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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1章 三十三

    贺今行这一趟走了快半个月, 回程进入净州之后,沿途大变样。

    绿水红枫银杏黄,西北的秋天就是一晃眼, 他幸运地赶上了个尾巴。

    向西外扩的城墙地基已经打好, 他特地绕过去看了一圈。修到未来城门旁边的那一小截明渠被围成了水池, 修了棚, 日后来往行人都可以在此取水饮用。通渠时在池边插的胡杨生命力极其顽强,已经长高了肉眼可见的一小截。

    “县尊!”汤县丞每日都要巡查修城墙的进度,正好看到他, 过来寒暄两句,就拉着他下水门去看暗渠。

    地穴里原本只有两道暗渠水口, 一条是从北边儿的小天河挖下来的主渠, 另一条支渠伸向城里,和穿城而过的那条主渠相连。但现在,又向西多开了一道可开关的渠口。现下闸门开着,冰凉清澈的河水在水渠里无声流动,等到冬天就闭合闸门,只让水往城里流。

    “这么快就挖通了。”贺今行有些惊喜。

    这条暗渠通向错金山, 另一端止在爬上天河高原的山口。

    宜连县要从云织县这头往上修路,大批的民夫直接吃住在山口, 但附近没有大的水源, 取水用水都很不方便。夏青稞就和他们沟通,干脆再往那边牵条渠,把水引过去。

    说好互惠互利, 更何况这条渠还能顺势经过杉杉谷, 云织县没有理由拒绝。

    “人一多,办事就快。”汤县丞乐呵呵地说:“胡大和刘二两个村里也出了不少力气。”

    日子有盼头, 原本凶恶蛮横的人也变得和善讲理,好说话了。

    两人看完上到地面,便顺着这条渠走。其他暗渠修得早,上方都插有树苗做标记,这条渠得等到明年春耕之后,才有时间补种了。

    眼下秋收已到最后阶段,每家每户的劳力都在田间地头忙碌。杉杉谷垦荒耕种的第一个收成年,幸而是丰收。

    才被提起不久的胡大正领着家人挖红薯,瞧见他俩,抽不出身过来,就扯着嗓子招呼:“县尊您回来啦!今年这番薯长得好,又大又甜,等咱收完了,给您送一车去!”

    贺今行哪里能收,赶紧婉言谢绝。一路又碰到不少百姓,他一一问了今年收成,得到的结果整体来说十分不错。

    许多人家收的都是番薯,这东西不挑地、产量大,汤县丞说从广泉那边传过来已经有些年头,余县令在任时才推广开。

    他有些感慨,余大人是个好官啊。

    贺今行没有反对这话,走走谈谈到错金山口。路已经打出一段,路口平坦处好几名妇人已在山石间搭灶生火。

    炊烟被风吹斜逸散,托起挂在山壁上的民夫;不断有碎石砸落深谷,扑通声被绒人独有的号子掩盖。他们用镐镢一点点凿开山壁,凿出能容人的平道,其他人就缩在上面再往里深凿。上下几排人一个挨着一个,组成了一柄誓要劈山斩道的利斧。

    夏青稞从山壁下来之后,原地跳了几跳,把身上碎石抖掉。

    贺今行看到他脸上手上都有许多细小划痕,这是再怎么小心也无法避免的。他自己包袱里药倒是不少,就把治创伤的都拿出来给对方。

    “一点小问题,都感觉不到痛。”夏青稞并不在意,但还是道过谢接了过去。他不用,其他人能用。

    夕阳西斜,所有人都陆陆续续被放下来。

    “进度怎么样?”山上修路,不比平地挖水渠,而且以云织到宜连的距离,贺今行估摸得好几年才能通路。

    夏青稞摇头:“不好炸山,纯靠人手,慢。而且冬天就要到了。”

    冬日严寒,气凝为霜之时,他们就得全部停工,回到高原上去。

    他到帐篷里扛出一只大铁箱,“今年应该是用不上了,还是你保管。”

    箱子里装的是火药配料。他本想用来炸山开路,但这一段实在不好操作,就一直没用上。

    “行,什么时候能用了什么时候再来拿。到时候我要是在,就我来埋。”火药危险,贺今行自己保存更放心。

    箱子重,汤县丞帮他背了包袱。晚饭炊熟,两人各自吃了一碗糌粑才回。

    自上半年增添人手之后,县衙运转越发纯熟,县令不在,也没出什么纰漏。

    第二日刘县尉和朱教谕来汇禀过公务,给他送了月饼,贺今行就着手准备秋税收缴。

    大宣田赋施行的是两税制,每年上缴朝廷的部分是由户部给各路布政司划定额,布政司再往下划分。夏税在八月前必须收缴完毕,不过秋粮最迟可以延续到明年二月再缴。去年他上任就入冬,秋粮拖着没缴,今年得一起缴了。

    其实上边儿对云织这样的县很宽松,一年两税能缴齐一样就算完成任务。说白了,秦、甘两地官府支用大头靠的是朝廷贴补,并不指望从百姓手里收上来的那仨瓜俩枣。

    穷苦人家再剥皮拆骨又能有几两肉?穷县一年不上州府嚎丧要钱,到年末考评,知州就起码给该县令发个中等。

    但贺今行并不打算一直赖掉一项税。赋税是官府运转的基础,不能乱来,也不能荒废。当取于民,还用于民。

    他又花了几天时间走访,云织县今年收成普遍不错,就连外来流民开垦的那些边角荒地也种出了粮食。州府根本没有下达今年的缴税额,他翻出县志,按照往年税额算了算,将朝廷十三的税降到十一,又制定了几条贫苦人户减免条例,便开始征税。

    征收有条不紊,过程中免不了出现问题,但他亲自盯着,总能迅速解决。

    这期间有衙役仗势欺人,刚刚上报给他,周碾就押着人来请罪了。他夸了周碾,又借着这事把衙门从上到下敲打了一遍,之后更是三令五申不能翘尾巴。

    胡大当真送了一车粮食来,不止番薯,这时节成熟的作物都堆到了车上。他说不止他一个人的,不能带回去。人跑得太快,贺今行知道的时候,

    他把少数易腐坏的蔬果给衙门众人分了,剩下的都收进了仓库里。这里的百姓栽种的大都是耐旱耐储存的东西。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飞快过去。九月中旬的休沐日,贺今行取回了一札从净州转来的信件。

    这些信有从宣京来的,汉中来的,宁西来的,甚至还有两封来自江南的回信——他先前主动向许轻名和莫弃争去信,询问太平大坝相关的消息。

    一沓信封翻到最后,又挨挨翻回到首封,他才慢慢拆信,回信。

    到最后,他思量半晌,终究觉得给皇帝陛下的答复不能再拖。而为人臣,礼节不可废。便又好好写了封颂君的奏折,夹带一张信纸,寄到遥陵。持鸳姑姑会将其送往宣京。

    到下一旬,城墙筑起土胚,秋税征了大半,他依然没有收到剑南路的来信。

    会不会是伤势不好?他思及此,写信时添了一封,寄往蒙阴。又想打听些消息,然而因三军互相避讳,他们在剑南路并没有布置人手,只得作罢。

    今年雪下得又比去年早,第一场雪后,因云织县辖境多了许多人口,安置他们过冬也就成了官府近期头等大事。

    等贺今行忙完这一遭,已从霜降越过了立冬,夏青稞也带着族人采买了越冬的货物回宜连。

    一旬又一旬,他与各处来往的信件不停,然而这些雪片里始终没有从剑南路传来的音信。

    县衙需要跑动的活计变成了维护水渠,打开沿途竖井预备储雪。贺今行与刘县尉各自带队奔忙,间隙总是忧心此事。没有消息所代表的意义太多,这令他有稍许不安。

    这日,从稷州来的王氏商队今年最后一次到达云织,带来各种各样的年货与消息。

    贺今行问起南疆,对方说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再结合这两月朝堂上的动向,至少说明人是没事的,他才暂且放下心。

    待安顿好商队,独自回县衙,街道已被夜幕笼盖。

    小雪自云端飘下来,衙役在散衙前给大门挂上了灯笼,暖黄光芒照亮了伫立街前的一人一马。

    贺今行注意到是谁的时候,两人距离已经很近,他却下意识以为是雪花扰乱了视线,并伸臂挥开一片白雪。

    对方恰好牵着马向他走过来,随着他的手臂落下,那朵梨涡仿似撇开浮雪,盛放到他眼前。

    他眨了眨眼,不由自主地放轻声音问:“伤好了吗?”

    “能骑马,行动无碍。”顾横之一身玄色骑装,在他面前站定后就如一杆旗,完全展开的双肩仿佛在说,你看。

    贺今行果真从头到脚、前前后后地仔细打量了他一回,也缓缓地笑了:“恢复得不错,但还是得小心着。”

    算下来,从中秋到现在,也有两个多月了。但箭伤愈合不易,小心将养总不会错。

    顾横之点头说“好”。

    贺今行又看他片刻。

    冬夜静谧无比,耳边只有呼吸与细雪簌簌。

    顾横之依然迎着他的目光,注视着他。

    “太突然了。”贺今行想了想,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他此刻的感觉。

    他不是喜欢追根究底的人,但此刻却忍不住试图剖析:“我下午,准确地说是傍晚,还在托人打听你的消息。但一个时辰后,可能不到一个时辰,你就……”

    他抬手指向对方,又快速地收回来,点头像是肯定一般,说:“我就看到你了。”

    顾横之安静地听他说完,笑了一下:“我也很想念你。”

    “也?”贺今行说完,后知后觉自己竟有些吃惊。但不知是因为那一声短促的笑,还是自己说出口的这个“也”字。

    落雪声再度大起来,他摸了摸耳垂,于一片寂静中忽然领悟,他也想念对方。

    ——而见面确实是最能成全想念的方式之一。

    他轻呼一口气,替对方牵马,带着对方走进县衙。拴了马,又给马喂草料和水。

    他照面便知这是大遂滩的马,一路都很高兴,临走时还揉了揉马儿的脖颈。

    顾横之一直跟着他,不询问,也不闲聊,只不时帮忙搭把手。

    但他完全不会忽略他,甚至因为曾是舍友的缘故,十分熟悉彼此的一举一动,配合默契。

    这是一种很惬意的感觉。贺今行推开正房的门,点上灯,回头看到顾横之的一瞬间,好似回到了在小西山学舍顽石斋的那几个月。

    他拿出平常用来垫肚子的所有点心,实心的糕点、肉干、还有一大罐葡萄干,摆到桌上。

    顾横之自己坐下来,倒了两杯冷茶,分一杯给他;然后打开那罐葡萄干,推到刚刚坐好的他面前。

    他们读书时,也会在学舍里藏点心,然后互相分享。他经常会拿走第一块,这回竟也同从前一模一样。

    他去遥陵那回,赶不上院里那架新鲜葡萄,走时让大家别浪费。大家就分出半架,请汤县丞的夫人晒制成葡萄干,专门留给他。

    现在一尝,余大人果真没有骗人,很甜。

    贺今行把甜意咽下去,才认真地问:“横之,你这回来,是为了什么?”

    对方说好的信没有寄,而是亲自前来,所为之事一定十分重要,他应当郑重对待。况且,他也有事相请。

    两人对视半晌,顾横之抿了抿唇,似乎想要开口。但他即刻咬住下唇,制止自己的同时偏移了目光,只一刹那又移回来,小声道:“我可以明天说吗?”

    他的瞳色很亮,但不怎么深,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出其中蕴含的腼腆与些许慌乱。

    贺今行看见了,又疑心自己看错了。他也在琢磨怎么开口,闻言飞快地答应下来,明天再说最好不过。

    他因为心里揣着的事而坐不住,遂站起来指了指内室的床铺,“你要是困了,就直接睡。”

    后衙院子空房很多,但都几个月没收拾了,是不能即刻住人的。

    顾横之点了两下脑袋,在他转身后悄悄松了口气。

    该怎么开口呢?

    贺今行走到书案后坐下,对着满案的文书卷宗却一时不知道做什么,最后决定把这段时间的县志给写了。

    这事儿简单,他闭着眼也不会出错。

    待他一气写完,回过神,灯台上的蜡烛烧得只剩小半截。

    他去看顾横之。对方叠臂趴在桌上,已经睡着了。

    翌日,贺今行把顾横之介绍给衙门众人认识,又县衙与县城方位,叫他随意,而后继续带着衙役去检查井渠。

    这是最后一批,未时便打道回城。

    临近城门,远远地就瞧见顾横之和刘粟为首的一帮半大孩子围在水渠边。走近了一看,他们是在给夏天扦插移栽的苗木根部培土。

    “县尊!”孩子们热切地叫他,围着他。刘粟自豪地拍胸脯:“我阿爹说今年冬天比去年冬天还冷,幼苗可能会被冻死。但现在,有我们给苗苗们穿的‘土衣服’,它们就能捱到明年春天啦!”

    “树木有灵,苗苗们长大了,一定会感谢你们的。但要注意,别冻伤了自己的手”贺今行从来不吝夸奖也不忘嘱咐,把孩子们脸蛋上沾的泥巴一一擦掉,才让他们继续跑跳。

    最后才稀奇地问:“你怎么也加入了?”

    顾横之拍了拍手上泥土,拍不干净,就把双手背到身后,“想来找你,中途遇上了。”

    一个小孩请他帮忙搬走一块大石头,他一帮就到现在。

    跑向下一棵苗木的孩子们见他没有一起,正回头找他。甚至有幼童想过来拉他,被孩子王刘粟夹着走了。

    他向他们挥挥手,示意再见。

    贺今行在旁看着,觉得更加稀奇了。但转念又觉得,横之不是凶恶之人,受孩童喜欢才是正常的。

    两人回到县衙,他打水来让顾横之洗了手。

    衙门暂时无事,两人一起吃过饭,又默契地坐回昨晚那张桌前。

    该继续说昨晚没有说的事了。

    “我……”贺今行张了口,才发现白日打过的腹稿已被尽数遗忘,短暂的茫然过后,他再次陷入犹豫。

    该不该提这个请求呢?

    “今行。”顾横之却打断了他。

    他便不再去想那些得失权衡,专注地等待对方先说。

    然而十个呼吸过去,顾横之依旧只是定定地注视着他。

    他敏锐地察觉到对方似乎十分紧张,额发被不自觉渗出的细汗濡湿,嘴角也抿出了艰难的弧度。

    “如果是很为难的事,可以不……”

    “不。”顾横之坚定地摇头,“你听我说。”

    贺今行做出倾听的姿态,然后看着对方从怀里拿出一块有些陈旧的素色手帕,捧到自己面前。

    手帕四角垂落,露出一只油润纯净的黑青玉镯。

    “我是来议亲的。”

    顾横之说完,喉结难以自制地动了动,整个人依旧紧绷着。

    好在他终究是说出来了。忧虑,疑窦,不安,通通被他压到心底。

    “这是我娘给我的,我想给你。”

    他的瞳眸清晰地映出他想交付的那人身影。

    他在得知自己被召进京之后,就立刻规划出了绕行云织的路线,只是走得太急,以致于什么都来不及准备。

    从蒙阴北上云织,他只带了他自己。

    但他选择来,就一定要试这一次。

    “你能,考虑一下吗?”

    第212章 三十四

    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又回来了。

    贺今行眉心微蹙, 凝在那只墨玉镯上的目光,慢慢移到捧着它的青年脸上。

    他先前和贺冬猜测对方要他等一封信的目的,排除掉“联姻”的可能时, 就有预感, 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他是谁。否则难以解释他为什么会让顾元铮来拦他。

    事实证明, 他猜对了一半。

    他很少有猜错的时候。任何一件事情发生之前, 局势每一次改换之初,都会有征兆,都有迹可循。只要抓住那些细微的变化, 就能先知先觉,以防未然。

    但现下在他面前的这只镯子, 这个人, 都令他措手不及。

    他忽略了什么?

    他心里闪过许多往昔的画面以及模糊的念头,心念一动,直接问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顾横之,几息之后,才回答:“你和柳从心比速射, 拉弓的姿势。”

    起手是军中惯用的方式,经过长久的训练才会流畅自如。

    他一开始注意到的时候, 并没有在意。人总有秘密, 别人如何与他无关。

    “你又给了林远山推荐信。”

    十四年上巳那天,他知道对方没有出现在荔园,但留在小西山的只有他自己。他也知道西北军费吃紧, 已多年不曾征兵, 殷侯治军严密不会徇私,只能另辟蹊径。

    至于“私生子”的传言, 因为贺长期连续的反应,他是不信的。

    “端午贺寿,你跟着一个‘小厮’消失了一段时间。”

    虽然他没有追踪,不知道人去哪儿了,但心里却有了几分怀疑。

    “重明湖泛滥,你和长期……”顾横之似要一件一件地挨着说下去。

    “不必再说了,我知道为什么了。”贺今行截住对方的话。自同窗时养成的习惯,彼此话不必说全,就知道要表达的意思。

    顾横之顿了一下,微微低头,捡了一定要说的那句做结语:“还有那枚扳指。”

    只有长年拉强弓的人,才需要扳指辅助扣弦。也只有知道这一点的人,才会选择送人扳指。

    贺今行捂了下脸。

    雪泥鸿爪,不可全消也。

    他的速射确实习自军中。师父擅剑,没有教过他箭术,他在宣京跟着桓统领学射箭,在仙慈关就跟着弓箭队一起操练。

    那封推荐信,因为他爹从不给谁开后门,他去求也不行,所以他让林远山去找王义先。军师总有妙计,安排个把人不成问题。

    至于那枚扳指,是他爹年轻时用过的。他娘把绝大部分家产以嫁妆的名义经营保管,唯有他爹的旧物单独留着,说等他长大之后或许也可以用上。他回遥陵整理出的东西就有这枚扳指,只是他指骨细并不能戴住,而那时的顾横之刚好合适,他就送出去了。

    还有其他没有说出来的细节,他顺着往下捋大概也都能猜到。但他自问,若是换个人,绝无可能注意到每一个细节并全部串联,并仅靠这些就猜到他的身份。

    除了顾横之。

    顾横之这个人不爱多言,心却极细……贺今行想到这里,算了,他自己也没有刻意避着对方。

    他喝了口茶,缓缓地说:“实不相瞒,我也想过以贺灵朝的身份向你寻求合作——在陛下指婚之前,自己找到一个‘心仪’的对象,去请陛下赐婚。但我一直在犹豫,因为我想不出这件事对你和你背后的家族能带来什么好处,又怕我提出此事,你会为同窗情谊而被动答应。”

    “哪怕现在是你提出来,我依然觉得不妥。”他重新注视那只手镯,青黑玉料在斜洒的天光下显出牛毛一般的细腻纹路,光泽内敛,令人心里也沉甸甸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但你应该知道,我……贺灵朝和你,是不可能成亲的。你爹娘不会同意,陛下更加不能允准。况且,这对你不公平。”

    姻亲会将两个姓氏绑在一起,没有任何帝王会乐见两位手握重兵的将帅联合。

    若执意成亲,他可以因此更加顺理成章地假死,之后改头换面,以贺今行的身份继续自由地活下去。

    但这门“亲事”对顾横之没有任何助力,甚至有可能令皇帝生出猜忌。并且在世人眼里,顾横之这辈子都会有一位死去的妻子,就算再娶续弦,对他的名声、他和他未来的夫人来说都是负累。

    他可以毫无负担地同王玡天掰扯利益,计较得失,因为他知道王大公子无利不起早,所作所为图的就是“利”之一字,绝不会让自己吃亏。

    但对象换成顾横之,尤其是面对面之后,他再不忍心向对方提出请求。时间越久,越是否定自己的想法。

    “不对。”顾横之说:“我阿爹阿娘都知晓我的心意。”

    他爹最初不同意,但被他娘冷了好几天,又气又急,最后指着他说:就算你老子同意又能怎样?你还能让贺易津和皇帝都同意?

    他有些愧疚。但仍然坚持说,他们同不同意,他去求过才知道。

    “可是你爹和你娘都不知道贺灵朝并非女子,对不对?你们顾氏扎根剑南,长守南疆,全族人一定都对你寄予厚望。”贺今行舔了下嘴唇,总觉得唇舌发干,“我试图‘成亲’,是为求脱身,贺灵朝……是一定要消失的。”

    他又喝一口茶,茶水没有先前那么冷,好似被他双手捂热了。

    对坐的青年沉默着,没有接话,被光影对半分割的面容细看来,竟有几分憔悴。

    从蒙阴到云织这么远,伤又没能痊愈,赶路一定很累。他放下茶杯,双臂跟着放于桌上,问:“你什么时候回去?”要是不急,他等会儿就去请汤县丞的夫人帮忙熬一锅补汤。

    “陛下因剑门关遇袭一战,召我进京,要尽快。”顾横之抬眼道:“你能收下吗?”

    那只镯子被再度往前送了寸许。

    贺今行惊地一下缩回手,藏到桌下握紧了,他才反应过来,低头松开手露出掌心。他以为自己刚刚说清楚了,“横之,别开玩笑。”

    “不是玩笑。”顾横之的语气没有改变分毫。

    他考虑过后果,也征求了爹娘的同意,和他们约好不插手自己的婚事。

    “这件事对我也有好处。”他知道他在想什么,所以要说:“天大的好处。”

    “什么?”贺今行愣愣地问,略微睁大的一双眼里写满茫然。

    他怎么没有想到什么好处?还是说,他又忽略了什么?

    “你不必知道我是为了什么。”顾横之放轻声音,托着手镯的五指合拢些许,“也不用在意我以后是否会后悔。”

    就连他自己也无法保证未来,这只能用时间来证明。但比起纠结未来如何,他更不想错过当下。

    “因为我知道,我这一辈子,或许就只有这一次机会。”他站起来,“既然贺灵朝一定要成亲,为什么不能是和我?”

    贺今行下意识撑着桌角起身,看他稳稳地举着手镯,走过来,然后再一次把它送到自己眼前。

    “今行。”顾横之叫他的字,“我心甘情愿。”

    别的都不要,只想和你成亲。

    两人目光相对,贺今行微微仰着脸,只觉天光忽然黯淡,屋外的寒风都停止吹动。

    太郑重了。

    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他出生后的十七年里,只要面临这样的场面,就很少会有好的结果。

    他不自觉地向后退,然而顾横之按住了他撑在桌上的那只手。

    “不可以吗?”

    不可以吗?贺今行想,如果对方愿意的话,为什么不可以?他还在担忧什么,犹豫什么?

    他看着顾横之上下颤动的睫毛,那对平素很亮的眼瞳背着光,就像横在他们之间的那只墨玉镯。但他心中无端地升起一种肯定——这双眼睛里肯定圈着自己的倒影。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在剑门关那惊鸿一瞥,一个荒谬的猜想在他心里一点点成型。

    他张了张唇,想问一句,又觉得这种问题太唐突太冒昧,不应该问出口。毕竟从未发现或是听闻过对方好南风,或许真的有什么他难以猜中的打算。

    但无论如何,他不能、也做不到,去无视、践踏别人的心意。

    他将手掌覆上去,微凉的触感令他停顿了片刻,而后小心地将镯子连带手帕一齐拿起。

    “我下个月回京,你等我。”

    感觉到手镯离开的一瞬间,顾横之的手臂跟着向上抬了抬,屈起的手指随之伸直。而后像抓到了什么一般,握成拳垂下。

    “好。”

    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贺今行找出一套护具给顾横之,两人才牵着马走出县衙。

    “一路顺风。”他说。

    顾横之跨上马,又仔细地看他一回,唇角抿着的梨涡更加明显,“放心。”

    说完便拉上披风的兜帽,打马离行。

    他站在原地,目送渐远的背影。他很想留一留对方,不要这么劳累。但陛下有召,还来这儿绕了这么大一圈,时间实在太过紧张……早知道昨天就该提正事。

    他没来由地乱想着,忽听远去的马蹄声又响近了,不由诧异地凝神。

    骏马去而复返,在几步外扬蹄刹住。

    顾横之跳下马,兜帽滑落,扔到马背上的缰绳带起几朵下坠的雪花,“可以拥抱吗?”

    贺今行刚做出点头的动作,就被满满地抱了一下,炽热的气息吐在他耳边,“今行,宣京再见。”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他呆了一下,一人一骑就已重新上路。他知道这一次不会再回头,于是跟了几步,大喊:“横之!别光顾着赶路,小心伤!”

    疾奔到长街尽头的青年回头挥舞手臂,下一刻,飞起的披风消失在转角。

    只余寒天大雪,纷纷扬扬。

    朔风扑过来,贺今行一个激灵,回过神。

    他的情绪波动向来很小,种种喜怒哀乐,哪怕对他来说是已足够跌宕起伏、要念心经平静的程度,相比常人都淡薄太多。但此时此刻,他按了按心口,自己应该是很高兴的吧?

    他回房找出自己用来装信件的官皮箱,拉开最底层的一格,里面却安静地躺着一支木芙蓉。这东西能入药,但他一直没舍得用掉。

    现在,他把那只用手帕包好的墨玉镯也放了进去;然后写信,送往仙慈关。

    雪一场大过一场,百姓们减少外出开始窝冬,县衙也清闲许多。

    贺今行打算在小寒之前回遥陵,然后上京。他要把能提前处理的公务全部处理掉,然后同汤县丞安排好未来两个月的事务,尤其再三确认年节之后的春耕。他预备在正月末回来,但不一定能成行,得做好万全准备。

    时间一天撵着一天跑,顾横之在江北与大部队汇合。他们扛着白虎旗,沿江水历运河上来,途径稷州的时候,还在城里休整了一天。

    一汇合,几位领头的大小将军就想方设法打听他去干嘛了。二公子想娶长安郡主,闹了不大不小的一场,在将领之间不算秘密。

    顾横之离开云织之后,心中被刻意按下去的隐忧再度升起。他不后悔所有做过的事,也不会因为未知与惧怕止步不前,但成亲不只是他一个人的事。哪怕是假的,也是他和今行一起,他没法独自揽下来——他庆幸是一起,又因此担忧。

    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说,只让大家抓紧赶路。

    他们这一趟进京,不止为剑门关一事,还要代大帅向陛下述职。

    宣京依旧是天底下最庄严最繁华的城市,冬至将至,街市热闹尤甚。

    而近一两个月,皇城大殿上的朝会一直都比菜市口还要喧嚣。

    剑门关中秋遇袭,战报八月十七送到宣京。礼部发国书质问,南越回国书解释,再到南越使臣抵达宣京,已过九月。

    使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明德帝解释,此次突袭并非交禹王授意,而是某位大贵族手下的一名奴隶居心叵测,煽动其他奴隶和他一起叛逃造反,在南越被四处追捕无可容身,就胆大包天、铤而走险来打宣朝的地盘。

    从幼年就被奴役的奴隶知道攻打南疆最偏远、防守最薄弱的一座关,时间还挑在中秋前夜,满朝文武都嗤笑不已,没几个信的。

    使臣带来了不少佐证,朝上试图力证,朝下游走交好高官重臣。直到第三次朝会,秦相爷淡淡地开口:“既然如此,那就继续往下谈吧。”

    话落,满朝哗然。

    虽然陛下不开口时,朝廷几乎是秦毓章的一言堂,但面临这等涉及朝廷威望的邦交往来,忠义侯指着南越使臣直言道:“这厮尽是胡编乱造,所谓领头奴隶会读书识字一类的证据也无可证明真假。军国大事岂能如此儿戏,秦大人先前可不是这个态度,莫非站糊涂了?还是发生了什么我等不知的内情?”

    一番明嘲暗讽,傅禹成跳出来,不满道:“侯爷这是什么意思?要是你今儿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给咱相爷泼脏水,明儿岂不想给谁定罪就给谁定罪,你问问满朝同僚可同意?”

    “证据一一摆出来,你们就是不信,要找各种理由推翻。我还想问,你们这么胡搅蛮缠是为了什么?想扰乱边境破坏两国和平,还是有其他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秦毓章一眼扫过来,将两人都囊括在眼底,却没有再开口。

    当然,他不说话,有的是人为他说。当日两拨朝臣又大吵了一场,言辞激烈到一些人打了起来。南越使臣被撇在一边,呆子似的看着,莫名挨了几笏板。

    这场闹剧被大太监喝止之后,左都御史晏大人当天就往宫里上呈了一沓弹劾秦相爷勾结南越使臣、收贿受贿的折子。

    当然,其他弹劾忠义侯的,弹劾裴相爷的,还有傅大人谢大人甚至他自己的折子,都有不少。

    在其后的几天时间里,政事堂终于达成了一致的意见,在下一个朝会上宣布。大宣接受了南越的说法,并提出了签订条约的赔偿要求。

    然而这一步又出现了问题。宣朝要求南越交出在剑门关一战中逃散的剩余所有奴隶,赔款,再发布国书致歉。但南越使臣被这要求吓得以头抢地,说大大超出了他们的接受范围,他做不了主,要传信回去问过交禹王和贵族们的意思。

    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朝廷只能捏着鼻子让使臣传信回南越,来来去去又拖了不少时间。

    明德帝被吵得不安生,头疾又犯了几次,实在不耐烦。恰好南疆上了道奏折来问磋商的结果,他就顺势下了道谕旨,召顾横之进京。

    人到的时候,正是冬月最后一场朝会。禁军通传过后,整座崇和殿莫名安静下来。

    着轻甲的年轻将军踏进大殿,明明殿中帐幔未动,却好似闯入了一股寒风。

    他在应天门卸去了所有武器,两手空空。然而大步经过时,所有官员都忍不住侧目,再向后微移。

    直到他越过众臣,脱盔行礼,“末将顾钰,叩见陛下。”

    “起来吧。”明德帝捏着枚铜钱硌在手心里,垂眼看向他,“朕闻你伤势未大好,就长途奔波,怪劳累的。”

    顾横之谢恩起身,只一眨眼便站直了,横于臂的头盔顶上的白缨一动不动。

    “有他老子当年的气势。”后头班列里的盛环颂低声说小话,然后靠向旁边的上峰,“堂官儿,您觉着呢?”

    崔连壁目视前方,波澜不惊,“杀气太重。”

    朝上重提条约。南越使臣开口必带哭腔,不时指天对地发誓,然而现下声音却小了许多。

    两边依然谈不拢,明德帝便问南疆怎么看。

    顾横之答皇帝问,便仰头直视轩陛之上的皇帝。

    “诸位大人所提的条件,大帅与军中诸多将领已经一齐看过,并下达了指令。”他说:“我们不同意。”

    “那顾穰生的意思是?”

    “顾将军还有什么条件要补充?”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嬴淳懿对上傅禹成的视线,然后面无表情地移开,“南方军若对条约有异议,顾将军但讲无妨。”

    顾横之向前者微微颔首,谢过这一问,朗声道:“我南方军只要求南越人将发动突袭的贵族交出来,不论是不是其奴隶自主所为。”

    此话一出,好几名大臣顿时脸色一变。南越使臣也吓了一跳,“都说了是奴隶癫狂之举,你、你们要领主干什么?”

    顾横之偏头一瞥,“于剑门关,斩首祭旗。”

    他伫立在殿中央,就像一柄出鞘的剑;目光有如剑光,音声犹如剑气,都是带着杀意的冷。

    “你、你!”使臣不敢触他锋芒,当即转换目标,向明德帝哭诉:“大宣皇帝陛下,我领主对战事毫不知情,怎能为奴隶顶罪,这万不可能啊!”

    皇帝不悦地拧起眉。

    崔连壁却若有所思,“倒是我看岔了。”

    他随即出列道:“顾小将军,你身为守将,对敌动机不察,对己军纪不申,难道就没有责任?”

    顾横之没有回头,当即向皇帝单膝下跪,请罪:“剑门关此战伤亡惨重,是末将之责,末将甘领责罚。但在此之前,末将当为麾下将士报仇雪恨。”

    “陛下以为呢?”崔连壁持笏举问,对于同僚射向自己的几道目光只当浑然未觉。

    明德帝将铜钱丢于御案,面无表情地俯视群臣,“朕能有什么意见,尔等再议罢。”

    此次朝会又被半道搅乱,无果而散。

    顾横之不在乎满朝文武如何看他,也不与谁套近乎,出宫时取了佩刀□□,就独自回驿馆。

    皇帝命他出席冬至宫宴的口谕,很快追了上来。

    冬至赐宴群臣,已是惯例。

    然而他领了口谕,只觉领了块烫手山芋一般。

    翌日傍晚进宫,还与乐阳公主府的车架碰到了一起。

    几人在宫门下马下车,顾莲子瞧见他兄长,便冷哼一声,一句话也不说,昂头独自走了。

    顾横之沉默地任禁军搜检。

    “莲子的脾气向来执拗,你做大哥的,别与他计较。”嬴淳懿劝慰他。

    他眺望那道渐行渐远的瘦小背影,说:“我知道。”

    而后两人同行至崇和殿,一路无话。

    正宴尚无事,一切都能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直到皇帝退席,召他去崇华殿。

    他深吸一口气,才跟着内侍离席。

    明德帝倚在榻上,额上敷着一块冰帕,闭着眼叫他不必行礼。

    小内侍搬了矮凳来,他规矩地坐下。

    明德帝歇了好一会儿,才开始问话。问那场战事细节,问伤势恢复得如何,问阵亡将士的抚恤处理,问爹娘身体怎么样,最后问:“你这个年纪,业早立,家未成,爹娘可有为你相看?”

    顾横之一一回答,到最后犹豫许久,才低声说:“臣心已有所予。”

    皇帝惊讶地“哦”了声,半睁开眼,“哪家的姑娘,朕怎么没听过风声?”

    “尚不敢言。”

    “看来情意还未相通?”

    他本就打直的脊背立刻绷紧了,却竭力让自己保持平静,然后回答:“是。”

    第213章 三十五

    腊月初一, 雨夹着雪下得不停歇。

    午时,政事堂两面对望的回廊上,站满了用午饭的舍人曹员。大都飞快地挥着筷子, 赶着吃完好回去继续做事。

    政事堂这两月难得主官常驻, 今日更是高官齐聚。别看正堂檐下一片冷清, 大人物们都坐在门窗紧闭的屋里, 人实则注意着八方动静,手眼通天呢。

    “还有,因连年大雪, 松江路今年粮食再次减产,四州清吏司征收来的秋粮比之去年又少两成。”谢延卿低头按着记录本, 边看边疲惫地说:“但雪灾颇重, 常平仓余粮不丰,王总督要求减免部分上税,以充作赈济。两位相爷以为,批,还是不批?”

    他把王喻玄那封折子颤巍巍地递上去。

    秋粮收缴可以延期,但那是对边远路州的优待;南北粮仓甭想拖过年, 否则京里拿什么发年俸?

    裴孟檀起身伸手接了。

    写这封折子的人也是一甲进士出身,文采鞭辟, 情真意切, 他看完便叹:“苍生潦潦,不准,不合适啊。”

    “那这一桩桩一件件累下来, 今年的赋税可就又是……入不敷出啊。”谢延卿的叹息更加无可奈何。

    江南路本就因水患免除了三年赋税, 松江路减产又减税,仅靠广泉、汉中、江北三路的税赋, 是远远不够支撑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任他户部上下如何会做账平账,也变不出多的钱粮来。

    “折半准吧,剩下的让王喻玄自己想办法。”折子传了一圈,最后由秦相爷拍了板。地方上的人报灾情都爱往大了说,往些年可以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两年朝廷吃紧,没得继续放任的道理。

    “其他诉苦要钱的也都一样,哪个不识趣,叫他来找本堂分说。”他心中有数,便教户部少浪费些时间在这些扯皮的事情上,接着又问:“下西洋的船队何时回归?”

    谢延卿缓缓点头谢过。

    陪坐末位的崔连壁陡然被问,慢了一拍才道:“禹州卫上回收到消息是两个月前,说是要预备返航了,不出意外明年四五月就能到港。”

    他嘴里回着话,眼睛依旧往窗外瞟。饭菜的香味虽未传进来,但他听着外头一干声音,更饿了。

    “那就让广泉四卫算好时间,出海接应。”秦毓章简洁地说完,就散了会,下午再议。

    众人坐了一上午,纷纷起身出去吃饭。崔连壁也随大流,然而刚想走就被人叫“崔大人留步”。

    崔大人顶着一脑门儿的晦气转身,两位相爷都没走,一左一右地坐在原位盯着他。

    裴相爷微微笑道:“崔大人不妨也坐近些。”

    “两位大人有什么事要叫我老崔去办的,直说罢。”崔连壁过去坐了谢延卿刚刚那把椅子,靠着椅背一脸了无生趣:“我这前胸贴后背了,饭量又大,又没钱到外面飞还楼加餐,去晚了可不得饿一整日。”

    列位堂官都有专门准备的饭食。裴孟檀不听他瞎扯,也不兜圈子,“不为别的,还是为与南越签订条约的事。”

    这事儿仔细算来已经拖了两个月,十足的混乱。谁都没想再把南方军的人拉上来凑热闹,毕竟武将嘛,专管打仗就够了,战场外的事情还得由文官来统筹。

    好不容易有进展的时候,陛下偏偏把顾穰生的儿子给召来了。

    裴孟檀就问:“召顾横之进京,可是崔大人向陛下进的言?”

    “?”崔连壁“唰”地一下就站起来了,“您开玩笑呢?这怎么可能!”

    “不是崔大人?”裴孟檀目光微凝。

    “当然不能是啊,我进这言我图什么?我能有什么好处?”崔连壁抬袖做了个擦汗的动作,夸张道:“这寒冬腊月的,都快把我吓出汗水来了。”

    “既不是崔大人……”裴相爷皱眉半晌,偏头看向另一位。

    两位当朝宰辅对视一眼,最终还是转向了崔大人。

    秦相爷道:“此事年前一定要解决。”

    仿若实质的目光把崔连壁看得脸颊抽了抽,感情是想让他去找姓顾的调和。但顾横之进京跟他没关系,他现在凑过去劝人大度,那脸皮得有多厚啊?

    他不能接这摊子,于是张口就来:“这事儿下官没法办。顾穰生前年踩坏我灯笼我还记着呢,他这人就是蔫儿坏,让他儿子代他来,咱们和他协商还得传信。要传也行,但我跟他说话就是对牛弹琴,别说他听不懂,他就算听懂了也装不懂,没法沟通。”

    “而且依下官看,人家这要求并不过分啊。南越交出罪魁祸首就能了结一切,推几个奴隶出来算什么?毫无诚意。您二位也不是不明白,得施压才行。”他按着长桌,边说边倾身过去,声音随之压低,“下官知道现在的国库打不起仗,但指不定,这些南越人就想试探咱们,是不是虚张声势呢?”

    屋里安静下来,屋外三两同僚的闲聊骤然响了不少。

    少钦,秦毓章摇铃唤了名舍人进来,“去叫傅大人来见我。”

    裴孟檀看着那舍人领命快步离开,笑了一下,开口依旧是温和的:“秦相爷是有成算了。”

    秦毓章整理着袍袖起身,只道:“不能再拖了。”

    崔连壁侧身避让,转头邀裴相爷一道去用饭。

    非他不愿同秦相爷为伍,只是秦相爷日日清粥小菜,不如裴大人的精食细脍有蹭头。

    当天晚上,乔装打扮的南越使臣随两名扈从走进内城一座今年才开的酒楼,小心翼翼上了雅阁,见到大喇喇地坐在酒桌后头等他的傅禹成,才松了口气。坐下道:“傅大人,昨天不是约好去飞还楼的么?”

    临时改地址,吓得他以为出什么事了。

    傅大人面容扭曲了一瞬,啐道:“去你爹!”

    唾沫喷头,那使臣也当即变了脸色,“您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要毁坏条约了吗?”

    “我倒要问你们是什么意思。”傅禹成一拍桌子,冷笑:“我吃喝玩乐样样顶级地供着你们,说好签订条约,结果你临到头反悔,一日拖一日。我在政事堂替你们顶着压力,丢尽脸面,你倒是吃喝得挺舒服啊?要这样下去,这条约不结了,你们滚回南越,等着顾氏的铁骑打进银蛇城罢!反正也不是没打进去过。”

    使臣脸色又是一变,但明白他是来施压了,咬牙挨着他坐下,诉苦:“实不相瞒,那位领主是我们王上最要好的兄弟,王上怎么可能答应交出他呢?赔款好说,让我们王上为难,我回去后这人头可就不保了啊。”

    他打了个手势,身后扈从将一只宝箱放到傅禹成面前,打开来,满箱金银珠宝浮光灿灿。

    “还望傅大人再替鄙人说说情,转圜一二。”

    后者颧骨下的皮肉跳了跳,手摸到宝箱上,却是拉上了箱盖,“不是我不愿意帮你,但再拖下去,我是真顶不住了。今日议事,秦相爷说了,此事年前无法了结,那就不谈了。”

    他左右看看,示意随从都到外面去盯着,而后压声道:“兄弟又怎样,你们王上愿意拿他自己的命换兄弟的命不成?再者说了,你们随便找个人顶替,姓顾的和那些边军还能认出真假?”

    不谈的意思,就是要武力解决。

    傅禹成这个办法,未必不可行,就是屈辱了些。但与顾氏铁骑兵临王城相比,又不算什么。

    “这……”使臣却陷入两难,并非为邦国,而是忧心自己的身家性命。王上的兄弟发起怒来,奈何不了宣朝,奈何得了他啊。

    傅禹成看他这样子,心知事成了大半,也不着急,就摩挲着宝箱等待。

    另一名扈从忽然上前来,出声问:“秦毓章真的这么说?”

    南越的奴隶脸上尽皆烙印,有碍观瞻,是以入京时都包了头脸。这人也不例外,就是身材比寻常奴隶高大一些。

    然而不论强弱都是奴隶,贸然插嘴直呼尊讳未免太不知分寸。

    傅禹成正要呵斥,却见这人拆下头巾,露出一张粗糙却光洁的脸来。轮廓分明,五官深邃,是与南越人、宣人都不同的长相。

    他到嘴边的斥责立刻变成了惊悚:“西……?”好在剩下两个字被他及时打住。

    “傅大人何必如此惊讶?”这人好整以暇地在他对面坐下,“您往常收钱的时候可一点不手软啊。”

    雅阁外的鼎沸人声如潮水消逝,凝重起来。

    一夜过去,雪霁初晴。

    宣京四千里外的云织县衙,贺今行背着行囊,在点卯之前便启程。

    同一时刻,按照惯例今年需得回京述职的殷侯于仙慈关出发。他们路程一致,但不好同行。

    三天之后的下午,贺今行先一步赶到遥陵。

    持鸳早早准备,为他做好了合身的衣装。冬日穿得厚重,披风一裹,就看不出身形是否有女子的玲珑。贺冬留下的换声的药丸也还有整整一瓶。

    第二日上午,一小支马队带着西北的风沙与烟尘跨过黍水,踏入古镇。

    贺今行换上女装,戴上面纱,待声音柔和下来才去迎接。却发现不止他爹,贺长期也回来了。

    “大帅。”他抱拳见过礼,轮到后者,迟疑地叫了一声“堂兄”。

    盯着他爹的人不会少,再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贺长期却没反应,好似神游天外。他又叫了一声,对方才慌忙回礼,之后随队进入别院,一直面色沉郁。

    贺今行大抵能猜到是为什么。少年出乡关,回乡情却怯。

    众人一起用过饭,同姓三人又一道出门,且没有让任何人跟随。

    然刚刚打马出街,后头便响起骚动。

    “儿子!儿子!”有妇人的喊声接连传来,夹杂几个丫鬟小厮上气不接下气地叫“夫人等等”。

    贺长期陡然勒马,不必回头,便知是他娘找来了。

    “去吧。”贺易津拍拍他的背。

    他沉默片刻,道一声“属下告退”,便调转马头,奔向他娘。

    两边很快相遇,贺三夫人一把将儿子揪下来,贺长期被揪着耳朵仍乖顺无比。

    “你这不孝子!说走就走!信也不给你老子娘寄一封啊!”

    在喜怒交杂的哭声里,贺易津环望两边楼阁店铺。除却名头变换,格局大差不差,他与夫人往年爱去的那家老酒楼仍在街角屹立不倒。

    “爹。”贺今行出声叫他。

    他爹很轻地笑了笑,“走吧。”

    马蹄哒哒,酒旗迎风招展,父子俩悠悠路过。

    “前年夏天大雨,长期大哥来砌了石栏。”两人到了如星谷,贺今行解释他娘墓地的变化。

    贺易津点点头,走到墓前盘坐。

    贺今行兀自上香磕头,祭拜过后,才挨着他爹坐下来。

    他爹伸臂将他半揽入怀,凝视着墓碑,“哪日我身故,就带我来这里与你娘团聚。”

    他闻言怔了怔,低声答:“阿已记住了。”

    短暂的托付过后,一老一少谁也不再作声。日头一寸寸西移,直到红霞漫天,第三个人的到来打破了平静。

    胖胖的贺三老爷独自爬到半山,捏着手绢擦满头大汗,边喘气边说:“四弟,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贺今行站起来,略一抱拳,并不开口。

    贺三老爷不计较他叫不叫自己,摆摆手,也一屁股坐到地上,“要回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贺易津只是侧过身,摇头道:“灵朝也要进京,我就向陛下求了个恩典,回来接她,顺便来看看如星。不做别的。”

    “是哦,马上就要三年了,又得走了。”贺三老爷看看他,他身后的碑,还有站在一边的年轻人,“什么时候走啊,明天还是后天?二嫂说是准备了宴席,晚上要不……”

    “实在不必。”贺易津打断他的话,“三哥,日后除非我死,否则不会再回来了。”

    贺三老爷呆住了,半晌才重重地抽了下鼻子,喃喃道:“我们贺家,何至于此。”

    犹记年少,爹娘俱在,阖家兄弟齐心,其乐融融。

    “已经很好了。”贺易津语带宽慰,“天要黑了,你们早些回去吧。”

    现在的境地很好吗?

    比一比长女长子皆自尽的谢家,再比一比摔落深渊至今不得开复的张家。他们贺家朝中有人,子弟俱全,荣华富贵犹在,是很好了。

    贺三老爷能说什么呢,他只能撑着地爬起来,回身往家去。

    贺今行亦沉默不言,跟在前者身后,先行回别院。

    第二日一大早,殷侯带着一身雪回来,马车卫队皆准备齐全,贺长期也已从家中赶来。

    再一刻,车马便粼粼地动起来。

    走出遥陵之后,贺易津回头望,已看不清有谁在送行。唯河风飒飒,掩去心声。

    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

    但见黍水之上,山青云长。

    腊月初十。

    议和条款终于尘埃落定,南越交付战犯,赔银十万两,宣朝则不再追究袭击之举。政事堂拟好约书,送与皇帝过目之后,盖上玉玺,遣礼部侍郎王正玄为使节,于一日后持国书同南越使臣一道前往南越,交换约书。

    朝会过后,礼部衙门。

    堂官直房里,王正玄命心腹在门外守着,快速道:“南越敢突袭,就明摆着不安好心,那使臣放的屁我是一个也不信。他们必定还有后手,这交换约书就有大做文章的空间。难道我们真要去?”

    裴孟檀端起他手边的茶,递给他,“不急,等侯爷来了,我们再行商议。”

    王正玄接了茶杯,也镇定下来,因忠义侯而起了别的话头,“说起来,陛下近来召太医的次数可不少。”

    服丹本就亏耗身体,史书上的惨案比比皆是。可惜每一位真龙天子都不信这个邪,坚信自己是真正的天选,是例外。做臣子的早些年规劝,被砍头还能搏个直名,后头便只能眼不见心不烦。

    而明德帝今年不知为何,似又患上了头疾,更是雪上加霜。

    天子龙相不大好,底下便人心浮动。

    “宫里那位今年可满十岁了,若是太后纠结秦党上书立储……”他点了点案几,“咱们是不是也该准备起来了?”

    裴孟檀眉头皱起,显然也有此虑。然而一番思量过后,仍然进行了否决:“不可。”

    “为什么?这种事儿,可是一步晚就步步晚。”王正玄不解。

    裴孟檀微微笑道:“依老夫对秦相爷的了解,他就绝不会提出立储之言。”

    “秦毓章当然不会主动提……”王正玄忽地顿住,继而茅塞顿开:“下官明白相爷的意思了。秦党不倒,不立储位,这宫里皇子依然地位坚固;秦党倒了,就算立他为储,他的位子也岌岌可危。所以我们当务之急,还得是扳倒秦党。”

    “何其容易啊。”裴相爷浅叹一声。

    心腹敲响房门,通传:“侯爷到了。”

    嬴淳懿大步踏进来,开口便道:“沙思古酒囊饭袋,阿斗不如,要想通过他挖到南越内部的消息,需得转几道弯,代价太大,也难保他骑墙。本侯决意直接派探子潜入。”

    另两人皆知晓这南越质子是个什么东西,都没反对,王正玄只是提醒:“派去的人手可要慎之又慎。”

    嬴淳懿颔首领了好意。他通过五城兵马司和荟芳馆,搜罗了不少可用之人,现下说出来就是已经挑好人,送过去了。当然,沙思古这边也不会直接放弃,就慢慢地磨。

    重说起议和之事,他的意思也同两位大人一样,并且直白许多:“此行凶险,不该让王大人涉险。”

    王正玄却正色道:“多谢侯爷为下官着想。但某并非不敢涉险,北黎下官去得,南越自然也去得。只是要去得有成效,若白走一遭,那不如不去;若是于大事有成,那押上性命也无不可。问题是这南越人葫芦里到底冒的什么坏水儿?”

    嬴淳懿再道:“这事蹊跷得紧。南越地小,兵不强马不壮,若有自知之明,就不该对我边土有任何肖想。但他们不止发动了突袭,议和以来,那使臣虽装作卑微老实但实际滑头得很,这态度就不对。好似有什么倚仗一般。”

    “最离奇的是,顾横之到京,代表南方军要求交出躲藏在奴隶背后发动突袭的大贵族,依照南越使臣给的那套奴隶叛变的说法,他们几乎是不可能同意的。但秦毓章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让那南越使臣说服了交禹王,竟然也答应了。似乎是要不顾一切,竭力促成条约。”

    “傅禹成和那使臣走得很近,指不定吃了多少好处。”王正玄接着侯爷的话,若有所思,“如侯爷所说,未必不是里应外合,借由此事来掩盖什么。”

    “可这事儿怎么查呢?”

    裴孟檀道:“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这约书不能送!”王正玄立刻意会。

    “南越力弱,就算有犯我朝之心,也不足为虑。”嬴淳懿拧眉,所思虑的却不止一道约书,“但若有人吃里扒外,给南越人带路,那麻烦可就大多了。”

    他沉吟片刻,“得想办法,尽快阻止此事。”

    裴孟檀笑道:“侯爷可记得,范睢既相时,王稽对他的衷告。”

    范王皆是列传人物,但这一问肯定不是为了考校才学。

    嬴淳懿回忆道:“事有不可知者三,有不可奈何者亦三:宫车一日晏驾,是事之不可知者一也;君卒然捐馆舍,是事之不可知者二也;使臣卒然填沟壑,是事之不可知者三也。”

    他不紧不慢地说完,心中随之了然,“本侯这就安排,叫南越人出得了宣京,出不了南境。”

    王正玄很快也明白了,“那我可要做何准备?”

    裴孟檀却道:“你不必做什么,侯爷也不必费心思在路上。就叫那南越人,填了鸿胪寺的沟壑罢。”

    第214章 三十六

    腊月初十, 傍晚。

    冬日天暗得早,打着金雕旗的车队堪堪赶在暮鼓响起之前抵达永定门,排队过城检。

    殷侯与贺长期骑马领队, 贺今行则与持鸳一道待在后面的马车上。他本是骑马骑惯了的, 但他大哥不知为何, 坚持要他坐马车。他不与对方拗。

    “这天看着又要下雪了。”马车动得慢, 持鸳就掀起车帘,看看许久未见的城池,低声说:“指不定又要下一夜, 主子明儿个去见陛下,得穿一双厚厚的护膝。”

    “阿已听姑姑的。”贺今行也向车窗外看去。

    天寒, 此时还在城外奔波的大都是没得选的人。俗谚常说“瑞雪兆丰年”, 但对南方是好事,北方就未必。不知宣京今年炭价几何?

    此时出入城的人流不多,殷侯的车队不需搜检便放行,马车很快驶入城门洞。

    贺今行将要放下车帘之际,忽听迎面一声高喝。

    “贺灵朝!”

    所有人马骤然停顿,贺长期沉着脸回头, 哪有非亲长的男子当街直呼女孩子闺名的?

    一瞅,却是顾横之那混球弟弟。

    他捏了捏拳头预备下马去揍人, 贺今行先他一步下了车, 对他们说:“阿爹,堂兄,你们先走, 我等等就回。”

    啥?贺长期不愿意对妹妹说“不准”, 搬救兵似的叫了一声“大帅”。

    贺易津却完全没有对上他脑里所想,只道:“那咱们先走, 别耽误后头进城的人。”看他脸色不大好,又说:“放心,阿朝认得回侯府的路。”

    “……”行吧,贺长期瞪了一眼那小子,跟着进城之后还频频回头。

    然而顾莲子毫无所觉,一双眼睛只死死地盯着贺灵朝。

    “你怎么又回来了?”他的声音甚至含着怒气。

    话未说完,“咚”的一声,鼓声响彻城楼,荡向城内外。待一百零八道鼓声之后,四方城门就要关闭。

    “三年期近,陛下有召,我当然要回。”贺今行说罢要进城,顾莲子却站在原地,他便回头拉起对方胳膊,“走啦。”

    但对方一动不动,他又不敢太用力怕把人拉伤。僵持片刻,他叹了口气,“莲子,这回又是为什么不高兴?”

    “你就不能装病?”顾莲子没头没尾地质问,几乎是吼出来:“找借口拖延,或者半道偷偷溜走?”

    “你不是一直都很有办法吗,为什么不想办法留在稷州,为什么召你回来,你就一定会听话地回来?”

    你为什么不远走高飞,隐姓埋名,从此自由?

    早在圣旨去遥陵宣旨的太监复返,嬴淳懿说贺灵朝快要回京的时候,他就在想,她为什么要回来?

    明明已经去过西北,又去了稷州,最终还是要回到京城,回到这座最繁华最坚固的牢笼里。

    贺今行平静地说:“我是可以想办法拖延时间,但在那之后呢?办法总有穷尽,也未必能一直不出错、被容忍。与其胆战心惊惶惶度日,不如一开始就面对。而且我要是偷偷跑了,我爹怎么办?”

    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放松道:“我是回来成亲的。成了亲,就能彻底离开,再也不回来啦。”

    暮鼓一槌接一槌,落在顾莲子耳里,都不及这道轻柔的声音落在心里的动静震撼。

    暮光飞速撤离,天幕庞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城门洞里更加晦暗。

    少年不知道该怎么消磨时间的时候,就喜欢待在永定门的城楼上,看车水马龙,南来北往。有时候上不去城楼,就窝在城门洞的兵房,看官兵例询进出城的人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五湖四海,天下万方,都是他此生可望不可即之地。

    他看着对方被面纱与夜色一同遮掩的脸,眼泪滑出眼眶,“贺灵朝,你真是可恨。”

    恨她从前离开,恨她此时回来,又恨她终将再次离去。但又庆幸,她到底是可以走出去的。

    贺今行知晓对方难过,但他此时若出言安慰,无异于是另一重伤害。他无言以对,只能递出一方手帕。

    从前被送到景阳宫的三个孩子,从剑南路来的小孩儿离家最远,最年幼,也最无助。所以另外两个年长一些的对他总是有额外的包容与爱护,时至今日依旧是一样。

    顾莲子不接,他便抬手想直接替他擦掉眼泪。

    谁知少年脸一撇,躲开手帕。而后就这么梗着脖子,一副扎了根的架势。

    鼓声不知响了多少回,最后一个进城的人也走了。官兵们收拾桌椅路障,眼瞧着就快过来赶人。

    贺今行无奈道:“再不走,我要动手了啊。”

    他收好手帕,开始折挽衣袖。

    顾莲子最初没反应,无意中瞟到他的动作,一下转过去:“你,你,贺灵朝!”

    从前他赌气不回房间的时候,嬴淳懿来找他,就直接抓着他后颈处的衣领把他提溜回去;贺灵朝温和一些,会将他抱起来或者夹在臂弯里带回去。总之都不是什么有面子的方式,他们来的时候也会遣开宫人。

    但现在可是在大街上,还有这么多官兵!

    “那你自己走?”贺今行趁势擦去对方眼下的泪痕。

    少年僵了一瞬,然后一跺脚,气冲冲地走了。

    贺今行徐徐地跟在他身后,殷侯府与公主府相距不远,正好同路。

    未走出多远,就见家中的马车停在路边。持鸳替了车夫的位置,笑盈盈地向他招手。

    他叫姑姑坐到里面去,自己来驾车,然后赶上前头的少年,“莲子,一起吧。”

    吉祥街与永定门隔了大半座城,就这么走得到什么时候?

    顾莲子恍若未闻,直直地往前走。夜风似有重量,吹得他双肩不时微微起伏。

    贺今行落后一步,放松缰绳任马儿慢悠悠地踱步。两边就这么并行。

    直到一处十字街口,顾莲子越走越慢,最后停步,转过身来。他是字面意思上的脸皮薄,从前一哭鼻子,脸颊眼周准要哭红。但此时却白着一张脸,只有眼里浮着丝丝绯红。

    今日天气晴好,他的声音却像过了雪似的:“贺灵朝,你自己回去吧。”

    贺今行已经下意识挪到另一边,为他让出了位置,闻言不由诧异地抬头。

    “你既然找到了出路,那就好好地准备。男女有别,我不该与你同车。”顾莲子说完,便拐了方向,走向别路。

    一排排灯笼亮起来,令有光处愈发明亮,光照不到之处,晦暗愈发浓重。

    少年身形隐没。

    持鸳挑帘出来,在贺今行肩上搭了件披风。

    这件轻薄的衣物惊醒了他,“我只是想送他回去。”

    “时日还长,主子总能等到机会的。”持鸳在景阳宫当过差,看着他们一起长大,明白他的心情。

    贺今行平息心绪,点点头。马车重新驶动,笔直向前。

    他顶着贺灵朝的名字活了十四年,这个名字几乎代表着他的过去。如今要弃名换身,与这个名字有关的所有联系也都将被斩断。

    但有一些东西,他不想舍弃。

    马车刚转进八宝巷,便见有人等候,却是顾横之。

    他今日穿了一身玄青直裰,在夜里颜色近墨,但又与夜色区分开来;宽肩长臂,干净爽朗。

    “你怎么在这儿?”贺今行停车跳下去,又疑惑道:“大哥怎么没请你进府?”

    “我避开了。”顾横之眨了下眼睛。

    城门处不便停留说话,他就到侯府这边等。但要是和贺长期说上话,他就不能再等在巷口了。

    贺今行没想到这个答案,愣了一下,而后莫名生出些笑意。

    他略略抬眼,便合上对方的目光,两个人慢慢地都笑了。

    持鸳从马车上下来,福身一礼,也笑道:“奴婢先独自回了。”

    贺今行颔首应了,又问顾横之:“你要进去坐坐吗?”

    “太晚了。”

    他只是想来看看。

    “那我送你回驿馆。”

    “好。”

    然而人一时却没动,贺今行微微一笑:“你也顾忌与我同车吗?”

    见对方面有怔疑惑,补充道:“我们方才从永定门入城,莲子喜欢待在那儿,就碰上了。我邀他一道回来,他不肯。”

    顾横之明白了,说:“他也不愿意和我共处。”

    他们兄弟只有在双方都必须要出席的场合才能见面,见了面也恍若陌生人。

    “他心里苦,也不愿示人,所以要避你。但你们血脉相连,你又怎么不会难受呢?”贺今行有些后悔在他面前提起这事,低头说:“我曾想过求陛下恩典,但一直没有契机。”

    这个口不能轻易开,但达到五成以上把握的条件又太过苛刻,于是一年拖一年。

    顾横之:“不必求。”

    面见皇帝时,除非皇帝愿意提起莲子,他甚至不能主动过问。

    多言易错,错一句也是错。

    这个话题三言两语就让人难过,贺今行沉默片刻,转了话头:“走吧。”

    顾横之摇头,又点头,看着他难得迟疑:“我在想,坐哪里不会冒犯到你。”

    他现在是贺灵朝,郡主之身,应当有顾忌。但是,他摸了摸耳垂,“坐哪里都没关系,就当提前给陛下透个风。”

    反正他和他爹进京的消息,肯定已经报到了陛下那里。

    顾横之便不再迟疑,登上马车,弯腰坐进车厢里,然后把车帘挂到壁钩上。

    按常理,年轻男女同车,断没有女子在外驾车的。但贺今行是男扮女装,顾横之愿意把自己放到低处。

    这让贺今行有一种微妙的触动。哪怕他梳女髻穿罗裙戴面纱,对方不止对他明面上的身份谨守礼节,并且清楚地知道衣裙之下的人是谁。顾横之没有参与他的过去,却又和他的过去有了微弱但难以忽视的联系。

    当然,这本就是简单的事实,毕竟要“成亲”,互相交过一些底。但他心中为什么会升起几分怅然又庆幸的感触?

    他在对自我的疑惑中挽起缰绳。身后不远,持鸳在角门前见车马轻快地调头,才回身上前叩门。

    马车行一路行到正阳门,车上二人各自沉思,没有说过一句话。冬夜行人稀少,但一束束灯烛光从窗后门缝里透出来,令干冷的街市充满烟火气。

    贺今行想到明日的事,便提声叫顾横之的名字,想同他商议。然而叫了几声,后面才有回应。

    “如此出神,在想什么?”

    “间关车之舝兮。”顾横之正想到这句,下意识就说出了口。

    话一落,呆住的人就换成了贺今行,拉车的马儿也随之放慢步伐。

    这是诗经里的句子,句意是写马车轮辖响动的声音,在当下说出来没什么问题。但他显然是记得全文的,还有《毛诗序》为此篇目的作的注解。宠妃无德,国君偏信,士大夫思贤女取代宠妃,是以幻想了驾着车迎娶贤女的场景写作诗歌,刺谏国君。

    简言之,抛去隐喻的话,这是一首迎新婚的诗。

    “横之。”千回百转的思绪隐下,他回头再次叫了一声。

    “嗯?”顾横之出口就觉不妥,见他看过来,慌乱地垂下眼。若非夜色遮掩,一定能看到他耳红。

    贺今行想问的话又凝在了舌尖。

    他虽偶然在书上见识过分桃断袖之癖,但还从未在身边遇到或是听人说起过。

    那句是《车舝》的开头不假,然而横之只说了那一句。原文后一句接的是“思娈季女逝兮”,思的是“德音括之”的贤女新妇,并非男人。

    结谊不易,一些话自然该谨慎出口。若不是,岂非羞得他自个儿无地自容,明年一年都不好意思与对方通信了。

    “抱歉。”顾横之见他不作声,主动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有将你当作女子。”

    正处于问与不问两难之间的贺今行闻言,当即松了口气,“没事。”

    他转回去时,顾横之轻声说:“就算是,现在驾车的也是你呀。”

    他只当对方自损来安抚他,便在扬鞭时也开了个玩笑:“好,我迎你。”

    马车重新疾驰起来,将长风分做两股,袍袖与面纱一道飞扬。

    风里响起一声短促的笑,随即传来顾横之的问:“明日何时进宫?”

    贺今行道:“辰时,你可要一起?”

    “嗯。”

    马车行至琉璃街,二人先后下车,站在驿馆前面对面,但都不知该先说什么。

    好一会儿,贺今行忍不住,垂首笑了一下,然后仰头说:“那就明天见?”

    一队五城兵马司的巡逻兵迎面经过,见两人要走不走要留不留很是可疑,便斥问是何人在鬼鬼祟祟。

    贺今行将腰牌递出去,领队的小旗一看,竟是长安郡主。这位郡主与寻常贵女不同,在陛下面前也是能说上话的。他当即奉回腰牌,行礼请罪。

    “无妨。”他一眼扫过去,发现一队有十二人之多,奇道:“我记得以前是八人一队,现在规制变了吗?”

    那小旗答:“回郡主话,近日有盗贼在西城流窜,已于夜间行窃好几起,所以侯爷命我等加强夜巡兵力,一旦发现贼人踪迹,就地缉捕。”

    “原来如此。”贺今行不再多疑,“诸位辛苦,预祝早日擒住贼子。”

    对方只道“不敢当”,拜谢告退,领着手下兵丁继续巡逻。

    驿馆前再度安静,话题便又续了回来。顾横之抿着笑,也说:“明早见。”

    二人道过别,皆背过身欲走。

    恰此时,巡逻队离开的方向上走过来三个人。身形未近,酒气先扑了过来。

    贺今行看过去,却是两个裹紧头脸的人左右架扶着一个醉醺醺的男人。这醉鬼一身似官服的锦绸,戴着形制与大宣不同的纱帽,大半身体都靠在左边那人身上。

    “南越使臣。”顾横之说。

    三人略过他俩。若非冲鼻酒气,就好似抬了具尸体般,死气沉沉地进了驿馆,

    “哎哟,大人怎么醉成这样!”一名驿吏从大堂经过,看到他们,当即迎出来。

    贺今行的视线转过去,恰看到他将手里帕子一扔,殷勤地冲到使臣身边欲帮把手。左边搀扶的那人没动,他便又转到右边,右边那人顺势撒了抓在使臣臂上的手。

    “等等。”他叫住人,上前问:“不知使臣与谁人宴饮,竟如此欢畅至酩酊?”

    南越三人毫无反应,那驿吏也是一脸懵地看着他。他今夜第二次出示腰牌,皱眉道:“回话。”

    驿吏吓一跳,忙跪下道:“见过郡主!”

    另外两名奴隶仍旧毫无反应,使臣更是眼睛都睁不开。驿吏只能硬着头皮解释:“他们都是南越的奴隶,是没有舌头的,也听不懂汉话。”

    贺今行惊讶一瞬,目光转向那两名奴隶。他们都裹在像蚕茧一样的衣袍头巾里,一人垂头,一人直视他,因背着大堂光源看不清眼瞳情绪。

    他觉得不大对,但没实据,不愿为难这些人,“罢了,把人送上去吧。”

    这行人便绕过大堂,向接待外宾的院子去。

    贺今行看着一行人消失在耳房后头,一偏头,顾横之安安静静地站在他身后。

    对视片刻,他忽然想到哪里不对了,“我才来,那驿卒不认得我情有可原,但你到此有旬日之久,他竟也不认得你。”

    顾横之侧耳道:“好安静。”

    话一落,两人不约而同地拔腿追了上去。

    转过廊,就见甬道尽处,南越使臣刚好被左右拖着跨过一道拱门。他的头颅靠在自己的奴隶身上,被墙檐阴影覆盖。

    “站住!”

    那驿吏猛然顿住,自知生变,当即撤了手,从怀里抽出一柄短刃,不带片刻犹豫地刺向使臣!

    贺今行瞥见寒光之时,就拔了头上一支发钗掷过去,打在那驿吏臂上。

    驿吏闷呼一声,下刀的手偏移几许,从原本要捅的心口扎到了肋下。

    使臣当即惨叫一声,左手边扶他的奴隶反应过来,一把推开驿吏。

    驿吏撞到门墙,只一瞬便又握刀重扑上去,欲再行刺。贺今行将将赶到,擒住他握刀的手一折,同时踢膝用力一拽,便将人放倒在地按住,卸了手脚关节以防逃脱。

    “别动!”

    在他身后,醉意彻底消散的使臣哀哀痛呼,指使身边的奴隶,“还愣着干什么?想我死吗?去叫大夫啊!”

    奴隶慌忙点头,把使臣交给另一名奴隶扶着,腾出自己双手往身上揩去。

    那双粗糙的手停在胸腹间,伸向怀里。

    就在这时,一截玄青色的袍摆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顾横之示意另一名奴隶将使臣挪开些,挡在他们中间,平声问:“你想干什么?”

    这名奴隶抬头甫一与他对视便将头埋到更低处去,转身欲走。

    “取下头巾。”他先是用官话说,对方没有反应,又用南越古语重复了一遍。

    刚转过去的背影顿在原地。

    顾横之静静地等,只一个呼吸,从前方骤然甩来的衣袍之后,一把短刀兜头扎下来。

    他不闪不避,双掌一伸,夹住刀身;再反向下一坠,接了个膝撞,瞬息间便夺下短刀。

    对方吃痛弯腰,反手撒出一把草木灰。趁着顾横之下意识偏头闭眼的当儿,竟选择直接逃走。

    贺今行见状,放开那驿吏,起身欲追。

    “我去。”顾横之抹把脸,越过他,就跟着跳上了屋檐。

    这不小的变故惊动了驿馆,馆丞很快带着一群小吏匆匆赶来,一看景状惊吓不已。

    “人没死。”贺今行提醒他,“速请大夫,报兵马司和顺天府。”

    未等馆丞开口,他便掏出腰牌自示身份。

    馆丞仿佛找到了依靠一般,没那么慌了,弄清南越使臣只是受伤没被刺死之后,又大松一口气,吩咐手下:“还不快按郡主说的办!”

    使臣痛得受不了,胡乱地又咒又骂。这驿馆里每个地方都承担了不同的职责,住不同的人,馆丞只能让小吏和仅剩的那名奴隶一起把使臣抬回他自己分到的房间。

    “不可,先让他平躺在此。”贺今行制止他们,指着青石板铺就的甬道,“今晚他身边三个人就有两个冒充的刺客,房间里尚不知是否留有后手。就在此地,我看着,安全些。”

    “是,是,还是郡主您想得周到。”馆丞即刻改了主意。

    贺今行知道馆丞在想什么,无非是怎么少担责。但他并不介意,只让人过来认一认先前那名驿吏。

    然而两人把仆倒在地上的那名刺客翻过来,一张脸已经紫胀,口鼻冒黑血,眼球凸瞪。

    “死了?”馆丞大惊。

    贺今行蹲下查看,气息已经没了,显然吞了剧毒。

    死士?

    他回头望了一眼,几个驿吏围着南越使臣做简单的止血处理,使臣意识模糊,只剩断续的呻吟。

    地上太冷,馆丞便派人去南越人住的院子取棉被来。几个驿吏怕遇到刺客都不想去,最后推了那个还活着的奴隶去。

    贺今行往那边瞥了一眼,正想叫他们再多个人结伴去,身后就响起脚步声。大夫被带来了。

    一打岔,那奴隶就走远了,他咽下到嘴边的话,随大夫一起过去,并时刻警惕着周遭动静。

    然而大夫刚摸上使臣的脉,下一刻便抖掉了手,颤声道:“诸位大人,这人都死了,还怎么治啊?”

    “什么?”众人齐齐看看他手底下的使臣,只见他闭着眼,头歪歪地靠在一个驿吏身上,一声不吭。大家先前都以为他是痛昏过去了。

    馆丞提灯笼凑近了些,看到使臣嘴唇有些发紫,骇道:“难道刀上有毒?”

    揽头的驿吏手一软,使臣的脑袋便以近乎垂直的诡异角度垂了下来。

    顿响的一片吸气声里,贺今行及时伸手台住,上手轻捏对方脖颈,凝重道:“碎了。”

    就算刀上带毒,但显然人在毒发致身亡之前,就被捏断了脖子。

    一瞬间,今晚踏进驿馆之后的种种皆在他脑海里过了一遍——第二个奴隶也有问题,他是要脱身!

    檐墙外的街上响起呼喝,应当是五城兵马司的人到了。

    他看一眼馆丞,迅速把尸体交给旁人,四下一望,选了馆里最近的高楼,就蹬墙攀上去。

    “郡主!”馆丞在后面慌张叫道,也回过味儿来:“是不是刚才跑掉的那个杀了使臣?”

    “很有可能。”他丢下一句话,上到楼顶,扫视后半片驿馆。

    居高临下,视野开阔。院阁楼亭,皆在夜幕下无声静立。

    那贼人是否还藏在馆里?如果要逃,会从哪里走?

    驿馆背后是条小巷,临巷的院落里忽有黑影向着院墙一闪而过。

    贺今行立即追赶。

    然而他离那堵墙隔了两进,起落间视线难免被遮挡。待他翻出去,一眼能看到头的直巷里,不见任何人影,只有一辆青幔马车刚刚经过他所在的位置,往城南方向去。

    “且慢!”他高声道。

    马车停下来,他绕到前面去,却在看清驾车之人是谁后愣了一下。

    对方也晃了晃神,但看到相似的眉眼,很块猜出他的身份。随即下车作揖:“谢灵意见过郡主。”

    贺今行回了礼,该问的还是得问:“小谢大人,缘何在此处?”

    “祖父今日来鸿胪寺商议公务,我接他一起回家。”谢灵意说着偏向马车。

    户部与各部衙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年底光俸禄一项就得频繁沟通。

    他随之转头,就见几根枯瘦如笔杆的指节从里撩起车帘,谢延卿的身形慢慢显露出来。他太老太瘦,占不了车厢一半的横面,里面没挂灯,漆黑一片,只后头帘缝里隐约漏几点光。

    老人注视着他,开口便是叹息:“郡主啊。”

    “谢大人不必下来了。”贺今行忙上前一步。

    谢灵意先他搀扶住祖父,低声说“您慢些”。

    谢延卿便没下车。

    贺今行看对方挨着车门坐下,想说的话不止这些,但喉咙上下几回,最后还是垂下脑袋,抱拳道:“夜深恐有雪,谢大人早些回吧。”

    半开的车帘垂落,谢灵意向他告辞。

    他目送这对祖孙走远,揉了下眉心。

    刺杀事发突然,他本就毫无头绪,错过这么一会儿,追是肯定追不上了,只能先回去。他想了想,徒步绕到了驿馆正门。

    西城兵马司附近的官兵大部分都被召集了过来,已经替了驿馆的门房把守大门。他过去之后,不得不再一次自证身份。

    统事的是兵马司今日总领夜巡的千户,官兵们围住现场,记录、收集证物,气氛凝重,但井然有序。

    千户对他很客气,请他稍坐,而后取了纸笔来亲自问询。

    很快,顺天府的法曹也先行赶到现场。他正好做完笔录,问自己能不能走,千户稍微思考过后便答应了。

    南越使臣遇刺身亡,牵连不小,三司恐怕都要来人。他本就是路过,再待这儿掺和下去,不大好。

    贺今行出去时,嬴淳懿带着一队官兵迎面大步走进来。

    两人撞上,后者显然已经知道他在这儿,径直拧眉道:“你傍晚才入京,怎么这个时候就出现在了驿馆,还撞上了刺杀现场?”

    这句话令贺今行也皱起眉,但他还没回话,侧边就插入一道声音,“他是为了送我回来。”

    他闻声看去,只有顾横之一个人。

    对上视线的刹那,后者微微摇头。

    意思是没有追到那名逃走的刺客。

    嬴淳懿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打了个圈儿。千户迎出来欲汇报当前情况,侯爷抬手示意先别忙,问:“做过笔录没有?”

    这问的自然是贺今行,他点点头,带着探究的目光再度望回对方。

    嬴淳懿面色不改:“那你就先回府吧,之后若还有疑点需要问询,自会有人登门。”

    他沉吟片刻,便应了声“好”,而后看顾横之。

    青年刚巧走到他身边,很淡地笑了一下:“明日见。”

    此事终究不宜深入,贺今行便取了自家的马车,远离此处是非。

    顾横之待看不见他了,便主动寻了千户去做笔录。

    使臣尸体就放在迎宾的正堂,馆丞待在一边,两手紧攥,面色急惶。

    他见忠义侯进来,一下冲过去,扑通跪到地上。

    “侯爷!这事儿可与下官无关啊,下官也不知怎么就……”

    嬴淳懿似笑非笑地睨着他,直到他声音全消,才道:“在你管辖的地儿上出了事,失职跑不了。至于刺杀之罪,若真不是你,何必害怕?”

    馆丞知道自己这顶帽子是保不住了,但他不想被抄家或者判死啊!

    他伏地磕头,哭道:“侯爷救命!”

    第215章 三十七

    贺今行回到侯府, 书房的灯尚未熄。

    “年初西凉人赎那日阿的那笔钱,赶明儿陛下估计要问,我再盘一盘。”贺易津独自熬夜, 有些苦恼。

    那笔银子能全留在仙慈关, 是王义先和崔连壁一起运作的结果。这两人隔着几千里, 手段都弯弯绕绕的, 他走时顺明白了,这会儿又有些不确定。

    其实直接问一问崔连壁,立时就能搞明白。但他进城之后就遣人往宫里递了牌子, 陛下命他等明早觐见,这意味着在面圣之前, 不能见任何人, 传个消息也不行。

    贺今行把军师给的那些凭条字据看了,琢磨半晌,大致猜到了,“爹,我能推一遍,但……”

    他爹叹口气, 抬手示意他别说,“算了, 总归陛下最终是点了头的。”

    他一个带兵的人, 通军策军务就够了,不需要太会做官。

    “那行,您早点歇吧。”贺今行笑了, 自己也打算赶紧睡觉。

    贺易津却叫他等等, “你和那个人说好了?”

    “您说横之吗?我们说好了,明天一起进宫。”

    “嗯, 这事他家吃亏,我们也不占他家便宜,事后能多补偿就多补偿一点吧。”

    “我也这么想。”贺今行不急着走了,问:“不过我不大了解他们家,您能说说吗?”

    他对于顾横之的了解都来自于他本人,以及顾氏在外的声名形象,说深刻说片面,似乎都可以。但现在,论及补偿,他就得更全面地了解这个人和他的家族。

    贺易津摇头:“我们以前只有都在京城的时候,才能见到面,但那时关系并不怎么好。顾穰生的脾气很差,老是来找我茬,如星的脾气也不好,回回都要替我出头。后来他成了亲,有君绵管着,就不再到处惹麻烦了。”

    再后来,他们各自掌军,常驻边疆。他俩、嬴追还有崔连壁,互相之间都有了默契,只专注自己分内事,不插手其他人的地盘,以维持平衡。联系渐渐只剩公务往来,再也没有同台比武、同席喝酒的时候。

    “我没有见过君绵,但你娘在剑南学医的时候见过,夸她是个很厉害的姑娘。”他本陷于回忆,到此处却正色道:“我听说君绵病得很严重,你替爹问问情况。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叫他爹早些写信给我,别抹不开面子。”

    “好。”贺今行想起在赤城山,怪医说顾氏来求过一回药,应当就是为了君夫人。不知效果如何,但愿能有用。

    他想到傍晚遇见的莲子,进而想到驿馆的刺杀案,或许是因为很久很久没有在侯府住过,梦里也不大安稳。

    好在很快过了五更。持鸳比他起得还早,如临大敌一般,仔仔细细地给他梳发上妆,化出假的疤痕。

    待头脸收拾妥当,他换上厚厚的宫装,与他爹一起出府,才将过卯。

    天边挂了几颗星子,屋檐与脊兽剪影相融,大门缓缓被打开,顾横之就站在外面的上马石旁边。

    他身着朝服,牵一匹纯黑的大马,左手虚握着放在唇边,轻轻地呵了一口气。

    贺今行快步出去,边走边说:“我刚还想,要在应天门才能见到你。”

    顾横之已经很熟悉他这一套声线,迎上来,伸出右手递给他一样温热的东西。

    那是个巴掌大的小手炉,他一看就笑了。

    盏茶功夫之前,持鸳姑姑要他带一个手炉或者手抄,他觉得不冷,就没带。但现在,嗯,必须要揣着了。

    他双手捧着说:“谢谢你啊。”

    “你要是因此高兴,就不要谢我。”顾横之小声说,看到后面的人出来,又上前躬身作揖,“贺大帅。”

    贺易津的目光在他身上快速地一扫,然后拍拍他的肩膀,“好小子。”

    随行军士把马牵出来,不多说,几人上马先行。

    贺今行牵过自己那匹,留在后头,待他爹他们走出几丈远,才问:“为什么?”

    “我因为你给的手炉而高兴,不更应该感谢你吗?”

    “可我也高兴啊。”顾横之说完,抿唇轻咳一声,摸摸自己那匹大黑马,向贺今行介绍:“它叫‘明夜’。”

    贺今行听他说完,看看他,又看看马,眼里流露出好奇。

    他解释道:“我分到这匹马的时候是晚上,那天晚上月亮很亮。”

    他从剑门关调回蒙阴养伤,终于能下地行走的时候,他爹让他挑一匹马。年初从大遂滩接回的那批还剩百来匹没主儿,他有挑的资格了,打算挑最厉害的。可马都是好马,他犹豫不决,这匹马就自己冒出头,要跟他走。

    “像明昼一样的夜晚?”

    “嗯。”

    两人一起骑上马,也不急着追前面的人,就慢慢地走,悠悠地说话。

    冬日的黎明凝着霜气,但人说话行动都会生热,一冲,就变暖和了。

    贺易津走在前面,身边几个人频频回头,他不得不出声叫他们收敛些。

    下属干脆驱马凑近了,偷偷摸摸地问:“大帅,这位就是咱们以后的郡马爷?”

    “年轻人的事,我老家伙哪儿知道。”他笑骂道,但也没忍住往后看了一眼。空旷的街上,两道年轻的并肩而行,若非心知实情,他也会赞一句“登对”。

    正因知晓实情,所以不会有任何其他想法。

    年轻真好啊。他想,如果他的女儿好好长大,会不会也有这副光景?

    然而他当年没来得及见那个小小的婴孩一眼,现在自然也无法想象出她长大的样貌。

    下属买了几袋包子回来,他接过一袋,不再想那些如果。

    今日无朝会,出入应天门的只有政事堂隶属官吏。

    贺今行到的时候,正好碰上两名青袍行色匆匆地小跑出来。他一看人拿的文书封皮,就知道是刑礼房对接司法道的。

    昨晚的刺杀显然掀起了轩然大波,让政事堂的属员在天刚蒙蒙亮时就忙成陀螺。

    顾横之站在他身边,低声说:“昨晚驿馆的每一寸地皮,落宿的每一个人,都被搜查、审问了一遍。”

    贺今行并不意外:“有结果吗?”

    “防得很紧。”顾横之摇头。

    昨晚先是兵马司并顺天府查问,然后刑部来人,看过记录,又传了重点人员重查。

    那几个驿吏都被暂时羁押。他与麾下诸人也被问了两回,但因为身份,并没有被严审或是苛待。但审查结果,只有审的人才知道。

    贺今行嗅到了其中的一点微妙。死的是南越的使臣,就算他在现场,与他们西北也很难扯上关系,下手之人针对的应当也不是他们。但不论针对的是谁,都免不了牵涉到南方军。

    他就问:“你们怎么说?”

    顾横之答:“我们的要求不会变,死一个使臣,还是死十个,都没有关系。”

    刺杀使臣,无非想拖延时间,或者想从根本阻止和谈。这和,谈下来的利益,与谈不下的利益,他们南方军都占不到多少。他们只要那名贵族的人头,要是不给,就自己去取。

    止戈为武,非所能。

    轮到他们搜检,便不再言谈。三人进了宫,有内侍来引路,将他们直接引到抱朴殿。

    守门的一名小内侍说裴相爷正在里面,请他们耐心等待。

    贺今行对此人有两分眼熟,似乎是内廷大总管的某个小徒弟,便试探着问:“不知相爷几时来的?”

    内侍摇了摇头,躬身道:“奴婢是上卯就来了。”

    这么早啊。也就是说,裴相爷面君起码有半个多时辰了。

    但为什么是裴相爷在这里,又是为什么和陛下僵持这么久。贺今行低头盯着手炉的鎏铜花纹,下颌陷在毛绒绒的围脖里,心念一刻不停。

    驿馆属鸿胪寺,而鸿胪寺政令仰承礼部。使臣遇刺,一个小小馆丞压到泥里都担不起这个责任,鸿胪寺卿至少得自领一项御下不严的罪责。或许寺卿也不够分量,但裴相爷堂堂一部尚书、政事堂参政,来负这个责,又未免太隆重了些。

    直白地说,一个小国使臣,还不配。

    “裴相爷早早面圣,或许不止是因为死了个南越使臣。”他微微偏头,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声音说。

    与他相隔半臂距离的顾横之轻轻颔首:“主使刺杀之人,图谋不小。”

    “你们行事小心,别被当了枪头使。”

    “嗯。”

    几个人在殿外站了小半个时辰,才有脚步声自殿内响起。

    顺喜亲自搀扶着裴相爷出来,站了片刻,才松手示意两个内侍来顶上。

    裴孟檀摆摆手,示意不必了。

    众人拱手与他打过招呼,看他一瘸一拐地走下台阶。靴底踏一步,气氛就凝重一分。

    顺喜无声地叹了口气,然后压着声音说:“侯爷,陛下先宣的您。”

    贺易津就拿着折子跟他进去。

    殷侯自有一套独门的为臣之道,贺今行不怎么担心,仍在想刺杀的事:“难道跟裴相爷有关?”

    这个有关当然不只是连带担责,此处不好把话说清楚,但他相信顾横之能听明白。

    后者果然即答:“才将事发,尚不明晰。”

    两人飞快地交换了个眼神。贺今行也认为当相时而动,便暂且放下此事,开始预备等会儿面圣要怎么说。

    两刻之后,殷侯面色如常地出来。叙事听问,这个时间差不多。

    “郡主,到您了。”顺喜轻甩拂尘。

    陛下心情很不好啊。贺今行看着他的动作,心下沉了沉,今日恐怕会比自己预想的还要不容易,“爹,您要不先回?”

    贺易津不打算走:“爹在这里等你。”

    顾横之问:“请问内监,陛下可有传召我一道?”

    顺喜瞧向他的眼里带着探究,只一瞬就垂下去,细声说:“公子且耐心等着。”

    陛下要他等,那就等着。

    他颔首肃立,向贺今行伸出手,“我替你拿着。”

    后者慢半拍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把那只小手炉交给对方。

    顺喜看着两人,但笑不语,伸臂作请。

    抱朴殿内合易经八卦而设,殿宇幽深。太阳迟迟不出,天色阴阴,唯靠九座连枝灯熊熊燃烧才撑起光亮。

    明德帝未靠御座,站立于案前,指尖按着本摊开的奏折。

    顺喜悄无声息地回到皇帝身边侍立,除他之外殿内不见一名内侍。

    贺今行没有多看,依礼叩安。

    皇帝边看折子边说:“大半夜的吵到朕头上来,叫朕如何能安?”

    他低头跪着,没有接话。半夜的事不该他掺和,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明德帝自然不是为了迁怒,“你这封夹信的折子送到许久,但朕现在才看,为的就是你能当面对答。为何会去剑南道?”

    贺今行如实回答:“灵朝听说赤城山有神医,见面难得,故而第一时间前往求医问药。”

    他在折子上也是这么写的。

    “结果如何?”

    “差了些机缘。”

    明德帝停了片刻,看向他,“那撞上剑门关遇袭就是意外?”

    那天对贺今行来说不是意外,他前往赤城山的第一目的就是为此,但此时他必须答:“不完全是。在前往赤城山的路上,就打算顺道去剑门关看看。”

    “你与顾横之,何时相识?”

    “两年之前,在遥陵。”他抬头迎着皇帝的目光,叠掌拜下去,直接跳过了所有试探与揣测,请求:“灵朝想求陛下恩典,为我与横之赐婚。”

    明德帝沉声道:“你明知朕不会同意,为何还要开这个口?朕原本打算,你不说,朕就当没有这回事。”

    贺今行直起半身,盯着地毡上的纹路,说:“陛下是阿朝的君父,不论阿朝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是否能令陛下欢欣,阿朝都不愿隐瞒陛下。所以哪怕这件事说出来会让陛下生气,阿朝也想求得陛下宽宥与认可。”

    “既视朕为君父,望朕欢欣,你亲爹亦等在外面,为何还要一意孤行?伤朕的心,也伤你爹的心。”

    “阿朝自知任性,亦愧疚难当。但情不能自禁,既许下诺言,就当负起责任。”贺今行再度叩首,“求陛下成全。”

    “说到底,还是朕和你爹在你心里的分量不够重啊。你就这么喜欢那小子,要为他抛君弃父?”

    明德帝走下来。顺喜搬了张矮墩,伺候他坐下。他看跪在自己跟前的年轻人,就像看待自己不懂事的孩子一样。

    “朕一直把你当作亲生的孩子,换一个人吧,在京里挑,或者招赘上京来。朕不限制你。”

    贺今行忆起初入京不久,他想和淳懿一起读书,就去求明德帝。陛下问他为什么。他说他不想做个笨蛋,知道读书才能变得聪明,也知道陛下是金口玉言,所以就来求陛下恩典。

    他本打算不成,就再去求皇后。但没想到陛下直接同意了,不止让裴皇后找了女先生,还允许他在淳懿上课时旁听。

    那段时日,明德帝不时会看他们听讲、学骑射,过问课业,甚至还有两三回教他们写字。

    他说:“记得有一年,裴大人教淳懿《资治通鉴》,有一句‘知其不忠,则勿任而已矣。任以大柄,又从而猜之,鲜有不召乱者也。’灵朝从前只疑惑双方为何不能坦诚,不懂个中隐晦,现而今亦知陛下心忧。陛下让阿朝与父亲母亲分别团聚,已是天恩;愿让阿朝留在京中,也是陛下慈爱。但除腹心之疾,而置诸股肱,何益?灵朝自幼恶疾缠身,痊愈无望,不如趁此一了百了,还能为君与父分忧。”

    话语落地无声,殿内烛火幽幽,殿外天沉欲雪。

    一队羽林卫从阶下巡逻而过,给沉闷的宫城带来了些响动。

    顾横之忽然想到,难得有和殷侯近距离接触的时刻,自己或许应该说点什么。

    “贺大帅。”然而他开了口,才发觉不知该如何起头才显得不那么突兀。事实上,他对今行的了解,并不包括他身边的人与事。

    贺易津微微一笑:“我听阿已说,你是个话少的人,此时也不必刻意说什么。他的事,我只需要知道,不会插手。”

    “阿已?”顾横之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不由重复了一遍。

    “哦,我夫人给他取的小名,要他记住过去。”贺易津注视着抱朴殿的朱红门扇,声音醇厚而平和。

    他并不希望今行活在只是听说的过去里,年轻人,就该走向未来。但谁又能说他这种想法就一定正确?所以他并不多加干涉。

    殿内经过漫长的寂静,明德帝终于出声问:“阿朝啊阿朝,你就铁了心一定要嫁给顾家子?”

    贺今行答:“是。阿朝不想再这样过下去了,不想哪一天突然弃世,令所有人措手不及;不想日后被陛下厌弃,或是与陛下反目;也不想看到我爹与陛下生出龃龉隔阂。我与我爹说清楚了,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日后生死皆是命数。”

    他句句皆为剖心之言,膝行两步上前,祈求道:“陛下就舍了阿朝罢。”

    明德帝看着他,半晌才道:“这样的话就只有你敢对朕说,但朕只听这一回。你与顾横之的事,朕要你再好好想想,想清楚了该怎么做决定,再来回朕。”

    贺今行只是磕头:“此心此志已定,绝不更改。”

    “年后再来说这话。”明德帝按了按太阳穴。

    顺喜见状,忙呼了一句“陛下”。后者动了动手指,他便碎步绕到后殿,捧了只方盒出来。

    那是专门装丹药的盒子,贺今行见过,思虑再三还是忍不住进言:“陛下,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这些方外之术……”

    “百病不愈,安得长生?” 皇帝抬手打断他,“就这样罢。”

    贺今行不再提丹方,但没有告退,“灵朝还有一事想求陛下。”

    明德帝便没急着服丹,让顺喜先去准备,颇有些头疼地说:“朕真是欠了你们这些孩子的,一个两个没个省心的,说罢,总不能还是什么。”

    贺今行说:“阿娘在世时,常口念长姐,至死遗恨当年没能上京,亲自为先秦王妃送灵。是以灵朝想前往怀王山,替阿娘祭拜一回。”

    “……谢廿心啊。”饶是明德帝提起这个名字,也免不了几分惋惜。这事不大不小,有头一件事在,他很快准了,“去找皇后安排。”

    “谢陛下隆恩。”

    顺喜端着雪水回来的时候,正碰上贺今行告退,两人一点头一躬身,各自规矩错开。

    明德帝看着他俩的方向,感慨道:“朕记得天化六年的元夕,宫宴散席之后,阿朝悄悄把收到的所有礼物和红封都送给朕,希望里面有一样东西能让朕高兴。”

    “是啊,郡主还是找老奴帮的忙呢。”顺喜把碗盒交给跟随的小内侍,扶着皇帝起身,叹息一般附和:“郡主待陛下的心是诚的。”

    “那时还是个小小的不到朕大腿高的孩子,是怎么就看出来朕心情不佳,还想来安慰朕的呢?”

    顺喜没再添话,有时候有些话一句就够了。待伺候皇帝服了丹,才道:“顾二公子还在外等着,陛下可要宣见?”

    “朕过两天再见他,现在去叫李青姜来。”明德帝面色不变,转过身才忽然想起似的说:“差点忘了阿朝的生辰礼,你等一会儿送过去,亲自去。”

    “是。”

    半个时辰后,顺喜走出抱朴殿,守门的那个最能讨他欢心的小徒弟并几个心腹下属都抱着礼盒跟在身后。宫道上前后无人,小内侍才小声说这盒子里都是好东西,陛下对郡主真好。

    他毫不惊讶:“自始至终,陛下对郡主都是最优容的。”

    “那为什么不让郡主一直留在京里呢?”多少人挤破头往京城钻营,在这里的富贵权势才是最顶尖的。就像那些世家的少爷小姐,只有不讨喜的才会被送去那些乡下地方。

    “你懂个屁,不明白就少开口。”顺喜回头敲了一下这小子的脑壳,让他紧一紧皮,否则甭想有机会到陛下跟前露脸。

    一行人从应天门出,迎面碰上一绯袍大员,顺喜作了个揖,“傅大人安。”

    “顺公公大忙人,竟然在这儿碰上了,陛下这又是赏的谁?”傅禹成行色匆匆,但看到这架势,还是停了片刻。

    大太监打个哈哈过去了,他暗自冷嘲一声阉人。但正事要紧,也无暇多顾,赶紧往政事堂去了。

    “他娘的,好死不死,这个节骨眼儿上死。但凡走出了京城,也没这么晦气!”

    堂上坐着户部与大理寺几位要员,听他这话都不大耐烦。都快午时了,在座谁还不知道死了个南越使臣?

    户部侍郎说:“死了就死了,问题是谁杀的人,杀人想干什么。”

    傅禹成灌了一碗茶,“还能有谁?肯定是裴孟檀那老孙子。”

    大理寺卿:“不是咱们动的手,那就他们没跑了。但口说无凭,证据呢?嫌犯呢?又是怎么行刺的?”

    傅禹成:“宋大人,这话该我问你们司法道的吧?人被拧脖子五六个时辰了,查出点儿什么没有啊?”

    大理寺卿:“您别急啊,陛下今晨只命了刑部接手现场,未提及三司共审。这会儿贺大人正查着,傅大人想知道查到什么了,得问贺大人去。”

    一旁靠在圈椅里的谢延卿忽然问:“傅大人一大早做什么去了?”

    傅禹成没问到案子进度,一边低头喝茶一边说:“还能做什么,解决一些小事罢了。”

    案子搁刑部手里往下查,南越使臣最近几日见过的所有人、去过的所有地方必然都要被查个底朝天,他和南越使臣的诸多来往肯定也会被查出来。他半夜一听说此事就赶紧出去找人,该封口的封口,该通气的通气,忙活到现在。

    但他想到那天晚上的那个西凉人,心中莫名升出一股寒气,令他觉得自己做的这些还不够保险,又上前说:“相爷,我老傅这回可是奉命办事儿,必须得摘出去,您可不能不管咱啊。”

    秦相爷在亲自撰写国书草稿,向南越告知使臣身亡的噩耗,并商议接下来的和谈变动。

    他的心腹主簿钱书醒便替他发言,微微笑道:“傅大人只要是按照相爷吩咐行事的,没有出格,大可完全放心。”

    “那当然!”傅禹成拍着胸脯保证,坐下来发现对角的谢延卿一直闭着眼睛,似乎十分疲惫。

    “谢老还是要注意保重身体,您要累倒了,户部可就没人了,说不定还得把陆潜辛提回来。”

    一句话损几个人,户部侍郎顿时坐不住,谢延卿叫住他,起身说:“今年的决算初稿已经呈上,待相爷批复了,就差人送回户部。下官等不住,就不多逗留了。”

    秦毓章颔首以示回应。

    户部的两人一走,傅禹成就冲到前者案前,“我的相爷啊,您是一点儿不着急吗?”

    “急什么?”秦毓章写下最后一笔,又从头检查。

    傅禹成一时语塞。

    “户部的年报就在这里,这仗决计打不起来,那本堂有什么可急的。”秦毓章淡淡地说:“他们试图扳倒我,而我要屹立不倒,这就像角力,动嘴皮子没用,使力气才有用。”

    大理寺卿这时才说:“凌晨仵作验尸,那使臣死因是颈骨断裂。然而他身上还有一处刀伤,伤口虽不致命,但刀上抹了毒,若使臣没有被拧断脖子,再过半个时辰,就会死于毒发。显然拧脖子的刺客不知道使臣中了毒,这说明他和出刀的不是一波人。”

    傅禹成:“嗬,要这使臣命的人还不少。”

    “出刀的死士伪装成了驿吏,被抓到当时就自尽了。然而根据在现场的目击者口供,还有两名伪装成南越奴隶的刺客,一个在中途试图下手未能成功,另一个最后得手。这两人都逃掉了。且在目击者描述里,这两人没有任何互动,行为表现也完全不同,我们法司倾向于他俩没有关联。”

    大理寺卿进行总结:“也就是说,昨晚这使臣身边很可能潜伏了三拨刺客,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不死也得死。”

    傅禹成也:“什么目击者,不就是顾家那个和长安郡主在现场。要我说,万一是他们俩联手,或者当中哪个人暗度陈仓……”

    “可不能这么猜。”钱书醒出声。他很少插话,但傅禹成没再说下去。

    大理寺卿点点头:“这两位被证明不曾接近使臣身周,理论上来说没有机会捏断使臣的脖子。”

    秦毓章忙完手头的事,吩咐道:“看看这案子会查出些什么罢,元礼你带人去从旁协助刑部,有进展了再送消息来。”

    大理寺卿应声告退。

    傅禹成却心道,贺鸿锦又不跟咱们穿一条裤子,等查出些什么来那不就晚了吗?虽然不是他们下的手,但万一被栽赃嫁祸,反应不及,不还是得完犊子?

    他心里着急,又不能太表现出来,就问:“那咱们现在就这么等着?”

    “你先把工部今年的账好好平一平。”秦毓章不多说,只抬手示意对方赶紧滚蛋。

    待堂内终于安静下来,钱书醒送上一小卷叠得很细的草纸,低声说:“傅大人在南越使臣那里吃了不少。”

    “陛下觉着能用,那就是还能用。把他摘出来。”秦毓章卷开那张纸,上面一字一句,都是今早裴相爷面圣的对答。

    钱书醒收敛目光,“谢大人那边?”

    “人老了就无所畏惧,从他孙子下手吧。”秦毓章边看边说,看完就把纸泡了墨。

    第216章 三十八

    贺今行从抱朴殿出来, 还是没能跟他爹和顾横之一起出宫。他要去拜见裴皇后,只得各行其事。

    与天化十年相比,前朝不曾有大变局, 皇帝又不近女色, 后宫的变化更小。朱墙澄瓦青铜铃, 只旧不新。

    今日造访景阳宫的却不止他一个人, 嬴淳懿甚至比他先来。

    他拜过皇后,再一次请去怀王山祭祀秦王妃。裴皇后听说陛下首肯,当即就点了头, 留他用午膳,转头又吩咐大宫女去叫顾莲子来。

    嬴淳懿说:“这小子一大早就出城去, 叫他来恐怕得晚上了。”

    皇后只得作罢。

    三个人同坐一席, 都是象征性吃几口,她看着左右的两人,叹道:“一眨眼就都长大了。”

    她于元年同秦嘉稚一道入宫,也曾争风吃醋,图谋抢先诞下皇长子。后来有低位宫嫔在侍寝之后怀孕,她惊怒之余未来得及动作, 那宫嫔就不由分说被一道暗谕赐死,尸体甚至不配填宫里枯井。那之后, 她就歇了所有心思, 整个后宫也渐渐沉寂不起。

    皇帝把嬴淳懿交给她抚养算是个意外。乐阳长公主薨逝之时,她的儿子已满五岁,最初本由太后抚养。但第二年的冬天, 太后染了风寒大病一场, 无力照顾,皇帝才把人挪到了景阳宫。她膝下空空, 知道自己这辈子不会有亲生孩子,而这个孩子又失了亲爹亲娘,正好互相需要,就把心血与精力全部倾注。

    哪怕嬴淳懿十二岁就出宫独居公主府,但联系是斩不断的。现在孩子长大,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她有责任、也必须来操持这些事。

    “淳懿就要及冠,陛下的意思是现在可以慢慢相看着了。但年底宫务多,本宫还没开始准备,你若是心里有打算,得及时告诉本宫。”

    嬴淳懿随意道:“不着急,冠礼之后再议论也来得及。”

    “那你也得上心些,别只想着公务。找个合你心意的,也免得日后挑剔不是。”裴皇后习惯了他的态度,更何况他的生辰在三月,时间充裕,故而只嘱咐两句,便转头问:“阿朝呢?”

    贺今行一直沉默着,被问及才说:“我同我爹说过……但还需看陛下旨意。”

    裴皇后知道他才从抱朴殿过来,便不再问及此事。

    午后临走之时,把他叫到一边,往他手里塞了一只小圆盒,“从傅家二姑娘那里要的,据说能祛疤,你试试。”

    “多谢娘娘记挂。”他看着盒面雕绘的海棠花,心下一动。

    嬴淳懿等他一道,出了景阳宫,才哼笑一声:“怎么不敢跟皇后娘娘说是谁?”

    他一听就明白指的什么,也明白对方是怎么知道的。顺大总管一惯与人为善,对他和淳懿都挺好。

    “尚未板上钉钉的事,何必说出来?”

    让裴皇后知道了,不管是劝他另择他人,还是向陛下说情,都是在让她为难。

    “那为什么是顾横之?”嬴淳懿出口停顿片刻,换了种问法:“你们何时有这么深的交情?”

    既然会求陛下赐婚,双方肯定都做好了准备,至少在身份上得互通根底。但光是今行男扮女装这一条,就是欺君之罪,敢留柄于人,肯做共犯,得有相当的互信或者利益捆绑加持。

    贺今行说:“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只在知与不知。何况我和他认识也快三年了,不算新朋友吧。”

    三年千日,是绝不算短的一段时间,他想到这里,笑了笑。

    “樊於期割首赠燕丹,王奢自刭却齐以存魏,相知到这样的地步吗?我有时候会觉得你太容易相信别人,有时候又觉得你或许根本没有信任过任何人。”

    两人并肩走在冗长的宫道上,穿过一道道宫门,一应侍从在后面远远地缀着。这是从前留下的惯例,小侯爷和郡主同行说话的时候,不喜欢有人跟得太近。

    嬴淳懿面朝前路,宫城最后一道大门出现在视野里,他问:“如果我想知道你与顾横之联手的真正原因,你现在是否还会告诉我?”

    “那我问你,昨晚驿馆刺杀,有没有你的手笔?你能回答我吗?”

    贺今行停下脚步,嬴淳懿也转向他。

    两人注视彼此片刻,几点白雪晃悠悠从中间飘下,彼此都得到了答案。

    嬴淳懿移开目光,“我去政事堂,就不一道了。”

    “好。”贺今行颔首告辞。一个左转,一个直行,距离渐渐拉远。

    他出了应天门,第一眼就看到前面空旷的广场侧边,有一匹皮毛发亮的黑马喷着鼻息,旁边是他自己代步的那匹棕马。见马识人,第二眼却没找到人。他目光放远,才见顾横之抱着什么东西从远处过来。

    他谢过看马的禁军,牵着两匹马走上去。

    “怎么没回去?”

    “没要紧事,不如等你。”顾横之把买来的吃食分给他,坦然地说:“饿不着的,我出来就吃了一回。”

    两袋酥黄独,两筒汤绽梅,都是才做好的。一人一份,量不多,但握着热乎得紧。

    贺今行正好暖暖手,看顾横之把竹筒和食袋捏在一只手里,低头叼起一片酥黄独,两口就吃下去,另一只手还揉了揉因没有嚼头而撒娇的明夜。

    他的目光才停留一个呼吸,对方就回了个疑惑的眼神。

    他笑道:“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

    酥片外壳被咬碎的脆响不停,顾横之看着他,无声地催促。

    “我当时就觉得,你一定是个很省心的人。不会给其他人添麻烦,也不会多管闲事。”

    不需要别人担心,不仅能很好地照顾自己,还能顺便照顾一下别人。

    贺今行通常是顺手照顾别人的人,但今天当了一回这个被照顾的人,他不大习惯地说:“既然没事,到我家做客怎么样?”

    顾横之任由明夜伸脑袋过来卷走了剩下两片芋头,才慢慢地答应:“好啊。”

    他们一道冒着小雪回去,贺今行问:“那你当初是怎么看我的?”

    “和传闻中的不一样。”

    “传闻?哦,‘私生子’那个。我大哥是不是也跟你说过什么?”

    “嗯……”

    回到侯府,殷侯已经去了兵部。贺长期也打算出门,在前院碰到他俩又跟着往回倒,“横之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顾横之轻咳一声,拦住他,“你自去,不用管我。”

    “啊?”贺长期狐疑地扫视这俩人:“你找我妹妹,不是找我?”

    顾横之把手背到身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

    贺今行却弯着眼睛看回去,说:“就是堂兄想的那样。”

    贺长期呆了一下,震惊道:“怎么、怎么会?”

    贺今行用贺灵朝的声线平静地说:“阿爹知道的,堂兄放心忙自己的事情去吧。”

    “不是,灵朝妹妹,四叔他,你,他,这个事……”贺长期语无伦次,仿佛被人揍了个七荤八素,说不出个所以然。但他四叔既然知道,他也没有资格指手画脚,最后梦游一般走了。

    顾横之看好友走几步回头瞧一眼,低声问:“不能告诉他吗?”

    贺今行摇头:“我很抱歉给你添麻烦,但不得不拜托你保密。”

    转上游廊,他斟酌许久,决定将事实托出:“我娘真的有过一个女儿,但因为早产而很快夭折,后来我顶替了她的身份。这件事除了我爹,贺家所有人都不知道。”

    他的大哥也确实有过一个妹妹,只是没能活下来。

    顾横之花了一点时间来领会底下的意思,然后让它沉在自己心底,说:“我不知道这之间发生了什么,但肯定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贺今行带他进入待客的正厅,“也绝不是我娘她们的错。”

    持鸳正带着侍童在厅里摆弄梅花插瓶,清香满室。见他回来,上前接过他脱下的斗篷,叫童儿拿回郡主屋里去。

    小童蹬蹬跑出去了,他把那盒祛疤膏药交给持鸳,“皇后娘娘给的,出自傅二小姐之手。”

    持鸳了然地点头,把圆盒放进袖袋里,取出的却是叠好的纸条,“冬师傅中午已来过,婢子晚些再去。”

    “这东西不着急,总归我不会用的。”贺今行低头看贺冬传的讯息,并没有任何避忌。

    持鸳便改到明日,然后才向顾横之福礼,问:“公子剑南路生人,可吃辣?”问完觉得不妥,又补充道:“或有其他忌口?”

    顾横之忙回了礼,简略但认真地一一回答。待人退下去厨房,他才松口气,还好这座府上人丁稀少,更没有女主人,不然他面对她们估计手脚都不知怎么安放。

    “你很紧张吗?”贺今行招呼他坐下。

    “不想留下不好的印象。”顾横之抿唇,他知道能在侯府留下的人,对今行都意义非凡。

    “姑姑叫持鸳,原是我亲娘的贴身侍女。她问你饮食忌口,应该打听过你,是喜欢你的,别担心。”贺今行语气轻快,并没有在意为什么,只当他腼腆。他看完纸条,把它推给他,“说昨晚的刺杀案吧。如果真是三拨人,你和我追的就不是一拨,你那边可有什么头绪?”

    顾横之面对他,很容易就重新放松下来,开始回忆昨晚的经历:“我追出两条街,撞上了兵马司的巡逻队。”

    他本来就要追上了,但那名刺客跳下屋顶,钻进了街边一条窄巷。他跟着追过街,一队兵马司的官兵恰好巡逻过来,以他行迹可疑为由,叫住他查问身份。

    琉璃街那一片多是商人寓居,人住得杂,街巷也乱。加之夜晚天光不明,他停留片刻,再想追,已找不见那刺客踪影。

    然而五城兵马司本就身负日夜巡逻、维护治安的职责,盯紧每一个可疑之人,正是负责的体现。

    “这并不能够说明什么。自忠义侯上任,京中治安,尤其西城与南城,都好上许多是事实。”贺今行想了想,“或许还有其他疑点,比如刺客的身法行迹乃至那队巡逻兵出现的时间地点?”

    顾横之说:“我不曾在京营入训,不能做判断。”

    贺今行跟着否决自己,“我们也不知道当时兵马司的巡逻布置。昨晚那名小旗说兵马司近日为揖盗捕贼而增设了巡逻人次密度,就算真和刺客有勾连,也不会出现这样明显的破绽。”

    他忽地想到午时出宫前,他与忠义侯相对无言的瞬间;而后一转眼,昨夜驿馆后巷的青幔马车,谢大人半撩帘帷叫他那一声,似在回响。

    他掐了下指尖,“你追出去之后,馆丞带人过来……馆丞派人去取被褥,驿吏都不愿,最后让那个奴隶去。很快大夫赶到,发现使臣身死。我怀疑是那个奴隶,追到后巷……”

    顾横之又问了一些细节,最后道:“在发现使臣死亡之前,所有人的反应都很正常。”

    他颔首道:“不论刺杀由谁主使,驿馆从上到下都脱不了干系,我倾向他们不是同谋。或许给谁行了些‘方便’,但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顾横之对此没有异议,但是,“谢大人是你外祖。”

    他的语气明显有些小心翼翼,贺今行笑了一下:“是。不过当时发生的一切,我都如实做了供述,刑部肯定不会放过任何线索。兵马司没有审查刑案之权,他们过渡案件之后,应该也会被调查。”

    但是顾横之还是说:“如果你没有送我回去……”

    “这不关你我的事。”贺今行打断对方,“不论我们有没有撞上现场,刺杀都会发生。人一死,要再想和谈,不止是时间延后的问题,先前谈好的条件很可能也要再谈。如果南越要压低条件,首要就是战犯的去留,他们肯定不想把交人出来,那你们怎么办?”

    主使刺杀之人,或许就是这个目的——朝廷显然想讲和,但有人不想,想把事态扩大。所以杀了使臣,要借他们南方军的力量,去对抗朝廷。

    顾横之看着这个人,几乎想要叹息。

    今行总是这样,当你察觉到他难过试图关心他的时候,他会向你表示“他没事”“他很好”,然后反过来问你所面临的困难,试图来帮助你。

    但他从来不叹气,依靠对方何尝不是一种交心的途径。

    他认真地回答:“我们不能妥协。”

    不是不可以,而是不能。他虽身在京城,背后却是陨落在剑门关的同袍骨肉,妥协退后半步,都会踩上那些不能安息的魂魄和他们所坚守的信仰。

    所以,哪怕被当作朝堂斗争的刀枪,也绝不能妥协。

    贺今行并不意外,他感同身受,但不得不指出事实,“朝廷寅吃卯粮,国库亏空已久,绝对不会同意任何额外的军费支出。”

    战争消耗的不只是战士,还有巨额的钱粮、马匹、武器,以及民心。但有时候避战并非全是为了和平,更主要地是因为军费意义上的打不起来。

    顾横之沉默了很久。

    这不只是他一个人面临的难题,自然也无法靠他一个人解决。更何况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武将,哪怕没有放弃读书,知晓经典会做文章,也并不擅长通过政事博弈或者解决财政经济难题。

    最后他说:“我们南方军,每年从腊月十五到正月十五,会有为期一个月左右的军演,往年在横海,距离蒙阴不远。今年或许会有调整。”

    他们不会向内举起拳头,但可以向外震慑;撼动不了朝廷,威逼南越低头也是一条路。

    “但愿能起作用。”贺今行如此说,但他心底知道,南方军有这样的打算,就是默认这一场和谈不会轻易落定,至少在今年冬天不行。

    顾大帅是了解朝廷的。

    可是,为什么他们不能有别的选择?为什么一再地被漠视被挤压,明明他们要求的已经很少。

    仿若一束阳光穿透重云,他灵光突闪,是因为他们要求的不够多吗?

    这时,侍童跑进来,说有刑部的人在外面,要见郡主。

    两个人都站起来,看见厅外大雪簌簌,酝酿大半日的积云终于痛快倾泻。

    贺今行叫童儿去同持鸳姑姑说一声,出去一见,果然是为南越使臣一案传唤他。顾横之也在被传之列,正好与他一道。

    刑部官衙距离殷侯府不算远,他们打两把一模一样的油纸伞,随走着去。

    这天只是反复确认之前的笔录并做一些细节补充,回去正好赶上晚饭,贺今行还记着请了顾横之做客。

    殷侯也从兵部回来,把那笔银钱给彻底了结,他这一趟回京就暂且没其他事可做。讨饷这事儿已经不指望了。

    四个人一起吃饭,贺长期看顾横之是眉毛鼻子都不对,但他势单力薄,只能频频向贺易津挤眉弄眼。可惜他四叔一如既往地心粗,半点信号都没接收到。

    贺今行倒是注意到了,但贺灵朝这个身份与他大哥并不亲近,也不好主动解释。

    之后几天,刑部又传唤了他和顾横之几回,并不都是一起。但两人会在之后交换信息,不动声色地关注案件进展。

    对顾横之来说,这些过程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这场斗争的结果。

    不论谁策划,谁参与其中,只要是斗争,就一定会有人占上风。

    问题是,谁会成为弱势的那一方?

    很快,在朝会日前一天,有了答案。

    刑部在五城兵马司的辅助下抓到了第二个逃走的刺客,明德帝谕令三司会审,嫌犯挨不住刑罚,指认了裴相爷。

    第217章 三十九

    卯时将近, 端门前一片寂静。

    往常上朝之前,官员们会聚在这里说说话,聊一聊等会儿要朝议的政事。今日有一个算一个, 都闭紧了嘴巴。

    直到晨钟响, 时辰至, 宫门开, 朝臣们有序地列入崇和殿,才出响动。

    然而御座之上却迟迟未有仪仗驾临。

    卯时过一刻,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才来传报今日不朝, 请诸官自行散朝,另叫裴大人与贺大人留下。

    许多官员做好再三准备而来, 却没想陛下根本不见他们, 这令他们措手不及。先前压抑的交谈声一下变大,揣测与质疑层出不穷。

    傅禹成上前喊道:“陛下怎么了?顺公公说清楚些啊,今日臣等有要事等奏,陛下怎么只见裴相爷?”

    “肃静!”顺喜高喝,待底下安分下来,才冷声道:“陛下头疾突发, 忍着病痛召大人们理事,正是为使臣被刺一案。诸位大人所虑, 陛下皆有考量。如此辛劳, 还望诸位大人感同体谅,慎思慎言!”

    傅禹成忙弯腰称“不敢”,一通请罪之后, 直起肚子看向另一边, “那就劳裴相爷替咱们转达,望陛下保重龙体。”

    裴相爷这几天形容憔悴不少, 闻言却淡淡一笑:“傅大人放心。”依旧儒雅从容。

    傅禹成哼了声,暗道看你等会儿还能不能笑得出来。转身一看,秦相爷就快走出大殿了,忙提袍追上去,途经刑部尚书,不轻不重地撞了对方一下。

    裴孟檀注意到,笑容不隐,反而主动上前:“贺大人,一起走吧。”

    顺喜为他们引路,只几十步,就到后面的崇华殿。

    殿内四下都开着窗,明德帝斜倚炕榻,额上还敷着冰帕。臣子跪下请安,也没能让他睁开眼。他指了指放在小桌上的厚本奏折,顺喜便拿去给贺大人。

    “朕头疼看不下去,贺卿念给朕听罢。”

    贺鸿锦便打开来,从头开始快速地念下去。这是他昨晚才上的奏折,写时再三斟酌,不看折子也能默出。

    从何时何地抓到第二名刺客,并如何进行审问,得知他与第一个自尽的刺客是同伙,并搜出可能牵涉到裴府的证据,进而顺腾摸瓜查出与其接头的裴府管事,再到三司会审,该管事指认裴相爷,所有经过都详细地写进了折子里。

    这段诵读持续了半炷香的时间,读完好一会儿,明德帝才问:“但这两人都没能得手,致使那南越人身死的是第三个刺客。”

    “是。”

    “那么第三个刺客可有下落?”

    “臣等无能,还在追捕搜查之中。”

    “无能。”明德帝重复了这两个字,拿下额上的帕子丢到顺喜手里,起身大马金刀地坐着,却不再开口。

    被他审视的两位重臣都挺直脊背,哪怕汗湿衣衫,也不曾躲避。

    许久,他说:“你都听到了,奏报所说,你可认?”

    裴孟檀伏首道:“臣不认。那名管事确是臣府上之人,但臣从未授意过他去收买江湖流氓、行刺杀之事。”

    明德帝:“那你如何解释那些证据?”

    第二个刺客为证明自己没有说假话,将第一个刺客的名姓籍贯出身家人、以及两人在京中的落脚点全部招了个干净。刑部证实无误,并在两人的落脚点搜到了一些金银珠宝,后确认自裴府流出。

    裴孟檀道:“管事可以收买,珠宝也可以盗取,欲行栽赃嫁祸之事,自然无所不用其极。”

    “你的意思是真正的主使另有其人。”皇帝撑着双膝,声音沙哑:“贺卿怎么看,还有其他证据否?”

    贺鸿锦顶着似有实质的目光,如实道:“第三名刺客尚未抓捕归案,当前进展也仍有疑点,不足以完全定罪。但裴大人,确有嫌疑。”

    明德帝:“疑罪?你们说,朕该怎么处理?”

    朔风穿堂,卷尽地龙热意,裴孟檀望向上首,“臣承蒙先帝与陛下爱重,掌率礼部已有十七年之久,长思皇恩浩荡,却未有报效,心中时时惶恐。部下陡生惨案,臣本就负失职之罪,今又被迫与刺客牵连,臣若言对此一概不知,恐怕朝野无人肯信。因此,臣惟请彻查此事,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他双手取下官帽,低头道:“在此期间,臣愿依例律,于刑部狱羁押待审,并约束家人全力配合查案。”

    明德帝看到他,忽地感慨:“裴卿也生白发了啊。”

    裴孟檀一颤,下意识抬手抚鬓,但很快反应过来,叠到额前叩首,“陛下恕臣,失仪。”

    尚书大人风姿雅正而恳切,一如当年奉请新帝登基之时。

    明德帝叹道:“昔临玉颜,今从飞蓬,朕心难忍,卿闭门思过罢。”

    贺鸿锦当即出言:“陛下,这不合法理呀。”

    皇帝抬掌至半空,往下压了压,“声音小些。你该怎么查就怎么查,朕又不拦你,只是别太失礼。”

    贺鸿锦见他露出乏态,便知此事不可再改,便伏首领旨:“……是。”

    裴孟檀到此,闭目谢恩:“微臣叩领陛下垂怜。”

    这天是腊月十五,裴相爷自宫里出来,卸冠回府,就此闭门谢客。

    这就像一个信号,虽然礼部与政事堂都空了一席,但行走做事的人却不约而同绷得更紧。

    “这老鬼什么意思?”傅禹成站在端门的直房里,怒道:“自退?我看以退为进还差不多!”

    大理寺卿要冷静得多,“敢贼喊捉贼,定然还预备了什么后手。”

    两人都看着秦相爷,后者不甚在意地说:“查下去不就知道了。”

    傅禹成:“可他这一退,逼的就是咱们,不,针对的就是您啊。”

    大理寺卿也点头:“刑部那边,贺大人一贯谨慎保守,说不准真按着他们的布置查下去了。”

    “风不来,树不动。船不摇,水不浑。”秦毓章埋首公务,“别找贺鸿锦麻烦,就让他查。”

    他发了话,大理寺卿就认真督办。傅禹成心里有意见也没办法,他叫不动司法道的人。

    刑部为侦破此案,抓到第三名刺客,上下连轴转。裴府与该管事牵连之人,包括裴夫人在内,都被一一查问。

    裴明悯也免不了被叫去刑部走一趟,再回到翰林院的直房,昨日找兵部要的卷宗已经摆在他那张案上,显然是送过来的时候有人帮忙收了。

    他便向共用直房的另一位编修道谢,对方不冷不热地回了句“不客气”。这位同僚性格如此,他不再多言,开始翻看卷宗,对比史料,整合重编。

    修编一朝史志是件十分繁琐漫长的事,翰林院这一年主要就为此忙碌。

    裴明悯负责的部分到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阶段。

    中庆年间,诸王争锋日久,但真正不容水火的夺嫡时期实际上并不长。自齐王谋逆被废,秦王战死,楚王被刺,到先帝驾崩前传位当今,只有短短三年时间。这三年风云突变,发生了太多事,后人试图复原也十分艰难。

    他与同僚花三个月理顺了逆王案,经由待诏校正,大学士审核,已能归档。眼下则开始摸索第二件大事,秦王案。

    兵部存留的卷宗显示,中庆四十二年夏天,秦王率军奇袭叶辞城,本是绝密行动,却不知为何被走漏军机。秦王殉国,三千骑兵几乎全军覆没,唯剩十余人带着秦王尸骨回到仙慈关。

    这十余人里,军衔最高的就是时任明威将军谢芳琢。他是秦王妃的弟弟,谢氏的嫡长子,此刻正坐在他对面办公的谢灵意的父亲。

    这一场败仗不仅代表着皇储之一的陨落,也代表大宣在西北的战事再次陷入泥淖。直到五年后,殷侯大破叶辞城,扬鞭淙河,西凉被迫求和,这场漫长的战争才暂时结束。

    而在当时,民众的愤怒、朝廷的指责、秦王一派的质疑全部落在了谢芳琢头上。他戴着镣铐扶棺回京,先是下诏狱,再被保出来,不到一个月,就于家中自尽。再一月,萃英阁封闭,秦王府走水,身怀六甲的秦王妃未能走出火场,一尸两命。年末,时任户部尚书谢延卿告罪请辞,携家归乡,秦王一派风流云散,清河谢氏就此退出京城。

    这段历史在各方卷宗里的记载都十分简洁,叙述绝不超过一页。那场突袭的始末,谢芳琢回京受审的供词,秦王府走水的原因,要么语焉不详要么全然不可知。

    然而仅从这只言片语,就可窥见重重疑云里的血腥。

    裴明悯不由头疼,先不提怎么还原真实的历史,这一传怎么开头就是个难题。

    先齐王是先帝御笔朱批定性的逆王、废王,但秦王不是。先帝亲自为他挑选陵寝,以亲王礼制下葬,死后哀荣不可不提,但导致他身陨的叶辞城一战记载却讳莫如深。这在史录上无疑是冲突的,令他感到矛盾。

    “我说。”对面忽然响起声音。

    谢灵意越过重重案牍,盯着他,“如果感到为难,礼部和兵部的卷宗怎么写,你就怎么写。”

    裴明悯并不意外。虽然他们负责编写的是不同的部分,但同坐一室,对方每日经手哪些卷宗文书,进度到了哪里,总归会有大概的印象。

    他听到对方声音的第一瞬间,脑海里闪出的念头是,这段历史,谢尚书或许是现世了解最多的知情人。

    而后他才斟酌着回复道:“前人已亡故,再开不了口。你我后世之人,对其生平注解,合该慎之又慎。”

    尤其史志,行文以简短精悍为佳,寥寥几句背后,往往隐含着一段磅礴曲折的历史。他们作为史官,用词就更应求准求实,尽可能全面、公允地去概括叙述对象的一生。是黑是白,是清是浊,都不能也不应该含糊。

    例如,无论是“通敌叛国”还是“受诬含冤”,在史官笔下只是四个字。但对于谢芳琢,却是足以决定身后之名的判词,对他出身的谢氏,甚至对那只有“几近全军覆没”一句记载、留不下任何姓名与其他痕迹的“三千骑兵”,都有着重要的影响。

    谢灵意木木地说:“你大可以试试看。但如果能不打扰我祖父,就请你不要去找他。”

    裴明悯想起偶然见到谢尚书踽踽独行的模样,亦于心不忍,遂答应下来:“好。”

    房间重归安静,他将兵部的卷宗誊抄下来,决定下个休沐日,再去请教张先生。

    下午刑部又来人问询了一回,过程并不麻烦,但容易打断他做事的思路。以致他出了翰林院,见到身着官服的晏尘水,第一反应就是:“可是有案情传唤?”

    晏尘水说:“当然不是,这个案子涉及到你家的部分,我是要回避的。”

    虽然他身正不怕影子斜,但部里规定该遵守就得遵守,他自请去了负责查谢家的郎中手下。

    他在今年朝审之后升任六品主事,由科道官正式转成六部吏员。那时不是没有进入御史台的机会,但他直接选择了留在刑部。

    升职前一天晚上,他和老爹一起在家里吃饭。晏大人乐呵呵的,说自己等着儿子来给自己打下手;就算上阵父子兵,他也一定举贤不避亲。但他不想和人磨嘴皮子,要动就动真格的。

    晏大人就说那儿子你可别乱来,你老子弹劾也不避亲的。

    晏尘水大咧咧地叫老爹放心,大宣律他烂熟于胸,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梦里都分得清清楚楚。

    不该说的他也不会说,此时就委婉道:“刚好从你们这边儿过,就来看看,这两天是不是打扰到你做事了?”

    裴明悯并非全然无知,浅浅地笑道:“我还好,但你和我,会不会耽误你做事?”

    “没事儿,我到点轮班了。”晏尘水抻了个懒腰,和他一起走出半条街,“这也算是一种常用的办法。想从你这里撬出些什么,又不能限制你或者伤害到你,就只能不停地来烦你。”

    裴明悯点点头:“人在不胜其烦的时候,更容易失去理智。用你们的话说,就是露出破绽。”

    雪天傍晚行人少,好在点心铺一直开着,晏尘水买了一包蜜渍梅花,“对,但我知道你涵养很好,不会动气。我会告诉他们,这么做没用的。”

    裴明悯一如既往婉拒这些零嘴,“多谢。只要翰林院没有让我停职,我就会按部就班,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下去。”

    两人就此交流了一会儿各自公务上的问题,晏尘水道:“说起谢大人,南越使臣遇刺那天晚上,他恰好从鸿胪寺回去。虽然事后证明他当天是在与鸿胪寺卿核对鸿胪寺今年的账,但我这个人,不怎么相信‘巧合’这个说法。”

    裴明悯:“你觉得有问题?可你们办案,第一要讲的就是证据。”

    “是。比如第三个刺客伪装成奴隶行刺,那么被他冒充的那个奴隶在哪儿?不论是死是活,哪怕被碎尸万段,都应该有痕迹才对。但我们一直没找到人,把驿馆掘地三尺,半根可疑的毛都没发现。”

    “当案子走到死胡同的时候,我就会反思,是不是前面哪一步出了问题,导致我们走了岔路。”晏尘水此时想到的不止当前使臣这个案子,还有他私下一直追查的另一个案子。

    沿街店铺支起灯笼,他低头用竹签叉起一朵蜜渍梅花,迎光细看。

    梅肉裹了一层厚蜜,色泽暗红,放在饴糖堆里可能会被肉眼认为是糖块,但只要扔进嘴里就知道,眼睛欺骗了自己。

    “飞鸿踏雪尚有爪印,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天衣无缝的犯罪。我发觉,我可能一开始就想错了。”

    换囚也好,刺杀也好,除了外部势力介入,都还有另一种可能。

    “你是说?”

    “灯,下,黑。”

    晏尘水有了新思路,但线索报上去,具体怎么做还得看上峰安排。这个案子看似没有牵制,实则动得艰难,尚书大人都愁得嘴角起泡,更何况他只是个六品主事。

    他心里还记挂着五城兵马司那桩旧案。使臣遇刺案一定会有结果,但已定论尘封的旧案,除非找到足以全盘翻案的证据,再没有其他重见天日的可能。

    他怀疑刑部内部有鬼,此时部中上下的注意力都在外边,也正是他探查的机会。

    局势越发紧张,刑部查案却一直没有进展,以致流言四起。

    裴相爷门生遍地,一致认为老师是被栽赃陷害,纷纷往御史台递折子。就连借读荟芳馆的士子们,都在筹划联名上书,幸而被忠义侯拦下。

    天子脚下、皇城之内出现这等行刺邻邦使臣之惨案,负责治安的五城兵马司亦脱不去失察之罪。忠义侯身为指挥使,案发后便主动请罪,被皇帝申斥了一顿,罚俸半年,看守城门七日。

    服役一结束,就撞上有人混进荟芳馆试图搅浑水。他解决了带头撺掇的人,安抚好士子们的情绪,最后请坐镇馆中的路先生看顾这些年轻人。

    路云时答应了。

    朝堂上,礼部事务暂由侍郎王正玄总领,但有些事务必须由堂官决断,他实在没法做主,不得不请奏皇帝。

    明德帝被他不分时辰地问了三回,就让他带着公务文书滚去裴府,找裴孟檀处理。

    于是裴相爷就在自个儿家里待罪办公,依旧谢客,但门是闭不上了。

    这一下,御史台从上到下所有官吏的桌案,又被新一轮参劾谏言的折子堆满。

    在一片风声鹤唳之中,唯有秦相爷依旧八风不动,稳坐端门北楹。每日宵衣旰食,一支笔、一方印,统筹朝野。

    殷侯府也不问纷争。结亲的消息尚没几个人知晓,刑部偶尔会请郡主前去,但不曾踏入侯府一步。

    殷侯这个年纪一闲就容易怀旧,他本想等嬴追到京,和她比试两把。但长公主为参加忠义侯明年三月的及冠礼,特地请了旨,开春才回来。他就又去兵部讨饷。

    崔连壁也闲,一帮文官斗死斗活都不干他事,他只要小心别让自己官袍沾上血就好。但他有许多爱好可打发时间,眼下就在着手编什么兵书,一看贺易津无所事事,立即毫不客气地叫人留下帮忙。贺易津看了草稿觉得不错,就带着自家子侄下属一起长长见识。

    而贺长期见顾横之三不五时地上门,总疑心这厮什么时候就把自家妹妹骗跑了,也不由分说把后者捎上。

    贺今行上午从宫里回来,府上只有几个老弱妇孺在。

    持鸳给他看才收不久的请帖,又是京中哪家小姐请郡主去什么花会,她知道主子不可能真去,所以照旧婉拒。

    他听完,说:“我们去怀王山。”

    持鸳当场就愣住了。

    贺今行接住从她手中掉落的请柬,放轻声音:“陛下一直不肯见我,但皇后的懿旨拿到了,娘娘还派了言朱来协助。姑姑,快去收拾吧。”

    “主子容候。”持鸳一福身,就跑出院子,跑回自己的房间。一个箱子的衣物全抖落在榻上,她捞了最上面的旧袄换好,坐到铜镜前想要卸妆。下一刻,伸向眉心的手却生生止住。

    镜子里的面目非她原本容颜,但她已用了十多年,包括在景阳宫的时候。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是见过的。

    于是她只重梳了头发,戴上放得发黄的耳坠。

    回到前院的时候,她才想起什么,无措地问:“携香那妮子呢?”

    “携香姐姐在太后宫里,不好轻易出来。以后还有机会的。”贺今行把自己的斗篷给她,“外面风雪重,姑姑不要受寒。”

    持鸳捏着衣料,没有像往常一样拘礼,“那奴婢再去拿一件。”

    贺今行拦住她,“我不怕冷,早一点过去才好。”

    言朱与太常寺少卿等在门上,马车也已备好。

    宗庙陵寝事务由太常寺负责,但他们要祭拜的是秦王妃,所以皇帝没有亲自下谕,而让皇后代行。

    贺今行让她们坐车,自己则骑马开路。

    一行人走永昌大街行至安定门,有一队鲜衣怒马的年轻公子从后面超过他们。他还没注意到是哪些人,对方就停在城门前。

    “贺灵朝?你去哪儿?”腰间挂着团鞭的少年驱马倒回来,藏在他怀里的金花松鼠也从斗篷下探头探脑。

    贺今行一下就认出是秦幼合,虽然处在成长期,但那张脸似乎没有变过。

    他如实回答:“怀王山。”

    “哦,那你们先走。”秦幼合让到路边。

    路旁等着的有三四个人,比前两年少了一半。顾莲子也在其中,但没有打招呼的意思。

    他示意车夫正常前行。

    秦幼合等他走过去,又调转方向与他并行了一小段路。

    于是他忍不住问:“你们去打球?”

    “不打。天太冷,容易出事,就跑跑马。”

    这话在这样的天气太寻常不过,但从秦幼合嘴里说出来,还是让贺今行多看了他一眼。

    但也就这一眼,随即便驰出安定门,驰过衰草连天的原野,进入怀王山。

    秦王妃与秦王合葬同穴,是距离先帝陵园最近的皇子墓,规模仅次帝陵。在漫天白雪之下,山水怀抱之间,宏大又苍凉。

    踏上神道便不需要注意方向,道旁自有披着雪的石像生为他们引路。哪怕知晓地宫已闭,贺今行也无端生出尽头有人在等他的错觉。

    守陵人早早接到知会,因无敕令,正堂不开,就于右享堂做好了祭祀准备。

    看到牌位阴刻的一瞬间,持鸳的眼泪便掉下来。

    言朱附耳安慰她:“姐姐莫哭,失了仪,花了妆,反叫王妃笑话。”

    持鸳没有要哭的意思,只是一下没忍住,她带着泪痕微笑,然后摇头:“言朱,你不知道。”

    言朱欲言又止,但祭礼即将开始,不得不与少卿退出享堂。

    剩下一对主仆依照守陵人引导,一揖三叩,持香再揖,而后重跪于位。

    贺今行注视着那尊牌位,一个字一笔一划地看。唱礼罢,诵经起,他将牌位名讳描摹了一遍又一遍。

    但很奇怪地,他当然没有任何愉悦之情,却也没有特别难过。

    就像做成了一件必然的事——当养育他长大的娘亲要他记住过去的时候,他就在为这件事做准备,不管是行动上还是精神上,他知道此时此刻早晚会来。

    《礼记》祭义篇有述,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之谓鬼。骨肉毙于下,阴为野土;其气发扬于上,为昭明,焄蒿,凄怆,此百物之精也,神之着也。

    所有生灵从出生就走向死亡,所拥有的一切都将归于尘土。毛发、血肉、骨头都是留不住的,唯有精、气、神,能脱离肉体凡胎,浮游于天地,长生不灭。

    既是必然的结局,他该为什么而悲伤?

    经声消逝,守陵人也退出享堂。

    持鸳终于敢低声说:“王妃是这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她怎么会笑我,她只会用各种办法弄明白我为什么会哭,然后试图替我解决麻烦。”

    她仰头,目光滑过牌位,一路往上,试图寻找什么,然而直到天顶,也只能觅到无限的怅惘。

    再好的木料雕出的牌位也是冰冷的,更何况所镇的只是一座衣冠冢。

    “但现在,我把眼泪流干,她也不会为我做主了。”

    贺今行听着她的声音,忽然低下头去,看到一滴水珠在青砖上溅开。

    他相信他的母亲神魂永在,但她永远不会再活过来。

    所有死去的人,都不会再活过来。

    第218章 四十

    自使臣遇刺之后, 进出城防戒严不说,此前争论许久悬而未决的宵禁也正式施行。每日一更四点至五更三点,闲杂人等一概不得在大街上逛荡。

    贺今行等人踏着第一轮暮鼓回城的时候, 街边摊店已陆续归家闭门, 还做夜市的越来越少了。

    行至正阳门, 持鸳先行回侯府, 他则继续往外北城东,骑着马穿过小巷,找到一家没有门匾的小医馆。

    贺冬今日也换了行头, 甚至把铺面打扫得焕然如新,见到他便紧张地问:“此行没出事儿吧?”

    他答:“墓园很好, 香火不绝。”

    贺冬便放心了, 又担忧道:“其实最好是不去,这也不是必要的。”

    “阿娘想祭拜王妃,我要替她完愿。”贺今行并不后悔,现在他还是贺灵朝,是谢如星的孩子,待日后金蝉脱壳, 就再也没有机会。

    更何况他们已经如此谨慎,只请了祭拜秦王妃的恩典, 连秦王的牌位都没有见到。

    贺冬也并非真的不愿他去, 沉默片刻,另说起刺杀案的进展。他的医馆在刑部狱挂了号,接一些狱医不好做的活儿, 因此有了出入许可, 认识了几个兄弟。

    消息与贺今行所推测的差不多,这个案子被满朝文武盯着, 刑部很难藏住什么东西。他把头尾捋了一遍,请贺冬帮忙抓几副补药,拎着去拜见谢大人。

    他按照地址找上谢宅,牵着马等了半个多时辰,才等到谢灵意驾车载着祖父回家。就像初十那天晚上一样。

    谢灵意没有问他来干什么,面无表情地与他对了一礼,便转头扶老人下车。

    “外祖父。”贺今行躬身道。

    谢延卿早有预料,听到这一声仍怔了怔,而后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拉起他的手。

    谢灵意开了门,贺今行被老人牵进去,跨过门看到窄小的院子里落了一层黑黢黢的雪,鼻子陡然一酸。“如果我说我后悔来,谢大人……”

    “不要后悔。”谢延卿抓着他的手紧了紧,一步不停,“我们谢家人,选定了就从来不回头。”

    谢灵意先进堂屋点上灯,出来后硬邦邦地问:“我去煮面,你要吃吗?”

    这座宅子不进新人,自从最后一个老仆去世之后,就只剩祖孙俩,一应家务都由他亲自动手。

    贺今行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多留,谢延卿说:“多加一碗吧。”

    谢灵意就扭头去厨房。

    这边两人进屋坐下,谢延卿哑声说:“他比你小大概八九个月吧。芳琢从西北回来,要跟蕙娘和离,蕙娘不肯,还怀上了孩子。芳琢一走,她熬到生下灵意,也跟着撒了手。”

    他说的是他的儿媳妇孟彤,小字蕙娘,也是江南人氏,与他的儿子谢芳琢青梅竹马。

    贺今行听过这段故事,金童玉女少年夫妻,成婚不到三年便共赴黄泉。无论何时再听,都叫人想回到过去,去阻止这一切发生。

    然而过去无法改变,这些都是谢延卿不得不接受并正视的事实。他平静地继续说:“灵意这孩子跟着我长大,吃了不少苦头,也养成了拧巴的性子,总是拼命和自己过不去。日后他要是撞了南墙,你帮帮他,别让他头破血流。”

    “外公。”贺今行猛地站起来。

    谢延卿盯着他:“我晓得我没道理也没资格要求你做什么。你外祖母走得早,念念是长姐,担了做娘的份,还担了许多我这个做爹的该承担的责任。现在到了孙辈,我做祖父依旧失败无比,但我没有别的路可走,除了你我谁都信不了,你就当我求你的罢。”

    那双深深凹陷的浑黄眼睛里如他所说的一般满是祈求,贺今行按着桌面慢慢坐回去,“如果有这一天,我会尽全力。”

    谢延卿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又隐匿下去,“我知道你来想问什么,你问吧。”

    贺今行眨了眨眼,他以为开口会十分艰难,然而他听见自己很顺畅地问:“初十晚上,从驿馆逃脱的那名刺客,在您所坐的马车上,是不是?”

    谢延卿颔首:“是。”

    “为什么?”贺今行不解:“刺杀一事,不论是裴相爷自诬,还是其他人栽赃,与您能有什么关联,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今此案成为裴秦两党博弈的筹码,又该如何收场?

    谢延卿叹道:“我知道刑部目前认为这个刺客并非宣人,而是南越人,与朝官勾结搞鬼。但实际上,他是个西凉人。”

    “西凉人?在宣京?”

    “对,他在西凉军中应该具有一定的地位,能够带着中庆四十二年的叶辞城战报找到我,以此为交换,让我载他一程。”

    贺今行震惊地看着他的外祖父。他想过西凉人会渗透进后方,但没想到已经渗透得这么深。在宣京,在六部,在他所珍视之人身边。

    为什么?

    谢延卿面对他目光中的惊痛,认命一般说:“我要知道那场战事的真相。”

    “我谢氏,耕读传家从无非分之举;我谢延卿,做人做官,亦自问无愧家国君父。但我的孩子们,却都因那场战事而死。”

    他的两个女儿,儿子,儿媳,一个个离他而去。他眼睁睁地看着却什么都不能阻止,什么都挽回不了。

    怀中璞玉,碎于眼前,眼中星子,陨落天边。每一场葬礼都是对他的天罚,剜他的心,剔他的骨,血泪都流尽,徒留一副肉皮囊慢慢腐朽,还要他如何沸腾燃烧?

    “孩子们死得不明不白,我这个做爹的不能一直稀里糊涂。”

    谢延卿面露悲戚,但很快被决然之色取代。

    贺今行完全能够理解他的感受,他们拥有共同的亲人。但是不论多少年过去,怎么能,怎么能为了,他用力闭了下眼睛,事已至此,“所以您,得到真相了吗?”

    谢延卿却摇头:“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你。”

    “这个西凉人还没有把战报给您?”贺今行心中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也就是说,这人还想以此为把柄继续拿捏您?他还在宣京?”

    他不自觉起身,做出随时准备疾奔的动作,“那您可知他落脚在哪里?哪怕只是一些线索也可以。”

    “不。”谢延卿让他不要再往下说了,“我并不知此人在哪儿。”

    “那所谓的真相到底是……”

    门被敲响两下,谢灵意直接推门进来,把食盘往桌上一放,“面好了。”

    他给这两人各分了一碗,自己坐下,就埋头吃面。

    贺今行说了声“谢谢”,然后也一言不发地挑面吃。这一大碗白水面只加了油盐,他吃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但还是把汤都喝干净了。

    一放碗就听谢灵意说:“宵禁将至,你赶紧走。”

    他下意识看向谢延卿。

    他的外祖父早搁了筷子,一直注视着他,现下跟着抬手催促:“走吧。”

    他便站直了,对着老人躬身一礼。

    谢延卿微微笑道:“灵意,替祖父送一送。”

    两个年轻人一起出去,谢灵意留在门里问:“你要参劾祖父吗?”

    贺今行愣了一下,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下意识脱口而出:“不会。”

    话落,才觉茫然。

    他该怎么做?轮得到、由得着他想怎么做吗?

    他望向四周,看到挂在马背上的药包,才想起去取下来。见油纸上记载有地址,便直接送出去,“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可以到抓这副药的医馆,找坐馆的大夫。”

    谢灵意接了给祖父的药,而后拒绝道:“不必了,姓谢的是我,不是你。”

    大门在他面前轻声合拢。

    提示宵禁的鼓声响起,他解了自己的马,飞驰上无人的街道,越来越快,将风和雪都甩在身后。

    从南疆翻山越岭而来的国书也在这个雪夜送抵宣京,翌日休沐,但皇帝仍然为此召开了一场小朝会。

    国书中说,南越全体贵族都为使臣的死感到震惊与悲痛,质疑宣朝和谈的诚意,要求重新商议和谈条件。

    明德帝直接略过了前面一堆废话,看完最后一段,哼道:“不交出战犯,还要减少赔款。给诸位爱卿也看看。”

    顺喜将国书送下去,秦相爷先看,然后是几位尚书大人。顾横之也被召了过来,不过他不需要看。

    崔连壁看得啧啧称奇,“简直就是仗着我们的大度作威作福,南越人别的没有,脸倒是挺大一张。”

    裴相爷不在,王正玄暂代他的位置,也愤慨道:“这些南越人实在愚蠢又无耻,先前的条件对他们已经是优容至极,但他们不思感恩,反而得寸进尺。陛下,他们今日要降低条件,明日还不知道要什么。咱们可不能一味迁就,否则,不就是纵容这些小国蛮夷骑到咱们头上来吗?”

    明德帝不置可否,示意秦毓章说话。

    秦相爷对此只有六个字:“臣以为,可以谈。”

    王正玄当即冷笑道:“秦相爷这就过分了吧?这还能谈什么?下官知道您在剑门关遇袭这事儿上,一开始就是个讲和的态度,为了两邦和平,为了边境百姓免受战火之苦,您是有仁心的。但是,对君子讲礼可求和平共处,对小人讲礼就只会被占尽便宜受尽欺辱,难道我堂堂大宣,还要窝囊地忍受小国的侮辱吗!”

    “要不是下官亲耳听到这话从秦相爷嘴里说出来,也确信秦相爷一心为国为民,不然还以为是哪个吃了南越人贿赂的东西,吃里扒外,才为蛮夷说话呢。”

    右都御史当即举笏道:“陛下,王正玄含沙射影,污蔑参政,该行申斥并罚俸!”

    王正玄即刻反驳:“陛下听着的,臣所言皆是实话实说,也并未将任何污名安到秦大人头上,请陛下明断!”

    明德帝按了按眉心,不发话。

    傅禹成就站出来,先哈哈笑了两声,“陛下,秦相爷只是说可以谈嘛,还没说怎么谈。有些人就上赶着急眼,不知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但这儿可不是梨园,有陛下这尊真龙镇着,什么鬼蜮伎俩都甭想好使。”

    崔连壁跟着笑道:“陛下这抱朴殿里确实没有搭戏台的地方,但我看傅大人想唱戏的兴致不小。”

    他声音不高,傅禹成咬了咬牙,心中骂了一句之后就当没听到,“陛下,臣以为,南越毕竟已经交代了一个使臣在咱们这里,而刺客到现在都还没全部抓捕归案,这事儿咱们说来也有些理亏,不宜太强硬啊。咱们或许可以先使怀柔手段,等抓到刺客,能给南越一个交代,了结此事,再重谈条约。”

    这话明里暗里指刑部无能,贺鸿锦不得不也站出来,但他没有选择自辨,而是汇报最新进展:“陛下,使臣遇刺一案,就刑部目前搜集的证词与证据来说,极有可能是南越贼喊捉贼。而他们自导自演使这一出苦肉计,或许就是为了在和谈上做文章。”

    在一干同僚质疑之前,他就抢先立下军令状:“刑部已追踪到该名刺客的线索,三日之内,必定活见人,死见尸。”

    傅禹成:“话说得好听,那要抓不到怎么办?”

    贺鸿锦不答,自归其位。

    左都御史晏永贞旁观一阵,进言道:“陛下,臣以为此次和谈与南方军息息相关,当问少将军的意见。”

    皇帝点了头,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崔连壁一侧的角落。

    顾横之安安静静地站着,被问及,就抱拳答:“可以减少赔款,但战犯必须交给我们。”

    话音未落,秦相爷的眉头今日第一回皱起来。

    王正玄合掌道:“少将军不愧为将才,情系部下,心志坚且勇。”

    傅禹成恨不能把这厮煽风点火的那嘴巴给撕了,但面上还是得劝说,“顾二公子,顾小将军,你们军伍难,难道我们朝廷就不难?为将首要一个‘忠’字,你们也该考虑考虑朝廷的难处,站在天下百姓的立场上想一想,没有谁愿意看到打仗对不对?”

    顾横之很认真地回答他们:“末将并不能做主,诸位大人不该同我商量,该去问生死皆在南疆的将士以及他们的父母亲人。”

    “……”油盐不进。

    眼看着又要掐一轮,明德帝叫了停。

    “别在我这儿吵。要吵就下去吵,吵出个结果再拿到朕眼前来。朕乏了,毓章留下来说会儿话就行。”

    顺喜便指示一干内侍将诸位大臣请走,唯有秦相爷没动。

    皇帝是真头疼得紧,没留他多久,一刻时间之后,人便从抱朴殿出来。

    先前一众官员除了贺鸿锦忙着办案,其他人都没回各自衙门,聚集在政事堂等他。左右两列太师椅,诸官按品级坐的坐站的站,交谈成圈。

    顾横之不善应酬交际,就在堂外廊下,看檐上的落雪。

    秦毓章回来后,面对的就是这么一副泾渭分明又吵吵嚷嚷的景象。

    当然,大家看到他在门口之后,都自觉不再交谈。

    堂内重归寂静,傅禹成瞅着裴孟檀不在,自忖怎么着也是自个儿这边占优,就咳了一声率先道:“相爷,这条约……”

    秦毓章竖起一掌,示意前者闭嘴。

    “我今日,确实有话要和大家说。”他跨过门槛,所有人都后退为他让路。

    “闹了这么些天,大家都累了吧?诸位平日脑子里想的什么,本堂不介意,也不在意。但是,要因此耽误了国事,令陛下生忧,那本堂就不得不管。”

    王正玄脸色一变,拱手道:“秦相爷的意思是?”

    秦毓章走到人群中央站住,负手环视一众同僚,随意地展臂一指,正对堂上那张书案后空着的那把椅子。

    “我秦衾不退,诸位谁敢上坐?”

    第219章 四十一

    贺今行昨晚上谢家门的时候, 就察觉到有桩子盯梢,不用想也能猜到肯定是刑部布置的人手。他最初没有在意,但当他知道谢延卿帮助脱身的第三名刺客竟是西凉人之后, 总觉得不安, 就也派了人远远盯着。

    巳正, 有消息传回, 说谢延卿奉命进宫之后,谢灵意独自去了琉璃街。

    琉璃一条街,一层货铺两层客栈脚店, 从外朝舶来的东西是它人尽皆知的卖点。这些东西贵、对日常生活作用有限,所以平常爱去的除了转手贩子, 就是一些有闲有钱到处寻乐子的人。

    但刺杀案后, 刑部对驿馆及周边半封锁,鸿胪寺对这些商人身份的审核与货物的盘查也严格了许多,导致整条街的生意都冷淡不少。

    今日休沐,翰林院与鸿胪寺也几乎没有公务往来,谢灵意更不像是有兴趣去寻淘新奇玩意儿的人。那么他去干什么?找什么东西,还是见什么人?

    贺今行想到这里, 眼皮狂跳,当即出府。

    同一时间。

    顾横之在议事进行到一半时就离了席。

    无论文官内部如何争斗, 在面临武官之时都会默契地统一阵线。只有夹在中间的崔连壁会有意平衡, 但此时的朝局,兵部并不能说上话。

    秦毓章说“可以谈”,而皇帝没有反驳之时, 结果就注定了。

    他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

    自政事堂出应天门, 他在直行和左转之间犹豫片刻,便牵着马去殷侯府。

    然而今行并不在府上。

    贺长期穿着一身宽松的武服出来, 假意惋惜地摇头:“你来得可真不巧,她看她表弟去了。”

    表弟?顾横之想了一下,“谢家灵意?”

    “你竟认得?”

    “打听过。但为什么是今天?”

    贺长期莫名其妙:“今儿谢灵意休沐啊,不然平常哪有时间?”

    顾横之:“上一回没去。”

    上一个休沐日是十四。若是拜访,那天就该去。

    时间线再往前,殷侯府一行人初十到京,当晚发生刺杀,今行在追凶现场遇到谢灵意组孙。

    他又想到早上小朝会,刑部说追查到线索,三日内无论死活都要把第三个刺客翻出来。

    同时,今行去找谢灵意了。

    “嘿,你故意找茬是不是?”

    “绝无此意。”

    “行吧,你这就走了?”

    “我去找他。”顾横之翻身上马,话未说完明夜就蹿了出去。

    “不是说横之来了吗?人呢?”影壁后面有人绕出来,只见到马蹄扬尘。

    “走了,找我妹妹去了。”贺长期没来得及截留,臭着脸。

    林远山有些惊讶:“横之和郡主?”

    贺长期哼了声,“不管他俩,咱们再回去打两场。”

    俩人勾肩搭背地回演武场,林远山就问他们什么时候回西北。

    “过了除夕就走。”贺长期说到这儿,认真地问:“你要不要也一起走?”

    “……我就算了。”

    “算了?呆在京里有什么好的,你在这边又无亲无故,碰上事儿都不好找人商量。”

    “京中消息灵通,又离雩关近,挺好的。”离雩关近,就是离北黎近。

    贺长期停下脚步,皱眉道:“你还念着啊。”

    林远山捋了把汗湿后乱糟糟的额发,好一会儿才说:“也不算吧。我在羽林卫真待得挺好的,桓统领把大家都当兄弟……好吧,我只是想,殿下独身在异国他乡,不知要面对多少困难,万一发生什么需要母国相助,我在宣京,或许能发挥一点作用。”

    “靖宁公主在北黎乃一国之母,能有什么需要你的时候?”贺长期当真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然后发现一般的和亲公主远嫁之后,除了宫变、政变一类牵涉到国家政治的大事,几乎不会再与母国产生联系。但这种事情,若非早有谋算,消息传到宣京的时候基本就代表着尘埃落定。

    “是,我微末之力,殿下几乎没可能用得到。”林远山笑着自嘲,“我也希望她永远平安顺遂。但只要她需要我,再远再难我也愿意去,而离得越近,就能越快赶到她身边。”

    他出身商贾,有清醒的自知,明白这只是无谓的坚持。或许在几年之后,他就慢慢淡忘了、放下了,他娘再给他安排几回相亲,他会遇到更加适合自己的那位姑娘,然后好好把日子过下去。

    但在必须肩负的责任到来之前,他允许自己怀揣这么一点小小的不会有结果的坚持。

    贺长期的不赞同变成了困惑,最后看着他说:“我真想不明白你们。”

    他想不明白,就不去想。

    反正不管兄弟的心上人是谁,只要不干孬事,都不会改变他们之间的友谊。

    明夜自殷侯府狂奔而去的时候,谢灵意已经裹着斗篷坐在驿馆不远的一家茶肆里。

    茶肆正对琉璃街上最大的一家客栈,哪怕近日官兵来搜查了好几回,这家客栈每日也都住满了人。越是风声紧,房间越紧俏。

    因为出入琉璃街的熟客都知道,客栈掌柜是工部尚书傅大人最宠爱的姨娘的兄弟,背靠大树就不会吹风淋雨。至于傅大人最宠爱的姨娘年年换,掌柜的姊妹也跟着年年换,这一茬休提。

    当然谢灵意来这里并不是要住店,而是因为他要找的人住在这里。

    初十那天晚上,他在驿馆后巷载上那个西凉人,马车一转到琉璃街正街口,对方便下了车。

    那时还没有宵禁,街口的夜市很热闹,西凉人胆子很大,在车上脱了冒充南越奴隶的外袍,就大摇大摆地走进人群里,走回琉璃街。

    他跟祖父说去买吃食,招来一个蹲在隔壁玩具摊子旁的小孩儿,告诉对方,如果明天这个时候,能告诉他那个高个子男人今天晚上去了琉璃街哪些地方,他就把那个会叫的陀螺买下来送给他。

    第二天晚上,他就知道,这个西凉人比他以为的还要大胆。

    此人堂而皇之地住进了鸿胪寺旁边的客栈,离犯案的驿馆也不过二十多丈距离,或许还旁观了司法道来往查案的现场。而刑部查了七八天,街上客栈的住客也反复盘查过三四回,愣是一点也没查出来。

    昨晚贺灵朝上门,让他骤然意识到,他谢家的马车载过刺客这件事,很快就要暴露了。

    虽然他告诫过那个小孩儿不要向任何人提起自己,但孩童的保证是不可信的。他们无法控制的表情,异常的行为,多出的物品,都会轻易出卖承诺。

    他自作聪明留下把柄,就得来解决后患。

    他不能再失去祖父,或者让祖父失去自己。

    人死不能复生,真相是什么重要吗?

    祖父要战报,他不要。

    他要杀人。

    小孩儿是无辜的,祸患的源头是那个西凉人。

    他在茶肆等到客栈开始给住店的客人送午食的时间,才过去。跑堂的伙计过来迎客,笑问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

    谢灵意说吃饭,随意报了几个菜名,刚坐下就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站起来,放了一锭银子在桌上,“我想起有一位朋友在这里歇脚,你们先上菜,我上去叫他下来一起喝一杯。”

    “好嘞!”伙计爽快收钱。

    送午食的伙计已经上楼,他慢几步,上去就看到伙计把食盘放到那西凉人房门前的高凳上。

    这个西凉人的习惯是让人把饭菜送到房间,并且只能放在门口,人走了,他才会出来取。

    这种避人视线的可疑行为,自然没有被搜查官兵放过,并且被当成了重点盘查对象。但结果却是因为他脸上长了一片丑陋的红色胎记,所以不管走哪儿都不喜见人,而他的堪合经历甚至在京中认识的许多商人都没有查出问题,以致于除了第一次搜查,其他时候都被草草略过。

    谢灵意从兵马司得知搜查结果时,确信他那张脸肯定是假的,西凉人不应该长这样,只不知对方使的什么手段。

    他与回返的伙计错身而过的瞬间,从袖中取出一只瓷瓶。即将走到专门摆在房间外的高凳时,回头见伙计的背影消失在楼梯下。

    瓶中是砒霜。祖父患有哮嗽,大夫开的方子里就有这味药。

    一海碗米饭四盘菜,他快速地给每一样都下了毒。

    这是他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但奇异地,从起念头开始,没有犹豫,更没有手抖。

    待下楼后,伙计上菜时搭话,还能平静地回一句:“人不在,算了。”

    他慢条斯理地吃饭,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挑了个伙计都没有注意大堂的时候再次上楼。

    西凉人房间外的高凳上什么也没有。

    “这位客官,您吃好了吗?”他上前敲门。

    敲三回问三回,皆无人应答。

    他轻轻推门进去再合拢,第一眼就看见一个趴伏在桌上的背影,饭菜洒落一地。

    得手了吗?

    这个疑问在脑子里冒出的瞬间,他就猛地拔出藏在斗篷下的短剑,向那道背影刺去。

    利刃才将破空,趴伏在桌上的身形便猛地暴起,按着桌角,扫出凌厉的腿风。

    果然没那么简单!

    谢灵意心下一突,收剑避过这一脚,变换剑势重新挥出。

    那西凉人挺身一翻,站到地上,下盘立定,只以双手应付他的短剑。甚至有余力笑道:“我说谁想杀我,竟没想到是小谢大人。”

    谢灵意不答,一剑比一剑更加刁钻用力,然而皆不能令对方动摇分毫。

    “你们宣人不是讲家传吗?你爹娘皆因朝廷而死,你祖父尚知要个真相,你却甘心做朝廷走狗。你谢家传的难道是狼心狗肺不成?”

    谢灵意一滞,紧攥剑柄,咬牙道:“朝廷里的有些人该死,你们这些西凉人也都该死!”

    他已明白自己武功相差对方太多,便不再抱期望,倾尽全力刺出一剑。

    然而这殊死一搏,仅被西凉人后撤一步便躲过,他怒道:“你既铁了心要寻死,那我就当替谢大人清理门户!”

    随即五指捏住自胸前划过的剑刃用力一折,短剑便崩断成两半,再横臂当胸一拍,怎么扑过来的人便怎么原样被打回去。

    力道之大,使谢灵意撞塌门扇,伏地蜷缩难起。他还攥着断剑不肯放,只能用小臂捂嘴,一口血全喷在自己斗篷上。

    西凉人紧随而至,捏着另外半截剑刃,对准他的喉咙欲将其刺穿。

    “住手!”

    走廊尽头陡起一声暴喝。

    西凉人动作一顿,谢灵意抓住这转瞬的机会,扒着门槛翻滚一圈。

    半截剑刃钉进他的兜帽。

    那声音主人眨眼便到近前,一脚将高凳踢向西凉人。

    后者只觉有事物袭来,松开剑刃,一拳将这东西打碎。

    碎裂的木块与木屑四溅,来人一手扬起自己的斗篷,遮住谢灵意,一臂架住西凉人就势锤下的拳头。

    拳头与骨头相碰,两步各自退了一步,西凉人才看清对方戴的钗环面纱,“你又是谁?”

    这声音有些特别,贺今行只觉一定在哪里听过。他一边回忆,一边把谢灵意半扶半抱地拉起来,“怎么样?”

    “死不了。”谢灵意按着胸口直不起腰,哑声道:“杀了他,就能死无对证。”

    “糊涂。”贺今行低声斥道:“这里到处都是眼线,你这么做就是变相承认你和此人有勾连。”

    西凉人皱眉思索,视线在两人快速来回,忽地灵光一闪:“你就是贺灵朝!”

    这一句话倏地将贺今行震住,随即不敢置信地抬头,那日阿?

    这个西凉人竟然是那日阿!

    上一回在玉水,这一回竟在宣京!

    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呼喊骚动。客栈呈回字形,开门上走廊就能看到这层所有房间,定是有人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而兵马司一直把守着驿馆,赶过来只需半盏茶的时间。

    那日阿神情一凛,不敢再多留,回身就近破窗而出。

    官兵涌进大堂,总旗维护的秩序同时大喊搜楼抓人。

    “不能留在这里。”贺今行也赶紧带着谢灵意到窗边,先扶后者翻出去,再跟着一跃而出。

    屋檐下就是琉璃街后巷,堆了不少杂物。那日阿没下去,已奔出一溜屋檐。

    贺冬站在底下向他们挥手,示意他们赶紧下去,“快走!兵马司马上就来了!”

    贺今行迅速决定:“你跟他走。”

    “你去追?”谢灵意很快反应:“但他身手很好。”

    “我知道。”他回头扫视屋内是否漏下了什么,见那柄断剑搁在窗台上,伸指按住剑身,一旋,剑柄就握进手里,而后向贺冬喊:“接一下!”

    贺冬接住跳下来的谢灵意,再往上一看,哪里还有贺今行的影子。

    但现在没时间计较这些,他抓住谢灵意的胳膊,迅速往反方向离开。把人交给接应的货郎,又回头去找自家主子。

    琉璃街是条南北向的长街,建筑密集,屋顶鳞次栉比,两条人影在其上飞奔追逐。

    正是晌午,白日人流最少的时候,偶尔有人注意到屋顶上面的动静,告诉给后来的追捕官兵之时,只能在天际看见两个跳跃的小黑点。

    贺今行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日阿的背影上,他们都在用尽全力奔跑,高矮不定的屋脊与屋檐皆如平地。

    他什么都没有想,只计算着被一寸一寸缩短的距离。

    琉璃街往南到头,就是东西向的永昌大街,街宽三十丈,非肉身可飞越。

    那日阿没有迟疑,选择跳下屋顶。

    贺今行此时距他只有三步,同时提气纵跃,他身轻,能跳得更高、更远。

    两人几乎同时落地,前后翻滚卸力,起身便交上手缠作一团。一个断剑当钝匕,一个拳头如铁锤,你来我往,招招皆欲夺命。

    街转角是一家酒楼,出入行人被这从天而降的两道身影一吓,掀起一连串的惊叫。

    那日阿心知纠缠下去对自己不利,秦甘道被抓一是大意二是他想见到殷侯,但这一回绝不能被逮到。他一发狠,抓了个路人往贺今行剑上撞去,后者收势不及,只得扔掉断剑,接住路人。再追上去时,又落后了几个身位。

    路人惊惧交加,破口大骂。其他人先时害怕,现下又围上来看热闹。

    “劳驾让一让啊,让一让。”一个举着小旗的走方郎中弯腰护着药箱挤进人群,顺势捡起遗留在地的断剑,放进药箱里。再满头大汗地钻出去,那两人背影已经远了。

    他赶紧拔腿追上去,也顾不得自己此时的速度对于一个郎中来说是否太快。

    主街宽阔,车马行人也多上许多。

    贺今行与那日阿再次陷入漫长的追逐,随时警惕着对方再挟一两个路过百姓作为人质。

    但那日阿只顾狂奔,迎面遇上的孩童、摊贩、马车,都只是能给追他的人制造麻烦的工具。

    贺今行不得不接住将被绊倒的孩童,扶正侧翻的摊柜,以及避开受惊急停的马匹。

    而远离了一开始的酒楼,除了驾车的马夫,其他人都没有特别在意这些动静。

    京城之大,无奇不有。两个在街上打闹追逐的年轻人,虽出格了一些,但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

    一只白羽飞鸟从东方掠来。自天空俯视永昌大街,可见街道靠北一侧,两道黑白的身影如旋风一般,卷着雪花,在西移的同时不断接近碰撞。

    速度越快,迎面风越利如刀割,贺今行的脸已然冻得麻木,但手心却满是细汗。

    忽见前方露出一条青黑的横线,然后不断拉高——那是城墙。永昌大街西行到头,就是安定门。

    他立刻明白,那日阿是要出城!

    近日出入城查验极严,普通百姓渐渐没必要就不出城,而安定门又不像永定门是南北商贾必经,这会儿城门前正好就没几个人,也再没有障碍阻挡。

    贺今行逆着风再次冲刺,拔出随身的匕首,扑向一臂外的背影。

    那日阿回头出拳招架。他有一身横练的功夫,寻常刀剑割不开他的皮肉,刺进他手里只会被折断。

    然而这回他刚捏到匕刃,指腹便一凉,再收手避过,已是一手的血。

    “好刀!”

    他赞了一声,屈指成爪,直抓向贺今行脖颈。因后者迅速低头,只抓住了兜帽。

    斗篷系带将要勒住脖颈之时,贺今行反手切断那截布料,摇身一晃,手中匕首便转了方向,扎向对方腰腹。

    那日阿徒手来挡,思及匕首锋利,又撒手后退。

    但这下意识的动作让他慢了一步,很轻的“噗嗤”一声,匕首刺入腹中。

    贺今行当即全力将匕首往前送,那日阿却及时攥住了他的手腕,令他不能再往前一分。

    内力激荡,骨头咯吱作响。

    冷汗霎时滚落,但贺今行不愿放弃。

    四目相对,两张易了容的脸上,只有各自眼里的怒火与杀意是真实的。

    把守城门的官军注意到他们,喝道:“你们两个干什么!城门重地,不得乱来!”

    几名禁军持矛走过来。那日阿率先放手,扔掉斗篷,一拳将贺今行轰开,转身冲向城门。

    贺今行反应不及,摔在砂石道上,全身剧痛令他眼前黑了一瞬,紧接着大喊:“拦住他!”

    禁军们才握紧长矛,那日阿就已经接近他们,夺过一柄长矛,将这几人横扫在地,而后片刻不停地越过路障。其他禁军也纷纷前来拦截,尽皆照面便被放倒,拖延不了他一息时间。

    城门洞里的禁军已经在关闭城门,但城门庞大厚重,无法即时合拢。那日阿长矛出手,挑开一面推城门的禁军,便从刚关一半的门隙中闯出了城。

    贺今行翻身起来,顾不得其他,也立即跟着追出去。

    背着药箱的郎中远远追上来,停下准备捡斗篷的时候,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不得不先撑着膝盖缓一阵。

    忽有急促的马蹄响起,他抬头就见一匹黑马从身边经过,马上青年俯身捞起斗篷,直奔城门。

    城门外是宽近五十丈的草地,再往前则是护城河,吊桥已经被断开。

    那日阿一手捂在身前,五十丈几个呼吸便到头。

    贺今行落了十余丈,只见他毫不犹豫地跳下去,再赶到堤岸边,深壕河面仅余荡开的涟漪。

    第220章 四十二

    “阿已!”

    贺今行闻声一惊, 回头发现是顾横之的时候,又放下心。

    后者把捡起的斗篷搭到马背上,快步过来问:“伤到哪里?重不重?”

    他咽下翻涌到喉咙口的腥甜, “我没事, 但人跑了。”

    他迟一步未看清人往哪边潜走, 又知道自己水性并不是很好, 所以没有强行跟着跳下去。

    顾横之看了一眼护城河,水面风平浪静,目光便又移回来, “抱歉。”

    他不习惯叫贺灵朝,刚刚又不能叫“今行”, 情急之下就脱口叫了“阿已”, 并非故意。

    “这有什么,称呼而已……嘶。”贺今行猜是他爹跟人提过那个小字,没有在意,打算擦掉匕首上的血和泥,才后知后觉握匕的这只手动一下就痛得要命。

    他解开腕带,卷起衣袖, 发现右手腕连带半截小臂已经肿起。看肿胀和疼痛程度,骨头或许有一点裂开。

    在外受伤多了, 慢慢就会分辨处理一些轻伤尤其跌打损伤。

    “得去找大夫。”顾横之欲帮他台住手臂, 又怕皮肉受力更疼,最后只帮忙拿着匕首。

    贺今行摇头:“问题不大,等兵马司和刑部的人来了, 再去。”

    顾横之想马上去, 但理智告诉他,今行说得对, 官兵马上会到,还有很多事需要解决。他没再说什么,低头用手帕擦拭匕首上的污迹。

    贺今行感觉到他似乎有些不高兴,看他动作,想起这匕首正是他在鹿鸣宴上送的那一把。就找话题:“说起来还得谢谢你这把刀,当真削金断玉。”

    “陛下赏的。”顾横之捏着刃身把擦干净的匕首递还。他确实有些失落,但矛头对的自己。

    贺今行左手接过来,插回鞘中,微微一笑:“那个时候的赏赐,武殿试?嗯,我记得那回你赢了我大哥。”

    “那时长期尚不擅马战,我占便宜。”

    “可赢了就是赢了啊。有名字吗?”

    “陛下没有说过。”

    “那要不你取一个吧?”贺今行眨眨眼:“有名字会更加特别。”

    特别吗?顾横之与他一起往回走,思索片刻便说:“召猊。以言曰召,食虎豹豺狼之猊。”

    “好名字,兵器是得凶点儿。”贺今行默念两遍,便牢牢记住。

    明夜在不远处啃枯草,一只白鸽停在它脑袋顶上,啄梳自己的羽毛。两人过去,这俩货都视若无睹。

    再远处,关了一半的城门被推开,大队身着黑底红边制服的捕快涌出来。

    先赶到的竟是刑部,为首之人乃督捕司郎中。

    贺今行的斗篷沾了不少雪泥,顾横之把自己的披风给他,他稍作迟疑便接来裹上了。

    一是遮住衣裙上的脏污,二是遮住肿胀不能动的手臂,免得对方找大夫来看伤,他不好拒绝。

    “此人就是初十那天晚上逃走的第三名刺客。我刺了他一刀,在右腹。但后续追踪不及,被他跳入护城河跑了。”

    双方照面,他便主动报上情况。

    郎中当即布置人手去追,又问:“郡主可能描述此人形容?”

    “他应该易了容。”贺今行只能描述身形,然后把对方在驿馆附近客栈住宿的事情说了。

    这位郎中瞬间色变,又招来一名下属,耳语几句打发走。然后才问:“郡主可知谢灵意下落?”

    “我们约了今日在那家客栈见面吃饭,发现刺客踪迹之后,我就让他先回去了。大人找他是为了?”

    郎中皱眉:“殷侯府在内城东,谢家在外城南,为何约在琉璃街?”

    “因为我住在驿馆。”顾横之接话。

    “顾将军也有约?”

    “是。”

    郎中一时噎住,有顾横之在其中,那约在驿馆旁边的客栈就没什么可质疑的了。

    他们刑部是怀疑谢氏祖孙有问题,但暂时没有证据,也不能对外透露。他只能再按例询问一些案件细节。

    这时,兵马司的人才姗姗来迟。

    速度并不能说特别慢,但刑部在谢灵意身边布了眼线,兵马司也在驿馆附近巡逻。贺今行以为他们会同时赶到,而现下更像是兵马司有意慢了一步,或者说,在赶来之前先做了别的事。

    这些暂时无法去印证,他看着满脸堆笑走过来的兵马司副指挥使,长眉一扬。

    若他没记错的话,此人名叫赵睿,前任稷州卫监军,同杨语咸一道因重明湖填沙案被押解进京,本该罢官流徙,今时今日看起来却春风得意得紧。

    赵副指挥使一来,先同大家见礼,然后套近乎,马屁又臭又长还滔滔不绝。

    其余人都不喜他这副腔调,打断了他,赶紧公事公办。

    就在官兵自安定门散开搜查之际,北上几百丈远,护城河左岸,几个樵夫打扮的人沿堤焦急地巡视水中是否有异样。

    突然,水中“哗啦”冒出一颗头颅,向他们招手。他们大喜不已,忙忙抛下绳索。

    然而把人拉上来,才发现他面色惨白,手按着的右腹还在渗血。

    几人大惊:“将军受伤了!”

    那日阿心道这他娘的还要你们说,然而他此时虚弱无比,只能节省力气下令:“赶紧转移!”

    “樵夫”们给他草草包扎之后,便抬着人奔向附近的村落,那里有他们的暂时据点。

    天上下着雪,四野白茫茫一片,偶尔经过一两户人家,都闭着门窝冬,竟也无人注意到他们。

    然而这寒冷的天气亦令那日阿备受煎熬,他腹部那道伤本不致命,但在这个天里的护城河带伤游了一刻时间,就变得致命起来。

    下属们进屋就生火找药箱。

    一壶酒浇在伤口上,痛得他差点晕厥,牙关几欲咬碎才挺过上药。然后才有心力叫人把那个奴隶带上来,和自己交换衣裳。

    他们扮作商队随南越使臣一道进京之后,他就顶替了一个南越奴隶的位置,而被顶替的那个则从入城开始就一直被关在此地。

    他只说自己有用,使臣也没问什么,反正一个不值钱的奴隶而已嘛。

    南越训练的奴隶从不知反抗为何物,哪怕被人一刀刺进腹部,没有舌头的嘴巴也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只有手脚本能地挣扎。然而被两个人死死地按着,没多久便一动不动。

    那日阿扎好绷带,烤着火,缓和许多,就把自己脸上的那张带胎记的皮撕下来,按到这个奴隶烙了印的脸上。

    一个西凉人说:“这奴隶能为太子大计而死,也算走运。”

    其他人皆点头赞同,又有一人匆匆赶来,递上才收到的消息。

    那日阿展信一看,正是今日政事堂议事的结果,即道:“把人丢出去,我们立刻动身回大凉。”

    下属喜道:“咱们任务要结束了?”

    “对小小南越尚要如此委曲求全,宣朝已是外强中干,气数就要到头了!”那日阿大笑,继而捂着伤处忍咳。

    “将军小心伤。”下属忙劝。

    他吐出一口血沫,揩了唇上血迹,撑着起身却差点栽倒,不得不让下属架着自己。

    “走!”他压下心中怒火。这一刀,早晚奉还!

    这厢,贺今行和顾横之结束刑部与兵马司的问讯,也脱身回城。

    安定门内,受伤的禁军已被送去医治,城门官临时抽调了其他人来守城门。除了有不少刑部和兵马司相关人员匆忙进出,其他一切恢复如常,先前看热闹的少许百姓也已被驱离。

    殷侯府的马车停在永昌大街街口,贺今行过去,车夫便低声汇报说,谢家那个小子跑了。

    冬师傅交代接应的兄弟,把谢灵意带到侯府待着,结果人半路就没了踪影。而刑部的捕快已经往谢家去了。

    “他本就是自由身,去哪儿都行。走就走了罢,不关你们的事。”贺今行让对方不要着急,“我跟刑部的人说和他还有横之约定中午在琉璃街见面,只要赶在刑部找到他之前让他知道这个消息,不要穿帮就好。”

    车夫又说:“属下们正在找他,只是宣京这么大,万一在刑部之后找到……”

    贺今行沉思片刻,“他入京后交游不广,现在会去的地方应该就两个,公主府,或者裴府。”

    “我去找。”说话的却是顾横之,“我应该快一点。”

    贺今行相信以他的能力,在刑部之前找到谢灵意不是难事,但先前编造口供时已经牵连人下水,现在又……罢了,反正自己欠的人情不止这一样。

    “那拜托你了。”

    顾横之估摸了一下时间,说:“晚上见。”然后指指他的右手,“要尽早看大夫。”

    “回去就看,冬叔应该在等我。”贺今行举起左手保证。

    两人各自一同到正阳门才分别,贺今行回到侯府,贺冬果然已在和持鸳一起等他。

    他把自己脏掉的斗篷放进衣篮里,才想起身上这件披风忘记还给顾横之了,一时有些懵。

    怎么会忘记呢?

    持鸳看着他颇有几分懊恼的表情,忍不住笑:“是顾公子的吧?奴婢一道送去洗了就是。”

    他轻咳一声,单手把披风脱下来交给对方,待人端着衣篮走了,才折起衣袖。

    手腕的情况比他估计的要严重一点,贺冬不止给他贴了膏药,还捆上了夹板。

    他轻轻摆动右手适应了一下,欲言又止。

    贺冬不用猜就知道他想什么,“好好将养着,除夕之前能拆。”

    “那就好。”贺今行露出笑容,不用说就把左手伸出去。

    贺冬却没再像从前一样又气又急地叮嘱,只继续把脉,然后开一张调理内伤的方子。

    他是希望自家小主子远离危险不假。但他们这拨人,本就是苟存下的性命,生死悬在头上,搏命才有机会。就像今日他只是跟一路,就差点跑散自己这把老骨头,更遑论还要和那贼子交手,之后还得应付官差。他如何还能苛责。

    途中,殷侯过来,旁观了一会儿,待贺冬收拾药箱去抓药,才问:“认得是谁么?”

    贺今行正想和他说这件事,“爹你也认得的,西凉人,那日阿。”

    贺易津皱眉:“又是他,竟混进京里来了。”

    “我怀疑他是和南越人一起来的。剑门关遇袭之前,师父就在苍溪林海看到过西凉人和南越人混在一起。”贺今行忽地醍醐灌顶,“我之前就怀疑过剑门关遇袭与西凉人有关联,但一直没有证据,也没想明白为什么。现在看,他们不止挑动南越发起突袭,还潜入宣京搅弄和谈——他们不想让大宣与南越成功谈和,或者说不能那么轻易谈和。”

    “但是那晚有三拨刺客行刺,除了裴党,那日阿,还有一拨是谁的人?而且那日阿在宣京兴风作浪,定然有人予他方便助他行事,又不知是谁。”

    说到这里,他想起昨晚的事,谢延卿的话让他做了一宿的梦。他头一回不知该如何处理,被惊变短暂压下去的烦躁,此刻又自心底升起。他不能去参劾他的外祖父,但也不能当作不知道,就这么放任。幸而他爹在这里,他可以把这些倾诉出来。

    贺易津听完,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怒或是惋惜,沉默许久,才叹了口气。

    “谢大人敢这么做,就没有想过给自己留退路,你不必因为他而做什么。”

    贺今行喃喃道:“什么都不必做吗?”

    贺易津却问他:“你想知道那场战争的真相吗?”

    他怔了怔,最后说:“我没想过这件事。”

    他一直都有预感,他早晚会知道,但是他从来没有主动寻找过,也没有让身边的人去探查。

    “……我不想因为要这个真相,而造成更多的牺牲或是灾难。”

    不管受到影响、承担结果的是他的亲人还是其他人,对他来说都是难以接受的,都会令他感到难过。

    “为什么不能换一种方式?”

    为什么要这样做?以肉喂虎,与虎谋皮,怎么会有好结果?

    他站在四壁萧条的堂屋里,心中也如这屋子一般萧瑟。

    贺易津站起来,张开胳膊,避着他受伤的右手,将他揽进怀里,“这不是你的错,不要愧疚。”

    他把脸贴着父亲的胸膛,将眼泪闭回眼眶。

    “谢大人是我一直都很尊重的人,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将由他自己承担结果。”贺易津摸摸他的头发,温声道:“我们无法替他承受一切,也改变不了他的选择,但是我们不会和他走一样的路。”

    他的老丈人也深知这一点,或许还会为此感到欣慰。

    贺今行慢慢平复下来,低声说:“当务之急,还是揪出朝廷内部其他与那日阿有联系的人。”

    他也因此没有将第三名刺客是西凉人的消息告知刑部那位督捕司郎中,就怕打草惊蛇,反让这些奸细提早得知风声藏匿下去。

    贺易津放开他,肃容道:“此事非同小可,我立刻亲自去将消息告知崔连壁。”

    他想起上半年在衷州收的那封用西凉话与大宣官话写就的信,“不知崔大人查得如何。”

    他一直也有些疑惑,兵部在朝中地位不高,势力不大,但他爹和军师都很放心地将这个重要的任务交给了崔大人。

    崔大人是怎么查的呢?他这么想也这么问了出来。

    贺易津理所当然地笑道:“当然是靠陛下啊。”

    陛下?贺今行若有所思。

    “你以为本堂能坐在这里靠的是什么,陛下的信任?还是笼络朝臣的手段?”

    议事结束之后,政事堂里只剩四个人。秦相爷疲惫不已,靠在圈椅里闭眼休憩。

    傅禹成一脸狐疑:“难道不是?”

    常言伴君如伴虎,他们底下这些人是伴虎,秦相爷就是简在帝心啊。

    秦毓章懒得搭理他,刚从外面进来不久的钱主簿便婉言提醒他可以走了。

    傅大人磨磨蹭蹭地出去,一带上大门,就变了脸色,大步离开。

    堂内,秦毓章睁开眼,看向一直安静地坐在下首的人,“谢大人以为呢?”

    谢尚书的状况也不大好,耷拉着眼皮回:“这满朝文武,能位列崇和殿,哪个不是对陛下有用之人?”

    秦毓章道:“谢大人是聪明人。那就应该知道,能臣与忠臣,在陛下眼里是一样的。”

    他抬手示意,钱书醒就捧着一只托盘走到谢大人面前,将盘中事物给他看。

    那是半截刀刃,断痕不平,刃尖微卷。

    谢延卿的眼皮动了一下。

    “你的孙子胆子挺大,说杀人就动手去杀人,只可惜读书人在功夫上花费的时间总不及武人。”

    秦相爷向来大度,说完这断刃来处,便不再言语,留出足够的时间给人权衡决断。

    但钱主簿尽职尽责,过了一盏茶便道:“谢大人,十一晚上,令孙自鸿胪寺归家,路过琉璃街正口,买了一样玩具,送给一个孩子。”

    话至于此,谢延卿撑着椅旁的方几站起来,看向上首,“秦相爷想要下官怎么做?”

    秦毓章平静地回望,“这件事闹了太久,谢大人来做个了结罢。”

    谢延卿颤巍巍举起双臂,躬身作了一揖。

    “好,下官会自请面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