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颜开先接受朝轻岫命令时, 其实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直觉让她相信帮主的判断,当下也不废话,只拱了拱手, 就干脆地纵身越过墙垣, 不知去向了何处。
朝轻岫站起身, 瞧了眼已经被吓坏的茶肆老板,觉得不好继续待着耽误人家生意, 于是取出一串钱放在桌上。
——她穿越前虽然没有统领帮派的经验, 却知道跟下属出去时, 上司最好主动点选择付账。
朝轻岫记得委托人的地址所在,当下不紧不慢地沿着西北长街往周记药局走去,等她遥遥看到宅邸大门时, 就听到“吱呀”一声, 门扉已经从里面被人打开。
开门的人是颜开先,此刻她的衣角沾了新鲜的血迹, 等朝轻岫走过来, 向对方行了一礼,回禀道:“事情皆如帮主所料。”然后侧身让开道路。
偌大的周记药局内安静异常,只有飞鸟发出的啾鸣声, 朝轻岫走进大厅, 看到了一个头发花白, 身形颤颤巍巍的老大夫。
他的衣衫上不少褶皱与破损,像是被人绑缚过又刚刚解开。
颜开先介绍:“周老大夫,这就是我们自拙帮的朝帮主。”
朝轻岫走上前, 也不多客套,开门见山道:“此刻还算不上安全, 请问老大夫,您如今可有信得过的人?”
周老大夫看她,好半天没有给出丝毫回应,似乎已经全然接受不到外界的消息,朝轻岫又耐心地问了一遍,周老大夫麻木的眼珠才像是活泛了一点,片刻后哑着嗓子道:“城内的谭捕头,是周某好友。”
朝轻岫:“颜姊姊,你去将人请来,我留在此地看守。”
颜开先领命而去。
周老大夫身体微颤,朝轻岫观其面色,知道是心力交瘁之故,而非受了什么内伤外伤,当下也不多言,一刻功夫后,颜开先将捕快带到,谭捕头直接进了大厅,与周老大夫交谈数句,向朝轻岫拱手:“多谢大侠仗义出手,救了我老友全府性命。”
朝轻岫:“不敢当。”又道,“请问老大夫,之前似乎有个去了春华楼的人……”
周老大夫狠狠开口:“此人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徒弟!”
朝轻岫:“老大夫莫要动气,您心神受损,应该好生调养。”
谭捕头跟着劝解道:“周兄,你先去休息,剩下的事由我与这两位侠士处置如何?”
周老大夫本来已经精疲力尽,见到老友过来,胸中那口气顿时松懈下去,顿时觉得头晕目眩,再也坚持不住,当下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被送回房中休息。
直到此刻,谭捕头才将周宅中的情况细细告诉给朝轻岫知道。
周老大夫性格有些孤僻,不爱与人交际,一直未曾收徒,直到十年前一位姓孙的同窗去世,将孙女托付给他照顾,才算是有了第一个学生,然而对方天资实在平平,周老大夫不欲医术失传,准备另收徒弟,他的首徒便动了恶念,决意与外人联合起来对师父下手,只是被朝轻岫提前识破。
等将宅邸内的事情处置妥当后,颜开先总算抽出空来,问了一个盘桓在心头许久的疑惑:“帮主今日是从那名闲汉的话中察觉出不对?”
后面发生的事情颜开先都能理解,她唯独想不明白,朝轻岫是怎么距离周宅还有差不多一里路的情况下,提前发现宅邸内的问题的。
朝轻岫:“确实如此——颜姊姊,你还记得,那两人都说了些什么吗?”
颜开先回忆:“他们本来没有说话,后来一人对另一人道‘时候实在太晚,还有三刻就到酉初,秋月阁应该就快散场’。”
其实在事情发生之后,她自己也反复琢磨过,却始终弄不明白那句话里到底隐藏了什么样的机密。
朝轻岫微笑:“这就是问题所在。”
颜开先忍不住看了朝轻岫一眼。
虽然她早就知道对方发现上官老帮主身故真相之事并非侥幸,而是实力的体现,还是能在日常相处中,一遍又一遍地加深之前的印象。
所以帮主之前游玩归游玩,却是丝毫也没有放松过对周围环境的观察与思考。
朝轻岫:“那人说‘时候实在太晚,还有三刻就到酉初’,用的形容都非常精确,证明此人一直在心中仔细计算时辰,再加上他们只是在原地坐着,什么多余的事情都没做,那么多半是在等待些什么。”
此刻时间已经不早,朝轻岫在周老大夫的授权下,暂时接管了整座府邸,也给自己一行人在对方的卧房附近安排了两间客房,如今正与颜开先一道往客房走去。
在过去客房的路上,朝轻岫继续向自拙帮的大堂主解释:“除此之外,那两人对于等待的目标该在什么时候出现,只有一个大致的估算范围,在他们的想法中,事件发生的时间约莫是在今日下午。还有那句‘还有三刻就到酉初’,颜姊姊,你觉得差三刻到酉初这个时间,算是太晚吗?”
颜开先想了想,回答:“属下以为,倒也没那么晚。”
朝轻岫:“我也这般想。”
酉初也就是下午五点,差三刻到酉初就是四点十五,换做穿越前朝轻岫都还没下班,加上如今正值初夏,距离太阳落山还有段时间,而且大夏商贸发达,没有宵禁,桦水城这边娱乐项目不算少,纵然在外头玩上一整晚也十分正常。
朝轻岫轻声:“所以我就去想,他们等待的究竟是什么。
“假设说到了某个时刻,一些事件就会发生,比如学塾到了晚上就会放学,那么他们想要等这件事发生,最好是待在靠近事发地点的位置,或者至少能看到事发地点的地方,那两人当时缩在废屋前,位置跟视野都不占优势,所以他们等待的事情,只能是和面前能够观察到的区域有关。
“他们面前最直接的事物,就是茶肆,倘若说是监控茶肆中某个人的行动,又有些说不通。”
颜开先忍不住问:“为何说不通?”
朝轻岫解释:“闲汉与茶肆之间的距离大约五十步,是一个不算太远也不算太近的距离,两者中间没有物体格挡,况且茶肆中人多,闲汉那边人少,所以在茶肆内观察闲汉会比较容易,在废屋当中观察茶肆中的客人会更困难。
“而且假若真的是为了监视喝茶中的某人的话,他们完全可以选择坐在茶肆里面就近监视,此外,在上面的假设中,也无法解释那个闲汉为何要强调当前时间。
“监视茶铺整体的话,道理也是一样。”
朝轻岫缓缓道:“不像是在监视茶铺,那就只有茶铺边的道路了,不过还是之前的问题,他们为什么不坐在茶铺里面监视?
“这家茶肆位于城北,地方偏,人流少,来此消遣的客人是熟客的可能性就更大,也就是说,客人与老板很可能是彼此认识的。
“——那两人是外来者,与本地人待在一块,一旦搭话的话,可能会留下‘有外人来此’的印象,他们并不在意茶肆,只是不想与茶肆中的人产生交流,所以选了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待着,顺便等待道路上的某位或某几位行人。”
“因为时间是下午,所以被等待的人更可能是来到城北,而不是从城北离开,顺着这条线继续往下细思,那他们等待的人又是过来做什么的?
“倘若是前来拜访的话,到下午才抵达未免失礼,那么多半是过来办事,虽然不用太早,但太晚也不合适,也就可以解释那两人强调时间太晚的缘故——酉时才上门,的确可以说是晚了一点。
“事情总有偏差,那两人预估了所等之人抵达的大致时间后,等了许久,却发现对方迟迟未曾现身。”
或许是夜色渐深的缘故,颜开先此刻有种感觉,朝轻岫话中的情绪变得有些难以分辨。
朝轻岫:“再想一想他们当时的情状,那两人虽然觉得时候太晚,却不曾出发去寻找,也可以证明要等的人并不住在桦水城中,甚至也不会住在城郊。”
毕竟桦水是小城,从城北到城郊,也不过两三个时辰。
朝轻岫:“不过那些闲汉等待的人不可能住的很近,却也不至于住的太远,否则他们很难预估抵达的时间范围,如此一来就可以判断,被等之人的出发地点,距离桦水城的路途在两三天左右。”,
推测到这一步,再结合对方一直待在靠近主干道的废屋周围,朝轻岫有很大把握确定,对方所等之人应当就是自己。
一旁颜开先神情微微震动。
她也算老江湖,之前却从未见过朝轻岫这样的存在。
仅凭寥寥数言,就已经对旁人的意图做出了清晰的判断。
朝轻岫:“此外他们还提到了一件事,‘秋月阁应该就快散场’。在去往西北长街的路上咱们已经知道,会散场的是春华楼,春华楼下午只演未时跟申时两个时辰,也可证明那两人对本地情况不甚熟悉。我曾经考虑过,他们这么说,会不会是准备等人到了后,自己就不必在这里候着,能够去春华楼看表演,可是话中偏偏加了‘应该’跟‘就快’两个词。
“明明对时刻有着准确的把握,对春华楼或者秋月阁的情况却只有大致的估测,证明那两人对此事并不那么在乎,至少是不那么感兴趣,并不像是闻名已久很想过去瞧一瞧表演的模样。”
“不感兴趣,却偏偏提到了,而且放在‘时候实在太晚,还有三刻就到酉初’后面,证明城南那边的表演跟他们等待的人,有极大可能存在某种关联。”
“从之前的猜测可以推断出,那两人等的有极大可能就是你我,所以他们难道是打算等人到了,就带我们去看表演?”朝轻岫摇头,迅速否决了自己方才的假设,“那个人的话语中,表达了对时间紧迫的担忧,其中的重点是酉时这个时刻,而不是从申时到酉时整个时间段,然而春华楼那边的表演早已开始,就算咱们此刻立刻出发,去时也只能看到尾声,还不如去秋月阁,所以这二人的目的不会是带人去看表演。
“跟演出有关,但不是为了看表演,所以暂时不必考虑演出的内容,咱们且从涉及这场表演的人物跟地点入手。
“无论是春华楼还是秋月阁,都是位于城南的固定场所,它们的位置并不会随着时刻改变,有变化的只能是人。
“秋月阁内跟表演相关的人群分为两类,表演者,以及观看表演的人,春华阁内则有三类,表演者、观看表演的人,以及花钱的人。
“其中与时间,尤其是与酉时相关的人只有两类,春华楼内的表演者跟花钱者。
“这两类人存在一个共通性,就是在表演持续期间,都会受到旁人的围观。
“先分析表演者,到了酉时,这些人就会结束表演,然而对春华楼中的表演者来说,若想延长表演时长,总归会有些办法,毕竟两家店有着同一个老板,尝试临时换到秋月阁内演出似乎更加保险。
“唯独那个付钱的人,只有在表演期间会受到瞩目,等表演结束,围观之人散去,集中在此人身上的注意力也会随之减弱。”
朝轻岫道:“于是我大胆猜测,那人是想要用这样的方式,为自己提供不在场证明。”
说话的同时,朝轻岫也在心里吐槽了一句——她本来不至于从这个角度考虑问题,都是受到了侦探系统的影响……
朝轻岫:“不过假设我的猜测成立的话,需要不在场证明的人,首先得出身富户,所以才能一掷千金,此外这人平时应当不长于社交,连吃喝玩乐的酒肉朋友也没几个,甚至做过一些惹人疑虑的事情,否则不必这般费事。”
虽然帮主的话语里夹杂着几个陌生的名词,颜开先还是毫无障碍地理解了对方想要表达的内容,道:“所以,帮主以为……”
朝轻岫:“那两位闲汉等的是距离桦水城两三天路程的、过来办事的人,他们一直留意时间,以便为待在秋月阁中的目标制造不在场证明,西北长街则是他们放哨必经之路,考虑到春华楼中的花销,涉及的人家必然家资丰饶,颜姊姊应该记得,此处可是城北,除了周老大夫外,哪位富户会愿意在此安家?”
想到这一步时,朝轻岫必然无法对周围的异状视而不见。
不过不幸中也有万幸,以朝轻岫当时的模样,别人就算她看着脸生,也很难猜到她就是过来保镖的人。
毕竟自拙帮来的人实在少,而且朝轻岫还是一副闲雅文士的装扮,手上甚至还拿了小吃,不大符合一半人对走镖人士的形象预估。
那两位闲汉之所以被识破,一方面是自己话多,一方面也是因为目标在赶路的时候没太注意自己的职场形象。
朝轻岫:“需要不在场证明的多半是恶性案件,而且跟时效性有关,暂且不必考虑失窃那一类案件,毕竟就算在咱们进门的时候发现有东西不见,也不容易怀疑到你我身上。”
颜开先慢慢道:“……所以是杀人。”
朝轻岫微笑:“自然是杀人,如果镖局的人进门之后,周老大夫横死当场,而且经过检查,确定人刚刚才死没一会,别人又会如何以为?”
颜开先苦笑:“当真如此,属下只能随帮主一道走为上策。”
朝轻岫一笑:“不过也正因此,我当时才觉得周老大夫可能未死。”
毕竟对方又不知道自己这边什么时候来,万一自拙帮的人到的太迟,而他们下手又太早,大约很难把一具凉透的尸体栽赃到刚抵达的朝轻岫头上,保险起见,还是确定保镖的人已经过来,再向周老大夫下手会比较稳妥。
听到这里,颜开先心中佩服至极,由衷道:“帮主委实神机妙算。”
第32章
颜开先说话时略有些遗憾。
毕竟作为江湖人, 她明显不以文藻见长,觉得以自己的形容水平,很难确切描述出朝轻岫的能力,以及对方给自己带来的震撼。
明明大家都是一样的风景, 听到的都是一样的话语, 为什么朝轻岫就能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
倘若颜开先是现代人, 大约能够明白,有名侦探光环加成的人, 走到哪里都得把解密的滤镜带到哪里, 才对得起自己的事故体质。
朝轻岫摇头:“其实那些都只是我的一点揣测而已, 真要说把握,也不过三四成,所以当时才请颜姊姊去试探一番。”
颜开先过去时, 最初并没有动手的打算, 对方却立刻翻脸下杀手,招式间没有半点容情的余地, 完全不似正道中人, 等于直接掀了底牌。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客房门口,朝轻岫推开门坐到桌边, 颜开先将房中的灯烛点亮, 又去煮了水, 替上司倒了杯茶。
茶香袅袅,白色的水汽遮住了朝轻岫温润的眉眼,将她的神情衬托出了三分澹然渊渟之意, 连声音也仿佛是从云层上遥遥传来。
朝轻岫声音温和:“颜姊姊,你觉得今日之事, 是那位孙小大夫一人谋划出来的么?”
颜开先想了想,谨慎回答:“从那位孙小大夫的风评看,她倒不像这么有本事的人。”
对方连基本的社交都很为难,搞出这么大的计划……实在有些难为人。
朝轻岫闻言轻笑一声,没再给出点评,颜开先知道时候已晚,不多打搅帮主安歇,起身告辞而去。
*
按照朝轻岫的原定计划,最多只需要桦水城停留一天,可惜如今委托人已经倒下养病,她拿不到货物,只能暂时在周宅中住下。
不过经过简单的沟通,朝轻岫很快就不再将额外的时间损耗给放在心上——周老大夫已然表示过,为了感谢自拙帮的仗义援手,此次委托他准备加钱。
作为有将近一百名帮众需要养活的人,朝轻岫稍微矜持了一下,便顺水推舟地同意了此事,然后托了宅内的仆人去将旅店那边的房间退掉,并将之前托旅店女使清洗的衣服拿回,她自己则待在房内,借着调理内息的机会,打开侦探面板,看了看系统给出的评价。
[系统:周记药局杀人(未遂)事件已解决,用户获得侦探点数10点,获得名气值5点。]
[系统:用户获得[周老大夫的赠书]。]
[系统:经检测,用户侦探点数已经超过20,开启第二技能槽。]
努力还是有收获的,在经历并成功解决了一系列意外事件后,朝轻岫总算是获得了一个新技能槽。
不过与之前相比,此次的提示中彻底没有了“经检测,用户处于新手阶段”那句话。
朝轻岫略觉惆怅。
好在除了侦探点数与名气值之外,她还在本次事件中得到了一本书籍——普通的书籍无法放入技能槽内,但跟案件相关的可以。
朝轻岫打开系统空间扫了一眼,微微扬眉。
里面的东西没有丝毫变化,看不出多了一本书的样子。
朝轻岫觉得可能是当前世界的类别跟侦探不大兼容的缘故,纵使将事件解决,奖励也需要使用者自行想办法获取,系统顶多给个提示。
她想了想,直接去找了府内管事。
管事是周老大夫的心腹,差点跟主君一样惨遭灭口,面对救了全府无辜人员性命的人,表现得足够客气:“阁下有什么吩咐?”
朝轻岫:“在下久闻周老大夫之名,听说府上藏书众多,想借两本医书看看。”
虽说在别人家差点被灭的第二天过去借书有些奇怪,然而朝轻岫首先算是周老大夫的救命恩人,其次有种“只要我足够从容别人就会被带进我的节奏”的特殊气质,那位管事虽然有些愣神,还是依照朝轻岫的请求,带她去了宅邸内的外书房。
管事:“这里放着的都是主君收集的医书,姑娘可以随意翻阅。”然后令人倒了香茶过来。
朝轻岫站在书案前,看着架子上的书册,都是些《大夏医典》、《汤头歌诀》类的常见医书,她随手抽了两本坐到桌前翻看。
大约两刻功夫后,书房外又传来脚步声,朝轻岫已经能从步履声猜出来人身形年龄以及功夫强弱,立刻察觉出,来人就是方才的管事。
此刻,管事手里小心捧着两册外皮略微泛黄的书,她向朝轻岫欠了钱身,然后道:“这是我家主君写的一些诊病心得,听说姑娘对医道有兴趣,若是姑娘不嫌弃,主君愿以此书相赠。”
原本按照周老大夫的想法,一定要找一个资质人品上佳的学生,才肯将自己生平所学尽数传授,如今被首徒联合外人谋害,他心灰意冷之下,又对自己教书育人的本事产生了极大的怀疑,索性将自己写的《药脉医略》送了救命恩人。
朝轻岫欠身:“承蒙盛情,何以克当,如今暂且借阅几日,等我读完,再将书册奉还。”她发现书本边沿有明显的摩挲痕迹,当中纸页则被保存得十分完整,知道是周老大夫的爱物,预备将书本誊抄一遍后,再将书本还给对方。
她如今有了《岐黄书》打下的基础,读起旁的医书来更加容易入门,略翻了数页后就渐渐沉溺其中,颜开先过来看了几回,见帮主专心用功,也就自行退下,去找刚刚探访过周老大夫的谭捕头说话。
谭捕头:“昨日实在惊险,若非二位恰巧到来,周大哥一家已经惨遭不幸。”
颜开先也是翻墙入户后才知道,那两位闲汉的同伙将周宅内所有人都绑了起来,预备等到替罪羊上门,就将以周老大夫为首的所有人一刀一个彻底了断。
谭捕头是周老大夫的好友,如此说话,也有点探寻的意思。
颜开先:“倒也不是恰巧,是帮里之前接了周宅的镖,等走到外头长街那的茶棚时,姑娘发现情况有些不对,才吩咐在下过去瞧瞧。”
她说完后,略略提了几句朝轻岫察觉异常的经过。
谭捕头:“……”
对方解释得很详细,他委实有点不好意思表示自己只能听个半懂。
不过虽然对于对方的思路谭捕头只能听个半懂,却很能理解到她们“因为前哨言语不谨慎所以在抵达之前就发现敌情并做出了有效措施”的意思。
谭捕头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色,他见识过的厉害人物也不算少,但还是第一次知道,有人只是听了路边人随口一句无心之言,就将后面准备的陷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换做一些更注重战斗能力的江湖人,在面对类似陷阱的时候,往往会选择要么跑要么打,跑的话会加重嫌疑,打的话必然破坏现场,等到县衙那边发现不对,现场的情况就会很难说清。
仔细想想,若是这两人什么都没有发现,一无所知地被伪装成周宅下人的匪徒带进门来待上片刻,匪徒们再趁机撤离,留下满屋子死人……县衙这边难保不会觉得是朝颜两人见财起意突下杀手。
至于那个徒弟,从数日前就开始在春华楼那边大肆玩乐,就算更有动机,也会因为不在场证明过分充足的缘故,被排除到嫌疑人的范围之外。
回想前事,朝轻岫此人居然能在踩进陷阱的前一刻力挽狂澜,也实在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他甚至怀疑,纵然匪徒们在前哨的安排上精益求精,没有被来往之人察觉出问题,从茶肆到周宅门口这一路的功夫,那位朝姑娘也能发现此地情况不对。
谭捕头一面暗自赞叹,一面看着颜开先,忽然心中一动,失声道:“看足下的形容,莫非是开/山刀颜老大?”
“开/山刀”颜开先,出身江湖帮派,后来转行走镖,也是道上赫赫有名的厉害人物。
颜开先:“不敢,颜某如今身在帮会当中,岂能再称老大二字?”
谭捕头顿时恍然。
难怪那个姓朝的少年人如此厉害,看颜开先尊敬中带着保护的态度,纵然对方不是帮派之主,也得是帮派中的少主。
与此同时,谭捕头也有些纳闷,觉得自己是不是太久没关注武林中的事,导致消息不够灵通——如今的江湖帮派,选首领是纯看脑子的吗?按照武林风俗,一般遇见类似配置的存在,担当的都是帮中军师的职位。
当然谭捕头倒不是觉得朝轻岫不适合做一帮老大,只从昨天短暂的接触看,对方便是个习惯自己拿主意的人,只是开/山刀名气甚是响亮,朝轻岫年纪又小,纵然得到明师传授,小小年纪,也不至于比颜开先身手更加出色。
如此想来,朝轻岫的脑子应该比颜开先形容的更加好使,才能坐稳帮中的位置。
……从这个角度来看,谭镖头其实接近了真相。
周老大夫一直歇了三天,才总算能够起身行走,他稍微恢复了一些,回想日前的变故,再想到这两天老友谭捕头与自己说的一些事情,心中有了决断,于是遣人请朝颜二位过去。
周宅的管事过来时,颜开先正在朝轻岫身边陪帮主下棋。
颜开先的棋艺平平,未曾想到居然能跟帮主下得有来有回,她本以为这是朝轻岫在琴棋书画上花的精力不如武学上多的缘故,结果连下四局,次次都只输了一个子,才有些明白那是上司的个人偏好。
听到管事传来的邀请,颜开先抬头看向帮主,后者也恰在此时向她看来,两人对视一眼后,朝轻岫道:“好,叨扰这许久,也该去拜访周老大夫。”
二人过来时,桌上已经备好了茶点,周老大夫先请两人坐下,然后才道:“我年迈力衰,一直病到如今,还未正式谢过二位的救命之恩。”
对方态度好,朝轻岫也不肯失礼,当下道:“路见不平,本该拔刀相助,何况又是镖单主顾,老大夫无须客气。”
周老大夫道:“说到这一镖,老夫原本是托给万里镖局来做的,看二位模样,应该不是万里镖局的人罢?”
颜开先:“万里镖局的朋友与咱们有些来往,所以便将这一单生意转托了过来。”
周老大夫:“区区几瓶药物,没想到竟会劳动开/山刀亲自护送。”
颜开先也坦率地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哪里的话,老大夫客气了。”
其实不怪周老大夫没想到,就连颜开先自己也没想到帮主会选择来桦水城送镖。
当然颜开先更没想到的是,桦水城的镖是朝轻岫用铜板随便丢出来的……
周老大夫:“我听老谭说,二位来自自拙帮。”然后看向明显占据主导地位的朝轻岫,声音变得郑重许多,“不知尊驾高姓大名,是自拙帮的什么人?”
朝轻岫听到对方这样问,知道他已经有些猜测,于是坦然回答:“在下姓朝名轻岫,蒙帮中各位朋友不弃,如今忝居帮主之位。”
周老大夫赞叹了一声,面露喜色:“好,好,果然是少年英才。”
第33章
周老大夫暗自打量面前人, 越看越觉得朝轻岫年纪虽然小,行事却分外稳重,人也聪慧,又想到那个徒弟, 心中不自觉有些恻然, 觉得自己实在没什么教导学生的才能。
别人家的孩子能成器, 他家的却不能,对比如此鲜明, 实在难以叫人不灰心丧气。
周老大夫:“朝帮主大驾光临, 为何不以真实身份见告, 老朽家中什么都不曾准备,这些天实在是太过简慢。”
朝轻岫微微笑道:“我年少德薄,在外行走时若只是一味打着帮会的名号, 岂非堕了自拙帮的威风。”
周老大夫又与二人闲谈了几句, 才吐露今日之意:“我那不肖的徒弟闹出这样的事来,全怪周某教导无方, 今后非但药局无法开成, 只怕今后还得换个地方居住。”
朝轻岫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讲:“老大夫宅邸偏僻,确实不妨另外择选热闹的地方居住,自拙帮既然接了镖, 就由我们帮中朋友送大夫过去就是。”
周老大夫道:“老夫如今尚且能够动弹, 本来把手上的存药卖给问悲门后, 就想搬去寿州那边,如今蒙朝帮主救命之恩,实在无以为报, 愿意投入自拙帮中,供帮主驱使。”说完站起身, 向朝轻岫拜去。
朝轻岫伸手扶周老大夫起身,道:“在下早有此意,承蒙老大夫不弃。”
其实来之前,朝轻岫跟颜开先心中就有些猜测,周宅被武林人士盯上,周老大夫自己未必没有预感,按照他本来的想法,大约是想投到问悲门那边,接受岑照阙的庇佑,不过问悲门家大业大,未必会如何重视他,加上又被朝轻岫救了一命,索性投入到新兴帮会当中,更方便崭露头角,长此以往,说不定能混个元老身份。
两边一个想找工作,一个缺少员工,当下一拍即合。
事情说定之后,周老大夫愈发客气了三分,他大名周尤文,自小喜好医道,曾经也学着打坐调息,所以颇懂治人内伤,可惜因为没练过外家功夫的缘故,缺乏跟人动手的本事,才近乎毫无反抗之力地被人暗算了一场。
周老大夫在家中收集了不少珍稀药材,如今他已然算是入了帮,做了人家下属,干脆将朝轻岫带去库房当中,准备挑几样礼物送给未来帮主。
问悲门有自己的大夫,依旧会向周尤文买药,自然是因为后者有独到之处,他有两样丹药十分拿手,一味叫做沉香丸,专门用来清除体内毒素,就算不能彻底解除,也可以压制毒性,另一味叫做化滞丹,可以治疗真气滞涩,经脉受损。
周尤文见朝轻岫对医道感兴趣,偶尔提问两句,也都切中要害,一时起了谈兴,将许多草药的由来仔细说与她听,又指着木架上的锦盒道:“那是金线蘼芜,只能用银盒或者金盒封存,其实寻常香草也能用来炼制七香丸,不过用这些效果会格外好些。”
朝轻岫顺着周尤文的指向看去,面前的木架上贴着“香草乙二”的字样,架子上头只有四个盒子,盒盖上的封条分别写着“金线蘼芜”、“卷施”、“罗浮菖蒲”以及“白华零陵”。
周尤文注意到朝轻岫的视线停的略有些长,想到对方虽是帮派老大,举止却类文士,说不定有佩戴香草的习惯,横竖架上那些香草都有辟毒驱虫的效用,觉得稍后不妨送去一些。
朝轻岫一面打量木架上的药材,一面想着周老大夫徒弟的作案动机。
她自己不过一介无名之辈,颜开先跑了那么多年镖也没出什么大问题,自拙帮更是刚刚重建,就算旁人想要针对,也犯不着花这样大的力气。
假若是为了削弱问悲门的实力呢?
朝轻岫想了想,抱着“去查找线索未免太过麻烦而且也跟此次出门的主要目的无关”的想法,决定把心中的怀疑暂且记下。
——倘若周老大夫加入自拙帮后,自此安然无恙,那幕后之人想要对问悲门下手的可能性就要高得多了。
*
既然约定要去自拙帮内安身,周老大夫自然要将宅邸内的贵重物品带过去,保险起见,颜开先直接写信回了总舵,让乐知闻带上帮内精锐,亲自过来一趟。
乐知闻也喜欢杂学,听说周尤文家中医学藏书颇多,必然会高高兴兴地过来出这一趟差。
至于原定要送到问悲门那的药,依旧由朝轻岫两人护送去施州。
周尤文十分不好意思,之前不晓得对方是谁就算了,如今已经知道朝轻岫是自拙帮帮主,又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怎好意思让她跑腿,连连推拒:“不过是一些小事,岂敢劳动帮主大驾。”
朝轻岫摇头:“既然接了镖单,岂有不善始善终的道理,何况我年纪小,诸事不懂,正好出门历练。”
周尤文想到一个照面就被揭破计谋的那伙人,觉得帮主不愧是帮主,有着严格的自我要求。
在乐知闻带人过来前,朝轻岫不便出发,于是又在周记药局中待了三天,她抓紧时间翻阅《药脉医略》,遇到实在无法理解的地方,就将书籍放到新解锁的技能槽中让系统解读,时不时还跑去询问周老大夫书上的问题,日子过得十分充实,让朝轻岫不由回忆起了穿越前许多面对deadline的日日夜夜。
在此期间,谭捕头又过来了几趟,一是关心老朋友的健康状况,二是案情还有些需要补充的地方,事后还找了机会,单独与朝轻岫两人沟通。
“……我原来以为那就是一伙强人,只是后来回想,发现他们计划缜密,还预备好了让人代自己受过,又不全然是寻常强人作风。”
朝轻岫:“谭捕头是否问出了什么?”
谭捕头:“那些人倒是不肯交代,发现了一样信物。”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副卷轴,展开给朝轻岫看了一眼。
卷轴中画是一只形貌奇异的昆虫,翅膀类似飞蛾,身躯却犹如蚂蚁,有种难以言喻的狰狞可怖之意。
朝轻岫看了看画上的昆虫,觉得以自己的生物知识储备显然无法判断出对方的类别,又用询问的目光看向谭捕头,后者道:“其实我也不大清楚这是什么,只是六扇门那边曾经发来公文,提到过一个叫做‘朱蛾’的势力,其中成员涉及不少案子,朝帮主千万当心。”
“多谢谭捕头提醒,我一定谨记在心。”
朝轻岫的余光在颜开先脸上扫过,发现后者的面孔上同样掠过了一抹阴影。
等谭捕头离开后,颜开先道:“帮主不必挂怀,属下以前也听过‘朱蛾’的名字,听说不少无头血案都与他们相关,不过武林盟震慑江湖,那些人不敢光明正大地作恶,至于江南一带,自从岑门主扬名后,亦是安分了许多。”
朝轻岫颔首。
作为一个江湖新人,在面对不清楚内情的消息时,朝轻岫的态度一向都是先听听再看。
两人说话间,远处有脚步声正在靠近,一人脚步重而虚浮,一人脚步轻却忽促,朝轻岫向门口转过身,引着一个身穿劲装的人过来,
来人一见到朝轻岫,当即下拜:“属下见过帮主、大堂主。”
朝轻岫问:“乐二哥已经到了?”
来人回答:“二堂主明日早上就能抵达,担心帮主等待太久,遣属下快马前来带个口信。”
朝轻岫看向颜开先,笑道:“还是咱们当时来的人少,倘若像乐二哥一样先一步送个口信,当日街上那两位闲汉也不必苦等大半日,最后还没认出目标。”
颜开先与朝轻岫相处日久,有些了解对方的性情,当下跟着说笑道:“帮主举止从容,那些人就算知道咱们什么时候回到,也未必能够知道咱们是谁。”
她也想明白了一点,当日敌人的计谋之所以全部落在了空处,还真是因为帮主抵达桦水城后,没急着来取镖货,反而一路走走逛逛,才成功瞒过了那两个前哨的耳目。
换做旁人,颜开先只会觉得对方是运气好,然而这样做的人乃是自家帮主……
不愧是帮主,心中丘壑竟能高明至斯!
*
乐知闻对时间算的挺准,翌日上午辰时初刻,准确站到周记药局外面敲门。
朝轻岫将人带到周尤文面前,替两人做介绍:“这是周老大夫,这是乐知闻乐二堂主,二堂主功夫高明,为人细致,此处由他接手,定能安然无恙。”又向乐知闻笑道,“乐二哥,我这就把周宅交给你了。”
乐知闻:“帮主厚望,属下定不辱命。”又道,“属下过来时,还带了些东西要交给帮主。”
朝轻岫好奇:“那是什么?”
颜开先:“我叫乐兄弟过来时,给帮主顺便带一件软甲。”
软甲是自拙帮上一代留下的旧物,此前由颜开先保管,本来是按成人的尺寸制作,以朝轻岫此刻的体格,也只是凑合着穿而已。
基于对帮众的信任,朝轻岫觉得对方肯定不是为了嘲讽自己的身高,而只是单纯地想为她增加一点防御力。
朝轻岫坦然接受了来自副手的关怀,只是在换衣服的时候额外问了一句:“是不是寿州那边不大安定?”
颜开先迟疑:“有问悲门在,寿州倒也还好,只是未免万一……”
不等下属说完,朝轻岫就明白了对方言下之意——穿软甲的事情跟寿州的江湖氛围无关,纯粹是颜开先对自家帮主的找事能力有了进一步的认知。
第34章
朝轻岫沉默一瞬, 旋即笑道:“我记得寿州那一带,都是问悲门的地盘罢?”
帮主感兴趣,颜开先自然愿意为对方补充江湖常识:“若按江湖势力论,此地自然以问悲门为首, 其实贝藏居跟红叶寺也在寿州, 只是这两家的弟子向来以修行为重, 不怎么沾染外界俗世。”然后略略压低了声音,“十年前, 孙侞近想操控江南武林, 南地豪杰不肯顺从于他, 几番较量,数年后,问悲门异峰突起, 将他手下之人逐出江南, 连昔日威名赫赫的薛何奇与左文鸦,也只好把府邸迁至容州。”
朝轻岫闻言, 侧首看了颜开先一眼, 好奇询问:“孙侞近又是何人?”
颜开先:“……孙侞近是朝中丞相。”说完又赶紧找补了一句,“帮主甚少注意朝堂之事,未必听过那老, 咳, 那人的名字。”
朝轻岫能听出来, 颜开先最开始大约是想骂一句老东西或者老贼,只是顾忌此刻正在领导面前,才临时调整了下措辞。
既然朝轻岫不知道丞相的尊姓大名, 多半也不会清楚其人下属的身份来历,颜开先又多介绍了两句:“薛何奇与左文鸦原本是寿州的知府跟通判, 他二人向来遵奉相府命令行事,大肆横征暴敛,同时残害不肯顺从的江湖侠士,结果遭遇了当时刚从红叶寺内出山的岑照阙的追杀,薛左两人尽出麾下好手,也莫可抵敌,最终只有认栽。”
孙侞近虽然权势滔天,薛何奇与左文鸦也不敢不珍惜自己的小命。
颜开先:“岑照阙因此建立了问悲门,后来又逢大夏与北臷交战,北臷朝廷暗派高手入境,想要谋害肃卫军内要紧人物的家眷,借此扰乱军心,却被江南豪杰发现踪迹,又被岑照阙一刀砍下人头,后来岑照阙将人头送到了兵部尚书的府上,逼得他不敢克扣肃卫军的粮饷。
“此事直接惊动了京畿绣衣卫,幸好当日率领绣衣卫的乃是卓希声卓大人,才将事情压下,卓大人她跟如今的燕雪客燕大人一样,都出身于清正宫,后来又入了六扇门,算是清流一脉的高手。”又道,“不过不管是绣衣卫还是清正宫,大都只在京畿一带活动,与咱们江南武林无干。”
朝轻岫点了点头。
问悲门如此名声,难怪南地豪杰人人服气。
*
既然乐知闻已到桦水城,朝轻岫不用再为周记医馆的安危担心,就去找周尤文拿镖货,准备出发。
……再不动身,她都快忘掉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不是破案,而是为了护送一批价值三百两白银的丹药。
周老大夫将炼制好的药物用瓷瓶装好,放进了颜开先原本用来装帮主零食的竹箱里。
朝轻岫注意到面前的帮会新人有些欲言又止的神色,主动问道:“老大夫可是还有什么事要托付?”
周尤文:“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属下在寿州有位友人,常常与之通信,今后搬去郜方府,原先的宅邸无人居住,所以打算写信通知一声。”
如果是一般的保镖之人,加点钱就可以临时增添寄件内容,奈何面前是自己上司,周尤文还是第一次成为领导的甲方,一时间有些踌躇。
朝轻岫了然:“横竖要过去走一趟,我跟颜姊姊顺道将信捎过去就是。”
周尤文拱手为礼:“多谢帮主。”
其实如今自拙帮刚刚重建,如今还不晓得未来如何,周尤文此刻选择加入,多少有些冒险,不过他这两天冷眼旁观,发现朝轻岫年纪岁小,但心思缜密,为人更是稳重,并不比往日见识过的许多武林成名人士逊色,再看颜开先,“开/山刀”在江湖上威名赫赫,相处时也对帮主恭恭敬敬,朝轻岫却半点不自傲,反而十分随和,顿时觉得前途不前途另说,起码自拙帮确实是一个职场氛围上佳的江湖组织。
周记药局需要捎带的货物有两份,目的地都在寿州永宁府,其中大的那一份要送去给问悲门,小的那一份里还包含一封信,要送给重明书院的学官韩舄奕。
接到信件的时候,颜开先还紧张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在跟领导的交流中放松了下来——还好如今的帮主看着就是会读书的样子,否则她都不知道信件的被寄送对象名字中间的那个字念(xì)……
寿州永宁府就是大夏在南边的陪都。
朝轻岫以前曾在徐中直口中听过重明书院的名字,那是州中官学,里面的学官大多有功名在身,还有高手驻扎于此负责保护书院安全,至于韩舄奕本人,更是允文允武,算得上十分出色的人才,
周老大夫在给友人的信件中详细写了自己被救的过程,他之所以大着胆子请托帮主,也是考虑自己年事渐高,有意将过去的一些人脉交待朝轻岫手中。
*
朝轻岫跟颜开先两人带上镖货轻装出门。
可能是因为江湖内的邪恶势力也挺注意劳逸结合,并没悲催到一天十二个时辰连轴转地搞事情,这一次她们在路上没遇见任何挫折,数日后,两人顺利地抵达了永宁府。
马蹄奔驰,远方城池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朝轻岫伸手勒住缰绳,隔着十来丈宽的护城河,仰首望着面前巍峨高耸的城墙。
城墙上方旌旗飘展,隐约可以见到人影来回行动,阳光照在兵士们的甲胄刀刃上面,闪动出冷冷的银光。
其实郜方府已经算是大城,然而放在永宁面前,却明显不大够看。
朝轻岫翻身下马,与颜开先一起往城门走去,她们带的行李不多,没到需要交税的标准,简单验过路引后就被放行。
城内道路宽阔,足有二十丈,锦车骏马来来往往,道路两边都是亭台楼阁,郜方府很少看到有人在城内骑马,但永宁这边,却时不时就能见到有人驰行而去。
朝轻岫也能理解,毕竟两座城市大小相差极大,永宁府内的居民真要遇见什么急事,又一定不许纵马,那就只能雇佣武林人士用轻功帮忙跑腿了……
作为一家以商业闻名的帮会,不二斋在永宁府内也开了客栈,朝轻岫认清招牌后,娴熟地过去办理了入住手续。
不二斋客栈在前台处设了价牌,客栈这边的标间要五十文一天,三十文半日,比桦水略贵一点,但或许是大城市物流业发达的缘故,饭菜钱反倒更加便宜。
朝轻岫是上午进的城,本来打算放下行李后直接到问悲门那边去,此刻看着城内的情况,决定先在客栈内坐一会,感受一下永宁城的风土人情。
颜开先没有意见——倘若帮主之前不是以轻松的心态对待工作,也不能在敌人面前起到迷惑作用。
此刻还没到饭点,朝轻岫就只要了一份百味羹,又问了小二城内一些情况,等喝完汤后,请店家帮忙叫了车,径向问悲门驶去。
永宁的马车也与郜方府不同,车内铺了丝绸面的软垫,空气中甚至还飘浮着些许檀香的气息。
颜开先:“姑娘若是喜爱永宁城的风貌,咱们以后还可以常来。”
朝轻岫:“倒也不必如此麻烦。”
她这话说得真心实意——以此地的规模,真要放一个自带名侦探光环的人在里面,总感觉容易遇上大案子。
永宁城乃是繁华胜地,外面车水马龙,热闹非凡,朝轻岫揭开车帘,沿途观赏外头的景致。
街边许多茶铺食肆,大多生意不错,有个小二在上茶时不慎趔趄了一下,坐在旁边的客人并不回头,只是手臂后翻,在茶盘底部轻轻托了一下,茶碗旋即稳稳落了回去,连水也没有往外溅出一滴。
颜开先顺着帮主的视线向外看,同样瞧见了那一幕,她低低赞了一句:“了不起。”又对朝轻岫道,“这是伏虎拳的招数,方才那位朋友,说不定是红叶寺内的俗家弟子。”
朝轻岫略略回想,道:“我记得那位岑门主,以前也是红叶寺的弟子?”
颜开先:“是。”她考虑到帮主不像常常出门的样子,所以又额外解释道,“红叶寺与宝月坛、贝藏居一样,都是佛门胜地,派内高手如云,岑门主更是其中杰出弟子,他年纪虽然不大,武功却委实深不可测,江南一道的武林豪杰人人钦佩,所以江湖朋友又称岑门主为岑半南。”
其实颜开先也未曾接触过岑照阙,不过武林人一般称赞谁,肯定得从对方的特质出发,比如她对外人描述自家帮主,必定不会漏下明察秋毫这样仿佛是六扇门领导下来体察帮派生活的词汇,而江南的朋友既然夸奖岑照阙功夫强横,对方必然是一位绝世高手。
朝轻岫感受颜开先话里的含义,大约了解了那位岑门主的定位——既然叫半南,估计是半个江南武林比较服气,另外半个则不大好说。
两人一直坐了半个小时的车,才抵达问悲门。
朝轻岫下车后,简单打量了下问悲门的总舵——她只是粗略一看,便立刻发现,此地跟问悲门相关的建筑占了大半条街,
据说这还是门派创建时考虑到位于陪都,不好引人注意,所以才缩减了建筑规模,把一些不方便集中在一起的机构另外择地设置。
朝轻岫有些感慨,虽说江湖人少有炫耀财力之辈,面前的门派驻地也没有什么过分奢靡的装饰,也能瞧出,对方的财务情况比自拙帮好得多的多。
颜开先过去递上名帖,说明来意后,就被让进了问悲门内的小花厅。
没过多久,一位穿着锦衣的年轻人走了过来,向来客施礼问好:“在下诸映水,二位姊姊怎么称呼?”
其实她的年纪比朝轻岫更大,只是彼此不熟悉,所以统一称呼为“姊姊”。
颜开先:“我姓颜,今次陪着我家姑娘一块外出走镖,她姓朝。”又道,“尊驾姓诸,莫非是诸大侠的晚辈么?”
诸映水欠了欠身:“那是家叔。”
彼此通过姓名后,诸映水向后一挥手,有弟子用填漆木盘捧了一封银子过来。
诸映水:“二位远道而来,实在辛苦,这是在下的一些心意,还望收下。”
朝轻岫微笑道:“我们来时,主顾已经付了镖钱,岂能再叫阁下破费。”
诸映水道:“不过是城内的车马钱罢了。”
她又劝了几遍,发现朝轻岫坚持不收,才终于作罢,又要人送来酒菜,道:“都是江湖朋友,远道而来务必赏光用些酒水。”
朝轻岫婉拒:“多谢盛情,只是我与颜姊姊都不饮酒,不必如此麻烦。”
诸映水听到“不饮酒”三个字,脑海中模模糊糊浮现其一些往事,细想片刻,忽然转向颜开先,道:“尊驾莫非是‘开/山刀’颜大侠?”她说话时,额外望了朝轻岫一眼。
不喝酒的江湖人物不多,颜开先原本酒量不差,只是因为老帮主的事情,所以滴酒不沾。
颜开先:“哪里哪里。”
她很少被人称为大侠,除非是需要彼此吹捧的社交场合。
既然客人不喝酒,诸映水就只叫了桌待客的饭菜,她陪人一起吃过午饭后,又道:“颜大侠跟朝姑娘难得过来,不妨先在此住上数日,”
朝轻岫:“多谢,只是在下尚且有事在身,不敢耽搁。”说完后站起身,向着诸映水拱了拱手。
诸映水闻言也不强留,将人送到门口便返身回去。
朝轻岫在问悲门中只待了一顿饭的功夫,而且也只去了花厅,依照她今日眼中所见,问悲门内的弟子举止严整,气象肃穆,的确不愧大派风范,除此之外,还有不少精锐弟子隐在暗处——朝轻岫修炼内功时日虽然不长,却已经开始研读《玉璇太阴经》上的法门,所以能隐约察觉。
第35章
告辞后, 颜开先问:“姑娘是想回客栈,还是去别处坐坐?”
朝轻岫:“去城内市集中瞧瞧。”
颜开先随口:“问悲门对待江湖朋友很客气,属下还以为帮主会多留一天。”
在她眼里,朝轻岫现在只有十五六岁, 正是对江湖格外好奇的年纪, 去别的势力做客也很正常。
朝轻岫怅然:“我自然想去问悲门拜访, 只是他们毕竟是江南正道支柱,不好随意打搅。”
颜开先想, 帮主一定是觉得问悲门比较忙, 才不想为对方增添负担。
朝轻岫想, 武林门派本就属于事故多发场所,她担心继续逗留下去,自己会撞上现阶段难以解决的案件。
……毕竟那可是江南魁首。
永宁府中虽然各处都有卖货买货的人, 纵然只是停着马车在街边逗留一会, 就能遇见三五个过来兜售物品的货商,不过也有几个坊市格外热闹, 属于城内默认的集市区。
颜开先不是第一次过来, 直接带帮主去了安德坊附近,朝轻岫去药材店内瞧了瞧,发现市面上的都是寻常的货物, 期间还混了不少质量寻常的次品, 她转了一圈, 也只找到一样“胡苏之木”算得上珍稀。
胡苏之木的烟气能够驱虫,只是短短一截,就要价二十贯,
物以稀为贵,药铺老板拒绝降价, 朝轻岫只能遗憾地选择原价购买。
朝轻岫闲逛期间,还碰见有人在卖细棉布,原料并非以前买过的木棉,而是真正的棉花。
因为货源少,细棉布的价格不比锦缎低,朝轻岫琢磨,绢帛一类布料制成的衣服实在不适合骑马,她又没穿成皇帝,每件衣服穿一次就可以扔,于是先浅买了两匹准备试试效果。
最后朝轻岫两人又到买种子的地方转了转,订了一包棉花种子。
反正自拙帮名下如今也有田地,可以种一种看。
大夏商贸发达,虽然逛街时朝轻岫荷包里只带了数十文铜钱,不过完全可以留下客栈地址,跟店铺约好时间,让人将货物送到店内,再将货款结清。
两人走了一天,期间还去瓦肆内看了会百戏,直到傍晚才回客栈。
不二斋名下的客房十分整洁,江湖人行走在外时,难得能像今日一样睡个好觉,朝轻岫在床榻上入定打坐,直过了一个时辰,方才吹灭灯火,歇息下来。
*
翌日。
虽然天色还早,街上已是人流如川,
重明学院位于陪都城郊,是寿州州学,地位只在京城太学之下。
颜开先还跟帮主科普了不少有关重明学院的背景知识,为了保护书院中学生与老师的安全,院内有武林盟跟六扇门的高手坐镇。
朝轻岫完全能理解书院的安保力度,毕竟这也算是top5级别的院校了。
颜开先:“重明书院在永宁城附近,问悲门岑门主就遣了他的把兄弟李归弦李少侠去门中驻守,至于六扇门那边派来的人……”
朝轻岫感受到了颜开先话中的停顿,目光微动,旋即笑道:“莫非是阮捕头?”
颜开先点头:“六扇门中人会按时轮换,现在这个月份,来的应当是她。”
朝轻岫眨了下眼:“既然如此,那要不要买些点心过去探望阮捕头?”
颜开先笑:“不用,难得过来一趟,自然得叫她请咱们吃饭。”
朝轻岫思考了一下,然后愉快地接受了颜开先的提议。
毕竟她们不是本地人,未必能买到好吃的点心。
两人先将买的布匹药材寄存在客栈中,随后骑马去了重明书院。
重明书院建在半山腰上,山中白昼来得迟,此刻还残留着少许晨雾,朝轻岫远远望去,只觉有种云山雾罩的感觉。
永宁府繁华,永宁府的城郊也比其它城市的城郊繁华,重明书院虽然位于山中,不过从山脚开始,有多处道路可以抵达其正门侧门,而且也不背靠悬崖——去之前,朝轻岫向颜开先仔细打听了书院的地理位置,了解清楚后,很是松了口气。
颜开先有些不理解帮主的问题:“重明书院又不是江湖门派,怎会设立在如此险峻的地方?”
朝轻岫道:“即使是江湖门派,最好也别建在太偏僻难行的地段。”
否则光看着就有种暴风雪山庄的不吉利感。
颜开先:“帮主所言极是。”
虽然并不完全理解朝轻岫话中的含义,但不妨碍她无条件赞成上司的意见。
重明书院所在的山原先没有名字,后来因为寿州州学被设立在了此处,所以旁人都称其为重明山。
通往书院的山道上铺着青石板,青石板上的落叶上明显有马蹄压过的痕迹,颜开先远远看到书院的轮廓,低声与朝轻岫道:“有些奇怪。”
朝轻岫完全明白颜开先的想法,从这里已经可以看到书院外围,那里每隔十步远,就立着一位神色严肃的带刀守卫。
她们可以看见守卫,那些守卫此刻多半也察觉了朝轻岫两人。
书院门口,一位护卫打扮的人扬声道:“来者何人?”
朝轻岫与颜开先对视一眼,纷纷下马步行,颜开先率先走上前去,递过周老大夫的名帖,然后拱手:“在下受施州周老大夫之托,求见韩舄奕韩教学。”
护卫的目光在两人面孔上停了一会。
颜开先出发前就特地将佩刀放入了褡裢当中,边上朝轻岫又不大像个江湖豪客,那护卫打量许久,神情方才和缓了些许,觉得说不定是保镖带着学生来书院报名的,然后道:“请二位等候片刻,我先去院中问问。”
朝轻岫在门前等候了一刻功夫,之前那个护卫才回来:“韩教学此刻无暇来此,他请两位进去坐坐。”
门口护卫虽然放了行,但看其警惕模样,朝轻岫两人明显不能随意走动,只能在旁人的带领下,直接前往韩舄奕的住所。
韩舄奕的住处位于书院东侧,朝轻岫跟着人书院中走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立在前院入口处的那块一丈来高的石碑,石碑表面刻着“知微而论①”四个大字。
“两位往这边请。”
朝轻岫向人一点头:“有劳。”
走进游廊当中,游廊中的光线被外面的阳光衬托得更加黯淡,此刻分明没有雨,但或许是因为空气内飘荡湿润的水汽,朝轻岫总有种山雨欲来的错觉。
领路人道:“方才并非有意怠慢,只是前些日子,北臷使团到大夏来,结果临走时,有那么一批人不肯立刻归国,非要多逗留些日子,朝廷竟也允了,他们原本在京城转悠,十天前却莫名跑到寿州来,听说重明书院是文采风流之地,所以非要过来见识不可。”
在领路人介绍的时候,朝轻岫左右环顾,目光停在了廊外木头做的告示牌上。
告示牌是木制的,正反面都贴着纸,正面贴了三张朱色纸,背面则贴着数张白色纸。
领路的人随口介绍:“您看的是‘朱报’,重明书院每月月初都有一次月考,成绩排在前五的人,会被列出公示。”
朝轻岫的目光在朱色纸上扫过——“学院五甲名录:高怀书、师思玄、路远山、杜知鸣、蒋若谷”、“学院五甲名录:路远山、师思玄、杜知鸣、戴兰台、高怀书”、“学院五甲名录:师思玄、路远山、徐非曲、高怀书、戴兰台”。
三张朱色纸,前两张旧些,后一张新些。
朝轻岫一眼就里面看到了熟悉的人名。
看来徐家老大徐非曲的头疾问题在排除人工干扰后,得到了极大的改善,如今终于能够离家外出,赶赴寿州求学。
朝轻岫目中浮起一丝笑意:“能够位列其中之人,必定是才德兼备的年轻俊彦。”
领路之人听出了朝轻岫话中的愉快之意,觉得对方此次前来或许不单是为了拜访韩舄奕,也可能是想打听下重明书院的招生标准,并向着考出好成绩努力。
领路人:“告示牌背面也贴了纸呢,上面写的其实是书院中的一些轶事。”
朝轻岫听闻后,特意绕了两步,看向公告栏的背面。
她看的时候,领路人也顺口介绍了几句。
“重明书院经常举办文会,北臷使团过来的时候,恰好就撞上了一次,他们是有备而来,想要削一削大夏的风头……”
学生在文会中互相较技,比的大多是书画一类,一位名叫高怀书的学生最擅丹青,他知道北臷人过来,一时起意,用画纸画了个大大的拱门贴在白墙上,使团中人没能分辨出来,在墙上撞了一跤,算是落了点下风,结果第二天,书院数名学生碰到一位陌生公子,毫无警惕心地跟人谈起了话,林告别时却听到北臷人那边发出了一阵嘲笑声。
书院学生之后才知道,那位公子其实是一位姑娘,只是特意改做男子形容,体态样貌上没有丝毫破绽,连以眼力见长的戴兰台都没看出来。
领路人:“咱们这边画书院风物,北臷那边就以人为画,算是还以颜色。”
听到这里,朝轻岫跟颜开先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
与其说是画技,不如说是江湖上的乔装易貌之术。
领路人:“然后北臷又跟咱们比经典,院中教学赞了杜知鸣杜君一句‘倒背如流’,结果北臷使团那边居然有人真的开始倒背书本,背的还是学院内新编纂的时文,可见当真是过目不忘的天才,杜君她年轻气盛,受挫之后,连着几天都不肯见人。”
说话间,地方已到,领路人向两人一揖,随即告退而去。
韩舄奕的住所叫独乐轩——其实就是教师宿舍,他在分给自己的那个小院子门前挂了个牌匾,以此自得其乐。
在周老大夫的描述中,韩舄奕平日里并不太忙,今日却一直到傍晚时分才总算回到住处。
刚一进门,韩舄奕就连连拱手:“对不住,对不住,今日与其它教学一道招待外客,一直耽搁到现在。”
听到对方的话,朝轻岫立刻想到书院外的守备情况,先将信件与镖货递了过去,然后才道:“北臷使团?”
韩舄奕也不隐瞒:“正是北臷使团。”
他说话时,语气里带着一丝愤然与无奈。
朝轻岫慢慢道:“北臷的使团,怎么会到寿州来?”
她说话时,有一种与年纪不符合的镇定与从容,韩舄奕刹那间忘却了对方不过是个刚刚才见了一面的陌生人,下意识回答道:“北臷的使团本来是去了京中,说是倾慕大夏文风,也带了些读书人过来,听说江南之地,群英荟萃,有意过来领受一番,随后孙相向圣上进言,说就当那些人是来大夏领略上国风光的游客,圣上……圣上也就允了。”
朝轻岫知道北臷,还知道这些年大夏与北臷间的战事败多胜少,在面对北臷那边的代表时,不免有些低声下气。
然而即使如此,也不该叫北臷的人在大夏腹地随意走动。
朝轻岫扬了扬眉,未曾说话,韩舄奕沉默片刻,重新打起精神,道:
“今日天色已经太晚,二位不妨先在此歇息一夜。”
朝轻岫犹豫了一下。
她本来不想在重明书院内留宿,可惜韩舄奕回来的太晚,现在离开的话,就要摸黑走山道了。
朝轻岫谨慎道:“北臷的人来了十日,院中一直都没什么事罢?”
韩舄奕:“没事。”又道,“而且有山长在,纵然这些人有心做什么,也没有机会。”
朝轻岫点点头。
对方的话很有说服力。
连着十日都没事,那总不至于自己一过来就立刻触发意外事件,她又不真是名侦探。
而且重明书院是官学而非江湖帮派,从概率上来说,也不会那么容易发生意外。
打定主意后,朝轻岫就道:“多谢韩教学美意,我二人正有此意。”又道,“阮时风阮捕头如今是否也在书院当中?”
韩舄奕:“足下认得阮捕头?”
他也是习武之人,察觉到朝轻岫呼吸绵长,明显是修炼过内功之人,又想到阮时风也是江湖帮派出身,顿时觉得也并不稀奇。
朝轻岫:“我们是旧相识,难得过来寿州一趟,所以想要见她一面。”
韩舄奕:“北臷的使团也在书院当中,她今天只怕没空。”又道,“我叫人给她送一封信,看看明日能不能过来一趟。”
朝轻岫拱手:“那便有劳。”
面对着工作到现在才下面的书院教学,朝轻岫明智地没有耽搁韩舄奕太晚,一起用完便饭后,就去了给自己两人安排的客房睡下。
翌日,如韩舄奕昨日所说的那样,朝轻岫见到了阮时风。
但过来此处的,并非只有阮时风一人。
第36章
阮时风站在客房外, 她此刻穿着纹绣官服,腰上还挂了佩刀与六扇门的印信。
若单纯是来见旧相识,当然不用刻意穿上工作装。
她唇边带着苦笑,眉宇见则凝聚着一股无法驱散的沉重之意, 边上的同僚询问:“听说那两位都是阮捕头的熟人?”
阮时风斟酌道:“十二年前, 我曾与‘开/山刀’共事, 至于那位朝姑娘,之前也曾经见过一面。”
她不好提及与朝轻岫之间究竟有过什么牵扯, 否则按照六扇门的规则, 自己此刻多半无法参与到接下来的询问工作当中。
不过阮时风也没说过除了“见过一面”之外, 自己跟朝轻岫就没点别的接触。
同僚道:“既然如此,‘开/山刀’就由我去问,你和李少侠负责那位朝姑娘就是。”
两人口中的李少侠, 就是问悲门的李归弦, 他受门主托付,如今正坐镇于重明书院当中, 此刻被六扇门的捕头拉过来帮着询问昨日抵达书院的可疑人员, 李归弦不擅长问话,出现在此,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 算是书院方隔空表达一下对于岑照阙的尊敬。
阮时风敲了敲门, 听到里面传来请进, 才推门而入。
房间内,朝轻岫已经穿戴整齐,明显起床了有段时间——阮时风完全不觉得意外, 对方是习武之人,耳目灵便, 就算本来原本还未苏醒,在察觉到外面有人站了大半天后,也必然会有所预备。
数月未见,朝轻岫依旧是一身白袍,她闲淡地坐在桌边,让人联想起从山中逸出的云气。
门外的晨光不算明亮,门内夜色依稀未退,阴影笼住了她的眉目,朝轻岫如今就坐在那未退的夜色之中,让人看不明白她此刻的心绪。
其实朝轻岫正在心中感慨——说意外意外还真来。
是她高估了重明书院的治安状况。
而且虽然还没有证据,不过朝轻岫总觉得,如今的情景,多少跟书院中复杂的人员构成有关。
阮时风拱手:“朝姑娘。”又歉然道,“清晨来访,实在失礼。”
她其实也不想那么早出门,然而不管对于哪个世界的打工人,加班都令人无法抗拒。
朝轻岫站起,向来人欠了欠身。
阮时风觉得朝轻岫的个子似乎变高了一点。
朝轻岫客气道:“请坐。”又道,“我不知有客来访,壶中只有凉水。”
李归弦一直眼观鼻,鼻观心,听到刚刚的话才开口:“不妨,我喝凉水就好。”他提起瓷水壶,替朝轻岫、阮时风跟自己各倒了一杯。
阮时风态度十分有礼貌,不知道她身份的人见了,只怕很难想象这是六扇门的捕头在面对可疑对象时的发言:“朝姑娘应该还未用过早饭,要不要先叫人送些早点过来?”
朝轻岫闻言,忍不住笑了一下:“阮捕头这样,倒不像是来审问人。”
阮时风也笑了一下,旋即正色道:“书院中的确出了事情,我必须问一问姑娘,你昨日在什么地方。”
朝轻岫没有立刻回答,反而凝神注视着面前的茶盏。
盏中的清水已没有半丝热气。
她在思考,书院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对方一大清早就过来询问,显然是没有特别把住客的生活节奏放在心中。
事情应该有些紧急。
阮时风小心唤道:“朝姑娘?”
朝轻岫缓缓道:“如今刚到卯时,六扇门立刻过来喊人,事情多半发生在夜间,严格一点,应该是大部分人入睡之后。
“现在是夏季,就算是在山中,天亮得也早,若是我想做什么,多半会选择在大部分人都睡得很熟的子丑之间出手,然而在此之前,始终没听到外面有什么大的动静,并且直到卯初才有人过来问话,中间存在一段不短的空白……多半是因为那件意外没有立刻被人察觉。”
说话时,她的目光往隔壁瞥了一刹。
从面前两人明显算得上平和的态度上看,书院方对她们的怀疑并不重,再考虑到之前听到的话,包括阮时风进门后说的,还有之前在门口交谈的那些,朝轻岫心中隐隐有了些想法。
自己面板上的年龄才十五,身高体型都跟颜开先存在较大的差别,然而此刻两人全都处于被询问的行列当中,而且双方外形上的差异没有引发六扇门的区别对待。
朝轻岫继续轻声自语:“你们问我,与问颜姊姊时的态度都差不多,也就是说,六扇门也不晓得什么样的人更加值得怀疑——所以未曾有人看到现场,并不清楚嫌疑人的形貌。”
听到这里,阮时风没有再出言打断朝轻岫的思考,李归弦更是安安静静地等在一旁。
朝轻岫:“依照昨日所见,书院中的守卫相当严密,十步一岗,五步一哨,想来即使在夜间也不会撤去防护,若是意外发生在空旷地带,现场必然会被目睹,那么可以先假设,事件发生在某个有一定隐蔽性的室内,先将这里称为甲地。”
说到这里,李归弦的目中已经流露出了些许讶然之色。
与此同时,隔壁的询问声也消失了——依照阮时风的猜测,她的同僚此刻多半是在竖着耳朵,贴近门板,努力倾听朝轻岫的思考内容。
……阮时风觉得自己可以理解,她第一次听朝轻岫推断案情,也是差不多的态度。
朝轻岫:“此时天还不算亮,嗯,所以发现出了状况的时间必然在卯时之前,再考虑到信息传递、分派人手调查多少需要花些功夫,所以可以认为,书院方早在天亮前,就已经察觉到了意外的发生。”
卯时初也就是早晨五点。
朝轻岫:“既然如此,发现者肯定不是依照正常礼节去甲地拜访,否则不至于大半夜出行……难道是有人夜里忽觉不适,起床寻找学院中的大夫?”
不等对方回答,她就摇了摇头。
朝轻岫:“虽然晚上过去找大夫很合理,但为了确保学生能尽快获得治疗,学院医堂所在的区域,一般不会太过隐蔽,如今或许还有侍卫把手……”沉吟片刻,看向阮时风,“隐蔽的室内更容易联想到库房一类的场所,后半夜人员往来,就是守卫在轮班,不考虑‘夜里有学生睡不着出门闲逛莫名走到昏暗处发现一具尸体’这类罕见情况的话,昨晚的情况大致就是如此了罢——负责交替的守卫过去顶班的时候,发现库房内情况有些不对,所以才请六扇门中人来询问昨日抵达书院的我与颜姊姊。”
阮时风:“……”
她之前还曾经犹豫过,要不要向朝轻岫透露点内情。
然而这位自拙帮的新帮主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对方不愧是靠简单的语言交流就成功找出十二年前案件真凶的人。
初步整理好思绪的朝轻岫抬起眼,向着面前两人微微一笑,总算回答了之前的问题:“入夜之后,在下一直在房中休息,未曾听到什么特别的动静。”
“…………”
阮时风毕竟不是第一天认识朝轻岫,心情还能稳得住,倒是旁边的李归弦,面色有些迷茫,期间还看了阮时风一眼,好像是在询问她,朝轻岫此人是不是六扇门打入江湖的卧底。
虽然朝轻岫不是,不过阮时风很希望她是。
隔壁那边传来敲墙的声音,“你们先等等,在下马上过来,大家也好一起交流。”
方才在隔壁询问颜开先的人名叫华沅淮,他跟阮时风一样,都是六扇门的五品带刀捕头。
华沅淮:“如姑娘所猜,确实是书院库房那边出了问题……”他说到这里,神色犹豫,似乎不晓得该不该进一步讲述。
朝轻岫:“可否详谈?”
阮时风则道:“其实朝姑娘方才所言,已经挺详了……”一些帮着跑腿的寻常捕快,知道的内情都没朝轻岫那么多。
华沅淮沉吟:“事关重大,在下需得请示一二。”
朝轻岫为自己解释了两句 :“倘若是我所为,那我应当早就知道内情,此刻再透露些也无妨,假如不是我所为,反正库房已经出了事,说不说也无关大局。”
李归弦忽然开口:“我觉得可以说。”
华沅淮瞧了李归弦一眼。
这位年轻人话不多,常常令人忽略自身的存在,然而他受问悲门门主派遣来此,如今完全可以作为岑照阙的代表。
所以他的话,也能当做岑照阙的话——也就是说,真要是因为向无关人士透露案情引发了问题,岑照阙起码得负一半责。
债多了不愁,华沅淮觉得那位岑门主应该不介意。
主意已定,华沅淮终于开口,缓缓道:“其实也不必多言,姑娘猜的便是真相……”
重明书院因为和官府以及武林两边都有较深牵扯的缘故,早在建立之初,就于在院内造了一个隐蔽的、外人绝难找到的库房。
库房的具体地址并未对外透露,不过安保措施做得不错,非常适合存放贵重物品。
朝轻岫在心中感慨。
对方这么说,显然不了解flag是一种多么神奇的力量,但凡是无法被找到的库房就一定会被人发现,就如同文艺作品中那些号称防守最严密的牢房一定会惨遭越狱,谁也练不成的秘籍必定会被主角掌握,跳谁谁死的悬崖对关键角色来说只是刷经验升级的闭关地点等等。
当然朝轻岫觉得自己也没有立场diss重明书院,毕竟她昨天晚上刚住下的时候,曾经发自内心地以为,仅仅一个晚上,有什么意外应该都追不上自己……
第37章
据华沅淮所言, 今日凌晨时分,也就是寅时左右,换算成穿越者更熟悉的时间是三点前后,负责看守的人去库房换班的时候, 发现库房大门呈现出不正常的开启状态, 并且通过门缝还可以看到地面上残留有血迹。
那人当即大惊失色, 一面通知同伴,一面奔进去检查, 很快就察觉到, 库中有重要物品失窃, 原先的看守者也惨遭杀害。
至于是什么重要物品,阮、华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起。
重明书院因此戒严,经过六扇门的初步调查, 确定在场没有留下任何足以确定凶手身份的证据, 只好展开针对书院成员的全面调查。
其中朝轻岫跟颜开先两人,因为留宿时间卡得恰到好处, 一大早就遭到了六扇门捕头的上门问话。
当然依照华沅淮的想法, 他此次过来主要是为了试探。
作为处理过无数大案要案,跟朝野中各类穷凶极恶之人斗争过的专业捕头,华沅淮等闲不会显露案情讯息。
……由此可见, 朝轻岫此人必然不是等闲之辈。
六扇门的两位捕头虽然提了昨日之事, 但从描述的词句跟面部表情都能发现, 两人能够透露的内容非常有限,许多细节都只能大略提上几句。
朝轻岫迅速发现了一些问题:“既然书院库房位置不曾对外宣扬,下手之人又是从何处得知的?”
华沅淮苦笑:“我们也很想知道。”
一般来说, 肯定是之前就知道库房地点的人最容易受到怀疑。
朝轻岫:“夜间过去换班的人……”
华沅淮委婉道:“此人过去时,之前那位看守已经死了有段时间。”
他们核对过那人的行动轨迹, 排除了是看守者监守自盗的可能。
朝轻岫思忖片刻,缓缓道:“我虽不了解此地格局,不过依照常理而言,书院的客房位置,与库房之间,应该不会很近。”
她昨天才第一次来重明书院,又因为周围看守严密,一直没机会再院内闲逛,所以只是按照正常逻辑进行推断——既然是库房,多少得防着点人尤其是防着点外人,设计的时候,不至于出现客房就在库房边上这样我家密室常打开的特别操作。
朝轻岫态度冷静:“既然如此,那么此事便不会是我与颜姊姊所为。”
阮、华:“……”
他们不明所以,不过可以洗耳恭听。
不等两位捕头追问,朝轻岫便接着往下解释:“书院内外防护重重,从客房到库房,跟从院外到库房相比,难度不会存在太大差异,倘若我夜间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越过重重防护,抵达目的地并将东西拿走,其实不必非要住到书院当中引人怀疑。”
毕竟是身怀内功的江湖人,山中的住宿问题并非硬需求,当真有意窃取重要物品,就近找根树枝猫一夜也很合理,非要光明正大进门,与院内守卫打过照面,等于是主动将自己放进了怀疑的目光之下。
阮时风忙道:“我等也是如此想的。”
华沅淮悠悠道:“虽然没朝姑娘想得那般清楚。”
即使认识朝轻岫的时间不长,华沅淮尚不敢给对方的人品打包票,但他觉得依照这位自拙帮信任帮主的能耐性情,尤其是分析案情时展现出的缜密与理性,不至于像刚涉足江湖的愣头青那样,做出明显不合理的行为。
朝轻岫忽然道:“在下还有一事想问,库中失窃之物,近期是否会转移到别处?”
阮时风怔了下,旋即摇头:“倒是未曾听闻有这等安排。”
“……”
此刻天色还不算亮,屋内并未点灯,轻纱一样的稀薄的夜色萦绕在空中,笼住了朝轻岫的眉眼,阮时风莫名觉得,自己说完方才那句话后,朝轻岫的目中的夜色霎时褪去了,露出了刀锋一样锐利的色泽。
阮时风转头去看华沅淮,后者默默提起水壶,给自己倒了杯凉水。
回答完这个问题后,两位六扇门捕头又等了片刻,确定朝轻岫没有其它问题,才终止了此次交谈。
阮时风苦于职责所限,无法将详情细细告知,心中倒十分可惜,觉得以这位自拙帮新帮主的细致,说不定能更快解决案件。
华沅淮拱手:“话已经问清了,虽然姑娘理当与此事无干,但这两日还请待在书院当中,不要去往他处。”
朝轻岫:“在下明白。”
因为嫌疑不重,书院方没有明着禁足来客,朝轻岫跟颜开先两人也很有眼色地没打算挑战对方的监视底线。
而且虽然不能出门,不过重明书院中的生活待遇相当不错,起码要高过朝轻岫在郜方府时的生活,并且不收食宿费用。
颜开先担心帮主独自待着太闷,就时不时到她房中陪着闲谈。
朝轻岫从客房的书架上找到了一本杂记,正靠在软榻上翻开。
颜开先煮好水,泡了壶热茶,然后给朝轻岫倒了一杯,开口:“帮主心态一向平和。”
哪怕书院已经戒严,偶尔还能感觉到有监视者在院子周围出没,朝轻岫的态度依旧淡定从容。
朝轻岫:“何必烦恼,毕竟此事并非是我策划。”
颜开先默然片刻,才道:“……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而且就算真是朝轻岫所策划,她也不觉得对方的心绪会有太大的波折。
反正最后为难的都是别人。
朝轻岫放下书,笑道:“咱们出来日久,颜姊姊是不是怀念家里了?”
颜开先:“是有一些,不过萧妹跟乐二弟应该能猜到咱们是遇上了事情。”
毕竟是去甲方那拿个镖就能遇见灭门案的帮主。
随后,颜开先又道“属下只是不知道,还需得在此地待上多久。”
朝轻岫漫不经心道:“要是犯案之人不够聪明,应该很快就能有所进展。”
颜开先瞧了自家帮主一眼。
也不知道在朝轻岫心中,什么样的犯案之人才能算得上聪明。
颜开先更想问的是倘若六扇门那边迟迟没有进展,帮主会不会主动选择插手。
茶香袅袅,房中只闻书卷翻页之声……朝轻岫的态度让颜开先也跟着沉静了下来。
阮时风曾是自拙帮内要紧人物,当然会关心朝、颜两人,不过或许是忙于查案,她只是派人过来问候,自己一直未曾登门。
直到翌日午时,朝轻岫与颜开先两人刚刚用完早饭,阮时风才再一次到了此地。
听到脚步声时,朝轻岫抬头望向了院外。
山风吹过,树影摇曳不休。
阮时风面带歉然之色,拱手:“朝姑娘,颜姊,北臷使团的阿拔高泰,点名要见‘昨日进入书院之人’,我奉六扇门唐大人之命,请二位去望月台走一趟。”
通常来说,请嫌疑人去问话不需要提那么多无关内容,不过阮时风作为朝轻岫跟颜开先的故交,显然愿意在职权范围内,多透露点情报给对方。
朝轻岫扬了扬眉。
情况有些奇怪。
重明书院是陪都中的州学,如今库房中的重要物品失窃,依照常理,首先要怀疑的自然是外人,比如她跟颜开先这样上门拜访之辈,还有就是莫名跑来此地并一待就是十多天的北臷使团。
虽然尚且不清楚书院内丢失了什么东西,不过依照大夏跟北臷的关系,凡事能让前者添堵的事情,后者应该都会想要试试。
所以书院即使不对北臷之人严加看管,也不至于太过客气,然而此刻使团中人却能差遣六扇门捕头叫人过去问话,明显拿到了部分调查的主导权……
刹那间,朝轻岫脑海中闪过数个念头,随后开门见山问道:“此事跟北臷使团是否有什么干连?”
阮时风回答:“北臷使团此前也将贵重物品寄存在库房当中,我们事后清点,发现那件物品同样不见了踪影。”
朝轻岫捕捉到关键内容:“所以北臷使团知道库房所在?”
阮时风:“他们并不清楚,因为当日寄存物品之时,是由书院方面代为操作。”
朝轻岫沉吟不语。
正常情况下,在没有直接接触的情况下,对方的确不可能知道库房的所在地点。
然而这是武侠世界,连密室杀人都能用凶手使用了隔山打牛的功夫来解释,北臷使团未必没有在寄存物品上做什么手脚。
况且客房内的物品早不丢晚不丢,偏偏在对方寄存完物品后就丢了,更是显得格外可疑——不过这点不能放在明面上谈,毕竟她自己跟意外也是衔接得恰到好处……
如此一来,由于北臷那边的东西也在此次的意外中失窃,阿拔高泰等人自然跟着变成了受害者。
虽则如此,重明书院作为陪都官学,地位甚是要紧,其中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大夏境内的事务,纵然牵涉多方,也不该由北臷人越俎代庖,奈何大夏朝廷大对外态度一向颇为“随和”,孙相那边更是早就递了言语过来,叫寿州这边对外北臷人时态度客气些,所以无论是重明学院还是六扇门,都难以拒绝北臷人的要求。
阮时风低声道:“朝姑娘不必担心,今日山长跟李少侠也都在望月台上。”
这两人不但态度强硬,身手也比较强硬,尤其李归弦,剑法好,轻功好,与门内朋友的关系更好,当真一不小心跟人动了手然后跑路,别人未必能在江南一带把他找到。
朝轻岫先观测了下墙壁高度,等考虑过凭自己轻功翻墙跑路的成功率后,才向阮时风轻轻颔首,用肢体语言表达了对六扇门的信任。
第38章
阮时风:“二位请随我来。”然后细细叮嘱, “今日聚在书院中的人不少,不过寿州知府一向不喜江湖人士,对山长也颇有微词,所以咱们暂且将事情按下未表, 他那边也未曾派人过来, 横竖知府现在也忙着, 未必有空关注书院中事。”
朝轻岫好奇:“寿州知府也是孙相门下?”
阮时风沉默片刻,才道:“寿州的杨尚贤杨知府乃是朝中清流, 严格来说, 他与当朝太保威定公司徒大人关系更加密切。”
对帮主的朝堂知识储备有所了解的颜开先及时补充:“司徒大人就是朝中清流之首, 因为时常劝说天子勤政爱民,所以不受皇帝喜欢。”
朝轻岫笑:“原来如此。”
既然是私下交流,阮时风犯不着刻意隐瞒, 也就是说, 杨知府此人的确不是孙相一党。
并非孙相一党,甚至算是清流, 却不能引以为援……朝轻岫在脑海中简单勾勒了一下这位知府的形象, 心中大致有了些数。
阮时风:“不过今次之事到底不小,山长便与韦通判那边通了口气,韦通判为人甚是圆融, 她自己虽然没来, 却派了她的义弟过来镇场面, 我们六扇门的唐驰光唐大人也到了,还有一位伍识道伍大人,不过他是孙相提拔的, 恐怕会有所为难,至于北臷那边, 所有人都到了,他们是以阿拔高泰跟阿拔长合两兄妹为首……”
她一面带着人向望月台走,一面将稍后会见到的人物姓名细细告知了朝轻岫两人。
望月台与客房至今的距离不算近,三人运起轻功,急奔了一刻功夫,才终于看见望月台的轮廓。
与面前高台隔了还有百步远时,朝轻岫忽然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
夏日午后的山风带着股温热而喧嚷的意味,朝轻岫抬起头,此刻她还看不到台上的人,然而台上的人,却似已经感受到了她的存在。
朝轻岫心头一跳。
她修习武功已经有了段时间,视力与听觉都比刚穿越时灵敏得多,虽然相隔很远,依旧能感觉到望月台中有着武功极高的人在场。
甚至可以说,朝轻岫此刻能有所察觉,并非是她发现了对方,而是对方发现了她。
望月台周围树木葱郁,显然是书院中赏景的所在,本地的学生们也时常在此举行文会,老师们会择选出当中的出色词句刻录在此,此刻望去,更为望月台增添了几分隽雅风情。
朝轻岫来前特地将短剑萤沉放回了侦探系统的空间当中,只在腰上挂了柄折扇充当万一时候的武器。
虽然按照阮时风的描述,待会不会有谁来殴打她,不过依照望月台上人员的复杂情况看,谁也无法保证待会两边不会聊着聊着就开始pk。
朝轻岫走上最后一阶石阶,看见望月台上早就坐了两排人,她本来还想问那边是北臷使团成员的座位,一见之后,才发觉不必麻烦——毕竟北臷的服装与大夏存在明显不同,颇具异域特色,而且北臷人喜好纹身,还会用特制的药水在皮肤表面绘制出独特的花纹。
望月台上的主座空着,坐在右首位置的是一位年约双十的俊俏少年郎,而坐在左首位置的是一位身量修长的中年人,与其她人相比,她衣着虽然堪称简朴,却有种令人难以忽视的儒和之气,光看外表,就很容易跟教师一类的职业挂上钩,正是重明书院的山长应律声。
在来的路上,朝轻岫就已经知道,应律声年少得志,本来在朝中为官,后与权宦不合,兜兜转转,最终来到重明书院做山长,她入仕之前,曾在法苑庵八苦师太座下修习武功,天资十分不错,几经沉浮后,武功也更上一层楼。
朝轻岫目不斜视,端端正正向前一揖,颜开先落后一步,随帮主一起行礼。
应律声拱手回了一礼,然后道:“二位请坐。”
边上一位北臷人问:“这就是前日抵达书院的两位外人?”
华沅淮不得不开口回答:“正是。”
北臷人:“本来书院内一直无事,她们来了之后,立刻便出了事情,依照我看,此二人大有嫌疑,山长为何不将人拿下,仔细审问?”
这位北臷人话刚说完,立刻感到新来的那位穿着白袍的少年人抬头向自己望来,对方的双目令人联想起浸在暗河中的刀锋,正清凌凌地浮上水面,带着股若隐若现的锋锐之意,刹那间,他几乎要错以为对方佩在腰间的并非折扇,而是一柄正待杀人的利刃。
朝轻岫偏过头,瞧了眼刚刚说话的北臷人,发现对方虽然中气十足,却不像身负高深武功的模样,于是问道:“足下是谁?”
那位北臷人昂首回答:“我是伯里扬。”
朝轻岫:“听名字,足下应当不是本地人,外人前来大夏书院做客,便不该随意出言干涉此间主人。”
此刻待在望月台上的人,不少都是书院中的教学,虽然对一来就出现意外的两位送信人怀抱疑虑,但对朝轻岫说的这句话,倒都表示赞许。
而且这句话由朝轻岫口中说出,比教学们开口更合适,毕竟朝轻岫并非书院学生,北臷人不能因此责备书院方的态度不够友好。
北臷人也有一番道理:“你们孙相早就有言在先,此间事情当由北臷与大夏两边共同主导……”
朝轻岫微笑:“足下张口孙相,闭口孙相,倒是很听孙相的话,不妨辞了北臷的差事,去孙相府里做个听候传唤的门房,也好日日与旁人讲些孙相如何说云云。”
伯里扬登时大怒,正好朝轻岫此刻离他不远,竟从座位上一跃而起,伸手就去抓后者的肩头。
要比拼兵刃上的招数,朝轻岫目前还有很大的可成长空间,《玉璇太阴经》上的掌法却日日习练,如今已经有所小成,她余光瞥见不对,当下身形微错,避开对手招数,同时向前对方肋下拍出一掌。
朝轻岫掌力凝练,掌势却甚是飘忽,看上去竟有些如烟如雾之态,就算伯里扬事先做好准备与之正面相对,也绝难取胜,何况此刻大出意料之外,刹那间,但见袖影微微一闪,他肩头已然中招。
伯里扬只觉一阵剧痛,立刻身不由己地倒跌出去,与他过了一招的朝轻岫依旧白袍淡淡,闲雅端然地立在原地,仿佛从未动过手。
望月台上除了应律声本人以外,还有些跟着师长一块到来的学生,他们刚看到朝轻岫的时候,还以为她是不知哪里来的读书人,此刻见朝轻岫当场出招,毫不客气地将北臷使团中的人揍了个四仰八叉,忍不住小声议论:“如此温文的一个人,难道也是江湖上的亡命徒?”
北臷使团中立刻有人叫了起来:“这就是重明书院的待客之道?”
朝轻岫神色不动:“我们江湖上的亡命徒,当然少讲礼数,只没想到北臷使团之人竟会率先出手,难怪得不远千里前来书院中学习大夏风仪。”
另一位穿着华贵的北臷人侧首望向应律声,语调中分不清喜怒:“尊驾就任凭此人为所欲为?”
开口者自然是阿拔高泰,坐在他身边的年轻人则是其同族妹子阿拔长合。
阿拔长合今日穿的依旧是大夏的男装,自己也扮作男子形容,与族兄站在一起,若非服饰跟身形有异,几乎就像一对双生的兄弟。
与满面威严的族兄相比,阿拔长合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似乎性格颇为腼腆,然而她能成为使团中的一员,决计不会是个性格怯懦之人,朝轻岫反而因此额外观察了她一眼。
因为在过来的路上,阮时风已经介绍过一遍使团要紧角色的信息,朝轻岫此刻没怎么费事,就将在场的人物跟身份对上了号。
北臷使团这边以阿拔家的兄妹为首,据说阿拔在北臷是大姓,早年因为曾和大夏的长云军交战并大败亏输,丢了军中职权,自此渐渐没落,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家中依旧有不少人在朝做事,此刻甚至还出现在了使团之中。
大抵是对被叫来当做嫌疑人问话感到不太快乐,擅长“绘画”阿拔长合又扮回了当日骗过重明书院学生的青年男子模样,算是开了个微小的嘲讽。
或许是感觉到朝轻岫的目光,阿拔长合亦抬起头,向她望去了一眼。
北臷人请重明书院主持公道,应律声还未开口,一个同样穿着六扇门服饰的人便干咳了一声,无可奈何道:“二位都少说两句。”
此人正是阮时风的上司之一唐驰光。
唐驰光之前曾听阮时风提起过朝轻岫,用的都是赞美之词,说此人年纪虽然不大,却沉稳多智,而且特别擅长明辨是非,若是有机会参与到案件的调查之中,一定能让真相早日浮出水面。
这段听着就异常夸张并容易让人怀疑讲述者是否受到哄骗的描述甚至得到了华沅淮的赞同与李归弦的默认。
此时此刻,唐驰光抬头环视四周,先看看议论纷纷的书院成员,再瞧瞧面色不渝的北臷人,最后望了望一直气定神闲还可能正琢磨着该如何进一步挑衅的朝轻岫,忽然觉得阮时风口中的沉稳多智未必是假,但她在描述的时候,显然漏了胆大妄为四个字没提。
六扇门的唐大人忽然觉得自己的升职前景有点晦暗,她一时间有些怀疑,自己平日里是不是太过亏待下属,才导致情报传达时出现了如此重要的疏漏……
第39章
应律声毕竟是此地主人, 在接到唐驰光求助的视线后,果然不再继续保持沉默,她先看向阿拔高泰,道:“还请阁下约束下属, 不可继续动手。”然后对朝轻岫道, “朝姑娘也莫要生气。”
朝轻岫微微一笑:“我已打赢了, 何必生气。”
……此言一出,之前被摔倒在地上的伯里扬, 大有重新爬起来再与朝轻岫过两招的冲动。
坐在应律声对面的锦衣少年郎大约是担心朝轻岫继续跟北臷使团中人对掐, 跟着开口打圆场道:“大家今日聚于此地, 都是为了尽早将昨日的案子解决,不必在琐事上面费神。”
其实在朝轻岫到来之前,重明书院跟北臷使团已经争执过一轮, 所以阿拔高泰在下属主动上去找朝轻岫茬时才未曾出言阻止, 此刻见伯里扬一招之下被人击退,也耻于继续纠缠, 挥了挥手, 道:“也罢。”
阮时风向朝轻岫使了个眼色,朝轻岫微微颔首,走到一边坐下。
颜开先终于松了口气。
如果说在场中人谁能体会到唐驰光唐大人忐忑的心情的话, 大约只有自拙帮大堂主颜开先。
从帮主动手之时, 她就一直小心提防, 期间好几次都想一把捞起上司翻墙跑路,只担心此地高手太多,难以全身而退, 直到此刻才总算松了口气,发觉背上已然生了一层冷汗——朝轻岫跟之前的上官帮主不同, 动手打架的时候其实不多,但惊险刺激的程度却犹有过之。
果然能当一帮老大的都不是普通人。
此时此刻,应律声等人也收回了投在朝轻岫身上的注意力,彼此沉默下来。
朝轻岫心中升起一种感觉,依照现在的情况看,对方不是真的怀疑自己与颜开先,纯粹只是流程需要,才把所有可疑份子都给喊到了此处,当着众人面问话。
至于北臷那边,刚刚选择对她发难,多少是有点想要杀鸡儆猴,刻意为难的意思在。
她猜得不错,北臷使团喊朝轻岫过来,主要原因的确是习惯性找事,并想借机打击重明书院的气势。
不过瞧着北臷人再不肯往朝轻岫这边看的模样,大约是觉得喊她过来不算什么好主意,尤其是伯里扬,约莫已然明白了应该与人为善的道理。
望月台上首方向,方才出言打圆场的人正是寿州通判的义弟陆月楼,他曾在书院中就读,如今身上早就带了散官的品秩,极偶尔才回到重明书院内旁听,这次也就受到义姐的派遣,过来充当官府的代表。
除了书院教学、北臷使团、六扇门还有以陆月楼为代表的官府中人外,其他都是院中的学生,包括阔别许久的徐非曲,她早就看到朝轻岫两人,此刻目中闪过一丝惊异之色,面上却是分毫不露。
不过那些学生里,最值得注意的并非徐非曲,而是另一位大约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她一直站在应律声背后,全程静若古木,所以朝轻岫第一时间竟然未能留意到,等仔细去观察的时候,才察觉到此人气息绵长,居然有着极为出色的内功修为。
应律声向唐驰光道:“伍大人,唐大人,如今人都到齐了,就请询问罢。”
唐驰光点了下头,伍识道也点头,然后却看向陆月楼,道:“陆公子,韦通判托你过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陆月楼并不插手,只谦逊道:“通判不过喊我来旁听,至于查案等事,当然由六扇门主张。”
伍识道转过头来,想说什么,却是欲言又止,对唐驰光道:“老唐,还是你来问。”
唐驰光看上去倒是很习惯这种彼此交流一圈,最后还是把锅甩回到自己头上的模样,当即应了一声,又把之前阮时风问过的问题在众人面前重新提了一遍。
朝轻岫两人的回答也与之前没什么不同。
她在说到“真要是自己所为,不会故意进入书院”时,北臷那边似乎有话想说,不过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唐驰光点了点头,道:“依下官所见,若说昨日之事与这二位相关,只怕无法服众。”
作为问悲门代表的李归弦跟着道:“在下也是如此想的。”
一位北臷人抗议:“只问这几句话就算么,足下当日询问我们,也不止这些。”
唐驰光斟酌道:“除却道理上大有说不通之处外,还有一点——朝姑娘武功虽好,想要瞬息之间击杀库房守卫,只怕还有些困难。”
朝轻岫有些好奇,于是问了一声:“那位库房守卫是如何身亡的?”
她并没有指定询问对象,听到这句话,阮时风跟李归弦都想回答,然而就在两人准备开口时,徐非曲的声音已经传来:
“据说是心脉断裂后呕血而亡,而且身上没有其余伤痕。”
这件事不是秘密,就算旁边的教学们觉得徐非曲不该擅自发言,看在她成绩出色的份上,也会加以维护,徐非曲说完后,还用余光扫了阮、李两人一眼。
她有些好奇,那两人一个出身六扇门,一个则是武林高手,为什么会是一副跟朝大夫颇为熟悉的模样。
朝轻岫点头。
自己练武的时间还不到半年,与颜开先等人相比差得还远,在座好手不少,所以一见她呼吸步伐,立刻就排除了她的嫌疑。
上首之人又谈论了几句,北臷使团中的一人用一种压抑着兴奋的语气道:“既然不是这两位,只能是师姑娘了。
“此事发生在重明书院之内,我们自然不会怀疑应山长跟问悲门,看守们的嫌疑又早被排除,剩下所有人中,唯独她晓得库房所在,又知道那件东西被交托到书院当中,昨晚更是无人可证明在什么地方。”
朝轻岫看见,被称之为“师姑娘”的正是站在应律声身边的那位身怀武功的学生,她想到之前在告示上看到的名单,猜测对方多半就是传说中的师思玄。
唐驰光立刻反驳:“尊驾昨日的行踪,难道就有人可以证明?”
阿拔高泰语带讥诮:“我等都是外人,如何会晓得库房位置。”
李归弦忽然道:“今日一早,在下接到门中传信。”看向阿拔高泰,“听说北臷阿拔一族,擅制异香,当日寄存的又是形如五灵丹的药丸……”
他显然是在暗示,阿拔高泰可能在药丸里加了点东西。
阿拔高泰盯了李归弦片刻,然后才微微笑道:“并非是形如五灵丹的药丸,那就是五灵丹,我等信任书院,才将宝物托付,不料一朝失窃,实在令人失望至极。”
朝轻岫穿越后,除了武功之外,了解最多的就是医道方面的知识,也曾经在书上看到过五灵丹的名字,知道这是北臷那边传来的珍贵丹药,对修炼内功之人很有好处,可惜市面上流通很少,只一枚便价值千金。
听李归弦的话,旁人也能猜到他的言下之意——北臷那些人多半是在丹药中藏了只有他们自己能够分辨出来的异香,事后顺着香气找到了库房所在,随后杀人取货。
这个推测在逻辑上能够说得通。
然而还是那个问题:李归弦等人手中并没有证据,况且朝中孙相一党一直在坚持不懈地拉偏架,皇帝本人又善于听从孙相一党的意见,此事落到最后,多半会无疾而终。
陆月楼忽然道:“听说这位师姑娘是贝藏居的弟子,前来重明书院内读书……”一语未尽,又道,“贝藏居是武林大派,若是不能尽快解释清楚,只怕会引起江湖纷争。”
伍识道跟着道:“师君身具嫌疑,纵然是书院学生,咱们也不好额外宽纵。”
他话刚说完,座中不少人就暗暗皱眉,然而伍识道乃是六扇门的“御前捕头”之一,与不少势力有干系,一旦下定决心,旁人怕是很难撼动,至于应律声,她又是师思玄的老师,一向关爱这位学生,要是强行维护,只怕旁人心中不服。
朝轻岫听了一会,明白自己只是开胃前菜,北臷人真正的目的,是将黑锅甩到师思玄头上。
东西失窃已经非常倒霉,要是还因此导致武林势力间的冲突,就是倒霉double。
一念至此,朝轻岫便摇头道:“书院中的意外并非师姑娘所为。”
朝轻岫说话声音并不响亮,然而此刻望月台上正好无人言语,于是众人都清楚听到了她的声音。
北臷那边本来已经下定决心不去理会朝轻岫,毕竟对付一位过来凑嫌疑人数的路人,犯不上让高手下场,而一般的使团成员又很难在朝轻岫手上讨到便宜——伯里扬便是前车之鉴。
然而他们不清楚,有些人并非不去挑衅,就会选择保持安静。
比如朝轻岫。
听到方才的话,纵然再有心忽视朝轻岫的存在,北臷使团也不得不做出些反应。
阿拔高泰质疑:“尊驾为何如此断言,难道事发当时,师姑娘正与尊驾待在一处?”
无数目光因为他的话语击中在了朝轻岫身上。
作为赶在意外发生前抵达的外客,她本就引人怀疑,此刻出口替师思玄分说,更是将旁人的怀疑加深了一倍不止。
颜开先倒很冷静。
虽说凭望月台上之人的武功,她并不建议帮主与对方力拼,但若只是分说案情的话,她对帮主有着绝对的信心。
朝轻岫语音淡淡:“此事其实并不难解。”
听到她的话,不止北臷使团,望月台上其他人也都微妙地沉默了一瞬,只是阿拔高泰等人沉默得格外不快乐。
朝轻岫:“方才我曾打听过,库中失窃之物近期是否要被转移到他处。”
阮时风与华沅淮两人心头一跳,坐在上首之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陆月楼笑道:“应该是没这么一回事。”
朝轻岫:“我在布告栏上看到三次师姑娘的名字,考试每月一回,所以她至少在书院内待了三个月了,十分了解院中情况,或许有机会探知库房所在。”说到这里,她又看向北臷使团,“然而库中东西不会被带走,足下却不会长久逗留,倘若师姑娘当真有意为之,那等外人都走了,防护撤去,她再动手,岂非更容易一些。
“而且不止是师姑娘,对于书院中的人来说,除非失窃之物即将被转移到旁的地方,否则都不必急着在此时动手。”
“……”
一阵沉默之后,北臷使团中人勉强道:“或许、或许是她一时没想明白,才选错了动手时机。”
朝轻岫善意提醒:“据我所知,师姑娘已经连着数次考入书院五甲之列。”
虽然成绩无法决定一切,不过看师思玄的模样,显然不像是个毛躁莽撞之人。
第40章
朝轻岫的话很有说服力, 不过这对北臷使团来说却不算好事。
毕竟排除掉没有作案能力的朝轻岫两人,再排除掉书院那一方的人,全场就剩他们嫌疑最重。
在此之前,阿拔长合一直在兄长身后静静坐着, 此刻伸手拉一拉阿拔高泰的袖子, 在对方耳边低语了两句。
阿拔高泰微微点头, 随后向众人转述妹妹的话:“尊驾言之有误,师姑娘纵然选在此时出手, 也并不碍事。”
话音刚落, 果然看到望月台靠外的一座上那白袍少年人侧首望来, 目光深深,仿佛两痕出鞘的霜刃。
朝轻岫双目注视阿拔长合片刻,随后才问:“那不知足下有何见教?”
阿拔高泰继续转述:“若是平日发现库房中的物品失窃, 查案者多半会怀疑知晓内情之人, 师姑娘身为山长爱徒,又是江湖高手, 趁着外人过来时候浑水摸鱼, 反而便于推卸罪责。”又道,“她清楚书院情况,夜间找借口去库房巡视, 守卫见是熟人, 未必会格外提防, 师姑娘再趁机下手,不会留下半分痕迹,不过就算师姑娘不趁机暗算, 凭她的武功,一招之内击毙守卫也毫不为难。”
这段发言虽然来自北臷使团, 却也不能说没有道理,特别是江湖上尔虞我诈的事情从来不少,望月台上立刻有人心思动摇,怀疑莫非当真是师思玄偷偷下了黑手,事后还想栽赃嫁祸。
朝轻岫依旧摇头,缓缓道:“阁下所言不通——除了原来就放在库房中的东西失踪外,北臷的五灵丹同样消失不见,如果真是书院中人下的手,目的又是将罪责推到外人头上,那为什么还要将五灵丹带走,让人觉得北臷同样是受害的一方?”
“……”
大夏的小说业不算发达,本地人基本没经历过推理小说的洗礼,所以在听到朝轻岫的话后,不少听众立刻又将心偏到了“师思玄无辜”的那一边。
阿拔高泰:“或者……或者那人同样想要五灵丹,离开的时候才不得不将丹药一齐带走,毕竟事情发生后,库房一定戒严,就算我们本来不打算拿走五灵丹,事后也一定非要将丹药重新存放不可,所以那人才一口气将两样东西全部带走。”
望月台上之人看看朝轻岫,又看看北臷使团,被双方的言语交锋扰乱了思绪,决定暂时不站队,
朝轻岫继续否决:“五灵丹虽然珍贵,却只是少有流通,而非完全不在市面上流通,所以即使价格贵重也不要紧——一位能够瞬息击杀库房守卫的武林高手,要真肯翻墙越户,千金之资也算不上多难到手。”
阿拔高泰:“这样慢慢积攒,不知得攒到何年何月。”
朝轻岫:“此人连重明书院的库房都能如履平地,攒些金钱怎会需要太久,足下说笑了。”
阿拔高泰盯着朝轻岫,一时未曾言语。
一位六扇门捕头低声:“唐大人觉得如何?”
唐驰光摇头:“倒是并未听出有什么不对。”然后看向伍识道,询问,“伍大人怎么看?”
她与伍识道的势力偏向并不相同,却不得不一同主理此案,甚至后者因为有朝中要员撑腰,还高过自己半阶,所以不得不常与伍识道通气。
伍识道没有回话,一副沉吟之色——他是孙相派来六扇门的,主要负责人员管理,大部分时候只需打探情报,笼络人心,适时再按照上面的要求,拉一拉偏架,平常很少掺和到破案工作当中,跟朝轻岫比推理,显然有点强他所难,如今连专业处理这些事的唐驰光都觉得无甚毛病,他自然更难找出破绽。
当然伍识道并不清楚,在他眼中专业能力过硬的唐驰光,此刻心中同样十分佩服朝轻岫,毕竟六扇门中的捕快主要是实地调查派,跟朝轻岫并非处于同一条赛道上。
再朝轻岫与阿拔高泰的争执占得上风后,师思玄忽然上前一步,向应律声垂首长揖:“学生愿意接受调查。”
其实朝轻岫基本已经摘清楚了师思玄的嫌疑,其他人不料她会忽然如此表态。
师思玄并非只是书院中的一个成绩好点的普通学生,更是江南本地武林大派的优秀弟子,其人安危同样牵扯甚广。
陆月楼依旧是那副谁也不得罪的谦和之态,神色间还带着三分关切:“师姑娘是贝藏居高足,又是何必……”
师思玄不等陆月楼说完,便道:“事关重大,书院中人人都有嫌疑,哪怕是看起来绝无机会动手之人,也需一视同仁接受调查。”
说到这里,旁人心中都明白过来,师思玄这么做,显然是冲着北臷使团来的,她自己接受调查,那样一来,即使书院再次调查北臷使团,旁人也不能说应律声处事不公。
应律声声援学生:“不错。”然后道,“事关重大,请恕我等不能再尽待客之道,凡是书院中人,都需细查其随身行装。”
她说话之时,目光在六扇门、陆月楼还有北臷使团众人的面上一一扫过。
陆月楼面色一凝,随即恢复如常,摊手:“陆某如今身在书院,我自己当然是客随主便。”
他并没有反对应律声的意见,却只说他个人,只字不提不提北臷那边是否要一样听话。
唐驰光面带忧色,果然,在听到应律声的话后,北臷使团的人纷纷起身抗议。
阿拔高泰轻轻抬手,他威严甚重,下属看见这一幕后立即噤声,刹那间,全场静的针落可闻。
这位千里而来的北臷使臣注视着应律声,眉宇间的神色堪称波平如镜:“应山长定要如此?”
应律声同样面无表情:“定要如此。”
她没有多余解释,旁人反而不好争辩。
阿拔高泰提醒:“我等乃是北臷使臣。”
应律声:“足下当日驾临书院时,曾说使臣之责早在数月前就已被履行,此次只是作为北臷一介文士前来,有意与大夏俊彦切磋。”看着对面的北臷年轻人,缓缓道,“言犹在耳。”
阿拔高泰默然片刻,道:“我等离家已久,此事之后便要告辞。”
唐驰光立刻看向伍识道,或许是下属的目光过于明显,伍识道不得不开口:“嗯……可是书院之事还未了结,尊驾难道一定要走?”
阿拔高泰扬声:“在下不过是外人,重明书院自家事宜,又与外人何干?”随后对应律声道,“如今人为刀俎,应山长一定要搜,那也只得由你,可搜完之后,咱们就要告辞走人。”
说完后,也不等应律声回答,他直接站起身,带着妹妹跟下属退席。
应律声又坐了片刻,转首对六扇门那边道:“接下来,就有劳伍、唐两位主持搜查之事。”
唐驰光:“唐某必然尽力。”
伍识道则道:“应山长吉人天相,纵然一时有事,事后也会逢凶化吉,今次的案子么,想来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应律声微微点头,朝着其他人一摆手,望月台上的师生们纷纷散去。
朝轻岫没急着起身,颜开先则从始至终都一直老实坐在帮主身后,不断估量直接跑路的可行性高低。
颜开先瞧了眼自家帮主,觉得对方眉眼间大有深思之色,便低声询问:“帮主,咱们不走么?”
朝轻岫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换了个话题:“颜姊姊,其实方才我反驳北臷人的话里有一个大破绽,可惜他们没有发现。”
颜开先闻言认真回想了下方才场景,试图找出破绽在何处。
可能是因为滤镜太深,又多次见识过帮主破案的英姿,颜开先越想,反而越觉得自己帮主言之有理,最后不得不开口询问:“不知是何破绽?”
朝轻岫解释:“守卫死后,库房大门呈现开启状态,那么偷走书院物品的人,跟偷走五灵丹的人未必是同一位。”
颜开先:“……帮主是觉得,师姑娘亦有可疑之处?”若是两样物品当真被两个不同的人拿走,那么北臷那边的栽赃陷害说便可以成立。
朝轻岫笑:“自然不觉得。”又道,“不过要是北臷人如此反驳,我倒可以趁机问问库中还有什么藏品……”
她出言驳斥北臷人,一面是习惯性维护己方,以免也是因为好奇案件详情。
可惜阮时风身在六扇门中,必须遵守朝廷法度,不能将细节告知于朝轻岫。
望月台上其他人散得差不多之后,应律声远远看了正在跟下属交谈的朝轻岫一眼,低头对身边的学生说了些什么便起身走了。
徐非曲则走到朝轻岫面前,对她们道:“朝大夫,还有这位姊姊,山长请二位过去一趟。”
甚为山长,应律声在书院中有单独的书房,徐非曲带着人往书院深处走,忽然道:“朝大夫怎么会到寿州来?”
朝轻岫实言相告:“我出门押送镖物,正巧路过。”
徐非曲觉得朝轻岫有些倒霉,正常看病或者正常外出保镖时都能遇见意外事件,不过也有可能是如今本就正值多事之秋,去哪里都难得清静。
朝轻岫的想法却与徐非曲不同,她毕竟有个侦探系统在身上,跟其他许多同行相比,她觉得自己日子过得还是挺安宁清静的,就算出门在外,平均一天下来也碰不到一个案子,跟那些真正的名侦探不一样。
重明书院伫立于此已有百年之久,墙上檐下都有岁月留下的痕迹,有些花纹古朴已渐渐磨平,朝轻岫走在这里,能听到远近鸟声。
毕竟是曾经的病人,朝轻岫顺便做了下治疗后的回访:“你到书院之后,可有再犯过头疾。”
徐非曲回答:“已经大好了,就算偶尔有些不适,将药方拿出来熬上一剂,再好好睡一觉,就能无事。重明书院与其它官学不同,院中还有人教授内家拳法,我每日早起晨练,一日比一日更觉清爽。”
朝轻岫:“你聪明颖悟,学什么都不会费力,无论身在庙堂,还是身在江湖,都必然能平步青云。”
徐非曲却是摇头:“我早先为头疾所困,觉得自己纵然读书也无法考取功名,一直甚为灰心,可如今病情好转,又来了寿州,心下反倒更觉沉重。”
北臷使团能够跑到陪都,可见朝廷因为战事连年不利,已然颇为软弱。皇帝本人更是只顾自己安乐,不肯思考大夏的将来如何。
徐非曲盼着能够考取功名,然而她就算现在入朝,想要做到能扭转乾坤的职位,还不知需要多少年光景。
岁月匆匆,时不我待。
她每每想到此事,就觉得心中无限怅然。
能一举考入书院五甲,徐非曲天资之高不必多说,平日里也必定勤勉读书才能有现在的成就,应律声私下更是有过评价,认为只要徐非曲有意,再打磨两年,必然能够高中。
然而高中又能如何?
今日望月台上官吏颇多,应律声只是区区一介山长,论品级还未必高过阮时风,旁人如此顾忌,自然不是顾忌她教书育人的本事,而是顾忌应律声学自八苦师太那一身武功。
一路将朝轻岫送到山长所在院子中后,徐非曲刚预备告退,就听到应律声出声唤道:“你也留下。”
徐非曲怔了下,应声:“是。”
在朝轻岫与颜开先过来前,师思玄等人已经立在院中,此刻见两人抵达,李归弦随即携剑起身,他走到朝轻岫身边时,向后者点了点头,随后站至廊下,充当门外守卫。
此刻太阳已经略略西移,几点细碎的阳光照在朝轻岫的发鬓上,她白色的外袍上仿佛还残留着一点日光的余温。
应律声看着从门外走进的两人,站在后面的那位她有些印象,似乎是叫“开/山刀”,至于走在前面的那位半大的年轻人,她于今日之前却从未听闻过,不知是哪门哪派的武林新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