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朝轻岫的眉目间有着与她此刻年纪不相符的笃定与从容, 应律声注视着立在面前的人,觉得对方不似纯然的布衣草莽之辈,又回想了下望月台上的场景,心中浮起一个猜测, 对方或许跟六扇门有关联。
江湖人会进入六扇门, 而六扇门内的人, 或许也会流落江湖。
应律声:“请问足下可是威定公司徒老大人门下?”
朝轻岫:“久仰大名,可惜未曾有幸拜见。”
对方只说不是司徒大人门下, 却没顺势提及自己的出身, 显然是不想多言的缘故。
应律声注目片刻, 道:“我久居永宁,平日少与天下豪杰相见,竟不知南地何时出了朝姑娘这样的人才。”又道, “今日贸然相邀, 姑娘必然知道应某所为何事?”
朝轻岫目光一动,道:“初来乍到, 岂敢越俎代庖。”
应律声闻言不由一笑。
对方言辞客气, 话语里却分明透出十二分胆略——朝轻岫自信必是委她重任,所以才会说那句“越俎代庖”。
应律声:“姑娘有把握吗?”
朝轻岫:“未知详情,尚且不好说。”
房内交谈的声音并不响亮, 对于外面的内家高手而言, 却算清晰可闻。
李归弦想, 朝轻岫虽然不知道详情,不过在她之前已经有不少人了解案件的经过,却迄今为止一直没提出合理的解决办法。纵然如此, 朝轻岫亦毫不胆怯,并不觉得连六扇门中老手都无法破局, 自己也一定束手无策。
那是何等的少年自负之气!
怪道连“开/山刀”那样的成名人物也肯跟随在侧,果然有令人心折的气概。
应律声再度沉默,过了许久,终于开口:“接下来,我便将事情详详细细告知姑娘。”然后道,“库房内失窃之物,其实就是房州一带的兵力布防图。”
朝轻岫神色微动。
她穿越时日已经不浅,对这个世界已经有了些基本的了解。
当今国号为夏,皇帝姓殷,都城名为定康,而房州恰好就在大夏与北臷的交界处。
应律声:“布防图以异蚕丝线所制,外壳以蜡封锁,藏在一尊紫檀木雕像的左目之中。”
桌上放了茶壶,朝轻岫刚刚给自己倒了一杯,正欲饮茶,此刻动作忽然停下,抬眼看向应律声,音色如切金断玉:“当真不能将之围杀于此?”
应律声:“失窃之时是夜半。”
她声音平稳——应律声明显已经考虑过这个做法。
毕竟没有在事发时就察觉到不对,等到天明,布防图或许已经悄悄被送走,如此一来,就算应律声将北臷使团斩杀当场,也未必能够有用,只是送给旁人一个开战的借口。
朝轻岫垂目沉思片刻:“既然如此,可否带我去现场一观?”又道,“如果事涉机密,我可以蒙眼入内。”
应律声摇头:“库房位置已然泄露,多让几个人知道也不算什么。”对徐非曲道,“你带朝姑娘去瞧瞧。”
朝轻岫微一扬眉,转向徐非曲:“你知道库房所在?”
徐非曲:“我本月月初前来之书院时,曾意外误入。”
朝轻岫一笑——在侦探作品中,徐非曲这句话一出口,就代表着本次事件中嫌疑人数量直接加一。
她算过日期,随后赞了一句:“你月初才到书院中报道,直接遇上月考,然后一举考入了五甲之列,当真十分了得。”
徐非曲欠欠身,以示不敢当,随后转身,带着朝轻岫往库房走。
山长的书房距离库房入口不算远,徐非曲带着朝轻岫在书院内七拐八拐,走到了一个地窖附近。
因为书院的主体建筑中包含了许多木质材料,加上占地面积大,建了许多地窖,一些杂物就被放到了其中,徐非曲进入的这一间,里面就储存了不少蜡烛干草等物,在靠墙的位置上,还放了些木柜。
徐非曲:“我当时刚进书院,不熟悉道路,摔了一跤后跌了进来,恰好碰见里面的人开门,所以才知道了一些情况。”
也正因此,徐非曲才跟应律声迅速熟悉了起来——作为山长,应律声不止需要关注书院内有潜力的学生,也得关注书院内了解了重要秘密的学生。
朝轻岫在地窖中左右环顾,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徐非曲是看到入口被打开,才知道此地与书院库房连通,在此之前,她甚至都不晓得院中还设立了如此隐秘的所在。
然而潜入库房中的贼人确成功窃走了物品,也就是说,库房可以从外面打开。
朝轻岫四处走了一遍,看看这个,瞧瞧那个,似乎是想将开门的机关找出。
地窖面积不算大,堆放的又都是许久不用的杂物,朝轻岫但凡凑近,都会带起一阵灰尘。
她此刻很是怀念口罩。
朝轻岫穿的是白袍,而周围灰尘又实在太多,见到这一幕,徐非曲便委婉劝说了一句:“此处库房的机关不算隐秘,只是不知底细之人,多半想不到……”
话音方落,就看到朝轻岫走到木柜前,伸手握住柜子的把手,试着把其中的抽屉往里面推。
下一刻,嘎吱嘎吱的声音响起,墙上豁然洞开了一个可以容人通过的暗门,暗门开合出处正好与石砖的砖缝重叠,而且门扉厚实,确实不易察觉。
朝轻岫回首向徐非曲一笑:“多谢你提醒。”
徐非曲:“……”
她觉得自己方才那几句话,其实够不上提示,奈何自从穿越之后,朝轻岫已经逐渐习惯用解密的视角看待周围的一切……
徐非曲想,她能一举考入书院五甲,当然不会是愚钝之辈。
然而不愚钝与不愚钝之间,同样存在巨大的差异。
朝轻岫顺口解释了一句:“地窖中到处都是落灰,我刚刚查看过,那些灰不是黏在地上的,所以开门的机括不会是在那些地方,所以就只剩柜子值得一查,而把抽屉拉出来又显得太直白,不算难以想到。”又道,“既然我能猜到,换了江湖上那些擅长机关之术的好手,一样能够猜到。”
此刻库房内正有人驻守,徐非曲走上去给对方看了山长批示的字条,守卫确认过后,才将通道让开。
朝轻岫在旁注视着这一幕。
守卫见到来人时不会立刻发难,那么当夜潜入之人,很可能也是假装有急事,借着拿字条给对方查看的机会,走过去将人一举击杀。当然,要是潜入之人武功高深一些,连前面的伪装步骤都可以不用,在入口开启之时,便能鬼魅般闪入其中,随后一掌按碎守卫心脏。
库房中的气味不算沉闷,应该是做了通风口,墙壁上嵌着一盏昏惨惨的油灯,显得有些慑人。
守卫:“除了尸体被移走外,其余情景都与当日事发时一般,二位可以随意查看。”
朝轻岫低头,地上的血早已干了,变成了近乎于黑的颜色,走道正中位置,散落着一个被砍得七零八落的猿猴木雕。
木雕的眼眶处,是两个比龙眼略大的空洞,而木雕附近的木架,也都被刀劈得乱七八糟,许多物品都因此掉落在地上。
自从地图失窃之后,库房还未曾被收拾过,尽可能保证了现场的完整。
朝轻岫看见一枚金子打造的镇纸滚落在地,边沿处已经摔扁。
“除了那两样东西之外,还少了什么没有?”
守卫摇头:“没有。”
朝轻岫颔首。
库房内不乏贵重物品,当日的窃贼却全部弃之不顾,如此一来,显然不是为了求财。
守卫看朝轻岫调查时的仔细模样,又拿了本物品登记册过来。
朝轻岫接过,她粗略一翻,发现藏着地图的木雕是一个半月之前存入库中的,五灵丹则是近期最后一样存入库房中的物品——
“四月十二日存入金锭二十五斤
“四月二十日存入紫檀木猴雕像一尊
“四月三十日存入宝剑青虹一柄
“五月一日存入万用丹一瓶
“五月三日取出绢制古书《内丹经》一部
“五月七日存入绢制古书《内丹经》一部
“五月十五日存入五灵丹一瓶”。
每条记录除了时间,还详细标明了存放的货架。
朝轻岫与颜开先是二十四日抵达的重明书院,此刻是五月二十六日下午,二东西失窃是二十五日凌晨。
她按照登记册上的记录,找到了原先五灵丹的所在。
架子上是空的。
朝轻岫从袖子内翻出一枚长针,粘了一点木架上面的灰尘,凑到鼻尖辨别。
徐非曲留意到这一幕,心中并不觉得奇怪。
虽然朝轻岫一直说自己不是大夫,而且只是略翻过几页医书,然而只看她平日举止中流露出的熟练与自信,就显然是一派名医风范。
朝轻岫不清楚身边人的心理活动——自从进入书院开始,她一直将《药脉医略》装备在技能槽上。
这本书乃是周老大夫的心血之作,上面还记录了一些连书写者本人都未曾吃透的内容,可以说,保持着装备书籍状态的朝轻岫,在理论知识上被拔高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朝轻岫凝视着长针针尖,迅速得出了一个结论。
灰尘中除了丹药的气味,还有一种名叫“不审”的异香的存在。
不审的香气非常特殊,就算没有药香作为遮掩,一样淡得几乎无法闻到,优点是可以在空气中留存相当长的时间。
到了这一步,基本可以判定,如果是北臷使团中人动的手,那他们确实是依靠香气进行的定位,而且未必是今日才进行的定位,很可能是存入当日就知道了库房的位置,只是一直按兵不动,探查库房的开门方式,等到条件成熟,库中防备松懈,才选择骤然发难。
朝轻岫:“请问一下,当日重明书院为何会同意北臷之人将五灵丹存入库房?”
在她看来,这种行为就跟文艺作品中的名侦探非要跑到某个只有一条非常容易摧毁得道路的山野别墅中聚会一样。
徐非曲:“山长有些难以推脱的应酬,无法日日都待在书院之中,等她出门时,北臷人再提请求,旁人就难以拒绝。”
毕竟书院中的其他教学纵然有文武双全之辈,也远没有文武双全到应律声的份上。
而且在将五灵丹存入库房中后,北臷使团也没有立刻发作,慢慢的,大夏这边的守备也就松懈了起来。
朝轻岫:“依照我的判断,那些五灵丹中掺了些‘不审’香,若有熟悉香料的人在,大抵能够因此找出库房入口。”又道,“此地已经看过,咱们这就去回禀应山长。”
*
书房内。
在听说了朝轻岫的判断后,应律声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朝轻岫很明白,在这个案件中,即使猜到作案人是谁,也无法解决根本问题。
应律声忽然道:“图纸来此是隐秘之事,木雕原本被放在我的私库当中,只是那一日忽觉异样,才将之移到了书院的库房里面。”
朝轻岫心中微动,旋即道:“山长可否详谈异样之处?”
应律声:“其实就是上个月初七琼台宴时,我察觉到私库外有人放火,立时前去库房查看木雕,发现地图并未失窃,再去追贼,可惜那人轻功只是略逊于我,耽误片刻后,最终无功而返。”
听到山长的话,徐非曲露出一丝惊愕与思忖之色。
朝轻岫直接询问:“徐君,你是否想到了什么?”
徐非曲摇头:“并未想到什么,只是听说有人在山长私库中放火,有些讶异。”
朝轻岫微笑:“你入学的晚,难怪不曾听同学提起此事。”
徐非曲:“书院五甲并不对旁人提起琼台宴上事,若是有同学心生好奇,需得靠自己本事考上去瞧瞧。”
第42章
朝轻岫问:“其实我有一事不解, 布防图事关重大,为何要存放到书院当中?”
虽说校园乃是文艺作品内的兵家必争之地,不过武侠世界里应该不存在高中生拯救世界的套路……
应律声:“布防图原本藏在京畿那里,因为北臷使团到来的缘故, 才被分到它处存放。当初阿拔高泰那些人之所以留在定康迟迟不走, 就是因为想要多多探听大夏的情况。”
对方的话语里非常鲜明地透出了一个意思, 那就是定康并不安全,大夏朝廷中极可能有要紧人物与之私下勾连。
至于重明书院, 因为安保等级高, 加上一般人也想不到将布防图存入书院这样的操作, 所以才被选为了临时保管地。
朝轻岫沉吟片刻,又道:“既然足下的私库曾经出过意外,现在我能否过去看看?”
“好。”应律声答应下来, 又道, “此刻天色已晚,二位要不要先用饭?”
朝轻岫略不在意:“回来再吃也一样。”
对习武之人而言, 忙起来少吃一顿不算问题, 而作为预备役的名侦探,在调查案件面前忽略饮食也是常见情况。
应律声作为山长的宅邸与书院主题建筑是连在一块的,每次月考的前五名都回来此参加琼台宴。三月之前, 应律声特地将宅邸重新修缮了一番, 腾出了一间库房, 专门用来存放自己的收藏,之前举办琼台宴的时候,她还带着学生进来参观过。
库房的位置距离琼台不远, 朝轻岫带了应律声给批的条子和库房钥匙,守卫验过后, 痛快放行。
守卫让开了第一道门,朝轻岫走进去后,发现门后还有石门,她将那些暗沉沉的门一层层推开时,感到凉意袭来,登时有种站到了纷争之外的错觉。
整个库房内都披落着一种冷冷的色调,应律声没在库房内摆放货架,也犯不着摆货架——被存放在此地的,是大大小小的各类石碑。
库房内没有半点金银玉器,然而单以价格论,眼前的石碑只怕比金银还要更加贵重许多。
朝轻岫安静注视着库房内的情景,许久都没有说话。
从见到应律声开始,颜开先就一直跟在帮主身后护卫她的安全,她算是有些了解朝轻岫,此刻心中忽然生出一个模糊的、令人不敢置信的念头。
好像帮主来这里并非是为了调查什么,而是为了验证什么。
朝轻岫转过身,向颜开先笑道:“已经都看过了,咱们这便走罢?”又道,“你可有什么想瞧的么?”
颜开先:“……属下不必。”随后忍不住道,“不知帮主可有想法?”
朝轻岫扬了扬眉,微微翘起唇角:“你难得如此好奇。”
颜开先面上像是覆了一层阴霾:“肃卫军镇守房州,与北臷人连年交战,若是布防图失窃,只怕……”
她没将话说完,但并不妨碍朝轻岫理解她的意思。
寿州位于江南,而房州则在大夏北部,相隔遥遥,然而若是房州出事,其余地方就更难保不会有兵祸之忧了。
朝轻岫能察觉到颜开先此刻情绪不佳,也就多交代了一句:“依我此刻所想,这一局的胜负犹在五五之间,并非全然无法挽回。”
虽说只是“五五之间”,颜开先在听到帮主的话后,依旧有种心神微定的感觉。
颜开先本来以为,随着布防图的消失,房州的机密定然早就泄露。然而朝轻岫既然说事情尚有挽回的余地,她就愿意相信。
朝轻岫从应律声的私库内缓缓步出,守卫一言不发地关上了门。
此时夜色已浓,弦月升空,朝轻岫仰首看着天幕,忽然道:“其实琼台的月色一样很不错啊。”
*
回到书院后,应律声已不在书房之内,只有师思玄一人正在整理书册。
朝轻岫很是好奇这位出身武林名门,又次次考入五甲的师姑娘,之前便准备好,若有机会的话就跟对方了解一下情况,此刻自然开口:“师姑娘,在下有事相询。”
师思玄停下手中动作,深深看了她一眼:“请说。”
朝轻岫:“先问些私事——琼台宴上的饭食滋味如何?”
在朝轻岫的印象里,饮食是很适合打开局面的交流内容,适合用来拉进关系。
奈何今日却碰了壁。
师思玄沉吟:“我们并不论及琼台宴上事。”
朝轻岫扬眉:“对书院外的人也不谈论?”
师思玄微一欠身:“身在书院,难免有些执拗的脾气,还请姑娘见谅。”
朝轻岫点点头,算是跳过了方才的话题:“你看徐非曲学问怎样?”
师思玄想了想,认真回答:“她读书刻苦,而且极有天分,深受老师青睐。”
朝轻岫:“那她与同学关系如何?”
师思玄叹了口气:“这是徐君私事,姑娘若是关心,可以直接去问她。不过书院学生平日间少有矛盾,偶尔争执,也多是因为学问或者政见不合,并不会因为与谁不熟悉,或者旁人成绩太好,就欺凌对方。”
朝轻岫颔首,似乎放心了一些,然而就在下一刻,她忽然抬起眼,直直看向师思玄,目中闪过一抹无法遮掩的锐意:“再问公事——师姑娘,你是否知晓布防图存于书院之中。”
师思玄早有准备,此刻神色依旧平静:“知道。”
朝轻岫:“何时?”
师思玄:“一直。”
朝轻岫笑了下:“也知道东西藏在哪?”
师思玄:“知道。”
或许是因为目力出众的缘故,纵然暮色已至,月上梢头,师思玄却没有点灯,两人相对而立,彼此都站在一片化不开的夜影里。过了一会,朝轻岫点了下头:“原来如此。”
她问完话后,竟然就这么带着颜开先直接离开,没有继续深问。
朝轻岫自从被喊去望月台后,就一直没有饮食,幸好重明书院内的食堂为了配合喜爱夜读的学生,会开到接近子时的时刻,她也就老实不客气地凑了过去,混在其他学生的队伍里,吃了顿滋味平平的简餐,接着就回房睡下。
虽然是羁旅在外,朝轻岫依旧睡得很沉,她一直睡到接近午时,才被外面的雨声唤醒。
山风吹得树叶婆娑摇晃,雨点打在石板上,留下一个个颜色略深的圆点,只过了顷刻功夫,地上的圆点迅速连绵成片,整座书院都被笼罩在了一片细密如麻的雨幕当中。
朝轻岫披上外袍坐至窗前,静静地注视着外面的雨势。
雨线仿佛一张大网,将地上的一些纷扰都网罗在了其中。
就在此刻,一阵脚步声传来,颜开先推门而入,快步走近,向朝轻岫禀报自己打探到的消息:“帮主,事情有变。”
朝轻岫回过头,问:“发生了什么?”
颜开先:“寿州知府带了公差过来,说要将应山长锁拿下狱,情况只怕不好。”
朝轻岫目光一动,接着问:“寿州知府?”
颜开先:“就是杨尚贤,他在朝中算是清流一脉,与孙相不大对付,但也不喜武林人士。此前对应山长所为就颇有微词,这次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听说了布防图丢失的事情,今日一早,就亲自上门来拿人,说要将应山长正法。”
应律声受托保管兵力布防图,如今图纸丢失,的确是无可推卸的大罪。
因为杨尚贤脾气执拗,对谁都不肯通融,事情刚刚发生之时,竟没人过去将消息报给他。
朝轻岫:“应山长现在怎样了?”
颜开先:“若是对方用强,应山长自然不惧,可她亦是朝廷命官,涉及法度,自会依律而行。师姑娘本想出手,却被应山长拦住。”摇摇头,“换了旁人或能活动,然而对面是杨尚贤,情况只怕不妙。这人当年曾派人拿下过江洋巨盗,事后也不知会武林盟,直接判了斩立决,至于江湖人,乃至于六扇门的人,但凡在寿州犯事被他察觉,无一不被严判。”
朝轻岫点点头:“倒是一位严吏。”又道,“他如此刚强,却稳稳坐住了知府的位置,是有什么依仗么?”
颜开先:“此人官声尚可,威定公派了自己门人随从护卫,保证他性命无忧。还有岑门主,他一向约束门人,不肯跟官府起冲突,真有外面的武林高手来寿州作恶,还会给予援手。”
岑照阙虽然武功高强,杀手也不会下到清流头上,甚至还常有忍耐之举。
朝轻岫望着外面的雨,忽然道:“颜姊,你可知道北臷使团那些人如何了?”
北臷使团昨天就说要走,奈何书院这边一直仔仔细细地搜捡行李,硬是将时间拖到了深夜,如今应律声被官府锁拿走人,其他人只怕拦不住他们。
而且杨尚贤身在官场,能拿下不愿抵抗的应律声,却多半没法拿下有孙相庇护的北臷之人。
受到帮主提醒,颜开先面色一凛,旋即拱手道:“属下这便过去打探一二。”
颜开先很有效率,却依旧迟了一步——应律声被带走后,北臷使团果然抓紧机会,毫不犹豫地离开了书院。
杨尚贤其实不想放人,可惜北臷使团早拿了孙相的手书,旁人实在不好硬留。
不过不幸中也有万幸,六扇门那边借口使团身份贵重,跟上去护送,甚至徐非曲等学生也直接牵了马匹出来,说是代书院护送对方,然后也不给北臷拒绝的机会,一路跟了上去——她昨晚就住在了书院侧门处,应律声被带走时,也耐着性子没去前面凑热闹,就怕北臷人趁机跑路,最后当真被她等到了人。
徐非曲心思颇细,出发前早就特地写好了手书,颜开先这才能迅速弄清楚之前发生了什么。
第43章
颜开先:“现在算来, 北臷使团应该已经走了一个时辰。早上书院中人都在关注应山长之事,到底被他们趁机溜走。”
朝轻岫将萤沉挂到腰带上。
天空上乌云翻涌,风越来越急,分明是初夏时节, 却吹出了一股料峭的寒意, 周围的雨声也越来越快, 越来越响。
朝轻岫仰起头,双目映着天地间的雨云, 忽然间一道青白色的电光划破云层, 她的眼睛也被照得亮了一瞬, 凭空生出了一丝刀锋出鞘般的锐意。下一刻,朝轻岫忽然侧身,向颜开先一点头:“咱们也过去。”
颜开先当即抱拳:“属下遵命!”
两人出门时, 雨已经下得有些大了, 朝轻岫随便找了个守卫,询问李归弦跟师思玄的下落。
守卫的神色神色难掩仓皇, 可见应律声被带走的事情给了他们极大的打击, 愣了一会才回答道:“师姑娘跟着山长走了,李少侠的话就在前面。”
朝轻岫颔首:“多谢。”
得到结果后,她一拉颜开先手臂, 白色衣袍忽的一闪, 两人同时纵身掠起, 叶子般落在面前的屋宇之上。
起、落,再起、再落,朝轻岫与颜开先连续越过数间屋宇, 轻飘飘停在了前院的空地之上。
透过雨幕,朝轻岫看到了熟悉的人影, 当即扬声道:“李兄请留步。”
李归弦神色似有茫然,他看着面前的大门,似乎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着离开。
毕竟此刻应律声已经被带走,布防图也失窃,作为问悲门驻守于此的高手,李归弦需要赶回门中,与其他人商量该怎样行事。
重明书院中已经没有需要他做的事。
就在此时,李归弦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呼唤声,对方明明白白喊住了他,李归弦于是站定脚步,转过身,向来人一点头:“朝姑娘。”
朝轻岫也不废话,开门见山地询问:“若要与使团中人动手,李兄能有几分把握。”
李归弦面上一直没什么表情,听到朝轻岫的问话,双眉间才像是浮现出了一丝昂扬之色:“使团中无人是我对手。”
朝轻岫态度干脆:“既然如此,就请李兄随我走一趟,在下有事托付。”
李归弦并未询问朝轻岫要自己做什么,在方才的一刹那,他好像又回到了当日与朋友们一起在江湖中拼搏的日子,握着剑的手紧了一紧——在短暂的失去了方向后,有人及时给了他一个新的目标,他便毫不犹豫地直接向着新的目标而行。
颜开先已经牵来三匹马。
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打落下来,此刻的雨已经不像雨,而像是一颗颗石头,从天空毫不留情地砸下来,砸在地上、屋檐上,还有人的衣服上。
三人戴上箬笠,直接纵马驰出了书院大门。
今日的雨比往日更大,路上马蹄印也比往日更难辨别,幸而徐非曲早有准备,她将带着的方帕扯成碎布,悄悄挂在沿途的枝条上,万一后面还有人想过来,跟着记号就能追上。
道边的林子里正停着一匹马,马上的人喊道:“是书院的人吗?”
李归弦低声:“那是高怀书。”
高怀书每次张口都像是吞了口雨水进肚子里,他尽可能清楚地说道:“徐君他们往河边那条路走了,我骑马跟不上,就留在这里知会后面的人。”
朝轻岫并不停马,只是向他遥遥一点头。
天雨路滑,纵然是习武之人,也难保不会摔马,颜开先知道帮主缺乏外出经验,一路上时时照看,过了段时间后低声道:“看方向,那些人应是去往白龙渡口,若是被他们沿着水路走到安州,哪怕只是走到容州,咱们就再难追上了。”
容州是薛何奇与左文鸦的地盘,这两人都是孙相门下心腹。
至于白龙渡,只是永宁府边的一个小渡口,地方偏,规模也有限。北臷使团若不是急着离开,绝不会选择从白龙渡走。
被追的那一批人早一个时辰就出发,不过北臷使团到底人多,又有车马辎重,行路速度不会太快,朝轻岫三人飞马奔驰,终于在渡口前赶上了队伍。
雨势越来越大,大雨跟河流几乎连成一线,码头附近,此刻正泊着一艘大船,一些仆佣打扮的北臷人正在把行李往船上搬。
码头边的木棚中,如今也已坐满了人,有两位是学生打扮,其中那位女学生衣服上挂着泥泞,她身边还有一些穿着六扇门制服的夏人,剩下的则都是北臷使团的成员。
木棚中。
徐非曲能感觉到腰肋处剧痛阵阵传来——她方才试着阻拦开船,于是悄悄拿着刀去割缆绳,奈何使团那边多有习武之人,就算比不过李归弦一类的高手,发现她的小动作也不困难,直接将她踢翻在地。
多亏了六扇门那边说了两句话,表示区区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不必与她计较,否则不止挨一顿揍就能了事。
戴兰台看着边上的人,又看了看自己同窗,压低声音:“你还成不成?”
徐非曲按着肋骨,咬牙:“我无事。”
戴兰台:“可他们那么些人……”
徐非曲神色一黯。
对方说的没错,北臷那么多人,在六扇门不出手的情况下,自己又能拦得住谁上船?
木棚边,阿拔高泰吐出一口气,向着坐在旁边的伍识道说:“伍大人一路送至此地,足感盛情,眼下咱们就要上船,还请留步。”
伍识道呵呵笑道:“阿拔大人远道而来,今日匆匆要走,也不晓得何时还能再来。伍某旁的事情不好帮忙,过来送一送也是应有之义……”
他还在罗里吧嗦地跟人客气,阿拔高泰面色忽然一变,回头向来路望去。
阿拔高泰的面色原本十分镇定,就算有些匆忙,也被掩在了那张镇定的表象下,然而仅仅是看到远处来人的轮廓,他的神情就瞬间凝固,随后发出一阵大喊,喊声如利箭穿透了雨幕:
“来人是李归弦!”
众人悚然。
在察觉到来人身份的时候,阿拔高泰心中升起了一种极其不详的感觉,如果他有时间细细辨别的话,就会发现,那种不详并非只源于李归弦一人。
阿拔高泰向其他人仓促地打了个手势,与此同时,周围数人,包括此刻仍做大夏男子打扮的阿拔长合在内,毫无预兆地从木棚中翻身掠出,直落在马背上,随后一刀砍断栓绳,直接往不同的方向冲去,竟打算放弃坐船,走陆路离开此地。
——对面来的人不多,就算要追,又该往什么地方追?
朝轻岫注意到了前面那一幕,冲李归弦高声道:“西南!”
她的声音如切金断玉,有种带血的决然。
话音方落,李归弦已如大鸟般自马背上凌空飞出,瞬息之间,他已拔剑在手,昏暗的雨幕中,只见一道银芒倏然亮起,犹如青电裂云而出,刹那间直追阿拔长合而去。
须臾间,阿拔长合感到寒气迫人,浓郁的杀气几乎逼至自己的脊背。
她未曾勒马,马已受惊,阿拔长合不得已抽刀在手,自马背上回过身,挥刀用力架开来人的长剑。
“珰——”
阿拔长合感到一股大力自兵刃交击处涌来,一时间竟挡不住对方的剑光,刹那间,一抹剑花已在她的咽喉处绽开。
李归弦转过刀柄,用刀尖一挑,一个圆形事物就从阿拔长合的喉咙出飞了出来,被他一把抄在手中。
阿拔长合从马背上摔下,她用力捂住不断往外涌血的喉咙,踉跄数步,一头栽进了急流当中。
从李归弦飞身而出,到阿拔长合落水,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伍识道愕然立于原地,他保持着阻拦的姿势,过了许久,才缓缓放下手臂。
阿拔高泰衣衫尽湿,目眦欲裂,他厉声喝问:“你们杀害臷国来使,还以为可以善罢甘休么?”
朝轻岫静静地坐在马背上,遥遥盯住他,片刻后才微笑道:“我也不打算善罢甘休啊。”
她衣服上没有血,只有雨,却似已将雨化作了血,此刻挡在北臷人的去路上,就像一柄横在生门上的刀。
阿拔高泰望着朝轻岫,不知对方要如何击杀自己,他盯着对方的手,却看见对方竟忽然松开了怀中一直紧握着的短剑。
他于刹那间惊悟,当即回头,却已然迟了——
李归弦的剑法可以大开大合,也能轻巧无声,此刻那轻巧无声的一剑,已刺在阿拔高泰的眉睫之前。
阿拔高泰上身倒倾,面色骇然:“你——”
仅仅一刹那间,冰冷的剑光彻底截断了他剩下的话语。
码头边雨声如洪,掩盖了所有异样的声响。
或许是因为这场雨,或许是因为雨中的剑锋,或许是因为白龙渡规模实在不大,又或许是为了招待北臷使者,大夏这边特地清了场,此刻周围竟难得的没有旁人。
雨水透过箬笠,流到朝轻岫的衣衫上,她从马背上翻下,施施然走到木棚中,虽然衣服已经被淋湿,眉目间却有种所有风雨都遮不住的从容:“今日天气实在不好。”
伍识道:“……确实不好。”
朝轻岫:“北臷人不该在挑这么个天气糟糕的日子出发。”
伍识道:“伍某其实劝过他们。”
朝轻岫:“雨急浪高,他们选错了出行的时间,过河时不巧遇上湍流,全数罹难,实在可叹。”
伍识道闭上了眼,片刻后才苦笑道:“姑娘可知此事事关重大,并非可以靠着江湖意气逞凶斗狠之事?”
朝轻岫漫不经心道:“我自然晓得事关重大,不过天下大局,与我们为非作歹的亡命徒有什么相干?”随后向着使团方向扫了一眼,不疾不徐道,“况且,事已至此。”
她说话的时候,一双清目始终电也似地望向伍识道。
四周暴雨如瀑,却冲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杀意。
伍识道看着对方的眼睛,感觉此刻的心情比往日任何一次欺上瞒下时都更为沉重。
他毫不怀疑,对方已经做好了拔剑的准备。
良久,伍识道终于叹了口气:“事已至此,若是伍某不肯随波逐流,姑娘是不是就要仗义出手,帮着伍某随波逐流?河里‘罹难’之人,怕不是也得多上伍某一份?”
朝轻岫略整衣袖,姿态温文地坐到另一张空桌前,闻言弯了弯唇角:“伍大人说笑。”
她的笑意一直未达眼底。
伍识道并非第一次为人所迫,既然明白对方的意思,他便不再犹豫,干脆站起身,带着下属一块走出木棚,拔出佩刀,一刀刺穿了一位还在喘气的北臷使臣的胸膛。
——说了尽数罹难,就不能少掉一个。
想要全身而退,就得让自己的刀也沾一沾血。
送阿拔高泰等到到此的,除了伍识道外,还有两位书院学生,戴兰台与徐非曲。
两人头发上都沾了雨水,此刻面色惨白,徐非曲闭了闭眼,似乎已经不想去看面前的武人拼杀,却又无法移开目光。
颜开先本在为李归弦掠阵,此刻看着大局已定,就走回木棚,她看了眼徐、戴两位学生,低声请朝轻岫示意:“帮主……”
朝轻岫摇头,打断了对方的话:“我知徐君为人,虽然萍水相逢,却是必不相负。”
徐非曲也望向朝云岫,过了一会,她忽然问:“藏在那人喉咙里的,就是书院失窃之物?”
朝轻岫一笑,温声道:“是,我本来也没有万全的把握,幸好未曾猜错。”
戴兰台忍不住道:“你……你也是六扇门的人?不然怎么知道东西在那的?”
听到这位学生的问题,真·六扇门高管伍识道不由默然。
看着眼下情况,他一时不晓得是该希望对方真是六扇门的隐藏高人,还是盼着对方千万别把进入六扇门当做未来可能的就业道路,否则以自己的心理素质,实难应付这姑娘带来的各种意外。
虽然以前没有交情,不过对方既然大着胆子提问,朝轻岫还是给予了回复:“之前在望月台上曾经说过,东西并非书院里的人拿走的,我跟颜姊姊的概率也很小,那么只剩下两种可能,动手之人要么是北臷人,要么是外人。事后我去库房查过,从‘不审’香可以判断出,就是北臷人做的手脚。
“诸位应该还记得,在东西失窃后,被喊到望月台上的阿拔长合忽然改做了男子装扮——倘若是我拿到了地图,只有两个做法,要么立刻将其送走;倘若是无法送走的话,就得好生保管。
“在下本来也拿不准,不过在知道永宁知府过来带走应山长,北臷使团又急匆匆离开书院后,心中就有了点数。毕竟北臷人在大夏,一向有恃无恐,倘若不是担心被拆穿机密,找回地图,犯不着仓促动身。如此一来,十之八/九,东西还在北臷人身上。”
解决完剩下的喽啰后,李归弦抖落剑上的雨水和血珠,快步走回木棚内,他听见朝轻岫在给两位学生解释,也毫不见外地坐了过来。
他方才一心二用,没有错过开头,此刻更对后面的思路十分好奇。
颜开先重新点燃木棚内的炉子,准备替帮主泡茶。
她不清楚帮主要讲述多久,需要提前备好热水,让帮主润喉。
朝轻岫:“既然东西没被送走,那么就可以细细想一想,北臷人是如何隐藏的失物。诸位应该记得,昨日所有使团成员都被喊到望月台上,换做我是应山长,必定会趁此机会细查北臷使团住处。北臷人初来乍到,对书院的了解不会比应山长更深,多半不会放心将失物藏在暗处,那么只好随身携带。不过这么一来,也得防着重明书院突然搜身,所以头发、武器、衣服、鞋履都不保险,吞入腹中倒是可以,不过阿拔长合艺高人胆大,干脆将失物伪装成了喉结——这就是她一定要扮作男子的缘故。
“到了望月台之后,阿拔长合一直没有说话,最后即使有意表达自己的想法,也是转了道弯,请兄长代劳,如此一来,旁人就不会因为声音变化而察觉她喉咙有问题,可她之前改装时却是与书院学生交谈过的,足以证明她在正常情况下,有能力控制自己声音的变化。”
说到此处,朝轻岫的笑意显得微微森然:“若当真没有任何原因,何至于忽然改变了性格。”接着道,“我方才过来,远远瞧见此人乔装未去,察觉有敌人靠近后,更是骑马就走,纵然原先只有六七分疑心,此刻也变作了七八分。”
第44章
旁听者闻言, 只觉得六七分疑心跟七八分疑心的差别并不是很大,都能算在“基本可以确定”的范畴之内。
伍识道与下属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苦笑——那一天自己也在望月台,来得甚至比朝轻岫更早, 知道的细节也比对方多, 却被阿拔长合彻彻底底瞒了过去, 一点都没考虑过对方是否做过手脚的可能。
两相对比,他感觉面前的姑娘才更像是以查案为生的人。
其实六扇门在朝中位置有些尴尬, 虽然夹在官场与江湖之间, 但许多武林人士遇见问题后, 都不愿意寻求六扇门的帮助,毕竟后者有官府背景,而且伍识道本人还是孙相提拔的, 经常扮演墙头草的角色。不过此时此刻, 伍识道却觉得朝轻岫可能与旁的江湖人不大一样——依照她的能耐,之前一直没跟六扇门沟通, 多半是对六扇门的实力缺乏信任。
伍识道:“姑娘当日在望月台上时便猜到不对之处了么?”
朝轻岫望了他一眼, 似笑非笑道:“算不上猜到——我当时又不晓得失物形状,怎好妄加揣测?”
一席话说完,炉子上的水已经煮沸, 颜开先在木棚里翻找一阵, 从陶罐里找到点茶叶, 看品相应该还能饮用,便给所有人都倒了杯茶。
茶汤气息苦涩,却胜在温暖, 朝轻岫举杯:“天气冷,又下了这么大的雨, 诸位且暖暖身子。”
伍识道喝了一口,然后放下茶杯,客气道:“今天的意外还有需要收尾的地方,既然大家已上了一艘船,那剩下的事情,就交由伍某处置如何?”
朝轻岫微微一笑,声音温和:“一切有劳伍大人。”
伍识道为人甚是识趣,他畏惧孙相威严,愿意为之奔走效力,如今见到朝轻岫年纪轻轻便如此心狠手辣,同样心怀畏惧,只好也向她屈一屈膝。
——只要肯屈膝,便能活下来,只要活下来,才有机会一展所图。
他早就做惯了类似的活计,带着手下人,将地上北臷人的尸首用石头砸得稀烂,然后用船运到河中间抛下,做出触礁而死的模样,随后又把船砸得稀烂,看着那船的残骸顺水飘远了才罢。
倾盆大雨,很快就洗净了所有痕迹。
跟着伍识道来的那些下属一个个形如鹌鹑,默不作声,上司要自己作甚便作甚。他们不是第一次帮着瞒天过海,却是第一次帮着江湖侠义道善后。
——不过此刻安然端坐在木棚中的那位姑娘,当真也能算是江湖侠士吗?
伍识道将事情一一办好,他受孙相的命令,跟清流交锋多年,很清楚该如何打扫现场,末了走回木棚,向朝轻岫一抱拳:“姑娘放心,到了这一步,伍某为着自己,也会咬死了都是意外的。”
他一面说,一面也在心中叹气——虽说即使是意外,北臷那边也不会罢休,可人杀都杀了,对伍识道而言,事后降职总比丢了性命强。
伍识道想,其实此事也不能怪他,谁让北臷人特地挑了这么个糟糕的天气出行,就算朝轻岫没有过来拦截,那些船也难保不会遇上风浪……
所以都怪这场雨。
江南离京城远,孙相不肯放个野心太大的人来管辖刑狱事,所以才选定了狗腿耿耿的伍识道,奈何他既然会被权势所迫,自然也会被生命安全所迫。方才一个照面间,他已经深知朝轻岫不是应律声或者岑照阙一类的正人君子,惹恼了她自己还不知是什么下场,自然果断折腰低首。
朝轻岫微笑:“大人厚意,朝某必然铭记于心,日后大家同在江南,还有彼此扶持之处”
伍识道听她言辞温和,放了些心,向手下人招呼了一声,便翻身上马,准备冒雨回城——做戏要做全套,过后他还需要告诉旁人,是北臷使团不肯听劝,非要从小码头离开。
等到发现北臷人通通不见,他还得过来走个调查的流程,然后咬死对方的死因是因为乘坐的船意外触礁。
伍识道想,反正谁也不会相信自己这样的人会甘冒大险帮着夺回布防图,这样一来,便只能相信此事只是意外。
朝轻岫站起来,牵了一匹马就要交给伍识道。
戴兰台连忙出声道:“姑娘弄错了,那是我从书院骑来的马。”
朝轻岫扫了眼那匹马——这匹马呈枣红色,高头长腿,装备了上好的硬皮鞍,仅仅这些装备就价值不菲,却是与其它马匹不同,显然是旁人的私物。
“原是我瞧错了。”朝轻岫收回目光,随手将缰绳抛给戴兰台。
戴兰台接过缰绳,猜她朝轻岫已有送客之意,也不再多耽搁,伸手招呼了下同学徐非曲,随后站起身,向人一礼:“咱们还要回书院,不妨就此别过。”
朝轻岫:“那就恕不远送。”视线忽然停在徐非曲身上,“你衣服是怎么回事?”
徐非曲略不在意道:“方才打算去割断船只的缆绳,所以被打了一下。”
朝轻岫:“……”
……对于不会武功的人来说,徐非曲的确已经算是努力了。
朝轻岫:“我今日穿了两件袍子,若不嫌弃,就换一件给你罢?”
听到她的话,李归弦旋即抱着剑走到木棚边,面朝河流,岿然不动,戴兰台也跟着转过脸去。
徐非曲正微觉讶异,却看见朝轻岫当真解下了一件被掩在里面,颜色月白的外袍给她。
她伸手一触碰,立刻这件袍子质地颇硬,竟是一件软甲。
昏暗的天色映在眼前自拙帮帮主的眼里,像是在她的眼里蒙上了一层阴云,朝轻岫微微翘起唇角,温声叮嘱:“今日风雨如晦,你一路当心。”
*
天上乌云翻涌,虽是白昼,却昏暗如同傍晚,瓢泼大雨倾泻而下,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
朝轻岫静静看着木棚外的雨线,听着徐、戴两人的马声渐渐远去。
李归弦看着自己怀中长剑,忽然道:“你方才还有话未曾说完。”
朝轻岫承认:“是未说完。”向着李归弦一笑,“李兄有兴趣听一听吗?”
李归弦点头。
他一直驻守在书院中,这些天所发生的大部分事情,他都曾经历过,却依旧未能察觉到朝轻岫究竟意识到了什么。
朝轻岫:“北臷使团早该归国,却留了那么一批人在大夏,必然有所图谋——如今你我皆以知晓,他们为的正是房州的兵力布防图,于是在十日前,这些人突然跑来寿州的重明书院当中,然而我听应山长说,布防图早在上个月月初,就已经交由她看管。”
李归弦平静:“有人泄露了机密。”
朝轻岫向前一伸手,李归弦将自阿拔长合咽喉处取到的布防图递了过去。
这张图其实不小,只因是用异蚕丝绘制的,卷起来也不过龙眼大,此刻上面原本的蜡壳已经不在,而是用丝线仔细缠起。
“李兄是问悲门中高手,布防图被伪装成木雕左目,并交到应山长手中这件事情,一共能有多少人知道?”
李归弦:“问悲门内,只有岑大哥知道,我知道,书院中,应山长跟师姑娘都知道,朝廷那边,杨尚贤跟韦通判应该晓得有布防图过来,却不晓得布防图被藏在了木雕中。”
朝轻岫目光在他身上一扫而过,点头:“这就是了——所以以上几位,都不是泄露机密之人。”接着道,“李兄细想,倘若你们就是与北臷使团勾结之人,阿拔长合等人也不会拖到十天前才突然跑来寿州。使团能停留的日子有限,逗留得越久,越惹人疑虑,所以他们不会刻意拖延。再算一算消息传递的时间,他们应该是在二十天之前,才得到的情报。”
李归弦思考了一下,说:“他们本来并不确定布防图已经到了寿州,直到二十天前,才临时得到了消息。”
朝轻岫颔首:“不错。”顿了下,有些歉然道,“李兄不晓得,我为人总易胡思乱想,所以难免有些疑心那位戴兰台戴兄。”
“……”
此言一出,连一直跟在朝轻岫身边的颜开先都有些愕然。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戴兰台都是个寻常学生,除了成绩还行,一直都没什么存在感,唯独今日跟徐非曲一道尾随着北臷中人来了白龙渡口显得有些胆识出众,但全程也没做什么多余的事。
朝轻岫:“昨日我曾去库房内看过一眼,那只存放了布防图的木雕被砍得七零八落,周围的架子也满是刀劈剑砍的痕迹,如此可知,泄露消息给北臷使团的人,并不知道布防图伪装成了猴子的左目。”不等旁人发问,便详细解释道,“事发时正是深夜,库房守卫被一击截断心脉,身上没有旁的伤痕,所以周围的痕迹不像是经过一番战斗留下的,就算是战斗,也没必要砍木雕跟架子,更何况当时已经很晚,周围万一有人被兵刃声引来,一切就糟糕了,北臷使团却依旧留下了劈砍的痕迹,是因为他们必须那么做。
“——因为他们压根不知道地图藏在木雕的哪个部分,所以必须要劈开看看。北臷人故意在库房中乱砍,就是为了显得被砍得七零八落的木雕不那么怪异,这样一来,就可以排除应山长、师姑娘、李兄还有岑门主。”
毕竟这四位都是非常清楚木雕内情的人,直接拿了眼睛走人就行。
朝轻岫:“至于杨知府跟韦通判,除非与戴兄是同谋,否则也不行,他们并不知道布防图在木雕中。至于戴兄是如何知道的,还得从琼台宴上说。
“近三个月来,每个月初七都会举办琼台宴,在上上个月跟这个月,应山长都曾带着学生去参观自己新建成的库房,四月份则不会,那是因为藏有布防图的木雕当时已经在库房里了,应山长不能冒险。也就是那次琼台宴期间,应山长察觉有人放火,当即去检查布防图的情况,发现一切安好,却因为这下耽搁,没能追上放火之人。
“三次琼台宴中,戴兰台之参加过四月份的与五月份的,也就是说,直到五月,他才真正看到了库房中的情况。
“应山长甚爱石碑,库房内大大小小堆放的全是这些,所以在火灾发生之时,她为什么要第一时间掠入库房?若说是为了抢救什么事物,可石碑又不怕火。”
大雨中,木棚下,朝轻岫将所思所想娓娓道来,她的声音不疾不徐,落在周围两人耳中,却不吝于电闪雷鸣,令人心神大为震动。
朝轻岫:“所以戴兄大约是猜想,四月份的库房内,藏了某样怕火的事物,那样东西至关重要,所以应山长宁愿放跑放火者,也得第一时间过去救援,不过到了五月份,东西已经从私库内挪走,倘若还在书院中的话,就只能在大库房内了。房州兵力图何等要紧,就算只有二三分可能,也值得阿拔长合一试。”
第45章
摇摇头, 朝轻岫继续道:“应山长的私库落成不过三个月,所以不必细查之前琼台宴的情况,只看三、四、五月份的五甲名单就是,三月份五甲排名第一的是高怀书, 他三次都考入五甲, 真要想猜, 四月就该猜到库房内发生了变化,北臷使团却是直到五月份才突然过来的, 所以不是他。师思玄知道图纸在木猴左目中, 她了解的内情太多, 可以直接排除。路远山跟高怀书一样,杜知鸣参加过第一次跟第二次的琼台宴,若是此人的话, 也能在四月猜到不对……只有参加且仅参加过四、五两个月琼台宴的人才满足条件, 我将名单筛过一遍,发现只有戴兰台一人符合要求。
“石碑不怕火, 结合四月琼台宴的情况, 戴兰台就能猜到,存放在此的是一样怕火之物,若是他推断准确, 那么只要细查书院大库房内四五月份时存进来的、可以燃烧的东西, 就能知道布防图所在, 所以当夜偷取布防图之人只知道木雕有问题,却不清楚地图在木雕的左目之内。”
“当然到了此处,在下也不过疑心而已, 只是戴兰台今日又出现在了此地,而且鞍马早备——对于暗探而言, 若是忧虑自己身份暴露,想要洗手上岸,自然是跟着主使者一道离开的好。可惜被我们横插一杠,没能成功,不过假若此人当真有问题,那即使预备随使团脱身,也不至于什么都不准备,倘若他在身上或者是马鞍里藏了大量钱钞,那身份基本可定。”
说到这里,朝轻岫向面前人一拱手:“所以我还有事想要劳烦——李兄事后可愿意找机会替我验一验此人身份?”
李归弦不答反问:“今日来此的还有那个徐非曲,姑娘并不怀疑她么?”
朝轻岫笑道:“要是她也是暗探,何苦留下书信,又何苦过去割缆绳,难道是演戏给那位伍大人瞧吗?”顿了顿,又道,“不过即使没有这些,我也信她不是。”
这次提问的事颜开先:“为何?”
朝轻岫微微一笑:“这个么,就像初次相见,应山长便委我重任,李兄不知内情,就肯随我奔驰……其间缘故,大抵就是如此。”
萍水相逢,自有白首相交,倾盖如故。
李归弦:“方才为何不趁着那人还在,直接查他身周?”
朝轻岫:“我也想过,不过还是等徐君回了书院再说罢,她并非江湖上的亡命徒,此事牵扯太大,后面未必没有报复。”
她自己倒是不怕针对不怕危险,不过大部分人,应该都更喜欢平静的生活。
李归弦闻言却摇头:“已经来不及了。”
朝轻岫看向李归弦,忽然心中一动,意识到了什么,抬头向着来路望去。
暴雨中,马蹄声隐隐传来。
朝轻岫望了许久,终于看清了来人的轮廓。徐非曲骑在马背上,正向此地而来,她平常都是轻衫大袖的打扮,然而此时此刻,谁也不会以寻常文士学生看待她——徐非曲的马背上,挂着一个犹在滴血的首级。
那是戴兰台的首级。
天地间风雨飘摇,徐非曲昂然居于马背上,胸口不住起伏,片刻后哑声道:“我听闻江湖帮派入伙,都该纳个投名状。”扫一眼地上首级,“那便是在下的投名状。”
方才朝轻岫之所以将软甲交给徐非曲,自然是暗示对方路上当心。
能考入学院五甲的人,没有一个是笨蛋,徐非曲更是一点就透,不过她考虑的却不是警惕防范以便顺利返回书院,而是趁机弄清楚真相。方才告辞之后,两人刚走了一段路,徐非曲就趁戴兰台不备突然发问,她言辞如刀,后者未及掩饰,被同学瞧出不对,下意识就想灭口却没能成功,反而被增加了足量防御的徐非曲反杀。
以上过程并非来自于徐非曲口述,而是由李归弦转告。
徐非曲:“你怎知道……”
李归弦道:“我听到了。”
徐非曲:“……”
只能说书院学生大多不是习武之人,对高手五感的灵敏程度缺乏足够的认知。
徐非曲方才“投名状”的话并非随口一言,数语之后,就翻身下马,对着朝轻岫拜了一拜,口称:“帮主。”
朝轻岫连忙回礼,随后亲手扶徐非曲起来,她本来想问对方的学业该如何办,然而话到口边,又觉得不必多问。
徐非曲不是那种热血上头,就不管不顾的性格,对许多事情反而有些冷淡,既然此刻已经下定了决心,那只有承她厚意。
大雨一时半会还不会停歇,不过众人该聊的已经聊过,彼此间再没疑问,也就干脆冒雨上路。
书院在山上,冒着雨走山路显然不是一个好选择,于是众人在城郊选了个同样有着“不二斋”标志的客栈,住进去暂时休息。
颜开先问店掌柜买了几身干净的布衣,又将脏衣交给店内的仆人帮忙浆洗,等所有人梳洗完毕后,才重新聚在一块。
朝轻岫双手捧着热乎乎的茶杯,感觉自己以后可以往安乐椅的方向转型。
虽然地图已经被找回,不过北臷人不幸遭遇意外,书院中某位学生也因为雨天骑马不幸摔破脑袋身亡,众人的麻烦还远远没有结束。如今应律声已经被永宁知府带走,朝轻岫回程时已在思考,该如何将人捞出来。
朝轻岫:“布防图丢失自然是重罪,不过案件还在侦办期,咱们稍后就说应山长此前不过放出风声刻意误导旁人,其实原图还在书院当中。”
徐非曲眉头紧锁,末了道:“也罢,只盼杨知府能够听得进去。”
朝轻岫又问李归弦:“李兄可曾有什么相熟的人,能够出得上力?”
徐非曲:“李兄是问悲门中人,自然交游广阔,只是那位杨知府……”她神色犹豫,末了还是直言,“杨知府平日就不大喜欢与武林中人往来,何况此刻。”又道,“依我之见,不若去韦通判府上拜访,如今东西找回,山长有可能全身而退,正是她卖人情的好机会。还有伍识道伍大人,他就算不会帮忙,见到旁人营救山长,多半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伍识道为人大有墙头草的风范,不会硬着头皮跟江湖亡命徒作对。
众人商议之后,决定暂且如此行事。朝轻岫招呼店中小二,道:“请帮我抓一副药。”
徐非曲奇道:“你受伤了?”
朝轻岫扫她一眼:“是给你抓的,冒雨跑了这么长的路,要是不做防备,后面定会生病。”
颜开先被朝轻岫提醒,也道:“正是。”然后道,“既然如此,帮主当为自己熬煮一份,以免万一。”
“……”
朝轻岫默然片刻,干脆道:“那就抓四副。”随后笑道,“大家既已一起做下了事,自然同甘共苦,喝药时也是人人有份。”说完又含笑瞧了眼李归弦。
想来自对方艺成以来,已再没被人灌过防风寒的苦药。
李归弦怔了怔,随即低头道:“多谢你。”
布防图还在朝轻岫身上,徐非曲又是个身无武功的读书人,于是三位妹子晚间就睡了一间屋子,李归弦则待在隔壁,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也能及时过去帮着围殴。
依照朝轻岫本来的意思,是想把地图放在武力值最高的李归弦身上,却被拒绝。
李归弦:“朝姑娘心思缜密,还是由你拿着的好。”
朝轻岫:“若是遇上高手,在下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
李归弦想了想,道:“现在虽然无法可想,不过我……我回去把岑大哥的刀法精要抄录一份带给姑娘,或许能有所助益。”
朝轻岫感觉李归弦考虑得还是挺长远的,仿佛已经透过她普普通通护镖人的表面,看透了自己走到哪将意外带到哪的预备役侦探本质,所以才打算帮她增加武力点数。
颜开先:“之后可以乔装一番,在书院中暂避。”
徐非曲:“以你的能耐,迟早扬名天下,就算不是为了保护外物,也难免怀璧其罪。”
比如说六扇门那边,说不定已经有点想要挖墙脚的想法。
朝轻岫微笑:“倒也不见得。”
徐非曲:“那万一有人知道你心思细密,将你捉去当参谋,又该如何?”
朝轻岫:“自然是真真假假,虚词相对。”
徐非曲依旧有些忧虑:“若是敌人发现你有意哄骗,或者有未尽之言……”
朝轻岫闻言目光微动,看着身边的小伙伴们,似笑非笑道:“我觉得敌人应该无法发现。”
“……”
徐非曲看着,一时间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意有所指……
颜开先的心情倒是没什么变化,她是自拙帮成员,唯帮主之命是从,想来就算帮主要哄人,她也缺乏被哄骗的价值。
一行人打算得很好,徐非曲联络书院方,李归弦找了问悲门的人来,让他们去跟道上的朋友联系,奈何杨知府那边,却始终咬紧了不肯松口,旁人越是忙着替应律声上下活动,他反而越是怀疑觉得事情大有问题,甚至觉得应律声有意将图纸卖给别人,只是被自己察觉,才又派人将图纸拿回。
消息传到朝轻岫耳边时,朝轻岫想,对方的逻辑还挺丝滑的……
徐非曲起身道:“自纳投名状以来,徐某尚且寸功未建,不若此事就由我去处置。”
朝轻岫点头,又道:“事缓则圆,若是一时半会无法将人救出,那就尽量拖延,优先保住应山长的命。”
李归弦起了兴趣:“朝帮主是想事后找机会劫狱?”
朝轻岫眨了下眼:“在下是觉得,等北臷人的意外叫人发现,杨知府多半会被贬官,到时候自然一切好说。”
徐非曲笑:“受教了。”
第46章
徐非曲本来打算走科举路线, 在接受帮主的任务后,第一时间想法子联络应律声官场上的旧友,还有书院以前的学生。
她选择了合适的联络人选后,共同弹劾杨知府越权抓人, 以及当日刻意插手书院事, 才导致北臷使团趁乱离开等事。与此同时, 北臷使团集体落水的消息终于传来,京中大为震动, 整个寿州官场都受到牵连, 杨知府如朝轻岫预料的那般, 不幸遭遇贬谪。至于通判韦念安,因为自己就是京中郑贵人的干女儿,最终毫发无伤地度过了这一劫。
——徐非曲还打听到消息, 据说在北臷使团大身亡后, 孙侞近时不时就得进宫一趟,对着皇帝哭诉, 前前后后不知说了多少“两国必然因此开战”, 借机挑动皇帝的情绪。
知府之位空了出来,寿州暂且由通判大人主事,重明书院趁机给韦念安和陆月楼送了几次礼物, 希望对方能早日释放应律声。
韦念安与杨尚贤不同, 对于取应律声的性命毫无兴趣, 却也不愿立刻松口放人。她性情圆滑,也愿意结交用得上的武林人士,若是轻而易举就让人脱困, 就意味着她绝不肯让应律声轻易离开,否则难以显示出自己所卖的人情的分量, 所以只是慢悠悠地走流程而已。
至于朝轻岫,安全起见,在营救应律声期间,她干脆藏到了重明书院内部。
那还是徐非曲提的建议:“为防万一,帮主最好还是与师君住在一块。”
朝轻岫从善如流:“只要师君没有意见,在下自然听从安排。”
徐非曲让朝轻岫换了书院学生的服装——事到如今,对大多数书院教学来说,该走的使团已经走了,不能丢的物品也已经丢了,继续增强学院的安保措施全无必要,朝轻岫也就在徐非曲的掩护下,顺利溜了进来,然后被一路带到了师思玄的居处。
师思玄具备江湖背景,她平时虽然不会去宣扬自己的出身,却也没有刻意掩饰,目前一直没有室友。朝轻岫过来的时候,她正独自在院中读书。
徐非曲:“师君,可否让朝姑娘在你这里暂寄住一些时日?”
师思玄听了徐非曲的话,目光在朝轻岫身上停了一停,回复:“可以。”
她没问朝轻岫为什么要来书院,也没问为什么要托付给自己,而是十分干脆地答允下来。
对方应允后,徐非曲拱拱手,直接告辞出门——师思玄跟朝轻岫两人都十分靠谱,前者还能补足后者武学上的短板,她们待在一块,至少可以保证这段时间的安全。
徐非曲离开后,师思玄对朝轻岫道:“朝姑娘随我来。”
在来的路上,朝轻岫已经知道了这位师姑娘的身份,对方不止是贝藏居的嫡传,甚至已经被内定为下一代居主,如今正在入世修行当中。
不过重明书院内身份不一般的学生并不少,师思玄也就跟其他缴纳了高昂学费的人一样,仅仅被分到了一间狭小的院落。
面积有限的房间内摆着两张单人床跟两个木桌,其中一张床表面只铺了一层草席,另一张床……
居然也只铺了一层草席。
朝轻岫转过头,默默看向身边的人:“……不知师姑娘之前睡在何处?”
师思玄:“我晚间一直静修打坐。”
所以有没有床褥对她来说,显然不是什么问题。
朝轻岫听到对方的回答后,在心里反省了一下自从自拙帮重新组建以来自己的生活水平,她虽然不至于奢靡浪费,不过论起清苦程度,果然还是名门正派那边更胜一筹。
江湖人的风评跟物质享受很多时候都呈反比,比如不二斋那边,如今逐渐已经不再被当做江湖势力看待……
师思玄指向外间:“朝姑娘平日要是觉得无趣,可以在院中练武,柜子中的书也可以随意翻看。”又道,“白日需要上课,若不介意,姑娘可以随我一道前去旁听。”
朝轻岫:“正有此意。”她一直觉得自己不用太懂当前世界的各种知识,却也不好一无所知,奈何此前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补习机会。
随后朝轻岫站起身,从柜子里取出被褥,铺到木榻上。
虽说师思玄这边的生活条件相当清苦,但她好歹也是居住过流民草棚的人。
师思玄忽然开口:“你身上有杀气未消。”
朝轻岫正背向师思玄而立,听到对方的话后,身形有着一瞬间的凝滞。
师思玄看不见朝轻岫的神情,却莫名觉得对方的面孔上缓缓浮出了一抹温文尔雅的微笑。
换上了寻常学生服的少年人站在屋内,黯淡的阴影仿佛挥之不去的尘土那样,轻轻落在了她的袍袖上,此时此刻,朝轻岫的声音堪称温柔:
“北臷使团。”
师思玄看着她,点了点头,神色间竟大是欣慰:“做得好。”又道,“下次需要动手,可以叫我。”
朝轻岫当时其实先找的算是师思玄,可惜对方当时跟在应律声后面暗中保护,所以没见到人。她瞧对方一眼,笑道:“我以为师姑娘是内敛的性子。”
师思玄面上露出一点笑意:“本来不内敛。”
朝轻岫一扬眉:“然后?”
师思玄:“然后被师父送来读书。”
朝轻岫:“……”
在重明书院的事情结束后,又过了一段时间,朝轻岫特地打听过师思玄在江湖上的名号,得到的回复是“师少居主是个非常手起刀落的脾气”。
朝轻岫想吐槽手起刀落似乎不是描述性格的形容词,不过没关系,她已然意会了……
此次藏入书院,本是权宜之举,刚搬进来的时候连朝轻岫自己都没料到,自己会一住就住到了七月中。
在此期间,江南一带几次震动,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点是孙侞近成功引发了皇帝的不满,预备将一批花鸟使——也就是六扇门中的监察队伍——逐步派入江南,时刻准备抓人的小辫子,本地武林一时间风声鹤唳。
——其实孙侞近本对此事有些怀疑,还暗中下令让伍识道悄悄调查北臷使团之事,可惜得出的消息竟当真是“阿拔高泰等人雨天出门所以行船触礁”这样见鬼的结论,大大降低了他将黑锅栽赃到问悲门头上的成功概率。
来自京中的针对对问悲门产生了一定影响,好在岑照阙武功高绝,依旧能够镇得住场。在此期间,身为门主把兄弟的李归弦似乎对韦通判的办事速度颇为不满,几次提着剑悄悄跑到书院中,跟伙伴商量越狱砍人的可能性。
韦念安大抵也是感到了什么,终于松口,将应律声放了出来。
因为负责保管地图的缘故,朝轻岫一直等到应律声重回重明书院都未曾离开。
今日午后,师思玄出去接人,仅仅过了一刻功夫,就再度推门入内,招呼朝轻岫:“山长已经回来了,请你过去见面。”
其实自从下狱以来,应律声已经被抹去了官学中的职位,不过书院中人大多对她怀抱着极为尊敬的心情,所以提及应律声依旧会用旧时称谓。
朝轻岫放下笔。
她的桌子上铺着纸墨,摞着书籍,还平铺了一堆不知做什么用的瓶瓶罐罐,将本就不算宽敞的学生宿舍衬托得更加狭窄了三分。
这段时间,朝轻岫既然不得不暂居书院,也就努力刷了下医学方面技能,还顺便蹭了些课听,同时勤勤恳恳交作业,争取不错过任何一个让书院教学对本院生源质量心生怀疑的机会。
朝轻岫:“好,我也正想去见应山长。”然后道,“师姊姊,我刚刚做完功课,你能不能替我瞧瞧这篇文章写得如何?”
师思玄随意扫了一眼:“等回来再瞧也是一样。”
朝轻岫笑道:“你要是不肯看,我就不去见应山长了。”
师思玄叹了口气,无可奈何伸手去接文章,朝轻岫亦转身欲将作业递交过去,然而松开手的那一刻,她却毫无征兆地屈起食指,在纸张上轻轻弹了一弹。
这一弹轻若飞鸿点水,然而仅仅一刹那间,纸张表面便震起一蓬粉雾。
粉雾飘向前方,师思玄惊骇之间,只觉手指接触纸面的地方已然失去了知觉。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朝轻岫袖子一扬,数枚细针从中飞出,直刺对面之人身前要穴。
暗算之后,朝轻岫再不停留,当下点地倒飞,直接从窗口纵出,方才那个“师思玄”连连挥掌拍开飞针,接着紧随于后穿出窗户,想要将她擒住。
外面活动的人很少,只有一位园丁打扮的人站在花坛边上,园丁看见,抬手从扫帚中抽出一柄长刀,她长臂挥动,霎时间,一道刀光直奔面前的“师思玄”而去,与此同时,朝轻岫竟停下了前奔之势,身形一转绕到追击之人后方,双掌齐挥,顺水推舟击向“师思玄”的后心。
朝轻岫很少与人动手,最近一次还是在望月台上与北臷武士较量了一招。
这段时日朝轻岫即使待在书院当中早晚上课,也始终没有忘记钻研武功,如果旁人还以那一日的眼光看待她,必然要吃大亏。
中毒于前,被围击于后,来人与朝、颜两人拆了十数招后,被朝轻岫觑出破绽。
朝轻岫左掌破开“师思玄”的守势,右掌前击,重重在此人膻中穴上。
一掌得手,玉璇太阴经的真气随之涌入,“师思玄”哼也不哼一声,立时仰面倒下,朝轻岫揭开来人面上的遮掩,发现对方居然是书院中的一位资深教学。
果然,北臷安插在此地的内奸并非只有戴兰台一人。
对方也不知潜伏了多久,又耐心等到现在,才终于向朝轻岫发难。
颜开先点了那位教学的穴道,准备将人带去给应律声处置,却见对方脖子软绵绵地歪到一侧,同时口中流出黑血,居然已经服毒身亡。
“这就是北臷死士。”
朝轻岫双手笼在袖中,她垂目看着眼前的景象,似乎叹息了一声。
自从应律声入狱,朝轻岫一直十分警惕。
她今日听到前者被释放的消息后,心中顿时浮起一个猜测——灾难过去后,往往是人心神最松懈的时候,若是此地还留着北臷的暗桩,且对方有意暗算自己,今时今日就是个最不错的时机。
不过朝轻岫知道北臷那边也有乔装易貌之术流传,所以她早就与师思玄约好,每次进门之前,都会扣击五下门扉,两轻三重,以作辨别。
又过了两刻,朝轻岫总算等到了真正的师思玄,以及真正的应律声。
将近两个月没见,应律声明显消瘦了许多,以前的衣服穿在身上,有种空荡荡的感觉。
朝轻岫微微蹙眉,以医者的直觉观测,她认为对方受了些外伤。
应律声:“方才我已经听思玄说过这些日子发生了何事,一切承蒙姑娘费心。”
朝轻岫:“当日相见时,山长曾以地图下落相托,在下幸不辱命。”她从怀中取出一直随身收藏的地图,双手托起,交到应律声手上,然后道,“山长是否已经知道,我想问什么?”
应律声略想了想,道:“若是旁人,应某尚且猜不明白,但若是朝姑娘,大抵晓得你所为何事。”
朝轻岫看向面前的人,好奇道:“那请问山长,我想的对是不对?”
两月的牢狱生活让应律声的面颊变得异常瘦削苍白,一望之下就能令人联想起深秋的柏树,然而此时此刻,她的眼中却浮现出了一丝春日般温暖的笑意:“朝姑娘早已心知肚明,又何须多虑?”
朝轻岫也释然一笑:“事关重大,我实在有些举棋不定。”然后向前一揖,道,“诸事已毕,在下家中尚有杂务需要处置,今日见过山长,明日我与颜姊姊便要告辞离去了。”
也就在此刻,沉寂已久的侦探系统再次刷了下存在感——
[系统:“重明书院”地图失窃事件已解决,用户获得侦探点数20点,获得名气值30点。]
[系统:恭喜用户首次在一次案件中获得大于等于二十点的侦探点数,奖励[随机礼包]×1。]
[系统:经检测,用户名气值已大于50点,案件相关人员将有更高概率选择向你求助。]
朝轻岫用余光看了眼提示中的内容,顿时觉得北臷的暗探也算倒霉,要是使团那些人晚两天再动手,起码能全须全尾回到北臷,当然他们可能难以预测一个突然跑来书院送镖的江湖人还有不知名侦探这么一个特别的兼职……
第47章
应律声跟着站起来, 她拍了拍空荡荡的腰侧荷包,道:“诸位应当知晓,应某因为办事不力,已被革职为民, 如今苦无生计。朝帮主若不嫌弃, 可否容应某去自拙帮里谋一闲差?”
她的声音十分真诚, 仿佛是在发自内心为自己退休生活做打算,若是不清楚内情的人在此旁听, 一定想不到说话之人就是文武双全的重明书院前山长。
“……”
听到她的话, 一直老老实实守在帮主身后的颜开先忍不住面露愕然之色。
颜开先原本觉得帮里成员太少, 武功说得过去的那些也都如自己一样,算不上真正的一流高手,日后还得想方设法替帮主网罗些可堪使用的人才。
在她的滤镜中, 虽然自拙帮家小业小, 不过那些江湖上有本领的豪杰之士,只要了解到朝轻岫的能耐, 未必不会心甘情愿做她下属。
颜开先猜到了开头, 猜到了经过,猜到了结尾,没猜到的只有朝轻岫招贤纳新的速度。
原本在她的想法里, 一流高手的投效, 怎么也得发生在帮主扬名立万之后。
出门两月, 统共送了一趟镖,就招了两个新人——站在赚钱的角度看,朝轻岫的工作效率很有限, 不过颜开先此刻倒是觉得,帮主此次外出, 主要目的多半是为了增加帮内的人才储备的,只是自己此前都未能发现帮主的深意……
朝轻岫只是一顿,旋即便明白了应律声的打算。
对方大约是觉得朝轻岫牵涉太深,事情结束后恐怕会遇上危险,所以干脆过去施州,在旁边保护她一段时间。
既然应律声如此替自己考虑,朝轻岫也随即整了整衣袖,向前深施一礼:“承蒙厚爱,何以克当。自拙帮愿请应前辈为供奉,日后前辈若觉帮里的日子沉闷无趣,自拙帮上下亦绝不留难。”
应律声道:“既然如此,帮主不妨再多留两日,等我将书院事情交割完毕,大家再一道出发。”
她在重明书院住了许多年,私人积蓄大部分都变成了各式各样的石碑,考虑到石碑不便运输,应律声就干脆地将之转送给了书院方,自己只带一些书籍字画离开。
应律声又笑了一笑:“帮主来永宁府许久,因为我的事情,只怕还没怎么逛过这里。”然后给朝轻岫推荐了很多手艺不错的饭馆。
朝轻岫:“……”
她觉得应律声不愧是身陷囹圄后会引发多方救援的人,哪怕只是随口给出的建议,也挺符合当事人的喜好。
*
朝野上下想当寿州官学山长的人不少,孙相一党与清流那边的大臣,早在应律声被锁拿下狱时就已经开始互相交锋,经历几番明争暗斗后,最终还是点了一位叫做黄林钟的翰林过来,此人的履历跟应律声有些相似,都是先得罪皇帝,而后被贬谪到地方,最终当了个没什么实权的学官。
这个消息传到寿州后,遗憾者有之、喟叹者有之、喜悦者有之,纳闷者也有之。比如朝轻岫,就实在不能理解当今皇帝的人力调派思路,毕竟各地官学都是培养大夏未来栋梁的所在,对方分明不喜欢跟自己对着干的人,却偏将人贬去教书,直接从根本上提升了储备才俊中愿意跟朝廷唱反调的人数比例。
当然大夏皇帝的朝堂关系也不用朝轻岫去操心,当应律声正在忙着交割书院事务的同时,她也在忙着收集药材。
寿州的商业比施州更加发达,只是各种势力盘根错节,寻常人想买些在江湖上用的到的东西,也未必能找到门路,换句话说,就是只要能找到门路,做起事来便会事半功倍。
而朝轻岫找的就是李归弦。
作为使得半个江南的武林势力尽皆俯首的门派,问悲门确实称得上底蕴深厚,朝轻岫托了李归弦替自己留意红叶鬼针等草药,仅仅过去了三日,所有药材便尽数齐备。
对方用心,朝轻岫自然投桃报李,临走时特地告知李归弦:“桦水城的周老大夫如今正在自拙帮内,贵门日后若要购置沉香丸跟化滞丹,直接找我们就是。”又道,“此外还有一事,北臷使团遭遇意外后,孙侞近未必不会找机会对问悲门动手,你千万当心。”
李归弦:“好。”又道,“要是郜方府那边有事发生,姑娘也要写信告诉我。”
看他的表情,显然是觉得跟朝轻岫混在一处,更有发挥自己武学修养的机会。
朝轻岫闻言,亦点了点头。
眼看事情基本妥当,朝轻岫又去知会了徐非曲一声,让后者做好准备。
徐非曲自从打定主意调整自己未来的就业方向后,就直接办好了退学的手续,如今正抓紧最后的时间努力学习,但是很快,徐非曲便发现自己心里准备做得有些早——她万万没想到,重明书院的原山长应律声也会跟着一块前往施州,她要是依旧有心向学,得到应律声单独指导的机会,恐怕会比在书院时更多。
颜开先也曾说笑过,表示帮主与寻常江湖势力的老大不同,此次招的人,一个书院五甲第三,一个南地学官之首,要是自拙帮以后不做刀头舔血的生意,转而改办私塾,同样会大有前途。
就在颜开先为自家帮派文化水平的未来感到喜悦的时候,重明书院那边则是一片愁云惨淡之意。
前任山长要走,书院中人大为不舍,只是无论如何苦留,都无法改变应律声本人的心意。到了临出发前,一群人终于认清了现实,垂头丧气地开始设宴为应律声饯行。
宴席的规模不大,参与人数同样有限,除了韩舄奕等旧日下属外,就只有师思玄杜知鸣几个关系亲近的学生。
一众师生们悲伤地喝着酒,一边喝酒还一边用复杂的目光看着朝轻岫。
知晓内情的人明白应律声的选择,不明白的也有所猜测——对方帮了重明书院的大忙,山长便心甘情愿地被哄去了自拙帮的总舵。
酒过三巡,杜知鸣等学生先一步退场,徐非曲因为已算是自拙帮的人,依旧留在原地。
朝轻岫不动声色地望了徐非曲一眼,后者不愧是重明五甲出身,当即起身走到应律声身侧,恭恭敬敬执弟子礼,帮着倒酒布菜。
随着学生们的离去,席间一时有些沉默,过了一会功夫,才有教学强撑笑颜,道:“山长辛劳十数年,此刻……”
应律声截口道:“此刻正该纵情于山水,好生逍遥一番。诸位一向深知,我早有挂冠求去之念,便是没有此事,也难在此久留。”又道,“应某素日喜爱收藏石碑,可惜石碑沉重,不便携带,此后就交由书院保管,我自己只选两块带走。”
韩舄奕:“山长要留哪两块?”
应律声笑:“你们先选,剩两块给我就是。若让我挑,怕是舍不得这个,又舍不得那一个。”
韩舄奕:“山长既然舍不得,日后若有闲暇,也多回书院中来看看。”
蜡烛越来越短,酒阑歌罢,宾客们陆续散去。应律声一杯一杯地喝酒,她靠着椅背,神情已是薄醉,忽然向着侍立于后的徐非曲笑道:“你本是院中的学生,今后还要共居帮内,可见你我师徒缘分不止于此。”
徐非曲闻言心领神会,当即走到应律声面前跪倒行礼,拜了数拜:“弟子徐非曲,拜见师父。”
旁边朝轻岫亦端起茶盏站起,颜开先跟着起立。朝轻岫以茶代酒敬了应律声一杯,笑道:“恭贺应供奉,收了一个这样好徒弟。”
应律声一挥手,示意徐非曲起身,然后对其他人道:“我本已无所挂念,未曾想事到如今,还能另有一番事业。”
她说话时与朝轻岫对望一眼,两人相视而笑。
因为重明书院之事,朝轻岫在寿州耽搁已久,此刻也不急着赶路。朝轻岫先去城中取回寄存了数月的行李,再跟颜开先等人一起,半是闲逛,半是赶路,一路优哉游哉,终于在八月初的时候抵达了郜方府。
*
夏天最热的时候已然过去,然而江南一带暑气依旧未散,回总舵的路上,朝轻岫用荷叶编了顶很能体现她个人审美以及手工活造诣的草帽顶在脑袋上,还想给徐非曲跟颜开先一个,可惜被这二位给婉拒,倒是应律声,笑眯眯地接过了一顶理论上应该跟朝轻岫那顶一模一样,实际则丑得各有特色的草帽戴上。
今日天色尚早,不过自拙帮的二堂主乐知闻提前接到消息,一大早候在城外。他向远处眺望,第一眼先看到了没戴草帽的颜开先,然后才辨别出戴了草帽的朝轻岫,随后策马上前,笑吟吟地迎接过帮主、供奉还有大堂主。
两边见过礼后,乐知闻道:“帮主不愧是帮主,当日乐某还曾忧心帮派人数不多,如今看来,只要多让帮主出几趟门,何愁天下英才不尽入自拙帮内?”
朝轻岫轻笑一声,道:“如乐二哥所言,那此事当为帮中机密,等闲绝不可泄露于外,否则下次我上别人家拜访,谁肯让家中人才过来见我?”
乐知闻神色正经地连连点头,又高度赞扬了帮主几句招人上的成就后,才陪着上司回了帮派,随后马不停蹄地捧了一堆文书账册到燕还阁当中。
刚回到住处,连衣裳没来得及换的朝轻岫:“……今日天色已晚,何妨明日再说。”
乐知闻言辞恳切:“只怕来不及。”又道,“毕竟帮主之前说是出门三五天,却在寿州待了两月,如今久别暂归,实不敢拖至明日。”
朝轻岫仰头看了会天花板,下定决心祸水东引,随后一本正经道:“我年少识浅,这些书册,还是先请大堂主过目一遍。”
没能在第一时间告退的颜开先:“……”
只是出门一趟,帮主就变得狡猾如此,她怎么想都觉得此事得怪到不做好事的北臷人头上……
乐知闻听了忍不住笑,最后道:“也罢,那些东西等帮主闲了再看也无妨。”又汇报了一些事务,“属下接到信后,已经将‘快平生’那一处的院落收拾出来,让应供奉居住,此外还有一事,自从周老大夫来了后,属下就叫人在城内盘了一处药铺,老大夫偶尔过去坐堂,他觉得李遥李逸两人颇为机灵,就带了去当学徒,顺便打下手。”
朝轻岫一边听一边颔首,又顺口问了一句:“城内商贸繁华,难得有商铺出脱,你们是怎么买到的?”
乐知闻顿了顿,小心回禀:“据说原本是一户刘姓人家的商铺,只是那家人里的弟弟好赌,欠了外债,又杀害兄长,家中的铺子自然就贱价出脱。”
当然原本即使如此,那些铺子也不会落到朝轻岫手中,不过眼下她代表的乃是一个帮派,在购置店面上的竞争力,并不比本地富户更低。还有县衙那边,因为没有找到刘家其他人,嫌犯家产最终只得由官府负责拍卖,中间又因为韩思合升官、清查往年财务等事耽搁了一段时间,等终于开始售卖时,自拙帮的资金储备已经差不多了。
朝轻岫看了乐知闻一眼,只是微微一笑,没去问他脑子里到底琢磨了什么。
不过或许是帮主经常推理的缘故,自拙帮的帮众有时也会去揣测帮主的意图,比如乐知闻,在听到韩思合说了些旧事后,就忍不住想,帮主是否早就有在此安家立业的打算,才在刚刚抵达郜方府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送了一个险恶的富户进县衙……
第48章
朝轻岫想, 虽然自己心里很明白案件的发生与她是否正好途径贵宝地没有丝毫关系,然而考虑到那个不知名侦探的兼职,依旧会有种去哪把意外带到哪的微妙感。
乐知闻:“因为老大夫之故,帮内的药店生意颇好, 至于走镖方面的营收倒是无甚出彩之处。”
这个情况其实并不太正常, 毕竟按照以往情况, 江湖帮派的收入主要来自于走镖,可惜之前朝轻岫一直不在——当然这其实不是关键问题——更主要的是颜开先陪着上司出差, 也正巧不在, 导致自拙帮只能在郜方府周边接任务, 免得出现意外后无人可以平事。
乐知闻继续汇报:“不过三堂那边的情况不错,萧堂主谙熟水性,许多旁人不敢去的激流险滩, 她一样能如履平地, 今日正在拾芳坞那边晒制鱼鲞,日后若能运到江北贩卖, 必得暴利。便是如今, 三堂内的人马也完全足以自给。”
说到这里,乐知闻又笑了一笑:“寿州年年都会挑选鱼鲞送入定康,作为贡品。”
所谓鱼鲞, 读作(xiǎng), 其实就是鱼干, 朝轻岫第一次知道皇帝要求江南送鱼干给自己的时候,顿时觉得大夏皇室姓殷不姓猫实在有些可惜……
朝轻岫诚恳道:“我不在帮中的这些日子,当真辛苦二哥了。”按照原先的计划, 她跟颜开先一去一回,至多不过半个月, 结果回来的时候,郜方府的季节已经从春末变作了初秋。
“今日与我同来的那位徐非曲徐姑娘,她是应供奉的徒弟。如今刚拜师不久,武功虽不足以独当一面,不过为人很是聪敏,将来必能担当大任。”
乐知闻闻弦音而知雅意,立即开口替帮主排忧解难:“应供奉的徒弟一定娴熟文事,若是不嫌二堂杂事太多,不妨就来我这里做副堂主如何?”
下属如此机灵,朝轻岫自然要考虑对方心情,笑道:“不用着急,徐姑娘年纪还小,就先做乐二哥手下香主罢,等她历练一番,最后再看究竟与那一堂的脾性更为相宜。”
乐知闻随即明白,帮主是想让徐非曲在各个堂都待上一遍,尽可能多了解一下帮派运行的情况。如此用心培养,加上是应供奉的徒弟,这位徐姑娘的在帮中的定位大约就是军师一类。
说完正事后,朝轻岫面上已露倦色,乐知闻又不是真要帮主现在就去理事,接到颜开先的眼色后,自然一齐行礼告退。
等到晚上,有帮中弟子过来叩响燕还阁的门,请朝轻岫去拾芳坞中用饭。
拾芳坞建在水泊之上,远处山色,近处水声,共同织就出了一副极具自然之美的画卷。坐在里面的人透过窗棱,可以看到天上明月与河中月影交相辉映,一派夏夜风光。
朝轻岫悠悠然抵达时,徐非曲等人已经到了。
萧向鱼本在船中,此刻手中拿着一支鱼竿,她看见朝轻岫,伸手将鱼竿在船头轻轻一撑,整个身体就像是被风托起的柳叶,一掠三丈,随后轻轻巧巧落入坞中,向前行礼:“帮主。”
朝轻岫伸手扶她起来,笑:“萧三姊,我一去两个多月,当真许久未曾见你。”
萧向鱼:“我今日想去迎接帮主,全怪乐二哥不许。”
乐知闻摊手:“那也无法,帮中总不好一个堂主都不留。”又道,“好在如今帮内人才越来越多,你我肩上的担子,也能大为减轻。”
众人说笑间,旁边侍奉的弟子已经将菜肴陆续端上,大多都是鱼类。很能体现郜方府一带的地域特色,主菜则是葱香鲈鱼片跟一道糖醋鳜鱼——后者还是朝轻岫当日写下的菜谱。
朝轻岫摆了摆手:“今日自己家中的宴席,大家都不要拘礼。”然后拿起瓷杯,道,“我以茶代酒,先敬供奉一杯。”
应律声:“帮主已经说了无需拘礼,怎的还如此客气?”
由于各人习惯不同,桌上除了周老大夫配的药茶之外,还有专供年轻人——尤其是朝轻岫这样在武林人士眼里还算不上成年人的年轻人——饮用的普通果汁,以及一小壶酒。
虽然颜开先等人因为纪念上官帮主的缘故,基本上滴酒不沾,却不会阻碍旁人饮酒。
朝轻岫夹了一筷子鳜鱼肉,鳜鱼肉香甜鲜嫩,与糖醋酱汁配得恰到好处,她只尝了一口,就觉得纵然日后帮会活动无法继续展开,私塾事业也遭遇官府取缔,仅凭现下帮中厨子的烹饪水准,自拙帮的日子也不至于当真过不下去。
她吃过鱼肉,然后对其他人道:“今次回来,我打算闭关一段时日,帮中诸事还请诸位多多辛苦。”
话音方落,乐知闻立刻抬首看来了一眼,神色有些复杂——联想到下午时的话,朝轻岫感觉自己能够明白对方目光中的含义。
面对着行事风格莫测难辨的帮主,果然不能把帮务拖到第二日再让她处理。
不过做下属的,平时自然说笑无忌,一旦帮派老大做出决定,也不会有人在明面上反对于她。
颜开先立刻道:“帮主武功高强,帮中上下同感荣光,我等自然尽力而为,好叫帮主不必为俗事烦心。”
她这句话说得真心实意,依照朝轻岫的情况,其实最好还是晚几年,等功夫练得高些再踏足江湖,如今朝轻岫自己提出想要专心修炼武功,颜开先自然一力支持。何况依照朝轻岫的性格,多半会选择位于总舵内部的燕还阁作为闭关地点,下属们也不用担心自家上司偷偷出门点外卖……
朝轻岫:“此外还有一事,我这次去寿州时见到了北臷使团的人,他们一直竭力打探大夏内情,必然有所图谋。依照眼下所见,快则今年下半年,慢则明年初,双方间必有一战,到时朝野一定随之震动。咱们纵然身在江南,也无法全然置身事外,需得时时留心。”
其他人听了她的话,神情更是郑重,一齐应承下来。
北臷其实自称大臷,位于大夏的北部,双方每次交战,都会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尤其近些年来,大夏胜少败多,不得不缴纳巨额岁供。朝轻岫刚穿越时之所以会被当成流民,就是因为那一年朝廷连加数次赋税,导致许多百姓流离失所,好在南边整体更加富庶安宁,默默消化了这些动荡。
趁着晚宴时将帮内事务简单安排过后,朝轻岫无事一身轻地返回燕还阁当中。
帮中弟子已经送了新的被褥来,原本的那床出发前就收到了橱柜当中——朝轻岫不在帮会的日子里,乐知闻等人会派人定期过来打扫卫生,却不好去开帮主房里的箱笼。担心发现什么秘密还在其次,主要是从过往的经验看,武林中有不少人都挺喜欢在自己的私人物品里藏点机关跟毒/药……
朝轻岫提着盏比苹果略大一圈的纱灯,她不用人在旁随侍,加上左右草木葱郁,更将燕还阁内衬托得幽静异常,除了手上那盏纱灯外,左右竟都看不到一丝光芒。
她将纱灯放在桌上,半明不暗的烛光照在朝轻岫的侧脸上,照得她的目光一片幽宁。
在这个世界,燕还阁应当算是她的家了,然而久别归来,朝轻岫依旧对此地产生了一种陌生的感觉,江湖不易闯,一旦陷入麻烦当中,纵然能够快速看破麻烦的核心,也很难用同样的速度将之解决,遑论后面随之而来的种种波折。
朝轻岫回想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救援周老大夫靠的是颜开先,砍翻北臷使团靠的是李归弦,能够安然返回帮会靠的是应律声,至于她自己,打架的本事虽然不算如何,得罪的势力却实在不少。所以哪怕只是为了可持续地惹是生非,也有必要多多提升武学水平,总不能把生还的希望全部寄托在抱过路高手大腿的熟练度上。
*
燕还阁是一栋小楼,其中一层是会客场所,第二层是朝轻岫的起居室,第三层才是寝室,之前周老大夫没来的时候,朝轻岫就让人买了一套药臼、陶罐、火炉等物放在二楼。乐知闻等人知道帮主闲暇时间经常研读医书,也不觉奇怪。
今日一早,就有帮内弟子过来送来食物跟清水,考虑到帮主正在闭关,送的只是麦饼、肉脯跟野果。不过除了这些食水之外,放在一楼的还有一副卷轴。
卷轴边放着一封信,朝轻岫将信封拆开,发现是应律声所送。
“前朝天侯藏武库所遗书画,曾有武林名宿观之悟道,今特以此相赠。
“应律声书。”
之前帮会重建的时候,颜开先就将许多江湖逸闻说给朝轻岫,帮上司补了把武林方面的理论知识,其中就提到过天侯藏武阁。
就像现代人玩游戏时热衷于收集全图鉴一样,习武之人中,也曾有那么一批热衷于搜集天下武学的高人,他们费尽心力,共通建造了传说中的天侯藏武阁,可惜天侯藏武阁建成未久后便毁于战争当中,如今只有少许藏品流传。
应律声的这幅画卷就是其中之一。
朝轻岫将画卷缓缓展开。
画卷保存得很好,特地使用了锦缎来装裱,不过从边沿处微微泛黄的色泽看,明显能瞧出是收藏了许久的旧物。画卷当中描绘的是深山林景,笔触飘逸细腻。
远处的林木中人影若有若无,地面的青苔上若有蹄痕,空中似乎还飘扬着一些细若微尘的草末。
仿佛刚刚有人在此经过,此刻人影已远,只留山色,朝轻岫凝视着这一幕,心中居然生出一丝怅惘。
这幅画异常生动,也异常寂寥。
即使朝轻岫穿越前前仅仅是为着提升综合素质学过一点国画,也能清晰感受到作画者水平之精湛。
第49章
不过天侯藏武阁的藏品虽然是一件有着极高价值的物品, 奈何朝轻岫并不是一个有着极高武学素养的江湖人,就算她修炼的是《玉璇太阴经》这等精微高深的内功,也没办法立刻补上修炼时间方面的短板,她静静看了画卷许久, 最终只得出了“这幅画画得挺不错”以及“看久了还是有点眼晕”两个结论。
朝轻岫想起系统给自己习武资质的评价, 默默叹息一声, 划掉脑海中“看一眼宝物就原地顿悟”的想法,并将画挂到燕还阁的书房内, 然后打开了侦探系统。
重明书院的案子结束已经有些时日了, 她有些好奇那个[随机礼包]的内容。
在选择拆开礼包的时候, 系统卡壳了一会,随后才像是掉帧似的,一顿一顿地丢出了一件道具。
[名侦探的召唤:世界上存在很多需要帮助的委托人, 在冥冥之中, 他们中的某一位或者某几位在感受到名侦探的召唤后,会带着案件出现在事务所(划掉)总舵周围。
物品效力:微弱。
要求:所有者使用该物品时, 必须位于事务所(划掉)总舵或分舵当中, 使用时长为两个小时,冷却时间为三天。
目前状态:未使用。
备注:该物品可升级。]
朝轻岫:“……”
她从系统信息中被划掉的“事务所”上,感受到了一个侦探系统最后的倔强。
虽说获得的是一件很符合侦探身份的道具, 不过朝轻岫觉得自己现阶段还是需要将精力更多集中到主业上, 于是就把[名侦探的召唤]放回到系统空间之中, 随后拿出了一堆看上去就足够可疑的瓶瓶罐罐。
……不知为何,朝轻岫总觉得自己这么做的时候,侦探系统显得有些黯淡。
她当初在等应律声出狱的时候, 一边读书还一边研究了配置毒粉的方式,并成功积攒了不少实践经验, 看上去简直是一副等后者获得自由,她就得因为制造毒/药而被接替着关进去的模样。
好在制毒跟制药的手法存在许多共通之处,朝轻岫感觉如今的自己已经可以试着配点药丸,于是将系统空间内的盒子拿出来,小心翼翼地取出存放在其中的天衡石乳、白华零陵草以及红叶鬼针,将后两味药材仔细研磨成粉,按照一比一的配方混合在一块,随后仔细加入石乳,最终使得配置出来的药物呈现出半透明的胶质状态,就算大功告成。
朝轻岫的动作小心翼翼,几乎连呼吸都不敢大声,担心一不留神就将药粉吹走。
等辅药全数配好后,朝轻岫才把玄真绛霞砂从玉瓶中倾倒出来,然后同样碾成细粉,逐步调入方才的配料里面。
她慢慢搅拌,器皿中流质的药液逐渐泛出玉器般的光泽。
等看起来差不多配好,朝轻岫用带着的银针蘸了些许出来,先试过毒性,确认自己不至于因为操作不恰当而导致的帮派管理层出现非必要的人员变动后,才取了一勺服下。
如《丹方全书》中所记,玄真绛霞砂的药性强烈而直接,若是服用者根骨武功稍差,非但不能将药力化为己用,反而容易经脉碎裂,走火入魔。
朝轻岫服用的时候,感觉自己吞下的不是药剂,而是某种具有生命力的活物,那个活物被配药严严实实地包裹住,只好不甘不愿地停止了四处发散的行为。
她觉得,自己方才吞下似是一块无法被胃酸溶解的凉糕,正凝结在经络当中,久久无法化散。
其实玄真绛霞砂的药性既不偏于阴性,也不偏向阳性,只是因为朝轻岫修炼了《玉璇太阴经》,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异象。
朝轻岫当即闭目盘膝打坐,体内真气走过一个周天后,才感觉到玄真绛霞砂的药力被化解了些许,与此同时,她也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丹田内真气的提升速度,比往常要快上许多。
直到这一刻,朝轻岫才终于确定,书中所写的内容全数为真。
不过玄真绛霞砂被如此炮制后,药性固然不如原先那样强,药效也会因此衰减,而且在一年之间,药性就会全数流逝,必须尽快服用。
朝轻岫今次只研碎了一粒丹药,制成的药液一共两瓶半,她走到燕还阁门前,唤了声在外守卫的弟子,跟对方道:“去看看徐香主是否有空,倘若有空,请她到我这里来一趟。”
武林高手闭关,有些会选择深山老林,有时会找个安静的密室,也有些像朝轻岫一样,直接在自己起居之处闭关。对于最后那一类人来说,闭关期间并非什么人也不见,况且朝轻岫还是一帮之主,忽然想起什么事,找人来吩咐一句也属常事。
那位弟子当即听命而去,很快就将人请来。
徐非曲匆匆赶来的时候,看到燕还阁大门未闭,她径自入内,听到楼上有声音传来:“你到二楼来一趟。”
她快步走上二楼,看见朝轻岫正一身月白轻衫,悠闲地靠在床边的躺椅上拿着本《南山拾遗》看。
“……”
徐非曲知道《南山拾遗》,那是本志怪类小说,在重明书院中,属于可以翻翻但别多看免得影响成绩那一类的杂书。
双方认识的时间虽然不长,不过在徐非曲心里,朝轻岫绝对算是一个聪明且用功的人,然而即使如此,在看到眼前这一幕时,她心中还是难以遏制地浮现了一个念头——“最好别让其他人过来,否则帮内很容易有‘帮主假借闭关之名偷懒’的流言传出”,不过又觉得没必要,毕竟以朝轻岫的威望,想偷懒实在不需要另找借口…
朝轻岫放下书卷,先关心了下帮内新人的生活状态:“非曲,你在帮中住得如何?”
徐非曲木着脸:“……多谢帮主关心,属下已在郜方府住了多年,旧宅就在两条街之外。”
毕竟其它帮众不离开总舵,是因为没必要另外租房,所以吃住都在帮会当中,至于徐非曲,她要当真对生活环境有意见,完全可以白天过来上班打卡,晚上回家吃饭睡觉,不存在习惯不习惯的问题。
朝轻岫拿起放在桌边的玉瓶,笑吟吟道:“今日喊你来,是叫你将这瓶药拿去给应前辈,请她教你。”然后道,“我毕竟正在闭关中,就不多留你了。”
徐非曲:“……是。”
她没有反驳帮主对自身闭关状态的判断,只是有些不解,不过还是依照朝轻岫的要求,将药瓶带去给了应律声。
江湖人因为经常打打杀杀的缘故,多少懂点跌打损伤方面的知识,就连现代人玩武侠游戏的时候,在挑选生活职业时,也对医学一道情有独钟。何况应律声原本就是文人雅士,精通多般杂学,当然不会不懂医理,她看着徒弟拿来的药液,研究许久,终于笑了出来,向徐非曲道:“我大抵知晓瓶中是何物了——你年纪轻,为人又聪慧,不管在朝或者在野,都必然前途远大,唯一欠缺之处不过是武功而已,帮主甚是看重你,才特地以此药相赠。”
*
夏去秋来,郜方府内红衰翠减,汀蕙半凋,转眼又到冬日。
朝轻岫八月初回帮,如今已是一月份。
众人都晓得帮主正在闭关,到了过年的时候,只是一齐到燕还阁外遥遥行礼而已。然后又在总舵内摆酒摆肉,争取让帮中的姊妹弟兄们过上一个舒服的新年。
到了冬天,燕还阁那边对于饮食的需求开始明显降低,一开始颜开先还安排人每日都去送饭,只是没多久朝轻岫就留下字条,说是两日送一回干粮清水就好,其余什么也不要,包括她平日很喜欢的李遥跟李逸做的蜜饯,再然后就改成了三日……帮中弟子途经燕还阁附近时,偶尔还能听到铮然剑鸣之声,然而到了十二月之后,类似的声音就全然消失了,乐知闻有些不安,还请应律声过来看了一眼。
这位帮内供奉站在林中,望着百步之外的燕还阁,随后对乐知闻道:“帮主一切安好。”
应律声乃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她既然这样说,朝轻岫多半是无事,虽然乐知闻等人有些担忧,也不敢擅自入内,惊扰帮主修炼。
这位重明书院前山长的判断没错,朝轻岫现在的状态的确相当不错。
对武林中人而言,内功自然比外功难练,除了极少一部分人生下来奇经八脉就畅通无阻之外,大部分人都得等上几年,待经脉稍稍强壮一些后,自身的硬件条件才能满足修炼内功的要求。
不过即使如此,许多门派的师长也不敢直接把高深功法教给自己的徒弟,毕竟年幼之人,很少能够明白内功心法该如何运行,而过分聪明的那些,往往又不够稳重安静。
所以朝轻岫算是存在一定优势,她外表年龄虽然不大,内在却是一位成年人,在心境上的风险比较低,况且在离开寿州之前,李归弦也依照之前所言,送了她一本刀法精要。
那本刀法精要被视为任务物品,可以放到技能槽中,朝轻岫翻看过,上面的内容并不只有刀法,还记载了许多练武以及与人交手时的心得体会,相当于一本武学方面的词典,朝轻岫以前练功时不明白的地方,对照着书上内容看,随即豁然贯通。
*
二月初。
清晨,城门方开,一骑快马自北门驰入郜方府,直到自拙帮门口方才停下。
来人匆匆入内,一直走到万卷斋中,将携带的来自北边的讯报送上。
自拙帮人手缺口比营收情况更为严重,几个堂主平时各有职务,自从帮主闭关后,颜开先更是忙得脱不开身,她一面需要努力发展帮派,一面又得注意帮中人的状态,免得有“只知大堂主不知帮主”的流言传出。
三位堂主考虑到朝轻岫如今有意培养徐非曲,就常委她重任,今日的讯报就被直接交到了徐非曲的手上。
徐非曲拆开蜡封,展开信纸阅读,她只看了一眼,顷刻间便喜动颜色,立刻走到快平生,将收到消息交给师父应律声。
应律声仔细看过,末了笑道:“是好消息,你该去给帮主说上一声。”
徐非曲躬身:“是。”又道,“我预备等明日送早饭时,前去求见帮主。”
应律声摇头:“这些天她白天不在燕还阁,你要找人,直接去城里济安堂就是。”
她对朝轻岫的去向知之甚深,一方面是因为功力深厚,五感敏锐,帮中的异常动静很难避开她的耳目,另一个原因则是朝轻岫溜出门的时候,特地过来请教了一下乔装改扮的技巧。
徐非曲默然:“……原来帮主已经结束闭关?”
应律声之前也是书院的山长,深谙做老大的窍门,淡定道:“既然帮主没有说有,那便是没有。”
徐非曲:“……弟子明白了。”
第50章
自拙帮在郜方府的闹市区中购置了原本属于刘家的几个铺面, 开了家小药铺,名字就是济安堂。
济安堂并非本地的老字号,原本不大容易与其它同行竞争,还好周老大夫自到了自拙帮后就改变了以前宅居的作息, 时不时出来看诊, 城内居民慢慢知道此地多了一个高明大夫, 生病后很愿意过来照顾下生意,如今算是打开了市场。
今日, 周老大夫正好在医馆中坐诊。
考虑到桦水城那边曾经发生过的恶性事件, 周老大夫出门时一向带着帮内弟子随从保护, 后者还会顺便在医馆内打一打下手。
周老大夫对身边的人道:“你今日诊了几个人了?”
一旁的少年人放下笔,回答:“十二个了。”
周老大夫伸手:“将方子拿来给我瞧瞧。”
少年人将纸递过去,周老大夫看了眼, 他轻声念道:“脉象沉涩短小, 开的药是茯苓,陈皮, 白术……”又对面前的病人道, “姑娘伸一伸手。”
病人见到眼前的情况,自然知道是老大夫在带新大夫学习,也就再次伸手叫人看脉。
周老大夫诊了片刻, 随即捋须颔首:“不错, 脉诊得对, 方子开得也对。”又道,“你悟性尚可,吃亏在经验太浅, 想要学有所成,就得多出来历练一番。”
他心中有些感慨, 身边这个年轻人在医术上甚有天赋,若是本职工作做不下去,当个大夫也很有前途,就是行为举止偶尔会叫人难以理解——她刚来的时候,曾提出过不要待在济安堂,而是去别的药铺内学习。
周老大夫实在无法明白,毕竟济安堂乃是自拙帮自家的买卖,怎么都比别的药铺更方便,难道对方是觉得待在自家的产业里会遇见什么意外吗……
少年人听见周老大夫的话后,笑道:“我亦如此想,可惜今日怕是无法继续待在此地。”接着站起身,向着站在门口,面色微妙的徐非曲颔首一笑,然后转身走入内室。
徐非曲没直接过去,而是绕道从侧门走进医馆,一走进内室,就向着方才看诊的年轻人道:“帮主。”
朝轻岫坐在铜镜前,用粘了水的手巾擦去脸上用来遮掩修改面目的各类粉末,同时向徐非曲说:“你今日忽然过来找我,必然是有要事发生,可方才却能耐着性子等我诊完病人,可见不是急事。如此一来,大约是有事相告,只是不晓得是已经发生的事,还是即将发生的事?”
徐非曲很习惯朝轻岫的举动,毕竟早在重明书院时,她知道帮主经常会习惯性地猜测一下旁人的来意,当下回答道:“今日有两个消息禀告帮主。去年十一月时派来的袁中阳袁县丞,有同学写信告诉我,说此人乃是孙相门生的门生,需得加意提防,还有一件事情……”她从袖中取出信纸,递上前,“开春时分,北臷右将军带兵袭击房州,为肃卫军所大败。”
朝轻岫闭上双目,片刻后睁开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道:“果然是好消息,既然如此,今年流民应当不会太多。”
徐非曲顿了下,忍不住道:“今日我去向师父禀告时,她十分高兴,却并不惊讶。”
而朝轻岫的态度与应律声大致相仿,仿佛这一战的结果早在她们掌握之中,两人之间有一种不必明言的心领神会。
朝轻岫唇角微翘,似笑非笑地看着徐非曲一眼,声音温和:“你说得不错。”
这句话等于承认了她对远方的战局确有干涉。
自拙帮位于江南,而房州则在大夏之北,朝轻岫更是从未表现过自己在官场上有什么人脉,那么她到底算是如何干涉的战局?
徐非曲心中泛起无数疑问,她还想再问,却看到朝轻岫竖起手掌,做了个打住的手势。
朝轻岫站起身,声音温和:“咱们这就回去——要是到晚上你还不晓得为什么,就来燕还阁,我将答案告诉你。”
*
万卷斋内。
徐非曲拿着手上的信出神。
她虽然已经离开重明书院,却依旧跟以前的同窗保持着联系,同时帮着应律声打理书信并借机接管老师的人脉,除此之外,徐非曲也没忘了空闲时去县衙那边走走,拜访韩思合。
徐非曲现在待的是帮会,而非那些武林大盘,自拙帮的总舵又位于郜方府当中,所以她也不像许多武林人士那样,不肯与官场中人往来,反而很乐意接触本地官吏。
本地官吏对自拙帮的人也甚是客气。
今日徐非曲上午刚接到同学的信,知道了孙相调派到郜方府来的乃是一个门生次方,下午就得到韩思合的传讯,知道了更为详细的知识。
那位县丞姓袁,名叫中阳,原本是边地武将出身,后来举族搬迁到京畿附近,这两代才逐渐转成文官。
历朝历代大多重文轻武,而大夏尤甚,以袁中阳的背景,就算自己做了文官,也难免会被同僚小觑,所以很需要找人抱一下大腿。
而且据徐非曲所知,袁中阳本人并非科举出身,完全靠着长辈的荫封出仕,后来花了重金疏通关系,才被派了一个县丞。
据说那位袁县丞少年时曾学过一些拳脚,据说跟县中捕头算是同一水准,算得上不坏,这两年可能又有提升。
徐非曲一目十行地将手中文书看过,仔细分类归档后,又拿起一封家信。
写信的人是被功课压迫到头晕眼花的徐中直。
徐非曲自己不打算继续读书,却不准备让弟弟妹妹跟着一块混江湖,目前徐小妹年纪尚幼,连学名都没起,暂且接到总舵当中居住,至于二弟徐中直,被她打发到寿州,去重明书院里旁听。
按照徐非曲原来的想法,是打算让徐中直靠实力考进官学,然而行走江湖风险太大,她在帮派内的位置越重要,家人因此遇到危险的可能性就越高,几番斟酌,还是做出了现在的安排。
重明住院内有六扇门的捕头坐镇,基本安全还是可以保证的。
徐中直在信里嗷嗷大哭,因为重明书院那边有教学知道他是徐非曲的弟弟,所以对他的学习成绩寄予厚望,偶尔还会说两句“小徐君既然是从郜方府来的,以前一定也跟应山长学习过吧、“好羡慕小徐君,放假回家就能请山长指导自己功课啦”之类乍看阳光开朗,细品阴暗扭曲的发言。
徐中直觉得自己的泪水能打湿信纸——成绩好的是他姐姐,拜到应山长门下的也是他姐姐,他自己是多低调多普通的一个旁听生啊!
徐非曲看着家信,面上露出一点笑,随后提笔给二弟写回信。
她一面写,一面仔细思考着书院当日的情况。
朝轻岫曾经说过,要么去年下半年,要么今年年初,大夏与北臷间一定会有一战,依照两边近些年的局势看,预料到有战事不奇怪,奇怪的是,无论是她还是应律声,似乎都提前知晓了战事的结局。
当日重明书院中,朝轻岫成功阻止了北臷人将地图带走,如此一来,两边一旦开战,就得各凭实力,胜负依旧难料……
徐非曲心中忽然一动。
地图原本被蜡丸封住,重新拿到的时候,外面的蜡封已经不见。
也就是说,当时布防图已经被人看过。
……倘若蜡丸中的地图终究还是流到了北臷,北臷人又依照上面的内容制定了作战计划,并且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才导致了如今大败亏输的局面呢?
徐非曲不知不觉已经停下了笔。
她越是思考,越是觉得这个假设的可能性极高——如此一来,结论便很明显,布防图的内容并不为真。
那么应律声跟朝轻岫,也正是因为早知道布防图的内容有问题,才确定战事一定顺利。
*
傍晚。
窗外是一片浓酽的黄昏,天边的云朵红得仿佛是一片燃于天际的大火。
朝轻岫给自己跟过来拜访的徐非曲各倒了一杯清水,耐心听着对方的猜测,末了道:“是,如你所言,那张布防图是伪造的,而且多半是应供奉与肃卫军那边定下的计策。”
徐非曲:“帮主早就知道图纸有误?”
朝轻岫眨了下眼,不答反问:“你还记不记得,当日地图落到北臷使团手中,他们是怎么藏的?我拿回地图后,又是怎么保管的?”
徐非曲露出回忆之色。
不管是阿拔长合,还是朝轻岫,都选择了贴身收藏。
朝轻岫缓缓道:“那份地图以异蚕丝线织就,体积轻小,藏起来实在非常容易,既然如此,应前辈为什么非要在北臷使团前来书院的时候,继续将之放在库房当中?况且库房那边的安保也并不严密,还不如随身携带更保险,以毕竟应前辈的武功,北臷过来的那些人,没一个有本事从她身上将东西带走。”
徐非曲悚然。
库房的位置固然隐秘,却未必不会泄露,尤其是书院中还有她这样随意闲逛时就不小心发现了正确地点的人。
朝轻岫:“所以应山长的种种安排,其实并不会降低物品失窃的风险。”又道,“从头梳理,她首先自不该答允使团进入书院,要是拒绝不了,便不能答应对方将五灵丹存入库房,倘若答应了存入五灵丹,就不可继续将地图存放在原地——当时能做的事情其实不少,要说前两次都因为各种身在官场,无可奈何的原因,不得不答应下来,那么最后一点,就是有意为之了。”
布防图体积小,体积小就意味着存放位置容易更改,所以朝轻岫当日在看到木雕空洞的眼眶时,除了猜到布防图被阿拔长合藏在喉咙处之外,也立刻察觉出了应律声安排中的奇怪之处。
她本来以为,应律声是不方便调整布防图的存放位置,所以只好将东西留在库房内,然而那时一见,却发现想要将图纸临时存到他处实在是一件没有任何难度的事情。
没有难度,却不去做,只能理解为,应律声确实有保持现状的理由。
朝轻岫:“早在北臷使团上门的第一时间,应前辈就应该明白,布防图在书院的消息已被泄露,但她却什么额外的措施也没有做,放任了后面所有意外的发生。
“应前辈担心北臷使团那边发现自己安排中的破绽,所以想了个法子弥补——倘若我当日没把地图追回来,她多半得被杨知府正法。”
这也是应律声当日没有依靠武功脱身,而是平静地被知府派来之人带走的缘故。
徐非曲瞳孔猛地一缩。
仔细回想,此事当真算得上惊心动魄。
应律声允文允武,桃李满天下,在武林中跟官场中都甚是吃得开,徐非曲绝不肯相信,这样出色的一个人物会为一份假的布防图丢了性命。
连她都不相信,北臷那边自然更不相信。
所以在应律声原本的打算中,她是预备用自己的性命,去佐证布防图的可靠。
徐非曲闭了闭眼,她仿佛能感受到,当白龙渡口处那场暴雨下,究竟潜伏了何等残酷的暗流。
说话时,朝轻岫的面庞正对窗户,目光映在她的眸子里,闪动着血一样浓谲的深红。
“非曲,你可知道,在这世间,许多人都有这样一种特点,他们为了某件事付出的代价越大,就越容易相信那件事情具备极高的价值。
“这个代价可以由应前辈付,自然也可以由北臷使团付,当日白龙渡口,之所以天公不作美,让使团之人尽数罹难,正是为了叫他们相信,咱们这边宁愿冒着得罪孙相,被抄家灭族的风险,也一定要将布防图带回——既然如此,他们怎会不相信这张布防图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