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朝轻岫说到此处, 又补充道:“此外还有一点,既然当初去书院的使团成员已尽丧于白龙渡口处,北臷那边负责此事之人难免要因此吃挂落。若是死了一批人后拿到了布防图还好说,要是单单失去人手, 却一无所获, 只怕就要大难临头, 便是为了这个缘故,对面的人也会想法子认定布防图为真。”
徐非曲怔怔看着面前的帮主, 一时间忘记了言语。
朝轻岫的年纪很小, 不过日常闲谈之间, 徐非曲偶尔会觉得对方其实有着相当丰富的职场经验。
徐非曲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既然没有留下活口,那么……”她本来想问在北臷使团团灭之后,布防图是怎么传递过去的, 不过说到一半就反应了过来, “那么当时书院中的暗探除了明面上的使团成员外,还有旁人。”
朝轻岫:“正是如此。”又道, “你可记得, 当日书院文会当中,北臷的人曾经跟你们比过背书,而且使团中, 还有阿拔长合那样的乔装高手。
“当日应前辈前面被带走, 北臷使团立刻从后门离开, 那时候防卫已经撤去,自然给了他们另外安排一路人马的机会。”
带着布防图的阿拔长合等人,吸引了追兵的注意。
朝轻岫:“而且北臷那群人或许不愿遭遇意外, 却未必不愿被人发现布防图在自己身上。”
徐非曲闻言,只觉得帮主说话十分含蓄, 连在判断对手求生意志的时候都用了“或许”二字。
朝轻岫:“换个角度想,北臷在拿到房州布防图之后,自然不希望肃卫军改变驻军的位置,所以他们会希望让我们误会布防图已被夺回,事后又派遣死士过来袭击我,正是要暗示咱们,布防图不在他们手中。”
说到这里,徐非曲基本已经完全明白了应律声的计划,以及一开始只是路过书院的朝轻岫又对计划做了怎样的调整。
……要不是清楚帮主此前与应律声素不相识而且朝轻岫本人的年龄又有足够的说服力,徐非曲都忍不住去猜想,朝轻岫与应律声是否相识已久,才有如此默契。
徐非曲想明白后,难得开了句玩笑:“帮主就不担心他们当初没有另派人手将布防图的内容送回北臷?”
朝轻岫:“好歹是被派来偷布防图的人,多少该有点危机意识。”又道,“如果他们连这些事情都想不到,我觉得肃卫军必然能够大胜。”
[系统:重明书院地图失窃事件延生分支[以假乱真]已解决,用户获得侦探点数20点,获得名气值5点。]
朝轻岫扫了眼系统消息,觉得自己之前猜的不错,真假地图也能算是一个侦探事件。
不过可能是她在这个案件中的表现并不广为人知的缘故,在事件解决后,虽然侦探点数上涨了20点,名气值却只得到了侦探点数的四分之一。
朝轻岫想了想,觉得低调点也行,毕竟她主业是帮派经营,也不好把太多时间放在破案上面。
徐非曲默然许久,终于吐出一口长气,向朝轻岫真心诚意道:“帮主神机妙算。”
面对同样一件事,她若是仔细钻研,也能慢慢反应过来,而朝轻岫完全是一顾之下,顷刻间心明如镜。
但凡朝轻岫的判断稍慢一些,应律声如今就是一个死人。
朝轻岫看徐非曲的模样,摇头道:“只是曾有见闻,不算什么。”
在她看来,徐非曲并不迟钝,只是年纪太小,所以缺乏经验。至于朝轻岫本人,早就在社会的毒打中,领悟到了遇见问题尽量多想一想可以有效增加摸鱼的可能的道理。
听完帮主的话,徐非曲一直坐在椅子上沉思。
朝轻岫并未开口催促。
许久,徐非曲终于回过神来,说出口的话却与方才无关:“帮主如今已经能够出门,不知何时出关处理帮内事务?”
朝轻岫:“……”
她感觉徐非曲是一个挺坚定的人,并没因为上司仔细解释了重明书院中的问题,就忽略掉之前偷溜出门的重点。
朝轻岫笑道:“好,劳你过问,其实我这两日便准备出关。”
之前配置的药液其实还剩半瓶没有服用,朝轻岫却不着急——她越是修炼,反而越是体会到了凡事不可一蹴而就的道理。
对比江湖中没有奇遇的人,她在武学方面的进展其实已经算不上慢,可惜距离那些真正的高手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除了内力修为外,朝轻岫此次闭关中还得到了意外收获——因为玄真绛霞砂的特性,她的习武资质竟也得到了提升。
依照系统面板上的判断,朝轻岫的资质原本只有五十,正好踩在低劣资质与资质平平的分界线上,经过这半年的不懈努力以及丹药的优秀效力,终于被提升到了九十八,朝轻岫也颇满意,觉得自此之后,她从只能心虚气短地表示自己潜力一般,变成了可以昂首挺胸地告诉别人,自己潜力的确十分一般。
至于修为数据就在资质旁边,目前显示为164。
朝轻岫刚刚涉足武林就直接成为一帮之主,去年又在寿州那边露过了脸,已或许已经被有心人记住了身份,如此一来,增加武力值与提升自身安全之间显然有着非常直接的联系。
在闭关前,她曾估量过自己的战斗力,觉得要当真跟帮内堂主动手,自己想要活下来,基本只能动之以江湖义气晓之以大家都是一个帮里的朋友,现在的话,即使依旧无法战胜,她也有很大机会脱身走人。
朝轻岫闭关期间统共遇到过两次关卡,第一次在修为提升到100的时候,那时朝轻岫心无旁骛地苦练了近一个月,渐渐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终于成功突破关卡,可惜等达到160之后,武功修为的提升速度再一次骤然降低,而且她心中有预感,此次的关卡,并非呆在家里不动就能解决。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朝轻岫便干脆出门,跑去济安堂那边跟周老大夫学习医术,顺便放松心情。
她溜出去这件事,帮派内只有应律声一个人知道——作为一个半退休人士,应律声对帮主的摸鱼行为怀抱着最高限度的宽容。
*
半年多不见踪影的朝轻岫正式从燕还阁内走出,对自拙帮中人来说算是个不大不小的事情。
朝轻岫一向觉得没必要的社交可以能省则省,所以在知会了颜开先一声后,就免了下属的恭迎,直接去了免成堂中,当众谢过各位堂主在自己闭关期间的辛苦,然后就像徐非曲等人一样,投入到了帮会没有尽头的工作当中。
虽然如今的帮内要员都对朝轻岫的思维能力有着正面的评价,不过她自己向来很有自知之明,很清楚在缺乏经验的情况下,非要插手工作细节,只能为帮内成员增加不必要的工作负担,所以目前还是老老实实地翻看递交过来的文字报告,然后迅速意识到,在处理文字报告这件事上,徐非曲做的明显比帮里所有人都更好,当真不愧是从科举路线上转业过来的……
朝轻岫无声翻动纸页。
因为自拙帮曾经解散过十二年,后来又靠着各位堂主拉起人重建,所以各个堂之间保持着一定的独立性,目前每个堂都会将自己收入的一成上缴到公账当中听从老大支配。
朝轻岫没有乱花公账上的钱,毕竟帮内需要资金的地方还挺多。
颜开先是大堂主,又因为帮主过分年轻的缘故,很多时候需要额外承担统筹全局的工作,平常也最为忙碌。她在内需要保护总舵、训练帮中弟子,在外还得想法子开拓走镖的路线,之前单干的时候,手下只有二十来个人,如今总舵内已经差不多两百人,她计划将保镖路线往平州、寿州那边延伸一下,虽然帮内高手有限,好在行走江湖靠的并不都是武功,也瞧人面情分,自拙帮新得到了应律声做供奉,办起事来总归会容易一些。
在朝轻岫闭关的半年内,自拙帮并了周围两家小镖局进来。两家小镖局的情况很一致,都是原本做主的镖师年纪大了,有意金盆洗手,准备在退休前为手下人重新找个出路,然后发现颜开先这边给下属开的待遇还行,就干脆选择了投靠。
颜开先手头上的事情多,花销也就大,加上是开拓期间,总得跟各地的绿林豪客打一打招呼,存在许多无法削减的开支,虽然走镖这一行抽成不低,依旧有些入不敷出。如今大堂的账上非但没有余钱,甚至存在欠款,所以暂时没法往总账上缴钱,还是从二堂那边拨了一笔款项过去,才堪堪支撑住了局面,没有让帮中武力值最强的一个堂口因为缺钱而直接崩散。
至于二堂,因为会帮人看病卖药的缘故,经济情况是整个帮派中最为良好的一堂,朝轻岫常去济安堂那边跟周老大夫一块看诊,还算清楚堂内的情况。
或许是因为开在闹市区而且周围很多酒楼食肆的缘故,目前医馆中热销排名第一的是治饮食不当的方剂、第二则是驱虫的丸药跟药粉,再下面才是治疗一般伤风感冒的药。
最前面两个方子都是由周老大夫、乐知闻以及装备了医术技能的朝轻岫三人共同研究制定的,从病患的服用后的饭量状态看,药效十分不错。
因为朝轻岫在药方的研究上也有贡献,所以济安堂这边会把卖药的净利润分她半成,一个月下来也能有十几二十两银子的入账。
朝轻岫知道自己穷得十分写实,所以个人经济实力的任何一点提升,都能够让她感觉到快乐。
不过周老大夫倒是有些遗憾,其实在他的预计中,那两个方子还能赚得更多,可惜朝廷因为北臷人身亡的缘故,往江南派了不少花鸟使,孙相更是趁此机会在花鸟使里安插了自己的人手,每到一个地方,除了不怎么努力地查案,就是特别努力地想法子盘剥地方,直接导致了江南一带药材价格的上涨。
好在除了孙相外,清流那边也同样调派了人手过来,直到今日,双方也没有哪边占到明显的上风。
朝轻岫觉得这可能跟当今皇帝有关,皇帝不想努力上进,所以就把有限的精力全部放在了搞平衡上头,在内政治理方面,简直堪称北臷人的好帮手。
再然后就是三堂,三堂主要负责水上的生意,当年上官帮主还在的时候,就曾想过拓展水路方面的业务,可惜一直没能完全成功,到了今天,施州一带的水道已大多落入了白河帮的控制当中,可惜白河帮因为自家内部存在种种问题,商贸方面大约只有不二斋因为家底厚实的缘故始终不受影响。
第52章
萧向鱼重归帮派前力量比较单薄, 如今有了可以提供物理支持的同僚以及可以提供破案(?)支持的帮主,之前被压下的野心再度蠢蠢欲动,很有意从白河帮的口中分一杯羹。
她的想法也很直白,白河帮如今的威势不比当年, 否则也不至于迟迟不在相距不远的郜方府设置分舵, 此消彼长, 正是自己这边崛起的好机会。
不过受限于财力,萧向鱼目前只在郜方府跟奉乡城中间一个叫涌流湾的地方设置了一处据点, 那边虽然是两城的中间地带, 不过按辖区算, 却是郜方府的地界,白河帮也不好不叫旁人来那边做生意。
因为帮主对船运诸事不大了解,萧向鱼汇报时就只说了一个大概。朝轻岫知道后, 确定萧向鱼一切有数便罢, 毕竟她又不是真的名侦探,很难在地盘扩展上提供什么帮助, 否则去奉乡城那住两天多半就能迎来转机……
白河帮大约也是察觉到了郜方府这边的动静, 双方时不时会产生些摩擦,好在都没闹出大的动静。
毕竟江湖人有武林盟约束,而且江南一带还得卖岑照阙的面子, 大家等闲不会打得你死我活, 免得遭遇来自大佬的降维制裁。
朝轻岫正式出关之后, 就将空闲时间分成三份,分别用来习武,学医, 以及处理帮务,每一天都过得非常充实, 让她忍不住怀念起了刚在明思堂里落脚的日子——无聊是无聊了点,不过咸鱼也有着咸鱼的快乐……
帮会内已经进入退休状态的应律声见到这一幕,对朝轻岫的评价是此刻的帮主非常有寒窗苦读的风范,让她回忆起了在重明书院内督促学生上进的过往。
当然帮中的堂主们还是很有良心的,比如颜开先,她大约是觉得总把上司按在帮内不好,偶尔也会借着走镖的机会,让朝轻岫出门放风。
三月下旬。
对于自拙帮内的高层人士来说,今日是一个值得庆贺的日子——朝轻岫第一次独立带人去平州那边送镖,同时也顺路带点货物去贩卖。
半个月之后,朝轻岫成功完成本次送镖工作,顺利抵达帮会总舵,除了不幸遇见劫道之人并对其造成一定伤亡后,全程没有碰上任何人命案件。
拦镖的那伙人学过武功,身上也略有金银,朝轻岫接收了对方的财产后,按照江湖习惯,将钱大半散给周围的穷苦百姓,小半才自己留下,不过仅仅是这一小半,也价值四十来两银子,是此次送镖费用的两倍。
朝轻岫想,难怪都说镖局是暴利行业——这一带还相对安稳,她武功也相对一般,若是换个身手强横的人带着镖货去盗贼横行的地方走走,怕是只一趟就能赚个盆满钵满。
这不是朝轻岫第一次出门走镖,然而跟以往不同,颜开先并未跟着出门,反而被留在总舵中看家。
当然其他人也并不特别担心朝轻岫的人身安全,毕竟作为供奉的应律声本人,在出发前特地乔装成了账房模样,悄悄跟在运镖的队伍当中。
为了让朝轻岫获得充分的锻炼机会,应律声在出发前特地言明,除非帮主遇到生死危险,否则她决计不会出手。
朝轻岫当时思考了一下,感觉自己对走镖的工作已经挺了解,于是干脆地答应了下来。
不过她很快就发现自己出发时的允诺过于轻率,因为应律声那个“决计不会出手”不止包括跟人打架,还包括了作为账房的正当工作……
自拙帮总舵。
徐非曲站在侧门入口处,望了从马背上懒洋洋地翻下来的朝轻岫一眼,诧异道:“半个月未见,帮主实在、实在清减了许多。”
连闭关啃干粮那段时间,朝轻岫看起来都没现在这么……沧桑。
朝轻岫悠悠叹了口气:“其实走镖倒不算辛苦。”她看了眼在旁翻开闲书的应账房,接着道,“主要是路上的人情世故,委实有些费神。”
这次出门,队伍里还带了需要去平州那边贩卖的货物,其实作为老大,朝轻岫有权限把工作推给下属,然而整支队伍中,她还真是最适合算账的那个人。
所有一切都要归根于现代社会基础教育的普及力度。
除此之外,朝轻岫还莫名其妙地做了触发了一些可能得算侦探业务范围内的事件。
比如发现路边废庙之所以总是传来“鬼哭”声是因为周围住了一窝狐狸,荒草丛中时有“狼嚎”则是因为住在周围的读书人考试近来成绩一直起伏不定,为了发泄压力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出门蹲草丛里咆哮两声,整个探查过程比起破案更像是大夏版的走近科学。
除此之外,朝轻岫顺便还帮偶遇之人寻找过家中走丢的黄狗、花猫以及白鹅等等。
侦探系统将上述琐事统统算作了案件,但给的奖励非常含蓄,加在一起也只有五点侦探点数跟三点名气值,尤其是找白鹅那会,最后仅仅刷出了一条“[系统:客栈白鹅走失事件已解决]”的提示,没有让朝轻岫获得任何名侦探方面的增益。
……当然这可能是因为运用轻功跳到房顶上趁鹅不备并将之擒拿的全部过程,更容易给周围人留下“路过的镖师甚是乐于助人”而非“路过的镖师还挺擅长破案”的印象。
直觉告诉徐非曲,帮主的话可能不止是字面上的意思,她并未去深究其中的缘故,而是侧过身,将帮主迎入总舵当中。
徐非曲:“帮主回来的日子倒是巧,韩县令刚送了帖子过来。”
朝轻岫扫她一眼:“看你的模样,应该不算大事。”
徐非曲:“大夏官吏假期颇多,每年三四月份还会放上三五天的踏春假。”
朝轻岫听到这里,步伐微微一顿。
回想着自己穿越的原因,朝轻岫听闻“大夏官吏假期颇多”这句话时的感受甚是微妙。
她也想要假期,带薪的最好。
徐非曲:“韩县令想请人去城郊赏景,也给帮里也递了帖子,虽然不算正式宴请,然而韩县令乃是本地主官,帮主不妨过去瞧瞧。”
有着在帮里办公做对比,朝轻岫毫无难度地做出了外出游玩的选择:“那样也好。”
回到燕还阁后,早有帮中弟子将要紧文书送来,朝轻岫平静地接过文书,平静地坐到桌前,平静地简单翻阅了一遍,最后在确认自己离帮这段时间内,自拙帮除了跟白河帮那边吵过两回架之外,没发生什么事情。
她合上书册,提笔写了一张回帖放好,喊了燕还阁外的帮内弟子过来,让人明日一早给韩思合送去。
韩思合邀请众人外出踏青的时间就在三日后,到了那一天,朝轻岫一大早就起身,换了身细棉布织的外袍。
这件外袍针脚细密,乃是请针王庄出身的织女裁制,价格并不比绫罗便宜,而服装质量也跟价格相称——大袖、前襟以及衣带的里侧都缝了暗袋,做工十分巧妙,哪怕朝轻岫将暗器放得比以前多上一倍,从外头也完全看不出来。
朝轻岫想,果然术业有专攻,武林人开的缝纫铺子就将顾客的购物需求揣摩得特别到位。
颜开先:“为保万一,要不要请应供奉陪帮主出门?”
朝轻岫失笑:“就在城郊,何必麻烦。”
颜开先想,帮主这话也有道理,自拙帮到底是江湖势力,在朝廷中人面前姿态过高过低都不好,而且有点什么事都要应律声随行,也显得太过草木皆兵,反倒不够从容。
帮主不要供奉陪着,也不要大堂主陪伴,颜开先想了想,干脆就只让关藏文跟着出门,又喊了徐非曲一道——倒不是指望她动手,只是担心万一宴会上有文学方面的要求,能让原本计划走科举路线的徐香主帮着朝轻岫壮一壮声势。
朝轻岫如今已经知道,在上官帮主时期,关藏文就是颜开先重要的下属,他的武功并不比乐知闻差,论起战斗经验的话还要更丰富些,只是天性罕言寡语,一向习惯于听令行事,所以不曾单领一堂。
帮主说了带他出门,关藏文也没废话,直接抱着刀就坐到马车前面充当车夫。他穿的也是粗布短衣,眼力不够的人,只怕容易将他误认为寻常长随。
徐非曲跟在帮主后面上了车,行驶途中还不忘跟朝轻岫科普:“这些天县学一样放春假,城郊风景好,说不准会有学生过去凑热闹。”
朝轻岫顿了下,才道:“原来学生的假期也这样多。”
其实她想说的是那么多人凑一块,只怕会出现意外,后来又觉得武侠位面的原住民未必能理解一个带着侦探系统的穿越者的担忧……
徐非曲:“读书之人难免需要以文会友,加上县学中的学生大多年轻,喜爱清谈,偶尔也会聚集于一处彼此辩经、切磋学问,我听说韩县令读书时学问不差,说不准会有人过去求教。”
朝轻岫向着身边人一拱手,一本正经道:“韩县令学问不差,在下学问却差得很,要是有所考校,全赖高贤担待。”
徐非曲也拱手:“岂敢岂敢,帮主谬赞。”
两人谈笑间,马车抵达了郊外的绿波庄附近。
绿波庄的选址别具匠心,主体建筑位于河中的一块洲渚上,四面环水,平时通过小船接送往来客人。
朝轻岫倒没担心万一在山庄内出什么事道路会被阻断——虽然她的轻功距离登萍度水还远,好在绿波庄距离岸边并不远,就算船胎被人放气、咳、就算船被人砸了,她游也能游回来。
马车停下,绿波庄的仆役过来请客人下车,然后客客气气地将马匹带下去吃草。
河边泊着许多款式大小相似的船只,朝轻岫带着徐非曲与关藏文两人登船。
烟波浩渺,小船随着水波摇曳。
徐非曲不是第一次过来,直接对船娘道:“劳烦将我们送到水云苑那边的码头。”
船娘一听就懂:“原来三位是韩县令的客人。”
徐非曲应了一声,随口道:“请问一下,今日绿波庄内还有那些客人?”
船娘回答:“绿波庄晓得韩县令要来,早将地方空下,除了县学那边的教学跟学生外,就只有县令的旧识。”
徐非曲听了后,对朝轻岫额外解释道:“韩县令文采斐然,与几位教学常常来往。”
说话间,船只已经靠近码头,船娘长篙一点,将船停下,并把绳索系到揽桩上,然后才请朝轻岫三人上岸。
岸上立着两位穿着细绸春装的男使,靠里面一点,是两名衣着与前者相类的女使,四人齐声向来客问过好后,站在右侧的女使道:“三位是韩县令的客人吗?请往这边走。”
所有仆役的形容举止都十分温柔亲切,一看就知道训练有素。
山庄离河很近,还从河中引了一股水到绿波庄内,整个建筑几乎可以说是完全立在水上的。
建筑整体以石、木为主,花纹典雅细致,门厅处挂着一幅字,朝轻岫瞧了一眼,发现上面写的是“寒汀栖白羽,扁舟棹渔蓑。朱楼映明月,清辉浸绿波”。
句中最后那两个字应当就是绿波庄名字的由来。
朝轻岫驻足观赏片刻,中肯评价:“这首诗写得……笔锋甚是遒劲。”
去了一趟重明书院后,朝轻岫对自己的文学水平有了更清晰的了解,不过即使是她也能看出面前的句子没甚出奇之处,与庄内其它摆设不大相称,感觉很可能是山庄管理人员的个人爱好。
徐非曲介绍:“不错,此诗乃是睿宗时利宰相所做,利相虽然无心诗词,在书法上却甚有造诣,这里挂着的应当是她老人家的真迹。”
朝轻岫点头,一本正经道:“如此贵重的书法,山庄也肯挂出来让客人欣赏,果然与他处不同。”
墙上除了字画,还悬了一些刀剑作为装饰,女使注意到朝轻岫的目光停在那些兵刃上,随即道:“这些都是百炼庄的真品,客人可以拿下来细看。”
——百炼庄在江湖上算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武器铸造门派。
朝轻岫笑问:“贵庄墙上挂的那些刀剑,莫非是给客人切瓜砍菜用的么?”
女使抿嘴一笑:“客人莫要打趣,其实庄内挂着的刀剑大多都未开刃,只是用作装饰而已。”
她等朝轻岫看完兵刃后,才继续带路,走过一条临水的长廊,才正式抵达韩思合今日请客的场所。
韩思合昨日就到了庄子里,此刻自然早早在座,这里除她之外,还有几位面生的客人。
第53章
聚会不止是为了拉近与自拙帮之间的关系, 韩思合身为县令,同样得注意维持与城内其它势力间的关系,各个势力的代表也需要在本城主官的见状下,彼此聊聊, 混个面熟, 日后相见时也好说话。
如今城内最大的江湖势力就是自拙帮, 周边的武林人士虽然不大了解朝轻岫是什么人,却挺清楚颜开先等人的名声, 彼此心知肚明, 就算不能跟朝轻岫一见如故, 起码也得相处融洽,免得自拙帮高手找机会跟自己私下沟通。
尤其那位小帮主据说性子甚至温和客气。若当真温厚,自然不该去得罪人家, 若只是看起来温厚, 更不能一不留神惹得人露出真面目来。
由于关藏文来之前特地乔装成了马夫,此刻自然毫无跟着入席的意愿, 履行完护送帮主的职责后, 果断转身被领去不用看见领导脸的地方休息。
朝轻岫觉得,既然关藏文都能行走江湖,那这个武林对i人还是挺友好的……
韩思合起身招呼另外两人:“朝姑娘, 徐姑娘, 请入座。”然后看向身边另一位绣裳佩玉的俊逸青年道, “这位是袁中阳袁县丞。徐姑娘已经见过,朝姑娘今日还是第一次见罢?”
有官场上的同僚在,又是私宴, 韩思合就没喊朝轻岫帮主。
朝轻岫先向韩思合一揖,语气亲切:“韩姊姊, 许久不见。”随后才袁中阳致意,“袁县丞,你好。”
袁中阳脸上一直带着笑,而且是那种一看就让人觉得谦逊敦厚的笑,他赶紧站起来,向前深深一礼,客客气气道:“朝姑娘,今日私下相见,莫提官名,省得彼此拘束。”
朝轻岫笑道:“袁兄叫我不要拘礼,自己倒客气得很。”
袁中阳闻言,立时将腰弯得更低了一些,一副格外柔顺温善的模样。
在座之人大多知晓袁中阳是孙相门生的门生,不过他到郜方府后,一直没表现出特别让人不可忍耐的一面,待人接物尚且算得上和气,谁也不想主动跟他产生冲突。
韩思合又介绍在座的其他人:“这是万通镖局的史老爷子跟他的孙女。”
史老爷子大名史伯寿,他的孙女名叫史翊云。
万通镖局是郜方府内的老字号镖局,只是史老爷子年事已高,早就不准备继续在江湖上打拼,他的本意是从孙辈开始,让家里的孩子换条赛道走,先送孙女去读书,过些年后要么砸钱捐个出身,要么挂到六扇门当中混个武职,与自拙帮倒没什么发展上的冲突。
史伯寿笑呵呵道:“老夫与贵帮的颜堂主常有来往,也久闻朝帮主少年英才。”
朝轻岫欠一欠身:“我年纪小,一向全靠帮中朋友们扶持照看,方才能有今日。”
韩思合一挥手:“大家都莫再站着说话。”示意旁边的使女给客人倒茶水,“我知道朝姑娘不饮酒,徐姑娘呢?”
徐非曲回答:“我也量浅。”
韩思合:“既然如此,就给徐姑娘倒些果子露。”
朝轻岫跟徐非曲并非最后抵达的客人,过不多时,一位穿着素绸长衫的年轻人被使女引入此间。
韩思合招呼:“王掌柜。”
此人是不二斋在郜方府一城的大掌柜王占定——不二斋的习惯,每座有些规模的主城中都有一位总管事务的大掌柜,有些城还不止一位,当然在不二斋内部,单提大掌柜三字,前头不用地名加以限制,指的都是不二斋的老大许无殆。
王占定与所有人都曾有过来往,见面先与其他人笑着见礼,随后才道:“前些日子采了些野茶,今日蒙韩县令设宴相邀,在下就带了些过来,还请诸位品鉴。”
绿波庄的女使过来煮了茶,每人分到一盏。
茶汤的色泽轻澄如碧玉,朝轻岫饮了一口,只觉舌底生津,余香满口,于是微笑道:“倒很轻醇。”
史翊云也道:“确实挺好喝,祖父的那些茶,我都喝不出特别来。”
史伯寿:“……你还挺坦诚。”
史翊云嘿嘿笑。
韩思合与王占定相熟,开玩笑道:“我今日舌头不好,尝不大出来,王掌柜还带了多的茶没有,若是有,给我们分上一些,大家带回家里仔细品鉴。”
王占定笑容可掬:“送自然算是要送的,诸位若是喝习惯了,还愁不肯照顾不二斋的生意?”
此刻所有客人都到齐,韩思合转头看了眼边上的仆役,微微颔首,示意可以开席。
各色凉菜热菜被陆续送上,负责此间的男使女使在旁替客人布菜。
绿波庄的菜品做得干净仔细,火候与刀工俱佳,朝轻岫尝了点酱兔腿以及炙鹌鹑,顿时觉得上头的孜然洒得恰到好处。
使女又给朝轻岫盛了点杏饭。
江南果品多,除了常见的鲜果与干果外,本地的厨子也会对各种水果进行烹饪处理,比如将鲜果洗净去皮,加入道米饭内一块煮熟,取其香甜之意。
朝轻岫以前也吃过杏饭,却都不如绿波庄做的,碗内的杏肉与米饭混合得恰到好处,滋味清甜绵软,而且一点不腻。
要不是自拙帮的经济情况大有值得忧虑之处,朝轻岫都想把绿波庄的厨子挖到燕还阁去。
众人大多安静用饭,偶尔才与其他人说上两句话,忽然间,史伯寿抬起头往外看,朝轻岫的神色微微一动,也随之望去。
不轻不重的脚步声自外面传来,一个穿着文士长衫的中年人从外面走进此间,她的视线先是落在了韩思合身上,然后又忍不住望向徐非曲。
徐非曲早已经恭恭敬敬地站了起来。
此情此景,再联系刚到绿波庄时船娘说的话,朝轻岫自然猜到了对方的身份——徐非曲曾经在郜方府的官学中读书,面前之人想必就是她以前的老师。
从来人方才短暂流露出的遗憾看,她对徐非曲不继续读书一事甚感痛心。
袁中阳:“原来是周丹实周教学。”
他这句话音量不低,显然是有意为其他人介绍周丹实的身份。
周丹实与韩思合为友,说话也没什么顾忌,当下笑道:“我远远闻到茶香,又听说是思合在此,就过来凑个热闹。”
韩思合也不客气:“喝茶无妨,只怕你今日过来,为的不止是茶。”
说话间,周丹实已经态度自然地直接入座,道:“大家难得聚首,你何妨趁此机会,去给我那些学生讲一讲课?”
韩思合问:“你到底带了多少学生过来?”
虽说只是在放假期间恰好跟一些学生选了相同的度假场地,周丹实依旧认真履行了自己作为师长的职责:“也不算多,只怕他们一心玩闹,误了功课,所以提提他们的神。”
韩思合:“我就打算在绿波庄内盘桓两天……”一语未尽,忽然道,“反正来的又不止我一人,不如多请几个人,一道去给你的学生讲课?”
周丹实:“正有此意。”目光环顾间,向其他人拱手,道,“诸位……”
不等周丹实把话说完,袁中阳已经提前摇头:“我是荫封出身,功课上甚是平平。”随后道,“朝姑娘和徐姑娘文质彬彬,周教学请她二人就是。”
突然间遭遇旁人祸水东引的朝轻岫赶紧拒绝:“县丞不要取笑。”
她说话时额外看了袁中阳一眼,感觉对方是在给自己挖坑。
果然是孙相门生的门生,没有坑在江湖上,就坑在了学术上。
为了加强自己言论的可信度,朝轻岫拉着身边的人给自己作证:“非曲深知,我读书很不成器。”
她虽然不是一点学问都没有,然而无论是不符合当前世界风格的物化生,还是符合当前世界风格的内功心法,都明显不在书院的考纲范围之内。
徐非曲默然。
她感觉自己不管附和还是不附和都不是很合适。
史翊云闻言倒是眼睛一亮,忙道:“我也是!我读书也不成器!”
史伯寿伸手把孙女按了回去:“……你先不要说话。”
作为老江湖,他倒不信朝轻岫是真的不成器,多半只是谦辞,最多只是因为忙着习武,忽略了文学方面的积累。
徐非曲:“我学问也不大好,便是去,也只好给县令研磨铺纸。”
韩思合点头,很明显已经从各人的话语中判断出了那些人才是真的不行:“那就徐姑娘和我一起去,时间暂且定在今日下午如何?”
众人皆无异议,像史翊云,还有种逃过一劫的轻松,可惜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到祖父开口:“小云,你到时就跟着一块去听一听课。”
史翊云:“……好。”
是她忘了,祖父不会去给学生上课,不代表她不用跟着一块听课,果然跟长辈来参加宴会就是存在各种风险……
韩思合今次请客吃饭,并不为什么正事,所以用完午饭后,客人们就陆续散了,有人去小憩,有人凑在一起闲谈,至于朝轻岫,她第一次到绿波庄,正和徐非曲一起闲逛。
山庄位于水上,即使是没有修炼过内力的人,站在山庄的厅堂处,也能清楚听到外间的水声。
朝轻岫向女使招了招手,温声道:“我乘船过来的时候,远远看到有人在庄中垂钓。”
女使道:“绿波庄为客人备了钓具,客官既有兴趣,我就去取两副来。”又道,“此地不是钓鱼的好去处,喜欢垂钓的客人,常去观涛台那边。”
朝轻岫点了下头,向徐非曲笑道:“咱们也过去瞧瞧。”
徐非曲仰头望了眼天色:“似乎快要下雨,这时候钓鱼未必能够收获。”
朝轻岫:“不妨事。”稍稍翻了下袖口,好让徐非曲瞧见她藏在暗袋中的飞针,“我知道是来绿波庄游玩时就做了准备,要是当真一无所获,还可以另辟蹊径。”
她暗器功夫也练了很长时候,如今对此道颇有自信,觉得就算隔着河水,也可以精准地命中游鱼。
朝轻岫:“你要不要也拿点暗器?”
徐非曲实话实说:“依我的本事,恐怕只能把河鱼打破皮。”
朝轻岫想了想,道:“破皮也够了,我还带了些毒/药,不过在银针上淬毒,容易对鱼肉的口感产生影响。”
徐非曲:“……只是口感有影响?”
朝轻岫笑:“钓上来后咱们可以蘸着解药吃。”
徐非曲想象了一下帮主描绘的场景,神情十分平静。
虽然她早就搬到帮派内生活,也正式拜师学武,偶尔还是会觉得自己不大了解身边江湖人的做事风格,当然她要是跟颜开先等人沟通的话,会知道这应该只是朝轻岫的个人习惯……
第54章
经常被用来充当钓鱼场地的观涛台是一截从洲屿边沿延伸出去的宽阔石台, 三面都与观涛阁相接,呈“冂”字形将之环抱于其中,两侧能与外面的长廊相连,下面直接临着河水, 底部用圆桩撑起。
至于后面的观涛阁, 内部环境雅致, 墙壁上悬挂着字画、宝剑、香炉、古琴等饰品,当中多设屏风与博古架用作隔断, 还摆了数张书桌, 桌上笔墨纸砚一应齐备, 显然是为了读书写字准备的。周丹实刚抵达的时候,就觉得此地是一个非常合适的假期读书场所。
此刻观涛阁跟观涛台上都有学生盘桓,外面的人数量明显多于里面, 可见与读书相比, 官学生们还是对钓鱼有更深的热情。
一位学生见到徐非曲,眼睛微亮, 挥动手臂向她招呼道:“是徐君吗?”
听见这个学生的话, 周围其余官学生们也都纷纷回首,瞻仰传说中那位被头疾所困还能一直考到第一名并直接提高了周丹实等教学对学生成绩期待值的徐非曲徐君。
徐非曲拱拱手:“项君。”
那位项君看向朝轻岫,道:“这位是?”
朝轻岫微笑:“我姓朝, 家里在清波街附近做生意。”
在这个世界中, 江湖人与朝廷间的关系颇为紧密, 官学中的学生对此自然也有所了解,眼前的项君明显知道清波街附近有家帮会,闻言神色微凛, 道:“原来是朝姑娘。”又道,“我叫项意儒, 是学院内辛字舍的学生。”然后道,“那几位是壬字舍的,徐君应该没有见过。”
郜方府的官学会按入学时间,为学生安排学舍,壬字舍中的学生是今年刚进县学的年轻人。
同一个学舍中的人读书进度比较相近,有些类似于后世的年级。
项意儒是辛字舍的学生,她入学的时候,徐非曲还是那个“成绩异常出色只是偶尔会因为头疾请假”的风云人物,再然后,风云人物去了重明书院,而郜方府这边的官学今年又新招了一批学生。
既然见到了往日同学,项意儒索性帮着介绍了一番。
“赵作元,我与她同一寝室,徐君以前应当见过的,那位是周定师周君,住我俩隔壁。”
周定师甚是开朗地一笑,道:“徐君,朝君,你们好。”
边上,赵作元被室友点名时就放下书站起身,她神色有些局促,略显僵硬地向着两人一礼,嘴唇微动,却没立时发出声音,片刻后才低声道:“二位好。”
她们三人穿的都是学院的制式外袍,不过项意儒的鞋子颜色十分洁净,而赵作元的鞋子表面已经洗的泛黄,边沿处有明显的磨损痕迹。
边上一位男学生主动开口,笑道:“我叫蒋微白,是壬字舍学生,此前久闻徐君大名,这位是唐君唐任名。与项君一样,我跟老唐也在同一寝室。”然后向着后面的观涛阁一指,道,“张书玉张君,孔昊然孔君,还有孙乘齐孙君,他们三个正在里面做功课,稍后有机会的话,我再为两位介绍。”
观涛阁内摆设太多,在观涛台上看不清其中情状,从这里只能隐隐望见一点人影。
唐任名道:“其实咱们还在读书,原本没法到绿波庄来,只是这次孙君跟孔君两人依然考得极好,还有赵君也挺不错,所以周教学准比给他们一点奖励,也同意带上咱们一起。”
他的言下之意,是说所有人都是借了三位好学生的光才有机会来绿波庄这样的地方游玩,不过蒋微白与唐任名衣衫鲜明,态度也甚是从容,不像很少来高消费地点的模样。
朝轻岫点点头,既然绿波庄的度假生活来自于周丹实的奖励,也难怪对方能毫不犹豫地决定组织一场临时课外教学。
蒋微白笑:“咱们成绩不如孙、孔两人也就罢了,平日还如此贪玩,下次考试只怕依旧得叫他们夺魁。”
唐任名一耸肩:“我也想考好些,可惜不能。”
蒋微白:“横竖他二位就住在你隔壁,要是有心向学,可以常常过去请教。”又道,“不过我听周教学说过,孙君与孔君天分虽然出色,却远不如徐君。”
徐非曲欠一欠身:“不敢当,我在官学中时,老师也常常夸赞她以前的学生资质超卓。”
朝轻岫笑了:“想来但凡师长,无论地域,皆会如此。”
她学生时代,就常听老师说“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后来回母校的时候,意外碰到老师用同样的话对新一届学弟学妹们的水平做出评价,登时感觉此话多半只是班主任的口头禅。
项意儒:“要说学问,还是韩县令最佳。”
这句话也不算刻意奉承——韩思合正经科举出身,以前来书院讲过两回课,整个官学从老师到学生对她的评价都算不错。
朝轻岫:“如此正好,我方才得知韩县令下午应了周教学之邀,预备在绿波庄内为诸位讲课。”
项意儒大喜:“我一直惦记,到时必要列席。”
其余人也纷纷点头,表情不说特别愉快,起码没一个表现地抗拒。
朝轻岫由衷赞叹:“诸位当真刻苦。”
听见老师加课,非但没有不敢怒也不敢言,反而喜动颜色。
看来任何时代的升学压力都不小,在武侠世界里,走科举路线的那批人也一样卷得厉害。
项意儒算是所有学生里最激动的一个,她听到好消息后就有点神游物外,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结果步子不稳,被边上的石墩绊了一下,旁边的赵作元伸手去扶,她动作很快,也没有落空——只听撕拉一声,一截袖子就被赵作元扯了下来。
赵作元:“……”
学生外袍的料子比较轻便,耐久度上确实差了一些。
朝轻岫站得略远,与项意儒中间隔着人,又对官学校服的质量缺乏了解,等到想搭把手的时候,对方已经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
这一跤摔得十分厉害,项意儒用手撑着地,想爬起来,结果右腿刚一用力,就惨叫一声倒了回去,躺在地上抱着小腿呻吟。
蒋微白皱眉:“项君,你可还好?”
朝轻岫走过来:“莫要乱动,让我瞧瞧。”
项意儒的衣服破了,碎布被血打湿,朝轻岫隔着衣服探了两下,她刚碰到伤处,项意儒面上便全无血色,鬓边不断流下冷汗,身体微微颤抖,显然剧痛无比。
朝轻岫简单检查过后,面露欣慰之色,跟项意儒道:“没大碍,只是伤到了骨头。”又道,“将项君带去内室,我身上有药,可以敷一些。”
项意儒躺在地上,疼痛让她不住痉挛,她看着朝轻岫,想扯出一个笑容却没能成功,脑海里只模模糊糊划过一个念头——对伤到骨头的评价是没大碍,对方不愧是“在清波街附近做生意”的人。
当然她并不清楚,朝轻岫方才那句评价,完全是站在其不知名侦探的兼职的立场上说的。
徐非曲:“绿波庄内也有医师,就在西南角那边,我们先将项君带过去。”
赵作元闻言转身就快步往西南方向走去,过不多时,就带着两位抬着软架的女使回来观涛台。
徐非曲将人扶到软架上。
项意儒的鬓角早已经被冷汗彻底打湿,连嘴唇都变得苍白,几乎完全说不出话来,医师将用小刀割开衣服碎片,然后得出结论:“骨头断了,得先清理伤处。”
朝轻岫从暗袋中取出数枚针灸用的长针,道:“我来搭把手。”
绿波庄医师:“姑娘懂医术?”
朝轻岫:“在外行走时难免跌打损伤,所以略有了解。”
绿波庄的医师原本有些迟疑,不晓得是否该将伤患交由对方处理,犹豫间,朝轻岫已将银针在火上过了一过,然后姿态轻巧灵敏地刺入伤口周边穴道上。
长针才下,血流立刻止住。
见到这一幕,绿波庄医师如何不晓得是遇见了行家,当即道:“那就有劳姑娘。”
朝轻岫:“不妨。”又对医师道,“劳烦烧些热水,再准备干净的布巾跟烈酒。”
医师站起身:“我这便去。”
项意儒此刻已经缓过来了一些——方才朝轻岫那一针不止止血,同样止疼。
她看到朝轻岫又从腰间荷包内取出一个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瓷瓶,有些好奇:“请问这是什么药?”
江湖人绝对是治疗跌打损伤的行家,项意儒想着打听下对方平日里都用什么止血药,自己之后可以想法子买点备在家里。
朝轻岫也不隐瞒,实言相告道:“专去腐肉的化尸粉。”
“……”
周围的人一时间不知道该惊叹那居然是化尸粉,还是朝轻岫为什么要随身带着化尸粉。
徐非曲默默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感觉那果然是会提出毒鱼蘸解药吃的帮主能做出来的事。
项意儒脸色比方才更白,不过跟受伤无关,主要是遭到了惊吓跟世界观的洗礼:“我、我曾听说过,化尸粉一旦与血液接触,整个人便会化为清水。”
她又抖了两下,开始拼命回想跟朝轻岫见面以来自己是否有什么得罪之处,对方到底是要救她还是要灭口她……
朝轻岫摇头,一本正经道:“效力这样强的化尸粉在江湖上也十分少见,在下所配之药更是远远达不到要求,目前只能除去伤处的腐肉脓血而已。”
她自从学医以来,常把次品化尸粉当消炎去腐药使用,实践效果相当不错,闭关练武时有些小损伤,就这么顺手给自己治了。
朝轻岫看项意儒面色,又笑道:“这药达不到项君期待,朝某日后自当继续努力。”
项意儒:“……在下以为,朝姑娘配药的技法已然炉火纯青,实在不必继续精益求精。”
第55章
朝轻岫在总舵时就常跟着周老大夫学着治伤, 她将项意儒断骨处重新接好,除去腐肉与污血,又敷了层金疮药,接着用干净的布带固定好骨头——不过看项意儒的脸色, 她对金疮药的成分有着深刻的怀疑。
外伤处理好后, 朝轻岫问了下绿波庄的药材储备, 让人按分量抓了些大黄、当归、红花、香附、枳实等药材,托女使熬好让项意儒服下, 最后道:“好生休息一天, 莫要走动, 明日我再来瞧瞧。”
项意儒靠在枕头上,有气无力地拱拱手:“有劳朝姑娘费心。”
她本来因为受伤的事情有些低迷,如今倒是缓过来一点——项意儒觉得, 经历过化尸粉后还坚强活着的自己, 今后一定能成大器。
就在这会子,外间走来一位男使, 向众人道:“请问徐姑娘在不在此处?韩县令请您过去, 说要准备一下之后的课。”
徐非曲:“我稍后便来。”
项意儒本来已经恢复了一点精神,听到两人的对话,再度露出心如死灰的神色, 咸鱼般瘫在了枕头上面。
其他人都能理解——来的学生里面, 就属项意儒最想听韩思合的课, 奈何她的身体状态不允许她跟床榻分离。
项意儒面带渴求:“朝姑娘,我当真不能下床走动?”
朝轻岫微笑:“不要腿的话,当然可以。”
对方毕竟不是习武之人, 抗打击能力小于等于平均水平,刚受伤就跑去听课显然不算什么好主意。
项意儒换了个问法:“那我大约什么时候能起身?”
朝轻岫:“三五个时辰内必然不行, 等明日再看。”
蒋微白提议:“要不然下午的时候,我们也陪项君待着,省得你一个人闲坐无聊?”
项意儒不想耽误同学的课程,摆了摆手:“罢、罢,莫要挤在此处,叫我一个人安静待着,只怕还能好得快一些。”
朝轻岫道:“我非书院学生,倒是可以留在此地看护……”
徐非曲侧首:“韩县令如今难得跟人讲课,你还是一块过去罢,莫要辜负了县令与项君的好意。”
“……”
朝轻岫回头笑着看她:“非曲,你当真觉得我在读书一道上尚有可以作为之处?”
躲在重明书院时,她曾很庆幸可以装备医术类技能——上一刻把教学问得心疾发作,下一刻就能给人救回来……
徐非曲眼睛眨也不眨,直接道:“你聪明颖悟,学什么都不会费力,若是有意科举,也一定可以大有前途。”
朝轻岫:“……”
她觉得这话听起来甚是耳熟。
项意儒跟着催促:“都去,都去。”又道,“我受伤不能动就算了,你们要是不露面,我担心老师会生气。”
周教学在学生中显然具备相当的威慑力,唐任名立刻道:“既然如此,那咱们暂且告辞,过后再来看你。”
学生们离开后,各自回去房间整理书本纸笔,朝轻岫则跟着徐非曲去了韩思合那边,看两人备课。
绿波庄作为一个不靠客流量营业的山庄,内部不但设置了书斋,当中还收藏了不少珍本。
韩思合此刻就在书斋中准备,瞧见徐朝两人过来,道:“二位随意坐,莫要见外。”
徐非曲先向韩思合一礼,然后站在书架前斟酌了一会,抽出本书递给朝轻岫。
朝轻岫看见,书册的封皮上写着《蒙学要义》四字。
果然是一本非常符合她学问水平的书籍。
徐非曲认识朝轻岫的时间已经不短,对后者的性格能力都有些了解,觉得帮主的知识结构存在很大的问题,对方的武功、医书、棋艺都好,思绪也敏捷,反倒是许多基础知识都有些欠缺。
朝轻岫靠着半人高的木台,右膝屈起,漫不经心地将书页摊开。
天光透过窗纸照进来,落在她手中那本《蒙学要义》上。
韩思合随意问了一句:“朝姑娘以前曾上过学么?”
朝轻岫回答:“上过,可惜直到今日,我依旧未有所成。”
当然她之所以会如此,个人天份努力是一方面,运气是另一方面,朝轻岫当日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自己会遭遇“穿越”这一能使她毕业以来所有工作成果一键清零的意外状况。
武侠世界不相信数理化。
韩思合点点头,明显理解错了朝轻岫神色里的那一点怅然。
在她的猜测里,朝轻岫小时候可能住在某大门派中,众星捧月式地长大,奈何不幸遇见家道中落,最终只能跑出来自力更生,工作之余再找机会学习上进。
书房内,徐非曲陪着韩思合准备待会的讲课素材,偶尔去帮朝轻岫解释些问题。
韩思合原本以为徐非曲这么做,多少有些打趣的意味在其中,却逐渐发现朝轻岫看得甚是认真。
不管是教的人,还是学的人,都展现出了十足的耐心与认真。
到了未时中刻,教学周丹实已经与学生们齐聚在水云苑那边等候,韩思合携着书本起身,向身边两人道:“时候差不多了,咱们一齐过去罢。”
水云苑地方宽敞,除了今天吃饭时那处房舍外,长厅,台阁等一应俱全,绿波庄按地方大小准备了三十套坐垫跟案几,可惜本次官学只有辛字舍与壬字舍中的数名学生随着老师过来,即使加上被祖父撵过来旁听的史翊云跟被帮内香主拖过来的朝轻岫,也只坐了个半满。
韩思合过来后,向着房中的学生微微欠身。
学生们起身回礼。
韩思合笑:“咱们当中许多人不是第一次见,周教学对诸位寄予厚望,日后大家说不准还在朝堂相见。”
大夏的踏春假比较长,她本次来绿波庄,主要是为了消遣散心,顺便钓一钓鱼,所以勉励过后并不废话,直接开始授课。
大夏的科举制度已经十分成熟,韩思合就选了经典中的几篇要紧文章来细细分说,又结合近些年科举考试中的出色文章,跟众人分析书写时的种种诀窍。
在此期间,徐非曲坐在韩思合旁边,全程充当助教的职责。
朝轻岫随便挑了一个靠窗的桌案坐下,右手边是赵作元,身后是史翊云——其实史翊云本来打算挑个前面有人的角落待着,以便遮挡下必然会神游物外的自己,可惜现在前头有人倒是有人,奈何朝轻岫的年龄比她还小,身形也没有伟岸到足以给后座之人遮蔽来自讲台上视线的地步。
史翊云缓缓降低身形,最终趴在了桌面上,同时竖起书本,挡在自己的面孔前。
韩思合目光凛冽地向下一扫,史翊云缩了一下,默默竖起了第二本书,意图将自己遮挡得更加严实。
——虽然上课很痛苦,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史伯寿本人也不爱读书,所以这会子并没有在旁边监督孙女……
朝轻岫倒很淡定,随意翻着桌上的书本,她自然也不大能听懂韩思合讲的那些内容,胜在学习态度不错,特地备了本空白的纸册当笔记本,主打一个重在参与。
在官学中读书的人,大多有意在仕途中更上一层楼,所以听得格外认真,赵作元更是其中翘楚,她写字速度极快,一笔草书犹如行云流水,几乎要将韩思合所说的每个字都写下。
赵作元写字速度快,动作就有些急,做笔记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朝轻岫的手臂。
被撞了一下的朝轻岫倒没有如何,身形依旧端凝稳重,充分体现了一位习武之人的下盘功底,倒是赵作元,身体晃了一下,毛笔直接脱手飞出,还未落地就被朝轻岫伸手一探,轻巧拿回。
赵作元垂头,低声:“……对不住。”又道,“多谢。”
朝轻岫同样低声回应:“不打紧。”
在学堂内偷偷讲话的不止她跟赵作元两人,蒋微白也在跟身边的同学悄悄交流:“孔君跟孙君呢,怎么没见到他二位?”
作为今年新入学的学霸二人组,这两位应该不会错过韩思合的授课才对。
张书玉小声回应:“他二人莫非不晓得此事,此刻还在观涛阁里呢?”
唐任名:“张君之前似乎也在观涛阁里是吗?”
张书玉:“我吃午饭的时候就走了,遇到别的人后才知道下午要上课。你们有人去通知孙君跟孔君么?”
蒋微白想了想,道:“好像咱们是没人去把消息告诉他俩。”
张书玉:“我去找人喊他们。”她看了看前方的韩思合,放下笔,提着衣摆弯腰迈过桌案,从后门偷溜出去。
正在讲课的韩思合:“……”
适当的视而不见,也算一种课堂美德。
门外自然有女使,张书玉对侍立在此的女使嘱咐一番后,方才重新落座。
朝轻岫往张书玉等人的方向投去一瞥,目中闪过一抹若有所思。
可能是受到侦探系统的影响,她对那些应该出现却没有出现的人总是有些在意。
一般来说,在侦探小说中,像是“迟到一会很正常没关系的”、“那人肯定只是睡过头了”、“xx多半是在别的地方玩”、“应该是被什么耽搁了绝对不会有事”这类说法,都属于不祥气息满点的危险级flag,基本是说话时的信心有多足相关人员的死亡概率就有多高,被提到的人,事后昏倒在地或者遭遇绑架都得算是好结局……
好在朝轻岫的担心没有成真——仅仅过了盏茶功夫,两位缺席的学生就出现在了门口。
朝轻岫想,幸好这是武侠世界,只要不卷进江湖械斗里,一般人的安全系数还挺高。
孔昊然与孙乘齐一齐向韩思合致歉:“学生来迟了。”
韩思合随意点了下头:“无妨,二位入座就是。”
朝轻岫的目光在那两人面孔上一扫而过,确定他们的状态都很正常,也就不再留意——果然,即使是她这样装备了侦探系统的人,也不至于去哪都能遇见意外。
第56章
韩思合还有客人, 不好将所有度假时间都花在为大夏的未来培养栋梁上,所以只给书院学生讲了一个时辰的课,就放所有人下学。
在听到韩思合说“今日且到此为止”的那一刻,史翊云整个人仿佛是被搁上蒸笼的馒头, 整个人迅速变得松弛膨胀起来, 她丢下书本, 放松而快乐地伸了个懒腰。
——为了不引起韩思合的注意,也为了显示自己真的做了点什么, 史翊云花了整整一节课的时间, 辛辛苦苦涂黑了课本上所有的口字。
坐在前排的朝轻岫抖了抖衣袖, 抱起桌上的书册往外走,忽然停下脚步,往廊外望去一眼:“下雨了。”
风吹得檐下铁马阵阵作响, 雨珠一滴滴地落了下来, 迅速打湿了院中的石板。
斜风细雨作春寒,朝轻岫稍稍拢了下衣襟。
学生们也因此驻足。
蒋微白皱眉:“这场雨不小, 我晚上还打算回家呢。”
张书玉:“我记得你家离绿波庄不近, 要不先留一晚上,等雨停了再走,反正庄内还有空房间。”
蒋微白叹了口气:“也罢, 反正家里也没有急事, 就先这么办罢。”
朝轻岫目光动了动。
在侦探小说里, 本来应该回家的人因为某些缘故多停留了一段时间,也是非常常见的flag。
倘若朝轻岫穿的不是武侠世界而是侦探世界,在听到两人对话的那一刻, 绝对一秒不带停地离庄回家,免得跟案发现场撞个正着。不过刚刚迟一步抵达课堂的孔昊然跟孙乘齐都没事, 朝轻岫觉得自己不该把小说里的定式套用到现实当中,不然当真每遇到一个类似场景都选择走为上策,她今后就没什么躲雨的可能了……
徐非曲走到朝轻岫身边,她也觉得雨势不小,看了会道:“外头下了雨,帮主要是准备走,最好就不要继续耽搁。”
绿波庄当然准备了雨具,可惜很多学生只是打算在此待一个白天,晚间依旧需要返家,这会觉得天气不对,已经将庄内的雨具借去大半。
徐非曲的话瞬间将朝轻岫的思绪拉回到“帮中还有一堆杂事需要处理”的现实当中。
朝轻岫持着折扇,轻轻敲了下掌心,旋即笑道:“难得与韩县令见面,走得太早倒是不好。咱们待会问问绿波庄内的人,看他们这边有没有要去城里办事的,劳烦人给总舵那边带个口信。”
徐非曲本来也不指望朝轻岫能突然变得勤奋,宁愿冒雨往回赶也要及时返回总舵处理各类问题,何况她与周教学许久未见,也想多聚一会,也就赞成了帮主的意见:“要往家里捎信多半不止一两人,待会我过去嘱咐他们一声。”
下雨后,天黑得就早,绿波庄提前备好了晚宴。
跟午饭不同,晚饭摆在了聆雨阁那边。
上了一个时辰课的朝轻岫抵达时,瞧见周丹实等人已在此处。
聆雨阁内设了各色桌案,桌案的大小款式各不相同,众位来客可以两三人一起用饭,也可以各自用饭,十分轻松自在。
朝轻岫对徐非曲道:“劳你去请关兄弟过来。”
徐非曲应声而去,过了一会独自返回,向朝轻岫摇了摇头:“关兄弟不肯来,我已经叫人送了饭去。”
——作为一个不爱社交的人,但凡条件允许,关藏文都愿意选择不跟同事待在一块。
虽是上司,朝轻岫穿越前好歹也在职场上混过不少年,并不非要拉着下属跟自己一块用餐,听到人不想过来,也就没有强求,而后向旁边的女使点了下头。
接到客人示意后的女使们取来饭食与碗箸,小心摆在木案上。
朝轻岫揭开饭上的盖子,一股清甜的香气随之飘散而出。
中午吃的是鲜果做的果饭,晚上倒没混着鲜果煮,而是加了枣干、桃干还有荔枝干等蜜饯煮的甜饭,有点类似于后世的八宝饭,只可惜主食用的并非糯米。
除此之外,还有蔷薇鸭脯,米酿鹅掌、炒菜心——这个世界已经有了炒菜,只是不大常见——至于主菜,则是一道千丝鱼脍。
千丝鱼脍做起来步骤繁琐,需要先将加了葱姜等作料的鲜鱼蒸熟,然后切成极细的长丝,再放入加了豆腐的高汤当中,是绿波庄的招牌之一。
王占定跟旁边的仆役开玩笑:“鱼不错,是你们自家钓的么?”
仆役:“我们哪里有这样的本事,有些是从本地渔民手里买的,还有些是从奉乡那运来的。”
奉乡城是白河帮的地界,而白河帮顾名思义,做的就是水道上的生意,当然也包括打渔。
朝轻岫听到“奉乡”两字,默默喝了一大口鱼脍。
午饭是韩思合请的,晚饭则被袁中阳抢着付账——大夏官吏的俸禄本来就不低,袁中阳本人更是出生于大富之家,很愿意花些钱财与郜方府本地势力拉一下关系,而且他到底学过些武功,奔跑的速度比韩思合快得多。
朝轻岫远远看了两眼,第一次知道居然有人依靠轻功赢得了请客的资格。
袁中阳付完账后又回到席上,一面劝酒,一面对众人道:“我听绿波庄的人说,明日会运些莼菜过来,各位不妨再留些时日。”
史伯寿呵呵笑道:“老夫镇日在家中闲坐,倒是愿意留在庄子里,不过这位小朝帮主还有王掌柜,可都是忙人。”
王占定拱手道:“实在是斋里有事。”不二斋各个城的大掌柜拿的分红都很高,他少去一天就少赚一天的钱。
朝轻岫:“我与非曲本打算晚饭后就动身,如今已经是多留了一夜,再不回去,只怕家里人就要来找了。”
正常状态下,大夏城内没有宵禁,城门落锁也比前代要晚些,要不是不想冒雨赶路,朝轻岫纵然在绿波庄吃了晚饭消遣一会后再走,也完全来得及。
袁中阳也不强留,笑道:“既然如此,诸位一定要多喝两杯,不然下次再聚,就不晓得是何年月了。”
不管面对的是绿林豪客,还是商铺掌柜,袁中阳都表现得格外热情客气,没有半点架子。
朝轻岫收回目光,与徐非曲对视一眼——虽然都是本地官衙中人,不过韩思合是从县丞做到的县令,在郜方府耕耘日久,而袁中阳初来乍到,资历也浅,更要与人折节下交。
袁中阳有意与人结交,也顺便请了还留在庄内的官学师生过来用饭,这些人来的比朝轻岫等人晚,应该是在下午课结束后,又被周丹实拎去上了一堂晚自习。
其余学生三两成群,唯有赵作元独自坐着,期间目光几次看向路过的使女,抿着嘴,面上大有踌躇之色。
朝轻岫想了想,招呼了下过路的使女,向赵作元一指,道:“赵君那边似乎有事。”
赵作元登时怔住,她完全没想到朝轻岫会替自己拦住女使,没能及时组织好语言,面色迅速涨红,一时间竟发不出声音。
朝轻岫难得见到比学生时代的自己更加社恐的人,干脆放下筷子,主动替她与女使道:“如今庄内有一位项君正在养伤,赵君大约是想请你们送些饭食过去给她。”
穿越后,她陆续破了不少案子,此刻揣测起一个内向学生的心思,更是轻松至极。
赵作元:“……正是。”又对朝轻岫拱手,低头道,“……多谢姑娘。”
虽然是假期,到底有教学在座,饭后学生们略说了几句功课就先一步散了,袁中阳则令人将残席撤下,又在正厅与厢房内都摆了果酒,备了叶子牌,让客人随意消遣。
屋外风声雨声不绝,朝轻岫从书架上翻到一本围棋棋谱,照着上面的棋局摆好子,一个人坐在窗子下面慢慢推敲。
史翊云不想听人讨论学问,又不敢当着祖父的面过去王占定那边打牌,索性凑了上来:“朝姑娘,我来与你下一局好不好?”
朝轻岫右手向前一伸,笑:“请。”
两人下得很快,一局结束后,史翊云数了数,遗憾道:“我输了一个子。”
朝轻岫拱手:“承让承让。”
袁中阳输了两局叶子牌后就没再打,见到史翊云的座空出来,向朝轻岫道:“旁观二位对弈,实在有些技痒,在下可否与朝姑娘下一盘?”
朝轻岫颔首:“袁兄也请。”
外间夜色愈浓,庄内女使移了两盏高底纱灯过来,轻轻放在棋秤附近。
袁中阳坐到朝轻岫对面,他来郜方府不是一两日,当然打听过这位自拙帮帮主的消息,在传言当中,朝轻岫此人不但稳重而且胆大,那些帮众对她也甚是尊敬,从任何迹象看,都不像是颜开先等人推出来的傀儡。
既然对方当真是自拙帮内能够做主的人,袁中阳就需小心应对。
蜡烛的光芒透过灯纱照落下来,落在木制的棋盘上,朝轻岫仪容温雅地坐在这里,袁中阳却恍惚间升起一种提心吊胆般的战栗感。
袁中阳定了定神,从荷包内拿出一只拇指大小,银子打造的麒麟,道:“单单下棋有些无趣,袁某就拿这个当做彩头。”
朝轻岫沉吟:“我出门时身上未曾带得玩器……”从袖袋中取了两枚重约一钱的银币,放在桌子侧面,道,“袁兄若是不怕吃亏,在下就拿此物抵袁兄的麒麟罢。”
在大夏,银币与金币本是朝廷打造出来,年节下分散给朝臣的赏赐,后来用的人愈来愈多,也就逐渐流入民间,同时具备货币与礼物的功能。
袁中阳当然不怕吃亏。
要是可以,他都希望能送对方一点礼物以便拉近关系,不过自己跟自拙帮之间交情平平,又顶着个孙相门生的门生的身份,无缘无故地过去送礼,他怕被人连着礼物一道扔出来。
袁中阳思来想去,觉得现在是一个机会。
他旁观了半天,感觉史翊云下棋的本事很不怎么样,朝轻岫只赢史翊云一个字,水平也无甚出奇之处,干脆借着对弈的机会,输点礼物给对方。
袁中阳想,要想成功示好,他得让朝轻岫知道自己棋艺不错,如此一来,对方才能晓得是他在让棋。
一刻之后。
灯光静静照下,袁中阳手中棋子越落越慢。
他盯着棋盘,感觉额头有些流汗,最终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计划很是失败。
袁中阳如今已经充分展示了自己所学,却始终没能在棋局上占得优势,幸而结果还算不错——跟上局一样,他也以一枚棋子的数量,把礼物输给了朝轻岫。
此时此刻,朝轻岫依旧一派温文从容之色,仿佛袁中阳跟史翊云下棋的本事并没什么区别。
王占定原先没在意朝轻岫与袁中阳的胜负,见此情景忽然起了兴趣,他是不二斋的大掌柜,身上当然带得金银,也拿了两枚银币出来,问:“不知王某是否有幸请朝姑娘赐教。”
朝轻岫来者不拒:“好啊。”
袁中阳的棋艺比史翊云高,而王占定的棋艺又要比袁中阳高得多,他与朝轻岫对弈,引得周丹实跟韩思合也过来围观,不过此次结局与前两回保持了一致——黑子白子胶着许久,最后负了一着。
朝轻岫的收入再度增加。
周丹实旁观了好一会,也有点想和朝轻岫对弈,到了此时,一直旁观的徐非曲终于笑道:“教学休要上当,她跟谁下棋,都是只赢一个子。”
旁边的袁中阳安详地闭上眼睛。
……他也发现了。
朝轻岫也笑,递了两枚银币过去给徐非曲:“既然没在开头揭穿我,自然是见者有份。”
徐非曲如今跟朝轻岫混得挺熟,见到老大“分赃”,也就老实不客气地将银币收下。
第57章
众人下了半天棋, 期间外面的雨一直没有停歇的征兆,连吹来的风都是湿润的,史伯寿注意更漏上的时刻,与其他人道:“已快三更, 老朽年纪大, 不好熬夜, 就先告辞了。”
史翊云恋恋不舍地站起来。
她可以熬夜,但不可以在祖父面前熬夜。
朝轻岫收起棋子, 跟着站起:“叨扰一天, 也到休息的时候了。”向着其他人微微一揖, “告辞。”然后提着灯,与徐非曲相携而去。
绿波庄中的食宿费用都由韩、袁两人付账,为宾客安排的也是庄内天字号的房间, 让习惯了燕还阁内生活的朝轻岫很是感受了一把金钱的力量。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熏香味, 房间中包括坐垫在内的织物都是提花绸面的,在烛光下泛着柔滑的光泽, 被子里面加的是细绵, 盖在身上只觉轻软异常,朝轻岫稍微打坐了一会后,就合目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 窗外已见白光, 昨晚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风却依旧呜呜地吹着。
天字号的客房与学生那边的客房不同,周围有仆役守夜,朝轻岫苏醒后, 扬声将外面的人唤了进来,问:“到什么时候了?”
女使回答:“已到到辰时了。”
昨日玩得晚了些, 加上床铺温软,朝轻岫今日起床时间就比平日迟上许多,女使们捧来铜盆、手巾、青盐、澡豆等物,让客人梳洗。
女使:“史老镖头他们已经用过饭了,客官是在房中吃,还是去厅上吃?”
朝轻岫:“不必费事,就在这里。”又问,“非曲跟关兄弟是否用过饭了?要是还没有,就请他们过来。”
女使领命而去,不过早睡早起的关藏文已经吃过早饭,只剩徐非曲一个,朝轻岫独自等了一会,仆役才把人带了过来。
徐非曲应该也只是刚刚起床,一头乌发用发带随意竖着,脚踩木屐,外面披了件防风的长袍。
朝轻岫:“你怎么瞧着有些疲惫?没休息好么?”
徐非曲:“小时候因为生病的缘故,常喝安神药,如今病虽好了,却总容易睡不着。”
朝轻岫笑:“你这个体质……”还挺适合在侦探小说里充当特殊时间的证人的。
徐非曲望着帮主,总觉得对方的微笑里有点她看不明白的内容。
今日的早饭是昨晚闲聊时提过的莼菜羹跟一道蒸鱼肚。
绿波庄内厨子的手艺很好,蒸出来的鱼肚口感鲜嫩,却没有丝毫腥味。
朝轻岫评价:“除了涌流湾,郜方府这边就属绿波庄的鱼做得好。”
涌流湾算是郜方府与奉乡城间的交界处,萧向鱼在那设了一个小据点。
边上的女使并没有因为客人将自家菜肴派到第二生气,反而顺着话茬道:“咱们庄里的鱼也是涌流湾那边送来的。”
朝轻岫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不知是谁家送的?”
女使想了想,道:“好像是焦五老板。”
朝轻岫微微一顿,目中划过一丝恍然。
徐非曲同样心领神会。
焦五老板,指的多半就是白河帮内的焦五爷。
白河帮本来是由一群在水道上讨生活的江湖人组建起来的帮派,焦五算是元老之一。
原本白河帮的高层都团结在他们第一任帮主褚老大身边,可惜创帮未半,褚老大死在一次江湖火拼之中,又因为没有继承人,所以帮主的位置就落在了杜老二的头上。
杜老二就是那个曾跟上官晖打架的人,他当帮主后,一开始也还好,慢慢就变得脾气暴躁、喜怒不定,结果沙老三第一个不惯病,争执之下,干脆带着人离开总舵,在外面开拓了几个分舵,近年来很少回帮内应卯,杜老二本来跟她关系就不好,也就不去管她。
至于剩下老四老五老六几个人,都还挺服气杜老二,被他折腾得也挺惨。
尤其是老五老六,郜方府原本就是说好要给老五的分舵,最后杜老二又突然后悔,不想叫焦五过去,据说还揍了焦五一掌。至于郑六,她倒是去到了外头,杜老二却时不时派人过去,将之叱骂一顿。
朝轻岫第一次看白河帮的资料时,觉得自己委实很难理解杜老二其人的管理思路。
要不是她知道自己什么都没干,都得怀疑那货是自拙帮派去的卧底。
徐非曲与女使闲谈:“你们在庄中服侍,也晓得东西是从哪买进的?”
女使回答:“庄内的使役都在此有些年头,纵然不是咱们分内的事情,也多少听过一点。”
*
早饭之后,朝轻岫先去瞧了瞧项意儒,对方年纪轻,身体素质也不错,经过一天的休养,如今已经能拄着拐下地。
朝轻岫顶着项意儒瑟瑟发抖的目光,替人换过一次药。
项意儒:“这是什么药?”
朝轻岫:“金疮药。”
项意儒盯着药粉:“……我记得昨天的金疮药跟今天的颜色好像不大一样?”补充,“昨天的白一些,今天的有些发红。”
朝轻岫沉吟:“莫非我拿错了药粉?”
项意儒瞬间睁大眼睛:“!!!”
朝轻岫看一眼病患的脸色,微微笑道:“不必忧虑,确实是金疮药,我昨晚只额外加了一点红糖在里面。”
项意儒战战兢兢:“请问加红糖是为了……”
朝轻岫一本正经:“土方常用糖止血,条件允许的话,还可以再加点葱白。”
徐非曲默然片刻,道:“然后正好蘸鱼肉吃?”
朝轻岫微笑着瞧她一眼:“然后一起捣成泥并敷在伤处。”
换好伤药,朝轻岫又留了几句医嘱,才对徐非曲道:“时候不早了,咱们这就去向韩县令告辞。”
两人走到门外,徐非曲忽然道:“既然土方常用糖止血,帮主为什么不用更不容易被发现的白糖?”
朝轻岫:“怎么都会发现的——我还加了点侧柏叶磨成的粉末。”
徐非曲点评:“下次有人问配方时,帮主可以只提这个。”
起码更有助于增强患者对大夫的信心。
*
说话间,两人来到厅上,向韩思合告辞。
客人要回家,韩思合自然没有硬留的道理,可惜双方还没有正式告别,绿波庄的人就带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
绿波庄管事一脸为难之色:“昨天下了一夜的雨……”
朝轻岫接着话茬往下猜测:“然后不幸遇见山体滑坡,回城的道路被泥石流堵塞?“
虽然她其实其实不相信侦探出门自带意外debuff,不过按照各种文艺作品中的套路,如果以“下一夜雨”做起手式,接下来的剧情多半会跟被泥石流掩埋的山道、被切断的电话线以及被放了气的车胎有脱不开的关系。
受当前时代的科技发展水平限制,朝轻岫在问话时,去掉了电话线跟车胎两个关联因素。
绿波庄管事先茫然片刻,可能是在思考周围哪来能造成泥石流得山体,然后才道:“并未有此事,只是三辆马车的车轮陷在了泥里,前面还在收拾,诸位若想回城,要么绕路远行,要么就只能骑马。”
朝轻岫默默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果然,在武侠世界里,孤岛案件没那么容易触发。
史伯寿也打算走,问:“前面得收拾多久才好?”
绿波庄管事:“只要不继续下雨,中午的时候一定能好。”
袁中阳笑道:“这就是天意留客了,既然如此,各位就用过午饭再走如何?”
大部分人彼此相顾,末了都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客人中,只有王占定连连摇头:“实在有事,等不得,在下就骑马先行了。”向着众人一拱手,告辞离去。
朝轻岫放了点心。
既然有人能离开,那多半不会有案件发生。
她望一眼天色,此刻空中依旧大半是云,只有偶尔才漏下一丝阳光。
等待道路通畅期间没有发生更多的意外,到了午饭时分,有人过来报信——
绿波庄管事:“接到消息,路已经通了,方才已经嘱咐过了,让他们把车马备好,必不会耽误各位出行。”
韩思合道:“史老爷子、朝姑娘跟王兄弟他们家里都还有事,咱们早早开饭,吃过就走。”又对边上的女使道,“请周教学过来,还有她的学生,也请一起。”
周丹实来得倒是很快,不过跟她一道抵达的,只有张书玉跟唐任名两个。
——对于处于休假期间的学生而言,老师身边显然不是一个合适的放松地点。
韩思合问:“你那些学生呢?”
周丹实摇头,显然觉得官学中那些年轻人的学习态度很有值得督促之处:“昨天已经走了一批,留下来的不多,如今还不晓得正在哪里淘气。”
韩思合对周围的女使们道:“劳烦各位再去找一找人。”
女使们应命而去,韩思合亲自去煮了一壶茶,倒给众人。
史伯寿正与孙女说些江湖走镖中遇到的旧事,朝轻岫出门的经验到底不足,也坐过去旁听,徐非曲则跟着周丹实两人谈文论道,袁中阳也老实不客气地掺和了一脚,他走的虽然不是科举路线,却并非不学无术之人,相反肚子里还颇有些墨水,三人越是谈论,周丹实就越是为徐非曲的选择感到遗憾,期间忍不住看了朝轻岫好几眼。
学生们也陆陆续续抵达,最先过来的是蒋微白,随后是一边拄拐一边被人搀着的项意儒。
周丹实昨天接到通知说项意儒有些不适所以不能来上课,却一直没跟学生碰面,此刻十分纳闷:“……怎的闹成这样?”
项意儒实话实说:“学生摔了一跤。”
周丹实:“怎么摔得?”
项意儒:“……平地摔。”
周丹实沉默着闭了闭眼。
在专门玩乐的地方待着都能摔断腿,她一时间觉得学生的前途有些渺茫。
项意儒:“赵君本该与我一起来,不过她家中有事,一个时辰前就先回去了。”
在项意儒之后,一直无人再来,周丹实问:“其他人呢,都回家了么?”
项意儒回答:“一个时辰前,孙君还在观涛阁那边读书,孔君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蒋微白:“我早上出来打水时还先后遇到他们俩了,应当是没走。”
说话时,已经有机灵的女使去了观涛阁找人,可惜一无所获。
绿波庄管事过来回禀:“在下已经问了码头那边,说是除了王占定客官跟赵作元客官之外,整个早晨都没有客人离庄。”
朝轻岫本在靠着窗户养神,闻言睁目转身,眉间掠过一抹深思之色。
史伯寿安慰:“莫着急,小孩子家,或许只是贪玩误了时辰。”
朝轻岫问项意儒:“你是说,之前那位孙君曾在观涛阁内?”
项意儒回忆:“我早上在观涛阁那边垂钓,作元在阁中读书,后来……后来孙君应该是过来看书,大约辰末巳初时分,我有些疲惫,作元就扶着我回去,正好她家里传了信过来,说是下雨,田里需要打理,她就先回去了。”
朝轻岫看向项意儒腿部的伤处,微微扬眉:“垂钓似是需要全身发力。”尤其是钓上来大鱼的时候。
项意儒态度自若:“没关系,我一向空杆。”
“……”
朝轻岫默然片刻,不再纠结对方去垂钓的理由,问:“你离开观涛台时,那位孙君还在不在阁中?”
项意儒沉吟:“应当是还在那边,不过我没额外留意。”
朝轻岫点头:“我去观涛阁看看。”
周丹实站起身:“我也过去。”
虽然她觉得不会出事,然而一群精力旺盛的年轻人凑在一块,确实难保发生什么万一。
天幕上云色暗沉,仿佛是一层吹拂不开的阴霾。
周丹实身无武艺,朝轻岫轻轻一托对方手臂,她便感到自己自不由己向前奔去,几乎是足不沾地地来到观涛阁附近。
朝轻岫停下,周丹实亦停,两人站在观涛阁前,向里面望了一眼。
观涛阁内木架、书柜、屏风等摆设太多,站在外面,只觉内部环境影影绰绰,瞧不分明,可朝轻岫却没从中听见一丝一毫的呼吸声。
她眉目微沉,随后举步入内。
可能是不想影响客人读书学习,观涛阁附近一向少有仆役,此刻上午学生再次留下的痕迹还未被收拾过,从桌面上的纸笔可以看出有人曾经在此读书。
朝轻岫神情忽然一凝,唤了周丹实一声:“请教学过来一观。”
她的语调并不急促,反而透着股平静安抚的感觉,周丹实却从中捕捉到了一丝不详的意味。
周丹实:“……何事?”
朝轻岫从桌上抽出一张纸跟一个砚台,放在周丹实面前。
纸张的边沿处,正沾着一点暗红色的血迹,砚台的底部,也有类似的痕迹。
朝轻岫缓声道:“此事非你我所能干预,咱们先回去,请韩县令主张。”
第58章
韩思合接到消息后, 面色有些不好看。
周丹实捂着额头:“我去问过了,每天都有人收拾观涛阁,所以那些痕迹,应该就是今天留下的。”
朝轻岫跟着提出了自己的专业意见:“砚台上血迹的颜色还挺新鲜, 最多只有半日。”
她好歹也是去外面走过镖打过盗匪的人, 在面对实战方面的问题时, 很有几分发言权。
史伯寿强笑两声:“看样子,应该是有人起来后, 去了那边学习……”他一面说, 一面扫了眼起来后一点也不想学习的孙女, 然后道,“嗯,读书的时候, 受点伤也正常, 像我家云儿……”
他话说到一半便直接卡住——史翊云从小就爱跟着祖父习武,摔摔打打属于正常情况, 至于孙孔两位学生, 目前还没有明确事例可以证明他二人会在读书期间,一时兴起,站起来跟人抡起砚台切磋。
无论是突然失踪的客人, 还是观涛阁内残留的不详血迹, 都十分影响绿波庄作为消遣度假场所的声誉, 奈何今日十分凑巧,郜方府的县令跟县丞都恰好在庄中,绿波庄的管事纵然想把事情压下去。也找不到机会, 只好苦着脸,动员所有女使与男使, 对山庄进行地毯式搜索,希望能将不知所踪的孙孔两人找出。
朝轻岫看了韩思合一眼,先一步走到廊外,后者心领神会,等了一小会后便默契地跟了上来。
游廊临水而建,朝轻岫站在廊下,负手而立,河风吹得她白色的衣摆微微飘动。
韩思合凑过来:“朝姑娘有事吩咐?”
朝轻岫:“虽然还不是百分百确定,不过为免误事,县令不妨先遣人去县衙那边,让大夫与仵作过来。”
并非她杞人忧天,觉得失踪人口就一定得和死亡人口挂上勾,实在是自从穿越以来,一路上遇见了太多的意外。
朝轻岫回想着当初只是去农庄打零工、去别人家上门看病、护送药丸并顺道寄信的自己,愈发觉得有必要提前做好万全的准备。
——每种世界都有每种世界的特色,比如武侠世界,其中的原住民们普遍都具有较高的战斗素养,以及过于积极的战斗意志。
韩思合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其实郜方府一向安泰,就是从去年起,事情才一件件多了起来。”
朝轻岫:“……”
也不知道是她穿越的不是时候,正巧撞上了本地的混乱期,还是施州一带本来很和平,偏僻遇见了侦探降临。
朝轻岫还在自我反思,就听见身边传来了一道叹息声。
韩思合神色怅然:“朝中那些事情,到底影响到了江南一带,即使肃卫军刚刚大胜了一场,也难改变朝中颓势。”
朝轻岫闭了闭眼:“……县令所言甚是。”
韩思合:“朝帮主放心,我这就派人回县衙。”顿了下,又叹道,“希望那两位失踪的学生只是受伤。”
看到带血的砚台后,她基本不报什么“只是读书读过头忘记时间”的希望。
跟韩思合一块来绿波庄的长随领了上司的命令后,匆匆骑马赶回县衙,准备摇些同僚过来帮忙。另一边,韩思合刚回到厅上,还没坐回椅子上,又瞧见袁中阳在给自己使眼色。
“……袁县丞?”
袁中阳清了下嗓子,然后道:“方才县令出去时,庄子里有人来报,说是有些发现。”
韩思合:“是找到了孙君与孔君的下落么?”
袁中阳神色微妙:“说是瞧着河中的鱼有些不对。”
绿波庄建于水上,常有客人在庄中垂钓,河里的鱼也逐渐机敏,平常不怎么在庄子附近出没,免得惨遭客人的鱼钩,今天却总是聚在观涛阁旁边不散。
韩思合面色有些不大好看。
袁中阳低声:“方才县令不在,我让人叫了几位在周围打渔的好手,请他们潜下去瞧瞧。”
那些渔人下水后,事情很快水落石出——两具被鱼啃得到处都是伤痕的尸体,被平放在观涛台上面,正是孙乘齐与孔昊然两位。
听见消息后走到观涛阁附近等待结果的朝轻岫吐出一口气,她仰首望着天幕中的层云,片刻后才向身边的徐非曲道:“事已至此,看来咱们还得在绿波庄内多待些时候。”
徐非曲瞧她一眼,道:“有帮主在,未必会多待太久。”
朝轻岫却摇头:“咱们毕竟是绿林豪强,总不好事事插手。”
尸体的出现证明朝轻岫方才的考虑十分正确,恰在此时,被韩思合喊来的大夫跟仵作也都到了庄子附近。
——她在心中计算了下绿波庄与县衙间的距离,觉得本地的大夫跟仵作必然有着相当出色的骑术。
可能是因为骑马太急,脸色有些苍白的县衙众人刚见过韩思合,就被立刻打发去检查尸体。
仵作凑近查看片刻,道:“两具尸体的手指都已经泛白,不过程度差别挺明显,大约是其中一具要早一到两个时辰被害,另一具则晚些。”
韩思合请教:“两人人是什么时候死的?”
仵作为难道:“泡了水,说不好,这世界早晚天气差得也大,依照小的判断,最早那具尸体死了两个时辰到四个时辰都有可能。”
朝轻岫远远听着那边的谈话,并在心中计量时刻。
此刻午时刚刚过去,大约是未时一刻的样子,也就是十三点,往前四个小时是辰末巳初,往前八个小时是卯初。
虽然此刻有了仵作的证词,不过时间跨度太大,不大好单凭这点来判断不在场证明。
韩思合问:“那两人的死因是什么,溺死么?”
她虽然这样问,不过想到方才发现的砚台,觉得溺死的可能性十分不大。
仵作:“绿波庄的河水有泥,小的已经检查过尸体的口鼻,里面几乎没有泥沙,自然并非溺死,大人请看——”
说话间,仵作指着第一具尸体道:“第一具尸体额头左侧凹陷进去,伤口由左上斜至右下,看痕迹,应该是被钝器所伤后死亡。这具尸体身故较早,伤口处已被泡得没甚血色。第二具的死因则是胸口中刀,他伤在要害处,必然是当场毙命。”
韩思合微微点头,又请周丹实过来认尸,确认了第一具尸体是孙乘齐,第二具尸体是孔昊然。
周丹实看见死去的学生后,面色一瞬间变得苍白无比,整个人摇摇晃晃,几乎站立不住,被庄内仆役扶到旁边休息。
尸体打捞上来后,那些渔人没有立刻离开,此刻正彼此谈着什么,忽然一人又跳入水中,片刻后重新浮了上来,举着手里的东西对同伴得意道:“俺就说方才潜下去的时候看到了刀子!”
其他渔人纷纷赞叹。
“还真是刀!”
“底下泥沙多,亏你瞧见!”
韩思合注意到这一幕,对身边人道:“发现的应该是凶器,去将那刀子拿过来。”
朝轻岫视力出色,即使站得较远,也能清楚看到匕首上的花纹形状优美古朴,很像是之前在门厅那边见过的装饰品。
她提出自己的观点后,又请了庄内管事过来,经过辨认,最终确认凶器是挂在观涛阁内作为装饰品的匕首。
韩思合十分不解:“观涛阁内为何会挂利器?”
绿波庄内管事擦了下汗:“庄子的主家喜爱各类武器,所以就挂了一下充当装饰,不过开刃的不多,观涛阁中那柄更是没有。”
韩思合让仵作查看过,确定匕首的刀刃上的打磨痕迹很新。
袁中阳忽然道:“韩县令,此事发生在绿波庄内,包括你我在内,人人都牵涉其中,而且……”他咽下后面的话,只将目光往史伯寿等人身上扫了扫。
韩思合点头:“我已经派人出去,给在附近巡查的花鸟使送信。”
另一边,史伯寿也在跟孙女还有朝轻岫等人讲花鸟使的事。
“……朝廷一向有派六扇门中功夫高强的捕快勘察地方要案的情况,这些人被称作花鸟使。如果同时牵扯到平民百姓以及要紧的武林中人,就要请他们过来处置。原本自从岑老大立下问悲门后,朝廷已经许久没有派遣人到江南一带来,去年却又重新启用了一批人。”
史翊云:“那些人大约什么时候能到?”
史伯寿:“快则半日,慢的话,最多也不过两日。”
观涛阁旁边的花厅中。
韩思合对袁中阳道:“虽然要请花鸟使来处置此事,咱们也不好坐着苦等,总得先问问口供。”
袁中阳:“那属下这就叫人进来?”
韩思合:“还是先请朝姑娘来。”
她当然不是怀疑朝轻岫,却想借助朝轻岫的智慧,帮忙梳理一下案件情况。
袁中阳察言观色,猜到朝轻岫地位不同,于是依照上司的要求,将人客客气气地请了进来。
不等韩思合开口,朝轻岫就主动开口:“在下既然事涉其中,自然得交待一番。”然后开始讲述自己今日的经历,“我辰初起身,先跟非曲一起吃了早饭,然后就到厅上来,与诸位一块打发时间,直到此刻。自从与非曲见面后,身边一直有人。”
韩思合先道:“有劳。”然后才说,“既然如此,我也将自己的早上的经过,与姑娘说一说。”
开口的时候,她也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县令当然不用跟江湖帮主交换证词,不过韩思合一向佩服朝轻岫破案的本事,要不是职责所限,必须先走一下流程,她开头的时候就想把人推到主审官的位置上发光发热。
韩思合:“我是卯中时醒的,自己一人吃了饭,然后到外头闲逛了一会,就去厅上坐了坐,那时王掌柜已经到了,再之后就是袁县丞、史老爷子与他的孙女,最后则是朝姑娘跟徐姑娘。”
韩思合已经开口说明,作为县丞的袁中阳自不能继续保持安静,于是跟着道:“至于下官,应该是卯时五刻起的,饭后也去了厅上,那时县令与王掌柜都已到了。”
第59章
袁中阳作为郜方府的县丞, 位置仅次于县令,算是本地官面上的第二号人物,本不必在朝轻岫这样的一介白身前自称下官,然而不知为什么, 他每每看到朝轻岫那张脸, 说话时就不知不觉客气了起来。
到了此刻, 在场三人也都明白了彼此的情况。
无论是谁,其实都没有完整的不在场证明, 虽然贵客住的都是天字号房, 外面整夜有人把手, 但袁中阳多少学过些武功,想要绕开普通人的耳目去办点事并不困难。
倒是韩思合会比较为难,毕竟她是彻彻底底的读书人, 除了琴棋书画这一类风雅之士的标配外, 基本不具备县令职责外的任何技能。
不过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两人即使有时间杀掉孙乘齐, 却没时间杀害孔昊然。
毕竟根据仵作的验尸结果, 两具尸体并非同时毙命,当中差不多隔了一个时辰。
而且绿波庄占地面积广阔,幽静处也不止观涛台一地, 如果孙乘齐死亡事件与孔昊然死亡事件间没有关系, 他们纵然在官学中是舍友, 也不至于到了死后还在同一个地点被人发现。
至于朝轻岫,她在时间上算是勉强达到了动手的要求。
毕竟她卯末辰初才起来,比仵作推断的尸体最早死亡时间正好晚上一个时辰, 完全有条件紧闭房门,假装自己正在睡觉, 然后从窗户跳出去,悄悄干掉孙乘齐。
而且她身为是江湖帮派的老大,武功还要高过只把习武当做强身健体途径的袁中阳,恐怕当着庄内仆役面掠走,别人还反应不过来。
假设她卯初干掉孙乘齐,等到卯末再干掉孔昊然,并将两人沉入水中,正好来得及在辰时初刻喊人进房间来送早饭。
不过韩思合并不怀疑朝轻岫,一方面是因为项意儒的口供提到过,直到辰时,孙乘齐还好好地待在观涛阁内读书,另一方面则是源于个人的信任。
她总觉得,朝轻岫真要干掉谁,下手时的动作应该更利落一些。
至于袁中阳,他当然发现了朝轻岫时间上的问题,不过在估量了下双方的武力值差距之后,他觉得还是尽可能谨小慎微比较好,否则没发现对方的问题也就罢了,万一自己聪明太过,不小心察觉了朝轻岫行事中的一二违和之处,对方直接杀人灭口,自己岂不是非常倒霉。
朝轻岫:“韩县令不妨再请旁人来问问情况,或者能有线索。”
韩思合刚点了下头,袁中阳就非常机敏地站起来,客客气气道:“袁某去外面喊人。”
他先请了史伯寿祖孙过来,因为王占定已经提前回城,又派了衙役过去带信。
史伯寿很干脆:“今日老夫卯中时起的床,云儿要晚上一刻,后面大家在厅上相见,发生了什么也不必赘述。”
韩思合欠一欠身:“老爷子年高德劭众所周知,如今请您过来,也只是随意问问。”
史伯寿笑呵呵道:“县令也是职责所在,要是还有需要老夫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
朝轻岫靠在椅背上,单手支颐,她想,睡懒觉果然是坏文明,要是自己能再早半个小时起床,今次的不在场证明就算是牢不可破了。
在史伯寿之后,袁中阳又去将徐非曲请了进来。
徐非曲一见面就道:“我刚刚问过绿波庄内的人,确定关兄弟一直跟长随们待在一块,期间并没有单独活动过。”又道,“至于徐某,辰时一刻起来后就到了厅上,与诸位待在一块。”
关藏文是个挺特别的人,不怎么爱自行其是,这两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在领导看不见的地方默默修炼功夫,如此规律的生活节奏倒是让他彻底没了嫌疑。
朝轻岫对这个结果也颇为满意——关藏文没嫌疑,也就等于她没有指示手下刀人的嫌疑……
袁中阳干咳两声,道:“其实死去的人是县学学生,那咱们不妨问问县学的人,说不定会更有收获。至于史老爷子还有朝帮主,您二位又不认得那两人,非要说突下辣手,实在过于勉强。”
这句话讲得不错,朝轻岫也向他点了点头。
幸存的所有学生都被依次带进来询问,徐非曲看见县衙那边来的人不多,干脆充当了幕僚的职责,磨墨铺纸,将所有人的口供整合到了一块。
学生们在绿波庄内的居住条件自然不能与县令的贵客相比,晚上无人守夜,不过他们来的人多,经常看到彼此,互相之间也能提供证明。
众人当中,张书玉起得最早,她记性好,时间观念也强,给出的时间顺序有相当的可信度——张书玉起床时为寅时中,也就是凌晨四点,然后直接去了放置藏书与字画的沉香楼内消遣时光,等到辰时二刻,周丹实也过来了,又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唐任名也来了,他卯初起身,因为喜欢庄内景致,本在庄内四处游逛,收集作画素材,在溜达到沉香楼的时候,不幸与教学撞了个正着。
当着老师的面,唐任名不敢继续摸鱼,只好老老实实待在楼内看起书来。
还有蒋微白,他家境富裕,因为平素喜好游玩,在功课上自然偶有亏欠,因为假期即将结束,干脆待在房内赶作业,绿波庄跟官学宿舍不同,所有学生住的都是单人单间,熄灯之后所有人的行动都没有人证。
不过蒋微白卯时初刻起床洗漱时,曾先后跟孙乘齐还有孔昊然见过面,还说了两句话。
根据记录,他们的对话内容不过是“功课写完了没有”、“差不多了”、“早饭吃点什么”、“随意,菜汤就好”、“考试准备得怎么样”一类常见的寒暄话语,就算让朝轻岫来看,也很难瞧出什么阴谋诡计。
朝轻岫看着纸上的口供,对于承认自己早晨见过死者的蒋微白略有些好奇,便道:“那位蒋君如今在做些什么?要是方便的话,不妨请他过来聊聊。”
韩思合点点头。
蒋微白被长随进入大厅时,第一眼看到了坐在韩思合身边,穿着白色衣衫的少年人。
他隐隐记得那人姓朝,虽说不是官学学生,举止间却颇有几分温雅的风度,看起来与韩思合关系不差,说不定以后会到官学混个旁听名额。
被县令召来详谈,还是在死了两个同窗之后,蒋微白难免有些紧张,他定了定神,随后姿态恭谨地向前一礼:“学生见过诸位大人。”
韩思合帮朝轻岫说出想问的问题:“听说蒋君早上见过孙孔两人,你可还记得,他们当时的模样有什么特别之处么?”
蒋微白回忆片刻,摇头:“没什么特别之处。”不等韩思合继续问,就道,“遇见孔君后,我还与他聊了之后的考试,还有今年的新书……对了,我听说不二斋那边新进了一批笔墨,想要买些回来,问他要不要带一点。”露出努力回忆的模样,“看神情,与以往也没什么不同。”
不过说到这里,蒋微白也察觉到了一点跟案件无关的细节——孙乘齐与孔昊然两人在绿波庄时的状态与在官学中没什么区别,证明他们大约真是把眼前的度假场所给当成了温习功课的新地点……
韩思合想了想,觉得双方的对话确实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两人聊的都是学生间的常见话题,没有任何出奇之处。
朝轻岫忽然道:“请问蒋君,那位孙君与孔君之间的关系如何?”
蒋微白谨慎道:“孙君爽直,孔君内敛,两人都爱读书,而且成绩皆佳,总能考到头名次名的位置,在学校时又住在同一间寝舍当中,常常一起学习,平时亦未曾听说有什么矛盾。”
朝轻岫点点头道:“有劳蒋君了。”
在蒋微白离开后,朝轻岫翻看其他人的证词,最有价值的是项意儒的那份。
徐非曲道:“那位项君说,大约卯中的时候,赵作元赵君过来看她,两人一起吃了早饭,然后到辰时的时候,帮主去过一次替她检查伤势。”顿了下,接着道,“据项君所言,因为帮主这次没说不能下地活动,所以才让赵君扶着她去了观涛阁那边钓鱼——恰好昨日下了雨,今早很适合垂钓,难得外出一趟,不好错过机会。”
“……”
朝轻岫闻言陷入了沉默。
不过她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虽说前一天才摔断腿后一天就挣扎着爬起来钓鱼有些夸张,但一想到穿越前在各个社交网站上刷到的有关钓鱼佬的信息,又觉得对于某些特定人群而言,断腿或许也不算是一件太影响行动的事情。
毕竟钓鱼的时机不容错过。
徐非曲:“项君曾言,她们是辰时二刻过去的观涛台,那时阁里应该没人。”又道,“她专心钓鱼,并不清楚孙君是什么时候到的,赵君担心她的腿伤,没让项君在水边待太久,大约辰时末刻就扶着她走了,那时孙君还在阁内,后来赵君家里人捎信过来,说是下了雨,有些农事要忙,叫她回家一趟,赵君就走了,之后项君回房休息,一直独自待到中午。”
朝轻岫对韩思合道:“既然项君这样说了,也该叫人去赵君那边问一声。”
她说到这里,似乎还想嘱咐什么,袁中阳已经先一步对衙役道:“问那位赵君的时候,先不要提项君都说过什么,看看她二人所言是否有什么疏漏处。”
韩思合对此没有意见,摆摆手,直接遣了两位衙役去问话。
朝轻岫凝视着口供,眼睫低垂,恰好遮住若有所思的目光,片刻后笑道:“项君性格倒是活泼。”放下纸,对其他人道,“我忽然想起,还有些话想问一问她。”
韩思合看她一眼,点点头,让人请了项意儒过来。
项意儒右腿受伤,虽然可以拄着拐棍行走,不过为保万一,衙役们还是从庄内找了架软床出来,将人抬到了花厅当中。
她进门后,在软床上拱了拱手,道:“我不便起身,实在失礼了。”
朝轻岫道:“其实此刻本不该如今打搅你,只是事情牵扯到两位官学生,每个人都得问问清楚。”
项意儒:“学生明白。”
朝轻岫道:“今早天气仍阴,你去观涛台钓鱼,就不怕突然下雨。”
项意儒:“是有些担心,所以带了斗笠过去。”
朝轻岫:“那你戴斗笠了没有?”
项意儒似有不解,不过还是回答道:“因为没有下雨,所以没戴。”
朝轻岫:“早上河面风光如何?”
项意儒:“观涛台视野开阔,能看见渔船来来往往。”又道,“瞧渔民的模样,收获应该比我更多。”
毕竟她专业空杆一百年。
朝轻岫闻言沉默一瞬,温声道:“我晓得了,多谢项君。”
第60章
问完话后, 项意儒倒回软床上,被人从花厅内抬出去。
不知为什么,在出门的时候,项意儒突然闭上眼睛, 一派安详地将双手交叉放在小腹之上。
不小心看见这一幕的众衙役:“……”
要不是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 他们都得以为绿波庄内又发现了第三具尸体。
花厅上, 朝轻岫闭了闭眼。
她觉得项意儒不愧是能在摔断腿的第二日就爬起来钓鱼的人,性格果然与众不同……
在项意儒被人用软床抬出去后不久, 之前告辞回城的掌柜王占定也被人从繁忙的工作当中叫了回来。
他一脸疲惫地跟刚告别没一天的韩思合等人问好, 咸鱼般坐在椅子上, 准备接受闻讯。
韩思合:“请王掌柜说一下今早的经历。”
王占定:“在下的经历没什么特别之处。卯时就起来了,用完早饭后就去厅上,接着便告辞离开。”
旁听的朝轻岫在心里叹了声气——待在绿波庄的人里面, 居然只有她一个睡到了辰时吗?
那也不过是早上七点而已!
虽说单从时间上看, 王占定完全来得及在告别后,趁人不被悄悄绕回来, 先解决孙乘齐, 过一个时辰后再解决孔昊然,然而以他的身份,似乎无须刻意针对两个刚见面的官学学生。
王占定讲述完自己的经历后, 与其他人相视苦笑一阵, 又道:“王某是骑马回去的, 路上有长随跟从,县令可以把人喊来问话。”
朝轻岫靠在椅背上,继续翻之前那些学生的口供, 忽然间点了点纸上一行字:“能否请那位唐君过来一趟,我想再确认一下他的口供。”
韩思合对朝轻岫的一切要求都没有意见, 当即差衙役把人喊了过来。
唐任名被带进来时,面色微微发白,向前僵硬一揖。
韩思合知道涉案者大多容易紧张,于是十分客气道:“有劳你说一下今早的经历。”
唐任名:“我卯时左右就起来后,因为功课写完了,就想着随便走走……”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下,面上露出踌躇之色,随即再度施礼,低声道,“方才,方才学生有一件事没说。”
韩思合与朝轻岫对视一眼,立即放缓声音,用安抚的口气道:“唐君尽管直言无妨。”
唐任名低声:“今天早上,我其实见过孙君。”
朝轻岫:“时间,地点。”
唐任名:“时间是刚到巳时,地点是观涛阁边的茅房之内。”
朝轻岫一顿。
唐任名的话跟项意儒的口供恰好对上了。
辰时是早晨七点到九点,巳时是九点到十一点。
据项意儒所说,她在观涛阁外钓鱼钓到了辰时末就回去了,那时孙乘齐还在观涛阁里读书。
然后依照唐任名的口供,孙乘齐就去了附近的茅房内,处理一些涉及五谷轮回的要紧事宜。
朝轻岫问:“唐君还记不记得,孙君那时都与你说了什么?”
唐任名想了想,回答:“孙君昨日去听课时,因为稍微来迟了一步,没听到开头的内容,就想问我借课上的笔记。”
朝轻岫问:“足下当时将笔记借给孙君没有?”
唐任名回答:“没有,我那时没将笔记带在身上,说是晚上回去时再给他拿。”
韩思合微微颔首。
她大约能明白为什么唐任名开始时瞒着这件事没说——本来大家都以为,最后见到孙乘齐的人是赵作元,然而唐任名提供了方才的证言后,最后见到孙乘齐的人就变成了他。
最后与死者见面的人,往往十分容易受到怀疑。
就在此时,外头一名衙役走进门来汇报:“大人,花鸟使杨捕头已经到了。”
韩思合略一点头,让人先领唐任名离开,然后道:“请人进来。”
朝轻岫与徐非曲对视一眼,而后笑道:“来得好快。”
古代可没有电话电报,才将口供问完人就到了,此人应该原本就在附近巡查。
袁中阳:“来的是杨捕头?”又道,“我曾听过杨捕头的大名,他大名杨见善,是之前寿州杨知府的侄子,嗯……因为家学渊源,平素嫉恶如仇,在六扇门内算是大有前途的一位少年英才。”然后压低声音,补了一句话,“此次朝廷派花鸟使巡查江南,咱们这一块就是由他负责的。”
他这段话显然是说给朝轻岫等人的。
朝轻岫听见熟悉的名字,微微颔首,道:“原来是那位杨知府的侄子。”。
她还记得那位杨知府并非武林中人,所谓的家学渊源指的多半不是武功,袁中阳此时特地提到这件事,十有八/九是想暗示其他人,杨捕头跟他叔叔一样,对江湖人士都怀着一些敌意。
没过多久,杨见善带着四名捕快进来,他的目光在史伯寿等人身上扫过,面色显得有些沉郁。
县衙内的寻常捕快能力有限,一般无法侦破涉及江湖人士的命案,所以朝廷才会选择与武林盟合作,同时设置花鸟使,有事没事巡查一下地方。
杨见善先向众人一抱拳,旋即道:“杨某绿波庄内发生了两件命案,而且事涉官学生,在案子告破前,还请诸位莫要随意走动。”
王占定干咳一声:“不知破案需要多少时日?”他那边还有一大滩工作要处理。
因为不二斋主要是在各地做生意,如今已经不怎么被认定为江湖人,杨见善在面对王占定时态度便客气些:“如今还不好说。”
韩思合拿出徐非曲整理的口供,道:“这是之前查的供状,杨捕头可以过目。”
杨见善扫一眼,让身边人将将供状收下,抱拳道:“多谢。”
袁中阳又跟来人确认了一下细节:“虽说我等身具嫌疑不好乱走,却也不方便就这样待在厅上。”
他们总得吃饭睡觉,个别人还需要娱乐活动。
杨见善:“我已经与庄中人讲过,稍后会把整个水云苑收拾出来,那是一处独立的院落,诸位可以暂时在此处歇脚。”
众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朝轻岫伸手搭住徐非曲的肩膀,笑道:“咱们回去休息?”
徐非曲怅然:“早知如此,出发该带些文书过来。”又道,“帮主勿忧,咱们也无法预料到,只是出门一日就能遇见命案。”
她在郜方府住了多年,又在县学待了多年,以前没觉得治安那么差过。
朝轻岫默默抬头看向天花板。
她其实一直有所警觉,比如第一天韩思合讲课时孙孔两人没来,就担心他二人说不定已经横尸庄内。
奈何几次忧虑后一切平安,朝轻岫也就放松了警惕。
果然,案件总会在侦探想不到的时候发生。
其他人返回水云苑,韩思合刻意落后半步,等众人都已经离开,才单独叫住了杨见善。
“杨捕头,其实在下还有一事想说。”
杨见善:“何事?”
韩思合:“我知道一位尤其擅长查案之人……”
杨见善不等韩思合将话说完,就截口道:“不必。”想了想,觉得不好跟地方主官相处太差,又补充道,“人命案件怎好劳动他人,而且事涉江湖帮派,一个处置不好就容易惹上麻烦,正因如此,朝廷才派下花鸟使。”
地方势力盘根错节,而花鸟使大多出身京畿一带,真查到什么问题,案子处理完后直接就能走人。
韩思合回忆了下朝轻岫以前破案时的英姿,觉得查个真相也不算太劳动,继续劝说道:“要是旁的时候自然不必请她来,只是此人如今也在绿波庄内,若能帮着调查一二,或者可以早日解决此事。”
杨见善皱眉:“既然在此,此人本身就具有嫌疑,如何还能请她调查?”摇了摇头,“多谢韩县令关心,在下自有主张。”
韩思合觉得对方的担忧不无道理,末了只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一切都靠杨捕头了。”
杨见善客气了一句:“还需韩县令协助。”
韩思合摇头,实话实说:“我应该不行。”
郜方府平常命案就不多,破掉的那两个还不是她的功劳。
杨见善:“……”
他想,韩思合是文官,说话时可能就是会谦逊一些。
*
徐非曲陪着朝轻岫回了水云苑,又把关藏文叫了过来,以便让自拙帮所有人都清晰地处在监视人员的管辖范围内。
三人凑在一块,看书的看书,练武的练武,发呆的发呆,对比十分鲜明。
史伯寿有些无聊,在水云苑内闲逛了两个来回后,忍不住走到朝轻岫那边说了几句闲话,又问:“依朝帮主之见,咱们需要在此待上多久?”
朝轻岫随口回答:“今日或者明日吧,应当不会太久。”
史伯寿苦笑:“那就承朝帮主吉言。”又叹了一口气,“老夫倒是不急,只是担心耽误云儿的功课。”
史翊云干巴巴道:“……我没关系。”她的功课再耽误也不会造成什么严重后果。
可能是觉得祖父脸色不好看,史翊云又赶紧补了一句:“毕竟人命关天,我自己的事情不要紧。”
史伯寿只好叹了口气。
朝轻岫唇角一翘,安慰:“反正大家都被留在庄内,就当是多散心。”
史伯寿点头,忽然目光一亮,面露喜色:“是了,咱们都被留在绿波庄里,”看着孙女,一派慈祥之态,“既然如此,老夫可以把云儿送到韩县令那边跟着读书。”
史翊云表情直接凝固。
史伯寿脸上的皱纹瞬间舒展开,很高兴地带着表情飘忽的孙女走了,临道别前还呵呵笑道:“多谢朝帮主提醒。“
等史家祖孙两人离开后,在旁练武的关藏文难得开口:“原来是帮主提醒?”
朝轻岫神色温和:“与在下无关,应当只是史老爷子关怀孙女的拳拳之心在作祟……”
徐非曲捕捉到了关键词:“……‘作祟’?”
朝轻岫微笑:“我也不爱读书。”
徐非曲深深看了朝轻岫一眼,倒是有些可惜自家师父此刻不在,无法督促帮主上进。
众人随意闲谈几句,都没太将破案的难度放在心上,尤其是徐非曲,她深知帮主慧眼如炬,身处案发地点时,一般说什么就能是什么。
结果这次却出了意外。
众人在绿波庄内整整呆了两天,史翊云更是已经涂黑了四本书的“口”字,花鸟使那边除了捎回了一条讯息,说已经得到了赵作元的口供外,居然没有任何进展。
至于赵作元本人,如今还在自己家中务农,她在没跟项意儒沟通的情况下给出了基本一致的回答,杨见善也就没把人喊回来,不过依照韩思合的猜测,杨见善应该是派了人在旁监视。
朝轻岫去韩思合那边待了一会,听到些许消息——据说杨见善正在调查庄内人员在案发当日的行动轨迹,他也是习武之人,工作起来昼夜不歇,如今已经核对了庄内一半仆役的情况。
虽然没有任何收获,不过表现出工作热情倒是很值得赞扬。
除此之外,那位被称为花鸟使的杨见善捕头偶尔还会把水云苑中的人喊去沟通一下情况,比如史翊云,就被喊去了三次,理由是杨见善觉得她瞒了点事情没说。
作为花鸟使,杨见善的眼力不算差,很快就查出了被史翊云隐瞒的事情——她把《刑律要义》的书壳套在了《江湖奇侠集》上,意图借此躲过身边师长的耳目。
杨见善:“……”
花鸟使忙,被留在绿波庄内做客的人也忙,比如王占定,他手头都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实在无法干坐着耗时间,已经叫人把不二斋那边需要处理的工作给送了过来,韩思合与袁中阳也直接开工,连史翊云都在祖父的监督下,每天都在勤勤恳恳地假装读书。
目前还处在空闲状态的人,似乎只剩下朝轻岫一个。
朝轻岫悠哉地坐在躺椅上,左手边是一盘蜜饯,右手边是两盘蜜饯,手中还抱着个茶杯,她对走过来的徐非曲诚恳道:“我觉得无须用工作把时间排得太满,劳逸结合才能长命百岁。”
徐非曲忍不住看向上司。
对方有把工作排得特别满过吗,为什么说起来会是一副过来人的口气?
徐非曲深吸一口气:“帮主……”
朝轻岫不等她说完,就道:“不过此次出门的时间有些长,若是你待腻了绿波庄,咱们就早些离开。”
徐非曲:“颜堂主等人也一定盼着帮主早日回归总舵,主持大局。”
朝轻岫坐起身,颔首:“既然如此,劳你替我给韩县令带句话……”
*
水云苑内。
韩思合叫了个跟杨见善一块抵达的捕快过来,开门见山道:“请问花鸟使,将咱们留在此地,却直到今日都未曾破案,莫非是在玩忽职守?”
捕快闻言大为惊讶:“如今才过去两日……”
韩思合强调:“是已经足足两日!”而且这甚至已经是她假期的最后一天。
回想当年,在处理刘家庄那件案子时,韩思合记得自己刚到现场没一个时辰,真凶就已然伏法。
有了朝轻岫珠玉在前,韩思合下意识提高了对六扇门内专业人士的要求。
捕快噎了一下,旋即垂首:“……下官这去请杨捕头示下。”
这位捕快告辞离去,第一时间将韩思合的态度传递给了杨见善。
双方同为朝廷命官,自然需要友好相处。虽说杨见善是四品捕头,品级要高于郜方府的县令,然而对方乃是文官,又是科举出身,在朝堂上具备天然的优势。
而且踏春假快要结束,杨见善确实不好继续将人留在庄内。
一位捕快道:“庄内旁的嫌疑人大多已经聊过,到了今日,该去和那位朝帮主谈谈。”
六扇门在办案时有些约定俗成的规则,在陌生人跟亲友都事涉案件时,优先怀疑亲友,在江湖人跟普通人都事涉案件时,优先怀疑江湖人。
在杨见善看来,此地所有武林人士中,朝轻岫是最不符合其真实身份的一个,她言辞温文,一点不像地方帮派的总瓢把子,也就格外令人不安。
杨见善:“过去说一声,我要见那位朝帮主。”
过了会,被打发去跑腿的捕快重新出现,面色古怪道:“那位朝帮主说,她现在有些忙,若是有什么话要问就请您过去。”
不是自己过来见他,而是叫他过去见自己。
杨见善还没对朝轻岫的态度做出评论,外头就又来人传讯。
捕快拱手:“大人,刚刚接到了门内的飞鹰传书。”
江湖中各类奇巧技艺甚多,六扇门早早训练出了一批可以用来传讯的信鸽与猎鹰,花鸟使过来处理案件时,也用猎鹰捎信回去,告知周边的同僚,如果同僚有话要捎给他,也会用信鸽或猎鹰来传讯。
杨见善不解。
作为一个横眉冷对以孙相为首的朝廷要员,同时也拒绝对武林人士假以辞色的花鸟使,他的社交关系一直比较简单。
捕快:“是阮时风阮捕头的口信,听说大人您两天都没破案,问问有什么情况。要是有事的话,反正她就在附近,正好过来帮忙。”
杨见善迟疑:“阮捕头?”
“不止阮捕头,还有伍识道伍大人的信……”
杨见善皱眉:“此事与他有什么干系?”随即冷笑一声,“此人如今不正陪着那个姓黄的为非作歹么?”
“姓黄的”是孙相刚派下来的门生,目前正在忙着搜刮地方,借此填充领导跟自己的钱包。
那位捕快低眉顺眼:“伍大人说,听闻大人您两天都没破案,想知道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问题,是否有什么需要援手之处。”
杨见善:“……”
他先是惊愕,再是动摇,最后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两天怎么了,两天的时间难道很长吗?
正常来说,两天的时间连调查取证都不够,就算是茶馆话本中,那些传奇人物的破案时长多是以三日为限。
杨见善感觉同僚对自己的要求有些苛刻,而且他也实在琢磨不明白,阮时风跟伍识道二人为什么会捎来相同的口信。
这两人在六扇门中职位不同,品阶不同,甚至阵营倾向都不同,为什么偏偏在“两天应该破案”上达成了一致见解?
他思忖之事,忽然心中浮出一个猜测——莫非这个案子在别人眼中其实十分简单,猜不出真相的只有他自己?
阮时风跟伍识道都不清楚杨见善的想法,否则大约能解释一句,“两天还未破案”的评价所针对的并非他的个人能力,而是跟庄内住客沟通时的顺序。
杨见善当然更不晓得,阮时风原本打算趁着休假来自拙帮拜访老朋友,结果正好撞上朝轻岫出门,至于伍识道,他之前因为北臷使团在江南一带遇见意外的事情受了罚,之后更是想法设法弥补过错,还得陪伴被派下来的孙相门生办事,近来更是奉京中大人物的命令留心花鸟使的情况,所以在探知杨见善的消息后,忽悠着那位孙相门生到了施州附近。
阮时风与伍识道两人目的不同,但处于对某人能力的信任,此刻不约而同提出了相同的疑问。
两天自然不算太长,不过同僚们都如此说,杨见善也不得不怀疑,自己今次办案时是否当真有些懈怠。
他其实有些疑心那位朝帮主。
与王占定等人相比,朝轻岫的态度最是旁若无人,似乎有些旁人看不明白的依仗。
杨见善暂时不去想同僚们的态度,对衙役道:“好,我就去见见那位朝帮主。”
*
在水云苑内靠河的一处凉亭外面,杨见善远远看到了徐非曲。
根据这两日的调查资料,对方好像是个读书人,成绩还相当不错,家境也堪称富足,不知怎的竟被拐上了自拙帮的贼船。
徐非曲见到杨见善过来,微微点了下头,然后携着书卷离开,留帮主与这位花鸟使单独沟通。
此时此刻,有一位穿着白色衣衫的少年人正坐在凉亭内,凝视着石桌上的残局,她听到亭外的脚步声,目光从棋盘上移开,缓缓抬起了头。
对视的刹那间,亭后水声,亭前风声,似是兀然平静了一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