难飞。”

    除非提前得到消息,才有把握避开。更何况还赶着一群新马,负累堪比带着一群妇孺。

    他取下牙牌递给斥候,“去衷州卫大营,求援。”

    “应当是附近几个州的响马。”贺今行皱眉,沉思道:“但他们怎么会聚集到一起?几千人马,战斗力再不济,对周边大小县镇来说都是威胁。”

    他很快想起去年冬天的大雪,叹道:“我早该想到,我云织县在秦甘路南部,错金山下,冬天尚且那么大的雪。北域的暴雪只会更加严重,苍州、菅州,业余山内外,不知遭了多大的雪灾。”

    西北尚且如此,宁西路北部,牙山内外,到更加北方的松江路,又是怎样的景象?

    南疆湿热,夏日能热死人,冬日从未见过雪,一众南方军士不太能感同身受。

    “做良民,活不下去,就成了匪。”但顾横之说:“不是良兆。”

    贺今行何尝不知,但此时无力改变,沉默半晌,说:“不知道我大哥他们怎么样了。不能强攻,不如先潜进去侦查情况,再做决定。”

    顾横之答:“可以一试。”

    游击将军正想商讨一下潜伏办法,就看着这两人一起下了马,“二公子,您这是?”

    “我去。”顾横之脱下藤甲,取下长弓,解下□□,将箭囊挂到马背上,只留了一把开/山刀。

    他做完准备,顿了一下,看向贺今行。

    后者几乎是瞬间就领会了他的意思,说:“我有匕首,带太多武器反而累赘。”

    顾横之眨了眨眼,忽然笑了一下,而后点头说“好”。

    昏暗的星光中,那浅得只是稍稍牵动嘴唇的笑容一闪而逝,但贺今行恰巧捕捉到了。

    为什么会高兴?他有些不解,心中闪过朦胧的念头。

    但游击将军很快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小贺大人也去?”

    “对。”

    “呃。”游击将军很想问您一个县令,会做这种事吗?要不还是他来。但他家二公子都没有反对,看起来还很了解这位书院同窗的样子,便努力按下自己的想法,抱拳道:“行吧,您二位一切小心。”

    顾横之又揣了一支信号弹在身上,说:“你们看信号接应。”

    “末将等随时准备接应!”后者立即肃容道,目送两人融入夜色。

    两人沿着斥候经过的路线快速摸近马匪营地半里以内,才放慢速度,躬身前行。

    顾横之走在前,拔出□□探路。沿途挡路的高大植株、可能划伤人的野草以及受惊欲伤人的野物,都被斩下刀下。他不爱说话,动手亦悄无声息。

    贺今行攥了根木棍反手横于身后,随时都能补上一棍。但直到两人摸到马匪营地十丈以内,都还没有需要他动手的地方。

    到这里就不能再贸然接近,他们寻了处隆起的坡地,蹲伏在坡后先查看情况。

    贺今行迅速地扫过先前斥候所说的那几队岗哨和巡逻,忽然,顾横之伸手过来洒了些粉末在他周围。

    “驱虫蛇。”他低声说。

    虽然他在南疆的时候一般不用,避免留下痕迹被人追踪,但此时此地,不需要考虑这么多。

    “多谢。”贺今行下意识说,说完才小小地讶异了一下。然后点了点距离他们最近的帐篷,“进去借他们一身衣服,假装巡逻,然后到里面去,怎么样?”

    至于那两个所谓的“岗哨”,太过简陋,就是四个马匪围着火堆守夜而已。甚至因为到半夜了,大多都在打瞌睡。

    而潜沼分布,马匪们肯定已经把这附近摸清了,只要是有扎帐篷的地方,就不需要担心。

    顾横之应了声。

    两人刚刚冒头准备翻过坡顶,就见坡背面猛地冒出个人影来,还正面朝着他们,只有四五丈的距离。

    顾横之瞬间屈臂,准备随时掷出□□,手臂却被及时抓住。

    他看向身旁,贺今行微微摇头,示意他看那个马匪。

    就见那人仿佛根本没有看到他们一般,解完手提上裤子,就转身向燃着篝火的营地走去。他伸出双手,向前胡乱地摸着,中途还跌了一跤。好在越靠近篝火,行动就越自如,还和守夜的人说话。

    “他有雀蒙眼,黑暗里和我们面对面都不一定看清。”贺今行轻轻说道,觉得春寒太冷了些,“长年吃不饱,就易患此症。”

    顾横之收回视线,说:“不杀他们,他们会杀其他百姓。”

    贺今行也偏头道:“可这里就有这么多马匪,几千人,哪里杀得完?若是天灾人祸不断,日后就会有源源不断的百姓落草做匪,怎么杀?”

    顾横之静静地看着对方。这往往表示着他的不认同,但还有少数时候,表示他在等待。

    贺今行亦注视着他的眼眸,在夜色里只见幽深一片。于是他仰头望星河,“我知道谋人钱财害人性命的匪徒该杀,但面对这样的人,心中总有些愧疚与不安。横之,怎么才能问心无愧,十全十美呢?”

    短暂的寂静过后,顾横之说:“招安?让他们有饭吃?有正经活路?”

    他猛地低头,头顶那片星河便一起倾倒,落进能承接它们的幽深里。

    但顾横之坦承:“我不懂怎么做。”

    “我只会打仗,杀人。”

    他将□□送回鞘中,说:“如果不用杀人,也很好。”

    贺今行听见刀柄撞上刀鞘很细小的一声清响,沉静下来:“你说得对,那很好。”

    两人待放哨的那四人又重新打起瞌睡,才继续猫着接近,趁巡逻队过去之后的空当,轻而易举潜进了预定的那座帐篷。

    对着他们这个方向的守夜马匪抱着矛棍闭着眼打瞌睡,根本没察觉。

    贺今行曾经潜进过稷州卫大营,那已然不堪称为军营。而眼前的马匪营地与其相比,更是远远不如。更加证明这就是一支才将拼凑起的队伍。

    农民拿上一支土矛,跟着大的响马走,旗子一扯,就也成了马匪。

    顾横之探身进帐看了看,很快退出来向贺今行摇头。

    一顶八人的小帐里起码睡了两倍的人,衣裳都穿在身上,要不惊动所有人扒衣裳有些困难。

    贺今行进来才发现,篝火只有最外面最里面才有。因为在下过一场雨的草甸上,柴火是很难找的,而他们根本没有携带辎重的概念。外面的篝火是为了巡逻守夜照亮界限,里面的是头领们的特权。中间的重重帐篷则漆黑一片,呼噜声此起彼伏。

    他迅速调整策略,做了两个手势。

    两人便不再打算乔装,直接避着,飞快地穿行过一顶顶破旧的帐篷。

    还未到达最大的那顶帐篷,就听见有人扯开嗓子喊话。

    “小贺将军!”牧野镰看着自己被扔回来的那包伤药,很是伤心,“兄弟我对你可是一片真心!你为什么就不肯接受呢?”

    他在帐篷前那块空地上踱步道:“我没做马匪之前,也打听过你们西北军的待遇。一年就六两饷银,还经常拖欠不发,这都算了;但规矩还定得那么死,做个官兵什么势力都仗不到,一天天苦哈哈地混日子。你说这有什么好待的?”

    被他问到的秀才连连点头,拱手哈腰附和:“大王说得是,大王高见。”

    牧野镰挥开他,继续喊:“只要你们加入我们,顿顿好酒好肉,女人也可以随便找!看上哪个不用你动手,兄弟我一定帮你抢回来!更不用遵守什么破规矩,你我兄弟说的话就是规矩!”

    对面山坳依旧没有回音,但没关系,人的意志力是比不过身体欲望的。

    “小贺将军不动心,旁边那个老牛皮呢?后头的几十位弟兄呢?大家都是有本事的人,何必窝在一个小小的仙慈关?何必看哪些脑满肥肠的东西脸色?你们看那些大官,那些富翁,他们有什么本事?大家都要冻死饿死的时候,他们还能胡吃海塞玩女人住大宅子养一大群仆人,咱们凭什么不可以?那什么有种……”他舔了下嘴唇,想不起来就直接说:“大家都有种!”

    “对!”他指天震声道:“他们做得,咱们也做得!”

    情绪激昂,声音回荡不止。

    贺长期还没有反应,最先忍不住的却是后面的一名弓箭手。

    “屌脸放狗屁!凭你也敢骑到我们仙慈关头上!”那弓箭手“唰”地站起来,张弓就是一箭,射向牧野镰。

    “这么激动?”牧野镰惊得张大了嘴,向旁边一跳,躲过这一箭,然后背着手摇头:“不行不行,力道速度都不太够啊。”

    话音刚落,一轮箭雨就射了过来!

    这回不好躲了,他毫不犹豫地转身跑向帐篷,途中伸长手臂一夹,把秀才也夹进了帐篷里。

    两人躲到帐篷深处,牧野镰还不忘鼓足气大喊:“射吧射吧!看你们这几轮箭矢射完还能射出什么东西来!”

    他这帐篷用了三层牛皮夹棉花,专门做来四处火并用的,平日里只有他自己才能用。箭矢打在篷布上面“砰砰砰”的,虽然不会破,但也让他十分心疼。

    “狗日下的,突然动手,不讲理!”他骂骂咧咧地转身,打算先上床躺会儿。

    却见床里面的篷布骤然被刺入一截刀尖,而后向下一划到底,再左右几刀,他的帐篷就被削出个大洞。

    “日!”牧野镰只觉心在滴血。

    下一息,一个人影闪进来,不由分说出掌往他身上招呼,一拳一掌全打在他要害上。

    他措手不及,左支右绌,只能矮身抱团遮住要害。

    “你能在这里口出狂言,只是因为仙慈关的大军不会和你计较。”贺今行直接一脚踹在他交叠的双臂上,将他踹得四仰八叉。

    “你!”牧野镰才张口,一只带着泥的靴子踩到他心口,踩得他胸腔一震、头晕眼花。同时锋利的匕首就带着寒气架到了他脖子上,又立即给他吓清醒了:“有话好说!”

    顾横之收了刀,跟着进来,撞上试图从破洞逃跑的秀才,一掌便把人劈晕了。

    贺今行抓着牧野镰的领子把人提起来,顾横之四下一看,帐篷里正好挂着一卷粗绳子,当即取来把这人五花大绑。

    “两位兄弟!有话好说别动手!”牧野镰一边扭动挣扎一边快速叫道:“你们打哪儿来啊?干嘛的?有什么事不能大白天好好说的?”

    他手脚都被绑住了,贺今行将他扔到地上。他用肩膀蹭着地挺起上半身,不屈不挠:“你们功夫这么好,想要什么跟兄弟说啊,兄弟我还能不给吗?何必这么凶残唔唔唔……”

    顾横之撕了张篷布,塞住他的嘴巴,帐篷里立即安静了。

    贺今行慢慢平复呼吸,看向帐顶,“等箭雨停下。”

    八轮速射,箭囊清空。

    弓箭手们纷纷把弓和箭囊一扔,抽出兼弩刀,“将军,我们杀出去吧!”

    所有军士都纷纷起立,握住了武器。

    “小贺将军。”贺平从下握住青年的手臂。

    贺长期借着对方的搀扶站起来,左手接过一名长枪手递来的长枪。

    他向前一步,挽了个枪花。

    还等什么呢?

    马不要了,命也不要了。

    “杀!”

    他一抖长枪,领军阵前,像在仙慈关的无数次操练一样,率先冲锋。

    刀盾兵们却不约而同地抢到他前面,竖起盾牌;贺平和长枪手们分列在他两侧;弓弩手们则殿在他身后。

    他彻底融进了队伍里。

    激烈的声势惊醒了马匪营地,马匪们慌忙地从帐篷里出来,。

    贺长期扫开两名马匪,冲到主帐前。门帘却从里挑开,露出一张他十分熟悉的脸。

    他蓦地睁圆了眼睛,长枪“哐啷”落地。

    “大哥!”

    贺今行接住倒向自己的身躯。

    第203章 二十五

    贺今行只觉自己接住了一块正在燃烧的炭。

    那一瞬间, 巨大的惊惧陡然攫住了他的心脏,几乎令它停止跳动。

    “小贺将军!”贺平听到贺长期兵器脱手,打倒拦截他的马匪, 冲上来见人没倒, 这才看清帐篷阴影里支撑的人影, 惊诧悲喜交加道:“主子!您怎么在这儿?”

    “平叔。”贺今行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发觉的颤抖, 想问想说的太多一时不知该说哪一句,最后试探着叫了一声,“大哥?”

    倒在他肩膀的头颅没有任何反应。

    顾横之随后出来, 看清状况亦是一惊。

    他见贺今行占着手,就伸出两指快速地探了贺长期鼻息又贴上脖颈, 片刻后说:“昏过去了, 得尽快送医救治。”

    贺今行下意识地看向对方,抬头的过程中,目光却因一串刺耳的惨叫扫向侧边。

    隔壁的一座帐篷竟被点燃,帐篷里醒过来的两个马匪刚套上棉袍就被大火引着,号叫着冲出来在地上打滚灭火。守株待兔的西北军一顿乱棍,打得两匪七荤八素, 昏死过去。

    另一边亦有怒嚎与兵戈之声,细看去, 十数丈内皆起了打斗冲突。他看到那些熟悉的甲胄与兵器, 立刻明白,在他和顾横之赶到之即,他的同袍们正试图突围。

    他转头扫视一圈, 目光回到面前。

    四目相对间, 顾横之说:“你去。”

    他拿出信号弹,举起来毫不迟疑地拉开阀门。弹筒中蕴藏的一□□倏地升空, 然后“砰”地一声爆炸。望着绚丽的花火在夜空绽开,他才低头道:“我留下。”

    突发的巨响与烟火令所有人都停滞了刹那。

    死寂中,贺平重重地吸了下鼻子,说:“我也留下,我们的马还在里面呢。但小贺将军顶着这身伤坚持了一个白日,已经太久了,您带他去衷州找大夫吧,”

    浓重的血腥气甚至盖过了汗水的味道,贺今行抬手落到他大哥臂膊上,做出决定。他将人推给贺平,低声说:“性命第一。”

    贺平待他转过身半蹲下,将人放到他背上,回道:“您放心。”

    贺今行把人背起来。他大哥比他壮得不是一星半点,他深呼一口气,才慢慢调整好姿势。

    顾横之捡起地上的那把长枪,杆上一片湿热的黏腻,那是上一位持枪者手心的血汗。他陡然握紧了,走到前头,枪尖一划,“我送你。”

    贺今行毫无异议地跟着他,步伐越来越快,几乎奔跑起来。一路上遇到所有拦路的马匪,都被那一杆长枪掀翻到两边。

    直到遇到赶来接应的南方军马队,他二人的马也在队列中,贺今行便打算换马。顾横之把自己的马牵给他,帮他将贺长期扶上马背,放到他身后;他怕他大哥抓不住自己,又借了绳索将两人套在一起。

    那几只野物到了贺今行手中,他掉转马头,看了顾横之一眼,“拜托你了。”

    不需多言,后者说:“明后日再见。”

    他点点头,攥紧手中的一把绳子一扯,马儿迅速跟着几只小东西蹿进黑夜里。

    顾横之目送片刻,重新佩好武器,才转过身翻上马背,策马回到营地内部。

    马匪们的马都圈在营地侧边,没有雀蒙眼的精锐都跑往那边去骑马。剩下一群半瞎子和被西北军缠上跑不掉的,骤然看到、听到一支训练有素蹄声齐整的马队,犹如神兵天降,都恐惧起来,不敢接近他们,只惶惶乱蹿。

    顾横之没有理会这群乌合之众,到主帐前面,让人把帐篷里的匪首提出来。

    贺平见他去而复返,还带回一支骑兵,立刻明白了:“你们是南方军的人?”

    “瞧你们这狼狈样。”游击将军慢悠悠地骑马走到他前面,“爷爷们是南方边防军第七军第三旅第五骑兵营,是来救你们的,可记住了!”

    “呸!”贺平心下感激他们来得及时,但对面这厮狗嘴不吐人言,他也不说好话,朝对方啐了一口。

    但到底形势比人强,他憋着没多说,吹号叫自己人回防。他们百来号人,此时能占上风,只因马匪措手不及;待对方反应过来,双拳难敌四手,若散得太开,容易被围攻。

    百余名西北军缩回聚拢。贺平用观军法点了人头,虽有人挂彩,但都是轻伤,他略略放心,号令大家摆方阵,墙面。

    顾横之却打马上来,说:“不必防守。”

    贺平被打断得有些懊恼,但想到他刚刚和自家小主子一起来的,便耐着性子问:“这位小将军是?”

    “蒙阴顾横之,前来接马。”顾横之说,看着不远处的火光大盛。精锐的马匪们在头领指挥下,已经安定下来,骑马整队,应当很快就能反推到这里。

    “顾家的人?”贺平听个地名就没甚好感,但不得不承认,顾氏以族成军,敢冠以族地名号的都是有实力的人。能领兵在外,想必更是不差。

    前者还在琢磨身份,顾横之已经环顾一圈,接着道:“暂且请听我指挥,刀盾分两乘,列于我部左右两翼,长枪手殿后,弓箭手在前。若无余箭,可与我方骑兵交换箭囊。”

    他瞥到山坳里躁动的马群,顿了顿,“另外,请派人安抚马匹。”

    “……行。”贺平噎了噎,便举臂重打信号,将他的指令传达下去。

    他们的人已经疲累不堪,确实更合适打援,真与马匪正面对上,还得仰仗这帮南方兵。

    军士们迅速铺开,顾横之在周遭闹烘烘的跑动中,再次驱马向前。他端直的脊背几乎没有动过,显出一种旁人有些怪异但又觉合该如此的安宁。

    重整旗鼓、汹汹而来的马匪们看到他,也狐疑地停住了脚步,无形中被断了一回气势。

    他勒住马,单手挽了个枪花,将枪头换到面前,卸掉了细长锐利的锥尖。

    步战用的长枪杆子不如他平常用的枪杆长,也不够韧,在他卸掉枪尖后,和一只普通的长棍几乎没有区别。

    但他会走路那时,刚开始抱着训练的也是一根没有枪头的短棍。枪与棍之于他,区别只在于面对的敌人不同。

    “一炷香,丢掉武器,下马投降。”顾横之没有用力嘶吼,但他的声音就像风一样在这片草场上传开。

    马匪那边,几个头领先是吓得一愣,然后左右后头看了看,确认自己的人马绝对比对方多上几番。正欲嬉笑,就见对面又上来两名军士,将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扔到阵前。定睛一看,不正是他们一直不见踪影的牧大王么!

    几人的脸色立时古怪起来。

    游击将军跟上来说:“二公子,人提出来了。想跑,就多绑了一层。”

    顾横之分了一瞥余光到脚下,“劝降。”

    牧野镰口中塞的布条被扯去,正好也瞟到这一眼,心底咯噔一下,骂了声晦气。难道是出师的黄历没算对,就劫一趟马,怎么老让他碰到硬点子?

    他在心里叫苦,在游击将军眼里却是不听命令负隅顽抗,登时甩马鞭抽上去。

    “没听到我们二公子的话?也不怕告诉你,衷州卫就在来的路上。我们边军不愿对自己人下杀手,但卫军可就不一定了啊。你既是他们的头儿,为你的部下着想,让他们投降自首争取从宽处理才是上策!”

    “哎哟!”牧野镰大叫一声,借着这一鞭跳起来,因为手脚被绑在一起不便活动,为了立住身体而疯狂耸动,像一条狂涌的大甲虫。

    他心中却在想,老子为什么能被你们偷袭成功,就是平时怕做大梦的时候被兄弟们割了脖子砍了头,才一个人住。看那几个衰人样子,怕是巴不得老子死了才好,劝个毛毛球!

    顾横之微微皱眉,忽地正眼看向他。

    看得他一个激灵,人站直了,腿也不抖了,忙咧开嘴说:“您别急,兄弟这就劝。”

    他摆好表情,拿出最真挚的笑容,轻咳两声,吼道:“那边的几个兄弟们!”

    中气十足的吼声惊得露珠滚下草叶,天上厚厚的云层都散了些,透出隐晦的天光。

    贺今行一路策马狂奔,鬓发乱舞,一身汗水被反复吹干好几回。终于有惊无险地出了草甸,便将那群野物放归。

    耳边忽然响起咳嗽,他放缓速度,侧头叫道:“大哥?”

    好一会儿,身后才传来虚弱的回声:“……怎么在这儿?”

    贺今行心中一痛,说:“我带大哥去衷州找大夫。”

    贺长期的眼睛只睁开了一会儿又无意识地闭上,几乎是呓语一般说:“贺平他们人呢?”

    “横之带着南方军在那儿,且已向衷州卫求援,不会出事。你放心。”贺今行怕吵到他,放轻声音。眼看着踏上官道,他绷紧许久的精神稍稍放松,立刻想起自己还有一颗灵药。

    他左手抓着他大哥的手臂,便松开握缰绳的右手,翻出藏在衣襟下的项链。他脖子上不止挂着那条绿松石项链,还有一条坠着个琉璃珠子,打开机关,就能倒出那颗药。

    马匹停下,他回头试图喂药,但难以转身,只得竭力伸长手臂把药递到贺长期眼前,叫道:“大哥,吃药。”

    他庆幸自己随身带着灵药,“此时没有水,只能让你干吞。我知道你嗓子肯定难受,但只要吃下去,你的伤势定然能缓解许多。”

    “什么药,这么神。”贺长期微微撩起眼皮,眼前只有模糊的样子。他试图动了动身体,不止右手,左手也变得僵麻,便干脆放弃,全身都靠上对方的肩背。

    他小时候想要个妹妹,但后来只有弟弟,他别扭了一阵也欣然接受。弟弟也很好啊,就像此时此刻,可以放心地依靠。

    他脑子里滑过许多有的没的,随口问:“贺冬做的?”

    贺今行不想骗他,回道:“不是,我有位教我武功的师父,他配的。”

    师父,师如父。贺长期默念,又问:“还有没有?”

    贺今行没有即刻回答,他便明白了,断断续续地说:“贺冬给你把过几次脉,你不说,大哥也知道肯定是你身体有恙,只是一直没问。”毕竟他不懂医术,也没认识个什么神医。

    他微微移动脑袋,用脸颊把那只手推回去,“自己留着,你大哥死不了,不吃。”

    既是师父配的,而不是贺冬做的,那贺冬大概是做不出来,可见珍贵。保不齐就是给自己救命用的。但依他这倒霉弟弟的性子,自己还没用上,看着哪个要死了,就先给出去了。

    他思考到这里,有心想说教一顿。但酝酿了一会儿,没那个力气开口,不得不作罢。

    “大哥!”贺今行感到被坚硬的颧骨触碰推拒,心脏抽动一下,激得回身道,“我还有,你就别犟了。”

    你有什么有,你就只有一条命,贺长期怒道:“谁在犟?你是大哥还是我是大哥?听我的!”

    他把脸转向另一边,呼呼出气。

    贺今行当即有所察觉,攥紧了那颗药。浓重的情绪起伏令他必须闭上眼默念几句经文,才能平静。但很快,他回头再次牵起缰绳,“大哥,坐稳了。”

    他叱马奔出,飞快提速,鬓边一滴汗水就被甩向身后,就如被风吹走的泪珠。

    从混沌行到朦胧再踏进明亮天光里,两人到达衷州,城门刚开。

    贺今行拿钱问了城门吏,直奔最大的医馆。最后下马时,他身后的贺长期已经再次昏死,人事不知。

    两个伙计抬着担架出来,憋红了脸才将人抬进去。贺今行在门口倚着马站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挪开双腿跟进去,把身上所有钱都预付了诊金。

    坐镇医馆的大夫切过脉开了药,一边让徒弟去拿药煎药,一边施展金针刺穴。贺长期额头上盖着冰帕,上衫被剪了个精光,肩胸腰腹青紫一片,细长的伤痕交错密布,那条肿得像个被摔烂的大号红萝卜似的右臂被扎满了金针,显得更加可怖。

    打下手的药童才来不久,承受不住,换了位年纪大些的来。贺今行却站在角落定定地看着,大夫看他不害怕不吵闹,处理好前胸,将病人翻到背面,露出两条大伤口需要缝合时,也默许他从头陪到尾。大夫本意是想亲属在能安抚一下病人,但谁知这个病人哪怕被削去烂肉,也只有几声闷哼,甚至被短暂痛醒都能忍住挣扎。

    到最后,给病人处理完全身伤口,转移到病床上用医馆特制的木围子架好,院里斜阳已西照。

    “亏得底子不是一般的好啊,这要换做寻常人,我就该让你准备棺材了。”大夫很满意遇到这样的病人,擦着汗道:“不过现下也说不准,今晚到明早要是不醒,那赶明儿还是把后事准备起来吧。”

    “不会的,我大哥一定能醒。”贺今行谢过大夫,站在床头,把熬好晾温的药半勺半勺地喂给他大哥。

    这药闻着就极苦,贺今行喂了两勺,贺长期果然无意识地皱眉。

    他慢慢地喂药,不由想,如果贺冬在就好了,冬叔会做掺了蜜的药。

    晚霞透过窗棂洒下一片模糊的橙红光影,落在药碗里,就像覆上了一层蜜一般平添几许温暖。

    而百里之外的草甸上,顾横之正在一匹一匹地检查从山坳里牵出来的马匹。

    这些马都是纯正的大遂滩公马,全部按照南方军的要求选出,身高体型都正好,膘肥马壮,早已去势,且经过长时间的作战训练。在未来几年的服役期里,将会是大宣最好的那批战马之一。

    它们还配有成套的马鞍、马镫、马蹄铁,两百匹要近十万两白银。

    很贵,不能有任何闪失。任何觊觎它们的人,都会被南方军打垮。

    游击将军看它们的眼神比看炕上的婆娘还要热烈,上手抚摸马颈马背的时候却比抱婴儿还要小心,生怕摸坏了一般。哪怕回到南疆肯定都是配给摧山营的,但能近距离看看也好啊。

    贺平跟着他们一起点数,一点完,便毫不迟疑地伸手:“咱们西北的马不会有错,你们看也看了,该给钱了吧?”

    “他娘的,这多好看的马,谈什么钱?俗气!”游击将军说,仰头望了一眼他们骑着来的那些马,确实是肉眼可见的逊色。

    “不谈钱,那我们这就赶着往回走,就当出来放了一回。”贺平冷笑,当然他不是真的不想卖,眼神便直往顾横之那边飘。

    “马很好。”顾横之抿唇勾出微笑的弧度,然后拿出一把银票,递给对方,“当面结清,银货两讫。”

    “哎。”游击将军眼巴巴地看着那叠银票被送出去,就和得不到这些骏马一样令他心痛。

    横海不适合养马,或者说整个剑南路都没有合适的草场。

    但南越近年来小动作频频,他们必须要有一支能快速反应并随时调动的轻骑,强大到足够来震慑邻邦。

    顾横之不留恋那些钱,下令:“整军,出草甸,到衷州郊外宿夜。”

    贺平也没想到他这么干脆,喜滋滋地接了,验过真伪,点过数,也招呼自己人到衷州休整。

    他们按照命令,完成送马的任务之后,就要直接回仙慈关。

    “但小贺将军还在衷州,情况不知,我们得和他一起回去。”同袍们歇了小半日,也都记挂着小贺将军,他一说便行动起来。

    两边不知觉预备一起走,但临到开拔时,衷州卫指挥使前来,请顾二公子赏脸就在此地用顿便饭。

    昨晚衷州卫来得很快,一个满编营夜半疾行军,赶在天明抵达。顾横之得承这个情,便答应下来。

    游击将军大约明白他的意图,一同前往,就略略挑开说:“我们南方军不想背上草菅人命滥杀百姓的罪名,希望指挥使心中有数。”

    经过一夜围战,这群马匪死两百余人,俘近三千人。俘虏里面不乏作恶已久的老马匪,当判死刑;但起码有一半是去年冬天才落草为寇的百姓,罪不至死。他们怕州卫通通砍头以充军功,是以有意敲打。

    指挥使背着手哈哈笑着回道:“都是穷苦百姓,哪里下的去手?就算真该砍头,老夫也不想砍,毕竟这么多人头要砍,不知得卷几把刀?现在一把刀可比人头值钱呐。”

    顾横之闻言,微微偏头看了片刻。在对方主动掀开帐篷的门帘后,一言不发地走了进去。

    不远处,在他视线的落点,立着一辆木制的囚车。最大的马匪头子牧野镰被关在里面,捆缚他的绳索已经被解开一半,只绑了手脚。

    少顷,一名州卫送饭过来,替换了看守他的人。

    一张干饼子被扔进囚车。牧野镰一天没吃饭,也饿得紧,但他手脚不便,拿不起来,将身体伏下去蠕动一阵,倒是能舔到饼子,但不好叼进嘴里啊!

    那州卫旁观全程,就像看狗似的,发出一阵笑声。

    “兄弟,你可别笑话我了。”牧野镰侧躺着,眨巴着眼睛说:“我真是饿坏了,要不你行行好,把我手上的绳子给解开一会儿,等我吃完饼再绑上?”

    眼周的刀疤不仅不吓人,反倒有些莫名的滑稽。

    “凭什么?吃不到就算了,反正饼子给你了。”州卫嬉笑着说,“你不是马匪么,作恶多端,就该饿你一饿!”

    “不行不行,人不吃饭可不就饿死了?”牧野镰忧伤道,忽然灵机一动,屁股抵着木板,挺起胸膛凑过去,“兄弟,要不这样。兄弟我身上还有一块银锭,你来摸走,然后给我解开绳子,让我好吃个饱饭,行不行?”

    “真的?”州卫本没当真,戏耍一般上手摸进他怀里,却真摸出了两块银锭,一块拇指头大小,差不多是他一年的饷银。他顿时惊了,油水竟没被前头经手这匪徒的人全部收走?

    “成色重量都还不错吧?”牧野镰也嘻嘻笑,“我还有呢。”

    州卫立即眼热地看向他,“在哪儿?”

    “兄弟别急啊,大家都是兄弟,我的就是你的。你要银子,我还能不给吗?只是兄弟我现在真的太饿了,你先把绳子给我解开,我吃完饼再说。”牧野镰扭了扭身体,找出被压住的那块饼子,又低头舔了一下。

    重罗白面饼。

    哪怕沾了灰,那也是重罗白面!

    州卫只迟疑了一个呼吸,就用小刀割开他手上的绳子,把他双手解开。

    反正是关在囚车里的,只要不把人放出囚车,解个手绳有什么大不了的?就算跑出了囚车,那周围都还是官兵,能逃得出去?

    “谢了啊兄弟。”牧野镰捡起饼子,咬了一大口。

    州卫又被他逗乐了。

    他看着对方,也更加高兴,面饼和着泥吧唧吧唧嚼下肚。

    这样才对嘛。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视钱财如粪土的人?

    一辈子遇到几个就已经够倒霉的了,但老天爷显然对他还不错,没让他一直倒霉。

    “运气不错,退烧退得很快,不用再一直给他擦洗喂水了。”夜半时分,衷州的医馆里,大夫专门过来试了试贺长期的体温,再次赞道:“体质真好。”若是人人都有这样的体质,他这医馆说不定早开垮了。

    “真的吗?那我大哥是不是很快就能醒了?”贺今行看向尚在昏睡的青年,大夫没给准话,他亦惊喜非常。他送走大夫,将水盆帕子都端了出去,还到倒座,再回来。

    他像这样照顾伤患的次数并不少,知道自己此时可以并且应该小憩片刻,之后才能更好地照顾病人。

    但这一回,他没有丝毫倦意,睁大双眼盯着贺长期,生怕错过对方醒来后头疼口渴之类的需求。他大哥前胸后背左右手臂皆有伤,不能压着睡,只能被架起来摆成坐姿,一定很辛苦。

    万籁俱寂中,他想起昨日陆潜辛给他的那封信,又拿出来看了一遍。哪些位置哪些人可能是内奸,他想得头疼,便开始背书,《春秋》《水经》《六韬》,想到哪一段就随意地背哪一段。

    他沉浸下去不知今夕何夕,房门忽然被敲响。他猛地回神,以为是大夫或者药童,忙去开门。

    门外,顾横之静静地看着他,嘴角无声浮起一朵梨涡。

    贺今行愣了一下,抬手遮住眼睛又放下,发现人还在,忽然乐了:“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顾横之说:“长期伤重,小医馆未必能收能治。”所以他从最大的医馆开始找,一来便找对了。

    不过,他又说:“城门关了,他们没进得来。”

    两军前后脚赶到衷州城,已入夜,城门早闭,只能在城外五里扎营。

    贺今行明白他说的“他们”指的是西北军,就算城门尚开,南方军也未必会进城。但只要大家没有留在那片草甸,就算是一个好消息,他又接着话问:“那你怎么进来的?”

    顾横之眨眨眼:“翻城墙。”

    “衷州城墙确实不难翻。”贺今行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哪怕知道他性格如此,仍不自觉笑了一下。但将对方让进屋里,面对病床,却再次忧虑起来,“大哥他还没醒。”

    顾横之看贺长期的面色比之昨夜好转许多,说:“今晚会醒的。”

    贺今行点点头,接受这番好意的安慰。下一刻,一只拳头伸到自己面前。

    顾横之张开手指,对他说:“给你。”

    “什么?”贺今行仔细看去,却是一只婴儿拳头大小的冬果梨。

    这是衷州特有的水果,而这样小的果子只有衷州某个县才产,很甜,且贮存到这个时节很不容易。

    “衷州卫指挥使宴请所留。”顾横之解释了一下。

    对方说是“便饭”,却准备了很多野味与少量的蔬果。待指挥使离开,他便将其他吃食都分给了部下,自己只留了一只梨。

    “那这位指挥使很有诚意。”贺今行没有拒绝,接过来,说:“我去洗一下。”

    他目送对方出门,背后才响起微弱的声音。

    “你不是不吃外食么。”贺长期朦朦胧胧听了一段对话,终于撩起眼皮,“我记得在稷州,谁请你都不去。”

    “与人相交,免不了人情套人情,利益叠利益。”顾横之转身说:“能避则避。无法避,那就不避。”

    “你怎么都有理。”贺长期花了点功夫才消化自己目前的姿势,郁闷道:“那可有酒肉?”

    “没有。”

    “梨呢?”

    “只有一个。”

    贺长期一点一点地转动身体,琢磨道:“我怎么觉着你有些厚此薄彼呢?”

    顾横之与他对视两息,坦荡地颔首承认:“对,只想给他。”

    “……行吧。”贺长期也不是真想吃喝,他又转了转脑袋,突然警觉:“那是我弟弟,不是你的。”

    他还记得顾莲子是个不省心的熊玩意儿,比他那倒霉弟弟差远了。

    “我知道。”顾横之给他倒了杯温水,端到他面前。

    看到就很好。能说上话,也很好。

    不需要更多。

    贺今行一回来,就看到顾横之一边给贺长期喂水,一边说马匹交付的事。像是悬在头顶的秤尺终于落到了好的那一面,他终于完全地放松下来,轻快道:“大哥你醒啦。”

    他洗了梨,也洗了匕首,见人醒了,就从预备切两块变做切三块。

    “别动!”贺长期一看他的动作,立马叫道。他嗓子本就不好,一激动就喘气如砂砾磨蹭一般拉得变了声,“梨子不能分!”

    贺今行想拍拍他,顾忌着伤口又不敢下手,只得看着他自己恢复过来,才问:“为什么?”

    “分梨就是分离,寓意不好。”贺长期给顾横之使眼色,“我和横之也不想吃。”

    顾横之简短地应了声。

    贺今行左右看看他俩,不解道:“可大哥你不是不信神佛吗?更遑论这些俗谚。”

    贺长期看着这倒霉弟弟,英气的面容上难得露出纠结的神色。两股念头在他脑中激烈斗争许久,最后他试探着说:“若神佛真能保佑你们,信一信也不是不可以?”

    在一天前,他曾经认真的想过,如果此后再也不能见到父母亲长、兄弟姐妹以及好友同袍,他该怎么办,会不会后悔?当时靠一股领兵的责任与不服输的孤勇撑着,只道死字就一刀,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现下坐在病床上,面见故友,行动受限,才感到后怕。

    他不怕死,但他如果死了,他和那些牵挂他的人再不能相见,他们肯定会伤心欲绝。

    所以他真心祈求神佛保佑,哪怕有一天他真的回不去了,他的亲人朋友们也能走出因他而起的伤痛,继续好好地过日子。

    那种因深厚的牵绊而起的忧虑与恐惧,贺长期说不明白。

    但贺今行感受到了,他张开手臂,虚虚地环抱住对方,低声说:“大哥现在没事,以后也不会有事。”

    贺长期偏头碰了一下他的头,叹道:“这话你自己也得记着。”

    贺今行听出他大哥话中的疲惫,说罢,摸到厨房去热了一碗清粥。贺长期吃了半碗,便昏昏欲睡,很快就着难熬的姿势沉入梦乡。

    初春夜寒,他把炭盆翻了翻,又架了炭。待一切停当,才重新拿起那只梨,转头小声问坐在另一头的人:“真不吃?”

    顾横之摇头。

    他便不再客气,一口咬下去。看着小小的个头,但真的好甜。

    顾横之看着他吃梨,视线从那双平展眉眼一路滑过嘴唇、脖颈,到胸膛,腰间。

    “我有什么不对吗?”贺今行敏锐地察觉到,没有多想,直接举着吃了一半的梨问。

    顾横之伸出一指,他顺着指尖低头去看,发现自己腰封上沾了一小片破碎的嫩叶。

    这个啊,他轻轻地笑道:“院子里有一棵矮树,发新芽了。”他大概是起火炉的时候蹭到了。

    顾横之拈走那片嫩芽,心情也如它新嫩清新的颜色一般,也无声地笑:“嗯,我看到了。”

    三更的梆子远远敲过来,他站起身。

    “要走了吗?”贺今行吃完了梨,擦干净手,同样起身预备送他。

    “下次再见。”顾横之说。

    昨日定下天亮便出发,回南疆。他不会破坏规矩。

    但下次是什么时候,他也说不清楚。

    “好。”贺今行停在门口,向对方挥了挥手,“一路顺风。”

    下次见面,是下次的事,那一切就下次再说。

    他回到病床前,搬了只小凳坐下,伏在床沿上,安心地睡去。

    一两个时辰前,衷州城外,一座普通至极的园子。

    几匹马停在大门前,皆着布衣的骑手下马上前叩门,很快一名早就候在门房的老仆打着灯笼来开门。

    火光映亮为首骑手的面容,赫然是那位衷州卫指挥使。

    “老爷一直没歇,就等着指挥使来呢。指挥使可用过宵夜?老爷让老奴给您留了饭菜。”老仆在前领路,一面熟稔地说着话。

    指挥使动容道:“大人既然为某留了,那就请管家热一热吧。”

    老仆笑呵呵地说“应该的”,领他走到老爷所在的花厅,便转头去厨房。

    厅中四壁徒然,陆潜辛摆着楸枰自弈。

    指挥使上前便欲行大礼。

    陆潜辛落下一子,道:“坐罢,子建如今官阶比老夫高,不必再行礼了。”

    “大人于子建,既是恩人,又是伯乐。若无大人当初相救,子建已是刀下亡魂;若无大人接连提携,又岂有子建今日?”指挥使却不肯,敬重地向他叩头。

    “往日种种,皆该化为尘烟。”陆潜辛扶他起来,“你既念着恩,那老夫这便让你还了。”

    第二日,贺平和十多名军士从顾横之那里得知了医馆地址,一大早就找过来。

    他们看着贺长期的样子,先是不约而同地爆笑出声,笑着笑着嘴巴咧不下去了,就围着病床嚎啕大哭。引得来看病的人频频从门口和支起的窗口看他们,没一会儿,大夫就拿着小扫帚冲过来将他们都给撵了出去。

    直到下午,这帮人才求动大夫去而复返。贺长期看着他们的熊样,无奈道:“看也看了,不回去还要怎样?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但这回的事主要也怪我,经验不够,否则就能避开。”

    军士却七嘴八舌地反驳他说:“这怎么能怪您呢?谁知道那些马匪如此大胆?”

    “他们只围不攻,就是因为小贺将军的武功镇住了那个匪头子。”

    “对啊,要不是小贺将军厉害,我们也不一定能把马完好地交给那些南方军。”

    “……”

    若非行动不便,贺长期恨不能捂住整张脸。

    而贺今行在外头,听贺平将这一路上的遭遇复述了一遍。

    贺平最后说:“三千马匪,就敢打军马的主意,真是胆子大得没边儿。”

    “天灾严重,灾民激增,这样的匪徒只会越来越多,日后得提起警惕。”话虽如此,贺今行却心知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要治本还得从民事上下功夫。

    但他尚不知灾情如何,也不知朝廷会如何应对。

    思虑间,一大帮子穿便服的士兵被赶出来。贺平也听见了刚刚屋里的对话,哈哈大笑,“小贺将军是真能扛啊,在仙慈关就是两倍三倍地训练,军纪守得比我还严。”

    他说到这里,见军士们还在门口推搡,低声道:“大帅还没见过他,只是让他从步兵做起。”

    贺今行见面便知仙慈关这回来的是一个百人步兵司,但听贺平这么一说,才恍然想通,“做步兵好,大帅是想培养大哥呢。”

    在殷侯的治军理念中,步兵是一切兵种的基础。

    没有战车就不能称为车兵,没有马匹就不能称为骑兵,没有弓箭就不能称为弓兵。军队里各种各样复杂的兵种都依托于他们的武器或者载具,只有步兵,不需要任何附加之物来证明身份。一个士兵只要站在战场上,就可以称自己为步兵。也只有步兵,才能最大限度地抗衡天气与地形限制,胜任所有战争任务。

    他认为,当车兵的战车损坏、骑兵的战马阵亡、弓兵的箭矢射光,不得不下到地面、拉近距离与敌人肉搏的时候,面对战斗的勇气与近身搏斗的能力就是决定他们能在战场上存活多久的关键。而这两样,就是步兵训练的核心。也是一名战士踏上战场所应具有的基本能力。

    在仙慈关,只有先成为一名优秀的步兵,才有继续拓展身份的资格。

    贺平与其他军士一起离开,贺今行端着晚饭进去。

    先前贺长期实在忍不住,就自己把木围子给拆了,迫不及待下了地。他的左手已经能活动自如,就自己接过餐盘摆到桌上。

    贺今行等他吃完,说:“大哥,我得回云织了。”

    “确实出来挺久了。”贺长期说:“咱们明日就走,一起到净州,怎么样?”

    贺今行不大赞同:“我是打算明早走,但你应该再歇一歇。”

    “歇什么歇,我马上就痊愈。”贺长期收拾好碗筷,没让他沾手,自己端回厨房,“得赶紧回去。”

    贺今行没法拦他。

    第二日两人到城外与西北军众汇合,一行人便拔营启程。

    两日便到净州,贺今行没急着分道扬镳,而是以多送一程的名义跟到了玉水。

    他在玉水城里兜兜转转,再一次找到那家铁匠铺。

    昏暗的屋里,年过半百的老铁匠握着铁钳,从猩红的熔炉里夹起一块烧红的菱片状烙铁,放到铁砧上。

    铁锤打下去之前,他进来了。

    老铁匠便放下铁锤,“年轻人,你这个时候来,要什么?”

    “我想打一杆槊。”贺今行比划了一下,“重骑兵用的那种。”

    “马槊?一杆马槊至少要三年,而老头子我已经快十年没有做过这东西了……不过你运气好,我有一根泡制已久的椆木。原本想截做两柄□□,现在拿来做成马槊,只需要……”老铁匠竖起食指。

    “一年。”

    第204章 二十六

    仙慈关, 日落时分。

    一个硕大的藤筐从瓮城城墙上被吊着下放到关外的戈壁滩上。

    在百丈开外等待许久的西凉人看到,立刻派出一骑,牵马过去接人。

    藤筐里蜷着个男子, 只穿了一件破破烂烂的单衣, 手脚被和他拇指一样粗的绳索牢牢捆缚, 头上罩着厚厚的黑布。

    赶来的骑兵将黑布取下, 他眯了眯眼,一时不能完全睁开。待手脚解放,他站起来露出全身, 活像逃荒数月的难民。而后活动着手腕跨出筐,衣物收放间, 露出一道又一道皮开肉绽的勒痕。

    赤脚踏到戈壁上, 感受到飞快流失的热度,他慢慢掀开眼缝。

    昆仑之西有若木,赤华照地光灼灼。

    一望无垠的戈壁滩尽头,一轮巨大的红日渐沉。它的沉没无可阻挡,仿似悲壮的具象,令霞光也染上了黑芒。

    “真美啊。”那日阿用大宣官话, 发自真心地赞叹。

    苍天之下,一条宽阔的河流溢满余晖, 追随着落日而去——业余山上的冰雪无时无刻不在融化, 几百座山峰的雪融水涓涓流到山脚,汇成一条大河,名为“叶河”。

    叶河沿着山形蜿蜒向西, 流过仙慈关, 流入西凉人的戈壁与草原。

    宣人占尽地利,就连这条河, 也被圈进了仙慈关内。

    哪怕西凉人占据了这条河的十分之八,剩下的两分发源地也足够宣人扼住西凉东部命脉。

    那日阿回头看仙慈关。关城之高,令他必须将头颅仰到最大限度,才能勉强一窥城墙上飘扬的旗帜。

    虽然主帅姓贺,但西北军用殷字旗与金雕旗。

    吊桥已经放下。

    他看了半晌,猛地转身,抬手按住马背。下一刻,人便已跃上去,纵马西去。

    风驰电掣中再回头,仙慈关随着他的远离而展现出全貌。

    自殷侯到此镇守开始,城防便不断被完善。

    现今的仙慈关,城墙高三丈有余,两臂城关周长近五里,城垛一千两百有余,正中箭楼高耸,两侧望楼十六座。皆是青石包砖,一字排开,远望去,恢宏壮观到恐怖的境地。

    然而仙慈关还不止于此,它坚固的城郭外修有瓮城,瓮城之外又挖有护城壕。虽叶河水浅,城壕一年有一半时间是干的,但阻碍军队大举冲锋、推进的目的已然达到。

    三十年前,他的祖辈尚可正面攻破仙慈关。

    三十年后,贺勍将仙慈关打造成了固若金汤的堡垒。凡是亲眼见过此关的西凉人,都难以抑制地生出永不能翻越的绝望。

    那日阿也不止一次产生动摇,但每一次动摇之后,都会变得更加坚定。

    早晚有一天,他会和他部族里的勇士一起,越过这道关!

    他回到族人之中,等待的骑兵们发出欢呼,为他的归来而庆贺。

    此次负责与仙慈关谈判将他赎回的年长官员说:“太子殿下在叶辞城等你很久了。”

    互市早已结束,但谈判不太顺利。仙慈关要得太多,谈了一个多月双方才勉强达成共识,以八百头肥羊折合成白银换回了那日阿,也因此令那日阿在仙慈关地牢里多受了一个月的罪。

    但只要能见到那个男人一面,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那我当尽快去见殿下!”那日阿说走就走,队伍随之动起来,沿着叶河飞驰。

    衣料不断贴打在身上,他扒掉衣裳扔进河里,迎风高声呼喝。

    他上身不见一寸完好的皮肤,但伤疤正是他的勋章。

    紧随其后的官员大声问:“贺勍怎么样?”

    “他啊!他老了!”那日阿大笑:“伤病缠身,和你们所说的‘战神’相差太远!”

    “当真?那他岂不是撑不了多久了?”官员亦大喜道:“苍州的地形图已经拿到,只要贺勍一倒,太子殿下大计可成!”

    近百年以来,西凉不断向宣朝靠拢,学习宣人的制度与技艺。梦想着有一天能跨过仙慈关,进入传说中遍地黄金、米粟成堆、没有冰雪与大漠的中原富饶之地。

    先祖们眼里梦里都是仙慈关,但怒月太子上位之后,却提出了截然相反的观点。

    仙慈关就是一堆石头,是不能移动的,令仙慈关发挥防御作用的是守关的将士。若是没有守关将士,那关隘也就不再成阻碍,自然畅通。

    而宣人自私、傲慢、贪婪,为了蝇头小利便能彼此出卖、自相残杀,正是可以利用的弱点。

    不管从哪里突破,只要能越过西北军的边防,就能将宣人从内部撕裂。到那时,不管仙慈关如何坚固,都将变成一座死关。

    “你们被他打怕了?白头名将,何须在意!”那日阿年轻而骁勇,是太子殿下的忠实拥趸。

    他遵照太子命令令学习宣人的历史与文化,但越是了解,越是对其不屑一顾。宣朝当今在位的皇帝昏庸,连个亲生的继承人都没有,如何能比得过太子英武?

    未来二十年,天下必定属于西凉与怒月太子。

    西凉骑兵就如一股沙尘暴卷远。

    “放虎归山呐。”仙慈关的城墙上,王义先用折扇指着天边那一团渐小的黑影,叹道:“婆罗山传回的消息说,西凉王老迈不问朝事,现在西凉朝廷由他的儿子铸邪怒月说了算。这那日阿就是铸邪怒月的部下,潜入关内,肯定所图不小。”

    对于那日阿起初自曝的身份,他心里衡量出可以接受的与西凉交换的价位是三百头大肥羊。于是他开口要了三千头。再经过一个多月的博弈,最后压到了八百头。

    翻了一番不止啊。

    但他们并不因此感到高兴。因为越贵的东西,往往越不简单。

    “就该宰了他。”依王义先的脾气,把那日阿放下去等人来救之后,几轮箭雨就能收割掉,还买一送一。

    “别说气话。”贺易津收回视线,心态倒是一如既往地平和:“你杀了他,拿什么给朝廷交代。”

    仙慈关抓到奸细之后,将这件事上报给朝廷,政事堂回复的批文是“以和为贵,以朝廷利益为重”。

    也就是说,此事虽然细节由他们把握,但人必须得交还给西凉。换来的四万两白银,也都得送回宣京。

    王义先噎了一下,他是真忍不下这口气,伸出三根指头,“今年互市的税又少了三成,加上这四万两也不够去年的税利。本想一起缴,现在我是哪笔都不想往回送了。”

    仙慈关互市,西凉与大宣两边的商人所做的每一笔交易,西北军都会抽一成税。但近三年以来,这笔税连年减少,前两年还被户部的对接官员含沙射影,暗示他们私吞。王义先亲自去清吏司发了顿火,扬言要砍人,才把那狗屁郎中给镇住。

    “这几年的气候都不大好,一年比一年恶劣,夏季干旱成灾,冬季大雪成灾,买卖自然也受影响。”贺易津有些发愁:“天灾多了,不管哪里的百姓日子都不好过。”

    一旦百姓的日子彻底过不下去,兵乱就要来了。

    为将者最怕大灾之年,他是真的愁啊,想来想去,对军师说:“那就先把钱留着吧。”

    夜幕降临,王义先的眼睛却亮起来,“好啊,你想通了?怎么忽然想通的?”

    “那个西凉的年轻人说他不是从仙慈关进来的,那就是从其他关口。我看西凉人是贼心不死,又想来犯。仙慈关我有信心,不急着加防,但沿线其他大小关口都要重新布防,不然我总觉得不安稳。”贺易津长叹。

    论计谋,他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都玩儿不过那些城府深沉的,最怕别人说十分话,里面九分真再掺一分让人匪夷所思的假。但日子要过,事情要做,仗也要打,为防万一,他一直习惯把事做全。不论对方出真招假招,他都有法子去应付。

    “我手头没有余钱,必须想办法弄钱才行。”他坦然道:“你先拖着别给清吏司,我写折子上书给陛下,请他允准。”

    “……”王义先还以为他终于愿意学南北那两位,怀着好心情听了他这一番话,结果只是权宜之计,最后还得要皇帝允许,过明路。

    贺易津说完了,问他:“你觉得怎么样?”

    王义先只觉太阳穴突突地跳,打开折扇呼呼地扇风,反问:“你觉得皇帝能准吗?就算你说动皇帝,政令能出政事堂吗?你这问和不问有什么区别?直接缴上去还免了你一番笔墨!”

    “天下三十三州卫,南北两边军,再加禁军六部,哪个半点没贪过?两袖清风有什么用?喝风就能饱不成?”他真是要气昏头了,扇子一收,拍到城墙上重重道:“要是没钱,那关防就烂着吧!”

    “管他娘的山河社稷,谁爱守谁守!”

    贺易津把扇子拿过来给军师扇风,沉默半晌,才说:“你别急,若是陛下不准,那就再依你的办。”

    王义先不想和他说话,就死死地盯着他。

    “秦甘路民生凋敝,官府想办实事尚得朝廷挪富庶路的赋税贴补,我是无论如何也不忍心再掠夺他们的血汗。”他叹了口气:“但这笔钱,挪起来不会那么难受。”

    “这还差不多。”王义先也没想搜刮什么民脂民膏,那是畜牲做的事,否则他何必来西北?

    繁星爬上天空,贺易津仰头望天。

    仙慈关一面是高山,一面是广漠,夜里只要不下雨,永远都能看见漫天的星辰。

    王义先拿他没办法,也不想改变他。琢磨怎么把那笔钱黑掉的时候,亲卫过来,呈上了两个信封。

    第一封是一叠银票和汇报文书,他一点数便知是卖给顾穰生的那批马,一边看汇报一边说:“比预计的日期晚回来了三日,估计路上遇到了些麻烦。等会儿我下去看看,你要不要一起?”

    贺易津脑子放空中,闻言茫然道:“我见他们干什么?”

    “你就不想你亲侄子?”王义先“啊呀”一声,扬了扬文书:“苍州马匪成一股了,匪首能驱狼,你侄子鏖战狼群,差点伤成傻子,也不去?”

    “能回来就说明没事。”贺易津笑了笑:“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起于卒伍。不经历许多生死一线的险地,哪能成材?”

    他说着敛了笑,沉思道:“倒是苍州的马匪,散兵游勇就罢了,抱团必定不是偶然,得提醒一下苍州卫。还有大遂滩的马场,绝对不能被响马骚扰。”

    “行,我给朱指挥使去封信。大遂滩有水有粮,还有一千人马,杨语咸也在那里,全苍州的马匪都去了,也不至于应付不了。”王义先揣好银票,拆第二个信封,里面只有几张信纸。

    他看了几行字,却脸色大变,飞快地扫完所有内容,“我说那日阿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眼线都收买到衷州去了,真是好大的手笔。”

    贺易津接过他递来的信纸,也跟着拧起眉头,“陆潜辛怀疑今行的身份……他想开复,还是想灯下黑?”

    “老狐狸一个。”王义先说:“我马上派人去盯着他。不管他想干什么,只要有与西凉勾结之相,或者对今行不利,就直接杀了他。放逐之臣,宣京总不会还要说法。”

    贺易津微微颔首,同意了他的安排,又道:“就怕不止西北有奸细。”

    若他是西凉人,布局肯定不止于西北。他们的人能安插到西凉国都,西凉的探子自然也能深入到宣京。

    他因此道:“给崔连壁写信,叫他暗中查探。顾穰生和长公主那边,也知会一声。尤其是北黎,与西凉接壤,难保不会暗地里通气。”

    王义先却迟疑道:“如果这个奸细就是崔连壁呢?”

    “他?”贺易津沉吟片刻,否决道:“不会是他。”

    “既然你相信他,那我也选择相信他。”王义先说。他们在朝中没有太多人手,高官更是插不进去,让崔连壁出手是最快的法子。思及此,他装好信纸,“我即刻就去。”

    下了内城墙,亲卫对等在的贺长期与贺平等人说:“军师已看过你们的汇报,夸你们这趟差事办得很好呢。但他临时遇到紧急的公务要办,只能明日再召见你们。”

    “谢军师夸奖,都是分内事,应该的。”贺长期抱拳回道。

    回营地的路上,贺平轻轻撞了他一下,他“嘶”一声,转头问干什么。

    “看你抱拳,我还以为你真痊愈了呢。”贺平笑说。

    “去去去。”贺长期用左手挥开他,含糊道:“面子不能丢。”

    他们的营地与编外的神仙营接近。同行一名军士伸着脖子看了一眼,不见半条人影马影,有些羡慕又有些嫉妒:“又出去打猎了,也太自由了些。”

    “他们不是西北军,不领饷,自己开伙,当然自由。”贺长期把他脑袋搂回来,“你们要是也想有这个待遇,现在退伍加入他们还来得及。”

    大伙都马上摆手,嘻嘻笑:“不去不去,西北军就没有退伍的,我们也不能丢人!”

    贺长期伸长手臂拍到他们背上,“那就早些回去睡吧,明天好按时起来训练。”

    他看着大家勾肩搭背地钻进营帐里,也无声地笑起来。不管什么身份级别,他都是仙慈关的兵,都应该认真训练,尽全力执行任务。

    问心无愧,就是他最大的底气。

    人心里不藏事的时候,一睡觉就很容易睡到天亮。

    崔连壁忽然惊醒,看到窗外还是黑漆漆一片,松了口气。

    “堂官,您醒啦。”案前传来带着笑好似幸灾乐祸的声音。

    崔连壁揉了揉眉心,看着跟前站桩的副手,骂道:“你小子就看着上峰打瞌睡,也不把上峰搬到榻上去是吧?”

    “哪儿能啊。”盛环颂立即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伸出藏在背后的双手,左手公文右手信封,全放到他面前,“这还有信要让您过目呢,把您搬到榻上去,万一让您耽误事情怎么办?”

    崔连壁直接从桌案下踹了他一脚,才开始处理这些东西。

    盛环颂及时扭身,贴心地去给上峰换盏灯台,然后帮忙把案上的纸卷都整理起来。

    兵部这几年只有提前下衙,绝没有超时拖延的。他们堂官这段时间之所以留宿官衙,是因为不知道得了什么奇思妙想,要编一本兵书。

    崔连壁很快看完,却没有说什么,而是陷入了沉思。

    这模样让盛环颂受到了一点惊吓,小心问:“堂官儿,出什么事了?”

    公文叠在上面,他拿起来瞄了两眼,说:“西北边防确实该加固了,殷侯这些年拿到的军饷只够维持军队不散,现在估计也是没办法了。不过这钱不好拿吧?卑职敢赌一两银子,户部已经规划好这笔钱该怎么用了。”

    他家堂官还是没说话,他的面色也跟着凝重起来。边军要钱都不是大事,那岂不是天要塌了?他又拿起信纸一看,“好家伙。”

    “这要坐实了,可是通敌卖国,要满门抄斩,夷九族之罪。”盛环颂差点没压住声音,俯身凑到他堂官面前,“谁这么大胆子?”

    崔连壁把信拿过来,送到烛火上,说:“人为权钱死,西凉人给的确实太多了。”

    盛环颂瞬间意会:“真要查?”

    “这西凉探子送给奸细的财宝,又不分给你我,为什么不查?”崔连壁看着信纸焚烧的火苗,伸手试了试火温,幽幽地笑道:“只是这满朝同僚,一个个都人面兽心的,真不好分辨哪头才是真狼啊。”

    信与公文都是仙慈关送来的,信给他,公文要他转递给皇帝陛下,免得被截留在舍人院落灰。

    最后几句肯定出自王义先之手,但仙慈关这两人同穿一条裤子,他就默认是贺易津的意思,见了皇帝的面也准备这么说。

    能不能动摇圣心,就看造化。

    盛环颂也深有所感地点头:“您说得对,现在分不到这些钱,后头查出来,就能分了。”

    崔连壁看他片刻,把他手上的纸卷拿回去,“我还是赶紧编书吧。”

    “这么急?”

    “祸患将起,现在不赶紧编完,以后未必还有机会。”

    五更天,上朝时间到,崔连壁略略整理坐皱的官服,就准备出门。

    通宵就要换朝服,只有秦相爷和裴相爷才这么讲究。

    盛环颂跟他一起,出门后看到其他直房才忽然想起:“对了堂官,还有一件事。去年送靖宁公主出塞和亲的禁军回来了,林远山走前只是暂时挂职,现在桓云阶差人来落档,您看?”

    不是本人前来,看来桓云阶是真心想收。崔连壁就卖他个面子,“桓云阶要,禁军也勉强算是个好去处,那就让他留在禁军吧。”

    “林千户,以后同为武官,又都在京中行事,大伙儿互相多照应。”兵部郎中将签好字盖好印的文书递给林远山。

    他得体地笑着回应了几句,便拿着文书转去禁军衙门,领了牙牌和分到的官舍钥匙之类,再去拜见桓云阶。

    桓统领大手一挥,先给他放了半月的探亲假。

    朝阳已经升得很高,林远山走在大街上,看着两边商铺行人。一年不见,恍若隔世,都陌生得紧。

    他走完一条街,被晒出了些细汗,却越发的茫然与疑惑。

    为什么没有看到雁子印?难道换徽记了?

    转到玄武大街,他甚至有些紧张,在看到胭脂铺还是原模原样之后,才放下心。一进门就看到掌柜在与人介绍胭脂,他便喊道:“祺罗姐姐!”

    祺罗的背影肉眼可见地一僵,猛然回头,眨了好几回眼睛,才叫道:“远山弟弟?”

    话音未落,已是潸然泪下。

    “这是怎么了?”林远山才落下的心又提到半空,直觉模糊地告诉他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姐姐。”在几步外擦拭柜台的女子忙走上前去,安抚似的拍了拍祺罗,接手那位客人。

    “这位是……”林远山看那名女子有些眼熟,回忆半晌,才想起是在稷州的荔园见过,惊道:“浣声姑娘?”

    浣声送走客人,向他轻轻一福身。

    “好妹妹,你先看着些。”祺罗擦擦眼角挂着的泪,交代过浣声,拉着林远山往内室走,“你听我说。”

    林远山由着他把自己拉进去。

    灯烛一燃,室内缭绕的青烟、香坛供桌与挂在墙上的画像,便陡然映入林远山的眼中。

    “祭祀?”他看着这一切,不敢置信地拍了几下额头,又狠狠扭了几下手臂,仍未从梦中惊醒。他一点一点地扭头,“大当家她?”

    不论多少回提及此事,祺罗心中都忍不住涌起磅礴的伤痛。她捂住嘴,频频点头,眼泪随着动作大颗大颗地砸落。

    “怎么会?”林远山后退一步,反手撑住墙壁,竭力镇定下来,“什么时候的事?我爹娘呢,二哥和大小姐呢,还有庄子里的大家……”

    祺罗用手帕盖住脸,狠狠擦了一把,吸着鼻子说:“去年夏天,江南路连着下了十几天的雨,江水暴涨,太平大坝溃坝,水患严重。大当家被官府聘去稷州买粮,未至春风岭,却和大小姐一同殒身在船上。货船都被官府收缴卖给了苏家,大部分产业被查封,庄子和商行的人也都走的走,散的散。”

    “太平大坝垮了?大当家和大小姐都,死了?”林远山摆了下脑袋,再一次觉得自己身在梦中,或者出现了什么幻觉。太平大坝那么坚固,怎么会垮?大当家和大小姐那么厉害,又怎么会死?

    但他从北黎回来,已非曾经斗鸡走狗的少年,脑子几乎是顺着本能自行分析下去:“水患,买粮……钱不够?粮不够?还是有人要抢夺钱粮?”

    “对,重修的消息一直在传,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落实。”祺罗又擦了一回眼鼻,红着眼睛说:“少当家也受了好重的伤,但幸得大当家在天之灵保佑,救回来了。但他去年八月从禹州湾出海行商,一直没有消息。你爹也跟着一起出海了,秋玉姐姐则在稷州打理剩下的产业。”

    林远山听完,庆幸爹娘和柳二哥没事,同时升起巨大的哀伤,然后愤怒:“柳氏就这么没了……谁动的手?谁和我们过不去?要结下血仇。”

    “是当朝左相秦毓章!秋玉姐姐说,是秦毓章身边的主簿亲自送了毒药到江南,要看着大当家自尽。”祺罗当即回答。她的情绪平复了些,低沉的声音里恨意却越发暴涨:“他们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拿我们的商行平他们赈灾的账。”

    “我一定要杀了他们,以报此不共戴天之仇。”

    秦相爷?

    林远山攥紧了拳头:“为什么?”

    他或多或少知道一些柳氏与秦氏的关系。秦氏庇护柳氏,柳氏则每年送上商行大约四成年利。

    “我们每年送给秦氏这么多钱,这么丰厚的利益,关系难道还不够坚固?痛下杀手就等于自绝财路,为什么?”

    祺罗道:“我虽不知原因,但秋玉姐姐亲眼所见,一定不会错!”

    林远山眉头紧锁:“你说谁接手了商行的产业?”

    “汉中路遂州的苏家。”祺罗冷笑:“大当家一出事,姓苏的就跳出来把船买过去,肯定也是蛇鼠一窝。若我有余力,定然也叫苏家身败名裂。”

    “当朝大员,随时都有官兵护卫,寻常人根本没有接近的机会。你打算怎么办?”

    “我接近不了本人,但可以迂回地从后宅下手。”祺罗拿起一盒存放在内室的胭脂,向他示意,“上等货,专供世家大族内院所用。”

    她走到画像前,双手握着那盒胭脂,阖眼一拜,低声喃喃道:“您等等祺罗,等少当家回来,大仇得报,祺罗就来找您。”

    林远山骤听惊变,脑子混乱得紧,一时再说不出什么,便取了支香,凝神一拜。

    他离开胭脂铺,便租马去了泊桥渡,坐最快的船南下去稷州。

    等他见过他娘,互相清楚了各自这一年来所有经历,他娘说:“禁军总比边军好。你在宣京,也能和祺罗她们互相照应,拉着她们,不要让她们做傻事。”

    他顿时明白,他娘不想让她们去复仇。

    “咱们做生意的人,和当官的相比,就是胳膊拧大腿,拧得过谁呢?若是枉然送了性命,岂不是叫大当家和大小姐白白牺牲?”秋玉抚摸着他的头发说,“这世上的运道总是风水轮流转,秦氏也好,苏家也罢,早晚都会有势弱的那一天,慢慢等就是了。”

    他半跪在他娘跟前,不忍看那两鬓斑白,也不忍说任何反对的话,低头答应了一声“好”。

    秋玉眼里亦含泪光,“你也长大了,事业立起来,就该成家室了。”

    “不。”林远山摇头,看着对方说:“阿娘,不急于一时。”

    去岁冬月,北黎内乱,大君遇刺。赤杼太子继位成为新的大君,靖宁公主则以副君的身份与前者几乎平起平坐。和亲使团的使命圆满结束,二月开春便启程回到大宣。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为什么选择留在宣京。

    桓云阶问他的时候,他下意识就答应了下来。后来回想,大概是宣京比之西北,离雩关更近罢。

    秋玉盯着他半晌,说:“是不该急,至少得等你爹和少当家回来之后再说。但你若真是遇到喜欢的姑娘,也不必因此放弃……总之,我儿心里有数就行。”

    林远山忽然眼眶一酸,临行前,跪下来端端正正地给阿娘磕头。

    他的意见不再像小时候一样得不到重视,不再被爹娘逼着读书背书,更记不得上一次挨揍是什么时候。

    但他也再不会像小时候一样盼望着快快地,长大成人。

    进入禁军的第一个休沐日,林远山决定去千灯巷找晏尘水。

    他年幼时在江南路的狐朋狗友基本失去联系,在小西山和西北军中认识的朋友又天南海北,思来想去只有后来在宣京遇到的这一位,可以一聚。

    “林远山?”晏尘水来开了门,立时睁大眼睛,“哇哦”着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你这送一趟亲,变化也太大了吧。”

    身量变得更高,身形更加宽阔,气质却由外放转变成内收。而通身装束则近乎朴素,再没有半点富家子的模样。

    “你也变了很多。”林远山哈哈笑,看着他眼下的青黑说:“刑部衙门这么忙吗?”

    “最近衙门里的事情倒不多,只是我有些私事必须熬夜处理。”晏尘水懒得和他互相对礼,直接让他进去。

    四合小院里冷冷清清,西厢的房门大开着,晏尘水指着屋里一桌的小食,“随便吃。”然后蹬掉靴子跳到床上去。

    林远山曾经在他这里齁到过,不敢笑纳太多,只拿了一块柿饼便坐下。

    “你们回来快一个月了,你应该见过亲友了吧?”晏尘水盘腿坐好,没有急着继续翻卷宗,而是问对方。

    林远山嘴里嚼着柿饼,虽然还是双层糖霜,但他已能面不改色地点头。

    晏尘水十指□□,试探着说:“在你来之前,我正在处理的是另外的事。不过你来了,我就想起之前琢磨的关于去年江南水患的事。我且问你一句,你觉得太平大坝应该在那个时间垮吗?”

    林远山拿着柿饼的手放到膝上,“你什么意思?”

    晏尘水直接道:“柳从心不在,我没法得知他的想法。你呢?你和他亲如兄弟,你怎么想?”

    林远山舔了下嘴唇,抿掉沾上的一点糖霜,“忘恩负义、背亲弃友的事,我不想;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的话,我不说。”

    “这话有意思,哪里学的?”

    林远山挠了挠头,迟疑道:“礼部侍郎,王正玄王大人?”

    “看来你们在北黎所经历的,远不止奏折里说的那些。”晏尘水啪啪鼓掌,“那我可以放心地直说了,在我看来,太平大坝肯定是有问题的。”

    他顿了顿,看对方皱起眉,继续说道:“因为江南水患牵扯出了江南官府贪墨案,江南路从上到下半数官员被洗牌,而被押解进京的一应案犯都经过我们刑部判决行刑。我看过卷宗,从前江南一府两司主官到他们府上的总管,林林总总四十多条罪名里没有一条牵涉到太平大坝。且涉案人员全部止于地方,没有牵连到一名京曹官。”

    “这案子从头到尾就讲究四个字,‘点到为止’,但我偏就觉得不应该仅此而已。”

    “太干净了,反倒疑点重重。”晏尘水一面折身到床柜里找他之前誊抄的案卷,一面说:“工部那一大帮蠹虫,年年拿着大笔款项修缮太平大坝,若是丝毫没有偷工减料,贪墨工款,我是半点都不信。”

    林远山安静地听完这大段话,忽然问:“真的是秦毓章要灭柳氏?”

    晏尘水拿着一卷案卷,转过身来,沉声答道:“你应该说是,秦党。”

    “对于站在崇和殿里的高官们来说,水患本身并不可怕,但水患若是因为他们贪墨工款、导致大坝修缮不力而引发,那问题可就大了。柳氏大概与太平大坝的账目牵连甚深,所以秦党才留不得。”

    “秦党诸人,在五城兵马司一案里,就敢大批地撤换死囚。要一家商贾消失,不是很轻易的事情吗?”

    林远山的脸上慢慢浮起悲哀的神色,再问:“你有证据?”

    “有,但不够。”晏尘水低声道:“我爹曾说,他们御史台的御史,若是要弹劾某位官员,第一封折子没有奏效,那剩下一个月里无论递多少封折子,都是白费笔墨。如果真能参到痛处,一封折子一次上书,足已。”

    他转了转眼珠,“你打算留在宣京了?”

    前者点头:“禁军羽林卫。”

    “戍皇城?哪一面?”

    “暂戍南面,后头应该是轮换。”

    林远山咂摸过味儿来:“你想让我帮忙寻找证据?”

    “对啊。”晏尘水耸了耸肩,把案卷抄本递给他,“难道你不想让秦党倒台吗?小心些,就这一份,别沾上糖霜。”

    林远山接过去,没有急着看,而是问:“我求报仇,你求什么?”

    晏尘水的桌角一直摆着一本厚厚的《大宣律》,每当他看到这本书,就会获得无限平静。

    他抬手抚过泛黄的封皮,由衷道:“我求律法执行,公正无私;律法之下,王子与庶民同位。”

    厢房内寂静,林远山将剩下的柿饼塞进嘴里,手指在腰带上一抹,攥着案卷向他抱拳。

    晏尘水抬臂叠掌,回以一揖。

    “愿我们都能得偿所愿。”

    “可是我每年生辰许下的愿望都没有实现过。”在宣京内城西边的宅子里,秦幼合抱着膝盖,靠坐在廊椅上。

    檐外阳光明媚,庭院里花繁草盛。顾莲子躺在另一头,提着酒瓶灌了一口,才埋怨:“那你就不知道换个好实现的愿望?”

    秦幼合只当没听出怨气,不解反问:“如果能轻松实现,那我何必要许愿?”

    “靠人不如靠己。”顾莲子嫌弃他,屈起一条腿遮住他的身影,借着醉意上头:“算了,你说吧,你有什么愿望,我帮你想办法。”

    秦幼合立刻坐直了,思量片刻,又起身跑到他脑袋旁边,蹲下去在他耳边说:“我还是不想和傅姑娘成亲。”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答应你爹?你傻了?”

    “我想让我爹严惩那些罪犯,就得履行我爹的安排呀。”秦幼合以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

    顾莲子举起酒瓶,接着话随口问:“什么罪犯?”

    秦幼合犹豫了一会儿,悄声说:“就是五城兵马司那个案子。我也不想违背约定,就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把婚期拖一拖?”

    顾莲子猛地侧头,迷蒙的眼神快速聚焦,“这案子你也掺和进来了?”

    “什么叫‘也’,你也有份?”秦幼合眨了眨眼,眸子里晃着一种天真的迷糊。

    顾莲子看着他,什么话也不说了。

    一个时辰后,这两人来到傅家大门前。

    顾莲子把秦幼合赶下马车。

    “男婚女嫁,找你爹,不如找傅景书。”

    第205章 二十七

    立夏过后, 天气一日一日地热起来。对净州南部地县的大部分百姓来说,春装还没来得及穿两天,就得换上单衣。

    云织县亦是如此。傍晚, 刘县尉从井道里出来, 热得直接脱了上衣, 提着衣裳抖下了厚厚一摊沙尘土砾。

    他负责监工, 本不必下井,但大伙儿都这么辛苦,他就觉得自己不能光看着。

    暗渠掏捞不易, 地道里又闷又热,只要下去, 不管穿什么颜色的衣裳, 出来都是一个样,挨一身沙土。有的从别的地方来做工的人,衣裳几天不换,反复被汗水湿透又窝干,甚至在衣料上析出了一层薄薄的白色盐粒。

    他光着膀子灌了一大碗水,放下碗就远远看到他们县城的破城墙, 一行人出城向他们走过来,率先扯着嗓子打招呼:“县尊!”

    周围歇气的民夫听到, 都纷纷起来跟着招手叫县尊。

    合起来声音颇大, 贺今行老远向他们挥了挥手,走近了,让人把送来的饭食分下去。然后看着他们疲惫的神色, 说:“天热, 明天开始,午时到申时就别干了, 早晚干两阵就行。”

    “可这就快要修到城里了……”刘县尉以为他来查看暗渠的开挖进度,却不想是来叫他们慢些干的,习惯地“天热下井是要辛苦一些,但也不算什么不能吃的苦,忍一忍就过去了。”

    其他民夫们也说:“对啊县尊,咱们都是粗人,没那么娇气,只是热些闷些,受得住。暗道马上就要挖通了,早通早来水啊。”

    话语间充满了对水渠畅通的希冀与兴奋。

    贺今行失笑道:“这渠挖出来就不会跑,左不过多挖几天。况且我们修这个井渠,不就是为了以后不去那么远的地方挑水,用水更方便么?为了以后能过上更好的日子,大家愿意吃苦固然很好,但如果不那么辛苦也能修好,那何必拼上自己的身体来换进度?”

    太热太冷的环境下劳作都有可能致人伤亡。他回头点了两名衙役,让他们跑一趟,去其他两个渠口传达他的意思,就说是命令。

    “县尊您这,”刘县尉想说些什么,肚子里又没啥墨水不知道怎么形容,憋了一会儿重重地拍着胸脯道:“您放心,我们一定把这渠修得又好又牢固!”

    “好,我相信大家的本事,但我们不急于一时,吃饭吧啊。”贺今行看过他们,转头和夏青稞、汤县丞以及两位专门从净州请来的工匠说话。

    他竖掌指向云织的城墙,“就这个距离怎么样?”

    “向西外扩两里,县城要大一倍。”夏青稞站到一块微微隆起的土包上,一边眺望一边估摸着说。

    井渠即将挖通,县衙下一件大事就是修缮城墙。因今春云织县人口增加许多,贺今行就提议干脆把这破败的城墙拆了,向外移,好让外来的百姓也有落脚的地方。有了立足之地,才能安稳长久地扎根于此。

    云织县城三面都是戈壁,只有北面距离小天河近一些,开垦有农田。是以衙门众人在商量过后,决定往西扩。今天正是来初步勘察地形。

    两名匠人带着徒弟开始计里画方。

    汤县丞对此忧喜参半,说:“修城墙不是问题,但这个耗费可不小,挖这个井渠,县衙财库就差不多见底了。”

    没有哪个当官的不想做出政绩,但办实事往往需要大量的钱财投入。

    “这事我也苦恼了几天,目前倒有一个想法。”贺今行在一道土坎上蹲下来,捡了块长条的石头,在地上几笔画出县城扩大后的大致形状。

    汤县丞和夏青稞见状都围拢过来。

    “这是新的城区,这是主街。”贺今行又划了两道,然后圈住几个地方,“这些位置好的地段都可以事先卖出去,再把收到的钱反过来用于修城墙。不过流民是买不起的,我们得推给周边的世族富户,推到隔壁县,甚至净州城里。”

    官府是有权买卖无主的土地,但汤县丞仍有些忧心:“可咱们这里的条件您也知道,会有人来买吗?”

    贺今行说:“水渠通畅,耕地增加,人口繁密,要不了三五年,我们云织就会兴旺起来。地方好,就会吸引更多的人过来。而且我们不是还要帮助宜连修一条能跑车轮的官道吗,路通之后,云织就将成为西州东部与净州西部出入的必经之地,我相信商业也会随之变得繁荣。”

    他看了一眼夏青稞,后者微微点头。

    夏满已经回宜连,在带着族人下山的路上。随着夏日的到来,天河高原的气候不再冰冷冻人,正是破土动工的好时候。

    贺今行再道:“现在买入,地价不会很高,我们还可以许诺给出一些相关的便利。待日后县城繁华起来,地价就会大幅上涨,哪怕不做他用,光赚差价也将是一笔很大的利益。这也是做生意,只不过我们官府就是个中转,算是无本的买卖。”

    “虽然一切都还在规划中,但以官府信誉做保,只要是有余力有眼光的人,相信都不会吝啬投入。”夏青稞很快想明白,慢慢说:“那我县修路或许也可以参考你这个办法,引入外地商人,能减少许多耗费。”

    “这,或许可以试一试?”汤县丞听完,左右看看他俩,被说服了。自从县尊到任之后,看起来也没有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但不论什么问题都可以找出解决的办法,好像事情本来就应该那么做一样自然,这一回他也有信心。

    “当然要试。”贺今行笑了,对夏青稞说:“商人重利,夏兄想做,就得以利诱之。”

    后者“唔”了声,摩挲着下颌道:“利益嘛,从这里转移到那里,只是换个口袋对不对?先拿出来再放回去,也是可以的吧?你们画饼可以拿一条没修的路做筹码,我们也可以捆绑没修好的城池?”

    “说好的互惠互利嘛。”贺今行替他想了想,“你们的话,比如许诺通路之后,给出向过往的非宜连籍贯车马行人收取过路费的权力?不过官府得规定好单次数额和收费期限。”

    第二日,夏青稞便回宜连。贺今行则把打算卖的地划出来,估算了修缮城墙所需的大概耗费,往上取了两成,平摊到地价上,然后和汤县丞一起到净州把云织县官府要扩城卖地的消息,通过本地的大商铺和过往商队传了出去。

    为增加官府筹码,他又上州府恭维了一番知州大人,请对方出面做保。这等说两句话就能添一笔政绩、结果不好也没什么影响的事,知州自然应允。

    一番运作之后,小小的云织县忽然间就在整个净州名声大噪,前来投奔的流民,和来往看地的商人之流增加不少。

    半个月之后,汤县丞找到正在处理几起民众纠纷的贺今行,呈上近期有买地意向的人员名单。名单上世族没几个,大多都是富商。其中一个大商人,除了想买下官府开出的全部地皮甚至还想要更多的。

    “价钱开得也不错。”汤县丞带着喜意说。

    “不可。”贺今行却直截了当地拒绝,“实际上,我并不想卖地。但秋税未收,估计也收不上多少,衙门度支捉襟见肘,必须想法弄钱,才出此下策。”

    汤县丞不解:“既然是弄钱,多卖些钱不好吗?”

    贺今行摇头道:“把地全都卖给商人,但你觉得他们会举家搬迁过来吗?显然不会。那他们买地的目的除了倒卖不作他想,今日出给官府多少,日后就要成倍地从百姓手里赚回来。我们扩城的本意是为了让无家可归的流民有一块落脚之地,若是任由商人倒卖发财,那岂非违背本意?”

    “让每一个百姓有一席之地,安居乐业,是官府应尽之责。但你也知道,在土地的争夺中,越是穷困的人越是处于弱势,我们身为父母官,应该保护他们啊。”他拿出新城的规划图,指了一块地方,“按照我的计划,这一块要建个大的悬壶堂,收容老弱孤寡,也能让外来流民短暂停留。”

    “卖地只是权宜之计,就我们划出的这些位置,只能减不能增,每个人也最多只能买两套两进宅地。至于财库,大家过得好了,我们能收上的田税商税多了,自然就会充裕。”

    “原来如此。”汤县丞听罢久久无言,最后拱手俯身道:“县尊仁心仁术。”

    “效法管子、陶朱公罢了。”贺今行扶他起来,温声道:“应尽之义而已,你也不必太过操劳,能分下去的事情就分给他们做。”

    县衙新添了好几名吏员,汤县丞和刘县尉一样,不必再身兼几职,但他依然忙忙碌碌。

    “应卯最早、下衙最晚的就是您了,卑职也要多跟您学学,不想在您高升之后,把现有的这一切给搞砸了。”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他是真心实意地认为,像他们县尊这样年轻又有才干的人,就应该往上升。莫说知州,京官,朱紫大员也是做得的。

    贺今行明白他的心情,便也不再说什么,只让他自己注意不要熬坏身体。而后再看向那份名单,忽地注意到其中有两名他从前似乎听王义先说过,是柳逾言手下的大商人。但看这名单排序,现在境况估计大不如前。

    柳氏商行解体之后,汉中路的商人接管了江南路大部分的商业版图,再由汉、江两路辐射全国。朝廷虽然不追究,但商人争利就如仇敌,雁商势微,被迫流落向南北边远地区。

    他扬了扬名单,“本官去见见他们。”

    不管为什么,柳逾言与西北军合作多年,从来没有对不起他们。若这两名商人非忘恩负义之徒,他就照顾一些罢。

    待卖地的事处理完毕,汤县丞打着算盘理进账的时候,水渠终于挖通。

    准确地说,是从北面的小天河引了一道主渠,而后在接近云织县城五里左右分作三条支渠,一条南北横穿县城,两条向东西的村子和农田绕一圈,再回到县城。主渠和支渠都是暗渠,一路上的所有竖井都设了封石,晴日里封闭,雨雪天则搬开石盖积雨储雪。

    农田浇灌则用明渠,由各家根据自家田地自行开挖,而后与暗渠相连,在水口设阀门,需要浇灌时开阀通水,不需要时明渠就是干的,尽最大可能避免水源被浪费。一些人得到启发,挖了细渠将自家的储雪窖和井渠相连,这个办法又传开来,百姓们纷纷效仿,连成了遍布半个云织的水网。比官府最初的设想好上许多。

    当然这都是后话。现在暗渠开挖完毕,只差打通主渠和小天河的接口,就能通水。

    官府特意举办了通渠仪式,这一日正好是盛夏。

    天没亮,贺今行就带着县衙里能走开的所有人前往引水口,一路上遇到了许许多多的百姓,不乏拖家带口的,都是自发去观礼。

    与小天河相连的十余丈渠道暴露在天光下,一边和河水隔了一堵两三尺宽的土石壁,一边向下倾斜隐入大地。

    贺今行带着火药下到渠道里,在土石壁上挖洞,然后把火药埋进去。

    火药不仅是稀罕物,危险性也极高,稍不注意就易出事故。是以开挖井渠过程中需要的所有火药都是贺今行亲自配的,并且由他一个人装填引爆。

    “县尊,小心呐!”水渠两边围满了百姓,层层叠叠,乌泱泱一片。不知谁喊了一句,都七嘴八舌地关心起来。

    “没事儿!大家放心!”贺今行仰头喊了一句,埋好火药后,上岸叫大家退到安全距离,然后点燃长长的引线。

    火花顺着引线迅速前撵,所有人都屏息紧盯着,生怕错过丁点儿。

    贺今行被簇拥在最前面的位置,放眼扫过去,汤县丞和刘县尉,周碾和他老娘,朱教谕和学生们,胡大和刘二两个村的人,周遭还有无数本地人或外来人,一张张紧张又激动的面孔,都是他在处理这样那样的事务中所熟悉的。

    忽而“轰”地一声,沙尘暴起,土石飞溅,众人都下意识闭眼捂住耳朵,又忍不住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去看。

    却见烟尘散开,先是一股清澈的水流喷涌而出,接着两股、三股……朝阳高高升起,折出了七彩虹光。

    “娘,好漂亮!”有稚嫩的声音说。

    话音落,崩裂的土石壁发出轻微的响声,倏地隆然坍塌。天河水汹汹涌入渠中,裹挟着土石块冲入地下的渠道,流向云织县的四面八方。

    一时间唯有水流之声,整片天地都寂静无比。贺今行轻轻地鼓掌,说:“通水了啊。”

    人群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一下炸开,不约而同齐声大喊:“通水咯!通水咯!”

    有鼓掌的,有拥抱的,有举起双手喝彩的……热烈的阳光下,贫瘠的戈壁上,欢声笑语溢满云织。

    人们一起往回走,大家都带着树苗,全是戈壁上耐旱的品种,一路沿着井渠栽了回去。直到划定要扩城墙的西城门外,刘县尉淘气的小儿子刘粟在最后一个竖井旁栽下了一株胡杨幼苗。

    夏青稞来的时候,路过城外田间的明渠,正是浇灌的时候,渠里漾着清凌凌的水。他掬了一捧直接喝下,道了一声“甜”。

    进入县衙,后院的葡萄架下立着一块石碑,贺今行握着把剔骨的尖刀,在碑上雕刻。

    ——天化十六年六月,云织县井渠贯通,自小天河白鹭湾始……下井开挖者如下……

    他走近了一看,不止挖渠的,连负责炊饭送水的人都写上了。“这都是普通百姓,他们拿工钱,你还管饭,值得吗?”

    “井渠一事,不止利当时,更有功于后世。其价值远非铜钱与糙饭能够衡量,当然值得记录下来。”贺今行分神与他说话,下笔依然极稳,

    夏青稞看他片刻,又转头仔细去看一个个人名,“不写你自己?”

    “我为官,所做皆是本分,有何可写?况且我在这里最多任职三年,就要调离,于云织来说,只是个过客,何必留名?”难得休沐,贺今行才有时间刻石碑,但他来了,就停下刀,“你们那条路怎么样?”

    “我联络了我们周边的几个县,说动了他们一起。大家一起干嘛,反正路通之后,都能从这里走。”夏青稞拨弄着架上还未成熟的葡萄,笑道:“我这回就是来同你商量的,我们今天正式开始动工,从下往上,已经扎好营地。只是需要食水,还有火药。不白要,但是得低价。”

    “行,这是早就说好的。”贺今行放下刀,带他去库房,把剩下的纯硝找出来。量不够,便打算再找王玡天弄一批。

    云织县最近几个月多了许多商人,外来的没找到地方,就在城外扎帐篷买卖。两人又去找米商、屠户和卖菜翁,贺今行出面谈好一个适当的价格,再折价转给夏青稞。忙完这一切,他才独自回衙门。

    门檐下立着名风尘仆仆的中年男子,却是贺冬。

    “冬叔?”贺今行有些意外,上前去迎对方入内,“您怎么这时候来了,路上一定极热。”

    “你又忘了。”贺冬进屋放下药箱,拿出腕枕。

    他立刻明白,半年过去,又须得问诊断脉。于是去打了壶井水回来,便乖乖坐好,等前者喝过一碗水,才伸出手。

    虽县衙吏员激增,但后院还是一个杂役都没有。

    “我来的路上,听说你此前去了一趟衷州。”贺冬两指搭上他的手腕,仔细感受脉象。

    他们在西北的消息网要比中原灵通,消息的收集与传递也都要便捷许多。

    “对,苍州马匪一统成了马帮,想劫我们交付给南方军的马匹,反被我们连同南方军和衷州卫俘虏大半。”贺今行颔首道:“但衷州卫让马匪头子牧野镰跑了。此人能屈能伸,头脑灵活,又有钱财打底,能跑掉也不奇怪。”

    “但我特意绕了苍州一圈,没有发现此人的踪迹,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贺冬说着眉心缓缓挨近。

    “若他一个人,找他无异于大海捞针,捞不到也没什么。若是卷土重来,不必找,也会显形。”贺今行微微一笑,示意他不必为此人烦忧,再道:“您此去宁西,如何?”

    贺冬闻言,先是叹了口气,“余文道不止全家老小搬过去,还把他儿子送到宛县去了。朝廷上面又派了两个监工下来,一个礼部的,一个工部的。”

    他说到这里,又想起此去安县,见到这位新上任不久的余县令带着的监工大人巡视矿场的谄媚模样,直接托出结论:“我觉得他不可信。”

    贺今行的眼珠子动了一下,人却陷入沉默。

    贺冬见状,说:“难道主子还愿意相信他?他一家老小的命根子可都捏在秦毓章手里了。”

    “冬叔你看。”贺今行伸臂指向洞开的窗户,指向院子里那架葡萄,“这是余大人托付给我照料的,他说出果无籽且极甜。再等上半月,就知他所说是真是假。”

    贺冬松开他的手腕,看清窗外绿叶间的嫩果,想起往事,一时有些复杂。最后只说:“但人是会变的。”

    “人心之变只在瞬息,要永远坚持一个想法,难于登天。”贺今行平静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每个人做事的方法不一样,我从不图谋别人的良心,但只要余大人没有做出背刺的实质痕迹来,我就愿意相信他。”

    贺冬时常为他这种类似“心大”的性格感到不省心地头疼,但随着对方年岁增长,又渐渐为这种气魄折服,“那如果走眼了呢?”

    贺今行微微偏头,视线从天光里挪回来,伸出另一只手搁上腕枕,轻声笑道:“虽然我还没有遇到这种情况,但我肯定会想办法补救。不过,我娘会走眼吗?”

    “你娘……”贺冬怅然地住嘴,聚精会神地把脉,盏茶功夫后,面色凝重地问:“飞鸟师父什么时候回来?”

    “师父他。”贺今行对不管什么结果都有预料,倒依旧平静。但他开口便顿住,然后摇头。

    师父在剑南路还是广泉路?南疆还是东海?

    他不知道。

    天下之大,千山万水,江湖朝堂,只有飞鸟自己知道自己在哪里。

    他背着琴匣,走出无边林海,踏上回大宣的路。

    明月随山势一步步升起,青石路阶长短不一,此起彼伏的虫声如杂乐。他从容慢行,袍摆自横斜伸出的草叶上拂过,蹲在叶上酣睡的蚱蜢恍若未觉。

    山谷渐窄,一座青石筑成的关楼傲然耸立在路中央。

    箭楼上,玄底黄边的白虎旗随夜风张扬。

    关墙上,火盆隔五步一架,守夜的哨兵又间五步一岗,两支小队上下巡逻,另有暗哨藏于两侧山壁,防守不可不说严密。

    可惜今夜无雨亦无驴。

    飞鸟在百步远的位置停下,左右一望,脚下一点,便飞上了右侧山壁。山壁上生有藤萝蕨草乃至矮木,他偶尔借力,如一只最灵活的猿猱迅速攀上山顶。

    越过山巅,便能瞧见群山之中的一座孤峰,峰上乃是赤城怪医的药庐。明朗的夜色里,可见庐中漏出的灯光。

    他到达目的地,十分有礼节地敲了敲门。

    药庐里的老头正看着两只蛐蛐斗在一起,猝不及防被打断兴致,提着砍草药的刀就来开门。

    一看,白衣,白发,还背着一方琴匣。

    “琴杀?”

    老头儿打不过,“砰”地把门关上,隔着门大骂:“你怎么又来了!”

    “只有女人才能进老头子的药庐!”

    “别以为你仗着是我那徒弟旧识就能一次又一次不请自来!”

    “你滚不滚?”

    飞鸟一言不发,再次敲了敲门。

    老头儿闭眼深呼吸,然后放下砍刀,拉开门。

    “好吧,你又想拿什么药材?”

    飞鸟递给他一张纸,并不打算进屋。

    他瞟了一眼,吊着眉毛嘀咕道:“怎么又是这两味药?灵药没炼成功?其中一味‘石绿壳’前两个月给一个小姑娘了,再行炮制得要个一年半载,还得找到绿壳才行。”

    飞鸟答:“炼成了,但不够用。在哪里找?”

    “怎么可能?”老头儿立刻歪鼻子竖眼,眼角褶子都拉直了,“念念的方子不可能出错!定然是你找人炼的时候出了问题,配比错了有效的剂量才会变少。”

    “剂量没有问题,只是失了一颗。”

    “什么?”

    老头儿以为是丢了一颗,叉着腰,一把快垂到腰间的灰白胡子差点气得翘起来,“我没听错吧?”

    飞鸟垂首看他,一双眼如无波古井,束于颈后的长发被峰顶大风吹起几缕,无端有些渗人。

    打是打不过的,老头儿心中再默念一遍,算了。他捻着胡子半晌,说:“要不你把那孩子带来吧,我今年观古卷偶然有所得,有个解毒的思路。但没有中这种毒的人能让我试验,只有叫他亲自来让我看看。”

    飞鸟知道他不会出赤城山,思量片刻,答应下来。

    “等等!”老头叫住他,别扭地说:“那什么,他来之前,你先上来打个招呼。”

    飞鸟看他一眼,然后两步跃下峰顶。老头儿追出去,只见一片白影如孤鸿乘风掠远,也不知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飞鸟却没想那么多,当山风托着他呼啸向谷底的时候,他就只是一只鸟。

    他这一生极其简单,不论少年、青年还是到如今不惑之年,所在意的都只有一把剑、一个人。

    他上山之前,在剑门关外;下山,便已到剑门关内。

    剑门关在剑南路扶州境内,向西南,入南越境内;向东南,则到枝州;中间一道横海山脉则划作国界。而向东北出扶州,就进入汉中路遂州境内,乘船可直下稷州。

    宣京一别,他并不知自己的徒弟此时在哪里,需要先到遥陵确认一番。

    溽暑将过,但南疆仍热得紧。夜间凉爽,适合赶路。

    他踏上剑门驿道,只一晃便远离了剑门关。然而这瞬息间一闪即逝的白影,却被剑门关上的守将捕捉到。

    来换岗的游击将军一句称呼尚未讲完,就看到对方提枪跳下关城。

    “二公子!”他一个箭步扒着栏杆去看,只见迅速变小消失的背影。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他立刻叫了就近的一支巡逻小队跟他下去看看。

    顾横之眼里只有那一点难以接近的白影,他原本并不确定那是什么东西,但追出百丈,他便十分肯定那是个人。

    还是个高手——接近边防要塞、目的不明的高手。

    越过山谷最高处,一片原野连森林映入眼帘,视野豁然开朗。

    深夜,密林,不当入。

    顾横之虽不至于被那个白影甩掉,但也难以企及。在对方即将进密入林之前,他立刻做了决断,长/枪反划,以一块巨石做跳板,起跃时将长/枪当做投枪掷了出去,

    削成尖锥的枪头长达一尺一,锐不可当,穿花碎叶,破风而去。

    飞鸟听到了风中的哀鸣。

    他停下来,转身时侧移半步,任由细长的枪体从自己耳侧一寸穿过。

    荡开的气劲儿吹乱了他的鬓发,但他并不打算翻下他的琴匣。

    顾横之注视着这一幕,眉眼一凛,当即拔出开/山刀,疾奔向对方。

    只要他决定战斗,每一次,都全力以赴。

    “我是江湖人,来寻赤城怪医。”飞鸟却开口道:“你是守关将士,应该注意关外的林海。”

    背对月光的刀刃已在他身上落下阴影,他抬手慢挽,向下轻轻拍出一掌,人便借力向后飞退。

    顾横之一刀劈空,抬头再看,已没了人影。

    草屑纷纷扬扬落下,他站在原地,望着密林,仿佛也变成了一棵树。

    “二公子!”游击将军领着小队追上,“发生什么事了?您没事儿吧?您的枪呢?”

    “江湖高手,来寻医。”顾横之收起刀,向密林走去。

    他的长/枪钉在一株树上,枪头几乎全部没入,树干不粗,另一头还冒出了一截枪尖。

    钉入容易拔出难,他握着枪身,慢慢地挪。打一杆枪所费不小,得小心使用。

    “来找那个老头的?”游击将军跟上来,围着树啧啧称奇,一边说:“那不奇怪,咱们不也找过他。”

    顾横之还在回想那两句话,拔出长枪后,看着那道十字的空洞,忽道:“遣斥候,出关,盯着林海。”

    “是!属下一定尽快找到!”

    周碾领了特别任务,气势十足地领着一干下属的衙役,出了县衙。

    他们要在云织县及周边找到适合修城墙的石料。

    云织县自宣布扩城之后,人流再度增加,维护治安的难度和所需的精力时间通通翻倍。贺今行本意是看他们这班步快绷了太久,很辛苦,变相想让他们轻松几天。然而看这副样子,怕是没想过放松的问题。

    他不由开始琢磨要不要再招一些人手,在算增添人手的开支的时候,贺冬寒着脸匆匆赶来。

    “怎么了?”贺今行看他神色,想必是不太好的消息。

    贺冬把手中揉软了的纸条递给他,同时凑到他耳边压着声音道:“三日前,皇帝发了道圣旨,给你的,已经在送到遥陵的路上了。”

    贺今行一下子站了起来,半晌,打开纸条看了看,“没有说内容。”

    他蹙起眉,低声道:“这么快就要三年了。”

    大暑已过,七月将尽。

    他刚满十四岁的时候,从仙慈关回京,又以守灵三年的名义回到遥陵。现在,三年之期还有四个月,他就不得不再次回到宣京。

    “寻常问询倒不怕,就怕赐婚,或者让我提前回京。”他把字条浸到砚台的墨水里,脑子飞速地转动,“也不知来的是谁。”

    “此事是携香偷偷递出宫的消息,肯定是真的。”贺冬说:“但她都没打听出指了谁,可见神秘,甚至有可能是漆吾卫。”

    “不,漆吾卫从不传旨。”贺今行否认了这个想法,“陛下意图不简单,但更可能是某个太监,或者禁军。”

    别说遥陵的院子里没人,就算有做好让人替代他的二手准备。他在宫里呆过几年,若来的是宫中老人,但凡有意试探,也太容易穿帮了。

    “算了。”贺今行有些头疼地说,“传这种圣旨的人马速度大都不快,我立刻赶回遥陵。”

    他本想十月再做打算,但没想到一纸圣旨硬生生地把时间提前了两个月。他当即找到汤县丞,说明有急事自己得出趟远门,把最近要完成的公务交代下去,便与贺冬一起动身。

    两人一路租马车,昼夜不停,到银州又换水路,紧赶慢赶,用了五日才赶到遥陵。得知传旨的天使尚未到,才松了口气。

    此时,时间已进入八月。

    贺今行站在他对外称“闭门祈佛”的院子里,甚至有些恍惚,好似还没能从西北的遍地风沙中走出来。

    遥陵不如稷州繁华但也足够富庶,空气里飘着桂花香,初秋的阳光漏过屋檐,散发着一种安稳的宁静。

    这座院子里配有小药房,贺冬把药材都翻出来,抓紧给他配一味能短暂改变嗓音的药。

    他对着立柱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身高,“冬叔,你说我现在扮作郡主,会不会太高了些?”

    他马上就要十七岁,也从未克制饮食或是练专门的功夫抑制,已经比街上的寻常姑娘家高出起码一个头了。

    “贺大帅跟座小山似的,贺夫人也高挑,郡主生得高些怎么了?”贺冬不以为意,“长公主不也很高么?”

    “只能这么解释了。”贺今行已经派人去路上盯着,但以防万一,还是决定进屋先去把衣裳换掉。

    然而衣柜里的女装许久没有更换过,现在的他来穿,都短了一截。

    这让他呆了一会儿。

    正这时,侍女来报,说知州大人求见。

    王玡天?

    来得也太快了些。他不禁想起去年下江南在恬庄撞上的齐宗源。到任一年就能做到这种地步,王大公子确实不简单。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贺今行请王玡天坐下。

    “我来碰碰运气,但没想真碰上了,你回来得还挺快。”后者是独自进来的,亲手递给他一个大礼盒,然后拿开盒盖。

    里面是一套赭色罗裙。

    王大公子随手把盒盖放到一边,戏谑道:“我还猜你没来得及准备。”

    贺今行对这副说辞不置可否,也没有退还礼盒,只道:“你猜对了,多谢。”

    “你的反应有些无趣。”

    “这只是一层必须的,且势必要脱离的身份。”

    “好吧。不必客气,毕竟我帮你的不止这一点。”王玡天看着他,正色道:“来传旨的有一个老太监,还有个嬷嬷,都是皇后宫里的。我让他们在运河上多漂了几天。”

    “你如何知道?”贺今行略有些惊讶,怪不得他们这么久都没到遥陵。

    王玡天摇着扇子轻声笑道:“谁叫我叔父是裴相爷的副手呢。我向家中提过要娶郡主为妻的想法。”

    “当然,”他一合折扇,遥遥指着他画了个圈,“这只是你我之间的秘密,不会有第二个人从我口中知晓。”

    “圣旨最多还有一日便抵达。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正在思考这个问题。”贺今行说。

    王玡天一直扬着唇角,抬手做了个请便的动作。

    漫长的安静中,房门被敲了敲,门外响起贺冬的声音。他送来一个小瓷瓶,不着痕迹地打量屋子里另外一个人,然后看向贺今行。

    后者向他微微颔首,他便退了出去,守在门外。

    贺今行已做出决定,打直了脊背,说:“贺灵朝绝对不会留在宣京。”

    王玡天瞬间领会他的意思,也收敛神色,认真道:“我于地方任职,至少在这一段任期内不会进京。甚至可以向陛下上书,请求于稷州完婚。”

    “能不进京,最好。如果成婚,最多两年内,我会死遁。”

    “郡主放心,我不介意多个鳏夫的名头。两个月还是两年,随你。你只需要告诉我计划,我好负责替你打掩护。”

    “好。”贺今行抬手按在那套罗裙上,“若圣旨有催婚之意,我会主动提出与你联姻。”

    第206章 二十八

    王玡天走后, 那套罗裙被侍女收起来。

    “以前的穿不了,再改一身就是了。”她如此说,找出一套旧衣, 支起窗, 借着天光动手剪裁。针线与尘埃在光里一起翻飞, 一举一动都温婉无比。

    贺今行盘腿坐在底下的蒲团上, 安静地看着她。

    “持鸳姑姑这几年独自留在遥陵,很辛苦。明年您就回宣京吧,携香姐姐很想你。”

    持鸳比携香大了差不多十岁, 是从后者垂髫便认识的。共同在宣京生活了一二十年,无论地方还是人, 终归都熟悉些。

    持鸳却没有应承去向, 而是温言道:“难道主子真要与那王大公子‘联姻’?”

    “他是目前最合适的人选。他的目的与我们不冲突,知晓我非女子,家世、年龄、位置都刚刚好,陛下也会满意。”贺今行表明自己的决定是出于冷静的思考,并非一时脑热,“我若是不‘嫁’, 就得留在宣京,在陛下眼皮子底下, 像莲子那样。”

    他说到顾莲子, 停了一瞬,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

    “况且我和莲子也不一样,男扮作女, 是欺君。等陛下或者太后指婚, 不管是谁,都免不了要解决这个问题。不如占个先机, 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

    持鸳道:“那若是王氏前恭后倨,以此相要挟呢?”

    “纯粹地以利相交,可说是‘赤裸无耻’,也可以说是‘坦荡磊落’。不论哪一种,都胜过小人许多。”贺今行微微一笑:“合作比背叛所带来的利益要大得多,只要王玡天脑子清醒,就不会反悔。嗯,他应该是个清醒的人。”

    他说罢,想了想,又安慰道:“风险与机遇总是并存的,人选是谁都免不了,姑姑不必太过忧心。”

    “婚姻嫁娶,哪怕是作戏,也有不同寻常戏码的意义。”持鸳穿针的动作停了,看着他就像看自己的儿子一般,叹道:“你走了许多地方,就没有遇到过喜欢的姑娘?”

    贺今行没想到她在意的是这个,愣了一下,然后没有迟滞地摇头,“遇到过一些媒人撮合,但我的情况姑姑也知道,岂能耽误别家姑娘。”

    渐渐长大的青年面容坦然而平和,持鸳与他对视半晌,移开了目光。

    越是失去了太多东西的人,越是容易将“不在意结果”做为本能。不期待就不会失望,但有时也会令人绝望,绝望过后则生出绵绵无期的恨意。

    “姑姑。”贺今行走到她跟前,递上一方手帕。

    持鸳接过来,掖了掖眼角,而后迅速地收针剪线,起身将改好的衣裳抖开给他看。

    男女之别,区分在身形动作。她取的是一套窄袖窄身的男装,将袖口腰线再收紧一些,袍摆和领口则放量些许,看起来就仿佛是特意改做成女式一般。

    贺今行换衣裳的时候,取下挂在脖子上的绿松石和琉璃珠,犹豫片刻,收在了盒子里,没有戴回去。

    持鸳让他坐到梳妆镜前,给他描眉上妆,将颧骨鬓角修饰得柔和一些,最后在眉心点了一枚火焰状的花钿。

    面具则换做面纱,能遮住下半张脸和喉结。

    贺冬再看到自家小主子的时候,若非有准备,第一时间差点没认出来,拍掌道:“某虽在持鸳姑姑这里学了一手,但效果还是不及本尊,相差甚远。”

    若由他动手,也能起到易容作用,但熟识之人仔细分辨还是能够认出。在持鸳手下,则几乎判若两人。

    持鸳笑着福身,受了他的夸奖。他凝重道:“圣旨还有两条街。”

    贺今行点点头,取了卷书坐在榻上看起来,只当全然不知即将到来的圣旨。

    “报——”

    落日遁走之时,两名出关三日的斥候终于回到剑门关,皆是气喘吁吁,满身在山野林丛里打滚的狼狈。

    顾横之叫他们不必着急。

    三日是斥候出普通任务的最长期限,踩着时限回来,往往意味着没有收获,慢慢道来也不要紧。

    果然,其中一人喘息片刻,回禀道:“属下二人进入林海十里左右,一路未见兵丁扎营,只找到两处哨探的痕迹。”

    南疆多高山深谷,大河与密林遍布,南越境内更是如此。除了国都所在的河谷宽敞到可以建城,其他地方更似散居的部落。

    他们没有城墙。但崎岖复杂的地形变化,重重叠叠的森林河流,无处不有的虫蛇蚁兽,比城墙更能阻挡外来人进入的脚步。

    苍溪林海属于南越边防的一部分,有南越士兵巡逻查探再正常不过。

    但没有收获并非是坏事,顾横之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让他们回营休息。

    两人告退,下关楼往上走。

    剑门关险却小,只有关楼而无关城。常驻兵员一千,营寨扎在关道最高处的火棘岭,距离关楼约两里路。

    黑夜悄无声息来临,山野静谧。顾横之铺开剑门关舆图,一言不发地看起来。

    寨中有主帐,但他来之后,就一直宿在箭楼后面的耳房里。

    游击将军随主将习惯也没回营,从门外路过,见他一动不动,不由进去问:“二公子这是看什么?”

    他问的当然不是舆图,而是突然看舆图的目的。

    “我在想,如果我是南越人,想要拿下剑门关,会怎么做。”顾横之回答。

    “怎么好端端地想这个?”游击将军一惊,“斥候出去不是没发现什么动静吗?”

    顾横之:“有备无患。”

    他此前去衷州,听西北的军士说过仙慈关。仅盏茶功夫的交流,就能窥见不凡。

    剑门关只是南疆九关之一,还是最小最偏的一道,当然不能和仙慈关这样的重关相比。但建设关防的道理是相通的。

    殷侯将仙慈关经营得有如铁桶,令他生出许多启发。

    “我们剑门关虽小,但自古以来,还从未被正面攻破过。”游击将军还是有些不解,“而且这么多年都没出事,南越的人总不能突然来找我们麻烦吧。就算来,他们那战斗力,也不可能一下就突飞猛进,能打赢我们。”

    历数南疆史上发生过的大小战役,中原王朝与西南异族决一死战的会战场,往往在枝州与横海交界的边缘,浮沙道。

    “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兵家之胜,不可先传。”顾横之伸出两指点在舆图上,指尖分开,划过代表剑门关的图标两侧,“正面难攻,所以我会从侧面绕行,迂回突袭。”

    游击将军挠着头发嘿嘿笑道:“二公子说得是,我等不该轻敌。”

    顾横之起身走出耳房,站在关墙上,环望山势地形。

    两边峰峦高耸,岭上山脊相连,犹如一座大山被一剑斩成两峰,削出绝壁相对,奇险至极。

    但若能攀上绝顶,难以望断的劣势便能逆转为居高临下的优势。

    他开口道:“明天上崖,将崖顶清理干净,碎石断木、落叶枯草,一点不能留。两边各增一队暗哨,三轮换防。”

    “天已转凉,藤甲换成鳞甲,草垛不能露天,用于遮盖的油布也要全部换掉。”

    这是要防火,跟着出来的游击将军立即抱拳领命。

    顾横之吩咐完,就不再说话。他望向天上明月,已圆了大半。

    还有一日就是中秋。

    虽驻守在外,但将士们也会简单地过节。例如在营寨里和关楼外挂上月光纸做的彩灯,以寄托自己对亲友的思念。

    他静静看了半晌,说:“写家书,一起寄回。”

    “是!”游击将军大声应道。周遭站岗的军士们仍目不转睛,但也开始期盼着换防,回去找会写字的同袍。

    翌日,天将白,捎着两大麻袋家书的快马启程驰回枝州。

    南方军兵员大都是剑南路生人,以地方编伍,将兵相对固定。每年换防,都是全体将士一起拔营。

    两个百人队则各自沿鸟道上了两边山崖,进行清理。一个百人队搬运草垛,撤下油布。

    再有一小队伙夫领了公钱,架着两辆板车去往百里外的城镇,在下午些的时候带回来采买的许多月饼和彩灯。

    这些月饼尽是一尺有余,一人一个。

    彩灯挂上,装好灯烛,纸上绘的太阴星君、捣药玉兔、伐桂吴刚,都清晰明亮起来。

    剑门关与赤城山其他地方不同,几乎没有桂花树,关道两旁皆是连片生长的火棘。

    正是坐果时节,挨挨挤挤的火棘果席卷成火焰,烧红了整条关道。

    八月十四的傍晚,将士们全部回营后,领到月饼,佐以肉汤白饭,在欢声笑语中放松过节。

    虽无戏曲杂耍可赏,但许多人哪怕看着漫山遍野的火棘,也觉热热闹闹。

    顾横之带着月饼回到关楼,站在关墙上,慢慢地吃。

    在他身后,箭楼前,正中位置竖着一根三丈高的旗杆,顶端一面玄底黄边的白虎旗迎风飒飒招展。

    旗帜宽有半丈,恰西风残照,于楼阙上投下大片流动的阴影。但很快,这片阴影就彻底融入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夜色里。

    刹那间,山风骤然凶猛,张牙舞爪地朝着剑门关狂扑而来。

    顾横之倏地抬头,一点寒光穿透黑夜,迅速占满他的眼瞳。

    贺今行第三次将额头叩到手背,再抬头时,才睁开眼睛。

    大门两边的石灯静静燃烧,他“谢主隆恩”的回音似还未消,立于一旁的嬷嬷便上前来扶,“郡主,快快起身罢。”

    宣旨的老太监将合拢的圣旨交到他手里,细声说:“万岁爷还有口谕,让您就当这道圣旨是封信,写封回信给他老人家。”

    他拘谨地接过圣旨,道了声“是”。

    “郡主不必惶恐,一别多年,陛下和娘娘都是念着您的。”老太监斜睨一眼身后竖立的禁军,垂手露出个不明显的笑。

    这两位都是他年幼时居景阳宫所熟悉的老人,贺今行意会,压着声音道:“待灵朝回京,一定去拜见皇后娘娘。”

    待将人送出别院,他回头关闭门扉,才握紧了圣旨。

    持鸳与贺冬在内院等待,为以防万一,完全没跨出过二门,见到他便问情况如何。

    “陛下说他准备了三份年礼,让我赶在年节前回京,可以先挑。”贺今行拣紧要的事说了,把圣旨递给持鸳。

    后者快步走进里间收放起来。

    贺冬跟在后面进屋,发现没有皇后的什么事,奇道:“只有皇帝下的旨,为什么让皇后宫里的人来宣?”

    “不管哪个宫里的奴婢,往大了说,都是陛下的奴婢,陛下自然能随意驱使。”持鸳动作利索,转眼又出来,一边说一边示意贺今行别动,然后踮脚为他解下面纱。

    “皇后宫里的人认得我,或许是为了确认我好好地待在稷州,没有乱跑。或许是因为臣女婚事,由皇后过问最好。又或许,这本非陛下所愿,而是皇后争取到的机会。”他走到书案前,取小纸铺开,“不论为什么,陛下要我回信,我必须做出选择。”

    持鸳听完,给他研磨的动作只稍稍一顿便恢复如常,叹道:“皇后娘娘是个好人。”

    贺今行提着笔迟迟未落,没有否认,“天化五年到八年间,我和淳懿、莲子一同住在景阳宫里,裴皇后是真心喜爱我们。她不止会找来我们想要的所有吃食玩具,还督促我们读书习字,学骑马射箭。”

    那时,三个孩子都居于偏殿,但一日三餐几乎都由裴皇后亲自安排。明德帝有时也会过来和他们一起用膳。

    “难道裴皇后也想插手你这个,额,婚事?”贺冬说起来总有些别扭,然而说完就觉得这事儿不对,“遥陵贺氏已有嫡女嫁与裴氏子,再打你的主意那可就过分了。”

    贺今行有些头疼地盯着纸面,没有说话。

    他的师长,尤其是张厌深和王义先,私底下对当今圣上的评价都颇为咬牙切齿。但他与明德帝有过许多次接触,认为陛下并非那么不堪。

    信件不能当成奏折写,但帝心难测,他该不该在圣旨没有明言的情况下,在这封信里稍微提一提王玡天?

    持鸳温柔的声音犹如轻风缓缓送来:“皇后娘娘与秦贵妃都是在建元之后才进宫,秦贵妃一贯受宠,但十几年来帝后相敬如宾,皇后娘娘执掌凤印稳稳当当。”

    她在景阳宫当过差,隐约触碰到裴皇后与秦贵妃之间微妙的平衡。但一时风平浪静,不代表永远相安无事,便换了个角度猜测:“做事不急于一时,为了以后打算也是可能的。”

    贺今行不多想,只道:“照料呵护之恩,我当报答。”

    他握着笔缓缓下移,毫尖触碰到纸张划下第一笔,却有人敲了敲门。

    “是谁?”持鸳立刻喝道。

    别院里的禁军与杂役皆宿在外院,内院只她一人能够出入,门外这人显然不请自来!

    “是我。”一把白水似的毫无起伏的嗓音传进来。

    “师父?”贺今行当即搁了笔,前去开门。

    白衣白发的男人如剑直立。

    “我也没想到你在这里,但我听见了你说话。”

    持鸳放松下来,向他福了福身,便去沏茶。

    贺冬则激动道:“飞鸟师父可是找到解药了?”

    “没有。”飞鸟解下琴匣,到圆桌前坐下。

    贺冬很是失望,不再说话。

    “那些药若是那么容易找到,也不能叫做天材地宝了。”贺今行宽慰道,然后岔开话题问:“师父这一趟去了哪些地方?可有什么有趣的见闻?”

    飞鸟气息不变,问什么答什么:“南越,从横海到苍溪林海。修行的路途总是枯燥的,不算无聊也不算有趣。若把有趣换成特别,”他停下来,稍作回想,“在苍溪看到了西凉人,算不算?”

    “西凉人?在南越?”贺今行确实吃了一惊,“我记得苍溪林海在剑南路西北面,接近边境线了吧?”

    飞鸟颔首道:“我于剑门关回境。”

    “剑门关。”贺今行低声念了一遍,“西凉人怎么会出现在剑门关?”

    “师父可有看到他们在干什么?”

    “我穿过林海,看到成百上千的南越人在广泛地狩猎。到林海边缘,接近赤城山,才看到那个西凉人。他和两三个南越人在一起,什么都没做,身手还算不错,但尚不能发现我。”

    飞鸟去过数不清的地方,遇到过数不清的人,但能发现他来过的人,少之又少。

    “什么都没做?”贺今行眉头紧锁,沉吟几许,很快面色凝重地摇头道:“不,他在窥探剑门关。”

    否则完全无法解释一个西凉人,从西凉千里迢迢跑到南越,又出现在边境线上的目的。

    西凉与南越之间隔着一座不可逾越的天河高原,要想互通,只能从高原两边绕行。较近的东面乃是大宣国土,不准西凉人进入;西面不知境况,但路程要远上许多,付出的代价亦可以想见。

    他将那名西凉人视作南越的斥候,其余的行为便也能慢慢说通,“我听我爹说过,苍溪林海作为南越边防的一部分,就像我们在边关划百里为军禁区一样,其中的草木花果飞禽走兽都算是军队应急的口粮,无缘无故不可轻易采集狩猎。况且现在才八月,还不到南越人集体打猎储备肉食过冬的时间。除非,他们在准备打仗?”

    他就像梳理文章一样说出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信的最终结论,话落,才觉遍体生寒。

    “剑门关守关将士可知这些消息?”他猛然问。

    飞鸟想到他与那守将的短暂交流,摇头。

    他是彻头彻尾的江湖人,自幼专注于剑道,不通军事。说那一句,也只是为了让对方不要再执着于追赶他。

    “不知……那您到这里花了多长时间?”

    “两个晚上。”飞鸟自离开剑门关,便直往遥陵来。

    “那或许还没有动手。”贺今行镇定下来,分析道:“剑门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只有突袭才有破关的可能。我们得尽快将消息传过去。”

    他猛地站起来。

    贺冬听他说可能打仗还没什么感觉,看到他马上要走的架势,反被吓一跳,骇道:“你想干什么?”

    “军情紧急,通知官府要浪费大把时间,又没有苍鹰传信,谁能比我们立刻前往更快?”贺今行说完就开始做准备,一边打包袱一边飞速地思考。

    南越想要突袭,没有地利,必要占天时人和。今日是八月十三,两天后就是中秋。

    若是他,必定将突袭的时间选在中秋,军队过节放松大意之时。

    “但愿我的猜测没有错。”他自言自语,这样就还有希望赶在动手之前把 消息送到剑门关。

    “等等,你要是去了,才来宣旨的那两个宫人如何应付?而且莫说你离开云织已久,得尽快赶回;就说这等战事如果真的发生了,南方军必定要上报朝廷,到时候你怎么解释,你一个西北的县令,出现在南疆的战场上?”贺冬赶忙叫道,叫他不住,又上前去试图阻拦。

    “都两天了,等你再过去又得两天,能赶得上吗?守剑门关的也不是傻子,被袭击了自然会向他们的友军求援。南方军本来就不关我们的事,知会一声稷州的官府,让驿兵送信过去,就已经是我们仁至义尽了。再如果什么事都没发生呢?那岂不是白白浪费时间?”

    “不管是哪里的兵,都是我大宣的将士。”贺今行做下决定就绝不后悔,“哪怕只是猜测,我也必须要走这一趟。如果最后真的白费力气,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伤亡,那最好。”

    至于身份,确实是个问题。他想了想,把找出的男装又放了回去,然后戴上面纱,“贺今行不可以,但贺灵朝可以。”

    “……”贺冬不愿他涉险,但没办法,转头叫飞鸟,“飞鸟师父,您劝劝。”

    “他做好了决定,也做好了准备,我为什么要干涉他?”飞鸟却平静地反问,“人世间的修行就如练剑之道,唯千锤百炼矣。况且不止他去,我也要去。”

    “师父您不必……”贺今行讶然回头。他与师父从未同行过,也从来都认为不必迁就自己。

    飞鸟解释道:“因为我此来,就是要带你去赤城山。赤城山上的怪医说他或许有解毒之法,但需要你亲自去让他诊断。”

    贺冬和端着茶水回来的持鸳都愣了愣。前者急道:“当真?”

    飞鸟点头。

    “那我们这就去。”贺冬什么都不反对了,也开始收拾。

    持鸳放下茶盘,为飞鸟奉上一杯茶,才合掌闭眼道:“那真是太好了。”

    好一会儿,她才继续说:“从前小姐去赤城山拜师学医,是婢子陪同去的,见过那位怪医一回。婢子为他老人家准备一点礼物,劳你们一同带去。”

    贺冬很快明白她的意图。赞道:“还是持鸳姑姑妥当。”

    三人很快成行。

    早在一年前,持鸳就寻机免了禁军值夜,现下不慌不忙地送他们从后门出去。

    贺今行向她交代说:“对其他人,姑姑就说我外出寻医即可,不必在意他们怎么说。至于信,之后我会直接送回宣京,并向陛下请罪。”

    哪怕是用贺灵朝的身份去,事后需要解释的也不少。但他并没有多在意。三年之期将满,这些从前算做大事的外出都变成小事,可以到了时候再去烦恼。

    马车飞驰向渡口。漫天繁星照亮前路,贺今行计划了一下,这条路不算漫长。

    稷州向西,沿江水过遂州,便入眉州。再向西走一段,就可斜下西南,直插剑门。

    剑门关的风狂涌不止。

    顾横之扔掉月饼,握住电闪而至的箭矢,只差一寸,便能射中他的眉心。

    两旁军士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听他说:“擂鼓。”

    话音刚落,两侧鸟道上的暗哨吹响竹笛,发出警报!

    同时,游击将军挤开看守战鼓的士兵,抡起两支鼓槌,就重重地敲了下去。

    在响彻整条关道的尖锐警报与沉重鼓声中,又一箭乘着风势,向着关楼射来。

    顾横之还握着先前那支箭,下意识横于身前预备格挡。下一刻,却陡然发现,这一箭并非对准他,而是卷着气流冲向了他身后。

    这一箭的目标是将旗!

    他立刻攥紧了手心,一步踏上关墙石栏,借力跃至半空,却并非向前,而是向后空翻——犹如斩圆的刀,精准地一脚蹬在了那杆白虎旗三寸粗的旗杆上。

    韧木混丝棉所制的旗杆被他蹬得一弯,利箭擦着旗帜顶端飞过,“笃”地一声,钉入了箭楼的砖缝里。

    待落地,才发觉手中箭矢已断成两半。他扔掉断箭,向关外一望。

    月亮尚未升起,山间飘着雾,地势越低,雾霭越浓。从关楼下望,沉沉夜色里只能看清至多三四十丈远的地方。

    这段距离已经足够发现弓箭手的位置,然而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是弩。”他高声叫道:“趴下!”

    他从判断到下达指令,仅弹指一挥,铺天盖地的箭雨便如飞蝗冲荡而来。

    楼墙上许多反应不及的士兵连中几箭,或向后仰倒,或栽下关楼。

    顾横之一时没有能用的兵器,随手抓了支箭矢作短棍使,挡在鼓台前面,拦下了所有射来的飞箭。

    一鼓作气势如虎,半途而废气短半。鼓不能停。

    游击将军沉着注意战况,手下片刻不停地击鼓,鼓声整齐有序,声势震天。

    “二公子!”从楼下赶来的两名军士合力将长.枪抛过来。

    “我在。”顾横之扬手一接,收回时顺势旋臂甩出,扫落一片羽箭。

    他冷静的声音传遍整座关楼,“就近找掩体。或到我身后,护卫战鼓。”

    箭雨簌簌,携森然杀机而来。然长.枪所及之处,一丈三尺为径,其后风消雨歇,唯有鼓点如雷。

    离得近的尚且存活的军士都摸到了这一小块安全之地。

    顾横之站在最前方,双手握紧长.枪,一面挥动如圆盾,一面数着箭。

    连弩十发,还剩三波。

    这一轮箭雨不如先前那单独两箭强横,但一整轮覆盖下来,今夜值岗关楼的军士几息间便死伤大半。

    关墙上到处都是尸体,羽箭散落一地。

    “弓箭队预备!”顾横之的声音忽然响起。

    仿佛应和他的话一般,箭雨减弱至停。

    刚刚还在四处躲藏的军士迅速出动,关楼上的拖走阵亡的同袍尸身,关楼下的几队弓箭手迅速上楼,于箭垛就位。

    专门击鼓的令兵换下游击将军。他才下鼓台,便见关外三十余丈远,身披黑甲的南越士兵犹如南疆丛林里埋伏猎物的蟒蛇,悄无声息地于雾里现身。

    眨眼便到了与剑门关仅二十丈距离之处,他悚然一惊。下一刻,嘶吼出声。

    “放箭!放箭!”

    训练有素的弓箭手立即张弓搭箭,自剑门关射出的箭雨泼向了冲关的南越人。

    攻守异位,又占据地利,冲杀最前的南越人成片倒下。

    雾霭中,骤然响起金石鼓声。

    南越士兵气势一振,前面的倒下,后面的继续不要命地往前冲。

    他们举起藤牌,顶着一波又一波的箭雨,踏过同袍尸体,一步一步地接近剑门关。

    顾横之心下顿沉,点了个亲卫,“立刻前往朝天关求援。”

    南疆九关,离剑门关最近的是朝天崖上的朝天关,此时是他的大姐顾元铮在那里驻防。

    亲卫当即跳下关楼。

    顾横之将长.枪立于一边,与弓箭手一同挽弓射箭。他的弓是强弓,箭是重箭,一箭出去,能射穿藤牌与其后的士兵,让一竖排的南越人滚成一窝。

    然而不论他们射出多少羽箭,射死多少南越人,都会有更多的黑甲士兵向着关楼冲杀而来。

    南越人一尺一尺地,推进了剑门关十丈距离内。

    “滚石圆木预备!”顾横之死死地盯着南越人。

    囤于营寨的军士们虽反应慢了一些,但听闻警报与鼓令之后,都迅速放下肉汤月饼,拿上武器,自火棘岭陆续赶到关楼。

    因剑门关地形地势的缘故,这支千人的大营里,骑兵与长.枪手极少,基本由弓箭手、弩手与步兵组成。

    步兵们将囤积的滚石圆木搬上关楼,堆在墙下;弩手抬出弩机,装填弩箭;弓箭手则将弓拿在手中,挎着两个箭筒,随时准备接替射空羽箭的同袍。

    南越人进入五丈距离之内。

    今晚月亮迟迟未出,但在火盆照耀之下,剑门关楼上的军士却总有一种似乎能看清他们藤牌纹路的错觉。

    站在最前排的顾横之却没有关注最前沿的南越人,目光落在后面那片雾霭。

    混杂了夜色的浓雾深沉可怖,好似那种大型虫群的母体一般,能源源不断地生出黑甲士兵。

    一排又一排的连弩被推出了雾霭。

    剑门关道狭窄,弩又是需要空间的利器,能够并列的弩机并不多。然而对于同样受到牵制的剑门关守军来说,依然会受到极大的压力。

    “举盾!”顾横之下令。

    楼上待命的步兵们齐齐踏前两步,插入箭垛之间的空隙,举起盾牌顶在头顶,遮住自己和右手边的弓箭手。

    没有一名士兵退却或是高声喧哗,只有才将换上不久的细鳞甲随动作同时哗啦作响,又整齐地消散。

    来自南越箭雨再次笼罩剑门关。

    弩箭的穿透力强于弓箭,又在这样近的距离之下,一波又一波如暴雨猛冲、瀑布捶打,冲乱了阵型,打碎了盾牌。

    关楼上不断响起闷哼与惨叫,更多的军士无声倒下。他们的尸体被无声地拖走,空缺的位置则立即补上新的军士。

    “杨将军,掩护我。”顾横之将关楼上的所有声响听在心里,他退后一步,对游击将军说。

    杨将军早已取下挂在腰间的大刀,闻言立刻站到他身前,挥刀挡箭。

    顾横之拉开弓,对准雾霭前操纵弩机的南越士兵,一箭穿喉。

    他松开弓弦之后,目光就移向了另一名弩手那名士兵,然后再度拉弓,搭箭,松弦。

    接连七八名南越弩手倒下,箭雨密度骤减,很快再度停下,弩机退后重新隐于雾中。

    然而这短暂却猛烈的助阵,已经帮助南越人推进到关楼底下。

    南方军的将士们则再一次庆幸,剑门关的地形,注定不能使用攻城战车。

    南越人只能架起挨挤的云梯,以肉身攀爬关楼。

    关内关外的战鼓自响起之后,一直未曾停息。

    弓箭手与弩手退后,步兵上前,抬起滚石圆木,对准一架架云梯砸下去。

    眼看着要爬到顶的南越人被砸得头破血流,连带底下的士兵摔倒一片。

    然而不管将云梯推倒多少次,杀死多少黑甲士兵,都有数不清的活着的南越人前赴后继地冲上来。

    滚石圆木渐渐用罄,开始有南越人突破封锁,上到关墙。

    顾横之重拾长.枪,刺穿所有冒头的敌人,将尸体挑飞,抛到关楼外。

    剑门关的楼墙下渐渐堆起尸山,鲜血汇流到两旁山沟里,如汩汩小溪一般蜿蜒向山下。

    南越人似乎誓必要用血肉躯体将剑门关吞没。

    “真是疯了!”杨将军喃喃道。他到此时都来不及想明白,为什么会突然袭击。他们的伤亡也不小,都是跟着他和二公子从枝州来的好儿郎啊!

    如此不惜兵力,也要攻破剑门关,南越人真的是疯了!

    但好在这里是剑门关,幸而这里是剑门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剑门关!

    任凭冲上来再多的敌人,只要他们还握紧武器,还能战斗,就能将这些人通通杀回去!

    他挥舞大刀,毫不留情地砍向南越人的头颅。

    厮杀正酣,两边崖壁鸟道上的暗哨却突然再次发出尖锐的警报。

    只一声便停,接着一具□□自崖壁摔落,重重砸到关道上,血肉模糊。

    顾横之遽尔仰头望向两边山崖,瞬间明白过来,南越人在正面如此猛烈的攻击,就是为了给他们从侧面上崖的队伍吸引注意力、拖延时间。

    “立刻拆毁栈道。”

    杨将军听了,撕心裂肺地吼道:“拆毁——栈道——后翼准备——迎敌!”

    但来不及了,又是几具尸体从崖壁上坠落,关楼下的南方军却只来得及毁坏两三丈高的栈道。

    一条条儿臂粗的绳索从栈道断裂前的那一截垂落,一个个着黑甲的南越人从天而降,抽出刀扑向宣人的军伍。

    南方军也立刻迎敌反击,顿时兵戈交响,喊杀一片。

    绝壁断崖攀爬不易,别名“鸟道”的栈道又极窄,同时从崖上下来的南越士兵并不多。

    但正如关楼正面的战场一样,这些南越人就仿佛杀不灭一般,源源不绝。

    “我在这里,你下去。”顾横之说。

    “公子小心。”杨将军略一停顿,便提刀而去。

    看到从崖壁入关的道路已经打通,正面战场上的南越人士气大振,冲杀更加凶猛。

    顾横之把守关楼正中的位置,不时照应左右,间或下达一些简短的指令。

    但渐渐地,他不再有命令可下。

    因为弓箭和弩箭都射光了,能砸人的东西都砸光了,甚至有军士情急之下把火盆也扔了下去。然而铁甲不易引燃,被南越士兵互相挤压一下,火便灭掉了。

    到最后,南方军就只能与南越人贴面厮杀,以性命换性命,用尸体来阻碍南越人冲上关楼的脚步。

    他们不知道南越来的士兵有多少,但深知己方只有千人,战斗持续越久,他们对于战斗的结果就越是绝望。

    但没有人退缩,没有人畏死。

    顾横之说:“握紧武器,不要害怕,不要躲避;打倒敌人,杀死敌人,才有活路。”

    他顶在最前方,所有部下都追随着他。

    黑夜越来越深,天幕也似越来越沉。

    剑门关内外仍在战斗着的军士已经闻不到血腥,感受不到疲惫与痛苦。

    浓重的绝望蔓延之下,所有将士皆存死志。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点雨滴落到剑门关的将旗上,接着两点、三点……

    一场冰冷的秋雨忽然瓢泼而至。

    雨水驱散雾气,将崖壁变得湿滑;雨帘密织之后,不论山上山下,半丈外皆不识人形。

    杨将军杀掉最后一个从栈道偷渡过来的南越人,踢开尸体,举刀向天高喝:“天不亡我顾家军!”

    没有友军在关内配合,没有箭雨压阵,关楼正面的南越人也不得不暂时撤退。

    所有活着的军士都仰头迎接这场甘霖,张大嘴巴接够了雨水,湿润了喉咙,一齐撕声怒吼。

    天不亡我!

    顾横之依然站在关楼上,那杆白虎旗底下。

    他的双臂发麻,双手颤抖得握不住长.枪,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声音沙哑但依旧沉稳:“救治伤者。”

    军士们骤然松缓下来,先前被麻痹的疲累与痛楚都涌上来,但能行动的都行动起来,从遍地的尸体里刨出还有气息的,进行简单的救治。

    至于死者归置,实在无法顾及。

    关楼上的伤患尤其多,楼里房屋安置不下,不得不放到了外面。

    顾横之派人回营寨拿油布,但两里路说近不近,雨却迅速地大起来。他想了想,拔出将旗,取下那面绣有白虎的旗帜,张起来,做雨棚为伤患们遮雨。

    一轮又一轮的箭雨让旗子破了不少小洞,在底下遮雨的军士们却自责不已。

    将旗就如生命一般珍贵,他们没有保护好它。

    顾横之又找来幸运没被损坏的小旗,盖住将旗上的破洞。

    他说:“它在我心中,永远崭新,永远飘扬。”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冷静,沉着;但其间蕴含的力量却越来越强,仿佛永不枯竭,令闻者忍不住泪流满面。

    “公子,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杨将军狠狠眨了眨眼睛,糙老爷们儿流什么马尿,不合适。

    除了完全失去作战能力的人被送回了营寨,剩余的人都留在关楼这边。

    “等这场雨停。”顾横之回答。

    所有将士便都期盼着这场雨下得再大一些,再久一些。

    然而上天的眷顾终究是有限的。它给了剑门关的将士们一点希望,很快又将希望收走。

    雨势随着黑夜一起退去,东天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只剩丝丝小雨。

    军士们不必命令,便重新进入战备。

    顾横之则把将旗拆下来,装到旗杆上,重新插好。

    山风一吹,旗上白虎便重新舒展,上面的血迹、锈迹与尘灰都被雨水冲刷干净,重新变得干净而威严。

    他望着旗帜,说:“死守,守不住。”

    将领们围着他,一名伍率问:“公子可是要出关迎敌?”

    杨将军立即接话:“公子,不能出关!”

    剑门关的地势,本就是出关容易,回来难。更何况是这样的境地,南越人一定也等着雨停,进行最后最猛烈的冲锋。

    出关迎敌,就是有去无回。

    “按朝天关到剑门关的路程算,最多还有两个时辰,大小姐就到了。我们再撑一撑,或许就能等到援兵了啊?”杨将军手足无措地劝道。

    “来不及了。”顾横之摇头,“只有将南越人的正面部队阻挡在关楼外,才能拖延时间,等到铮姐来接管剑门关。”

    若是还在关楼接战,一旦被击溃,剑门关就会被南越人迅速攻占,进而占领他们的营寨。火棘岭山高坡陡,极据地利。若是被南越人布防,哪怕顾元铮率兵赶到,不再经过一番血战,也很难拿回剑门关。

    但若能将南越人的正面部队挡在剑门关外越远的位置,就越能拖慢他们占领剑门关的时间。哪怕还有小股的南越人从崖上栈道切入,顾元铮一到,凭借兵员优势,就能够迅速收割他们。

    “哪些人,愿意随我出关?”他环视关楼上下,粗略点数只有三百余人。

    然而这三百余人中的绝大部分都站起来了,剩下的多是腿脚受伤,不便移动。

    顾横之抿了抿唇,微微笑起来。

    “小半随我,大半随杨将军。”他说:“出关,守关,都是英雄。”

    至于到底能有多少人出关,军士们把剑门关所有的马都牵来,也只有五十余匹。

    关楼大门被南越人的尸体堵住,他们便架起木板连接官道与楼墙。

    做好所有的准备,雨终于也彻底停下。

    晨曦透过云层,唤醒大地。

    “南越人要冲锋,我们也要冲锋,但我们地势占优。”顾横之跨上战马,驭马走出关楼。他没有带别的武器,只背一杆长.枪。

    马蹄踩上南越人堆就的尸山,枪身抵上脊背,他压低身体,横枪一凛,冲出剑门关。

    “自上而下,则势不可挡!”

    一人一枪,一马当先。

    但他不是一个人,还有五十余名同袍紧随在他身后。

    南越人推出弩机,黑甲士兵已配备刀盾准备就位。

    弩机连发,箭雨直射,倾斜的角度就仿佛拒马的长矛一般。

    但长矛会刺穿马匹,羽箭则会被他扫落、挑飞、拦在他身前。

    直到穿越这阵箭雨,接近弩机和弩手。顾横之才放开缰绳,长.枪自手心滑出,几乎没有凝滞地刺穿脖颈,而后双手握枪,直接将人挑起,甩进南越士兵的队伍里。

    血花在空中喷洒,就像一场雨。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所有南方军都随他开始杀敌。

    他们冲进南越人的步兵队伍里,撞翻弩机,撞飞盾牌,在大刀砍向马腿之前,就刺穿持刀的南越士兵,然后踩着尸体,继续冲锋。

    他们都不再控马,目标只有一个,向前,再向前。

    他们不断鞭马,加速,再加速。

    南越人的战鼓响个不停,但此时此刻,他们的士兵再也不能像昨日进攻一般不惧死亡,反而调头蜂拥向林海。

    宣人这支毫无章法的骑兵就像突然爆发的山洪一般,不止冲垮了他们的进攻阵型,还淹没了他们的心理防线。

    尤其是为首的年轻将领,银甲长.枪,披一身鲜血,宛若巫神。他所在之处,竟仿佛比昨夜的关楼还要难以攻破。

    短衣匹马,能移剑门。

    南越军中除鼓声之外,开始响起第二种军号。

    顾横之看到他们的几名将领在远处堵住去路,横向奔走,以砍头催动士兵回返。

    越接近林海,关道越发宽敞,但他们仍然一往无前,毫不留恋身后。

    直到南越人能够分散将他们包围,再难寸进。

    黑甲士兵围成的人山人海之中,他身边的同袍不断摔下马背,他能互相照应的人越来越少,直到最后只剩他一个人。

    他什么都不再去想,只凭借本能控马、挥动长.枪,他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受了多少伤,只觉原本锐利无匹的枪尖似乎都钝了许多。

    从他开始练枪之时,大帅就告诉他:“你只有勇冠三军,才能统率三军。”

    他不知道今日的自己是否有半点达到他的期望,但这已经是他极限。

    围住他的南越人再度回撤,将他一个人留在关道。

    装填好的八台连弩重新对准他。

    厚厚的血从额上流下来,压得眼皮十分沉重,他眨了眨眼,抬手去抹。但手上亦满是鲜血,反而彻底糊住了这只眼睛。

    罢了,他下马,拍拍马屁股让它走。他的长.枪依旧握在他的手中,这就够了。

    箭雨覆盖下来。

    他立在原地,依旧本能地尝试挥动长.枪。

    忽有一支利箭,超过与它同时射出的诸多箭矢,越过他的长.枪,钉在了他的心口。

    “横之!”

    他身后的关道中,俶尔传来心胆俱裂的声音。

    那道声音仿佛从心底响起,顾横之将要陷入沉睡的意识忽然惊醒,怎么会?

    他想转头去看看,恰有一支羽箭没入肩胛,阻碍了他的动作。他握住箭身,猛然使力一拔,骤袭的痛楚令他猝不及防软了身体,单膝跪到地上。

    他依旧想回头。

    但那人已经越过他,到他身前,犹如一道密不透风的屏障拔地而起,替他挡下未竟的箭雨。

    顾横之看着那道背影。

    掐腰的骑装殷红如日光,长发与长剑一齐翻飞,剑术精绝,身姿利落,仿佛是位像他大姐一样飒爽的女将。

    但他知道不是。

    他此前从未见过那位传闻中的长安郡主,可他在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之时,就确信是他。

    是贺灵朝,也是今行。

    他依然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仿佛陷入永恒。

    那些夜深人静时才敢起的念想,一刹那间全部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在这片血流成河的战场上,他身受重伤不知还能撑多久,或许就要死在此处。可心中那一点点妄念却如同久旱逢甘霖的草种,破土疯涨,迎来新生。

    直到许多骑兵从他两侧穿过,顾元铮不敢置信地在他身旁半蹲下来,“弟弟……”

    他抿了抿嘴,扯起微笑的弧度,一张唇,血便涌出来。

    但他的心落下来了,“剑门关,没有失守。”

    “别说了,别说了,姐姐知道,姐姐都知道。”顾元铮甚至不敢触碰他的身体,忍着泪回头大喊让军医立刻来。

    顾横之想说不用了,但姐姐让他别再说话,他便不张口。

    剑门关的风无止境,白虎旗会永远飘扬。

    他认为他应该没有留恋了。可是,他的心为什么会感到痛?

    他依然凝视着在前方与南越人接战的背影。

    不想离开。

    今行。

    贺今行忽地勒马回头。

    看他满身浴血,半跪在关道中央。

    在他身后两边,漫山遍野的火棘果,烧红了整个剑门关。

    顾横之注视,抿唇微笑,颊边泛起一个小小的梨涡。

    他的视野变得模糊,天地迅速黯淡,一切光影都飞速地离他远去。

    只有一颗被风吹向他的泪珠,留在了他的世界里。

    他无声地张了张唇,将那颗泪收进心里,垂下眼睫。

    “今、行……”

    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第207章 二十九

    刹那间, 天地骤静。

    阳光炽烈,贺今行闭了闭眼,两军交战喊杀如雷霆, 重新灌入耳朵。

    他镇定下来, 纵马驰回。

    迎面关道, 贺冬紧赶慢赶追上来, 抛给他一枚药丸。他扬手一接,撩起面纱便送入口中,而后下意识摸向脖颈。

    手下空空, 他才想起,他的绿松石和琉璃珠都放在遥陵, 走得急, 忘了戴上。

    “冬叔!”他下意识地大喊。

    贺冬跳下马过来一看,饶他见惯风浪,也被吓了一吓。这一整个“血人”不说,身上还中了两支羽箭,一支没入左侧大腿,一支钉在心口。

    他皱眉道:“这还救什么, 直接准备后事吧。”

    “放屁!”顾元铮一把抓过他的领子,怒道:“你是大夫?”

    “是……”贺冬两个字还没说完, 就被提到人事不省的青年面前。

    “赶紧给我治!”

    “将军别着急, 冬叔只是刀子嘴,不会见死不救。”贺今行再开口就是柔和的声线,他快速地出手按了一下顾元铮的手臂, 迫使她难以自制地松开手。

    “你又是谁?”后者羽眉反拧。

    “贺灵朝。”他简洁地答道。

    顾元铮面上闪过一丝惊讶, 随即压着脾气抱拳行礼:“郡主。”又转头说:“麻烦大夫。”

    “我确实烦你们这些姓顾的人。”贺冬没好气地说,药箱一撂, 找出钳子和剪子,就开始动手给伤患脱甲。

    没曾想细鳞甲已经碎成了许多块,只是还贴在身上,不需要钳剪,就能直接拿下来。

    这名年轻的将领半跪于地,全身重量皆靠扎进土里的那柄长枪撑着。贺冬在心中摇头,见右边肩胛处还在流血,就先把整个右肩的里衣剪掉。露出的血洞竟是箭伤。

    必须马上止血,他拿了药酒直接泼上去。

    顾横之剧烈地抖了一下。

    眼看人摇摇欲坠,贺今行马上扶住他的脊背,又抓住他握枪的手,用了些力气,带着对方一起攥紧长.枪。

    贺冬接着上药缠绷带,动作虽不至于刻意放重,但也绝不算轻巧。

    “大夫,你就不能轻点儿?”顾元铮忍不住了。

    “我可以给他缠半个时辰,想多轻有多轻,要不要?”

    贺今行不能阻碍贺冬的动作,就半跪在顾横之身侧。两人挨得极近,他看见对方没有被血糊住的那只眼睛缓缓撑开了一条缝。

    那一排睫毛很长,但不怎么密,不停地颤动着,就像奋力挣脱蛹壳的灰蝶,要飞向……飞向他这边来。

    “横之?”他不自觉地放轻声音。

    贺冬瞧见顾横之短暂恢复意识,趁机塞了两颗人参丸到他嘴里,“你能自己吞下最好,免得我掰你下巴。吊不吊得住,就看你的命硬不硬。”

    青年闷哼一声,许久才喉头微动,将药丸吞掉。这一下用光了他所有的力气,头颅也随之垂下去。

    贺冬面色不变,继续清理对方胸膛上的鳞甲。因为插着一支羽箭,他不得不小心动作。

    这一箭实在凶猛,护心镜直接被击穿,。他一点一点夹掉碎铜,额头冒出密密麻麻的细汗。

    旁观的两人都不由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他。

    待开始剪掉贴身里衣的时候,顾元铮看着那被浸透得血红的布料,整个上半身都抽搐了一下。她走开两步,叫亲卫就地扯起油布做棚遮。

    “到底有没有一点救,就看这支箭了。”贺冬哑着声音将衣料取下来,血糊一片。

    朝天关的军医赶到,及时补上不够的药酒。他一葫芦倒下去,冲去血迹,铁制的箭簇边缘露出来,而后是底下的环状物。

    “这是什么?”贺冬仔细看,这东西还被穿了线,系在脖颈后面,显然是上战场都没取下来的挂饰。

    贺今行关心的却是:“能拔箭吗?”

    贺冬伸指贴着心口皮肉比划了一下露在外边的箭簇长短,让军医准备好止血药,稍作预备,就一下拔出了那支箭矢。

    那枚环形饰物像是解脱了禁锢一般,一下裂成两半晃荡开,被顾元铮眼疾手快地捞住。

    没了堵塞的伤口立即流出血来,但比先前肩胛处的血洞要小上许多,周围还有一圈深深环形印记。贺冬观察片刻,确定没有染毒的迹象,便利索地上药包扎。

    “运气好啊,这支箭被护心镜挡了一下,又被那什么东西卡住,入肉不到一寸,将将悬挨着心脏。”他的声音都轻松了许多,“若是少一样,他都得被射个透心凉。”

    “那大夫的意思是,我弟弟不会有性命之危了?”顾元铮大喜,看看她兄弟,又看看手里的东西。护心镜人人皆配,那就多亏这玩意儿了。她擦了擦残余的血迹,把两半拼起来,越看越眼熟,忽道:“是那枚扳指。”

    纹路光滑,血线透光,是那枚她曾想用一对象牙换的虎骨扳指。还好横之拒绝了她。

    “现在暂时没有,但后面难说。毕竟容易致死的不是箭伤本身,而是破伤风……”贺冬也认出了那枚扳指,他记得是回遥陵后找出的旧物,奇道:“这不是……”

    他下意识瞟向贺今行。

    “大夫也认识?”顾元铮跟着看过去,心中迅速升起一个念头,惊道:“难道是郡主送的?”

    贺今行猝不及防。但对方既有此一问,显然已起猜测,便点头说:“是。”

    顾元铮看他毫不避讳,大方承认,更加惊讶地生出了其他猜测。但她没有说出来,而是把扳指收好,拜托道:“劳郡主看顾我弟弟片刻。”

    她留下一队亲卫,提着崭新的长.枪,策马杀向战场。

    “好。”贺今行留在原地,几乎一动不动地扶着顾横之,做对方的依靠与支撑。

    扳指只是短暂的插曲。贺冬抹了把汗水,继续剪完衣裳,看着青年身上密布的刀伤,颇觉棘手。最后决定只给其他还在流血的伤口上药包扎,然后把人大腿上的羽箭拔出来,能让军士移动这具身体、搬回营寨就成。

    他精力有限。至于剩下的,到时再让他们的军医处理吧。反正他这个人从来就这样,尽人事,听天命。

    而当顾元铮加入战场之后,不到半个时辰就结束了战斗。

    太阳完全升起时,南越人已退入林海。

    秋高气爽,本是十分宜人的天气。但自剑门关楼至苍溪林海边缘,尸横遍野,血腥冲天;吓跑了无数生灵,又吸引来诸多以肉食为生的野兽。

    朝天关赶来的军士们打扫战场,清点伤亡。将受伤的同袍送医,将还未断气的南越士兵绑到一起。

    副将来请示顾元铮,俘虏该怎么办的时候,她正一边擦枪一边往剑门关走。

    “俘虏?”她回头冷笑一声,摘掉枪头缨穗掷到台阶下,额上青筋暴跳,“不论死活,剁成肉泥,肥剑门关道,以慰我阵亡烈士。”

    “是!”副将没有感到任何意外,领着人到关道尽头,赤城山与苍溪林海的交界之处,开挖尸坑。

    林海里留下来窥伺的南越人很快发现他们的动作意图,转头追到林海深处,向主人汇报。

    “残暴的顾家人!”发起这次突袭的南越贵族十分恼怒,气得拔剑砍了这名哨探的头颅。

    但他显然没有半点回头解救同胞的意思,而是向同行的西凉人发难,“你此前说过,只有按照你的计策行事,就能攻下剑门关!现在落得这个结果,你又有什么话要说?”

    这个西凉男人十分高大,五官立体犹如浓墨勾就,蓄一把剃得极短的硬胡茬,正是花了一个多月时间从婆罗山来到南越的那日阿。

    他毫不在意刚刚的一手杀鸡儆猴,用流利的南越古话回道:“我是说过有攻占的机会。但我也说过,剑门关易守难攻,攻不下也不必强求。昨夜雨一下,你就该撤退。”

    “我这边死了那么多人,当然不能就这么撤退。”贵族狰狞地笑道:“更何况,那时你也并没有提醒。”

    那日阿也负手笑道:“提醒有用吗?你是损失了不少人手,但死掉的大部分都是你的奴隶吧?奴隶消耗有什么好可惜的,更何况这两三千尚不及你所拥有的十一。”

    南越历来由交禹王和拥护他的大贵族们共同治理,每个大贵族都拥有数量众多的奴隶。他们会挑选出高大、强壮的男□□隶训练、武装成士兵,这些士兵会获得高于其他奴隶的地位。但说到底,仍然是奴隶。

    这些奴隶不在战争中消耗,也会磨损在他们的主人手里。依那日阿所见,就该让所有奴隶上战场。

    “我国怒月太子交予你的信中,明明白白地说过此战的目的是试探宣朝的反应。此战能不能拿下剑门关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接下来与宣人朝廷的交涉。”

    “只要太子殿下的猜想能得到验证……你,自然也能获得丰厚的回报。更大的土地,更多的奴隶,以及顾家人的头颅。”他“唰”地拔出短刀,猛然凑近对方,横刀在两人胸膛之间,沉声劝道:“但不要心急。”

    这名大贵族的脸色变了几变,手一扬,为他捧刀的奴隶立刻接过他的刀。

    队伍再次开拔,离开林海。只留下一具尸体,很快被野兽分食。

    同一时刻,剑门关的南方军们将阵亡的同袍尸身火化,骨灰与腰牌一起封存,再和他们的遗物一起送回枝州。

    顾元铮回到火棘岭,头两座营帐皆用来安置伤兵。

    剑门关千人驻防,仅存活一百余人,且皆受到不同程度的伤。

    她听汇报时咬牙切齿,跨进营帐就缓和了脸色。一个一个地看望过去,到最后,才去看她的弟弟。

    “顾将军。”所有的军医和军士都忙着救治伤兵、打扫战场,贺冬也帮忙去了,只有贺今行一个人守在病床前。

    “我名元铮,郡主不必客气,直呼名字就行。”顾元铮走过去,全身都肉眼可见地松懈下来,坐到床沿上看顾横之。

    昏迷不醒的青年几乎全身都被绷带缠满,只露出了一小块脸,灰白的嘴唇上还沾着水珠,显然前不久才被喂过水。

    “大夫说,这几天都很危险,得小心看顾。但我来赤城山还有要事办,不能留下。”贺今行顿了顿,起身道:“元铮姐姐,现下你来了,那我就走了。”

    顾元铮点点头。长安郡主出现在南疆,总不能是来游玩的。既然人家有别的事,她也不能强留。

    “郡主慢走。今日赶不及谢你,来日再补。”

    贺今行便准备离开,然而刚走一步,忽觉手指被很轻地碰了一下。就像羽毛拂过似的若有似无,但他感受到了。

    他下意识回头。顾横之面容苍白,双目无知觉地闭着,仍在昏睡中,只有裹着绷带的右手前伸了一点点。

    他几乎以为那是幻觉。

    但鬼使神差一般,他也碰了碰对方的手指,低声说:“我一定回来。”

    第208章 三十

    贺今行走出火棘岭的营寨。

    天边晚霞西斜, 剑门绝壁嶙峋,崖底火棘鲜红,尽头绿如墨的林海也被镀上了一层暖光。

    若忽略狼藉的关楼, 仍在忙着搬运遗体的军士, 以及因疼痛而呻吟不断的伤兵, 这壮阔的景色几乎可以称一句“恬淡安宁”。

    但大火能将血肉焚成灰, 却冲不淡哀恸的氛围。

    贺冬处理好手头的伤患,就洗了手脸,过来与他汇合。

    两人一起从火棘岭后方绕上赤城山, 遥遥便见孤峰草庐,以及庐前正在练剑的白衣。

    以长枝作“剑”, 半丈圆的石坪, 只取尺方。击发转回如山巅劲松,冯虚御风,又飘然似遗世之仙。

    “若是飞鸟师父愿意出手,这一战还能结束得更快一些。”贺冬仰望着说,声音有些疲惫。

    贺今行走在前面,把挡路的高草枝蔓都给清理掉, “师父的剑不是为了杀戮,我不能勉强他。”

    “琴杀”的名号在江湖上广为流传, 恐怖程度可止小儿夜啼, 但飞鸟实则从不轻易出剑杀人。只是知道他这个原则的人半只手就能数过来,再更深层的原因,这世上已无人知晓。

    他修习剑术, 只为“剑”本身。

    待上到峰顶, 月出山岫,如玉盘高挂, 正是一年最圆满的时候。

    然十五中秋,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

    飞鸟将树枝插进地里。在剑客侧后方,草庐的主人窝在鸟巢似的摇椅里打盹儿。椅子低,他一把雪白的胡子几乎垂到了地上。

    然而当第三个人的脚一踏上峰顶,他便张开了眼睛。

    贺今行解下面纱,端端正正地跪下,“今行代娘亲,祝愿您百事无忧。”

    待他叩完头,抬眼就见白胡子怪医已蹲在他面前,呆怔地看着他。他便没有急着起身。

    许久,怪医忽然伸手摸了摸他脸上的疤痕,虽触到是假的,仍长叹一声,“念念呐。”

    他的徒弟都不长命。他都快忘了,有没有跟他的小徒弟说过,入了江湖,就不该回去。

    他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他虽不喜男人入他的草庐,但他小徒弟的儿子,可以豁免。

    贺今行站起来,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飞鸟。

    飞鸟微微颔首,没有动弹,意思是就在这里等他。

    贺冬没到峰顶上来,就差几步,找了块石头坐下解水囊。听见柴门阖上,才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飞鸟师父,你是哪里人?”

    “不知道。”飞鸟一手搭在竖立的琴匣上,自山巅眺望远夜。

    满月越来越高,越来越大。

    “没想过找回去?”

    “没必要。”

    “不愧是飞鸟师父,某敬你。”贺冬扬手向身后举了举水囊,“四海为家,何处不天涯。”

    飞鸟轻轻敲击两下琴匣,作为回应。

    待贺今行出来之后,不知发呆多久的贺冬马上跳起来问:“怎么样?”

    他轻轻摇头,低声道:“怪医说过了这么多年,毒性已非同往日,还按原来方子做的灵药也未必有效。师父给的那本手札已经不够用,他需要我娘其他手札。”

    贺冬顿时有些失望,但这比完全没有希望好上许多,又迅速振作起来,“既然如此,那我们这就去拿回来。”

    对于手札在哪里,他们早有猜测,不是盲寻,一定能很快拿到。

    飞鸟道:“在谁手里?”

    “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在傅二小姐手里。”他们都走路下山,贺今行依旧走在最前面。

    飞鸟不知此人是谁。

    贺冬想了想,找到一个对方应该认识的人,介绍说:“就是张撄宁的女儿,现在工部尚书府上。”

    飞鸟知道张撄宁,回忆片刻,直觉道:“不好拿。”

    “好不好拿都得拿。”贺冬不甚在意,“反正这事用不着飞鸟师父动手。”

    贺今行闻言停下,回头说:“冬叔也不用动手。我最迟冬月回京,到时候亲自去拿。”

    “为什么?”贺冬懵了一下,这事儿不是越快越好?

    “我们对她的了解并不深,不急这两三个月。”三人下到火棘岭附近的平林,他便提议就在这里宿夜。

    贺冬嘴唇动了动,但心知他已打定主意,最后没再多说什么,拿出驱虫蛇的药粉扑洒起来。

    贺今行寻了根粗壮的大树枝干靠坐,正好能望见灯火通明的剑门关营寨。他想起在衷州医馆里,他大哥受伤,顾横之半夜来探望。此情此景何其相似,只是军营不比医馆,他当有分寸。

    他闭不了眼,干脆下树摘了一把火棘果上来,一时望军营,一时望明月,一时回头看看贺冬和飞鸟,做个沉默的守夜人。

    歇至黎明时分,飞鸟继续按照他原定的计划东行去浮山,贺今行与贺冬同他告别之后,去。

    巡守的是顾元铮的亲卫,带他们进去时正好碰到军医带着药童从营帐里出来,皆是形容疲惫。

    两人对视一眼,进了帐,顾元铮站在榻前,潦草对过礼,就简要说了下情况:“横之半夜里高热不退,把我们都吓坏了,还好现在退下来了。”

    她双眼通红,显然熬了一夜。

    贺今行看向躺在病床上依旧人事不知的顾横之,因大量出汗失水的缘故,面色甚至比昨日更加苍白。

    他感到难过,身旁的女子亦是叹息。于是他又转头劝慰:“第一个晚上最凶险,能挺过来就好。元铮姐姐也要适当休息。”

    “谢郡主关怀,只是一个晚上罢了,不碍事。”顾元铮早就听说过长安郡主的大名,如今接触,只觉盛名不负;且性子又十分和气,是会体贴人的。她想到代为收放的那两半扳指,心下一动,“恕我冒昧,敢问郡主来赤城山,可是为了寻山上的怪医?”

    贺今行点头说“是”。

    顾元铮便搓着手心道:“不知郡主此行可达成了目的?咳,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我家中近来也请了一位医术了得的神医,若是郡主有需要,元铮愿意替你牵线。”

    贺今行愣了愣,然后微微笑了一下,“元铮姐姐客气了。我来赤城山求医,主要是为了消这道疤。”

    他已重新戴回面纱,边说边抬手抚上大半隐于面纱下的疤痕,“但祛疤不是简单的事,找不到办法,我也不能强求。况且这一趟出来已久,不能再多耽搁,多谢姐姐的好意,但灵朝只能心领了。”

    “没事儿没事儿,事关己身,一切当然看郡主自己的安排。”顾元铮赶忙摆手,又趁机瞄了几眼对方的脸。

    虽说她觉得有伤疤留痕不是什么大事,但有这么英气的眉眼,容貌必然也不差,若是能去掉面纱,一定更好看。她丝毫不觉得郡主所说的目的有什么问题,毕竟“女为悦己者容”嘛,再尊贵再厉害的姑娘遇上喜欢的人,也多少会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吧?

    顾元铮在心中暗自点头,点了两下忽觉不对劲儿,等等,她大惊失色:“郡主难道?”

    “嗯?”贺今行做倾听状,等着她的下文。

    她差点就直接问出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捂住嘴巴假装咳嗽两声,脑子疯狂地转了几圈,旁敲侧击地问:“我听闻两年前陛下就要为郡主赐婚,但因为郡主纯孝,要为母守灵,所以才延期三年。难道郡主想要消去疤痕,是与此有关?”

    “呃。”贺今行眨了眨眼。他想到可以用脸上的伤疤做理由的时候,倒是没想这么多,但既然会令人有如此猜测,他干脆顺着话说:“对,年末我就会回京。”

    “……”顾元铮猜想被验证,下意识瞅了一眼自家弟弟。

    昨日在剑门关外的战场上,因为那个扳指,她以为横之和郡主是两情相悦。但后来贺灵朝要走,她又觉得不是那么回儿事,哪有在情郎身受重伤的时候舍得撇下人的?更像是朋友之间的关心,因为有朋友的家人在照顾,所以放心去办自己的事。

    现在一看,还真是她弟一头热,而瞧郡主的样子,甚至不知她弟这份心意。

    她不说话了,开始发愁。

    贺今行对她的想法一概不知,将自己在怪医那里求的一些伤药拿出来,混着一把火棘果,交给对方。

    再待片刻,顾横之仍旧没有醒来的迹象。但他不能再逗留,见天已大亮,准备告辞。

    “我回去就给你写信,信寄过来的时候,你一定已经醒了,好转了。”他走到病床前,轻轻碰了碰顾横之屈展的右手。

    “下次再见。”

    这一去怕是再难来剑南路。

    顾元铮有心想留,但既无立场,又没有合适的理由,只能敬祝一路顺风。

    她把人送出营寨,再回来,看着病榻上依旧无知无觉的弟弟,怅然而叹。然后打了水,用湿帕子给人擦脸和手。

    刚沾上脸,就见手边那片眼睫颤了一下。

    顾横之微微睁开一条眼缝,嘴唇翕张。

    “弟弟,你醒了?”顾元铮大喜,确认没眼花,就赶忙放了帕子,给他喂水。一面说:“战报昨晚就已经送回蒙阴,你放心。”

    顾横之一动不动,只眨了眨眼,表示自己知道了。

    顾元铮知道他稍微动作就会扯到伤口,心中一痛,但依旧没有任何隐瞒地跟他说起剑门关在此战中的情况,包括驻军的伤亡以及她对战俘的处置。

    “十、存、一……”顾横之气若游丝,半睁眼盯着篷顶。

    南方军为防将士在节日里放松大意,被敌人抓住机会袭击,是以从来不过正节。但哪怕提前一日,依旧没能过好这个中秋。

    “发动突袭的南越人一定会付出代价。”南疆九关八系皆是一家,顾元铮对于伤亡亦心痛无比,并且更加坚定自己的做法,“南越这些大贵族就像成群结伙的野狗,向他们示弱,只会被他们争先恐后地咬碎喉咙。只有狠狠地打,砍下他们其中几个的头颅,才能令剩下的安分守己。”

    顾横之没有回应,他的脑子好似被投入了无穷无尽的钝痛之中,令他无意识地皱眉。

    他慢慢地适应,以为过了好久好久,实则盏茶不到,“我记得……”

    顾元铮埋头听他说话,只半截就立刻反应过来,却顿了顿,才有些不忍心地说:“是,不过她刚走。”

    顾横之闻言,缓缓阖了阖眼皮。

    原来他真的来过,不是幻觉。

    顾元铮掏出用手帕包起来的两半扳指,往他眼前一晃,“你的宝贝扳指给你放床头了,虽然断了,但能救命的东西就是好东西,挺有意义的,可以收藏起来。哦,这一堆药,还有这一把果子,都是郡主给你的。”

    话音未落,就见一双眼珠直愣愣地看了过来。

    她叹了口气,“真喜欢?”

    等不到回答,又接着唏嘘道:“可人家年末就要回京成婚了。”

    顾横之一直在颤动的睫毛霎时凝固了,目光也不再移动。

    一直盯着他反应的顾元铮几乎是同时就注意到了,她展臂合掌,从前夜穿上就未脱的盔甲清脆作响。然后转身,大步向外。

    “大姐替你去追。”

    顾横之正在想“成婚”两个字,慢半拍才明白她的意思,当即顾不上伤痛,撕声喊道:“铮姐!”

    差一步就跨出营帐的顾元铮停下来。

    她回头,青年依旧是仰面的姿态,连发丝都没乱一绺,唯有混杂着喘息的声音证明他刚才着急过,“别告诉他。”

    “为什么?男婚女嫁,天理人伦,既然喜欢,不赶紧争取还在等什么?你不会不敢吧?还是有什么顾虑?”她拧眉道:“我可以不说,但你真的一个机会都不要?”

    机会。

    要争取吗?

    顾横之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

    他没法告诉顾元铮,他与今行,和她所以为的不太一样。

    他与贺灵朝……

    贺灵朝一定会出嫁,至于人选,他属意的人选,会是谁?

    “当真不需要我去?”没等他理明白,顾元铮就让他想清楚:“才走没多久,现在追还来得及啊,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啊。”

    “不。”顾横之没说几句话就开始感到晕眩,闭上眼,模糊地说:“我自己去。”

    但顾元铮耳朵灵敏,当即回道:“就你现在这样,等你能去稷州的时候,人家姑娘说不定已经上京去了。”

    说罢怕他状况不对,又回转去看他,说了几句话,确认没大碍,“好好养伤,大姐快去快回。”

    出帐就见杨将军被亲兵搀着,一跳一跳地往这边走。他也受了不少的伤,其中一道伤在脚背上,不过他似乎并不觉得自己伤势有多严重,开口嗓音依旧洪亮:“大小姐!”

    “老杨还挺早,不多歇歇?”顾元铮已经在九关换防过一轮,与诸多大小将领都是熟脸。

    “不来看看我们将军,哪儿能歇得着啊。”杨将军说这话时声音低了些,面带愧色。

    顾元铮懂他的心情,拍了拍他的胳膊,低声安慰一句。

    两边交错而过,今日没有兵丁晨练,只有伙夫烧饭的炊烟在军营上空盘旋。

    战场已经打扫干净,整座剑门关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火棘依旧鲜艳,鸟雀虫兽重回家园。不出意外,充盈驻军的人马在明日就会抵达剑门关。届时,顾元铮也必须尽快赶回朝天崖。

    她跨马出营,在岭上静默片刻,便扬鞭打马,用一顿饭的时间,替她兄弟去追人。

    长安郡主的脚程远比她预想的要快,但还好她能抄对方不知晓的近道。

    “元铮姐姐?”贺今行被一人一马从旁斜的小径里穿出来拦住的时候,差点拔刀而起,幸而立刻看清了是谁。

    顾元铮没有下马,直接转了个方向,就在马背上轻咳一声,说:“郡主刚走,横之就醒了。”

    “已经醒了?那太好了。”贺今行由衷地感到高兴,继而等待她的下一句。

    “他让我求郡主一件事。”大家的时间都很紧张,顾元铮也不忸怩卖关子。

    贺今行有些意外,自宣京别后,他与顾横之通过许多书信,还从未互相请求过什么。这让他有些好奇:“请说。”

    莫说他,就连贺冬都没想到,随即加倍警惕地盯着来人。

    顾元铮却跳下马,郑重地抱拳。

    “请郡主在做出决定之前,给他能写一封信的时间。”

    第209章 三十一

    在他做决定之前?

    不对, 不是他,是“贺灵朝”。

    可贺灵朝明面上一直待在遥陵,能有什么事做什么决定, 会影响到远在南疆的顾横之。

    甚至他们并没有见过。他清楚地记得, 去荔园那一次, 对方并没有到场。

    除非横之知道贺灵朝就是他。

    但这也不对, 就算知道,以这人的性子,有什么事大可以直接找他, 必不会拐弯抹角。所以事情应当还是与“贺灵朝”有关。

    贺今行想了一路,将至遥陵之时, 忽地福至心灵。他以贺灵朝的身份将做的决定, 只有一件事,就是婚事。

    他与贺冬说起,后者眉头一皱:“姓顾的也跟王玡天一样,想打这个主意?那小子人看着话不多,心眼儿倒是不少。”

    “我不是这个意思,横之人挺好的。”贺今行下意识地反驳, 但他一时也说不上自己刚刚想的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自顾自地摇头:“而且我再一想, 又觉得还是不大对。”

    “西北靠关, 南疆靠人,是完全不同的格局。他们顾家应该不需要联姻。”至少他暂时想不出两边有什么进行利益置换的必要。

    “也是。顾穰生的亲儿子,这回死不了, 日后肯定要接他老子的衣钵。他家媳妇儿, 都是本地人,不至于往外找。”贺冬一如既往地嫌弃, 同时保持戒心:“那他们想干什么?”

    顾穰生与贺易津都是将门之后,在那个尚武的年代,皆是少时就声名鹊起。两人同年上京赴武考,一个没几天就成了名号更加响亮的南疆小霸王;另一个在大街上被小霸王找茬打了一架,又被巡逻的五城兵马司官兵扭送到顺天府,秦王亲自来捞人,众人才知道他就是那个贺家的千里驹。

    再往后,贺易津加入秦王麾下,顾穰生回南疆承继祖宗基业,各成体系。两边的人在战时又有许多摩擦,哪怕成家立业多年,互相再也没有挽回过印象。

    对于顾家人的任何动作与要求,都得万分警惕,谁知道他们会冒什么坏水儿。

    “我猜不出。”看到持鸳候在门前,贺今行不再猜测,总之等那封信来就是了。

    来传旨的老太监在第二日就回京去了。持鸳说他们还让她代为转达,请郡主慢些考虑清楚、不必着急时,面上笑了笑。

    宫里的人就是这样,只要对跟着的主子有益处,又不影响自己,随你怎么做,口头都不会有任何意见。至于他们心中如何想,不必理会。

    贺今行也明白她的意思,说自己知道了,就回院子里换身衣裳。

    持鸳在外间帮他收拾包袱,一面叹气:“来来回回,就没有停过,哪怕歇半天呢?扮女子虽麻烦,但妆容衣饰都能应对,就是要成亲嫁人这点,不好。”

    “我精神足,歇下来反倒心慌。”贺今行知道姑姑心疼他,就捡好的说:“世事有舍有得,若是不扮作女子,固然能免去许多麻烦,但也未必能再去西北、回遥陵。况且我只是一层身份,又有你们支持我,远不及真正的女子所面临的严苛。”

    他重新把项链挂到自己脖子上,见日头尚未近午,便打算不吃午饭,直接回云织。

    贺冬不再同他一道,说既然年底要回京,那他自己不如现在就先进京。

    这一回不比先前,形势紧迫许多,早做准备的好。

    贺今行便没有拦他,只叫他凡事多谨慎别冲动,碍着持鸳在,没有明提“手札”两个字。后者说自己知道轻重。

    这回他翻墙出去,另两人就站在院墙下同他暂时道别。他忽然想起顾横之,又回头嘱咐持鸳,如果收到剑南路的信,就转寄到云织来。

    走出街,打算租匹驴子去渡口时,一辆宽大的马车挡住他的去路。黄口的扇柄挑起车帘,王玡天歪着头,向他晃了晃手。

    贺今行从善如流坐上马车,省几十文,挺好。

    “有个词叫‘夜长梦多’。”他不说话,王玡天得说,语调幽幽:“那天圣旨晚间才到,郡主半夜就跑了,我总觉得心慌啊。”

    因他叔父的关系,他能知道有圣旨要来稷州,但圣旨上写了什么,却不是王正玄能窥探的。

    “陛下只让我在年底回京。”贺今行走时确实有想过就这回与王玡天说定合作,但圣旨让他再度犹豫。而后在眉州,顾元铮追上来,他是明确答应了的,不能出尔反尔。

    他又想到那句“能写一封信的时间”,这一次琢磨出了一点狡猾的意味。若是这封信迟迟不来,他岂不是一直得等?但转瞬又自行否定了这个想法,应该很快就能等到吧,毕竟是顾横之。

    “看来真是出现了变数。”王玡天这回没有带侍女,自己给自己沏茶,然后递一杯出去,“小贺大人,我为了等你答复,可是拒绝了许轻名啊。”

    “许大人?”贺今行眉毛一扬,“可否详细说说?”

    王玡天毫不隐瞒道:“许轻名今年又向我稷州借粮。他准备重修太平大坝,需要征调徭役。官府可以不发工钱,但民夫口粮得供吧?工期还不短。但江南路的情况大家都知道,不止今年,明年都不一定有余粮。”

    他乐意让人知道自己的牺牲,因为这有时候是一种变相的肯定与选择。

    “那王大人为什么拒绝?”贺今行握着那杯茶,慢慢摩挲起杯壁。

    “去岁借的粮尚未归还,今年再借,何时才能还?朝廷免了江南四州的税赋,总得有其他地方去补,小贺大人觉得我这里的税会不会涨?收不回的粮食,缴不齐的赋税,谁来补?”

    王玡天垂首,嗅着茶香慨叹:“松江已经连着两年大灾,大雪落下来,我王氏做为当地大族,多少得担着些。在我赴任稷州之后,所有花费皆是从我自己账上出,钱也好,粮也好,都是有限的,可不得用在刀刃上?”

    有些人就是有舌灿莲花的本事,将最精明的利益计算说得坦诚又充满感情。绕是贺今行,沉吟片刻,也不得不诚恳地道一句:“多谢王大人看得起在下,但不知太平大坝可有动工?”

    许轻名绝不是知难而退的人。

    王玡天颔首道:“他同时找了苏宝乐。”

    “老实说,许大人也是个人物,某愿真心道一句‘佩服’。但很可惜,他是秦相爷的人。”

    他这回借粮给对方,收获不会超过付出,不划算。

    “买粮与借粮,耗费天差地别。一个苏家,肯定不够。”贺今行想起江与疏画过的草图,粗略算了算,不由皱眉,“许大人在强撑。”

    “太平大坝对江南路非同小可,越早重修越好。”他认真地看向王玡天,“王大人当真不能借?”

    “你想让我借?”王玡天惊讶道:“现在可不是小贺大人赈灾的时候,你远在西北,何必还要管江南的事?我知道你在云织县政绩斐然,但江南路的政绩可与你半点关系没有。”

    “怎么会没有关系?”贺今行微微笑道:“航运,漕运,拦蓄洪水,都是好处。若是大坝通航,我从稷州上京,都要快上许多。”

    王玡天不说话了,沉默地注视着他,再以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他。

    贺今行轻声说:“王大人不是可惜许轻名吗?”

    “我可惜的是他,也不是他。”王玡天神色不再从容,变得冷峻。他抬起指节点上扇柄,再拉开只能插入蝉翼的高度,再敲下去,一下又一下,几乎看不出他有在动作。

    但贺今行只需要确定他在思考、权衡,就足够了。

    “我知道,你可惜的不是许轻名和你阵线不同。你可惜的是你取代不了许轻名在秦毓章、秦党里的位置,你王氏更不可能取代秦氏在小皇子身边的位置,所以秦党不是你的首选。忠义侯与裴相爷在你这里,同理。”

    他不紧不慢地说:“但你既然不打算融进本就没有位置的党派里,又何必再大费周章去寻其他人,直接取代他们在朝堂上的位置,不好吗?”

    “重修太平大坝不会与我有多少关联,但可以成为你的政绩,让你走出稷州,位列京曹。”

    王玡天慢慢展平手心,翻过来贴着折扇,开口仍带着些难以置信的语气:“我试图与你合作,甚至愿意与你结盟,但你却劝我,向我献策,让我独自往上爬?”

    贺今行却理所当然地反问:“为什么不可以?”

    “秦、甘与江南,都在大宣的土地,你、我和许大人,皆是大宣的臣子。这天下万姓,众生共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才能生生不息。谁能独善其身?又何必分得那么清呢?”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官道上,来自黍水的河风卷起车帘。

    “小贺大人不止有好口才,还有大气度。”王玡天丢了扇子,鼓起掌来,“王某人佩服。”

    “我一直疑惑,郡主最终的目的是脱下这层身份,那为什么不直接假死呢?但后来一想,若是能,想必陛下也不会逼着要郡主成亲。正如我最初所说,我们的选择都不多,甚至可以说少得可怜。就算我愿意再给许轻名借一回粮食,我也不能理解,你为什么不愿意与我合作?”

    贺今行眨了眨眼:“我们不是已经开始合作了么?”

    他想了想,决定学习对方的坦诚,“若我直接死遁,陛下不会相信。陛下不信,我父亲那边就会承受更多额外的压力。”

    他确实可以策划出天衣无缝的假死,但他了解明德皇帝,如果事情没有按照皇帝陛下设计的那样发展,那他一定会有所怀疑。

    这是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天底下没有一个人敢说自己能看透皇帝。但他总觉得,帝心可以揣测,陛下要他们揣测。

    他看向车窗外,还可见遥陵镇上,贺氏族群的宅邸层层外扩,随黍水绵延。其中有一座被层层包围的院子空了很多年,早被蛛网与青苔尘封,它曾经的主人已长驻仙慈关。

    如今的仙慈关由殷侯一手打造,是他一个人的关,也是陛下心里的一根刺。

    “陛下要我父亲做孤家寡人,没有家族,没有子嗣,身死则权消。”

    而殷侯对此心知肚明。

    “所以郡主还是要拒绝我。”王玡天真心实意地因为惋惜而叹气,不止因为少了一道搪塞家中爹娘催婚的借口。

    贺今行痛快地点头:“因为我现在彻底想明白了,王大公子,你不是最好的人选。”

    第210章 三十二

    “岂有此理, 他们单方面撕毁十六年前定下的盟约,是想要和我们开战不成?”

    “南越人固然卑鄙无耻,但剑门关易守难攻, 此战损失却如此惨重, 守将必须负责!”

    “战后擅自坑杀俘虏, 不请不问, 简直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

    南越突袭剑门关的战报半夜送到,第二日早朝,满堂震惊之后, 吵作一团。

    明德帝近年越发浅眠,昨晚好不容易入睡, 没半个时辰就被惊醒, 现下头正疼得厉害。他帕子捂着咳嗽一声,顺喜便尖着嗓子叫诸官“肃静”。

    禁军已经带着一个人候在殿外。大殿暂时安静下来,太监们高声传宣。

    此人进殿就被门槛绊了一下,摔了个五体投地,来不及扶正歪斜的纶巾,就连滚带爬到御前, 大哭道:“陛下,一定是误会!我父亲对大宣推崇备至, 怎么会出兵攻打大宣的边防要塞呢!一定是那些大贵族, 他们平常就对我父亲阳奉阴违,心里多有不满,所以现在瞒着我父亲干下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他口中的父亲正是南越在任的交禹王。他是他父亲的第十九个儿子, 在父亲继任王位时被送到了宣京。

    哭哭啼啼半晌, 被叫抬头时,脸上涕泗横流, 犹存茫然与恐惧。

    这失态的模样毫无半点皇族风范可言,不由引起一阵嘲笑。

    待笑声低下去,位列在右班右首的忠义侯开口道:“陛下,南越人突袭剑门关必然是有备而来。但南越距离宣京不止千里,这等军事机密,想必不会特意告诉沙思古王子。”

    这对沙思古来说,简直就是天籁之音。莫说有人特意来给他通气,从被送来大宣之后,就无人在意他的死活。这十几年来他爹不知道又添了多少个儿子,能不能记得他的名字都得打个问号。

    他疯狂点头附和,就差把眼泪抹上御阶。

    明德帝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声音尚且算平静:“你父亲能把你送来,足以证明他不是个愚蠢的人。朕愿意相信你和你的父亲。重阳将至,不妨送些节礼给你父亲,问候一番。”

    得知自己不会被迁怒的沙思古含泪谢恩,如释重负地躬着腰退出大殿。

    话题又回到战事本身。只是这回没人轻易发声,嘴巴都闭得紧。

    但皇帝的耐心是有限的,王正玄与本部堂官对过眼神,率先持笏出列道:“陛下,我朝与南越十几年未动刀兵,承平日久,这些南越人就忘记了当初是怎样向我们投降求饶,再一次生出非分之想。臣认为这一次必须给足教训,好教他们知晓强弱从属。”

    第二个出列的却是不常有的刑部尚书贺鸿锦,他站的位置比王正玄要靠前一步,也就没把后者放在眼里,只抬头注视着皇帝,说:“陛下,臣以为,南越区区弹丸小国,所谓‘贵族’也不过都是些未开化的蛮夷。此次突袭剑门关,就是妄图以蚍蜉撼树,可见他们不自量力、愚蠢至极。凭这一点,南越人就不足为惧,待南越的使臣到来,好好论一论赔偿才是要紧事。”

    “但剑门关遭此重创,损失那么多将士,绝不能轻轻放过。”与他同排的傅禹成惊讶地看他一眼,立刻反驳他,眼睛随即向上盯着皇帝,“陛下您看,这守关的,杀俘的,都是顾家人。大意轻敌,目无君上,全犯遍了,不知这顾穰生怎么带的兵,简直越老越活回去了。陛下,您可得好好问他的责、治他一治,免得日后又发生这样的事儿。”

    明德帝揉着太阳穴,缓解头疼。

    这底下三个臣子,一人一个意思,显然还没吵出共识。

    崔连壁瞄了两眼,就说:“战火一起就难免伤亡,未丢关弃守,有什么可指责的,不怕人心寒?南越人的损失比我们只会重不会轻,至于他们留下的伤兵,不处理了,难不成还得好好地治伤供起来?”

    他顿了顿,眼风扫过去,“当然,傅大人要是愿意把你自个儿的身家拿出来养俘,也不是不能商量。”

    傅禹成先是哼了一声,然后端着袖子接了话:“我倒不知,崔大人什么时候和顾穰生关系这么好了,我这才说一句,就要出言维护。”

    若是往常,崔连壁定有反话怼回去,但今日他不想在这事上与人争太多口舌。反正话都不是说给彼此听的,说出来就行了。

    “崔大人言之有理。”裴孟檀微微叹道:“杀俘不祥,有伤天和人理,但木已成舟。我们牺牲将士如此多,更要厚恤优待。”

    抚恤是应该的,无人反对,或者说有意见也不会在此时提出。至于负责拨款的户部尚书,依旧脊背微佝,八风不动。他上朝一贯如此,非点名到他,甭想听到他一句话。

    明德帝重重敲了一下额角,语气变得危险起来,“裴卿说得对,就先这么办吧。”

    他给顺喜递了个眼神。大太监即刻高宣退朝,不给群臣出言挽留的机会,仪仗便动作起来。

    朝臣们争论在意的点都没个结果,多少都觉得这朝会开得有些虎头蛇尾。但陛下今年以来频频如此,底下各种猜测不少,众臣也习惯了。

    不少人注意着秦相爷自上朝以来也没怎么开过口,一散朝就围上去,问相爷怎么看。

    “事情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其他的,等南越使臣来了再说不迟。”

    秦毓章平平地回答,目视前方大步离开。众人云里雾里地想要再问清楚些,但还没有谁敢没眼色到挡他的路。

    一片朱紫袍服如云流动,迎着风怪冷的,都把手揣进袖里。

    皇城已进入深秋。

    这厢顺喜扶着明德帝回崇华殿,低声道:“奴婢已将小李太医召来,陛下再忍一忍。”

    身穿太医院服的女医候在殿内,药童提着药箱站在她身后。两人来得急,虽擦掉了脸上汗水,身上仍冒着热气。

    明德帝略略抬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顺喜和小太监先一步布置好炕榻,皇帝被伺候着倚上榻,就靠着竹蕈丝枕闭了眼。

    青姜一看,先叫顺喜为陛下敷了块冰帕在额上;内侍送上预备好的清水和药酒,药童铺开针包,她净了手就取针淬火。

    整座内殿都静悄悄的,殿外有鸟雀飞来也被及时赶走。

    直到青姜从皇帝额头上取出最后一枚金针,结束此次施针,满殿伺候的人才仿佛活过来一般,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呼吸。

    女医一来就命人熬下的药,此时正好端上来。

    明德帝喝尽一碗,漱了口,脸色已经十分和缓,问:“你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他的头疾自开年以来越发厉害,贬斥了几名太医,又砍了几个进献丹方秘术的道士以后,院正李太医推举了他的徒弟上来。

    这名唤青姜的女医,本是负责为后宫娘娘们请脉。但她一手金针刺穴配以独门药方,不仅能立时遏制皇帝的头疼,还能延缓下一次发作的时间。皇帝就把人叫过来听用。

    青姜跪地谢恩,然后说:“不敢欺瞒陛下,这方子并非我一人所制。多亏了傅二小姐无私相助,才能调配出。”

    “傅二?”明德帝微微偏头。

    顺喜一面为他擦手,一面低声解释:“就是傅尚书府上的嫡小姐,名唤傅景书,和秦相爷的公子结亲的那位。”

    “秦毓章眼光倒是不错。不过傅禹成那脑满肠肥的,还能有个这么聪明的姑娘?”明德帝倒是头一回听说,来了点兴趣:“她这名字也有意思,可是日悬上京之‘景’?”

    “正是。”青姜回道:“二小姐医术不在臣之下,只因身有腿疾,才多受掣肘。若能得陛下恩赏肯定,她一定很开心。”

    傅二小姐帮她许多,是很好的人,她不想埋没她的功劳。

    “腿疾?那可惜了。”然而皇帝却只是摇头惋惜,叫顺喜备了些金银玉器赐下。

    青姜有心为傅景书请赏,但帝王威严在上,她犹豫片刻,大总管就明示她领赏退下。

    人走了,明德帝才心有余悸地摸了摸头,“多亏有这女医,朕才勉强觉得自己还能多活几年。”

    顺喜正捧一盘点心过来,闻言“嗳”了声,“您可别这么说,您是万岁爷,要活万万岁的。等奴婢投胎转世了,还来伺候您。”

    “你这老货,这辈子还没累够?下辈子投个好胎,做个闲散富家翁罢。”明德帝拈了块点心,“想来女医立足不易,叫李院正多关照些。那些脑子不在正事的,直接申斥,贬了也行。”

    “是。”顺喜放下瓷盘时顺势揩了下眼角,“陛下仁心,要奴婢说,您身边儿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去处。”

    皇帝哈哈大笑,笑够了说:“好了好了,去叫崔连壁过来。”

    顺喜也跟着不好意思似的抿抿嘴,转身示意自己的徒弟去请崔大人。

    外头太阳偏移中天,昭示着现下过了午。

    命令传到陆双楼手里的时候,他刚刚回到驻地,交了一卷脸皮上去。把它们动手剥下来的还是黎肆,但后面查验真伪得由他担责。

    漆吾卫传令都是用特制的皮纸,不同质地花纹只代表紧急程度,没有级别之分。

    在他手中的这张鹿皮,不是最急的。但就浸了黄酒之后露出的寥寥几行字来看,这事儿时间跨度不会短,越早办越好。

    “今年的活也太多了些。”上一趟走遂州走得不容易,手下的弟兄看到皮纸就头大。

    “这是你能抱怨的吗?”黎肆扔了个板栗打过去,也凑过来看,一看就吓一跳。接着皱眉道:“杀人还行,这种案子怎么也让我们来。这种脑袋别裤腰的人都狡猾得很,不好对付啊。”

    “难道我们还能拒绝?反正到最后也没什么区别。”陆双楼把鹿皮纸叠起来揣好,环视他的小队,“休整一天,明天午时吃过饭就开始行动。”

    入了漆吾卫,此身不由己。一应六个人都点头道是。

    但再短暂的假期都是要过的,众人各自散了,陆双楼也打道回家。

    秋栗子成熟,宣京街头很多混着铁砂炒来卖的,香气随风飘荡诱人得紧。黎肆上一袋给大家分完了,又买了一袋,一边剥壳一边跟他拉家常似的叨叨:“我还打算这次回来买个小院子,现在看房的时间肯定是不够了。”

    他们为皇帝出生入死,拿到手的钱也不少,端看有没有命花。

    然而陆双楼没这种烦恼,走到目的地便停。临街的屋子,次间窗开半扇,一盆油绿的沙蒿独坐窗台,他从花盆底下摸出钥匙,回头开门。

    黎肆很好奇对方的心思,“你在紫衣巷不是还有套院子么,何必住这么逼仄的地方?”

    “你要喜欢那院子,送你也行。”陆双楼活动了一下肩颈,打着呵欠迈进屋里,顺手关上门。

    “……那还是别,无功不受禄。”门外的黎肆耸耸肩,把那袋炒栗子从窗户放进去,“专门孝敬你的,明儿见啊头儿。”

    难得好天气,他决定好好逛一逛,到琉璃街淘些新鲜玩意儿。

    路过鸿胪寺,大门外停着排场不小的车架。

    他习惯性地多瞟了两眼,却发现车厢上面烙的是乐阳公主府的徽记。公主府和鸿胪寺,能联系起来的场合不多见,他不由停下脚步,转向街对面的铺子。

    鸿胪寺专门接待外邦宾客,从南越来的沙思古就住在这里。

    不管在南越还是在宣京,他本一直是无人注意的透明角色,但今早却被恍惚从睡梦中拖到了皇城大殿上。当时吓得他几要魂飞魄散,被领路的太监提点了两句,才镇定许多。

    好不容易撑到回来,他还没来得及庆幸“逃过一劫”,忠义侯就到了。

    嬴淳懿没有挨这人让出的椅子,开门见山地问:“沙思谷王子想不想回南越?”

    沙思谷也不敢坐下,手足难安地摇头。很快又觉得不对,转作点头。

    南越又湿又热,除了他不能住的宫殿,其他地方都破落得很,哪有宣京繁华?他回去了,说不定还不如在这里过得好。

    但他身为南越人,若是不想回去,会不会被认为是在撒谎?

    不对,他说思念故土想回去,万一被认为是有异心,对宣朝不满呢?会不会被借口发作?

    这人胡思乱想一通,自己把自己吓得一脸菜色。

    “乐不思蜀。”嬴淳懿替他做了结论,负手道:“不过没关系,你想留还是想走都不碍事。”

    沙思谷壮着胆子问:“……侯爷的意思是?”

    “你还算有几分眼色。按本侯说的做,你就可以继续留在宣京,并且比从前过得更加安稳富贵。”

    “这……”沙思谷茫然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犹疑,但又下意识环望了一眼守在屋中四处的黑甲卫士。他吞了吞口水,试图交涉:“侯爷能否容在下考虑一两日,不,一两个时辰!”

    嬴淳懿垂下眼,盯着他,勾唇道:“你觉得本侯有时间在这里等你算计吗?”

    两名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将平案搬到他面前,公主府新换的中年长史将纸张铺在上面,然后捏着笔送到他眼下。

    “王子请提笔。”

    沙思谷腿一软,跪坐到地上,那支笔随之降低了位置,仍然停在他视线正前方。他不得不伸出手,颤抖着接过。

    长史收回手,依旧俯着身道:“我说,您写。您请听好了。”

    这封用南越古文写的信很快被装进信封,却并未跟着盖泥戳,只由长史亲自捧着。

    嬴淳懿从始至终都没看那信一眼,出了鸿胪寺,琉璃街依旧熙熙攘攘,不少人好奇地将目光投向他这边。

    他毫不在意,命长史一同登上马车。

    “去礼部。”

    车轮辚辚碾碎月影,驶入傅府宅门。

    满身酒臭混脂粉气的傅大老爷被搀扶着回正院,门房之一就寻了个三急的理由,奔往偏院。

    侍女匆匆走进花厅,附耳将消息告知正在修剪花枝的傅景书。

    后者微微颔首,牵唇道:“人回来了,姨娘注意时间。”

    坐在对面的丽娘攥紧手帕,只描眉点唇的脸上依然是带着娇弱的无辜,心里却不停打鼓。

    她自小受调教,一举一动都风情万千,从江南到宣京,所见的男人没有一个不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可惜这院里唯一的男人她接触不到,剩下的女人都是瞎子!

    她早就想见傅景书,但直到入夜,对方才肯见她。是她有求于人,容不得她迟疑推却,必须来这一趟。

    然而才来一盏茶的功夫,傅禹成就回来了。这老东西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唤她去伺候,她必须尽快回去。

    她心中发寒,知道不能再犹豫,干脆豁出去了,“二小姐,您厉害!妾身就直说了罢,只要您能帮妾身保下这一胎,您要妾身干什么都行!”

    她好不容易怀上,往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就指望着肚子里这一胎。但姓傅的屋里人可不少,她发现自己胎象不大对,就赶紧想法子,最后求到了这里。

    傅景书并不意外,漫不经心地问:“傅禹成有六七个适龄的儿子,姨娘挑的哪一个?”

    这话问得突然,丽娘如遭雷亟,差点从凳子上滑下去,半晌才抓着桌角问:“二小姐怎么会、怎么知道的?”

    傅景书将目光从桌上的腊梅盆里抽出来,落到女子身上。

    她面色极白,瞳色又极浅,直勾勾盯着丽娘,吓得后者想避视但又不敢移开眼。

    就在丽娘快要忍不住的时候,她开口道:“傅禹成近来进账颇丰,你和你这位奸夫一起,把来路打探出来。只要事成,你家老爷的后院就由你做主。”

    “什、什么?”丽娘愣了一会儿,才艰难消化对方的话。不明来路的钱,肯定是那个老东西收授的贿赂;而能让傅景书注意到的,数目肯定不小。若她能掌管中馈……不,轮不到她。

    她只要这辈子锦衣玉食,就足够了。

    她思来想去,定了心,忽地抚上肚腹,“那我这个孩子呢?”

    “你想留就留。”傅景书嗓音淡淡,注意力已经不在她身上。

    直到丽娘起身告退,婀娜走远,花厅另一边才响起虚浮的脚步,“又在熬夜,伤神。”

    “拿捏一个烟柳出身的妾室罢了,不费心神。”傅景书放下花剪,示意侍女将盆栽端走。

    裴皇后喜欢腊梅,她这一盆是为了等着冬至投其所好,但没必要让她兄长知道。

    侍女将丽姨娘坐过的圆凳搬走,换上新的茶具,健壮的仆妇扶着傅谨观过来坐下。

    傅景书让明岄把她推到他身边,为他披上薄披风,“夜深风露重,哥哥身体才好一些,万不可受寒。”

    傅谨观却按住她的手背,问:“既不是为这女子费神,那是在为什么?”

    傅景书不由蹙眉,抬眼扫了一圈他身后的侍从。

    “不关她们的事。”傅谨观叫所有人都退下,只有明岄依旧一动不动。

    “他来过?”傅景书瞬间反应过来,疾声问道。

    “难道你要我什么都不知?”傅谨观目露隐忧,拦住她合拢的指节,让她不要伤到自己。

    他受躯壳缚累,也不想管这些。但他不能看着妹妹独自前行,他必须问:“今□□上怎么说?”

    傅景书牙关轻颤一瞬,随着对方的动作慢慢张开手心,而后闭了闭眼。

    陈林!

    “阿书?”哥哥在叫她。

    她抻直了脊背,仰着脸忍下这口气,然后将下午得到的消息一点点说给他听。

    “如此严重的伤亡,不知要令多少人家破碎。”傅谨观听完,本就未展平的眉皱得更深,“相应地,南越若求和,要付出的代价定然极为苛刻。”

    傅景书伸指试图抚平他的眉心,但两人对坐,距离便不够,遂口中劝慰:“事情已经发生,哥哥不要为死人伤心。”

    傅谨观倾身垂首就她,额头触到她的手指,没有再提伤亡,而是说:“但南越人为什么会忽然发动进攻?他们必定有所图。可惜不知当日具体战况,也不知南越内部的情况。”

    不论是南疆传回的战报,还是大宣安插到南越的密探,都是他够不到的消息。

    “等南越的使臣到宣京,自然就知道他们的目的了。”傅景书不愿意多说,“哥哥累不累?”

    傅谨观笑了一下,妹妹的意思十分直白,但他并非时时刻刻都会迁就。“今日朝会的局面是,裴相爷想打,秦相爷想和?”

    王正玄是裴孟檀得力的副手,礼部侍郎的位置坐得很稳,他的话可以看作是裴党的意图。

    贺鸿锦虽与王正玄的见地不同,但未曾听说偏向,可留待观望。

    至于傅禹成要给顾家人扣罪名,就不知是否有秦毓章的授意。

    傅景书尚未散尽的懊恼又回来了些,但她是绝对不舍得向兄长撒气的,只能咬着牙简短地说:“战与和,只能有一个结果。”

    这又是新的一轮博弈,在两边互相妥协之前,很难说死最后的结果。

    “战乱起,流离的都是黎民百姓,能议和就和罢。”傅谨观看到重新鱼贯而入的侍从,不再坚持,站起身,“妹妹以为呢?”

    “哥哥慢些。”傅景书心头松缓许多,主动去牵他的手。她没有说自己的想法,只道:“我们可是和秦相爷站在一条线上的。”

    夜色幽幽,灯火摇曳,模糊了两人的身影与未竟之言。

    ——不止要与敌人互相妥协,拴在一条线上的盟友,也得互相妥协。

    待黎明到来,短暂停息的争议与计较再次继续。

    剑南路,枝州,蒙阴。

    顾氏宗祠坐北面南,祠堂里一列又一列的牌位如鳞甲一般,岿然竖立;而祭案前的巨鼎里,香火永远不断。

    “我一直以为,我南方军八万将士不论级别,在军中、在战场上从来都是互相提携,没有哪个是背后捅刀、出卖同袍求取富贵的阴险小人。贺易津传消息给我说军中可能混进了奸细,我还不信,骂他离间我方军心,结果有人转眼就给了我一个大耳刮子。”

    顾穰生仰视祖宗牌位,声如洪钟沉郁,并不如何激昂。

    他背对着的二十余名大小将领,都如他一般,披着盔甲,未戴头盔。

    不论男女,个个都面色凝重,噤声不言。

    “这人与敌蛮勾结,出卖关防机密,致使剑门关遭袭。一千驻军血战一夜,打没了八成,才守住这道关。”他转过身来,指着陈列在庭中的一坛坛骨灰。

    “这些都是我南疆的大好儿郎,如今却只能长眠在这狭小的坛子里。你们都看看,心痛不心痛,羞愧不羞愧?”

    秋阳冷艳,照在一只只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骨灰坛上,令满院寒意萧萧。

    立时有妇人上前一步,单膝跪地,抱拳沉声道:“大帅,我等忠心天地可鉴,绝不会干出这等背主求荣、叛军卖国的勾当。”

    “不管是提前过节的规定,剑门绝壁上那些鸟道的出入栈口,还是能躲过暗哨的时机路线,若非有人里应外合通风报信,南越人怎么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顾穰生双拳垂在身侧,布满血丝的虎目巡视过每一个人,“我把你们都叫回来,就是因为你们都姓顾。而我顾氏戍守南疆近三百年,代代皆忠良,人人是英烈。从前没有叛徒,现在、以后也绝不会容忍叛徒的存在。”

    “列祖列宗在上,我等子孙恪守家训,一刻不曾忘!”妇人猛然低头,一拳砸上脚边青砖。

    “生为悍将,死为忠魂!”所有人随之一齐单膝下跪,抱着头盔立誓,声震云天。

    顾穰生慢慢侧过身,再次看向祠堂里的香火牌位,青烟袅袅恰如横海上空的高天云雾。

    “若是你们其中一个,最好在被我查到之前自行了断,尚不至于令尔父母兄姊或是子女蒙羞。若不是你们,而是你们手下将兵,那就把这叛徒给我抓出来,再自领御下不严、督察不力的罪罚。”

    几只寒鸦飞过屋檐,留下粗砺嘶叫一片。

    顾横之陡然惊醒,问过亲兵,再拄着拐从自己院里赶到祠堂,只剩他爹坐在堂前台阶上。巍峨的身影被门扇分割成几道剪影,落寞又忧伤。

    “爹。”他出声叫人。

    他爹深深地叹了口气,“你爹以为年轻的时候把这辈子的仗都打完了,在病死之前不会再看到有人战死沙场。”

    他无话可接,沉默地立在原地,同时顾忌着右肩左髀的伤口不能崩裂。

    两个亲兵追上来,一左一右地护着他,小声说:“将军,您小心伤。”

    “我没事。”顾横之看了他爹半晌,又看向庭中那片骨灰坛,最后说:“我们送他们回去。”

    把他们交给他们的爷娘、妻子。

    顾穰生点头同意了,这正是他等在这里的原因。他并非没有看到大儿子满头沁出的汗水,但驻防剑门关的是他,他得对他手下的每一个士兵负责,这些事也该由他做。

    他顾穰生心疼他的孩子,但天底下的父母,又有几个不心疼自己的孩子?

    顾横之便带着同袍的骨灰、遗物与抚恤,一趟一趟地跑遍了枝州。

    从剑门关跟着他回来的兵重编成了一个排,杨将军也在,都劝他不必全部亲力亲为。他只是摇头,说不能厚此薄彼。

    他们便一起去送,一起见了许多的亲属。

    有年迈的老人抓着他们的臂膊问,我儿守关作战可英勇?也有妇人领着孩子向他们磕头,求将军为孩儿他爹报仇。

    到后来,消息传开,更多的父母妻子主动找来认领遗骨。

    哀哭声声不同,又声声都叫人心碎。

    顾横之在那段时间里总是做梦,伤势随之反复。直到把每一位牺牲的同袍都送回了家,他仍不能安眠。

    他再一次孤身走进祠堂,他爹正弯着腰换铜鼎香案上的长生烛。

    “怎么这个时候来了?”顾穰生就如平常一般同他说话,“后事处理完,该好好养伤了。”

    “爹。”他已有两日不曾说话,声音沙哑无比,“我想娶贺灵朝。”

    剑门关的魂魄是他的责任。

    他叫今行等他一封信,这是他许的诺,也是他的责任。

    顾穰生拿香的动作顿住,头颅偏抬,“你说什么?你想娶哪个?”

    顾横之看着他:“我想娶贺灵朝。”

    天底下只有一个贺灵朝,贺易津的女儿,皇帝亲封的长安郡主。

    那柱香被一下塞进香坛里,顾穰生难以置信:“你疯了?”

    “儿子没有。”

    两人对视良久,顾穰生倏地站直了,朝他儿子大步走过去。

    “你爹不准!”

    顾横之没有躲避,就直直地看着他爹气势汹汹地一巴掌扬了过来,然后在他面前骤停。

    他爹力气大,在他们兄弟俩小的时候就不敢乱动,怕弄伤他们,被他娘教训。

    顾穰生这时才发觉,他们父子俩的身量只差半个头了。

    他缓缓垂下手臂,带着些哀求地问:“你跟这贺灵朝有什么交集,就要娶她?你认识她么?她跟你说什么了,就要让你娶她?”

    顾横之不能回答。

    他转过身,面朝那些像龙鳞一样的木制牌位,缓慢地屈膝跪下来,将腋拐轻轻放到一边。

    顾穰生当即横眉怒目,给气笑了:“好啊,拿自个儿威胁你老子?”

    “儿子没有。”顾横之仰头望着先祖名讳,腿上的伤口不可抑制地崩裂,“儿子是心里难受。”

    他知道他不应该起这个心思。

    但他控制不了。那天在剑门关火棘岭,他应该拦住大姐,然而那短短的几个呼吸里,他心中抱有的却是侥幸,万一呢?

    “你难受!难受就给我打消这念头!”顾穰生气得叉着腰原地打转,深呼吸了好几回,才压下怒气指着人说:“你难受,你知道你是什么人,她是什么人,你俩是能成亲的吗?”

    顾横之死死抿着唇,一言不发。

    “行,你这么能耐,是该好好跪一跪列祖列宗,问一问他们,谁能同意你这门亲事!”顾穰生气狠了,一屁股坐到门槛上,也不走了。

    这一家子的脾性一个比一个固执,一老一少就这么僵持着。

    夕阳落山,群星未及登场,秋雨就淅淅沥沥地落下来。

    “小鱼!”一身素衣的君绵举着伞疾步跨进祠堂。

    “阿绵!”顾穰生吓一跳,手忙脚乱地扒着门站起。

    妻子却一把扔掉伞,直接越过他,冲向了大儿子。

    “娘。”顾横之被扶起,却一个踉跄,险些跌回去,“我……”

    汗珠自他脸颊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到君绵手背上。

    她连忙去看儿子的腿,暗色的水迹染透了衣裳,她的心霎时抽痛了一下。

    “顾穰生,”她回头,音声悲戚:“我两个儿子,你送走了一个,还要废掉一个么?”

    顾穰生无措的手足停在了极其别扭的姿势,秋雨打在他身上,仿佛令他缩水了一圈。

    他的气势也跟着减弱了许多,显出几分颓丧:“阿绵,你一定要诛我的心吗?”

    “我不想怨你,可你总要给我留一分念想啊?”锥心之言何尝不伤君绵自己,但她只流下一滴泪,便要搀着大儿子离开,“小鱼别怕,娘带你去找唐大夫。”

    “阿娘,我没事。”顾横之努力自己迈脚。阿娘身体大不如前,他不想让她有太多负担。

    顾穰生愣愣地站在门边,无力地说:“阿绵,他想娶贺易津的女儿,你说我这如何能够同意?”

    “我儿想娶谁就去求娶谁。”君绵安慰儿子,路过丈夫时,却恨声道:“为人父母,去留做不了主,难道嫁娶也做不了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