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虽说同是奉乡城的大掌柜, 曹鸣竹宅邸中的房舍数量却没同事那么富余,摆设也简朴得多。宅邸的后院没太用心打理,前院则被改成了一个颇为宽敞的演武场,看上去甚具武人风范。
曹鸣竹将人让到正厅当中, 道:“今日请朝帮主过来, 是有事想与足下详谈。”
她话音方落, 感觉面前白袍人幽静的目光已如落霜般轻轻停在自己身上。
朝轻岫温声道:“曹掌柜请说。”
曹鸣竹:“朝帮主大约已经听人说过,我与耿掌柜同在奉乡城中做事, 平时在外面大家各做各的事情, 私下里也并不如何亲近。”
朝轻岫微笑:“只要贵帮之人皆能尽心理事, 关系是否亲近,又打什么紧。”
曹鸣竹:“若是能如朝帮主所言那样,倒也不坏。”接着道, “朝帮主心细如发, 兼之慧目如炬,在下也就直言了——之前一直以为老耿之死乃是意外, 我就没有多想, 不过今日晓得她是为人所害,许多情况便大不一样。”
说话时,曹鸣竹的声音渐渐冷了下来, 声音里还透露出一丝凛冽:“无论是谁, 想要害人, 总得有个害人的缘故。”
朝轻岫颔首。
搁推理小说里,那就是作案动机。
曹鸣竹:“所以我过来这一路上都在琢磨近些时日发生的事情。要说近来老耿那边有什么不对,最早还得追溯到三个月前, 当时她忽然上报总舵,自己出钱叫帮里加派了一批侍卫过来。奉乡城这边的人问是不是有人得罪了她, 老耿却只说没有,咱们当时也就未曾深究。”
她说话时,目光又在朝轻岫面上一扫。
朝轻岫略扬了扬眉,随即笑道:“奉乡城内的情况一直没什么变动,只是周边的郜方府从去年起忽然聚起了一帮江湖豪客,这些人想到奉乡城内做生意,又曾与白河帮有些纠葛,要说耿大掌柜为此不安,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曹鸣竹:“朝帮主说笑了。事后想来,大约是老耿她心中有事,只不好与旁人明言而已。”
朝轻岫垂下目光。
她感觉“事后”二字才是曹鸣竹话里的重点。
两人说话时,徐非曲始终坐在旁边,未曾开口发言。
虽然朝轻岫跟曹鸣竹两人都没把话说得太明白,不过徐非曲也能理解她们的言下之意——耿遂安毫无预兆地提高自身安保等级,自然是因为感到了威胁,不过在此之前,她的同事们都觉得耿遂安担忧的乃是郜方府中的帮会,才没有深究。
她回想了下帮主的所作所为,觉得身无武艺的耿掌柜因为周边江湖势力增多而想法子提升自己抗打击能力,实在是一件很能说得过去的事情。
曹鸣竹:“然后就是半月前。我平常虽不大管老耿的事,毕竟都在奉乡城内办事,当时手下人意外发现她那边的账目有些不对……原本人死灯灭,我已不打算再问,只是想到她日前分明是为人谋害,却又伪装成溺水而亡的模样,便不得不多忖度一二。”
朝轻岫闻言,神色如渊水般波澜不动。
利益与情感本就是最容易引动旁人杀心的两个要素。
不二斋财力雄厚,若说旁人因为金钱纠纷杀害耿遂安,倒也十分有可信度。
朝轻岫:“曹掌柜是说,耿掌柜之死,是因为账目上的疏漏被发现,于是有人要杀她灭口?”
曹鸣竹叹息:“也怪我做事不谨慎。当时在下本只是有些疑心,想着不好伤了同僚的和气,于是遣人过去查探,我不大在意老耿,老耿一般也不大在意我,所以办事时,往往会疏忽对方,也正是因此,派去调查的被老耿发现了行迹。
“她问我在做什么,当时我曾开口试探她,说要请帮里人过来查账,她没怎么迟疑就同意了,不过同意后很快就告了假,我和斋里的人几次上门想见她,都说不方便,询问门房,也只说不在家中。”
朝轻岫的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轻轻点了两下,跟对方确认:“当真不在家中?”
曹鸣竹:“此刻想来,倒不似假话。”
朝轻岫:“既然不在家中,那曹掌柜可知道耿掌柜那些日子都去了什么地方?”
曹鸣竹深吸一口气,露出下定决心之色:“事到如今,我也不瞒朝帮主,当时曹某派了人监视老耿这边,看到她出门后就远远跟了上去,发现老耿不过是自己一个人骑着马到处闲逛,也就没当回事。若非今日之事,我大约只会以为她是出门散心。”
说到此处,曹鸣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向着朝轻岫一礼:“我怀疑老耿截取了一大笔钱财,又将钱款挪作了私用,导致外人来杀她灭口。此事本该告知六扇门一句,只是他们那边一旦查出的结果,必定会上报朝廷,说不准还会公示天下,死者为大,我与老耿共事一场,又都是帮内姊妹,她如今已然不在人世,我不想叫她名声蒙尘,也不想让不二斋的声誉受损。”不等朝轻岫开口,又道,“在下曾听老王夸过朝帮主义气深重,若是朝帮主能帮我查清此事,曹某日后定有所报。”
她口中的老王自然是郜方府的不二斋掌柜王占定。
朝轻岫同样站起身,客气回应道:“奉乡与郜方府本来就是邻居,原该守望相助,只是我已经应了杨捕头,说要去涌流湾那边……”话音未落,瞧见曹鸣竹失望的神色,笑道,“若是曹掌柜不介意,横竖城内没有宵禁,咱们且为此忙上一晚也无妨。”
她说话时明显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重蹈穿越前的覆辙。
——加班是一种习惯,朝轻岫不想沉迷,奈何总能被预料之外的案件卷入其中。
之前曹鸣竹派人跟踪耿遂安的记录还在,朝轻岫叫她拿了过来,翻开细看。
根据纸上的内容,耿遂安请假那段时间时常出门,不过大多只城内转悠,而且基本都只在松风亭街与活鱼巷附近活动。
朝轻岫:“不知曹掌柜如何看?”又道,“我初来乍到,既不了解奉乡城,又不认得耿掌柜,就算她行动当真有异,怕也无从察觉。”
曹鸣竹露出一个甚是无奈的神色:“莫说你,我跟老耿也没那么熟,除了公事外,私下里基本没什么交往。”
朝轻岫:“耿掌柜在奉乡多年,总该有些相熟之人才是,不知她平日谁来往多一些?”
曹鸣竹:“她在斋中倒是是有几位心腹。”又道,“不过此刻已经酉末了……”
酉末也就是晚上七点。
朝轻岫:“既然天色已经不早,那耿掌柜的心腹们应当正好在家,咱们可以过去拜访。”
作为隔壁城的帮派老大,她都已经亲自赶赴奉乡加班,显然不能允许当事帮会在自己面前摸鱼,于是又道:“但凡案件,拖得越久,就越是难以查出真相,咱们还是兵贵神速,待事情尘埃落定,曹掌柜再给手下人集体放个长假就是。”
徐非曲看着帮主。
她有些想把颜开先喊来旁观眼前这一幕。
早先一直以为朝轻岫对工作兴趣平平,如今看来,帮主只是看案件下菜碟而已。
……难怪大堂主等人有时会担心六扇门过来挖人,朝轻岫确实对此类事件怀抱着明显的参与热情……
受到请托的隔壁城帮主愿意用心,曹鸣竹也不再多言,点点头道:“好,不过也不必劳烦朝帮主过去询问,我叫人喊他们过来。”
耿遂安身亡后,不二斋在奉乡城内的分舵自然由曹鸣竹掌管,她一令既出,很快就叫了两个人来——账房张妙咏,文书齐德昶。
不二斋自然不止一位账房,也不止一位文书,只是这两人算是耿遂安平日相处得比较多的下属,私下里还会一起出门游玩,完全够得上心腹的标准。
曹鸣竹低声:“如今外人还不知道老耿之死另有玄机,请朝帮主跟徐香主先坐在屏风之后,待我与这些人分说明白后再现身不迟。”
否则耿遂安的下属一旦看见自拙帮的人在场,被问话时很容易升起逆反心理。
朝轻岫笑吟吟:“还是曹掌柜想得周到。”等人走了后,问徐非曲,“你现在累不累?”
徐非曲看她一眼,摇头:“有帮主掌控大局,属下自然不累。”
她话说得非常真诚。
徐非曲虽然不懂破案,不过加入自拙帮那么长时间后,却明白了一个道理。
——在郜方府的地界上,就没有比自家帮主更会推理的人,放奉乡城里也是一样。要不是朝轻岫选择当帮派老大,此刻应该已经在六扇门内平步青云。
两人说话的声音都不高,轻得仿佛一阵吹过的风,屏风外头的人完全无法察觉。
曹鸣竹坐在主座山,正在跟张妙咏和齐德昶谈论耿遂安的事。
张妙咏:“今日听说自拙帮那边来了人。”
她的口气不大好,显然还当自拙帮是导致上司出意外的罪魁祸首之一。
曹鸣竹开门见山:“今日自拙帮朝帮主跟六扇门杨捕头都到了老耿的家里,朝帮主发现,老耿之死并非意外,而是被人谋害。”
齐德昶愕然:“此事当真?”
曹鸣竹:“当时还有花鸟使在场,如何不真?”
这句话颇有说服力,毕竟花鸟使名声在外,就算不相信他们的工作能力,也相信他们不会庇佑江湖帮派的办事态度。
曹鸣竹又道:“既然是为人谋害,之前许多事情就得重论,今日请你们过来,也是为了查验当日旧事。”又提醒道,“为着帮派声誉,稍后谈论之事,只字不许外传。”
两人闻言,一齐俯首称是。
说到此处,曹鸣竹才将调查清单拿出来,让二人辨认。
张妙咏道:“有些地方瞧着不大对,纸上写了耿掌柜去活鱼巷的‘老赵渔家’用饭,还去了四次,可据属下所知,掌柜她觉得活鱼巷那边人太多,并不爱去那里。”
曹鸣竹表示不解:“张妹子此言当真?我虽不大跟老耿吃饭,却记得她很爱鱼类,活鱼巷那边酒菜好,她为何不过去?”
张妙咏解释:“掌柜爱吃活鱼巷中的菜,是直接唤人到她府上去做,而非自己亲自登门。”又道,“此事帮中不少人都晓得,曹掌柜不信,派人去在斋内多问一问,就知道属下所言无误。”
听了张妙咏的话后,曹鸣竹就先在老赵渔家的名字画了个圈,再一一核对记录上的剩余内容。
张妙咏:“其它都无甚特别之处。”又问,“齐兄弟如何看?”
齐德昶干脆:“一样。”
耿遂安平时偶尔也爱走走逛逛,单子上那些位于松风亭街的店铺,都是她此前就会去的。
第72章
如果说耿遂安活鱼巷一带的活动痕迹属于异常情况, 那在松风亭街的活动就属于正常情况。虽然正常不代表不会隐藏问题,不过相比而言,还是不正常的地方更加值得调查。
曹鸣竹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明白了耿遂安那段时间的情况, 随后向着屏风方向扬声道:“请问朝帮主还有什么想知道的的?”
在她说话时, 已经有机灵的仆役过来将屏风移开, 露出坐在后面的人。
此刻张妙咏已经明白白上司的死跟自拙帮干系不大,心中对隔壁城的江湖人没了偏见, 又见到传说中的朝帮主竟是如此温文尔雅的一位少年人, 当下忙跟齐德昶一道站起向前施礼。
朝轻岫拱了拱手算作回礼, 然后笑道:“我其实也没甚想问的,只是不晓得那个老赵渔家是什么样的店,如何能吸引耿掌柜再三前往。”
齐德昶想了想, 回答:“老赵渔家的手艺挺不错, 不过活鱼巷内做河鲜的鱼向来不少,手艺好的也不止那一家, 与别的馆子没甚差别。”
见朝轻岫还有些好奇, 齐德昶就补充了一些细节。
活鱼巷的生意有很大一部分都来自松风亭街的外卖订单,巷内店家跟生活在附近的渔民关系不错,本地人可以把钓上来的鱼交到店内让人帮着烹饪, 自己只要额外交个手工钱就行, 像耿遂安那种有钱富户, 根本不必亲自过去感受活鱼巷内的混乱状态。
“只是不知道那个老赵渔家每天会开到何时才打烊,现在可方便过去看看?”
齐德昶愣愣:“朝帮主……现在就要过去么?”
他心中顿时升起一股钦佩之情——对方分明不是不二斋的帮众,在面对他们斋内问题时, 却表现得如此富有行动力。
朝轻岫态度倒很自然:“若是今日就能解决,又何必非得拖上一日。”
曹鸣竹赞叹:“朝帮主果然是个讲义气的好朋友!”然后道, “既然如此,诸位就请随我过来。”
她走到屋外,令人备马,准备即刻外出。
城市当中,无故不能纵驰而行,不过不二斋与各地官府之间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早就申请过急行许可,加上如今天色已晚,外面的行人没有白天时那么多,众人快马加鞭,没过太久就赶到了活鱼巷附近。
曹鸣竹在奉乡城工作多年,熟悉道路,一马当先在前面引路,带领众人前往老赵渔家。
虽说现在天色实在不早了,不过活鱼巷的江湖人不少,消息传得也快,曹鸣竹等人过来时,老赵渔家的老板赵大河已经提前站在门口,一见曹鸣竹的面便主动迎了出来。
曹鸣竹松开缰绳,让店内的跑堂把马牵去店侧的马厩那边。
朝轻岫目测了下马厩的大小,觉得这里可能放不下所有人的坐骑。
曹鸣竹跟店老板打了个招呼:“赵老板,你好。”然后才道,“天色已晚,本来不该打搅,只是今日有些急事,想要询问赵老板。”
能在活鱼巷混下去的人,身手未必好,头脑未必聪明,不过大多都挺有眼力见,赵大河听了曹鸣竹的话后,立刻道:“请,请,正好二楼有雅间。”
对方热情客气,朝轻岫等人也就没有拒绝她的好意,跟则走上了二楼。
上到二楼后,朝轻岫驻足凝视着眼前的一幕,有些理解耿遂安的下属为什么觉得自家上司跑来这边是一件不大正常的事情。
作为一家开在活鱼巷的店铺,老赵渔家对雅间有着自己的标准。
即使号称是店内最好的房间,屋子中的桌椅也都是油腻腻的,空气中还散发着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鱼腥气。
朝轻岫干脆动手将雅间中的窗户尽数推开,好让夜晚的新鲜空气能够涌入。
从窗口能够眺见外面的景色,老赵渔家离河岸很近,后院不远处就是一个小码头,许多渔舟就停在那里。
即使朝轻岫待在店内,依旧能听到远处的水声。
夜色如幕,笼罩了河面的波涛,晚间的灯火映在水面上,闪烁着一片细碎的光辉。
曹鸣竹在桌上放下一枚银锭,示意对方收下,随后才道:“七日之前,我们不二斋的耿掌柜曾到过此地,是也不是?”
赵大河回答:“是有这么个事。”又道,“小店难得招待贵客,所以记得甚是清楚。”
考虑到耿遂安在奉乡城是相当有名有钱的人物,赵大河的说法倒也很合理。
曹鸣竹看向朝轻岫,示意对方开口询问。
朝轻岫:“我想知道那天耿掌柜从进门开始,到从此地离开,都有什么样的表现。”又道,“老板不必勉强,还记得多少,就与咱们说多少罢。”
赵大河唉了一声,随后道:“我依稀记得那天、那天耿掌柜似乎是心里有事的模样,她骑马过来,一进门就摘了块鱼牌扔给我,然后径自去了雅间坐下,也不用咱们伺候,吃完鱼坐了会就走了。第二、第三天又来,天天都是如此,第四天就没见到人,也不晓得是什么情况。”
朝轻岫:“赵老板有没有问过耿掌柜为何过来?”
赵大河笑:“咱们是什么身份,耿掌柜怎会跟咱们闲谈!”
朝轻岫:“赵老板既然瞧耿掌柜心里有事,没有安慰一二么?”
赵大河:“确实安慰了,还说了白河帮里的一些事来劝呢。许多人都晓得,咱们焦五爷当初被杜帮主一掌击退,吐了许多血,照旧没事人一般为帮派办事,还能有甚事比这还大么。”然后又遗憾摇头,“不过我口才不行,那天耿掌柜明显没将话听在耳朵里。”
朝轻岫:“原来你是焦五爷的下属。”
赵大河嘿嘿笑:“不瞒姑娘,我以前正经跟在五爷身边跑腿过两年,甚得看重。虽然现在待在外面开店,年节也得去拜望他老人家。”
朝轻岫点点头,不再纠结赵大河的职场关系:“那耿掌柜当时有什么表现?”
赵大河叹气:“表现么……大约是嫌我聒噪。”
朝轻岫跟着又确认了一下老赵渔家的人员情况:“请问赵老板,那三天里,店中人手是怎么安排的,有没有谁迟到请假?”
赵大河:“小本生意,犯不上从外面雇伙计,在店里跑腿的都是自家人,莫说那三天,一年到头大部分时间,干活的也都是那么些人,并无变化。姑娘要是想问他们,我就把人叫来。”
朝轻岫:“暂时不必。”又问,“那三天里,上二楼的客人多不多?”
她问的时候,其实没报太大的希望,毕竟食肆中每日人来人往,除非是耿遂安这样身份特别的客人,否则不被记住才是常态。
结果赵大河给出了预料之外的答案。
赵大河嘿嘿笑:“客官也晓得,小店的雅座其实,咳,不大雅,平常来的客人嫌麻烦,大多懒怠爬楼,所以那三天里除了耿掌柜外,压根就没客人上去过。”
朝轻岫凝视面前的店老板,觉得此人对家中店铺的评价甚是中肯。
“再多问一句,当日的窗户是开是关?”
赵大河想了一会,回答:“房间的窗户在白日里一直是开着的,毕竟店里味道大,所以得多通一通风——我记得耿掌柜那天还亲自把窗户推得更开了一些。”
徐非曲看赵大河一眼,脸上写满了“你还知道店里味道大”的吐槽。
她不由开始思考,赵大河此人的手艺得好到什么程度,才能弥补店铺环境上的劣势……
朝轻岫先微微颔首,旋即陷入沉思之中。
曹鸣竹看看朝轻岫,发现她没再开口,就对赵大河道:“赵老板先去忙罢,不耽误你做生意。”
赵大河连声道:“不忙,不忙,有事您再叫。”动作轻巧地将桌上的银锭掖进袖子里,哈着腰一路退到了门外去。
朝轻岫站在窗边,长睫垂下,遮住了目中的神色。
徐非曲一直注意着帮主的状态。
直觉告诉她,帮主大致已经有了想法,或者说,至少是有了假设。
曹鸣竹试探:“朝帮主?”
朝轻岫闻言侧过头,看向面前的不二斋掌柜,她没有直接阐述自己的想法,反而道:“诸位觉得,耿掌柜为什么要一连三日待在这家食肆之中?”
徐非曲想了想,回答:“当时耿掌柜已经晓得曹掌柜动了疑心,帮内不日就要派人过来查案,她得赶紧想法子脱身……”又道,“帮主的意思是,耿掌柜过来,是为了找人求助?”
朝轻岫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那曹掌柜以为如何?”
曹鸣竹:“我的想法与徐姑娘一致。”
朝轻岫:“耿掌柜察觉到危险,自然急着脱身,她家大业大,就算离开,总得找些跑腿接应的人,倘若这些人都是不二斋内的成员,耿掌柜不用如此避人耳目,所以她要联系的,多半是帮外之人。”
曹鸣竹:“原来如此。可老耿为什么非要跑到活鱼巷来,难道是因为她要联络的人就在活鱼巷中?”
朝轻岫:“或许如此,不过如方才张齐两人所言,耿掌柜平时不会到活鱼巷来,那么她这样做,说不准就会引起旁人疑心……”接着道,“假设耿掌柜来此的确跟与旁人联络之事有关,那么她之所以选择如此行事,大约是因为手上没有更隐秘的联络方法,所以不得不如此。”
曹鸣竹皱眉:“难道是老赵店里的人……”
朝轻岫:“要是店里的人,何必连来三日?毕竟这些天,老赵渔家内的工作人员一直没什么变化。”
曹鸣竹“啊”了一声,语气中透着浓浓的佩服:“原来朝帮主刚刚询问老赵的意思是这个。”
徐非曲也理解了,既然人员安排一直没有变化,那耿掌柜想联络谁,第一天就能联络上,实在不用连着跑过来三日,平白惹人疑虑。
朝轻岫颔首,看着曹鸣竹,继续阐述:“假设老赵渔家真的是跟同伙传递消息的地方,负责传消息的人又不是店家的伙计,那就只能是客人。耿掌柜一共来了三天,由此可知与她接头的人,并非天天都会过来。”
曹鸣竹:“难怪。”
朝轻岫:“那曹掌柜觉得,耿掌柜当日是在二楼与接头人联络上的么?”
曹鸣竹:“感觉不大像,毕竟上二楼只有一条楼梯,无论是谁要过去雅座,都有些明显。”
朝轻岫:“在下也是如此想。此外还有一点,食肆二楼的窗户一直保持着开启状态,要是有人来此与耿掌柜见面,期间难免被人从外面瞧见在雅间里的情形。纵然旁人未必能记得清楚,她也不必在紧要关头冒险。”
工作人员的可能性被排除,客人上到二楼跟耿遂安接触的可能性也被排除,徐非曲在心中计算,感觉给耿遂安留下的接头途径已经不多了……
曹鸣竹:“如果老耿一直从没跟人接触,又是怎么与人接头的?”
朝轻岫:“我觉得,她可以依靠物品——比如说用餐具或者食物传递消息,再或者付账的银子也可以,不过这些方法,全都更加适合用来与店铺内的人传递消息。”
可惜老赵渔家属于家庭型食肆,店里压根没雇外人帮着干活。
说话时,朝轻岫走到了窗边。
朝轻岫看向窗外,微笑:“在下记得,曹掌柜那些记录中曾提到过,当日耿掌柜是骑马来的。”
曹鸣竹闻言,当即一抚掌,连声道:“不错、不错,老耿正是骑马来的!”
老赵渔家设有马厩,从窗口处正好可以望见。
朝轻岫笑:“所以在下就猜测,假若耿掌柜之前是将消息放在坐骑上又如何呢。如此一来,就算有谁怀疑她,一直派人跟在后面,那也不至于连坐骑一块监视。想要与耿掌柜接触的人,只要悄悄走到马厩之中,便可在不惊动旁人的情况下,完成信息的交换。”
第73章
徐非曲恍然。
将消息放在坐骑上, 确实可以避免与接头人碰面。
而且使用这个法子的话,那位传说中的同伙也不用日日过来,在三天内,只要能来一次拿消息, 两人就算是接头成功。
朝轻岫又道:“假设在下所言无误, 查找的范围就可以进一步缩减。毕竟此地距离河岸不远, 来往用饭的许多都是渔民。若是划船来的,不用非得去马厩那边走一趟……依照在下的猜测, 为了避免自己被人瞧出不对, 那个同伙来时多半也带着坐骑, 咱们调查时,可以从此着手。”
曹鸣竹听见朝轻岫的话,面露激动之色。
徐非曲也点头——就算老赵渔家每天的客流量都不低, 如果能将划船来的渔民排除掉, 调查起来自然容易许多。
曹鸣竹即刻道:“我这就去问问老赵。”
朝轻岫笑:“猜测而已,未必是真, 曹掌柜莫要报太大希望。”
曹鸣竹欠一欠身:“无论是否能将那位同伙找出, 曹某都足感朝帮主盛情。”
她的声音显得十分真诚,甚至隐约有些像白日里见过的杨见善。
说完后,曹鸣竹转身而去, 准备按照朝轻岫描绘的人物形象, 到一楼去询问赵大河。
等人走了之后, 徐非曲忽然笑道:“帮主总说自己是猜测,却总是每猜必中,那不知对今日之事, 又有几成把握?”
朝轻岫实言相告:“真要论把握,其实没有太多……”说到此处, 她微微一顿,唇角翘起,“不过我觉得此番能把耿掌柜的同伙抓住,非曲要赌一下吗?”
徐非曲回想了一下朝轻岫在绿波庄内赚外快时的英姿,果断摇头:“不用。”随后又一身正气地补充了一句,“山长一向不许她的学生胡乱打赌。”
朝轻岫遗憾地叹了口气。
她想,虽然徐非曲已经从重明书院肄业,依旧对自己的品行存在着较高要求,为帮众树立了良好的行为模范。
曹鸣竹的声音从一楼遥遥传来,即使隔着一层,朝徐两人也能感受到对方的声音逐渐变得激动。
朝轻岫听力甚好,不多时便向徐非曲微微点了下头,两人一起下去。
曹鸣竹声音里透着惊喜:“朝帮主,事情已经有眉目了。”
朝轻岫:“曹掌柜知道那人是谁了么?”
曹鸣竹点头:“我方才已经打听到,活鱼巷内有一个卖货的,平日会骑着骡子在巷内溜达,前些日子常在老赵渔家中逗留过几次。因为本地人大多都是从水道走,像他一样的人不怎么常见,所以赵老板有些印象。”
朝轻岫:“那咱们就先去瞧瞧此人。”对曹鸣竹道,“不知那位卖货之人住在何处?”
曹鸣竹:“也就在活鱼巷附近。”
朝轻岫略略沉吟,随即道:“此地人多口杂,咱们既然已经问出对方的身份,难保不会有风声泄露,还请曹掌柜速速从不二斋内调些人手过来,今夜就去将人围住,倘若不是,不过白费一趟腿,倘若当真是此人,提前布置得周全些,也免得到时出了什么意外。”
曹鸣竹拱手:“下……在下这就去安排。”
徐非曲平静地旁观着眼前的一幕。
她有理由怀疑曹鸣竹差一点就自称了“下属”。
徐非曲心中清楚,奉乡城非但不是自拙帮的地盘,严格来说甚至算是敌对势力的老巢,奈何朝轻岫此人极具领导气质,如今安排起不二斋的帮众来,就跟安排自家下属一样顺手,当然,这也得感谢曹鸣竹态度上的充分配合……
不二斋以做生意为主,资金雄厚,向来不介意在安保方面花钱,平常很乐意重金礼聘高手来帮内坐镇,如今在奉乡城内值守的护卫更是不少。曹鸣竹一令既下,斋内护卫迅速出动,将活鱼巷边缘处一个小小的草屋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
横竖不是自拙帮内务,朝轻岫给完抓捕意见后,也就带着徐非曲在远处悠然旁观。
当初与耿遂安接头的那人,表面身份是一个身手平平且没有背景的卖货郎,实际上的武功相当不错,发现自己被人围住后,第一时间冲向包围圈的薄弱处,侍卫们猝不及防,竟差点被此人冲破了防守。
火把的照耀下,一道灰色的人影在人群中连连闪动,他左掌右棍,在包围圈中不断冲突,朝轻岫借着火光往双方交手处看,发现那人有一张满是络腮胡子的脸。
侍卫悄悄欺近此人后背,举刀就砍,可那人竟像是连身后都长了眼睛似的,棍身轻转,向后一扫,立即将长刀格开。
一位没有加入战圈的护卫凑过去对曹鸣竹道:“掌柜,咱们今日是来拿人,并非武功比拼,不必多加顾忌。”
护卫的言下之意,自然是大家可以并肩子齐上,不用讲究江湖规矩,就算曹鸣竹亲自过去拿人,也不算欺负对方。
曹鸣竹:“正是如此。”
交战之际,灰衣人的棍招中忽然露出一个破绽,一位侍卫当即持刀急砍,奈何真力不足,刀刃只割开了灰衣人腰侧衣衫,在他身上留下了浅浅一道伤口。然而就在此刻,灰衣人左臂骤然向前探去,一抓一拿,竟然将那侍卫连刀带人硬生生扯了过来,如盾牌般挡在自己身前。
诱敌成功的灰衣人面上露出一个狞笑:“虽不知诸位为何突然与我为难,不过你们再上前一步,我就要他性命!”
不远处曹鸣竹的面色已然黑沉下来。
她也是极有决断的人,心中立时已经有了主意,却见那人身份极快,仗着抓有人质,竟然要从包围圈中突出。
护卫们顾忌同伴性命,有些缩手缩脚,顷刻间,不少人便被灰衣人用长棍击伤。
灰衣人越走越快,眼见已经要从包围圈中脱身而出,脚步却骤然一停。
在他前方,一位穿着白袍,神情温和的少年人正手持折扇,姿态闲雅地立在那里。
灰衣人向前大喝一声:“若再不让开,我立刻取他性命!”
他声音带着浓浓杀气,显然是个说得出便能做得到的人物
朝轻岫微笑:“我又不是不二斋的人,为何要让?纵然你当真杀了这位兄台,曹掌柜恩怨分明,事后也不会怪到我头上。”
灰衣人闻言微怔,就在这刹那间,朝轻岫已经随手抛开折扇,一掌向前凌空劈出。
她的动作看似轻飘飘浑不着力,却带起一阵劲风。
朝轻岫人随掌动,刹那间已经欺至面前丈许,掌力锋锐如刀,灰衣人骇然之下,发现朝轻岫果然不以护卫的性命为意,只得松开手上之人,匆忙举掌相抗。
眼见那名护卫已经要被击中,却不料朝轻岫掌力如弧,只轻轻一带,全部劲力就从对方身前曲折绕开。
灰衣人神色惊愕。
他行走江湖多年,也见识过不少武功,却丝毫看不明白朝轻岫这套既迅且沉,刚猛中又带着绵绵柔劲的掌法是什么来路。
灰衣人自然不清楚,《玉璇太阴经》原稿只有一份,在武林中失传已近百年,连当日将瓶子赠予徐家的那位老婆婆也不晓得手中之物的真面目,是以谁也不曾想到,这门传说中的武功如今居然会在朝轻岫身上重现。
《玉璇太阴掌》中的“玉璇”二字暗藏雪花之意,这套掌法招式繁复,越往后修炼,就越有违背武学常理之处,双方拆了十数招,灰衣人只觉朝轻岫掌力阴寒,掌法古怪莫测,已然快要接之不住。
夜色如墨,火光下,朝轻岫一身白袍颜色分明,众人只见她身法轻灵,掌势飘忽,每每旧招未尽,新招已至,整个人仿佛化作了一张白色的渔网,将灰衣人死死困在原地。
忽然间,灰衣人张开胡子下的方形大口,嘴唇一动,似乎向外面吐出了什么、
只见空中微芒闪烁,朝轻岫的头向侧面偏了一偏,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一名护卫闷哼一声,当即软倒,显然是中了暗器。
对手一旦顾忌灰衣人暗器,就得分出精神防守,他也好趁此机会脱身,曹鸣竹刚想过去助拳,却见朝轻岫身形转动,右臂潇洒至极地挥出一个半圆,劲力顺之荡开,正好拦在灰衣人的去路上。她内劲充沛,只一招就将人重新逼退,同时左手握拳,向前骤然击去。
拳面未曾触及灰衣人身体,拳上劲风已经逼得他内息一阵滞涩,恰在此时,朝轻岫又化拳为掌,气劲由刚转柔,五指向前如拨琴弦那样轻轻一拂。
功力需要慢慢修炼,招数却可以一蹴而就,灰衣人不料朝轻岫招式如此奇巧,等他反应过来时,穴道已被准确拂中。
朝轻岫一见灰衣人动作变得滞涩,立刻拿住此人后心要害,同时顺手在人下巴上一捏一拉,将下颚卸去,好让灰衣人没法服毒自尽。
仅仅顷刻之间,原本就要突破重围的灰衣人已被顺利捉住。
周围的护卫们安安静静,一脸反应不及的模样,半是愕然,半是出神,似乎仍旧沉浸在方才的战斗场景之中。
徐非曲算是最不惊讶的一位,毕竟早在总舵时,她就听师父说过,帮主习武时肯下苦工,日日不肯停歇,加上思绪清楚,越是复杂的招式,越能学得得心应手,如今不过是一位无名贼子,自然能够将之顺利擒获。
她双手托起折扇,向前一步,道:“帮主。”
朝轻岫拿回扇子,收归袖子里,然后向曹鸣竹微微一笑:“曹掌柜,人已经拿下,你是现在就要问么?”
来帮忙的隔壁帮帮主都主动加班,曹鸣竹更没理由推诿,果断道:“迟则生变,现在问就是。”
朝轻岫:“此人逃得急,没时间善后,住处或许还有线索。”又笑道,“不过此处有曹掌柜主持大局,其实不必在下多言。”
曹鸣竹躬身:“不敢,朝帮主尽管吩咐,在下无不从命。”
说完,曹鸣竹挥了挥手,几位不二斋护卫举着火把走进草房,用堪比拆迁的姿态,将屋子里里外外翻过一遍。
在此期间,那灰衣人始终闭着眼,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直到有人过来查他身上的时候,才骤然睁开双目,满是络腮胡子的脸上露出凶恶的神色。
朝轻岫站在斜前方,冲对方微微一笑。
两人一个表情狰狞可怖,一个态度温文和气,两相对比,却是和气的那个更加叫人不敢违逆。
灰衣人实在想不明白,他隐藏多年,一直平安无事,为何会突然间就被发现了身份。
朝轻岫不知道对方的想法,否则大抵会叹上一口气——自从觉醒了名侦探系统后,哪怕没开触发器,她总是会遇见各种搞事情的坏人,这总不能是她自己的体质问题,必定是因为武侠世界民风过于彪悍……
第74章
经过一番搜捡, 不二斋的帮众在灰衣人身上找到了一张写着“壬二七”的纸条,以及一张盖了不二斋印章的通行证。
纸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从笔锋看,似乎还是左手所书。
曹鸣竹一看, 随即道:“‘壬二七’是斋内货船的名号。”
朝轻岫借着火光瞧了一眼, 微微扬眉:“这张纸……”
徐非曲淡定开口:“是雪绵纸, 其中加了蚕丝,边沿印有暗纹, 与寻常纸张颇为不同, 本地只有不二斋有卖。”
朝轻岫看了徐非曲一眼, 从对方略带感慨的神色中明白了一件事。
质地只是一方面,雪绵纸最主要的特点是昂贵。
像自己这样贫穷的普通帮派的成员显然消费不起,不过出身富户的徐大小姐则多半能够有所了解。
曹鸣竹看着被找到的雪绵纸, 面色晦暗异常:“雪绵纸……”
朝轻岫:“曹掌柜?”
曹鸣竹深吸一口气, 目中忽然闪过凶光,她伸手按住灰衣人的颈侧, 声音刹那间冰冷如刀:
“你从谁手里拿到的东西?若肯老实交待, 我便给你一个痛快!”
灰衣人甚是硬气,当下理也不理,竟直接闭上了眼。
朝轻岫建议:“若是此人不肯立刻交待, 曹掌柜不妨先将人带到不二斋附近的分舵之中仔细问问, 还有那艘船……”
曹鸣竹:“在下现在就去调查。”动身前, 面上又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神色,道,“强将手下无弱兵, 这个……稍后可否请徐香主一起过来,帮着问一问话?”
话音方落, 旁边的不二斋侍卫们都忍不住瞧了上司一眼,怀疑对方是贪图自拙帮那边的智慧,又不好意思开口请朝轻岫帮忙,于是决定蹭一下人家下属的劳动力。
朝轻岫闻言,转身看着徐非曲,含笑:“非曲,你要过去搭把手么?”
徐非曲闭了闭眼:“……都是江湖朋友,自该略尽绵薄之力。”
*
不二斋虽说已经转型成功,其中到底保留了一些江湖人的做派,比如说分舵内会准备好专门的地方跟人手负责询问某些可疑份子。
朝轻岫也是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自拙帮内居然没有负责类似事务的部门。
当然要是颜开先知道此事的话,大约会帮着科普一下帮派详情——在上官大姊时代,类似的事情一向由田长天负责,等到了朝轻岫时代,作为帮主的她非但在不知不觉中承担了大部分帮内的判案工作,还包揽了不少外务……
一个半时辰后,曹鸣竹带来了两个消息。
第一,编号为壬二七的货船中的的确确藏了不少价值不菲的财货,应该就是耿遂安打算偷偷运走的那些。
第二,之前藏在草屋内的灰衣人,的确是耿遂安的接头目标,两人联络的方式与朝轻岫猜得完全一致。当日耿遂安先把坐骑带到老赵渔家的马厩中,灰衣人路过的时候,借着将自己坐骑送到马厩的机会,拿走耿遂安藏在坐骑上的纸条,然后放入写了自己回应的新纸条。
至于耿遂安当时能知道老赵渔家是接头地点的方法,则跟老赵渔家牌匾上留下的暗记有关。
朝轻岫仔细回想了下牌匾上有什么东西比较像暗记,不过没多久便痛快地选择了放弃——即使她现在记性已经不差,也实在无法回想起来到底是牌匾上的哪块污渍具备如此特别之处。
毕竟老赵渔家的招牌跟雅间一样,都有种不怎么注意卫生的自然之美。
如此想来,灰衣人真是选对了接头的地点——活鱼巷食肆特有的卫生条件是暗记最好的保护色。
徐非曲若有所思:“这大抵就就是藏木于林。”然后感慨道,“若非如此,平常倒是少有什么线索能瞒过帮主的耳目。”
朝轻岫有些感兴趣:“在下可否问一句,当时耿掌柜在纸条上写了什么?”
曹鸣竹回答:“写的是‘君子持镜’,那灰衣人留的是‘牛刀割鸡’,以及‘一日后,迎风楼’。除了会面的日期与地点外,似乎都是他们组织内的暗语。”
朝轻岫顿了一下,与徐非曲对视一眼,彼此都露出恍然之色,随后微微笑道:
“按照这个规矩,我猜此人若是不同意见面的话,留的应该是‘鸡刀割牛’。”
曹鸣竹好奇:“正是,不知朝帮主如何知晓?”
朝轻岫想了想,回答:“可能因为我平时也会说冷笑话,所以能理解一点那些人编暗号的思路。”随后解释,“‘君子持镜’的意思非常直接,若是一人已经拿着镜子在手,难免会照上一下,所以就是‘见面’的意思。杀牛刀可以用来对付其它小型动物,所以代表答允,反过来则不可。”
所以“牛刀割鸡”代表可以,“鸡刀割牛”就不可以。
朝轻岫说完后,稍微拢了拢衣襟。
夜风带来一阵寒意。
“……”
曹鸣竹的表情有些微妙。
她未必明白什么叫做冷笑话,不过的的确确已经感觉到了笑话的冷。
曹鸣竹清了清嗓子,假装没问过刚刚那个问题,继续谈论案情:“迎风楼位于松风亭街,灰衣人约着与老耿去那里见面——他脸上的胡子全是粘上去的,一旦撕下来,旁人就认不出他原先的身份,加上迎风楼客人多,时常有外地人过来,无人会注意一个陌生面孔。这灰衣人假装过去吃饭,坐在老耿身边,从她手上拿到货船编号与通行证,准备带着船中金银离开奉乡城,到时候老耿也会跟着一块脱身。”
朝轻岫:“那么他是谁的人?”
曹鸣竹恨恨:“此人身法有些仙鹤门的影子,而仙鹤门位于容州——大约是薛何奇或者左文鸦手下的暗哨。”随后道,“老耿之事能够水落石出,全是朝帮主的功劳,曹某已经写信回帮中,将事情前因后果全部禀告给许大掌柜。”
虽然不二斋在各个城市都有大掌柜,不过真正的大掌柜只有一位,就是许大掌柜许无殆。只是近十年来,许无殆已经不怎么亲自干涉斋内事务,大多把事情交托给晚辈或者下属去办,算是为帮派的发展扶持一下新人。
朝轻岫欠一欠身,声音里同样包含真诚:“不敢,若无曹掌柜,在下纵然遇见此事,亦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旁边的不二斋成员听见两人的对话,觉得隔壁城来的帮主甚是客气,当然细究下来,对方的话也没错,毕竟要是曹鸣竹当时没把人晾在外面,也未必会如此迅速地将案子破掉。
[系统:耿遂安溺亡事件已解决,用户获得侦探点数5点,获得名气值15点。]
侦探系统慢吞吞地给出本次评价,朝轻岫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发现这个案子倒是给自己带来了不小的名气加成。
她略有些忧郁——越来越多人知道自己破过案,那么下次遇见意外时,凶手一定会更下力气来忽悠自己……
朝轻岫:“现在想来,此人大约并没真的想要将耿掌柜带走,所以在确认了金银所在之后,才会叫同伙过来灭口。”
曹鸣竹微微叹了口气,一时也是无言。
众人忙了一整夜,等到事情基本尘埃落定时,外面的天已经蒙蒙亮。
朝轻岫:“既然城内的事情已经办妥,曹掌柜横竖无事,要不要跟咱们一块去涌流湾瞧瞧,也好趁机将此事收尾。”
曹鸣竹:“此事原本就是不二斋的事情,自该过去。”
朝轻岫:“待会还请曹掌柜帮忙派人去我借宿之处捎个口信。”
徐非曲淡淡道:“帮主对外面的案件倒是很有兴趣。”
她的言下之意非常明显——在帮派里的时候,怎么不见朝轻岫如此勤奋。
朝轻岫一本正经:“在下自然想要悠闲度日,只是这件案子牵扯太多,要是不能立刻解决,难免会引发更多的问题。”
作为一个穿越者,她当帮主的时间尚浅,但处理职场突发事件的经验非常丰富。
徐非曲:“……”
不知为什么,她莫名觉得,方才帮主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非常真实的沧桑。
此刻已经黎明时分,加班一整夜的朝轻岫跟徐非曲也就没有回赵主簿家,直接在不二斋的地盘上洗过脸又用了早饭,然后一道出发前往涌流湾,同时差人去给花鸟使还有赵园杉家里捎了信。
等朝轻岫收拾好,与徐非曲等人一道骑马行至城门处,远远就看见杨见善还有关藏文等人已经候在那里。
杨见善策马上前,拱手:“辛苦朝帮主了。”
他来时就已经听到消息——没想到朝轻岫明明不是六扇门中人,却愿意为案件牺牲良多,竟然一整夜都不曾休息。
习武之人一夜不歇并非难事,不过朝轻岫不过十六岁,还处于需要大量睡眠的年龄,至于徐非曲,她内力尚浅,熬夜的结果会鲜明地体现在黑眼圈上。
不二斋的曹鸣竹的功夫倒是足够,不过与全程只稍微动了动脑跟手的朝轻岫,以及只是跟着帮主来回走动的徐非曲相比,她算是真真正正干了一整夜的活,此刻神色间多少带了点义务加班的憔悴。
杨见善道:“虽然那船夫的下落还没有消息,不过只要张贴告示,用心调查,想来不日就能捉住真凶。”
朝轻岫原本正在马背上闭目养神,听到杨见善的话才睁开双目,诚恳回应道:“在下亦如此想。”
*
朝轻岫曾经有一个理论,觉得加班是一种具备着极强传染性的debuff。
这个理论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验证——昨晚一整夜未合眼的不止曹鸣竹等人,还有带着班底赶来涌流湾的郜方府县衙成员。
既然是不二斋内务,那么在正常情况下,郜方府只会先派个捕头来看看情况,如今却是严阵以待。
在还未抵达目的地的时候,朝轻岫就已然知道此次是郜方府县令跟县丞亲自带着衙内吏员一道过来,态度看起来来十分慎重。
当然她之所以对老家县衙的人事安排如此清楚,完全是因为在赶路途中,先后接到了自拙帮、韩思合以及袁中阳的快马传信。
首先赶来的是秦以善。
秦以善身为颜开先的老下属,骑术精湛,又熟悉路上情况,所以最先与自家帮主汇合。
看到车队时,她先是扬声通报,等到获得了朝轻岫允可的传唤后,才一提气闪入马车当中,与帮主见过礼后,又将郜方府那边的消息细细告知:“韩县令接到奉乡城的公文后立刻动身,还带了袁县丞一起,按脚程算,应该会早帮主一步抵达涌流湾。大堂主知道此事后,令属下过来为帮主送个口信。”
朝轻岫颔首:“我知道了,替我多谢大堂主……”
她话刚说到一半,便听见外面又有马声遥遥传来。
“请问自拙帮的朝帮主是不是在这里,小人有事求见。”
朝轻岫听到外面的声音,揭开车帘,对来人笑道:“我在,请问是县衙中的朋友么?还请过来说话,”
来人是一位朝轻岫曾经见过的衙役,闻言跟着蹿进了马车当中,开门见山道:“县令听到消息,说是涌流湾那边出了事情,似乎跟贵帮还有奉乡城都有些牵扯。县令知道事情不小,此刻已经过去了,还有袁县丞,也跟着一道。”压低声音,“县令与朝帮主相交甚厚,特地让小人转告帮主,这次的案子既然有她在,那只要朝帮主愿意,大可放心参与调查,不必担心被琐事绊住手脚。”
朝轻岫笑:“承蒙县令美意,在下铭记于心。”
她还未与对方客套完,外面又是一阵马声。
原本靠在车厢内闭目养神的徐非曲:“……”
她修炼内力有些时日,原本已经能够屏蔽掉外界的无关信息,此刻也不由觉得头疼。
——来见自家帮主的人,未免也太多了一些……
新来的人还是衙役,因为朝轻岫对此人到底没那么熟,于是在心里把新来的人称为了衙役乙。
衙役乙挤进了片刻前还挺宽敞的车厢内,先说了一遍郜方府接到消息的事情,然后道:“县丞也去了,并托小人捎个信过来。”随即斩钉截铁道,“县丞深知朝帮主为人,定会大开方便之门,不叫朝帮主吃亏。”
朝轻岫诚恳:“在下相信。”
内力不错所以听力也不错的杨见善:“……”
他也相信。
而且从早上的情况看,不二斋那边应该有着相同的想法。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官府对本地江湖势力态度友善,不过杨见善这一回倒是不觉得韩思合等人是因为想跟本地江湖势力勾结,才抓住所有机会积极示好。
凭朝轻岫的本事,被县衙请去帮着破案很正常,要不是担心对方更喜爱自由自在的江湖生活,杨见善自己都想要把人拉进六扇门发光发热。
第75章
负责驾马的是不二斋内的好手, 马车也经过了斋内的特别调整,行驶的稳定性高于市面上的同类交通工具,快马加鞭之下,众人不到午时就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
从规模看, 涌流湾已经算是个小小的集镇了。
赶了半天路, 总得先休整一二, 临分别前,杨见善问了一句:“六扇门在此有衙邸, 朝帮主要不要过来下榻?”
既然耿遂安的案子与自拙帮没太大关联, 朝轻岫此次过来就纯是义务帮忙, 他再不懂事,也晓得该给人安排食宿。
朝轻岫:“承蒙厚意,不过鄙帮也有一处别庄在此, 就不叨扰杨捕头了。”
杨见善想了想普通衙邸的居住环境, 觉得未必比得上人家帮会的别庄,也便没再坚持邀请, 只道:“既然如此, 咱们稍后再见。”
在正常情况下,杨见善的判断没有问题,只是他忽略了一点——作为一家刚重建一年左右的江湖组织, 自拙帮素不以财力著称。
朝轻岫口中所谓的别庄, 其实是萧向鱼在设置的一个临时落脚处, 平常用来存放一些渔具,当中也有房舍可供帮中弟子临时歇一歇脚。要说缺点的话,就是在建筑之初, 就没有把帮主会来此地过夜这个可能性纳入到考虑范围之内……
朝轻岫凝视着别庄略显破损的木门,顿时感觉到了萧向鱼在节约预算上的用心。
作为一个连草棚都住过的前流民, 朝轻岫其实不介意在别庄内凑合两天,而且这里环境其实算得上整洁,只是房中鱼腥味太重,令人微觉不适。
徐非曲住进来后,面无表情地点了数粒沉香,一颗放在自己卧房内,一颗送到了帮主那里,剩下的准备给关藏文、秦以善等人分分。
“其实不必如此麻烦。”
朝轻岫含笑谢过徐非曲后,却表示自己可以不用熏屋子。
徐非曲提醒了一句:“腥味太重,睡着不妨,只是容易招蚊子。”
朝轻岫:“确实如此,不过在下以为,稍后不二斋应该会请我们换个地方居住。”
她拒绝住到衙邸,是因为六扇门那边的衙邸是跟韩思合等人共用的,面积有限,环境也普通。
至于不二斋,在大夏是出了名的家大业大条件好。
徐非曲:“……”
她相信不二斋的好客,也相信帮主对事情发展的判断。
果然,朝轻岫抵达别庄后后没一会,曹鸣竹就亲自登门,发出热情邀约。
曹鸣竹客客气气道:“此次斋中事务还有赖朝帮主帮忙,住过去也方便一些,大家都在施州讨生活,朝帮主何妨赏个脸面。”
朝轻岫笑:“我本就想去叨扰,曹掌柜亲自过来,自然更是却之不恭。”
曹鸣竹亦笑:“朝帮主或许曾听过,不二斋以船为店,在涌流湾开了一家食肆。涌流湾分属郜方府,乃是自拙帮的地盘,朝帮主今日亲自驾临,自然来品鉴一下我们厨子的手艺。”
朝轻岫用折扇轻轻敲了下掌心,随后温声应下:“好啊。”又道,“想来曹掌柜今日请的应当不止咱们几位?”
曹鸣竹:“除了自拙帮跟六扇门的朋友外,还有郜方府的韩县令、袁县丞。诸位都是为了鄙帮之事奔波,在下没什么可谢的,只好请大家用一餐便饭,聊表心意。”
不二斋开的店位于水泊边,名字叫做满载重山,如曹鸣竹说的那样,由一艘大船改建而成,虽然位于集镇中,却不愁客源,实行的居然是预约制,若非熟客,需要提前一天来此订好座位。
店内掌柜见到曹鸣竹,知道是自家大掌柜过来,引着朝轻岫等人入内,不过因为预计的客人数量多,众人只好分开来坐,如关藏文等人,就被安排去了另一张桌子。
满载重山的环境甚是雅致,因为食肆是设在船上的,建造时就特意取渔家趣意,将不同席位用竹子编的船帘隔开,以此为来客创造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
朝轻岫等人的位置是在“甲四二”舱。
不过“甲四二”说是船舱,其实不过是特地建成船舱风格的包厢。
满载重山的每个舱厢门口都挂着一个小小的书册,上面记录着开席的时刻,定席之人的身份,还有负责在此间伺候的女使或男使的名字。
除此之外,满载重山还有一点与其它食肆不同,客人定宴席时需要付全款,一旦时间到了,无论客人来还是不来,店家都会照常上菜,能不能真的吃到,完全取决于顾客是否足够守时。
虽然规矩与旁的地方不大一样,好在满载重山的地厨子手艺极佳,所以非但在周围名声不错,甚至有客人特地从远处赶来,就为了尝尝他们的手艺。
不二斋给所有客人都递了请帖,可能是因为不用处理公事的缘故,自拙帮的人一被喊便动身,是所有客人里最先抵达的一拨。
曹鸣竹:“诸位且在此处坐一坐,我去接其他人。”
众人皆道:“曹掌柜自便。”
满载重山备的清茶跟点心都不错,只是朝轻岫无意坐在包厢内空等,于是起身去甲板上吹一吹风。
谁料她刚离开舱厢没多久,就被一个穿着文士长衫的方脸人拦住了去路。
朝轻岫:“尊驾有什么事么?”
满载重山的环境甚是清幽,往来客人并不多,方脸人见朝轻岫回应,似是不想惊动旁人般压低了声音:“在下颇通相术,今日见到阁下面上带赤,印堂发黑,似有不日将有血光之灾。”
朝轻岫目光微微一凝,旋即弯起唇角:“哦?”
自穿越以来,朝轻岫一路遇上不少大小意外,甚至还遭遇过不止一次暗杀,此刻听到这么一段话,左手已经习惯性地扣住了三枚长针,只是面上并不露出丝毫杀意,反而愈发温雅和善起来,仿佛一个听到甲方改了无数版方案后决定选择第一版的打工人。
方脸人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不过姑娘也无须担心,世上之事,多有福祸相依者,所谓九死一生,意思是纵然身处绝境,也未必没有一线生机……”
其实方脸人之所以将朝轻岫拦住,是看她年纪小,而且形容温文,一副没怎么经历过外界风雨的模样。
结果不知为何,面前的少年人在听到自己这番滔滔不绝后,面上笑意变得愈发客气温和,却隐隐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朝轻岫不紧不慢道:“那不知在下所谓的生机又在何处?”
方脸人咳了一声,道:“实不相瞒,在下乃是红叶寺俗家弟子,常在各类道观、寺庙中行走,与许多大师真人都有交情。大师们希望能渡世人苦海,就做了一批开光的玉牌,让我带在身上,专门送给那些身陷劫之人,好叫姑娘知道,大师们做这些玉牌,只是为了积攒功德,所以收个百来钱的成本价便好,等阁下逢凶化吉后,再来布施也为时不晚。”
朝轻岫耐着性子等人说完,清幽的目光在方脸人身上一扫。
她估测了一下,觉得对方呼吸声重,脚步虚浮,实在不像习武之人。
方脸人不晓得旁人的生机还未发生变化,自己的生机已然开始若隐若现起来,只觉得与朝轻岫目光相触时,心中忽然甚是不安。
朝轻岫笑了一下:“没想到今日竟会遇见一位佛道兼修的高人,实在幸甚。不过玉牌便不必了,我自有消劫之法,不劳尊驾费心。”
方脸人刚听到“不必了”三字,以为自己撞上了一个警惕性高的年轻人,正准备继续劝说时,却听到后面那段“自有消劫之法”的话,顿时有些怀疑站在面前的莫非是一位同行,试探道:“不知姑娘有什么消劫的好法子?”
朝轻岫目光微凉,眉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声音倒还是一贯的温和:“江湖上有句俗话,叫做以杀止杀,该我的劫数,只消应到旁人身上,那样一来,在下岂不就能全身而退?”
“……”
方脸人原本想笑,却莫名觉得心中泛起阵阵寒意。
就在此时,满载重山的女使恰好路过此地,驻足观察,一脸的怀疑之色。方脸人担心被人当面戳穿自己的生财之路,面色顿时愈发难看起来,简单推诿两句,低着头就往外疾走,显然是不想被女使察觉。
既然方脸人脚底抹油得快,满载重山秉持着和气生财的理念,也就没出来叱骂赶人。一位管事走近前问了朝轻岫两句,确认她没被骗取钱财,方才放心,道:“不知客官是哪一桌的?今日正好有新品,鄙店送一道过去给客官尝鲜?”
免单跟加菜都是饭店安抚食客的常见手段。朝轻岫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由此可见,游戏里用过投喂的方式来增加NPC好感度的设计,是有着坚固的现实基础的……
此次宴请是曹鸣竹做东,送不送菜实无意义,朝轻岫摆了摆手,道:“不必。”
既然眼下无人拦路,她也没有在船中多留,缓步走到甲板上,眺望四周景色。
距船不远处还有一座庄子——满载重山是不二斋开的食肆,附近的庄子同样是不二斋所开,名字叫怀莼庄,是一家旅店。
两家店有同一个东家,经营时也互相扶持,甚至两边连菜单跟雇工都是通用的。
河面风大,吹得船身微微摇晃,满载重山走的是雅俗共赏风,船上摆了不少钓具,客人可以用此取乐,周边甚至还有路人不为吃饭,而是专门过来此地垂钓。
朝轻岫目光一扫,看到满载重山上有数位女使正朝河中一桶一桶地洒鱼食,随即明白了其中缘由。
她要是钓鱼佬,她也喜欢这里。
第76章
朝轻岫也取了一支钓竿, 站在船边看了一会,接着随手一掷,只见日光下,一道寒芒闪过, 钓线末端的鱼钩恰恰扔在了一只路过的河鱼的口中。
她提起钓竿, 将收获放在早有准备的满载重山女使拿来的水桶之中。
在旁钓鱼的客人不由投来注视的目光——几乎是在放下鱼线的一瞬间就钓上了鱼, 这人的存在简直就是对周边垂钓爱好者的挑衅。
客人打量两眼,最后还是决定不去请教朝轻岫成功的诀窍, 她已经看出, 那枚鱼钩恰好穿透了河鱼的嘴部, 而且穿透得很深,考虑到鱼钩不算重,尾部还系着鱼线, 入水后又会受到河流阻力, 这位白袍少年人能够一掷而成,除非她当真特别有经验, 那就只能是因为此人眼光力量准头都为上上之选。
当然更加堪称艺高人胆大或者说令人不忍直视的是, 朝轻岫在扔鱼钩之前,似乎忘了在上面放置饵料……
朝轻岫含蓄一笑,一副深藏功与名的神色——总舵那边靠河的地方有个拾芳坞, 她巡查总舵时, 偶尔会到那边去, 用河鱼的灵巧度来检验自己《飞针术》的修炼情况。
大约消磨了两刻钟的功夫,一名女使过来,向着正在赏景的朝轻岫道:“朝姑娘, 曹掌柜请您过去。”
朝轻岫向女使点了下头,放回钓竿, 对边上的仆役道:“将鱼放生罢。”
一部分钓鱼爱好者目光里带着疑惑——就这么直接放生,居然不用先炫耀两回合?
另一部分钓鱼爱好者则直接闭上了眼睛,感觉朝轻岫此刻云淡风轻的模样就是一种最好的炫耀……
返回船舱,此刻正值饭点,舱里的人比方才多上不少。
她过去的时候,韩思合等人已经到了,正跟徐非曲跟韩思合闲谈些朝堂中事,比如某某侍中因为太过持家有道,从不肯倒茶待客,一问就是茶叶刚好用完,于是被同僚取了别称叫做“×刚好”,又有一位主事因为嗜好蜂蜜,专门雇人养蜂,久而久之有了个诨号“玉腰主人”——玉腰是蜜蜂的指代。
双方交流气氛非常热烈,连对杂闻轶事不大感兴趣的杨见善都听住了。
瞧见朝轻岫过来,韩思合暂时停下话头,招呼她坐下。
此刻在船厢内的除了朝轻岫自己外,只有徐非曲、韩思合、袁中阳、杨见善以及曹鸣竹五人,跟随韩袁两人来的衙役觉得跟上司一块用饭,未免拘束,所以坐到了外头。还有一个主薄陈霖天,本来应该跟着县令跟县丞一块坐,不过他老宅就在涌流湾,此前也来过满载重山,因为生性不爱热闹,更愿意一个人自斟自饮,韩思合也就没有强留。
韩思合谈及正事:“我来时听说自拙帮与不二斋间的误会已经厘清,实在可喜可贺,咱们剩下的工作,就是弄明白那人为何要向耿大掌柜下手……”
曹鸣竹干咳一声,道:“其实这件事,也差不多弄清楚了。”
“……”
韩思合闻言,觉得应该开口赞扬曹鸣竹精明强干、做事利落。
不过过往的经验告诉她,精明强干做事利落的可能另有其人。
杨见善的目光精准落在朝轻岫身上:“昨晚朝帮主似在曹掌柜府上下榻。”
朝轻岫:“只是略谈了几句案情。”
曹鸣竹大笑:“朝帮主太过谦虚。”随后道,“其实全赖朝帮主在此,曹某才能一夜间便将主使者拿下。”随后道,“在下见过的少年英才不少,却从未见过如朝帮主这般多智之辈,依在下之见,朝帮主实在很有端木老盟主昔年的风范。”
端木老盟主就是如今的武林盟盟主。
朝轻岫欠一欠身:“这倒是愧不敢当。”
毕竟她又不是真的十六岁小姑娘,比其他年轻人冷静细致点属于正常情况,曹鸣竹等人拿自己跟同龄人对比,肯定会觉得她更加稳重。
韩思合点点头——换做别的情况,她肯定有些奇怪对方为何能够迅速破案,不过考虑到留宿曹宅的是朝轻岫,有一晚上也算是时间充分了……
袁中阳:“所以咱们此次过来……”
韩思合干咳一声,道:“如今好歹可以领略下涌流湾的风光。”
她与自己副手交换了一个眼神,觉得以后还是应该多为朝帮主做好事,韩思合想,自己当初秉着一腔诚挚的加班之情选择前往此地,意外到来的公费旅游就是最好的回报。
杨见善感觉身旁郜方府县令面上的笑意一时间变得更加真挚起来。
他也能理解——所有工作在抵达前就了结,这次出门就不是出差,而变成了纯粹的踏青,这个消息很难不让人觉得快乐。
杨见善向着朝轻岫低声道:“来这一路上,我一直不晓得案子早就告破。”
朝轻岫同样压低声音:“苦主尚在,我怎好越俎代庖谈论个中情况?”又笑吟吟道,“我知杨捕头胸怀宽广,必然不会因此见怪。”
两人说话声音固然不高,不过船厢中面积有限,曹鸣竹又是内功深厚之辈,自然听得一清二楚,她解释道:“若是今早就将事情告知杨捕头,只怕足下惦记旁的案子,立时就要出发,不肯赏光与咱们一起用饭。”
她不肯说,主要原因自然是不愿花鸟使过度干涉,此刻韩思合已到,案子自然彻底移交到郜方府那边,方才漏了些口风,面上却始终客气周到。
在众人用餐期间,不断有女使过来上菜。
甲四二是上座,有专门负责此间的女使,朝轻岫看见对方衣襟上居然还挂了一个写着“金刀”的名牌。
金刀二字不像真名,多半只是对方作为女使时的称呼。
朝轻岫想,大夏的科技水平虽然远远不如现代,服务业中的某些概念却已经不落于后了。
女使金刀先送来的是一些凉菜。
曹鸣竹替众人介绍:“这道海白菜是舶来品,从东边一路运来,许大掌柜近来很是爱吃,不二斋的许多店里都常年备着。”
袁中阳感慨:“我出仕前也曾四处游历,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味海上菜呢。”
韩思合与徐非曲亦跟着点头。
她二人家境都不差,不过一些太稀奇菜色却也没有见识过。
朝轻岫则沉默地看着曹鸣竹口中的海白菜。
倘若她没认错的话,这玩意就是凉拌海带丝。
有现代阅历打底,朝轻岫觉得她也算是吃过见过的了,毕竟以前的自己可是拿大夏没人尝过的西红柿以及土豆当家常菜的人……
如今炒菜还不算主流,更多是蒸菜、炖菜跟烤菜,桌上用来盛放佳肴与酱料的餐具全部是瓷盏,最小的也有一海碗大,颜色都是山岚般的淡青,造型很是雅致,想来其价格也能配得上这些餐具的外形。
冷菜后是开胃汤,每人面前摆了一盅清汤野山菌,盅底点了火用来保温,随后是笋蒸鲥鱼等河鲜,中间还上了一道貌似平平无奇的灼楚葵。
鲜嫩的楚葵只是在热水中简单过了一下,就被捞起来切碎摆在盏中,没放丝毫调料。
曹鸣竹用公勺盛了一点楚葵,又取了一些蜂蜜跟山橘汁拌入其中,道:“我不知大家口味如何,就让人把各色酱料都摆了一些过来。”
楚葵旁边用瓷盏盛放着各类甜、咸、辣的酱料以及胡椒粉等等。
朝轻岫穿越时久,并非第一次赴宴,自然能明白曹鸣竹点这道菜的含义。
楚葵价格宜人,大约是满载重山中最便宜的菜肴之一,然而与之配套的酱料却都十分昂贵,比如胡椒粉,在大夏就是一样珍贵的香料。
不多时,金刀又送了一样白玉干丝羹来,白玉指的是鱼肚肉。不知满载重山的厨子是怎么烹饪的,汤羹中有河鱼的鲜美,却没有河鱼的腥气。
曹鸣竹:“此地除了涌流湾之外,左右都是农田山林,没什么客栈,诸位都是为了不二斋的事情来此,晚上还请务必在怀莼庄内下榻,让我们稍尽地主之谊。”
袁中阳:“我曾听韩县令说起过怀莼庄内做的好莼羹,如今就要叨扰了。”
韩思合:“不止莼菜好,鱼也鲜美。”然后向朝轻岫道,“朝帮主,咱们饭后一道去钓一尾如何……”
她一语未尽,忽然看见面前的朝轻岫神色微凝,像是注意到什么似的迅速侧首往房外望去,与此同时,她手中的两根竹筷已经化成两道暗青色的光,刹那间刺破了用来隔挡的竹帘。
朝轻岫筷子打出的时候,只听到一阵竹帘声响,她人也随之不见。
与她一块消失的,还有花鸟使杨见善。
袁中阳瞳孔震动,一句“好轻功”已到口中,若非担心外面的人被惊动,几乎就要赞叹出声。
曹鸣竹随之站起。不过或许是顾忌旁人用调虎离山之计,她并没有跟着出去,只是看着朝、杨两人离开的方向。
韩思合轻轻呼出一口气。
虽说让朝轻岫自己评价,自己方才的身法其实无甚出奇之处,然而韩思合从未学过武功,在她看来,这位自拙帮帮主一闪身时的速度,当真是快如鬼魅。
满载重山中的客人虽然不少,却也算不上太多。
布局精巧的船舱内,朝轻岫左右环顾。
因为船身空间有限,满载重山内的格局便不够阔朗,有些影响了朝轻岫的视线。
她方才对眼前的食物投入了过高的关注度以及用餐热情,到底来迟了一步。
杨见善站在朝轻岫后面,警惕地观察着四周,末了摇头:“似乎是走了。”
朝轻岫:“食肆本就是人多口杂之处,方才或许只是哪位豪杰路过此地。”
第77章
朝轻岫第一次前来满载重山, 多少怀抱了点对于陌生环境的警惕心,方才突然听到外面的呼吸声有异,才闪身掠出前来查看,可惜她速度快, 旁人也不慢, 等离开舱厢时, 方才那人早已经鸿飞杳杳,不知所踪。
杨见善点头。
毕竟甲四二舱内人员复杂, 有官吏, 有捕快, 还有江湖帮主。路过的高手对这一桌人感到好奇,靠近了听一听消息,也不算怪事。
要说不对劲, 也只有被察觉时立刻跑路这一点略显奇怪, 不过按照武林人士的习惯看,对方未必是在图谋不轨, 也可能只是不想跟官府打交道。
作为花鸟使, 杨见善知道许多人都对自己避之唯恐不及。
朝轻岫略有些遗憾。
自己本该早些察觉外面情况有异,毕竟武林高手的听力往往不差,连蚊虫飞过的声音都能注意到, 不过为了能够正常生活, 高手们在修炼内功的同时, 会习惯性地过滤掉周围所有不危险的动静。
所以最开始舱厢内的习武之人谁也没有去留意外面的情形,直到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声音向着自己这边靠近,朝轻岫才做出了反应。
朝轻岫静静观察周围, 然后走到写着“乙九一”的餐桌边。
此时此刻,在乙九一中用饭的客人早已不见, 木桌上仅仅摆着些还未撤去的残羹冷炙。
朝轻岫低头看去,发现对方只点了三道菜,前两道应该是鸡汁炖萝卜跟蒸鱼块,至于最后一道菜,因为盏底过于干净的缘故比较难认。还好她目力不错,在瓷盏发现了一小块楚葵。
此外还有一盏跟灼楚葵配套的酱料,这碗酱料并不像曹鸣竹点的那些一样价格高昂,只比价格最低的酱略贵十数文而已。
都是中等偏下的菜肴。
朝轻岫的目光在周围的事物上寸寸滑过,乙九一舱很简单,只有两个座位,装酱料的瓷碗靠右侧的碗沿上有酱汁的痕迹,而其余部位都很干净,可以证明方才吃饭的人是坐在右边座位上的。
此外,桌上的筷勺虽然有使用过的痕迹,配套的碗却非常干净,无论碗底、碗沿还是碗身,都看不见丝毫汤汁,堪称光可鉴人,显然没有被使用过。
她又试了下温度,确定不管是瓷盏还是坐垫都已不再温热,可以认为,即使刚刚有人在此,也已经离开了颇长的一段时间。
朝轻岫心中已经有了判断,道:“在乙九一内用饭的人只有一个,而且坐在右侧的座位上。”
因为只有一个人,所以可以不用碗,直接拿着筷子就盘吃。
杨见善:“乙九零中同样有人,而且是坐在左边,从座位温度看,多半是刚刚才走。”
乙九一右边的座位正好跟乙九零相邻,如果这两人待在食肆的时间存在重叠的话,有段时间是以背靠背的状态在用饭。
不过跟还点了三道菜的乙九一相比,乙九零的桌子上只放了一只空酒壶,一盘只剩汁水的花生碟。
朝轻岫倒放酒壶,等了半天,却发现其中一滴酒都没有流出来。
一般人喝酒不会喝的如此干净,朝轻岫猜测,会有这样的情况,是因为之前在乙九零中喝酒的人肯定已经这么干过了。
可以想象,此人等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会倒空壶中最后那一点酒。
杨见善:“朝帮主请看,椅背顶上有两块尘土,像是足印。”
朝轻岫目光一扫,旋即颔首。
杨见善发现的尘土痕迹,的确很像鞋底留下的印子,可惜椅背太窄,无法测量足长。
朝轻岫:“从现在的情况看,像是有人先在乙九零内等候,等乙九一中客人离开后,又过了一段时间,才跃上椅背,自高处向前窥视。”而顺着这个方向往前,就是自己所在的甲四二舱。
她低头扫了眼桌子——满载重山的桌椅都是一体相连的,晃动椅子,桌子也会随之晃动,而与灼楚葵配套的酱料装得很实在,却一滴都没溅到外面,可见此人跃上椅背时的身法之轻巧,必然是个轻功好手。
朝轻岫又翻了文册,发现负责乙九一桌的女使叫春石,方才在此用饭的客人名为王笃行,而乙九零桌的女使叫边风,客人留的名则是张老大。
她盯着“张老大”三字,觉得这可真是一个特别不容易透露个人信息的称谓……
杨见善虽然觉得有高手在自己用饭的舱厢前路过算不上什么大事,不过瞧朝轻岫的模样,知道她仍旧有些在意,干脆找了满载重山的管事,将春石跟边风两人喊了过来询问。
既然六扇门的大人召见,满载重山自然一力配合,过不多时,春石跟边风就被叫了过来,两人穿着店内定制的女使服,看起来竟像是一对姐妹,连面上的神情也差不多,都是茫然里带着些许忐忑。
朝轻岫放了两粒碎银子在桌上,然后让两人描述舱厢内客人的形象。
满载重山的女使都见过市面,目光丝毫没在客人的银子上徘徊,态度甚是谨慎。
春石:“王笃行王君是店内熟客,常年在此订‘碧草年华’餐,我今日见到时未曾觉得他有甚不对之处。”
边风回忆一会,然后道:“乙九零中的客人……是一位大胡子散客,他就点了一壶酒,旁的便没什么了。”
朝轻岫:“在下记得 ,满载重山一般不会接待没有预订的客人?”
边风坦然:“虽然店内规矩如此,咱们到底只是小人物,平时也不会执行得过于严格。”又笑,“再说如今也并非旺季,旁人更是难得来店里一趟。”
不预定就没法用餐更多只是开业那段时间的噱头,如果遇见客人愿意多给赏银、店内空座挺多、或者来人看着就不大好惹这一类的情况,满载重山的员工也不会完全不知变通。
朝轻岫颔首。
她能够理解。
花鸟使牵头的问话引起了一点动静,一个五十来岁的斯文老头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看到朝轻岫时揉了揉醉眼,试探着唤了一句:“朝帮主?”
朝轻岫回头,随后向人颔首:“陈主簿。”
陈霖天:“还真是您。”
这个老头正是韩思合的主簿陈霖天,以前也曾与朝轻岫打过照面,只是不算熟悉。
陈霖天站在旁边听了一会,发现女使们谈论的是方才在乙九零跟乙九一中用饭的客人的情况,于是开口:“此事陈某倒记得一些。”
杨见善先是一怔,随即明悟——陈霖天虽然有官职在身,性子却有些孤僻,没跟上司们一块用饭,反而一个人在外面找了个座位待着自斟自饮,其他客人瞧见陈霖天的模样,多半也猜不到他就是郜方府的主簿。
陈霖天回忆:“其中一个人我见过,应该姓王,是个读书人,名字似乎叫什么、什么笃行。此人似是很爱满载重山的烹调,我回老家时几次来此,次次都遇见过他。”又道,“另一个人是个长了满脸胡子的大汉,他路过时一直低着头,因此我没瞧见他长相如何,只觉得此人有些畏缩。”
朝轻岫目光微凝。
对于江湖人士来说,“满脸胡子的陌生人”是个相当特别的形象,因为胡子天然具备不错的遮蔽效果,所以许多有意乔装改扮的男男女女,都会选择这样一张面孔。
查到这里,杨见善自然有些上心,只是如今来客已经不在,留的名字又是看着就特别难以调查的“张老大”。
朝轻岫忽然问:“此事杨捕头有何见教?”
杨见善想了想,道:“花鸟使在外行走时,常能遇见窥探行踪之人,若是对方做的不过分,我们也不好说什么。”又道,“此次我等奉命重新监察江南诸事,必定会引得旁人注目,朝帮主许是被我等带累了。”
朝轻岫颔首:“既然如此,且不必放在心上。”又笑道,“而且也未必是杨捕头带累的我——在下平日里同样颇得罪过一些人。”
杨见善闻言,沉默片刻,道:“我觉得朝帮主是个很讲道理的人。”
朝轻岫叹息:“我也觉得自己性格不错。”
杨见善默然——虽然他本意并非如此,不过朝帮主的判断总有她自己的道理……
说话间,两人重新回去了席上。
韩思合问:“朝帮主跟杨捕头是发现了什么不对么?”
朝轻岫:“在下慢了一步,出去时并未瞧见人,实在惭愧。”
袁中阳:“涌流湾虽说并非城区,不过郜方府一向平和安宁,今日在座的除了我与县令外,又都是江湖有名的高手,便是当真遇见一二宵小也不必挂心。”
在座都是经过风浪的人,简单谈过几句后,就把方才的事情抛开。曹鸣竹招呼众人又用了些菜,等客人都酒足饭饱后才散了席,韩思合又去甲板逛了会,目光灼灼地盯着旁人钓鱼。
依照韩思合的想法,最好是问不二斋的人要一艘船,坐着去水上垂钓。不过考虑到耿遂安乃是落水而亡,不二斋中人对于此类水上交通工具会存在一定的抵触心理,韩思合决定回城里去的时候再尝试。
袁中阳以袖掩口,打了个哈欠。
朝轻岫:“袁县丞是不是累了?”
袁中阳赶紧道:“朝帮主不累,下官自然不累。不过县令连夜赶路,怕是有些辛苦。”
杨见善闻言,忍不住侧目看向袁中阳。
他倒也没有料到袁中阳身为县丞,居然会在只是一介白衣的朝轻岫面前自称下官。
……难怪这人身为孙相门生的门生,居然能在郜方府老老实实待到如今。
朝轻岫注意到了杨见善的目光,却不清楚对方脑子里都浮现出了什么样的念头,否则大约会觉得这位捕头的滤镜有些奇怪——不提刘家二郎田长天灰蛾杀手北臷使团这些,她基本还算是与人为善的,就算偶有不善,也多是旁人自寻意外……
第78章
曹鸣竹是生意人, 惯会揣摩同伴心意,虽说袁中阳自言不累,不过瞧他眉目间隐有疲惫之色,韩思合双目下更是泛着熬夜后特有的青黑色, 自然不再给众人安排活动, 而是道:“怀莼庄就在旁边, 诸位不若先过去休息一会?”
杨见善听过怀莼庄的名声,微微迟疑:“在下公门中人, 岂可贪图享乐……”
那里的住宿条件, 实在是远远超过他们一贯的出差标准了, 让人有些心中难安。
曹鸣竹:“不过暂时歇歇脚而已,哪里算得上享乐,而且怀莼庄今日本该闭庄休整, 里面也没留几个仆役服侍, 诸位只当是找个地方睡觉。”
杨见善想了想,觉得自己也不好太不合群, 而且有花鸟使在, 曹鸣竹多半不会安排得太过铺张。
除此之外,杨见善还有些破案上的问题想请教朝轻岫,不想与大部队分开, 也就默认了曹鸣竹的布置。
怀莼庄就在满载重山旁边, 门口还有一个匾额, 上书“莼波松雨”四字。其中刻意布置成渔村模样,环境却比任何渔村都更加精致舒适,用来招待贵宾的院子在最里面, 跟随韩思合等人来的衙役则被安排到了稍外一些的房间中。
曹鸣竹为了招待贵客,早先就已经派人过来, 在怀莼庄门口挂上了暂时歇业的牌子,保证此地除了朝轻岫等人外谁也不去招待。
帮主选好了住处,关藏文跟岳得溪两位此次出门后一直毫无存在感的帮众自然跟着过去——他们对官府中人都存在一种天然的不信任,认为帮派成员不能集中待在一个地方,免得错过有效情报。
朝轻岫问身边人:“非曲要住在哪里?”
徐非曲:“我无所谓,客随主便就是。”
只要虫子不太多的地方,她都能接受。
朝轻岫:“那我们就先过去瞧瞧再说。”
曹鸣竹心领神会,道:“第一次过来,是该带各位四处走走。”
怀莼庄内的各个院落都有不同,朝轻岫随意道:“这里的翠竹跟芭蕉都好,很适合午休。”又道,“边上的院子与水源相邻,月下在此上……在此读书,也是一件快事。”
她刚刚想说上网,却担心旁人以为这是什么钓鱼佬的专用术语。
曹鸣竹笑道:“既然如此,朝帮主不妨现在此院内下榻,到了晚间,再另外安排如何?”
朝轻岫:“那就多承掌柜厚意了。”又喊了徐非曲一声,“非曲累不累?”
徐非曲站在一边,靠着柱子闭目养神。她也是熬了一夜,就算身具内功,也实在困得很了,此刻听到帮主呼唤,下意识睁开眼往前走了一步,踩在水池边的河石上,身子摇摇晃晃,险些直接落到水池里,幸好被朝轻岫及时揪着领子拉回到岸上。
杨见善看见朝轻岫方才那一伸手、一提人,觉得这位自拙帮帮主似也挺适合修炼通臂拳一类的武功。
为了照顾两个困得不行的同伴,朝轻岫跟徐非曲还有韩思合就暂在种了芭蕉的院子里午休,其余男客则自去它处安歇。
曹鸣竹拱了拱手:“那在下晚些时候再来问候诸位。”
结束完必要的社交后,徐非曲摇摇晃晃地走进内室,栽进卧榻上便沉沉睡去,一觉睡到傍晚时分。
她醒来时,韩思合也正好醒了,与两人一道来的朝轻岫却不在室内。
徐非曲听见院子里有声音,走到外面去,果然看见自家帮主正一脸沉吟之色的盯着院子里的……空气。
院中除了芭蕉外,还种了松树,朝轻岫因为内功有成的缘故,不怎么需要补觉,打坐一段时间后就出来散步,顺便摘了一把松针在手,间或一扬,翠色针影纷飞而起,精准地干掉数只不幸在她面前经过的蚊子。
朝轻岫十分怅然,她思考了很久,还是觉得很不能理解,自己都已经穿越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为什么还会遇到蚊子这样顽强且喜欢扰人清梦的生物?
怎么不同的世界加载的居然是同一套昆虫资料包吗?
朝轻岫听到门内的动静,转身向二人道:“方才有人过来,说曹掌柜已经安排好了晚上的宴席。我刚刚还在想,要不要去打扰二位的清梦。”
韩思合捂着额头,道:“也该起来活动活动,否则夜间定然错过困头。”
她说完话,视线依依不舍地在床榻上徘徊了片刻。
朝轻岫向前招了下手,一位女使便提着灯轻轻走过来,为众人引路。
徐非曲一眼望去,发现为自己带路的女使似乎曾在满载重山内见过,看身上的名牌,是叫边风。
满载重山跟怀莼庄有同一个老板,前者关门得又早,将其中人手安排到庄中服侍倒也并不奇怪。
按照大夏习惯,大部分人家不等天黑便会用晚饭,徐非曲醒来时就已经到了酉时二刻,过去后先喝了两杯茶,就在旁边等着开席。
曹鸣竹请众人点菜,其余人都是摇头。
韩思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道:“我不饿。白日吃的多,此刻又已晚了,未免积食,只上些点心跟小菜来便罢。”
曹鸣竹:“也罢,那就恕在下招待不周了。”
此刻陈霖天也在,袁中阳不好跟上司对饮,又晓得朝轻岫滴酒不沾,干脆提着壶去跟陈霖天拼酒。
韩思合则跟徐非曲谈起了今年的新诗文。
她多少也喝了点酒水,越谈越是叹息,最后忍不住拍着徐非曲的肩膀,感慨道:“你要是还在读书,说不定能考个状元回来。”
哪怕徐非曲后面去了重明书院念书,到底曾在郜方府住过,真考到了好名次,也算本地的政绩。
徐非曲淡定:“即使昔日还在书院时,我也不过是五甲之一而已,放眼整个大夏,更不知得排到多少名后。譬如师思玄师君,她若下场,我便难成魁首。”
韩思合回想:“那位师姑娘……好似是武林人士罢?多半不会下场参加科举,既然如此,徐君又有何惧?”
徐非曲:“我无惧。如今所为,不过是良禽择木而栖。”
朝轻岫听见后,笑吟吟地举起杯子,以茶代酒遥敬了徐非曲一杯。
杨见善原本站在朝轻岫身边听她说一些破案小故事,此刻同样忍不住道:“朝帮主如此本领,当真不考虑进六扇门么?”
徐非曲眼眸微眯,侧头看着向帮主发出邀约的六扇门捕头。
朝轻岫婉拒:“进入六扇门也算是身在朝堂,我性子桀骜不驯,只怕容易惹得旁人生气。”
徐非曲收回目光。
杨见善叹了口气。
江湖上有本事的人,许多都挺有脾气,比如朝轻岫,也比如正在刻苦修行的师思玄。
杨见善:“其实朝帮主可以给我们当客卿,客卿也有品级,除非遇见疑难案件,否则六扇门通常不会去打扰客卿的清静。”
朝轻岫沉吟:“‘除非遇上疑难案件’……”
杨见善不大好意思地垂下了头。
是他考虑不周。
另一边,韩思合酒喝得高兴,加上此刻没有公事烦心,干脆唱了首今年的新词,末了连徐非曲也跟着唱了两句。
朝轻岫看见墙上悬了一张五弦琴,干脆过去将琴取下,放在膝头,简单试过音后,合着拍子为徐非曲伴奏。
韩思合眯着眼睛听了会,随后道:“大家都住郜方府,往日竟不晓得朝帮主如此文武双全。”
朝轻岫摇头:“小时候学过一些,后来搁下了。本来弹得就不好,许久未碰,指法早已生疏。”又感慨,“早知有今日之境遇,我当日一定在弹琴上多下些功夫。”
韩思合饮了两盏酒,有些微醺,闻言笑道:“小时候?朝帮主如今的年纪也不算大啊。”
朝轻岫也不解释,只是一笑。
她只是外表看起来有些幼稚,心理年龄还是挺成熟的。
朝轻岫想,突然变小十来岁也算是一种挺经典的侦探模式。此外还有因为囊中羞涩必须寻找舍友分摊房屋租金,她自己的话倒是满足了囊中羞涩这个条件……
韩思合本已经补过觉,不过因为作息被打乱,如今还是有些犯困,此刻又多喝了酒,神色有些倦怠。
曹鸣竹见状,唤那个名叫边风的女使拿了写着院落的牌子来,请众人挑选晚间住处。
袁中阳:“朝帮主最是辛苦,就请朝帮主先挑罢。”
朝轻岫亦不推举,拿了块写着“清波”的木牌。
曹鸣竹:“清波苑靠水,这时候住着倒很清爽。”然后又请韩思合挑。
韩思合挑的是丹枫苑,袁中阳选了金杏苑,杨见善选了秋霭苑,徐非曲拿了云间苑。
曹鸣竹令边风,喊了声:“春石,取了菜单来。”又道,“明日早食会叫人送到房中,各位先瞧瞧有什么爱吃的菜?”
穿越前的朝轻岫早上爱啃红薯或者吃加了番茄酱的鸡蛋饼,奈何此刻身在异世,只能入乡随俗,要了莼菜羹与几样小菜。
最后一个点菜的是陈霖天,他好饮,拿着菜单勾画半日,最终还是忍不住,讪讪笑道:“反正不在县衙中,我再要两壶酒跟一碗卤味罢。”
点好菜后,韩思合抻了抻懒腰,向众人道:“韩某撑不住,得先去睡了。”
她明显有了酒意,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一步没看清,竟将春石与边风两人撞了个趔趄。
朝轻岫过去扶住韩思合,徐非曲替女使捡好东西。曹鸣竹不放心,叫了两个力大的中年女人过来,搀着韩思合回去院子里。
众人又喝了一回酒,到了戌时中,朝轻岫对徐非曲一点头,两人起身,向着其他人道:“我等先回去了,明日再会。”
怀莼庄内各处都有石灯,纵然天色已晚,也不至于看不清道路,朝轻岫挥退女使,自己带着徐非曲往住处走。
徐非曲本来有些昏沉,踏入院子之后,忽然觉得不对,问:“此地是云间苑?”
虽然环境昏暗,然而从布局看,她总觉得有些不像曹鸣竹介绍的那样。
朝轻岫看着牌匾上的“丹枫苑”三字,以及院子里那些叶子还未变红的枫树,一本正经:“应该不是。”
丹枫苑是韩思合挑选的夜宿院落。
徐非曲闭了闭眼:“……”
她以前居然不知道,帮主居然有迷路的习惯。
朝轻岫忽然一跃而起,一只手攀住面前的木梁,另一只手将牌匾倒扣回去,随后轻飘飘落下,笑道:“天色太晚,我也懒怠再找咱们的住处在什么地方,横竖眼前院落没有名字,也不知是谁人住所,你我就先在此处凑合一晚罢。”
徐非曲:“……”她觉得帮主有点掩耳盗铃,不过思考了自己如今的体力状况,她决定赞同朝轻岫的意见。
第79章
朝轻岫注意到院子里备了清水和火炉, 在同伴就寝前,干脆烧了点热水,让徐非曲先喝了一杯解一解酒意,然后才自去旁边打坐。
等人躺下后, 朝轻岫隔空一挥手, 烛火随即熄灭。
徐非曲躺在床榻上, 双目紧闭,却一直没能睡熟。
或许是因为她下午已经睡过一觉, 夜间难免有些失寐。
夜晚的怀莼庄安安静静, 让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变动的清晰可闻, 闭目休憩的徐非曲清楚听到韩思合的鼾声,朦朦胧胧间,她隐约注意到中间鼾声停过几次, 应该是韩思合起夜喝水。
清幽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落进来, 映在空荡荡的书桌上。
徐非曲一直没听见帮主的呼吸声与脚步声,却听到器皿放在桌子上的轻响, 还有一点水声——拿应该是朝轻岫打坐之后起身, 给自己倒了杯茶。
半梦半醒间,也不知过了多久,徐非曲终于彻底陷入梦乡。
翌日。
昨晚徐非曲是在外面的榻上睡的, 睁眼时尚未完全清醒, 加上睡姿不大规范, 最终的结果就是起身时险些滚落到地上。
幸好她的轻功已经有些根基,在千钧一发之间稳住了自己的身形。
昨晚同样住在此地的人一共三位,其中韩思合跟朝轻岫醒的都早, 徐非曲因为睡眠质量不过关的缘故醒来得最迟,等她睁开眼时, 就看见另两人正在一块对弈。
徐非曲想,难怪她苏醒之前,总听到有什么东西在撞击木头,原来是棋子在敲击棋盘。
韩思合眼看自己这一盘又要告负,赶紧顾左右而言他,干咳两声道:“外面天色挺亮,这时候已经卯中了罢?昨日曹掌柜,说了有人会送早食来,怎么没见踪影?”
本来怀莼庄内的仆役不少,不过因为花鸟使也在,曹鸣竹为了让怀莼庄的情况更符合“正在歇业”的描述,就将服侍的人撤了许多出去,也显得不那么铺张。
上司没做要求,下属自然趁机摸鱼,昨日女使将韩思合送到住处,服侍她睡下,也就自行离开了。
就在此时,三人忽然听到一阵高昂到令人难以忽视的哨声。
哨声尖锐,划破了清晨的安宁。
韩思合面色微变:“那是花鸟使内的传讯之音。”
朝轻岫听见动静,身形便是一动,韩思合也未见她如何动作,只瞧见白色的衣角在空中一闪,前者整个人就已经停在了院门处。
她没有直接出门,而是回头向另两人道:“你们要不要一起去瞧瞧?”
此处毕竟没有旁人,朝轻岫需要提防旁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徐非曲自然跟着帮主,韩思合定了定神,也道:“好,咱们就一起去瞧瞧!”
偌大的怀莼庄,此刻只有寥寥几位客人与仆役,周围安静得有些骇人,原本堪能如画的美景,此刻也显出某种不详的寂静之意。
路上朝轻岫因为要照料不会武功的韩思合,走的并不快,她一只手托起韩思合的小臂,好让后者也能加快速度奔行。
怀莼庄面积虽大,也不至于无止无尽,何况方才哨声的来源如此清晰,韩思合奔行不多时,就感觉自己停在了一处院落的门口。
“金杏苑。”
徐非曲仰头,念出了牌匾上的名字。
这是昨天袁中阳选定的住处。
她的脚步慢了一瞬,某种奇异的情绪自心底升起。
清亮的晨风吹来了花香与水汽,也吹来了一丝不详的铁锈气息。
徐非曲转头去看朝轻岫,对方的神色间却有种奇异的平静。
朝轻岫率先走进其中,另外两人随之跟上,三人绕过石屏,立刻看到了倒在地上袁中阳,还有衣衫上带着血迹的杨见善。
“……”
袁中阳双目紧闭,胸口有一个血洞,看起来像是被利器所贯穿。
站在他旁边的杨见善,衣衫上沾了斑驳的血迹——那些血迹的颜色十分黯淡,显然已经干涸了。
徐非曲轻声:“帮主?”
或许是被层出不穷的案件锻炼出了足够的定力,朝轻岫此刻态度甚是冷静:“遇见人命案子,自该上报本地县衙。”
她说话时,目光向韩思合一瞥。
韩思合定了定神,旋即道:“不错。”又道,“我即可去找本地里正,调些人手过来。”
徐非曲:“还是让在下去跑一趟罢。”她微微拱手,随后转头而去。
韩思合看着犹在失神的杨见善,也陷入了沉默。
遇见命案,一般会先通知本地县衙,或者联系六扇门,若是跟武林势力有关,联系本地合法帮派也可以——如今倒是凑得整齐。
朝轻岫放缓声音:“杨捕头,请问你是何时发现的尸体?”
杨见善嘴唇微动,片刻后才终于发出声音:“……杨某醒来时,袁县丞的尸体就在身边,于是吹响了哨子,准备唤人前来。”又道,“当时杨某的衣衫上,已经沾了不少血迹。”
朝轻岫的目光在杨见善身上一扫而过,放缓了声音,道:“那杨捕头一定受惊不浅。”
她走到院子里,似乎想看看能不能煮些热茶,却只发现了酒瓶跟酒杯。
杨见善:“昨日袁县丞拉着我喝酒,我就在金杏苑内坐了一会,不想酒意上头,就此睡了过去。”
桌上的酒瓶看样式,与众人昨日喝的没甚么区别,都是怀莼庄内常备的那些。
朝轻岫:“杨捕头酒量如何?”
杨见善默然片刻,开口:“我身在公门,偶尔需要外出应酬,所以酒量尚可。”
他话音方落,就感受到韩思合那边投来了意味深长的一瞥。
不必明言,杨见善也晓得对方的意思,他酒量不坏,武功也不坏,就算饮了酒比平日睡得熟,也不该对晚上发生了什么一无所觉。
朝轻岫安慰了一句:“待会咱们先查一查桌上的酒。”又问,“酒水是何人送来的?”
杨见善:“那些酒,都是咱们聚在一起时女使送来的,我从中随便拿了一些。”
“……”
韩思合瞧着杨见善,总觉得对方越说越像是在自首。
她清了清嗓子,道:“莫非是酒水有问题?我昨天睡得也很熟。”
朝轻岫:“我平日滴酒不沾,非曲倒是喝了一些,不过她夜间反而有些失寐。”又道,“还有曹掌柜,她也喝了酒,咱们待会可以问问。”
杨见善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问:“昨日朝帮主与徐姑娘是在一个院子里睡下的?”
朝轻岫抬起头,幽亮的目光向他直直望来。
天色尚早,空气中隐有薄雾,那些雾气似也映在了她的眼中。
很短的一段时间后,杨见善听到了朝轻岫轻缓幽宁的声音:
“那时天色已晚,在下不耐烦一个个院子去找,正巧发现韩县令的住处,就在那边睡下了。”
三人交谈数句后,徐非曲、数位衙役捕快,还有不二斋的人员,都齐齐聚在了金杏苑的外面。
曹鸣竹面色不大好看,旁人也都能理解——特地腾空庄子招待贵客,结果一个贵客魂归西天,另一个贵客满身是血的出现在案发现场,显然不是什么有利于不二斋未来发展的情况。
朝轻岫道:“曹掌柜,此事发生于怀莼庄内……”
不等她把话说完,曹鸣竹就干脆道:“曹某只是区区一介商人,案件之事,全由韩县令与朝帮主做主。”
杨见善忽然开口:“此事与旁的命案不同,有花鸟使事涉其中,必须联系六扇门。”
除了声音有些沙哑,面色也略显苍白之外,他说话时的模样与平时没有丝毫区别,仿佛话中那个事涉其中的花鸟使并非他本人。
韩思合:“韩某明白。”
专业负责案件的花鸟使成了嫌疑人,有能力主持大局的朝轻岫又不方便在衙役跟捕快面前越俎代庖,替韩思合发号施令,纵然她再不擅长刑狱之事,也不得不硬着头皮顶上。
韩思合一面安排旁人看护现场,一面写了公文送到同在附近巡查的花鸟使手上,又联系仵作查看尸体,还得着人收拾一处房间,用来安置嫌疑人杨见善。
做完这些事后,韩思合看了朝轻岫一眼。
袁中阳是朝廷命官,杨见善则是花鸟使,此次的案子有些棘手,韩思合需要尽快解决,这事靠她自己有些难办,只希望朝轻岫看在大家同在郜方府的份上,不会撒手不管。
朝轻岫自然不至于抛下县令跑路,毕竟帮派事务虽然繁忙,总还有颜开先能帮忙主持大局,涌流湾一带却可能只有她一个兼职侦探,于是低声:“在下想知道昨晚怀莼庄内除了客人外还有多少人在,他们各自的行动轨迹如何,既然六扇门尚未派新人来,县令若是愿意,不妨趁机先调查一遍。”
韩思合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她觉得自己愿意不愿意其实无关紧要,重点是朝轻岫愿不愿意帮着调查一二……
她瞧朝轻岫没有拒绝参与的意思,也就点了点头,让衙役去问曹鸣竹,后者自然一力配合,调查结果很快就呈到了朝轻岫的面前——
怀莼庄从接到曹鸣竹的命令开始就没有再接待旁人,留在庄内的除了朝轻岫一行、跟着杨见善以及韩袁两人来的下属外,就只有厨子跟仆役。
负责烹饪的是从满载重山调来的四位大厨跟两个学徒,厨子为客人做完饭后,还得给自己做些下酒菜,吃饱喝足后才各自睡下,那些人基本没离开过厨房,能够为彼此作证。
其余粗使仆役大多只在怀莼庄外围侍奉,只有数位手脚伶俐的女使被调来送菜送酒。
昨晚朝轻岫走后没多久,杨见善等人都说不必留人侍奉,曹鸣竹就让女使们散了。她们大多回去休息,只有金刀跟一个叫江舸的女使在怀莼庄里苑睡下,预备第二日早上起来照顾客人。
第80章
可惜留在院中的女使们还没来得及去照料金杏苑的客人, 那边就出了意外。
作为主簿,陈霖天一直只是跟在领导后面混日子,除了喝酒就是吃菜,今早在发现上司数量锐减二分之一后, 不得不站出来提出自己的观点:“下官多言一句, 昨日庄内的人手少得实在出奇, 如今想来,实在有些奇怪。一般去外头住店, 哪有如此冷清的?”
曹鸣竹干咳了一声, 表情甚是为难:“杨捕头曾说他是公门中人, 不可享乐。这个,这个,曹某并非想要宴请官吏, 只是正好撞上怀莼庄不开门……”
众人都明白, 怀莼庄并不是真的不开门,只是为了招待贵客特地清了场, 考虑到客人里有公门人员, 才特地用“本就不开门”为理由将人请来,当然不好留太多仆从服侍。
“……”
陈霖天的目光往杨见善那边一瞥,又赶紧收回, 假装无事发生。
所以归根结底, 也是杨见善的缘故。
单单出现在案发现场, 还可当做意外处理,单单让曹鸣竹减少庄内服侍人手,也不是什么值得在意之事,
朝轻岫:“怀莼庄房舍墙壁都不算高,外来者大可以轻松潜入, 不妨先查一查涌流湾最近是否来了什么可疑之人。”
涌流湾有码头,许多渔民朝夕在此,平日更常有买卖人经过,至于那些五花八门的闲人,也是一抓一大把。
韩思合赞同朝轻岫的意见,立刻让衙役去找本地里正一块调查,重点查询之前就有案底或者平日里经常惹是生非的那群人,曹鸣竹也派了不二斋的人跟着帮忙。
朝轻岫也对徐非曲道:“待会让关兄弟给总舵那边去个信,调些人手过来。”又对其他人笑道,“此事既然发生在涌流湾,朝某总会给大家一个交待。”
众人都看向朝轻岫。
涌流湾分属郜方府,而郜方府中的江湖势力向来以自拙帮为首,韩思合自然知道朝轻岫的身份,却难得像此刻一样清清楚楚地意识到,面前这个温文隽雅,风度凝远的少年人便是本地江湖道上老大。
她的话自有其重量。
半个上午过去,一叠记录着往来人员信息的书册就被交到了韩思合手上。
衙役:“属下去调了些些本地的卷宗来,请大人阅览。”
韩思合:“其中有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大小案子么?”
衙役小心翼翼:“这些里面都是。”
韩思合:“……”
她知道涌流湾的治安不比城区清静,却没料到乱得如此直观。
韩思合犹豫片刻,想到大家已经相处得很熟悉,平常也多有相互帮忙之处,于是毫不客气地分了一部分请朝轻岫帮忙看。
朝轻岫并未拒绝,接到书册后,毫不犹豫地——
将待检查文件交到了徐非曲手上。
徐非曲:“……”
朝轻岫态度异常谦逊:“因为非曲做事一向缜密,所以才以重任托付。”
徐非曲面无表情:“……帮主谬赞。”她忽然觉得自己选择跟上司出门就是一个错误,奈何之前已说了“良禽择木而栖”,如今实在不好反口……
不过或许是侦探天生就是五行缺空闲,朝轻岫刚准备开始摸鱼,就获得了一个新的消息。
外出查案的衙役急匆匆地返回,向着郜方府县令汇报道:“大人,小人在水里发现了一具新尸体。”
韩思合愕然。
袁中阳的死状已经叫人深感莫名,至于那个新尸体……自己周围还有谁突然失踪了么?
韩思合定了定神,然后询问:“死的是何人?”
与此同时,朝轻岫也道:“此人是不是王笃行?”
衙役惊疑不定地看着朝轻岫,表情仿佛是在看一位半仙,过了好一会才喏喏道:“听本地人说,好像是叫王笃行。”
韩思合:“……不知那个王笃行是何人?”
朝轻岫:“昨日在满载重山用饭时,我与杨捕头察觉外面情况不对,似乎有人正在窥探,于是出去瞧瞧,虽然没找到人,却发现此人应当是在乙九零厢内用饭的。至于王笃行,则是在乙九一厢内用饭的一位熟客。”
韩思合:“这两人座位是连在一块的……所以王笃行被杀,是有人要灭口?”
朝轻岫:“若是怀莼庄没出事就罢了,今日既已出了事,我本是打算去王笃行那边问问情况的。”
她说话的时候,还轻轻叹了声气。
韩思合听说后,只觉人心险恶,当然换了现代人在此,肯定得吐槽一句——侦探作品铁律,当主角准备询问只有特定人物才知道的关键信息时,只要那人没立刻将秘密公布,就有超过一半的概率GG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
徐非曲忍不住:“未曾料到,只是小小一个涌流湾,居然会接二连三出事。”
朝轻岫的声音里却带着股习以为常的平静:“按出门那日算,今天已经是第三日。嗯,第三日才发现尸体,倒也还能接受。”
徐非曲默然:“……”
所以到底还好在哪里,以及为什么听帮主的口气,她对遇见意外这事一点没感到意外……
*
虽说王笃行已经去世,朝轻岫依旧过去看了看对方的尸体。
王笃行家里情况简单,除了他自己与一位远亲外,就只有两个五十多岁的老仆,还有一个不到十岁的跑腿小厮。
此地里正找了个老仵作,那仵作是位老婆婆,原本是北边来的流民,因为学过些医术,定居南方后就待在义庄内帮忙,平常吃住也在义庄附近。
仵作向里正跟朝轻岫拱了拱手,随后查了死者眼睛浑浊情况,又细细看过王笃行肢体末端发白程度,以及皮肤肿皱情况,末了回禀道:“口鼻、指甲处都有泥沙跟水藻,虽然没有剖开细看,但死因当是溺死无疑。除此之外,王小郎身上没有外伤,按照如今的温度看,应该已经死了六到十二个时辰了。”
对方的判断与朝轻岫的判断基本一致。
里正小心翼翼道:“既然是溺死,说不定只是意外?”
谋杀案件牵扯太大,里正实在不愿惹事上身。
仵作看里正一眼,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朝轻岫猜到了一点,于是问道:“不知此人溺亡于何处?”
因为王笃行不擅长料理家务,被请来一块住着的王家远亲道:“是宅子附近的一处小溪中。大人明鉴,那溪水不过两尺来深,如何能够溺死我的表弟?”
朝轻岫此次不是一个人过来,为了她行事方便,韩思合还派了两位捕快帮着打下手,那位王家远亲虽不知朝轻岫身份,不过看着两边的捕快,依旧口口声声称呼大人。
此刻一位捕快道:“昨日王小郎都做了些什么,你且细细说来。”
王家远亲思索一阵,回答:“表弟早晨起来后会在家中附近散步赏景,散累了后则去书房读书,等到肚子饿了,就前往满载重山用饭,然后回家午睡,可昨天却一直没见他回家。”又道,“此事昨日里正就已经知道。”
里正附和:“确实如此,昨日他两个朋友过来看他,还给王小郎带了点蜜饯,却一直没见到人。”
朝轻岫:“两个朋友?”
王家远亲努力回忆:“他们正好走到附近,买了些桃脯,觉得滋味不错,想着表弟也爱吃,就给他带了些来。那时已近午时,他们来时表弟刚走,想着在家里等一会,却一整天都没见到表弟回来。”
朝轻岫一句“哪里买的桃脯”已到嘴边,又强行按下,继续询问案件相关内容:“王小郎平日为人如何?”
王家远亲:“表弟虽不是个仔细人,不过为人很是厚道。”
朝轻岫:“可有什么毛病没有?”
王家远亲思考半日,嗫嚅道:“挑食算吗?”
朝轻岫:“……应当不算。”
她穿越时,网上甜咸党已经相争多年,却也没见谁当真对异端痛下杀手。
问完话后,朝轻岫向着衙役微微颔首,后者道:“今日多谢诸位相助,不过近来涌流湾事情多,还望大家莫要随意行动,也不要与外人谈论王小郎的事情。”
王家远亲等人赶紧称是——他们虽不知朝轻岫的来头,却都觉得此人言语中自有一股让人难以违逆的气度,十有八/九是个大官。
回去后,韩思合来见朝轻岫,问了几句王家那边的情况,又道:“我接到消息,六扇门的人明天就能到。”
朝轻岫笑:“等那些捕头过来,县令便可卸下手上重担。”
韩思合面色依旧沉郁:“朝帮主自然知道,公门中不少人都看不惯杨捕头。”
他受到叔父的影响,跟许多江湖气浓郁的捕头关系都不亲近,至于孙侞近门下之人,更是相看两相厌。
此次的案件中,杨见善正正好好出现在案发现场,还沾了一身血,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副深具嫌疑的模样。
若是孙相那一派人不趁机落井下石,倒是不像他们的风格了。而且就算派清流那边的人过来,按着大夏一贯的判案习惯,若是找不到更准确的证据,多半也是会将杨见善当做真凶锁拿下狱的。
韩思合自然想要秉公执法,却也不希望得罪孙侞近的党羽,免得惨遭灭顶之灾。
她相信朝轻岫有破案的能力,不过眼下情况微妙,倘若杨见善真是凶手,朝轻岫难免会得罪清流,倘若杨见善不是凶手,又容易得罪孙相。
韩思合考虑许久,忍不住劝了一句:“朝帮主离家已久,要不要回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