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杨见善莫名觉得, 亭中人的目光犹如出鞘的利刃,带着出必见血的森森寒气,两人视线相触,不知为何, 杨见善只觉被她目光所慑, 浑身寒毛倒竖。
作为习武之人, 他动作比思维更快,刹那间已经拔刀在手。
杨见善刚刚握住刀柄, 忽然眼前一花, 竟已捕捉不到对方的身形。
朝轻岫本来端坐在椅子上, 衣角微动,竟已飘身而起,须臾已欺至杨见善身侧, 她肩头微斜, 食指疾速点向对方腕部的内关穴。
她的速度太过迅捷,看起来竟像是杨见善主动用穴道去撞她的手指一般。
一股阴柔的真气自朝轻岫指尖涌出。
察觉情况不对, 杨见善拔刀横拦, 他右手将翻未翻之时,就觉腕上一麻,一股真气侵入小臂, 半边身子痛楚难当, 手中佩刀登时把握不住。
刀身上寒芒流淌, 朝轻岫的手掌轻飘飘向前探出,接着快如闪电般在空中一抓,随后只听锵然声响起, 那柄刀已经准确地落回到刀鞘当中。
双方拔刀、夺刀、还刀,都只在一瞬之间, 到了此刻,杨见善仍旧能感觉到对方身上强烈的危险感,却已经没有了与之战斗的能力。
“……”
杨见善面上血色全无,他方才虽只是简单与对方过了一招,却已察觉出朝轻岫的内功似是道家一脉,至于她的身法倒无甚出奇之处,只是轻迅异常,叫人难以防备。
他当然不会知道,朝轻岫闭关时曾考虑过再找一份品质高些的轻功秘籍,但在观摩过那幅由应律声所赠送画卷后,忽然又觉得无需如此,念头贯通之下,原本平平无奇的《提纵术》,竟也有了脱胎换骨的趋势。
朝轻岫双手重新笼回袖中,一副没有跟人动过手的模样,温声道:“杨捕头今日大驾光临,自然是有事商谈,请。”
她有些好奇六扇门中花鸟使的本事,方才故意引人出手,摸清楚对方底细后,便毫不在意地更换了话题。
杨见善片刻后才缓过神来,他想开口,却发现原本准备好的腹稿因为刚刚那一交手,已经完全无法用上。
他想先声夺人,却没先到自己会是被先声夺人的那一个。
朝轻岫此刻已经坐回凉亭当中,耐心等待。
她白色的衣袍轻轻垂下,就像是两片从山岫间逸出,将止未止的白云。
杨见善开口:“我来是想问,朝帮主是否知道凶手是谁。”
那本不是他准备好的言辞,却偏偏说出了口。
在说出口的瞬间,杨见善自己也觉惊异。
他原本应该旁敲侧击,想法子窥探出对方话语中的破绽,而不是像学生一般,充满求知欲地向老师请教。
杨见善想,自己多半是被同僚“两天还未破案”的评价打击到了,才会选择破罐子破摔。
“……”
朝轻岫唇角微翘,不答反问:“杨捕头自己心中就没有想法么?”
杨见善回答:“我已经问过庄内所有人,无人见到那两位学生被杀的场景。”又道,“此事涉及的武人太多,绿波内还有不少仆役,杨某……还未能将案件侦破。”
因为两位死者的人际关系还不错,杨见善想不到是谁下手,所以才不得不开始地毯式排查。
他说完话后,忽然觉得亭内很静,像是连风声都沉寂了下来,杨见善有些不自在,又道:“朝帮主可知,朝廷已有刑部与六扇门,却偏偏要另设花鸟使的差遣?”
朝轻岫笑答:“一定是因为天下间英才太多,朝廷选贤举能,将如尊驾这般智勇双全、堪负重任的人,全部笼入花鸟使当中。”
“……”
对方说的都是好话,杨见善却从中感觉到了一股芒刺在背般的不适感。
杨见善:“因为普通人面对江湖高手时,几乎没有抵抗的能力。”
朝轻岫:“天下间能叫人无力抵抗的,又岂止是武艺而已。杨捕头,如你这般人物,就算身无武功,普通人面对你时,也是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杨见善看她一眼,道:“这句话,贝藏居的师姑娘也曾说过。”又道,“然而一个没有武艺的人,即使位高权重,作案时也会留下能叫人发现的痕迹,江湖高手却不然。”
朝轻岫失笑:“杨捕头的意思是,你数日间未有所得,是因为凶手本事太高?”
杨见善:“……并非此意,全怪我无能。”
朝轻岫微微颔首,客客气气道:“杨捕头,其实世上那么多习武之人,也算一件幸事,毕竟如此一来,纵然破案时找不着真凶,还有理由可以推诿。”
“……”
杨见善抿住薄唇。
他此刻心情震动,倒不是因为对方讽刺了自己,而是因为他之前拜访师思玄,希望请这位贝藏居的传人离开江湖,进入朝堂时,对方也说出了类似的话。
双方的区别只在于凉亭内的朝轻岫虽然没有点名道姓,却能听出是在指责杨见善,而当年尚且年少师思玄当时还在打磨心境,脾气远没有如今这般内敛,直接地图炮了整个花鸟使团队。
每每想起旧事,杨见善都觉得师思玄不愧是能被贝藏居送到重明书院进修的江湖新秀。
杨见善:“……花鸟使并非遇事推诿之辈。”
朝轻岫闻言,唇边弧度变深,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虽然对方没有说话,杨见善却莫名理解了这一眼的含义——既然不是有意推诿,那就是当真无能。
他一时间有些气闷,但考虑到如今手上当真没有关于凶手的证据,杨见善也不好反驳对方的话。
此时此刻,杨见善并未意识到,他已经逐渐接受了“两天就应该顺利破案”的不合理设定……
朝轻岫在心里确定了,大夏的花鸟使们在专业熟练度上要比侦探位面中的相关人员差得远。
或许是把破案天分都拿去换了武力值。
朝轻岫:“要是从案件表面上瞧不出来谁有嫌疑,或者可以仔细梳理动机。“
杨见善:“我们已经梳理过了,那两人口碑不错,孙乘齐是富家子,为人肆意些,却无甚城府,没听说过与谁有龃龉,他们的共同点是成绩好,又住在同一间寝室。若说是凶手是因为成绩而杀人,此地与他们存在竞争关系的学生,除了赵作元之外,都在前一天时离开了绿波庄,赵作元本人又没有足够的作案时间,只好先调查江湖中人。”
说完后杨见善才觉出不对。
他本来是想试探对方,此刻却莫名透露出了自己这边的调查结果,越发有种正在向老师或者上司汇报工作的感受。
……一定是错觉。
别人自觉站到了下属的位置,朝轻岫也就理所当然地带了些领导的叮嘱:“对花鸟使而言,出现在绿波庄中的武林人士属于干扰项,不过换个角度想,若是像我这样的人动手,究竟会怎样做。”
杨见善脑海中瞬间浮出了花样繁多的杀人手法,每一种都值得在案卷上大书特书。
朝轻岫看着对方的表情,忍不住又是一笑。
杨见善:“……还请朝姑娘指教。”
朝轻岫:“武林高手杀人,要么不屑于隐藏,若想隐藏,则多半会伪装成意外,这样一来,从一开始就不会引起花鸟使的注意。不过就算那位高手动手时未曾注意,真在尸体上留下了刀斧痕迹,事后也会想法子遮掩成强盗所为。”
就比如当初杀害蔡大姊的田长天。
杨见善皱起了眉,好像在思考。
对比产生美,朝轻岫一时间有些怀念自己的帮众。
“两具尸体同日死亡,而且死亡时间只差一到两个时辰,又被沉在同一个地方,基本可以判定,两个案件的凶手为同一人,或者至少也是同谋。仔细分析的话,会发现,孙乘齐的致命伤在额角那里,是钝器所击,而孔昊然的致命伤则是刀伤。”朝轻岫娓娓道来,“凶手相同,凶器不同,那么第一次杀人更像是意外,第二次则是提前就已经想好,所以才提前准备了凶器。
“真是习惯了打架斗狠的江湖人所为,不应该存在凶器上的差别。”比如她,袖子里就一直藏着暗器,可以在任何时候拿出来镖别人一记。
不过假若面对的是孙乘齐以及孔昊然那种把不能打写在脸上的寻常读书人,朝轻岫动手时,压根就用不上武器,靠近了拍一掌就能清空对方的血条。
朝轻岫讲解得很详细,话里话外头透着对大夏花鸟使破案能力的不信任。
杨见善陷入沉思。
他不得不承认,对方的话的确很有说服力。
“如此一来,动手之人就是……”
朝轻岫:“要么是绿波庄的人,要么就是官学内的人。
“不过从现在留存的各项痕迹来看,绿波庄内的人员可以暂时排除。”
“……”
杨见善觉得自己此刻只需要洗耳恭听,或者给朝轻岫添杯茶。
他一开始觉得江湖人天性桀骜不驯,所以不大容易与官府合作,现在却莫名觉得,以对方的本事,确实有足够的理由撇开六扇门自己单干……
朝轻岫:“使用的匕首本是观涛阁内一件未曾开刃的装饰物,凶手先将其打磨锋利后,然后再行凶杀人。”又道,“庄里挂了不少利器,大多都未曾开刃,对不熟悉的人来说,与其一把一把地寻找,还不如自己动手磨两下刀来得方便,但换做绿波庄里的管事或者仆役,这些人在此工作多年,很熟悉庄内情况,会更容易找到可以用来行凶的利器。而且两具尸体的伤口都在正面,要是庄内人行凶,至少第二次动手之时,可以利用自己的身份,悄悄欺近对方身侧,给孔君一刀,成功的把握岂非更大。”
对方的话里并没什么明显的情绪起伏,杨见善却从中听出了“这些还要想吗,这些证据不是明摆着的吗”的意味深长。
他想,师思玄之前所言无误,江湖中果然藏龙卧虎。
第62章
朝轻岫继续分析:“到了这一步, 嫌疑人范围已然可以缩小到官学师生当中。”
杨见善想了想,道:“你的意思是,此事乃是赵作元所为?”
“……”
朝轻岫凝视着面前的捕快,有点想问对方是不是有个别称叫做杨利小见善。
杨见善从面前之人的目光中察觉到了一丝好奇, 以及隐藏在好奇下的、时刻不停的观察感。
朝轻岫略顿了顿, 声音显得很有耐心:“杨捕头可以先说一下自己的思路。”
杨见善:“根据赵作元的口供, 她提到的只有孙乘齐在自己来观涛阁后也过来读书,等到在她离开的时候, 孙乘齐还没走。原本按照唐任名的口供, 之后孙乘齐又去了茅房, 不过赵作元离开观涛阁的时间跟唐任名遇到孙乘齐的时间非常接近,而且根据仵作验尸的结果,孙君最晚的死亡时间也就在辰末巳初时分。
“所以在下认为, 赵作元可能有所隐瞒, 将自己离开观涛阁的时间说早了一些。至于与赵作元同行的项意儒,她受了腿伤, 期间只能在外面的台子上钓鱼, 不容易注意到观涛阁内有什么情况,就算赵作元等人从茅房回来,再悄悄动手将人杀死, 她也未必能够察觉。后面赵君接到家信, 假装从庄内离开, 暗地里则潜伏在侧,再伺机杀害孔君并沉尸。”
此外他还有一点怀疑没提——项意儒与赵作元是好友,难保不会为对方做伪证。
朝轻岫听着, 觉得按照杨见善的说法,赵作元还得有本事在不使用渡船的情况下, 从岸边游到绿波庄内,才有可能做到描述里的潜伏在侧与伺机杀害。
她没有立刻反驳,而是确认了一下:“那位赵君如今的情况如何?”
问的人自然,答的人也自然,杨见善此刻已经完全进入到汇报工作的模式当中,当即开口:“她家贫,近来时气不好,需要帮着家中人务农,就没过来。不过我已经派了人在旁边监视,她去哪都得先跟捕快汇报。”
朝轻岫未置可否,接着道:“虽说杨捕头所言未尝没有道理,不过依朝某愚见,赵君却不像是作案之人。”
杨见善:“……为何?”
他觉得自己的推断很有条理,中间不存在任何逻辑上的错误。
朝轻岫慢悠悠道:“因为赵君是左撇子,而那位孙君,则是被人用右手所害。
“凶手第一次动手属于仓促杀人,伤口就在额角处,可以想象,当时凶手与孙君处在面对面的状态下,忽然起了杀意,直接抡起手边重物——也就是砚台——砸在了面前人的脑袋上,因为事出突然,那人用的多半是惯用手,也就是说,凶手是右利手。”
杨见善震惊:“……赵君原来是左撇子?!”又看向朝轻岫,感慨,“没想到朝帮主连这些小事都能注意到……”
朝轻岫:“对我来说倒是不难留意,当日听韩县令讲课时,赵君正好坐在在下的右手边,听课期间还撞了我一下。”
而两人之所以会碰上,自然是因为她们的惯用手正好相反。
杨见善默然,在心中批评了一下自己不够注意细节,片刻后才道:“如果凶手不是赵君,其他人就更不好排查。”
排除掉在案发地点待了大半天的赵作元,花鸟使还能把调查重心放在谁身上?
其实杨见善这么说,主要是感慨案件难查,并不当真指望有谁能够直接给出答案,毕竟朝轻岫纵然聪明,也不过是旁听了一些只言片语,就算能梳理一些案情脉络,也未必可以……
朝轻岫垂下目光,微微一笑:“我其实大约能猜到是谁。”
杨见善:“……”
他抹去了自己想法中的“未必”二字。
朝轻岫:“不过杨捕头也莫要高兴得太早,此刻证据虽不能说是没有,却委实不够明确……”说到此处,她稍微顿了下,对面前人道,“若想板上钉钉,还可以请君入瓮。”
杨见善:“依照朝帮主之见,杨某此刻该怎么做?”
虽然两人只交谈了不到盏茶功夫,不过杨见善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对朝轻岫的观察力与判断力产生了坚定的信心,不由自主地开始请教对方的意见。
朝轻岫:“先将绿波庄内人尽数释放,同时对他们表示六扇门一定不会忘记此案,即使暂时没有结论,不得不先停止调查,日后也定会用心查探。如此一来,凶手自会放下戒心。”
杨见善忍不住:“如此言语,凶手戒心不是会更加旺盛么?”
朝轻岫温声道:“不要紧,在杨捕头说出‘不得不先停止调查’时,旁人就只会当你后面的言语全数是场面话了。”
杨见善回想了下自己往日在六扇门中的所见所闻,不得不承认,面前的朝帮主的判断非常精准。
他依稀记得,面前的朝姑娘是自拙帮的新帮主,刚涉足武林没两年,然而看她此刻言行举止,却仿佛早已在江湖中行走多年。
朝轻岫自然不晓得面前之人在想些什么,否则大约会觉得,若是把职场算成现代的江湖的话,对方的猜测也不算有错……
凉亭内。
朝轻岫:“不过这个案子的死者到底是官学生,又是在与其他同学一道外出游玩时出的事,不妨让官学那边公开为死者举办追悼仪式,等所有人与孙君跟孔君最后见上一面后,就让他二人入土为安。”
“?”
杨见善听着听着,发现朝轻岫说到此处便没有下文了,忍不住露出道:“那么请君入瓮的瓮在何处?”
朝轻岫笑:“杨捕头莫要着急。”
说着,她以指蘸水,在桌上写了几个字。
杨见善瞳孔微缩。
那是一个人的人名。
*
杨见善去找朝轻岫的同时,徐非曲正待在韩思合那边闲谈。
韩思合非常担心,却又觉得不好明着表示自己对朝轻岫那边的怀疑,于是含蓄道:“杨捕头对对武林中人不大友善,纵然朝帮主开口要求他放了绿波庄中的人,他也未必肯听……”
一语未尽,就有衙役来报:“杨捕头那边传了话过来,说是耽误各位许久,很是不好意思,为了不再继续误事,决意暂且解除庄内人的禁足。过一会他亲自来拜望过后,各位大人就能回家。”
韩思合:“……”
她对杨见善的性格也了解一二,知道此人很有些执拗,无论是用武力压制,还是用权势进行逼迫,都不能叫他听从命令,算是一个挺叫人为难的刺头,所以颇为好奇,朝轻岫到底是怎么说服的对方。
袁中阳干咳了一声,道:“朝帮主那边,呃,自然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徐非曲闭了闭眼。
她记得帮主确实说过类似的话。
不过不是晓之以理,而是晓之以推理。
徐非曲觉得自己现在有些明白,帮主口中的推理指的到底是什么了……
众人正在猜测朝轻岫与杨见善说了些什么时,作为被议论的对象之一,朝轻岫已经重新现身,走入花厅,向众人微微一揖。
徐非曲起身迎接上司。
袁中阳也忙过去问候:“方才杨捕头没有为难朝帮主罢?”
朝轻岫一笑:“杨捕头为人刚正不阿,只要将道理叙述明白,他自然会从善如流。”
韩思合也笑:“杨捕头确实是这样的人。”
在韩思合等人知道禁足即将被接触时,同样的消息也传到了周丹实那边。
死的是自己学生,周丹实自然想早日抓到凶手,她听到衙役的传话,眉间略有不豫之色,似想说些什么,末了却只是深深一叹,道:“在下知道了。”
案子实在难破,她总不能强求花鸟使自此留在绿波庄,不找出真凶不许离开。
杨见善下定决心后,也没有拖延,他依次跟所有人解释过后,就撤去绿波庄外围的守卫,允许庄内人通行。
县令韩思合及其下属、王占定、史伯寿祖孙、还有官学中的老师与学生们,各自归家,关藏文也驾着马车过来,随帮主一块回归总舵。
发生在绿波庄内的人命案件,似乎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平复下来。
两日后,丑时初刻。
今夜的天色十分阴沉,看不见月亮也看不见星星,似乎正蕴含着一场骤雨。
城郊的一座寻常瓦房内,赵作元早早熄灯睡下。这些天她一边照顾母亲,一边料理家事,闲时还得温习功课,疲惫至极,一沾床铺后就立刻沉沉睡去。
赵作元家境贫寒,门锁都是旧物,莫说遇见强盗,就算遇见好奇的孩童,也未必能起到阻挡的效果。夜深人静之时,一道黑影悄悄走近,用匕首轻松切断门栓,然后谨慎地走近赵作元的卧房。
在确定了床上躺的有人后,黑影颤抖了两下,随后提起匕首就向赵作元的胸膛狠狠刺去,
与此同时,空中毫无预兆地响起了一丝细微至极的破空声。
破空声逼至黑影面门前,忽然一分为二,其一下沉打向膻中,其二上斜打肩井。
黑影行走时的步履轻浮无力,显然不是身怀内力之人,被暗器打中后,穴道便被制住,恰在此时,朝轻岫已从屋外的大树上飘身飞下,随后凌空一折,掠向黑影。
她身未落地,右掌已经准确地擒住对方后心要害,同时左掌在墙壁上借力轻按,身形再度展动,如大鸟般从屋中倒纵而出。
朝轻岫手上提着一个人,身形依旧飘忽如云,竟似不带半点烟火之气。
她一掠再掠,等退至约定好的地点,朝轻岫把方才的黑影掷到地上,低声一笑,向周围道:“人已经到手,杨捕头不过来瞧瞧?”
杨见善从树后走出。
他虽然已知道朝轻岫的本事,但在看清地上人的面目时,心中依旧升起了强烈的惊讶赞叹之意。
火折子的光芒照在此人脸上,方才对赵作元下手之人,果然就是唐任名。
此时此刻,唐任名面色如土,虽然穴道被制,依旧不自觉地颤抖着,几次张口欲言,却无法发出声音——杨见善一看就已经明白,方才朝轻岫一抓之下,真气已然透体而入,直接封住了唐任名的穴道。
杨见善是六扇门内花鸟使,当然不会顶着深夜里的乌云跟草丛内的蚊虫,非要在赵作元家门口审讯犯人。然而此刻夜色已深,即使大夏宵禁不如前代那么严格,城门也早就落锁,于是只好把唐任名押入马车内,先带回了附近的一处别苑当中。
别苑所在土地本来属于一家刘姓富户,因为牵扯到人命案子,家中各项产业都被陆续变卖,这处地方最后辗转落到了袁中阳手中,经过翻新修缮后,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第63章
六扇门中人面对临时加班通知时颇有现代打工人的风采, 一声令下,齐齐聚在堂上,谁都没有跑去睡觉的打算,让朝轻岫不由在心中感慨, 内功的存在真是大大提升了习武之人996的续航能力。
果然, 坚强的蓝条才是打怪升级的本钱。
杨见善点亮灯烛, 看向朝轻岫,终于问出了那个忍了好几天的疑问:“杨某有一事想要请教朝帮主, 如何知道唐任名此人就是真凶?”
当初在绿波庄时, 朝轻岫只告知了他凶手的身份, 以及拿人的计划,其它事情一字未提。
杨见善当时并未追问——他虽然十分好奇原因,却想凭自己的本事猜出其中端倪, 结果苦苦思索两天, 连真凶都已经落网,却依旧毫无头绪。
而且说实话, 要不是当日朝轻岫特意写下此人名字, 杨见善都差点将唐任名彻底忽略。
……这毫无存在感的货到底是谁啊?
杨见善觉得,他纵然怀疑周丹实或者蒋微白,也很难想到唐任名有问题。
朝轻岫:“当时的口供早都交给杨捕头, 想来杨捕头已经看过了?”
杨见善点头:“已经看过。”
其实何止看过, 在查案的数天中, 他有点空就会拿出来研究,根本就是倒背如流,到了最后, 杨见善甚至怀疑口供记录中隐藏了他无法辨别的密文。
朝轻岫道:“其实仔细想想,项赵二人的口供, 与唐任名的口供,存在一点非常明显的矛盾之处。”
“……”
杨见善沉默。
有一种自我怀疑,叫“即使对方帮忙划出了要点,也完全无法理解”。
连朝轻岫口中“明显的矛盾”都没发现,他忍不住有些迷茫,觉得凭自己的本事未必能够胜任六扇门花鸟使一职……
朝轻岫:“杨捕头仔细瞧瞧,项意儒当时说,她辰时后,就去了观涛台垂钓。在下以为,这句话大概率并非作伪。
“其实项君腿部受伤,伤处还经过了大夫的检验,本就不具备行凶的条件,没有说谎的必要。而且观涛阁处于开阔地带,外面就是河水,周围又常有渔船往来,若说她其实并不在台上,那万一外面有渔船经过,船中的渔民又恰好记得台上空无一人,项君谎话就要被戳破,由此可见,当时台上必然有人。”
杨见善:“即使有人在,也未必就是项君本人。”
朝轻岫颔首:“杨捕头说的不错,我当时也曾考虑过这个可能,所以当时追问了一句,在石台上钓鱼的项君,是否带了斗笠。”
要是她带了斗笠,那么若有碰巧路过的渔船,还可能因为面目被遮掩的缘故,无法确认钓鱼者的身份,然而项意儒虽带了雨具,期间却没有使用,口供的可信度立马直线上升。
杨见善:“在下明白了。”
他明白了项意儒口供准确,却没明白这对破案有什么帮助。
毕竟因为腿伤的缘故,项意儒很快就被杨见善从怀疑的名单上面排除。
朝轻岫:“既然项君一直在台上钓鱼,肯定是背对观涛阁的,难以察觉身后发生了什么,即使后面的情况便有些不对,也不能过去查看。此外,她腿脚不便,所以在离开时,应当是赵君收拾好纸笔后,才过去找她,然后才扶着人从观涛台上离开。观涛台两侧与外面的游廊相连通,她离开的时候,自然会选择一条更适合腿伤人士行动的路线。”
杨见善刚想问一句这又如何,脑海中就灵光一闪。
根据口供,项意儒离开时并未经过观涛阁。
她先是去了水边钓鱼,那时孙乘齐还没来,而走的时候肯定是直接离开,毕竟项意儒右腿受伤颇重,可以直接从观涛台的两侧前往外头的走廊,犯不上特地去一趟阁里,毕竟那边摆设多,多半不适合拄拐走动。
朝轻岫瞧一眼杨见善的面色,笑道:“看来杨捕头也想到了,我当时就有些好奇,项君专心钓鱼,不会特地留意身后情况,而且就算她回头,视线也会被架子屏风等摆设所遮挡,所以她是如何知道孙乘齐也在的?
“合理的推测是,上面那些情况,全部来自于赵君的口述。”
杨见善沉吟片刻,道:“难道是赵作元与唐任名合谋?”
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于是源源不绝地说了下去:“那两人私下交情不错,于是商量好要互相遮掩,这样一来,彼此就都有了证明,之后赵作元又将编好的谎言告诉项君,保证双方言语一致。”
朝轻岫默然片刻,声音更加温和:“赵君为人甚是罕言寡语,她极少说话,突然对项君谈起孙乘齐孙君迟她一步来了观涛阁,项君难道就不会觉得奇怪?而且观涛阁与观涛台外沿离得虽然不近,当真动手杀人并去旁边抛尸,项君很难听不到丝毫动静。”
杨见善:“嗯……或许项意儒也是那两人的同伙。”
朝轻岫笑问:“那按照杨捕头的猜想,孙乘齐是什么时候抵达的观涛阁,是在项君之前,还是在项君之后?”
抵达顺序被朝轻岫单独拎出来提问当然有她的道理,杨见善认真想了想,回答:“我觉得,项君还没去钓鱼的时候,孙乘齐跟唐任名就已经在阁中了,两人发生争执,继而动手,项、赵两人旁观了这一幕,商议之下,决定为唐任名打掩护。”
朝轻岫好奇:“那在发生了凶杀案件之后,项君为什么依旧有闲心去观涛台上钓鱼?”
杨见善:“许是她已经借了渔具,所以需要去做做样子。”
朝轻岫微微摇头:“她有腿伤,最好还是多躺一躺养着才更有利于恢复,假若突然不想钓鱼,只要说自己来到观涛台时觉得外面风大,被同舍劝服,最终决定回房间休息,也是一件让人觉得很合情理的事。”又道,“杨捕头方才说,项君来时,孙君正在阁中,这当然是因为项君此行既然是为了钓鱼,就没必要在阁外逗留,只有一过来就见到案发场景,才最方便与唐任名合谋。那既然如此,她在撒谎时,为什么要特地调整孙君的抵达顺序,说他是在赵君之后来的?”
杨见善低头想了许久,最终不得不承认,在自己方才的假设中,这确实是一个说不过去的问题。
事发时赵作元已经回家,口供却能与项意儒那边的对上,如果项意儒跟赵作元都要在抵达顺序上撒谎,那么她们必然有着要撒谎的理由。
到了此刻,杨见善的态度已经无限接近于面对老师的学生:“那假如,孙乘齐的确是后面才来的观涛阁,项君也的确是先去了钓鱼,在听到声响后,决定与唐任名等人合谋,又当如何?”
朝轻岫:“时间上来不及,孙乘齐与孔昊然的死亡间隔时间最短为一个时辰,而项意儒开始钓鱼的时间是辰时二刻,如果孙乘齐真是后面才到的观涛阁,那么他的死亡时间一定在辰时二刻后,但根据张书玉跟周丹实的证词,在巳时二刻之前,唐任名就已经跟她们在一块学习了,如此一来,他没有动手杀害孔昊然的时间,至于假设中的另外两位涉案人员,项君右腿受伤,无法行凶,而赵君当时已经回家,她并非武林人士,没法避开旁人耳目,悄悄潜入被河水环抱的绿波庄中。”
杨见善闻言,深吸一口气,拱手道:“受教了。”
朝轻岫知道的信息,他也全数知晓,却怎么也不能像她一样,推测得如此细致。
仿佛只要给她一个线头,就能复盘出整块布匹的纹路。
朝轻岫:“既然帮凶手遮掩的各项猜测已经被推翻,那么就暂时认定,项君的证词无误——下一个问题,赵君为何要对项君提起孙君到观涛阁?”
杨见善:“在下不知。”
他看朝轻岫波澜不惊的面色,觉得对方应该也没指望他知道答案。
朝轻岫微笑:“其实我也只是猜测,未必十分准确——赵君并不是个擅长提起话茬的人,所以当时由项君选择聊天主题的概率更高,她腿受伤了,需要回房间休息,不过单单只是休息的话未免无聊,总得需要找些事情来打发时间。”
说到此处,朝轻岫停顿了一下,看向杨见善,好像是特地留给他一个插话的机会。
“……”
杨见善用沉默表达了自己放弃发表见解的意愿。
朝轻岫收回目光,神色如常地继续往下叙述:“我当时想了想,觉得有一个话题能解释后面的一切——案发前一日,项君摔断了腿,所以缺席了她很希望参加的韩县令的讲课,又觉得养伤有些无聊,所以想去问赵君借阅她的课堂笔记来打发时间。”
杨见善的心跳忽然加快。
他留意过很多细节,赵作元的笔记却不在其中。
朝轻岫:“上课时,我曾注意过赵君,她的笔记堪称详细异常,几乎将韩县令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录在案。”又道,“项、赵两人是同舍,关系亲近,借阅笔记乃是常事,可惜当日的赵君却无法答应这个简单的要求——因为在她之后,观涛阁内又来了一位学生,并问她借走了笔记,这就是赵作元会告诉项意儒孙乘齐出现在观涛阁内的缘故。”
杨见善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幅幅画面——
事发那一日,上午辰时末,赵作元担心同舍的腿伤,于是去观涛台上找项意儒,希望对方回房间躺着养养伤。
项意儒同意了同学的观点,于是赵作元扶着她,经由观涛台两侧的过道,直接来到了外面的走廊上。
在此期间,项意儒没有途径观涛阁,自然也没有清楚看到观涛阁内的情况,只是隐约觉得那里还有人。
在回房间之前,项意儒问赵作元借阅昨天韩思合讲课时的记录,于是从赵作元口中知道刚刚孙乘齐也来了观涛阁,并先自己一步借走了那本笔记。
杨见善喃喃:“可项赵两人都没提过这件事。”
朝轻岫:“人在表达的时候,难免会忽略一些自己觉得无关紧要的细节。
“不过如此一来,新的问题就出现了,既然孙乘齐已经问赵君借过了一本内容非常详细的笔记,之后为什么又要问唐任名借相同的事物?”
朝轻岫在询问那些学生时,当场便怀疑项、唐两人的口供存在冲突,她在确定项意儒的口供足够可信之后,自然可以得出一个结论——
“因为唐任名说谎了,他的故事是虚构的,所以才需要编造假话。”
杨见善:“可此人为什么要编造假话?”
毕竟谎说得越多,越容易被人捉住马脚。
想要把谎撒得足够逼真是一项技术活,对大多数人来说,细节填充得越多,可能露馅的地方也就越多。
朝轻岫笑道:“这里倒有一个询问的技巧,就比如卖早饭的人问客户要几个茶叶蛋,对方有更高的几率回答要一个,而要是询问要不要茶叶蛋,对方就可能回答不要。”又道,“因为当时提问的时候,是问唐君当时与孙乘齐说了什么,他自然会顺着这个思路往下编纂细节,反之,如果只是询问孙乘齐是否曾与他说话,那么唐任名多半就会回答没有。”
至于朝轻岫当时为什么选择试探的方式进行提问,可能只是出于一种兼职方面的习惯……
杨见善闻言微怔,脸上露出了一点迷惘来:“请问朝帮主,茶叶蛋又是什么?”
“……”
不小心暴露自己穿越者身份的朝轻岫在心里感慨了一句,果然话越多就越容易露馅,随即镇定道:“是我帮未来的一项重要的售卖物资。”
杨见善闻言,立刻正色道:“既然算是贵帮帮内之事,杨某绝不会泄露机密。”
将茶叶蛋变成了帮派机密的朝轻岫自然含笑点头。
杨见善忽然又意识到了一件事:“还有一事,当时询问唐任名的人是……”
朝轻岫温声道:“正是区区。”
杨见善由衷觉得,唐任名失败的实在不冤。
谁知道一个最适合在六扇门中发光发热的神捕级人物,居然会待在绿波庄内度假。
朝轻岫:“在知晓唐任名不可靠之后,咱们自然得重新审视他的说法。提炼一下他口供中的关键要素,在排除掉所有不必要线索后,他想表达的意思只剩下一个,就是直到辰时末的时候,孙乘齐依旧活着。”
毕竟不管是唐任名曾经见过孙乘齐,还是唐任名曾经在茅房见过孙乘齐,都只能增加前者的嫌疑,只有孙乘齐活到辰时末这件事,才能让唐任名因为没有时间对孔昊然下手而脱罪。
杨见善诧异:“原来孙乘齐没有活到辰时末?”
朝轻岫:“既然唐君宁愿冒着被怀疑是最后遇见受害者之人的风险,也要加上这样一句口供,那么孙君当时应该已经死了,而且还是死了有一段时间。”
“可是按照朝帮主之前的说法,赵君的没有任何撒谎的理由……”
不是说这两人并非同谋吗?
杨见善觉得听朝轻岫推理是一个很考验心理素质的事情——每解决一个旧问题,就会冒出一堆让他怀疑自己到底长没长脑子的新问题。
朝轻岫笑了一声:“赵君确实没有与唐任名合谋。杨捕头想想,赵君不善与人交际,而孙、孔两人都是今年新入学的学生,彼此是同舍,成绩相仿,又常在一起读书,赵君弄错了他二人的身份,那也很难被人察觉啊。”
第64章
“所以唐任名在被二次询问时, 才会特地补充一段谎言,这样一来,他就有了孔昊然死亡时的不在场证明,当时唐任名乍看是为了赵君作证, 实则是为了增强赵君话里曾在观涛阁中见过孙乘齐一事的可信度。赵君是左撇子, 本就很难被认定是凶手, 有了唐任名的话后,她也会因为不再是最后一个见到死者的人, 逐渐淡出调查人员的视线。
杨见善感觉自己的脑子仿佛被雷劈过, 有种强烈的顿悟感:“所以当时赵君在观涛阁内看到的人其实是孔君?!”
朝轻岫:“大约就是如此。若想要验证也容易, 只要去找赵君去认认尸,或者去翻翻孔君的遗物,说不定还能发现那本笔记。”
杨见善点头表示理解。
唐任名都过来灭口, 肯定是担心赵作元发现自己之前一直认错了人。
杨见善:“在下忽然有一个疑问, 如果一开始过来问赵君借笔记的人是孔君,后来孙君又来了, 在茅房中问唐君借笔记, 那有如何?”
朝轻岫道:“当时唐君说自己是在观涛阁附近见到的孙君,既然如此,孙君肯定会先去观涛阁中放下随身携带的书籍纸笔等物, 只要他进入观涛阁, 就能看到已经问赵君借过笔记的孔君, 他两人常在一块读书,借一份笔记就行。”然后又道,“其实绿波庄这个案子, 还有一个十分简单的方法可以确认嫌疑人。”
杨见善:“……愿闻其详。”
他很好奇朝轻岫口中的简单究竟能简单到哪里去。
朝轻岫:“在排除了江湖人士与绿波庄内仆役的作案动机后,需要怀疑的就只剩周丹实、赵作元、项意儒、蒋微白、张书玉还有唐任名而已。
“项意儒因为腿伤的缘故可以排除, 赵作元在观涛阁内停留的时间不到一个时辰,期间没有发出足以引起同学注意的大的动静,随后就从绿波庄内离开,作案条件不足。
“张书玉与周丹实自从辰时二刻后就一直待在一起,可以互为人证。至于蒋微白,他看似没有证人,不过仔细想想,沉尸地点在观涛阁旁,倘若他是凶手,肯定会有一段时间在外面活动,绿波庄内又不是没有仆役,蒋微白得如何确认在此期间没有人恰好注意到自己?
“对比其他人来说,只有唐任名的自由活动时间最充分。”
说到此处,朝轻岫又是一笑:“在下记得,以前曾有一位前辈说过,‘当你排除掉了所有的不可能性,不管剩下的答案有多么难以置信,那都是真相①’。”又看向杨见善,“与杨捕头共勉。”
杨见善沉思:“果然真知灼见,不知是哪位江湖前辈?该如何称呼?”
朝轻岫顿了下才回答:“……他老人家无意于江湖中扬名,又早不在这个世上,不提也罢。”
杨见善没有追根究底,只道:“现在只要去问问唐任名,知道他为什么杀孙、孔两人,案子便可以了结。”
朝轻岫:“冲动杀人可能是起了争执,后面杀害孔昊然,多半是为了灭口,他二人是官学同舍,自然了解彼此情况。依照我的猜测,多半是孔孙两人都知道一些有关唐任名的事情,他杀了一个后,担心另一个说出对自己不利的证言,于是又找机会干掉了第二个。”
杨见善:“既然如此,唐任名为什么不对蒋微白动手?”
他依稀记得,这两人不也住在一个宿舍里吗?
朝轻岫:“这大抵是因为蒋微白平日不大住在官学宿舍中罢。我曾与那几位聊天,蒋微白对唐任名说过一句话,‘横竖他二人就住在你隔壁,要是有心向学,可以常常过去请教’,既然住在同一间宿舍里,那蒋微白说话时,为什么不说‘住在我们隔壁’?在下猜测,这是因为蒋微白不常在县学中居住的缘故,也正因此,他与唐任名其实不算太熟。”
杨见善欲言又止。
他在思考有没有“原来如此”的同义词,不然总说这四个字,显得他不仅推理不行,文学素养也十分有限……
杨见善默了一回,道:“如此一来,目前还不清楚的就只有唐任名当日为何会跟孙君起冲突……”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注意到了朝轻岫面上波澜不惊的微笑。
“……”
杨见善觉得自己有些悟了。
——在特定人的眼里,这个世界可能不存在秘密。
朝轻岫:“当时我问过唐君都与孙君说了些什么,或许是因为问的突然,留给他编谎话的时间并不充分,唐君又有些紧张,在讲述的时候,多少透露了一点当日的真相。我猜测,唐君之所以会提到韩县令讲课时的笔记,是因为此事跟他们当时的争执有一些关系。”
*
杨见善不擅长推理,但在有人给出思路后,办事还是十分利索的。
他派人分别询问涉事的官学生,又仔细检查死者物品,果然发现了朝轻岫说的东西。
……事到如今,杨见善基本已经不会为朝帮主的操作而感到惊讶,他现在觉得,人家不肯加入六扇门,肯定是觉得六扇门里其他捕头破案能力都不行,自己会因此增添额外的工作负担。
想一想,万一大家破不了的案子最后全都汇聚到朝帮主那边,显然不利于提升对方对于六扇门的归属感。
在得到推理结果后,杨见善经过两日的连续加班,写了一堆文书,整个案件终于宣告尘埃落定。
根据案卷上的记录,案发当日,唐任名碰巧遇见了孙乘齐,两人一块去了观涛阁里读书,当时天才蒙蒙亮,周围安静无人,是个特别适合对同窗手起砚台落的好时候。
孙乘齐性格十分直接,他有些不高兴,抱怨唐任名平日里嘴上说得好听,真遇见事情,却一点不记得自己,比如昨天韩县令讲课的时候,就没想起来跟自己说上一声。
既然唐任名敷衍,孙乘齐也不想有情有义,两人拌了几句嘴后,就表示从今往后,再也不会借钱给他。
孙乘齐践行了自己的狠话——在被砚台砸那一下之后,除非是冥钞,否则唐任名应当是再也用不上他的钱了。
唐任名又羞又恼,等回过神来后,心中却慌乱起来,他趁着周围无人,将孙乘齐的尸体就近沉到了观涛阁边上的河里,然后想起了孙乘齐的同舍孔昊然。
别人不清楚,孔昊然却非常了解二者的财务往来,万一说出双方借钱的事端,县衙那边肯定会将自己捉去调查。
唐任名心下发狠,打算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孔昊然灭口。
他偷偷拿了把挂在墙上的武器,却发现武器没有开刃,只好亲自磨了会刀,随后借着收集绘画素材的机会,满绿波庄转悠。发现孔昊然在观涛阁后,唐任名就有意动手,可惜当时赵作元也在,未免招惹太多人注意,只好暂时忍耐,等人走了之后,才走进去一刀杀害了孔昊然。
[系统:绿波庄杀人事件事件已解决,用户获得侦探点数5点,获得名气值10点。]
[系统:经检测,用户已经具备一定的名气值,获得奖励[指案件针]。]
[指案件针:可以检测某地点在一定时间范围内是否有特定规模的案件发生,检测成功概率为10%,冷却时间为30天。
备注:该物品可升级。]
朝轻岫:“……”
她感觉系统确实是非常努力地在把自己往名侦探的方向塑造。
*
虽然朝轻岫并非六扇门中人,也没有任何官职在身,杨见善事后还是将记录了自己调查结果的文书拿去给对方过目了一遍。
杨见善叹息:“未曾想到只是因为一次口角,就搭上了两条人命。”
朝轻岫神色不动:“人性如此,也不算什么奇事。”
她到底是经历过现代社会洗礼的人,看到过不少案件描述,有的来源于实际有的纯属虚构,其中作案手法五花八门,动机千奇百怪。
朝轻岫想,人类最后没能亡于内讧反而登上了食物链的顶端,也真是挺神奇的一件事情。
花鸟使跟县衙不一样,他们不是地方主官,不掌握财政权,并不会给帮忙破案的好市民物质奖励,不过这对朝轻岫而言不是问题,在绿波庄事件结束后,万通镖局的史老爷子,不二斋王掌柜,官学周教学,县令韩思合以及绿波庄主人等等,都陆续以私人名义,送了些礼物过来。
其中韩思合送的是当世大儒的一部经书注本,周教学送了近两年的考题集锦跟优秀文章,其学术风格之浓厚,让作为接受礼物方的朝轻岫忍不住怀疑,对方的本意是不是想通过自己把东西转交给徐非曲,好再次唤醒后者对于仕途的热情。
至于史老爷子,送的是西域那边得来的一柄弯刀,刀鞘与刀柄的部分镶嵌了不少宝石,比起武器更像装饰品,而王掌柜送的则是数匹丝缎与茶叶,还着人带了信来,说近日若是方便的话,想找机会与朝轻岫见一面。
自上次走镖回来后,朝轻岫一直没给自己安排出门的计划,如今有大把时间可以用来社交,不过她还没等到王占定,另一个人便亲自登门拜访。
关藏文过来禀报:“帮主,袁县丞来了。”
朝轻岫正在燕还阁内翻阅文书,闻言道:“他也确实该来了……不知他是怎么来的?”
关藏文:“一个人,穿的是布衣,旁人应该没看出他的身份。”
朝轻岫轻声:“亲自登门,又避人耳目……”垂下目光,然后对下属道,“那就请他来燕还阁内坐坐。”
燕还阁是自拙帮帮主的居处,四周林木森森,有种古朴庄严的意境。
袁中阳一进门,就察觉此地屋宇清旷,甚少装饰,厅内不过桌椅鲜花而已。
朝轻岫穿的依旧白色外袍,只有襟边袖口处略有些浅色纹饰,她等人时拿着本《江南游记》打发时间,听到客人进门,已提前一步将书放下,站起来拱手相迎。
袁中阳站在客厅中央,随后深施一礼,然后一直没有起身。
朝轻岫略一扬眉,温声道:“袁县丞何意?快快请坐。”
袁中阳保持着施礼的姿势,一字字道:“袁某今日前来拜见,是有一句肺腑之言,不得不告知帮主——中阳飘零半生,屡遭嫌忌,虽向有报效家国之念,奈何众人皆以孙相门生见忌,却不知在下早有弃暗投明之心。幸而天公垂怜,让中阳在绿波庄内得遇帮主,帮主聪颖机变,智计无双,今后必能造就一番事业,中阳愿意投归门下,效犬马之劳,还望帮主不弃。”
将话说完后,竟直接在地上拜了一拜。
朝轻岫微微动容,伸手将人扶起,半晌后才苦笑:“县丞说笑了,我年纪尚小,虽然忝居帮主之位,却只是靠着帮中朋友们扶持,勉强支撑而已,岂敢当此夸赞。”
第65章
袁中阳:“中阳虽然不才, 却自信自己绝未看错人。”又恭恭敬敬道,“而且中阳初来施州,平日里行事,难免有不周不到的地方, 只盼日后能得帮主看顾, 帮主若有事差我去办, 也算为江湖同道出一份力。今后中阳倘若有什么事做得不妥当,帮主肯遣人责打我一顿, 就算是提携我了。”
关藏文带着袁中阳进来后就一直充当护卫, 雕塑似的在帮主身边默默站立。
他原本一直面无表情地靠墙而立, 仿佛一句话也未能入耳,此刻终于忍不住抬眼看了会天花板,觉得朝轻岫果然是个能做大事的人, 当初颜开先请她做帮主实在是有理由的。
朝轻岫迟疑:“县丞厚爱, 朝某自然感激,只是县丞身属朝堂……”
袁中阳忙道:“帮主放心, 中阳为人还算谨慎, 平日里绝不会泄露半点机密,今日前来,也未曾惊动别人。”
私下有沟通是私下有沟通, 总不好告诉别人, 大夏县丞听江湖帮派的指令行事。
朝轻岫声音温和:“难得你义气深重如此!”又道, “提携不敢当,咱们以茶代酒,喝过一杯, 今后便算是好朋友了。”
袁中阳从地上站起,一字字道:“谢帮主赐茶。”
说完后, 他双手接过茶盏,仰脖一饮而尽。
朝轻岫看着对方的动作,觉得幸好今天上的是凉茶……
今天并非休沐日,县衙中还有事,袁中阳没法耽搁太久,很快告辞,朝轻岫把人送到燕还阁门口后,在树荫下安静站了一会。
需要社交的工作对她而言实在是个非常大的负担,不过其它事情能推给颜开先,这件事却不大方便——朝轻岫担心不适应热情吹捧的大堂主把茶泼客人脸上。
关藏文陪履行完自己护卫的职责,忽然张了张口,露出些欲言又止的神情。
朝轻岫本已负起双手,准备走回楼上,此刻注意到关藏文的神色,向着楼梯下方问道:“关兄弟想说什么?”
关藏文:“袁中阳跟徐香主都是读书人,不过他们两个不大一样。”
朝轻岫:“怎么不大一样?”
关藏文想了想,回答:“帮派若当真遇见难事,可以指望徐香主,却不能指望袁中阳。”
朝轻岫颔首,对关藏文笑道:“关兄弟委实大智若愚。”
其实袁中阳今天与其说是投效,不如说是以谦卑的姿态与郜方府本地江湖势力建立良好关系,当然要是自拙帮当真在朝轻岫的带领下不断壮大,变成武林中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的话,那今天在燕还阁中的对话,自然就会是袁中阳的肺腑之言。
早晨与袁中阳会面属于突发事件,在朝轻岫原本的安排中,她今日需要见的其实是另一位贵客。
过不多时,不二斋的王占定王大掌柜就亲自登门拜访,准备跟自拙帮的朝帮主谈一谈水路上的买卖。
他是特意过来示好——生意人消息灵通,绿波庄的事情解决后,王占定打听到了不少内幕,觉得朝轻岫此人反应机敏,在官面上跟江湖上都颇吃得开,一时间觉得自拙帮很有投资价值。
这家帮会目前的规模并不大,不过颜开先等堂主本身就有些名气,朝轻岫又明显是一位少年英才,未来不可限量,很适合不二斋这种以商业经营为主要生存手段的帮派过去结个善缘。
不二斋在每个城市开的店铺都有限,就是不与本地帮派过分争利,当真要能花钱买好,日后相见也方便说话。
此次会面,聊的本来是水路上的事情,等王占定登门后,便由萧向鱼亲自带他前往燕还阁。
彼此见礼之后,双方分主宾坐定。
王占定开门见山:“之前萧堂主曾经说过,有些水上货物想要贩卖,不过从咱们这里往北边运货,总得经过奉乡城,那边恰好又是白河帮的驻地。”
萧向鱼道:“他们虽一贯在水上做生意,也没有不许旁的朋友们从家门路过的道理,我们路过奉乡时,不妨继续往后走一段再停船,免得与白河帮起龃龉。”
这是萧向鱼本来的计划,不过要是没不二斋帮助,却也不大好实现,毕竟白河帮也是江湖势力,帮中好手还是有一些的,而且作为一个专业的水上帮会,白河帮船多,货物也多,纵然不动手打架,在价格上也能挤死旁人。
王占定:“那就委屈萧堂主,路过之时,先把船挂在不二斋这边,毕竟不二斋与白河帮早有商定,多分一杯羹少分一杯羹,都不算得罪江湖朋友。”
虽然江湖势力之间常有武力摩擦,不过有些规模的帮派都清楚,安定的环境才更加有助于经济增长。
商议期间,主要是由萧向鱼跟人交谈,至于朝轻岫,基本只是在旁边坐镇,顺便旁观一下自家帮派与不二斋之间的拉扯,增长下江湖经验。
萧向鱼性子干脆,两边几次来往后,差不多都清楚了对面人的底线,不到一个时辰,就商定了两边的利益分割,从萧王两人的表情看,双方对结果应该都比较满意。
在开拓水道路线的同时,朝轻岫也说话算话,当真开始着手研究茶叶蛋的制作方式。
江南一带气候湿润,郜方府周围不少人种茶,自拙帮名下的土地里面也有茶田,朝轻岫命人剪了些粗叶旧枝回来,又加了盐,和鸡蛋一起煮。
其实朝轻岫依稀记得做茶叶蛋的时候,还需要在汤汁里添加桂皮花椒等调料,不过这个时代香料价格昂贵,为了控制成本,她只好对配方进行酌情删减。
鸡蛋煮好后,朝轻岫尝了半个,觉得味道很是……质朴,不过堂主们的评价居然都还不错。
颜开先:“若是多加点盐,还能保存久一些,出门时带上些,倒可以省去路上开火的功夫。”
她是站在出门保镖之人的立场上给出的建议。
萧向鱼:“船上也能带,不过船上本就有地方存放生鸡蛋。”
乐知闻:“如今帮里人已经不少,留着加餐也完全使得。”
朝轻岫:“咱们在城里有酒楼没有?”
颜开先没吐槽帮主为什么会不清楚自家产业,老实回答道:“只有一家食肆,规模不算大。”
朝轻岫:“那就先在自家食肆里卖卖看,之后也可以让别家搭着卖一点,要是还行,咱们再试试看推广。”
在自拙帮堂主的认知内,帮主对帮内事务很少会做出如此细致的安排,她难得提出要求,手下人自然尽力满足。
当然颜开先等人并不清楚,朝轻岫这么干,主要原因是为了圆上之前跟杨见善聊天时漏的口风……
*
茶叶蛋不过是小生意,萧向鱼心中更加重视水路上的生意,王占定也不辞辛劳,时常到自拙帮拜访,进一步商议合作细节。
王占定:“白河帮如今在杜老二杜帮主手上,我不是奉乡城的掌柜,不过之前过去办事时,倒是曾经跟他手下兄弟见过面。”
朝轻岫微笑:“我也曾听过那位杜帮主的大名,他倒是个性子直率爽朗的人。”
王占定一听朝轻岫说话,就晓得她多少了解点白河帮的情形。
杜老二是白河帮帮主没错,只是他不如之前的褚老大那样受帮中人信重,对帮会成员约束力有限。大约从六七年前开始,脾气就一日比一日坏,期间还经历了堂主出走等意外,如今留在总舵给的高手不算多,甚至还有些不服杜老二的管教。
这样一个人,难免会叫人担心他对手下人大的控制力,就算不二斋与杜二有默契,后者不想跟前者冲突,帮会的其他成员也未必肯卖面子。
为免对方怀疑不二斋的合作能力,王占定干咳一声,解释:“施州与寿州相邻,大家敬重岑门主,平时不肯生事,如今又是花鸟使巡查期间,更是非得安分守己不可,正是打通商路的好时机。”又道,“我上次去奉乡城,曾经见过曾四娘子与焦五爷,那二位都是好脾气的人。”
一言以蔽之,就是虽然会有麻烦,不过不会太严重,都在能够解决的范围内。
朝轻岫温声道:“在下亦如此想。”忽然又道,“王掌柜与焦五爷的交情很好么?”
王占定笑:“不二斋出门在外做生意,总不会特地与谁结仇,焦五爷么,那也是老主顾了。”又道,“朝帮主也认得他?”
朝轻岫:“听说过,本想还请他过来见一见面,只是焦五爷自言事忙,旁人也不好过去打搅。”
王占定心中浮起一些猜测——他听说杜二对焦五不大好,朝轻岫想干涉奉乡城内事务,难免会从焦五身上下手,只是焦五看着倒是对那位杜帮主忠心耿耿,不肯去接外人的橄榄枝。
朝轻岫扫一眼王占定的脸色,而后便换了话题,似乎方才跟白河帮有关的谈论,只是随口一提,并没其它意思。
双方商议之后,又叫人拟了书面契约,分别签名——不二斋虽勉强还挂个江湖帮派的名,其中更多的却是普通商人,比起口头诺言,自然更信任能够看得见的合同。
朝轻岫事后还写信给杜二、曾四以及焦五这三位待在奉乡城内的白河帮高层,措辞很是客气,毕竟两家生意未来会有重合的地方,希望能各自约束下属,莫要产生冲突。
不久后,回信送来,朝轻岫解读了一些,感觉白河帮那边虽然不想分利润给别的江湖势力,却更不想在花鸟使巡查地方期间惹是生非,两边算是达成了共识。
王占定牵完头后,剩下的事情就不必他去操心,而是由水路事业更发达的奉乡城那边的掌柜与自拙帮接洽。
奉乡城那边与郜方府不同,那边的不二斋有着两位大掌柜,一个叫耿遂安,一个叫曹鸣竹。
几次来往后,自拙帮这边打听到不少消息,知道耿曹两人中,许多事情反而是由武功更低的耿遂安做主。
耿遂安并非不想习武,可惜天生经脉弱,在武学方面成自然有限,除非能有奇遇,基本只能练到强身健体的地步,索性不在武学上下功夫,多把精力放在处理文书上头。
与同事曹鸣竹不同,耿遂安出身富户,爱钱,爱做生意,也爱享受,几次写信过来时,还让人带了些今年的珍贵新茶分赠。
江湖势力之间互送酒水的比较多,不过耿遂安明显调查过资料,知道自拙帮的帮主跟几位堂主都不饮酒,才在礼物的种类上做出了更有针对性的选择。
第66章
奉乡城规模本不如郜方府, 不过因着耿曹两人在此,还有白河帮船运之事,近年来的繁华程度反而犹有过之。
有王占定从中穿针做线,两边自然一拍即合, 萧向鱼不辞辛苦, 在郜方府与奉乡城之间来回跑了几趟, 等到五月中,双方的生意慢慢做了起来。
萧向鱼目前想先逐渐将生意经由施州、崇州、寿州再铺到容州、安州那一带, 再远些的地方就不必太着急, 毕竟过了安州再往北, 就不再是江南武林的势力范围,而是官府中绣衣卫与花鸟使的天下。
*
今年的雨水比去年更多。
初夏的雨水仿佛是一阵连绵不断的思绪,悠悠然飘荡在天地之间。
街道上, 数骑带着斗笠的人马向自拙帮总舵方向驰去。
近来不少人染病, 帮内二堂特地派了人跟官府的大夫们一块出义诊。
李遥正坐在马背上,身侧挂着医箱, 跟在穿着淡青色外衫, 稍稍遮掩过五官形状的朝轻岫身后。
朝轻岫需要在实践中磨练技能,却不好叫旁人知道她一直不在总舵,所以出门时常会稍作乔装。
细雨如烟。
清波街位置本就偏僻, 众人又是抄小路回帮, 此刻天已向晚, 周围人际渐渐稀疏,最后竟是空旷无人。
朝轻岫忽一直身,伸手勒住马缰。
她一停, 其他人也随之停下,动作整齐得就像仿佛所有人都有着同一个意念。
朝轻岫的目光在周围空荡荡的街道上一扫而过, 随后向身侧一示意,其余人竟毫不犹豫,即刻再度策马而去,将她一个人留在原地。
从动到静,再从静到动,整个过程十分安静,除了马蹄声外,居然听不到一丝说话声。
雨是微雨,风是微风,飘扬在天地间的绵绵雨丝,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笼子,将一切的人与物都关在了其中。
朝轻岫高踞于马背之上,整个人竟有种遗世独立的沉静。
她没有走,她还在等。
天色逐渐黯淡,无数细密的雨丝声响忽然变得微弱了,被一股更加鲜明而凛冽的意象所压下,一道黑沉沉的,仿佛吞没了各色油彩的箭影,刹那间从雨幕的这一头,飞至雨幕的另一头。
朝轻岫骤然转身,她几乎能感觉到冰冷的箭尖已迫至自己眉睫。
她伸手在马背上轻轻一撑,整个人随之飘起,同时萤沉锵然出鞘,秋水般的剑光在半空铺开。
黑箭的箭头准确而沉重地撞在萤沉上,去势连绵不绝,竟一时没有从空中跌落,片刻后,那枚箭头忽然从中裂开,散出一股不祥的灰色烟气。
与此同时,朝轻岫敏锐地捕捉到远处有一种声响。
那是弓弦的声音。
雨势减弱,杀意却更浓,生死之间,朝轻岫不退反进,手中短剑急速展动,在灰烟中硬生生斩出一道空隙,她自隙中缩身纵出,一掠丈许,在丹田中真气由清变浊时,又恰到好处地在第二箭的箭身上一点借力,整个人再度浮起,身形一闪已至利箭来处。
偷袭之人不料朝轻岫战意如此狠绝,大有寸步不让的架势,明知此地有人埋伏,却偏偏提着短剑,毫不畏惧地一头撞了过来。
埋伏在此的是一个穿着夜行衣的蒙面人,此人的身手相当不错,然而选择弓箭作为武器的人,许多都不擅长近战,朝轻岫当下以剑做掌,玉璇太阴掌上的功夫已经源源不断施展而出。
剑光霍霍,细柔的雨丝被朝轻岫剑身上的气劲所荡开,只听短促的数声轻响,第一声弓弦绷断,第二声是蒙面人右掌齐腕斩落,第三声最轻,伴随着嗤的一声微响,萤沉的剑尖已深深刺入了那人的心口。
得手后,朝轻岫甩掉短剑上的血珠,将萤沉挂回腰上。
她出剑、收剑,整套动作犹如行云流水,若是应律声那样的高手在旁,一定能发现朝轻岫近来的功夫又有精进,身法与招式间,多了种浑然天成、大巧若拙的感觉。
她低头去看,方才偷袭之人所用的长弓乃是精铁打造,弓与箭都是黑色的,样式与常见的弓箭有些不同,给人一种一见难忘的心惊之感。
朝轻岫击毙偷袭者未久,不远处有马声传来,火光飘在空中,向着此地移动。
方才先走一步的帮众将消息顺利传回总舵,颜开先亲自带着帮内精卫出门接人。
众人举着火把,将街道照得亮如白昼。
颜开先:“帮主。”她细细看过一遍,确认朝轻岫一切无碍,方才放下心来,扫一眼地上的尸体,道,“外头毕竟人多眼杂,不若先带回总舵?”
朝轻岫颔首。
清查过道路后,将尸体运回总舵,交到二堂那边。
帮主遇刺不是小事,乐知闻与周老大夫一块去检查尸体。
专业杀手,身上留下的线索不多,唯有一点需要注意。
——此人小臂内侧,留有一个灰蛾形状的记号。
燕还阁内。
乐知闻与徐非曲一块过来回报调查的结果,颜开先已经先一步过来陪伴帮主。
朝轻岫听着两人的话语,末了轻轻笑了一笑:“看来是有人急着杀我。”
徐非曲建议:“毕竟是江南的事情,要不要写封信给问悲门?”
朝轻岫没有反对:“都是武林同道,自然应当知会一声,待会我写一封信,让人送去给李兄。”
徐非曲:“我晚上也去跟师父说一声,瞧瞧她老人家有什么指点。”
江湖仇杀并不少见,朝轻岫作为一个正在崛起的势力的老大,难免与人产生龃龉。
朝轻岫:“雇凶杀人,原因大多可以分为两类,要么是因为感情,比如说报仇雪恨,要么就是因为利益纷争,也或许是两者兼而有之。”
乐知闻:“那是否跟水路上的生意有关?”
毕竟朝轻岫平性格一贯不错,一般不会轻易得罪人,已经得罪的那一批,要么当场伏诛要么事后被缉拿归案,如今还能逍遥法外并对她展开报复的其实不算多,北臷那边倒可能非常讨厌朝轻岫,不过被北臷讨厌的武林人数量委实数不胜数,自拙帮主目前还排不上号。
再加上时间方面的巧合以及一些旧日恩怨,乐知闻难免有些怀疑。
徐非曲却道:“也未必只是江湖风波,或许是之前重明书院之事留下的隐患。”毕竟应律声就是为了保护朝轻岫,才跑到自拙帮来当供奉的。
她完全不会小看孙相一党的报复心以及报复能力。
颜开先跟徐非曲想得一样:“我也觉得此事更像是孙相一党的手笔。”
朝轻岫温声道:“是不是都无妨。”又道,“若是真他们要取我性命,不会仅仅下这一次手,咱们等着就是。”
乐知闻想了想,觉得也只有如此,又忍不住道:“帮主倒是镇定如常,果然有大将之风。”
朝轻岫笑:“难道我慌乱害怕,那些人就不对我下手了么?”说到此处,又一本正经道,“若果然如此,就更不能慌乱。”
其他人:“……”
颜开先依稀觉得,帮主对于惹是生非这种事,很有些跃跃欲试……
翌日。
昨天晚上雨就停了,天却始终没有放晴。
颜开先接到了一份来自奉乡城的急报,她只看了一眼,面色便是一沉,随即带着信件走向了燕还阁。
她出门时,正好瞧见在院中练武的徐非曲。
颜开先晓得帮主倚重对方,于是招呼道:“徐香主,我有事要求见帮主,你要不要一起过去?”
江湖帮会,没有太统一的上班时间,朝轻岫此刻还安详地躺在被子里。
颜开先站到楼下,将内力凝聚在声音当中,道:“属下求见帮主,今晨有急件送至,还请帮主一观。”
她的声音并不响亮,三十步外正在巡察的帮众都无法听见,然而落在朝轻岫耳中,却清楚地像是有人正坐在自己面前说话。
被人用工作喊醒的朝轻岫睁开眼,从床上默默坐了起来。
她感觉再这样下去,自己很可能重蹈上辈子的覆辙,陷入到无止尽的加班生涯当中。
当然两相对比,这辈子还是有进步的,她现在直接在家中办公,省却了通勤上的消耗。
颜开先还在楼下,朝轻岫不急着洗漱,而是先推开窗户,对站在门前的人道:“颜姊姊,非曲,你们且去书房等我一会。”
对方一大早就亲自过来,又说了是急件,那么必然不会是小事。
朝轻岫过去时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她从颜开先手上接过信件,镇定地看过一遍。
信是奉乡城那边传来的,概括起来只有几句话,自拙帮的船与白河帮的船在涌流湾一段的水道上起了冲突,那天正好在此查看的耿遂安过去劝解,结果水流湍急,三方的船撞在了一起,耿遂安因此落水,她不通水性,其他人虽然下水援救,可是那段河道不但险急,水质也相对浑浊,等船夫找到人的时候,耿遂安已经溺水而亡。
耿遂安乃是奉乡城的大掌柜,地位举足轻重,她出了事情,不管是自拙帮还是白河帮,都必须要给个交待。
徐非曲:“两家近来一直没什么龃龉,平日就算在河面上相遇,也挺客气,未曾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意外。”
朝轻岫笑:“客气?”
徐非曲:“……没动手的那种客气。”毕竟自拙帮这边专心赚钱,对手下约束得还挺严格。
颜开先分析:“此事还有一点棘手,耿掌柜是不二斋中人员,她并非习武之人,身份更偏向于普通百姓,之后或许会有花鸟使牵扯其中。”
第67章
朝轻岫:“这件事情不小, 我恐怕要过去一趟。”
徐非曲立刻:“我陪帮主一起。”
朝轻岫瞧她一眼,笑:“非曲陪我一块前往,自然是为了以德服人。”
徐非曲深知自己学武的起步晚,并不适合在帮主打架时尽一份力, 于是道:“奉乡城中官吏亦有重明书院出身之人, 帮主带我一起, 也好跑一跑腿。”
乐知闻:“横竖就在旁边,要不然还是让属下去一趟罢?”
总舵内的帮众也不算少了, 总不好遇到点什么事, 就劳动老大出手。
朝轻岫温声道:“我若是觉得独木难支, 自然喊乐二哥过去助拳。”
颜开先心知朝轻岫已经下定决心,只好道:“若是帮主定要自己前往,不妨再将萧妹跟关兄弟一起带上。”
她想毛遂自荐, 不过总舵中也需要留一个能干活的人看家, 至于萧向鱼,她本是负责水路一事的堂主, 而带关藏文的作用跟之前绿波庄那回差不多, 万一遇到需要动手的场合,凭他的武功,至少可以不拖后腿。
朝轻岫摇头:“若是萧堂主也去, 难免兴师动众, 从她手下拨位香主陪同就是。”
作为一个才遇到过刺杀的帮主, 朝轻岫倒是十分坦然,似乎完全不担心自己在出门的时候遇到危险。
颜开先觉得,朝轻岫虽然很多时候都稳重得不像个十六岁的少年人, 但在不肯退却这一点上,倒是表现出了与年龄相称的锋芒。
她虽然还有些担忧, 不过既然双方在大致的方案上没有矛盾,颜开先自不肯在细节方面反驳帮主,于是微微欠身,应了声:“是。”
总舵中有应律声与颜开先两人坐镇,朝轻岫不必过分担心,她早晨接到消息,简单安排了帮内事务后,午时之前,已经收拾好了准备出发。
随朝轻岫一块过去的三堂香主名叫岳得溪,也是萧向鱼当年离帮后追随而去的旧人,此次陪同帮主出门,主要是提供水路方面的技术支持。
众人出发后,一路沿着官道行走,昼夜兼程,不到两日抵达了奉乡。
入城后,朝轻岫一直缓辔而行,她坐在马背上,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四周。
此地与郜方府的确不大一样。
郜方府内虽然也有江湖帮派,不过总舵的选址偏僻,作为老大的朝轻岫本人又是宅居的性子,平常看起来就没太大的存在感。
不过奉乡城不同,此地有着很浓重的帮派痕迹。
朝轻岫只是随意一瞥,就瞧见了数名穿着短衣的江湖人,那些人的肤色大多呈现小麦色,一副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的模样。
她在出发前,自然向颜开先等人打听过奉乡城的环境。
县衙位于绿杨街,不少官吏也会在此地租赁房屋,不过奉乡城的税收主要来自水运诸事,所以此地并非城内最繁华热闹的所在。
靠着码头,有一条活鱼巷,据说以前只是一条小巷,如今经过数次扩建,早变成一大片街区,其中有许多店家专做现打上来的活鱼,许多渔民都会将自家的收获卖到这里。
朝轻岫进城的时候,特地绕到活鱼巷附近,往里面望了一眼。
巷中的店铺很有本地风格,许多店家门口还放了渔网跟船桨,并挂了不少写着活鱼种类、重量、价格的菜牌,客人摘下牌子后,店里就会有人把鱼做出来送去。
出于对来客人品以及本帮武力值的信任,活鱼巷的店家允许客人吃完后再付账。
徐非曲注意到朝轻岫的视线,道:“此地就是白河帮的地盘。”
她还有句感慨没说出口——以鱼为生,此地果然是一个鱼龙混杂之处。
朝轻岫注意到,不巷中少店家的门口都贴着一些画,貌似是门神。
画上门神有一张深红色的国字脸,须发怒张,根根倒立。
徐非曲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不解:“两城相距不远,为什么跟咱那边的门神长得不大一样?”
朝轻岫低声:“我之前听萧堂主提过,这些门神貌似是按照杜帮主的模样画的。”
她有一句话没说——万万没想到,隔壁帮帮主居然还有自己的二次元形象。
还挺潮。
徐非曲咳了一声,道:“杜帮主形貌威武,倒也难怪。”
朝轻岫点了下头,与徐非曲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庆幸自己的长相并非威武那一挂,不至于被手下人贴出来辟邪。
不过如今的白河帮总舵内,杜二、曾四和焦五都有自己的人手,许是因为焦五最弱,杜二对他甚是苛刻的缘故,有人就甚至会拿这件事来说笑:“听说你们焦五爷又被杜帮主骂了,好在帮主这些年脾气好了些,并未动手打人。”
另一人竟也不在意:“说两句也没什么,五爷纵被骂两句,也不会放在心上。”
之前那人道:“其实莫说你们,六娘子之前也被写信斥责,倒是对咱们四娘子挺客气。”
听对话,那两人像是焦五跟曾四的手下。
远远看过活鱼巷中情况后,朝轻岫随即勒马转向。
就是距离活鱼巷不远就是松风亭街,此地也有许多擅长做鱼的食肆,与前者相比,风格要雅致一些,不过根据朝轻岫打探到的消息,真论做鱼的手艺,还是活鱼巷更加出色。
此次出门并非为了吃饭,朝轻岫看过活鱼巷的情况后,直奔绿杨街而去。
这是之前就商议好的安排——倘若大夏武林存在一份出门指南的话,其中肯定有一条是要是人生地不熟,或者在当地有仇人,首选不二斋的客栈下榻。
朝轻岫此次就遇到了上述指南无法解决的问题——在得罪了不二斋的情况下,她再过去住人家的客栈,似乎有些不大合适。
徐非曲:“城中主簿赵园杉曾在重明书院中读书,在出发之前,我请师父写了封信,帮主若是不介意,咱们可以过去暂住。”
众人此刻过去蹭房子,自然不单是为了找个睡觉的地方,更多是为了认一认人,稍后办事时不至于过分束手束脚。
大夏的房价不便宜,不过以主簿的俸禄,在奉乡这样位于南边的小城市还不至于租不起房子,赵园杉腾了个小院子给朝轻岫一行人,又叫附近的酒肆送了几样酒菜过来,陪着来客饮了两杯酒,又与徐非曲交流了一下当年在书院中被罚抄书的旧事。
朝轻岫瞧着眼前眼圈微微泛红的赵主簿,一时间不知道对方是因为怀念学生时代而伤感,还是因为想起抄书时的痛苦而难过。
酒过三巡,赵园杉站起,道:“诸位慢用,我还有公事在身,不能陪了,若有事情吩咐,就叫人去县衙喊我。”
朝轻岫微微欠了欠身,客气道:“不敢,主簿请便。”
赵园杉又对徐非曲道:“徐君回家时,千万替我向山长问好。”
主簿走后没多久,之前出门打探消息的岳得溪返回此地,向帮主汇报结果:“当初耿掌柜出事时,白河帮那边驾船的船娘是曾四娘手下的香主,似乎姓朱,叫朱经纶。意外发生后,她就一直待在帮派里面,未曾出过门。而咱们这边当时驾船的人是蔡小草蔡妹子,她跟着堂主也有七八年了,一向没出过什么乱子,实在是因为对方过于咄咄逼人,才回了几句。”
朝轻岫点一点头。
她奉乡城属于外人,纵然有心关注此事,也无法跑到白河帮的总舵中查探情况,只好暂时将好奇心按下。
除此之外,她今次过来,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处理。
耿遂安算是普通人,寻常江湖势力火拼时闹出人命,官府通常不会去主动干涉,然而不二斋的地位与常见帮派不同,耿遂安又是一城的大掌柜,再加上如今正处于花鸟使巡查期间,说不定整个帮派都会因此受到打击。
朝轻岫之前就派人前往,想要缓和关系,此次更是亲自过来,就是要代表自拙帮跟不二斋沟通一番,倘若能安抚住后者,事情到底能好说一些。
就在此时,一个文书打扮的人过来敲门,徐非曲跟人说了两句话后,回来告知其他人道:“方才赵主簿听到一个消息,不二斋的事情确实惊动了花鸟使,六扇门已经派人往这边来了。”
朝轻岫:“派的人是谁?”
徐非曲:“多半还是杨捕头。”
朝轻岫笑:“都怪咱们这边不太平,才需常常劳动他。”
等到晚间休息的时候,朝轻岫趁着独处的机会,从系统空间内拿出了之前获得的[指案件针],以白河帮为明确地点,选择使用。
在拨动道具上的指针时,朝轻岫感觉自己脑海中的许多信息沿着无形的线索,逐步传递到了手中的物品上。
指针开始飞快转动,然后慢慢停下。
朝轻岫不是个运气很好的人,然而她怀疑自己平时失落的人品,在面对破案类事件时,总会攒齐了一块爆发。
她垂下目光,看着自己手上的道具。
[指案件针(已生效):
案件发生地点:白河帮总舵
案件发生时间:距今5到10年。
案件性质:重要。]
似乎是为了吸引使用者注意,最后的“重要”两字,呈现出了干涸血迹般的黑红。
*
无念山,贝藏居。
杨见善正在井边打水,准备浇灌菜地。
绿波庄的事情过后不久,他得到了一段时间的假期,于是就抽空过来了一趟。
虽然受到家庭影响,杨见善对江湖人抱有非常负面的态度,不过对于像贝藏居跟红叶寺这种以自我修行为主的门派,他们的态度会温和一些,原来的杨知府就常去贝藏居借阅一些古本书籍。
在贝藏居这一代的继承人师思玄外出读书后,杨见善还曾经希望能把对方彻底拉到朝廷这一边。
然而没过太久,杨见善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有次师思玄外出时意外遇见路匪劫道砍人,她迅速叫人去求援,六扇门得到消息后火急火燎地赶往事发现场,并在第一时间成功完成了对匪徒们的收尸工作。
杨见善当时也在,随后就明白了师思玄为什么要磨练心境。
毕竟她这样的脾气不修行,很容易直接起义。
不过也正因此,杨见善与师思玄变得更加熟悉了一些,他偶尔会像叔父一样,来贝藏居中看书并做些杂活,顺带磨砺自己的体魄与胆识。
贝藏居虽是武林门派,却也对普通人开放,甚至还有求签业务,平常过来烧香的香客不少,那些人拜过神后,还会绕到后院那边,买一点居内弟子种出来的蔬菜。
杨见善先给菜地里浇水,然后又用暗器帮着青菜除虫,他发现贝藏居的弟子跟红叶寺那边不大一样,会将发现的害虫直接干掉。
就在杨见善忙碌的时候,他正好看到了在附近锄地的一位年轻人。
那是少居主师思玄。
师思玄不会一直待在重明书院,偶尔也得返回贝藏居接受师长的教诲。
杨见善向人问过好,又谈起近来的一些遭遇:“师姑娘,我去郜方府办案时遇到了自拙帮的朝帮主。”
师思玄了然,询问:“所以案子最后是谁破的?”
杨见善:“……是朝帮主。”又道,“师姑娘与朝帮主相熟?”
他是直到不久前才晓得朝轻岫擅长破案,不过看师思玄的模样,明显早有了解。
师思玄:“相处过一些时日,我记得她甚是好学。”
同舍那段时间,她发现朝轻岫学习态度相当认真,哪怕很多时候跟不上老师讲课的进度,也会坚持完成功课,用自己的作业内容来挑战重明书院老师的接受底线。
杨见善了然地点点头——连成绩出色的师思玄都夸朝轻岫用功好学,这位自拙帮的帮主定然文采斐然。
第68章
杨见善还想说些什么, 却见师思玄忽然抬头望向天空,片刻后,他听到一阵有飞鸟的声音自远方传来。
一只白鸽轻巧地落在杨见善的右臂上,然后矜持地抬起了绑有竹管的鸟腿。
杨见善取下竹管, 又赶紧给辛苦传信的白鸽掏了一把豆子, 之后才从竹管中倒出蜡丸并将之剥开。
他在阅读前, 先感受了一下纸张上的纹路,确认是正品——六扇门内记录消息的纸张是特制的, 在阳光下会泛着花鸟形状的暗纹。
师思玄并非朝廷中人, 当下移开视线, 不去关注身边的情况。
杨见善迅速读完纸条上的内容,面色微微凝重,道:“出了事情, 我马上就要告辞。”
师思玄瞧了他一眼, 看目光显然不像是在挽留。
杨见善:“师姑娘?”
师思玄摇头:“无事,你自便。”
她觉得杨见善方才虽说还是略显着急, 却着急得很克制, 放在以前,对方遇见案子时的情绪不会那么容易就冷静下来。以杨见善的性格,许多时候不但未必能够平息事端, 反而容易激化冲突。
花鸟使遇见急务是常事, 师思玄跟杨见善也没熟到会开口留客的地步, 点点头就算告别。
杨见善此次前来贝藏居没带多少行李,回屋把衣服卷进包袱皮里就准备出门,走到山门附近时, 余光瞥见放在一边的签筒以及不知什么时候坐到签摊后面的师思玄,脚步微顿:
“远行在即, 在下可否抽上一签?”
师思玄:“二百文一签。”
面对有品级的朝廷官吏,师思玄临时调整了下抽签的价格——贝藏居的签一般是五文一抽,有时还会免费。
杨见善:“……好。”
他拿起签筒,不轻不重地晃了晃,掣出一支后先瞧了眼,随后皱眉:“签文是‘何用不臧’。”
师思玄简单道:“大凶。”
她没再多说,毕竟贝藏居不是花钱买平安的寻常禅院,杨见善在此只能花钱,完全买不到平安。
杨见善:“‘何用不臧’不是一切都能顺利的意思?”
师思玄淡定:“你不能只看表面。”或许是看在两百文的面子上,额外加了句注解,“这句签文还有上半句,意思是只有规范自己的德行,谨慎行事,才能一切顺利。”
简而言之,如果品行跟行事风格不过关,下场就会是签文的反义词。
杨见善对贝藏居的待客之道本就没什么期待,从付钱的那一刻开始就没指望抽到太好的签,只道:“我能不能替旁人抽?”
师思玄:“不能。”又道,“五百文的话可以试试。”
杨见善:“……”
果然,修行之地,不代表人家不能生财有道。
他抽了第二支签,木签上写的是“风雨如晦”四字。
杨见善用自己的文学素养理解了一下,猜测:“……也不是好签?”
他怀疑贝藏居的签文是不是与别的地方不一样,被人为写满了难以预料的坎坷。
师思玄却道:“未必。”顿了下,补充,“此签因人而异。”
杨见善其实不信神鬼之说,所谓抽签不过是玩笑而已,等他离开贝藏居,抵达山脚与同僚们汇合到一起之后,就已经将签文上的内容忘到了脑后。
两日后。
花鸟使抵达奉乡城,正式接手耿遂安一事。
不二斋的耿大掌柜虽然是溺水身亡,然而其落水的缘由到底与帮会冲突有关,花鸟使此次前往,并非是准备调查死因,更多是为了借机压制地方帮派势力。
*
奉乡城。
徐非曲替朝轻岫写了一封帖子,客客气气地投到了耿遂安的府上。
朝轻岫对着看门人拱手道:“在下来自郜方府,想进来吊唁。”
虽然来人态度温和,然而在听到“郜方府”三字时,看门人还是面色微变,一言不发地转身入门。
朝轻岫并未催促。
在她们等待期间还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客人,基本都被其他仆役给带进了门,只有朝轻岫与徐非曲两人,始终在门口罚站。
两人赶着卯时末刻上的门,等了半个时辰后,天空开始飘雨。
徐非曲从边上的马车上取了一柄油纸伞撑开。
天地间灰蒙蒙的,沉闷的潮湿感弥漫在每一个角落当中。
朝轻岫忽然转过身,随后对徐非曲说:“有快马。”
她说完,抬眼望向街道尽头。
濛濛细雨中,数骑人马的身影愈来愈近,也愈来愈鲜明,对方的外袍上用银线绣了鲜花和飞鸟的图案,正是六扇门中花鸟使,为首的骑士面貌俊朗,乃是朝轻岫曾经见过的杨见善。
在朝轻岫看到杨见善之后,杨见善也看到了站在耿宅门口的人
青色的石板上,淡黄的油纸伞下,有一位澹然孤秀的白袍人立在那里,那人抬眼时的目光清明深静,仅仅一望之间,就像是拂尽了这一街的雨意。
杨见善勒住缰绳,翻身下马。
他的情绪忽然有些微妙。
办案多年,他当然能看出耿宅的人是故意将朝轻岫两人晾在门外,此情此景,杨见善总觉得直接进去不大合适,掉头就走则显得更加古怪。
……朝轻岫都进不去门,旁人何德何能,可以直接入内?
杨见善向身边下属递了个眼风,那位捕快随即上前叩门。
耿宅的人会刻意忽视朝轻岫,却必定不会拦着六扇门成员。
听到外面的消息,一位管家模样的圆脸妇人很快走了出来,朝来客行礼:“小人耿金,见过各位大人。”
杨见善:“六扇门杨见善。”然后向着朝轻岫拱手为礼,道,“朝帮主也是过来吊唁的么?”
耿金:“……?”
她很纳闷,不知这位六扇门的捕头是在替自己叫门,还是在替朝轻岫叫门?
朝轻岫一笑,道:“正是。”
既然身份已被点破,耿金不好再忽视朝徐二人,只得开口:“既然都是前来吊唁的客人,还请随小人一道入内。”
耿金在斜前方带路时,心中颇为疑惑。
她久闻花鸟使的大名,也知道这些人对武林势力,尤其是武林中的帮派势力不大友善,杨见善此人更是对江湖人士尤为不假辞色的一位,此刻面对朝轻岫时,态度居然意外的客气。
作为不二斋掌柜的管家,耿金忍不住怀疑杨见善是不是欠了朝轻岫的钱。
朝轻岫送了奠仪后,去停灵的大堂内亲手上了一炷香。
或许是下雨的缘故,房中有些闷热,此刻虽是白天,堂内依旧灯烛通明,而且点的都是未曾添加香料的白蜡,整个大堂内只能闻到淡淡的线香气味。
耿遂安生前交游之人非富即贵,周围人来人往,一位管事模样的人正在与耿宅中的人说话,不知怎的身子一歪,眼见就要撞到棺木上。就在此时,朝轻岫向前迈了一步,她的步法并不如何神妙,却已恰好出现在那人的身侧,她白色袍袖轻轻一拂,那位管事身不由己地往棺木反方向退了两步,旋即站定。
朝轻岫虽然腰佩短剑,最擅长的功夫却是掌法,她此刻将掌法化入袖功当中,动作甚是轻描淡写,几乎不带丝毫烟火之气,离的稍远的人,几乎瞧不出刚刚有人差点摔倒,又被重新扶起。
徐非曲的视线在那个管事身上停了一瞬,又与朝轻岫交换了一个眼神。
她总觉得那人是想借机查探棺木中的情况。
徐非曲其实是也有此意,耿遂安之事牵扯太大,若是可以的话,她也想看看对方的尸身。
朝轻岫注意到徐非曲的神色,向她不动神色地摇了下头。
双方共事时日已经不浅,徐非曲一望之下,立刻明白帮主的意思——朝轻岫是想告诉她,耿遂安尸身压根不在棺木当中。
上完香后,朝轻岫走到厅堂边缘,负手看着堂外的雨,又向之前的耿金温声道:“请问这里如今由谁主事,在下想要求见。”
或许是受到花鸟使态度的影响,耿金此时只是犹豫一瞬,便老实道:“二位且去偏厅坐一坐,容小人先去请示一二。”
这次仅仅隔了不到盏茶功夫,内宅那边就捎来了口信。
“曹掌柜请朝帮主、徐香主去后堂会面。”
自从耿遂安落水身亡后,另一位大掌柜曹鸣竹便暂时搬来此地主持大局。
宅邸的富贵气象因为耿遂安逝去而显得异常苍白与空浮,后堂与热闹的前堂不同,安静到近乎冷寂的地步。
忽如其来的细雨未能驱散空气中的闷热感,然而这栋失去主人的住宅,却像是张开一张无形的巨口,将所有热气吞噬殆尽,让徐非曲感到了一股莫可名状的阴冷之意。
深色的瓦片,雪白的墙壁,与墙壁同色的灯笼悬挂在屋檐下,在风中微微晃动。
在朝、徐两人到来前,花鸟使已经先一步抵达,被迎到后堂喝茶吃点心。
此刻堂中除了他们以外,还坐着一个穿着素衣,神色略显严肃的中年人。
此人正是曹鸣竹。
曹鸣竹拱手:“朝帮主。”
朝轻岫还礼:“曹大掌柜。”又道,“在下此来一为悼念,其次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能看一眼耿掌柜的遗容。”
曹鸣竹端起茶盏:“久闻朝帮主大名。朝帮主乃是江湖大豪,在下还以为尊驾若想看尸身,会直接去掀开堂上棺材。”
她这句话明显意有所指。
耿遂安之事涉及到的三方势力,其中不二斋不必这么做,朝轻岫确定自己并没派人对棺材做手脚,那么剩下的可疑人选已然不多了——白河帮那边,也曾想要过来打探消息,方才差点撞到棺材的管家,可能就与他们有关。
朝轻岫面色不动,只道:“曹大掌柜说笑了。”
曹鸣竹忽然对杨见善道:“杨捕头过来,自然也是要瞧一瞧耿掌柜的遗体的,那依照杨捕头的意思,要不要让朝帮主也看看?”
杨见善没怎么思考,就道:“也好。”
自从绿波庄的事件后,杨见善对朝轻岫在查案方面的本事就有了深刻的了解,如果连他都能看,总觉得没什么立场反对对方也过来看看。
况且耿遂安的死并非小事,让朝轻岫过去检查一番情况,才能更加安心。
曹鸣竹扫了杨见善一眼,目光里多少有些诧异。
她这么问,主要是想把责任甩到六扇门头上,甚至已经做好了回答“既然花鸟使不许朝帮主看尸体,在下也无可奈何”的准备。
曹鸣竹想,杨见善此人的性格,倒是与她之前听说的有些不同。
当然出现此类偏差,根本原因并非曹鸣竹打探江湖情报的能力不足,主要是杨见善的处事作风,其实也是刚刚才因为某人而产生了一点微小的变化……
第69章
不过曹鸣竹的态度本来就在两可之间, 既然六扇门没有开口反对,她也不是一定要做恶人不可,于是开口:“老耿的尸身并不在堂上,而被我暂放在了冰室当中。”看向朝轻岫, 神色间带出些探究, “朝帮主……是不是已经猜到了她的所在?”
曹鸣竹总觉得, 旁边那个年轻人身上有着一种笃定的从容。
朝轻岫实话实说:“算是猜到了一点。”发现曹鸣竹的视线依旧看着自己,就多解释了两句, “今日天气略显闷热, 大堂中对棺椁的守护又不算严密。”
耿遂安去世已经好些天了, 尸体必然会逐渐腐烂,并散发出异味,而朝轻岫在进入大堂时, 并未察觉到温度上的变化, 周围香料的气味也不明显——以不二斋的财力,不至于连冰盆都舍不得用。
曹鸣竹点头:“了不起, 难怪颜开先那些人竟肯认你做老大。”
朝轻岫这个年纪的人, 很难成为第一流的武功高手,不过以她的心细缜密,统领一个寻常帮会也不算说不过去的事情。
曹鸣竹站起身, 道:“诸位这边请。”
耿遂安生前是一个非常喜欢享受的人, 曾花费重金在宅邸中建了冰室以供夏季使用, 她溺水而亡后,尸体就被存放在了此地。
朝轻岫留意到,耿宅后院中有不少侍卫。
她曾经听颜开先说过, 不二斋虽以商贸为主,不过为了保证内部人员的安全, 每年都会花费重金聘请江湖高手当做护卫,连她也接到过邀约。
从这个角度看,跟不二斋打好关系是一件很有必要的事情——毕竟这里提供了大量的武林高手再就业渠道。
这些护卫将冰室入口守得密不透风,朝轻岫目光扫过,发现站在冰室门口的人一个个目蕴精光,不少人的太阳穴还微微向外隆起,竟然都是通晓内家心法的好手。
朝轻岫感觉到了金钱的力量。
这些人的衣服上绣着代表不二斋的花纹,其中有三分之一的人衣角上额外绣了一个“耿”字,还有四分之一的人,绣的则是“曹”字。
护卫们将冰室入口守得密不透风,连一只苍蝇都不许飞进去,他们当然认得曹鸣竹,不过即使看到对方,神色也没有放松,直到曹鸣竹说了跟着自己一块来的乃是在江南巡查的花鸟使后,护卫们的神色才略略放松了一些。
一位护卫弯下腰,道:“既然是花鸟使亲自驾临,各位大人还请自便。”
确认完众人身份后,曹鸣竹拿出钥匙亲自开了门。
冰室中光线昏暗,大门边有一个小小石台,上面放着数枚火折子、蜡烛还有灯台等物。
曹鸣竹拿了一枚点亮,火光倏然亮起,朦胧的光芒柔和地铺洒开来,然而这件冰室却因此被衬托得更加阴森。
或许是因为水汽充沛的缘故,此地的门槛、墙角等处,都长了不少青苔。
冰室通常有数道门关,一层更比一层寒冷,众人此刻站在大门后,第二层门关之前,越往深处靠近,温度就会越低。
最外的门厅左右两侧都靠墙打着木制的大立柜,全部为黄花木所制。黄花木价格昂贵,而且产量有限,然而在这里不过是存放杂物的物品。
耿遂安的财富,由此可见一斑。
进到冰室中后,徐非曲肩头轻轻颤了一下。
曹鸣竹留意到徐非曲的模样,出言致歉:“是我考虑得不够周全。”
她打开右手第二个大立柜,柜子里乱七八糟地团放着许多厚实的披风,曹鸣竹挑选了下,拽出件厚实的披风递给徐非曲,又问旁人:“诸位可还需要?要不然一人披一件罢?”
徐非曲练武时间尚短,虽然有灵药辅助,然而她每天需要处置的事情太多,又没有像朝轻岫那样闭过长关,早年甚至还因为疾病所苦,此刻难免有些畏寒。
好在披风质量不错,触手温暖,有效驱散了寒意。
朝轻岫替徐非曲系上披风的带子,感觉披风表面有些阴凉的潮气,伸手按了下后者的脉门,用《清心诀》的功法,慢慢送了一些真气过去。
她修炼的内功并非至刚至阳那一路,只能帮着徐非曲稳定状态,在保暖方面就不大令人满意了。
杨见善功夫深厚,见状摇头:“在下不必披风。”
其他人也都说不用。
朝轻岫看了徐非曲一眼,又向曹鸣竹道:“周围有些暗,我可否拿个火折子?”
曹鸣竹:“朝帮主随意。”
等所有人准备好后,曹鸣竹才带着众人走进冰窖。
耿宅内的冰窖是一个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的特殊建筑,徐非曲沿途没看到窗户,却不显得憋闷。
她此刻正走在一道阶梯上,阶梯是通往地下的,越往下行,四周的寒气就越浓。
曹鸣竹走在最前方,替众人引路,遇到一个岔路口后向右走,一直走了第三个岔路口,才对其他人道:“再往右边走一段路,耿掌柜就在此地。”
耿遂安遗体所在的房间大门上,写着“瓜果间”三字,从位置上看,此地也是冰室最靠右的一处建筑。
朝轻岫将视线从“瓜果间”三字上移开,其他人都很有眼色地没去深究房间本来的用途。
曹鸣竹打开门,随后让开道路。
瓜果间内堆得满满都是冰块,几乎没留下可以走路的空隙,众人小心翼翼地冰块的夹缝中绕了过去,靠近耿遂安的灵床所在。
朝轻岫觉得大家都还挺客气,没有一纵身便落到棺材旁边。
曹鸣竹:“为了保存老耿的尸体,我多堆了点冰块过来。”
杨见善借着火光,率先上前看了一眼。
虽然无论是自拙帮还是花鸟使,在接到讯息后都第一时间做出反应,然而这个时代的信息传递技术远远无法跟现代相比,等六扇门抵达的时候,耿遂安已经死了四天有余。
曹鸣竹与耿遂安共事多年,虽然神色一直淡淡,此刻看着同僚的尸体,面上也浮出了一丝感慨,只道:“耿掌柜被捞起来后,就直接被带来了此地,我叫了护卫昼夜看管,直到诸位过来,都没有外人动过。”
杨见善凑近了仔细查验。
冰块中间是一个样式与大堂中棺椁类似的棺材,耿遂安尸体就在其中,周围则放着些草药包。
此刻尸体上已经出现了腐败的痕迹,不过因为放在冰窖中,大体还保持着最初的状态。
耿遂安的面庞跟双手都十分白净,带着长期养尊处优之人特有的富态,她的鞋子、衣服以及披帛上,都用金丝银线绣着各种漂亮的图案,还镶嵌了不少宝石,衣衫的里侧用的则是柔软的绸缎,保证了穿着时的舒适性。
简单看过后,杨见善退后半步,在随从的下属中叫了一位女性捕快出来进一步检查。
耿遂安缺乏武学方面的造诣,自然不会随身携带武器,捕快将死者的荷包解了下来,又翻开对方袖中的暗袋还有前襟,将所有带着的东西都一一取出。
手巾、十来枚铜钱,碎银子,三粒软塌塌的香丸,四块如今已被水泡烂的杏脯、一枚私人印章、一大团皱在一起的纸,还有一盒面脂、一根炭笔。
都是些符合耿遂安身份的正常遗物。
大夏立朝已久,风气日渐奢靡,上至朝堂公卿,下至平民百姓,簪花敷粉者大有人在,耿遂安长在富贵乡中,也颇爱此道。
捕快询问:“我能可否进一步查验尸体?”
曹鸣竹:“只能简单查探,不可损坏耿掌柜的遗体。”
她的话语并不眼里,却透着不容商量的坚决意味。
不二斋家大业大,又是受害方,捕快只得依从,她查完口鼻后,对在场的其他人道:“确实是溺水身亡。”
朝轻岫:“在下想去瞧瞧那些纸团。”
杨见善向那位捕快点了下头。
捕快小心地将那些因为泡了水而皱在一起的纸团打开。
她的手必须非常稳,才能保证遗物不会被意外撕裂。
杨见善见状,也让其他跟着进来的捕快们过去帮忙。
经过众人的努力,纸张的原貌很快显现于众人眼前。
原本应该是被裁好的纸条,大小有些像是现代社会的便签,但比便签长一些。
那团纸条上只有一部分写有字迹,另一部分只是因为离得近又浸了水,才因此沾上了墨渍。
朝轻岫沉吟:“这些字……”看向徐非曲,“你能看懂么?”
徐非曲摇头。
朝轻岫表示明白。
看来她之所以无法辨认,并非是因为字体狂野,纯属是分辨率不行。
杨见善:“对于眼下这些字条,曹掌柜是否知晓些什么?”
曹鸣竹:“不二斋的人习惯于使用文书,让一切事务都能有迹可循,所以耿掌柜手中常用字条。”又补充了一句,“她学的是利相的书法,下过不少苦工,若是不在不二斋内干活,选择仕途也一定大有前程。”
徐非曲闻言再度看了一遍,虽然此刻纸条上的字迹全都模糊无法辨认,然而轮廓间却依旧残留着三分英飒脱略的痕迹,于是道:“这样说来,确实有些像。”
朝轻岫也跟着观察片刻,随后……
机智地决定把判断权限完完全全交给徐非曲。
作为一个无法预知自己会穿越的普通人,朝轻岫以前能学过点楷书,就已经算是她重视修身养性。
第70章
火折子的光芒映照在周围的冰块山, 折射出一种朦胧而流丽的光泽。
朝轻岫向着棺材的方向靠近了一步,负责检查尸体的捕快小心瞧了她一眼,下意识放慢了动作,好让朝轻岫能够瞧得更加清楚。
或许是因为低温, 尸体有着覆了霜般的苍白, 冰室内潮气大, 耿遂安的衣服没能全干,贴挂在她的身体上, 显得有些褶皱。
在其他人检查尸体的期间, 曹鸣竹一直平静地站在一旁, 她耐着性子等六扇门结束了第一次查验,才开口:“诸位可有所收获?”
杨见善先抱了下拳:“多谢曹掌柜允许咱们查验尸体,在下稍后将方才查得的信息归档, 等到梳理完线索后, 会将结论告知不二斋。”
说完了接下来的工作安排后,杨见善又对身边的人道:“不知朝帮主有没有什么想法?”
曹鸣竹目光中闪过一丝惊讶。
她思考了一下才确定, 面前的人是自拙帮新任帮主, 而非六扇门邀请的客卿。
既然如此,杨见善为何需要请教朝轻岫的意见?
曹鸣竹微微有些恍惚。
朝轻岫闻言侧过头,清澹的目光落在杨见善的脸上。
杨见善不解:“……朝帮主?”
朝轻岫收回目光, 微微笑了一下:“确实有些想法。”
有本土的专业人士在场, 她原先不想自己宣布结果, 不过刚刚观察了一会,觉得从杨见善方才的表现来看,对方可能并非想藏拙, 而是真的暂时没有发现。
果然,六扇门在花鸟使的选择上, 主要考虑的还是他们的战斗素养。
朝轻岫:“在下以为,耿掌柜之死并非意外。”
曹鸣竹豁然转身,视线一霎不霎地落在朝轻岫身上,过了片刻才道:“尊驾为何如此言语?”又道,“连花鸟使都尚未有什么异议,却不料朝帮主竟这般……别具慧眼。”
杨见善其实能理解曹鸣竹的反应。
耿遂安身故之事,原本跟自拙帮与白河帮大有关联,朝轻岫此刻提出耿遂安之死并非意外的假设,有些像是在甩锅。
倘若耿遂安的死并非意外,不二斋这边就不好责备为什么自拙帮跟白河帮吵架时不看地点。
与此同时,杨见善也明白了方才朝轻岫看自己眼神的含义。
作为六扇门成员,杨见善才是那个应该提出准确意见的人。
他微微有些惭愧。
其实单以破案方面的能力来看,杨见善是高于六扇门捕头的平均水准的,然而自从绿波庄一事后,他已经深刻地意识到,就算将自己花鸟使中同僚捆一块,解决案件的效率都未必够人家朝帮主单打独斗的,只要有对方在,自己这边就需要保持谦逊。
所以他虽然一时半会看不明白遗体有什么特别之处,却深知应当帮着朝轻岫安抚曹鸣竹,于是道:“曹掌柜莫急,咱们可以先听听朝帮主的想法。”
曹鸣竹此刻也恢复了一开始的肃穆神色,淡淡道:“既然朝帮主有高见,在下就洗耳恭听。”
朝轻岫也不卖关子,开门见山道:“诸位请看,耿掌柜的手指并不脏,然而没经过训练之人,一旦落水,求救时必会挥动手脚,尤其是耿掌柜当日落水之处的水质十分浑浊,泥沙容易夹在指甲当中。
“此外还有一点特别,就是她身上的披帛。
“披帛平日悬挂在臂弯当中,落水后非常容易掉落,然而从耿掌柜跌下船,再到她被人捞起,披帛却始终好好待在她身上,此事未免与情理不合。可能性最大的答案是,她落水之后,就一直没怎么挥动过手臂。”
杨见善思考片刻,道:“在下曾听人说过,不会游泳的人一旦落水,最好不要乱动,耿掌柜许是性格冷静,所以才没有挣扎。”
朝轻岫:“确实有这种可能,不过船夫在发现耿掌柜时,她已经溺水而亡,纵然耿掌柜遇事不乱,生前能够控制住自己,在失去意识后,如何能保证自己的手臂依旧贴紧于身侧?所以在下倾向于,从落水时,到从水中离开的整个过程,耿掌柜的双手都不由她自己控制。”
曹鸣竹面色有些发白,她道:“朝帮主的意思是,耿掌柜时被人点了穴道后丢入水中的?”
朝轻岫闻言微微顿了一下。
徐非曲十分熟悉自家帮主,知道只有在朝轻岫觉得自己已经提示得很明显,旁人却依旧押不中正确答案时,才会露出类似的神情。
果然,朝轻岫停顿片刻后,便温声开口:“曹掌柜所言并非没有可能,只是当时河上船只太多,鄙帮跟白河帮的船上都有通晓水性的好手,在发现耿掌柜落水后都纷纷跳下去救援。如此一来,若是仅仅点中穴道后抛入水中的话,那人如何确保耿掌柜不会被旁人捞起?
“既然是早有预谋,那么凶手不仅要确保耿掌柜一定能被淹死,也要确保在她淹死期间,旁人救不到人。”
杨见善闻言,感觉自己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按照朝轻岫的说法,合理的答案就只剩下一个——
站在一旁的朝轻岫缓声道:“耿掌柜落水后,那人随之跳入水中,他第一时间控制住了耿掌柜,并将人带着游到远处,免得被其他人发现,等耿掌柜终于溺亡之后,才装作救援不及的样子,将人带到岸上。”
说到这里,朝轻岫对曹鸣竹道:“曹掌柜,在下听闻将人捞上来的乃是贵帮的一位船夫,还请速将此人带来,以免延误时机。”
从朝轻岫进入冰室查看情况到此刻,仅仅过了不过一炷香功夫,然而曹鸣竹的心情就已经大为不同,她用看神探的目光看了眼朝轻岫,立刻答允下来:“好,我亲自带人去拿他过来!”
朝轻岫只是进去看了眼尸体,就利落地给出了有关凶手的合理推断,众人纷纷从冰室内退出,回到地面,准备安排后面的抓捕事宜。
其实若当真是船夫谋害耿遂安,那么这个案件就变成了不二斋的内乱,犯不着惊动花鸟使,不过杨见善抱着来都来了的心态,依旧安排手下陪着曹鸣竹一块去抓人,余下那些捕快们,有些跟在上司身边办差,还有些则被分配了其它的重要工作。
——比如去写老大不擅长的修改案件类型的文书。
毕竟耿遂安的死亡似乎与之前认定的不同,朝轻岫的猜测一旦被证实,之前的卷宗就得全部推翻重写。
而且既然是谋杀案而非意外落水,那除了六扇门之外,自然还得通知当地县衙。
捕快们进行核查的时候,又发现了一个问题——耿遂安出事的水道在地域上,居然更加靠近郜方府而非奉乡城。
按照大夏律法,让哪个城的县官过来审案都说得过去,六扇门捕快事后询问了一番,在奉乡城县官因为地利优势主动选择放弃的情况下,很快敲定了主审人选——大部分普通的朝堂官吏都不是很乐意掺和涉及江湖人士的事件,至于韩思合,她应该不会反对,毕竟自从朝轻岫选择在此生活后,她就于不知不觉间习惯了类似的意外……
*
自从提供了破案思路之后,朝轻岫在耿宅内的待遇也随之提升,在被仆役带到后堂那边,先喝了一杯茶,又吃了半盘子点心后,外面终于有消息传了回来。
茶是曹鸣竹特地带来的好茶,点心也是城内老铺子的好手艺,消息却不是好消息。
曹鸣竹迟了一步,在她前去抓捕的时候,那位船夫已然逃之夭夭,跟着一块的捕快们翻查了一阵,确认了嫌犯的的确确已然溜之大吉。
朝轻岫询问负责带消息的捕快:“此人是什么时候逃走的?”
捕快叹气,显然对眼下的状况同样感到十二万分遗憾,咬牙切齿道:“那人今早还在呢!我们过去的时候,他屋里的灶台都是温的!”
只差一点点,六扇门就能在抵达一个时辰内成功捕获一位将谋杀伪装成意外的狡猾凶手。
捕快的声音里充满了煮熟的KPI居然也能插翅而飞的怨念。
朝轻岫闻言微微扬眉,随即笑道:“此人跑得如此及时,倒不像是碰巧。”
捕快:“杨大人也这样说,其他人正在询问住在船夫边上的人,在下先回来与朝帮主知会一声。”
杨见善查案的水平固然十分寻常,问话的能力倒还及格,他差遣手下捕快调查,自己也亲自走访,总算发现了一些端倪。
跟不二斋有关的许多雇工都住在一块,包括那位船夫,他跟邻居关系不错,此前给了些在耿宅跑腿的人一些钱,向对方打听有什么特别的客人上门。
毕竟之前众人一直以为耿遂安的死纯是意外,所以雇工们也没把此事放在心上,只当是船夫算是好奇,也就将客人身份告诉了他。
那位雇工战战兢兢道:“我今天卯时末换班,回去后跟老蒋说过,今天有一个什么帮主过来吊唁,可惜宅里没立刻让她进门,不知得站多久,然后、然后他就说家里有事,掉头便走。”
杨见善闻言恍然:“那个船夫是担心朝帮主发现真相?”
意外落水跟被人控制着溺死自然不同,只要耿宅之人让朝轻岫进门,就难保她不会揭露答案。
曹鸣竹等人也都认同杨见善的猜测。
毕竟从后面发生的情况看,确实不能说对方多虑。
众人将消息传到朝轻岫那边后,她只是略略一怔,旋即笑道:“那倒是在下来得不巧,竟然打草惊蛇。”
曹鸣竹摇头:“若非朝帮主亲至,恐怕还叫那人逍遥法外。”
她并不担心自己只提朝轻岫不提花鸟使的说法会得罪杨见善,从见面到现在的表现看,就连杨见善本人都十分佩服朝轻岫的破案水平,曹鸣竹甚至有些怀疑,朝轻岫或许不是江湖帮派的老大,而是六扇门内某位高人教出来的徒弟,因种种意外才选择去武林中再就业。
朝轻岫:“哪里的话,便是为着自拙帮上下,在下也非得揭破此事真相不可。”
杨见善:“今日已给郜方府去了信,之后韩县令大约会派人去涌流湾那边处理此案。朝帮主要不要也过去瞧瞧?”
涌流湾就是三家帮会船只发生冲撞的地方,按照习惯,郜方府那边的官吏多半不会直接进入奉乡城查案,而是会在案发地附近找个地方住下。
朝轻岫并未拒绝,客客气气道:“来都来了,总不好半途而废,若是曹掌柜与杨捕头不介意,在下很愿意跟着去长一长见识。”
杨曹两人闻言连道不敢,杨见善还想,不介意朝轻岫跟着去涌流湾查案很简单,长一长见识这就有些超乎他的能力范围了……
因为冰室的特殊性,即使众人已经发现耿遂安之死并非意外,也没有选择移动尸体,杨见善留了数位随从而来的捕快,又从奉乡城的县衙中调了人手过来,共同看护耿遂安的尸身。
此刻天色已晚,朝轻岫带着徐非曲向主人家告辞,曹鸣竹知道朝徐两人是在赵园杉家里借宿后,直接发出了邀请:
“在下与朝帮主一见如故,若是不嫌弃,不妨去寒舍住上一晚?”
朝轻岫与曹鸣竹目光一触,心中忽有所觉,道:“既然如此,那就却之不恭。”又对杨见善道,“杨捕头回去的时候,替我给帮里人捎个口信,就说我晚上不回去睡了。”
杨见善干脆应下:“好。”
花鸟使全部身具品级,而且品级还都不低,无论去哪个地方查案当地主官都需要配合,曹鸣竹万万没想到,杨见善会流露出如此像朝轻岫手边小听差模样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