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朝轻岫笑:“我数月不回总舵的时候也是有的, 帮内各个堂主早就习惯,县令不必替我担心。”
她不是没有考虑过,此事追根究底下去,会让自己本就不算良好的朝堂人际关系雪上加霜。
不过朝堂上最大的反派势力就是孙侞近一党, 朝轻岫不是第一回得罪此人, 她忖度着, 自己只是看着年轻,实则性格已经定型, 行事习惯委实难以改正, 那只好去让别人改正。
朝轻岫想, 被得罪固然不好受,不过她觉得自己只要再多重复几回,孙侞近的党羽应该也会习惯……
*
大夏早有驿站制度, 各处备有良马, 六扇门中花鸟使在遇见案件时,更有调动驿马之权。杨见善放出消息后, 在附近巡查的花鸟使们只过了一天, 就已经抵达了涌流湾。
其中两位分别是曾在重明书院内见过的“御前捕头”伍识道以及他的同伙,另一位则是出身清正宫的高手,燕雪客。
按照势力划分的话, 前者是孙相门下, 后者则属朝中清流一脉。
怀莼庄附近。
自从北臷使团的“集体意外落水”事件后, 唐驰光等人直接被调任他处,伍识道虽然还留在江南,前前后后依旧吃了不少挂落, 若非他足够有眼色,懂进退, 而孙相手上了解江南武林的合适人选又不多,早就保不住今日的职位,也因此暗下决心,一定要想法子多立功劳,讨得上司欢心。
这一年的时间里,伍识道办了不少事,渐渐官复原职,可惜他虽然卖力,卖力得来的功劳却不只属于他一人——京中新派了一个叫黄为能捕头进花鸟使,是孙相手下心腹要员的亲戚,上峰特地递了话到伍识道这边,叫他在旁好生提携扶持。
所以两人品级虽然一般高低,伍识道却不敢不听黄为能的指示,还得替对方各处打点,并多多安排护卫,免得对方撞到惹不起的强敌,被人砍死当场。
伍识道心中固然觉得岂有此理,面上却只好表示下官荣幸之至,等黄为能来了之后,多次送礼去讨好对方,免得人回去向上峰告状。
好在黄为能也清楚自己的本事,知道若无伍识道扶持,在江南一带办起事来便没那么容易,两人相处得还算相安无事。
在赶来案发地点的路上,伍识道跟黄为能就已经知道了涉案人是谁,并暗中做好了将杨见善定为凶手的打算。
黄为能面带冷笑:“我看过传来的讯息,案情并不复杂,只怕那姓杨的仗着自己有个做官的叔叔不肯认账,而且司徒老儿那边未必不会插手。”
伍识道:“司徒老儿门下大多有些清高脾气,只要铁证如山,就算卓大人跟燕大人来又如何?最后怕不得帮着你我一块将此事办成铁案。”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面上都带了几分笑意。
黄为能又哼了两声,道:“还得防备着地方上的人,万一哪家帮派想趁机讨司徒老儿的好,推个替死鬼出来顶罪,只怕姓杨的就能逃出生天。”
伍识道很告诉黄为能清流那么一般不这么干,毕竟通常来说会用此类方法逃避律法制裁的都是他们这边的人,不过想了又想,还是没把话挑明,只道:“咱们额外防备些就是,不过看小杨捕头的模样,未必愿意做这些暗事呢。”
黄为能有些安心又有些不满:“若他依旧不懂变通自然最好,只是如此一来,怕是显不出咱们的手段。”
伍识道:“那也无妨,只要咱们在江南待得久,不怕没机会为孙相他老人家效力。”
两人说说笑笑,几乎是抱着春游的心思抵达了涌流湾一带,心中没有半点因为加班产生的压力。
而且按照黄为能的想法,他们大可先去郜方府打个秋风,只是被伍识道劝住——后者可还没有忘记,那里正是自拙帮的总舵所在。
伍识道心中有些担心,不过很快又放下心来,他想,涌流湾虽然算是郜方府的地盘,不过据自己之前打听到的消息,朝轻岫本人平常不怎么离开总舵,多半不会在此地遇上。
这回他只需快些结案,便可不与朝轻岫碰面。
官道上,伍识道忽然瞧见前方有一行骑士,身上穿的竟也是花鸟使的服饰,心中不由一紧,扬声道:“前方何人?”
那些花鸟使听见声音,随即勒马停下,而后一名骑着白色骏马的年轻人越众而出,他身形挺拔,眉眼秀丽端雅,看见伍、黄两人时,目中带出一点冷峻之意。
伍识道看清对方的形容后,也是一惊,立即策马上前,遥遥拱手,主动问候:“原来是燕大人。不知燕大人是何时来的江南,怎么下官一点风声都没有听见?”
他方才虽然与黄为能谈及卓希声与燕雪客,心中却并不当真觉得会在涌流湾瞧见对方。此刻与其中一人碰上,心中顿时大叫不好。
伍识道早就与燕雪客打过交道,知道此人武功好,智计出色,而且出身江湖名门,虽然不止一次坏过孙侞近那边的事,相府却没能将他如何,算是一个十分棘手的人物。
燕雪客:“燕某本是为私事来的江南,自然不好声张。”
江南一带挺多武林门派,而清正宫又是武林名门,各派弟子私下也会有所往来。
燕雪客此行纯是替同门跑腿,他不惯铺张,到了外面并不知会本地官吏接待,所以除了本地同道外,谁也不晓得他究竟去了什么地方,这些人又多半不会跟黄为能通消息。
访友事毕后,燕雪客本要返回京畿,恰巧接到杨见善一案的求助消息,于是决定多留两日,免得黄为能两人仗着朝中势力只手遮天,将处境不利的杨见善屈打成招。
既然半途相遇,哪怕彼此看不惯,两队人马也只好汇合成一队,共同赶赴涌流湾。
虽然大家都不想对面阵营的人过来碍事,不过考虑了一下将人赶走的可能性,只得捏着鼻子忍了彼此的存在。
新的花鸟使抵达前自然提前通过飞鹰传过消息给郜方府的衙门,韩思合掐准时间,亲自带着下属外出相迎。
韩思合拱手:“下官韩思合,忝为本地县令。各位大人远道而来,下官实在是有失远迎。”
她见来的人多,于是礼多人不怪地向为首三位每个都作了一揖,黄为能依旧十分不满,觉得自己居然被韩思合放在最后,实在是岂有此理。
伍识道虽被放在了第二位,不过他是六扇门内老油条,在不该计较的时候从不计较,而且公允点说,哪怕不提品级,只看气度,旁人也多半会觉得燕雪客才是众人首脑。
燕雪客回礼:“韩大人好。”
伍识道也说了句辛苦,黄为能板着脸,片刻后才傲然道:“花鸟使既然来了,韩县令也可安心,不用因着查不清案子辗转反侧。”
韩思合虽然听出黄为能话中略带讥讽之意,却也不好计较,更加不好耽搁,只笑了两声,便引着众人前往案发地点。
燕雪客自无不悦,还觉得本地县令十分务实,伍识道面上也不露什么喜怒之色,只有黄为能瞧起来不大愉快。
——方才见面时,韩思合没有送礼,甚至没有暗示要送礼,黄为能不知她是故意装傻,还是忌惮一旁的燕雪客,才不得不有所收敛。
一路上,黄为能几次三番以目光示意,却都没有接到韩思合的回应,面色愈发阴沉。
韩思合一面带路,一面介绍案件背景。
她说得简略,不重要的地方一语带过,不过黄为能在听见“有些帮派人士也在”的时候,忽然冷哼一声,开口就要找茬:“韩县令是说,还有本地帮会牵扯其中?”
韩思合立刻解释:“也不算牵扯其中,当日确实有几名江湖中人碰巧留宿于此。”又赶忙补充,“当日大家都住在一起,可以互相佐证。”
她看出黄为能性子不好,担心他借机生事,将自拙帮那边的人也带去审问。
虽说朝轻岫心思缜密,然而帮派与六扇门发生冲突,终归不是一件好事。
跟在一旁的伍识道闻言,面上忽然露出些惊疑不定之色。
此事是黄为能最早打定主意要掺和的,伍识道只是帮着压场,对案件详情了解的也就相对有限,此刻咬了咬牙,不报什么希望地多问了一句:“请问县令,涉案者的那些帮派人士,是白河帮的人吗?”
伍识道的声音里不由自主地带出些许期待,黄为能听见,忍不住看了同伴一眼,有些怀疑伍识道是不是跟白河帮的人有什么特别的交情。
韩思合本来不想提及朝轻岫,奈何对方主动询问,只得回答:“是自拙帮的老大。”
黄为能皱眉:“自拙帮?黄某好似曾经听人说过。”
伍识道脚步霎时一顿:“……”
他面色微微发青,随后居然有些庆幸燕雪客也在,否则缺了性情刚正的名门正派在场,天知道朝轻岫会如何行事——涌流湾这边不也有些特别适合让船触礁的急流吗?
第82章
黄为能:“既然那个什么帮的老大也在此处, 稍后就将她叫来问问。”
伍识道伸手擦汗:“下官觉得不必着急。”
黄为能侧目,有些不解:“伍大人何意?”
伍识道咳了一声:“伍某的意思是,咱们先看过案卷记录,再去询问涉案人员也不迟。”
黄为能虽然有些不快, 却也不好当面拆同伴的台, 只是暗地里盯了伍识道一眼, 后者直接在心中叹气——他实在是满心好意,不忍同伴在来涌流湾的第一天, 就惨遭字面意义上的翻船。
燕雪客地目光在伍黄两人脸上一转, 同样并未出言反对。
韩思合立刻道:“下官这就将案卷送来。”
伍识道:“韩大人莫忙, 你派个衙役去拿案卷就是,咱们初来乍到,还需你在旁提点。”
他的态度非但不疾言厉色, 简直算和蔼可亲——伍识道知道朝轻岫久在郜方府, 若是跟韩思合相处不好,早就想法子将人赶走, 既然没把人赶走, 那就是相处得不错,自己轻易得罪不得。
韩思合:“既然如此,下官就接着说说案发当日的情况。”
她刚刚讲到一半, 话头便被黄为能打断, 此刻正好接续下去。
燕雪客点头:“有劳韩县令。”
郜方府县丞袁中阳受不二斋掌柜曹鸣竹之邀, 在怀莼庄内下榻,同行的还有杨见善等客人。结果当天夜里,袁中阳与杨见善一道回了院子里谈天加饮酒, 杨见善酒醉后在院子里睡去,醒来时, 发现身边的袁中阳已经被人杀害,死因是胸口的剑伤。
从伤口看,凶手动作利落,绝非那种从没拿过刀剑的生手。
韩思合:“杨捕头说,此事并非他所为,而且怀莼庄屋舍墙壁都不算高,极可能是外人潜入。”
黄为能冷哼一声,道:“韩县令不是习武之人,自然不晓得,杨捕头内功修为不错,就算饮了酒,睡得比平时更熟些,也不会对身边事情毫无知觉。你说半夜有外人翻墙而入,杀害了杨捕头身边的袁县丞,嘿嘿,若非杨捕头本人就是那个‘外人’,就是与外人合谋。再或者,此人乃是天下少见的绝世轻功高手,可如此人物,又何必半夜伤人?纵于白日闹市之中动手,旁人也无法察觉。”瞧了燕雪客一眼,又勉强道,“不过若说袁县丞他们喝的酒水被人动过手脚,事情就另当别论了——韩县令事后可请仵作验过?”
韩思合叹了声气,摇头:“下官已经验过,并未发现不对。”
而且不止仵作验过,朝轻岫也亲自查过残余的酒水,事后还叫了不二斋那边通晓医理之人帮忙。
然而不管怎么检查,壶中的酒水都没能检测出做过手脚的痕迹。
换做现代,韩思合还可以替杨见善或者袁中阳抽血进行查验,奈何依照大夏的医学水平尚且做不到这一点。
黄为能断言:“既然如此,答案就只有一个——杨见善便是杀害袁县丞的凶手。”
衙役手脚很快,接到韩思合的命令后,没一会就将卷宗送来,燕雪客率先伸手接过,黄为能见状冷笑两声,也不与他争执。
燕雪客唇微抿,坐在一旁细细翻看案卷,他本是想替杨见善脱罪,可翻到最后,反而发现了更多对杨见善不利的证据——当晚聚在一起宴饮的人包括曹鸣竹、韩思合、袁中阳、杨见善、陈霖天、朝轻岫以及徐非曲。
众人喝的酒水由怀莼庄提供,曹鸣竹多次强调,不二斋的东西都经过斋中人的再三把关,绝对不会有质量上的问题。
当日参加宴会的客人里面,袁、杨、朝、徐、曹五人都练过武功,而除了朝轻岫以外的另外四人当夜都曾饮酒。
此刻袁中阳因为已经毙命的缘故,如今不方便被叫来询问,至于杨见善,他在喝酒之后,直接香甜地一觉睡到天亮。
倘若徐非曲也有同样的表现,还有理由怀疑一下是否是那夜的酒有问题,奈何据案卷记载,她那晚上失眠了半夜,翻来覆去许久才总算睡着。
此事有朝轻岫跟韩思合为证,前者打坐期间,后者起来喝水期间,都看见过徐非曲因为睡不着在床铺上翻滚。
因为韩思合那日饮酒过量,睡不了一会就会爬起来,而且每次都看到了朝轻岫,好几回甚至是后者扶着她去喝的水。
也正因此,朝轻岫的不在场证明也算是有了。毕竟按照常理推论,这位自拙帮帮主当真想出门做点什么,肯定会提前点好韩思合的睡穴。
韩思合以自己黑眼圈发誓,朝轻岫绝对没对自己的睡觉质量做任何手脚。
从徐、韩两人的表现看,当日的酒水的确没有助眠的效果,而且同样饮过酒的曹鸣竹也表示,她晚上没有感觉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至于陈霖天,与其他只是饮酒的人不同,他直接酗酒酗到当场烂醉如泥,最后是被仆役给抬回的院子,加上身无武功,夜间状态没有任何值得参考之处。
燕雪客面上笼罩着一层阴云。
怀莼庄的仆役是因杨见善的要求减少的,跟袁中阳一起回去时喝的酒也是他挑选的,早晨朝轻岫等人赶来时,尸体就在杨见善身边,他的衣服上还沾了血,怎么看都是一副身具嫌疑的模样。
清流出身的捕头越为难,黄为能的心情就越好,笑嘻嘻道:“燕大人,伍大人,按照朝廷律令,咱们此刻就该将姓杨的收监待审,不出三日,必能叫他签字画押。”
而且按照大夏律法,审案之人只要理由足够,就能对涉案之人动刑。黄为能别的不行,在讯问口供上倒是有着丰富的经验。
燕雪客:“也罢。只是案情未明,黄捕头不可擅动刑讯。”
黄为能哼笑一声,虽不敢明着反对燕雪客的要求,却也没有直接应下。
他决定待会写信回京,请朝中大员帮着给清流那边施加下压力,确保能够尽早将杨见善定为真凶,然后又对在旁侍候的衙役高声道:“涉案的那个什么自拙帮的人,如今应该还在此地罢?将人叫过来,我等要问一问话。”
按照黄为能的想法,地方帮派知道这个消息后,肯定得想法子讨好自己,同时送些礼物过来,免得他们上门去找麻烦。
衙役受命传话,许久后回来,先做了一揖,才向新来的花鸟使道:“朝帮主已经知道各位来意,派小人请各位过去。”
黄为能皱眉,还未来得及质问为什么是自己过去,就听到身边的燕雪客已经站起身,道:“也好。”
他就不该对清流的排场有什么期待。
黄为能在心中痛骂了燕雪客几句,转头看着伍识道,刚想说些什么,却听见同伴笑呵呵道:
“咱们远道而来,过去拜会也无妨。”
黄为能:“……”
他大为不解,想不明白伍识道会附和燕雪客的话?
伍识道注意道黄为能的目光,压低声音道:“强龙不压地头、地头龙,咱们出门在外,不必平白得罪别人。”
黄为能扫了同伴一眼,在心中大摇其头——他早知伍识道不是科举出身,学问有限,却没料到此人连俗语都用不对。看来若非孙相门下出身,伍识道一定没法爬到今天的位置上。
虽然怀莼庄发生了人命案子,好在这里地方大,总能收拾出些不受影响的院子,能腾出足够的区域让自拙帮中人使用。
朝轻岫知道新的花鸟使抵达时,正在阅读从总舵送来的书信。
颜开先依照朝轻岫的要求,调了五十位帮中好手过来涌流湾,准备听候帮主差遣。如今第一批二十人已经到了,另外三十人还在路上。
帮主读信的时候,徐非曲正在旁看书,关藏文则提着壶准备烧水煮茶。
水才刚开,燕雪客等人就已经到了。
朝轻岫一身白袍,姿态悠然地坐在院内的石桌旁边,此情此景与当日白龙渡口的木棚大有不同,伍识道却不知为何再次忆起了那一天的雨花与血花。
某种深埋于心的战栗感浮上心头,伍识道当下想也不想,直接上前一步,深深一揖:“朝帮主好。”
朝轻岫面上露出一点笑意:“伍捕头,你也好。”
燕雪客亦抱拳:“尊驾想来就是自拙帮的朝帮主,燕某久仰大名。”
朝轻岫:“我也久仰燕大人的大名。”又道,“杨捕头身染嫌疑,被软禁后却镇定如常,自然是知道只要燕大人过来,一定能帮他摆脱嫌疑。”
伍识道瞧了朝轻岫一眼,觉得有她在,燕雪客在不在于破案一事实在不甚要紧。
当然能在还是在的好,不然他委实有点害怕。
伍识道不知第多少次在心里叹气,早知朝轻岫在,自己定不会这般没头没脑地撞到涌流湾来,他一面担心孙相的命令,一面又担心朝轻岫的辣手无情。
倘若伍识道是现代人,一定会怀疑自己是夹心饼干投胎。
黄为能见自己被忽视,用力咳了一声,摆出严肃的神态,向着朝轻岫道:“本官听说朝帮主是杨见善杀人时的证人,为了早日结案,你须将自己所知之事详细报来。”
他这样说,其实怀有一些私心。将杨见善定为命案的真凶固然能够打击清流势力,却难免得罪人,只要朝轻岫愿意做这个人证,他事后自有法子将仇恨值推到自拙帮头上。
朝轻岫淡淡道:“黄捕头此言何意?在下可没见到杨捕头杀人,也并不觉得他会是此案凶手。”
黄为能立刻面沉如水:“他当日就在尸体旁,而且衣襟沾血,难道这样也不算凶手?”又把之前对韩思合说的推断跟朝轻岫讲了一遍,“你年纪小,许多事情自然不懂,以杨捕头武功之强,为人之机敏,就算半夜有人翻墙而来,在他旁边行凶,他也不会一无所知。”
朝轻岫笑道:“杨捕头的功夫,在下自然是佩服的,既然如此,他行凶之后直接走人就是,很不必非得留在现场。”
黄为能没想到对方真能给出解释,有些张口结舌:“或许是……”
朝轻岫:“或许是他当时状态不佳,无法离开?”
黄为能:“没错!”
从黄为能附和朝轻岫说法的那一刻开始,旁边韩思合就有些不忍直视地转过了面孔。
按照韩思合的经验,顺着朝轻岫的思路进行调查是对的,但最好从一开始的时候就顺着她……
朝轻岫唇角微翘:“可若是杨捕头当日状态不佳,连离开案发现场都无法做到,那么即使夜间有人潜入,在近处动手,他也未必能够察觉。”
黄为能:“……”
徐非曲在心中叹气,帮主愿意给别人推理机会也未必是好事,很能可能只是想把她不赞同的假设埋葬得更深一些……
第83章
伍识道旁观这一幕, 觉得有些眼熟,觉得若非那群北臷人已经意外了差不多一整年,倒真想将黄为能介绍给对方,彼此交流一下跟朝轻岫聊天时的心得。
黄为能还欲反驳, 嘴唇翕动数次, 却发现怎么说都会被朝轻岫堵死, 登时怒上心头,一甩宽袖:“朝帮主说话仔细, 贵帮总舵就在郜方府, 就不怕——”
一语未尽, 关藏文右手已经按在刀鞘上,旁边的燕雪客亦冷冷开口:“黄捕头慎言。”
黄为能闻言一滞,觉得名门正派的侠士甚是麻烦, 耽误他发挥自己破案的才能。
他瞪着燕雪客, 似乎想靠目光将人从此地驱逐。
伍识道倒是觉得燕雪客这人还成,幸好有他在, 不然方才多半就得自己想法子打圆场了……
朝轻岫锋锐明亮的目光在黄为能面上扫过, 声音平淡:“只要天理昭然,朝某何怕之有?”又微笑道,“倒是黄捕头, 你面色带赤, 印堂发黑, 是有血光之灾的面相。嗯,血光如火,加之你肝火旺盛, 若不尽量克制,只怕无法生离郜方府。”
黄为能咬了半日牙, 才勉强挤出两个字:“克制?”
朝轻岫帮人帮到底,索性替对方想了个办法,神色间满是诚恳之意:“比如直接辞官出家。想来有了佛祖庇佑,即使天大的灾劫,也不难消解。”
燕雪客闻言略显好奇:“朝帮主学过相面?”
黄为能听见燕雪客的问题,一时间大动肝火,眼前的江湖草莽明着威胁自己,燕雪客的反应居然就是“朝帮主学过相面”?
果然清流做事就是不靠谱,黄为能怀疑自己就算被朝轻岫砍了,燕雪客都未必会用心阻拦。
朝轻岫:“前两日吃饭时机缘凑巧跟人学了一点。”
韩思合忍不住,跟着问了一句:“那相得准吗?”
她对玄学也颇有兴趣,要不是不方便擅离职守,有时都想去红叶寺或者贝藏居那边求签。
朝轻岫唇角微翘,她的眉宇跟目光都有种锋锐的气质,连带着唇边的微笑也像是凝结了一丝杀气:
“事在人为,又怎会不准?”
朝轻岫的话落在黄为能的耳中,后者的心脏突地跳了一下,又很快沉了下去,胸腔里更是泛出一点凉,仿佛突然间整个人都被浸没到冰水之中一样。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黄为能在心中琢磨,他们朝廷中人有一千一万个法子为难那些江湖草莽,当面冲突实在算不上合适的选择,不如先忍一时之气,之后再想法子报复。
做好打算后,黄为能不着痕迹地瞪了朝轻岫一眼,愤愤然闭上嘴,不再说话。
双方言语交锋时,伍识道始终没发一言,只是老老实实地站在一边旁听而已。
他惯会揣摩上意,此刻忍不住开始深思朝轻岫言语中的含义。
如果说燕雪客眼中的朝轻岫是一个正常的帮派老大,那么伍识道就从不吝于将朝轻岫往最心狠手辣的方向脑补。在他看来,那句“无法生离郜方府”未必只是威胁,更可能是一句通知,只是不知道朝轻岫打算支使谁去动手,毕竟有燕雪客在此,一般的高手很难成功行刺……难道她是在暗示要自己趁职务之便,悄悄砍死同伴?
伍识道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大可能,毕竟他深知自己对孙相忠心耿耿,除非朝轻岫加以威胁,否则肯定不会听她安排行事。
*
朝轻岫毕竟是一帮之主,每日还有类似“研究河鱼的十三种吃法”这类可能广开自拙帮商路的重要事物要忙,只短暂见了花鸟使们一面,将当日见闻交代完后,就端起茶盏示意下属送客。
黄为能一甩袖子便走人,伍识道小心翼翼离开,不敢显得生疏,也不敢表现得太过亲热,最后的燕雪客,倒是真心实意地再度一礼,道:“多谢朝帮主赐教。”
即使双方交谈时间短暂,燕雪客也是大有收获。
朝轻岫明言杨见善不是真凶,气得黄为能无法反驳,只想当场走人,除此之外,她而且还提到一件事,就是发现尸体的前一天,众人在满载重山内吃饭时,忽然察觉到有高手在旁窥探。
在感到外面有动静的第一时间,朝轻岫与杨见善都出去查看,奈何对方身法极快,周围的座位上除了些许用饭痕迹外一无所获。
当日在附近用饭的,还有一个叫做王笃行的普通读书人,朝轻岫本想去问问,结果刚到第二天,王笃行就被发现死在家附近的一个水坑里。
燕雪客将疑点一一记在心中,随后告辞离开。
怀莼庄一处僻静的院落中。
涌流湾地方不大,没有设置监狱,若将人运到郜方府城内关押显然有些麻烦,于是韩思合就暂时将此案的嫌疑人杨见善软禁在了怀莼庄内,还选了些武功不错的捕快守在门口。
燕雪客抵达后,同样也派了数名下属过去,一半是看押,一半也是保护。
杨见善如今已被封了内力,同时换了身更符合嫌疑人身份的粗布衣服,此刻在衙役的监视下,一个人坐在院落中,提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燕雪客从院门走进,他看到杨见善嘴角青了一块,皱眉:“方才黄为能动手打了你?”
杨见善舔了下后槽牙,摇头:“只是揍了我几拳,也不算打。”
好歹外面有人看着,案子也没定死,黄为能犯不上现在就动粗,只是刚刚在朝轻岫那边受了委屈,忍不住拿杨见善来撒气。
燕雪客知道此事不好纠结,道:“我方才已经看过卷宗。袁中阳是大夏官吏,又算孙相门下,一朝身故,必会引起风波。”
他不是说袁中阳很得孙相重用,而是依照常理,孙相那边必然不会放过这么一个给清流找事的机会。
燕雪客声音严肃起来:“此事事关重大,你且将前因后果仔仔细细告知于我。”
杨见善有些茫然:“我……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早上醒来时,就看到旁边躺着袁县丞的尸体。我当即吹哨唤人,不多时朝帮主跟韩县令就来了。”顿了下,又低声道,“燕大哥,我当真没对袁县丞下手。”
燕雪客点头。
他相信杨见善的说法。
毕竟倘若对方真是凶手,当时又何必吹哨唤人,难道是为了自首?
然而以杨见善的背景,就算案情存在说不通的地方,孙相的心腹也会想尽办法将此事办成铁案,当日的那身血衣就算物证。
燕雪客语气郑重:“杨兄弟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帮你洗刷冤屈。”
杨见善:“多谢燕大哥。”迟疑片刻,又道,“可否托燕大哥一件事?”
燕雪客:“你说。”
杨见善:“那位朝帮主是个极其擅长破案的人,要是她有意干涉,只要不违反朝廷律法,还请燕大哥勿要阻止。”
燕雪客:“极其擅长破案?”他听到这句相当高的评价,忍不住开了个玩笑,“我记得你以前在京中时,也曾在卓大人跟司徒大人那边见过世面。”
卓希声不但是六扇门中前辈,而且是上一代中有名的神捕,司徒大人也和六扇门关系匪浅,常奉皇命干涉大案。
至于杨见善,他从来不以智慧见长,主要特点是脾气硬,能够承担压力。
杨见善:“我在京中时间不长,与卓大人与司徒大人的接触更少,不过依照在下所见,朝帮主这方面的本事,当世恐不做第二人想。”又道,“这几天我在朝帮主旁边,也自觉学到了不少。”
燕雪客没忽视杨见善的评价,点头:“好,我记下了。”
让本地江湖势力帮忙不算罕事,不过燕雪客虽然只跟那位朝帮主见过一面,却总觉得以对方的本事,若想干涉案子,会有一群人排着队想要给她方便。
燕雪客临走之时,目光随意在桌面的纸张上一瞥,动作忽然顿住。
他看到了《老福探案集》五个大字。
……老福是谁,六扇门中有自己不认得的高人吗?
燕雪客:“那是什么?”
杨见善有些不好意思,声音带着点赧然:“朝帮主将一些破案的旧例化入故事当中,借机教导我一些查案的法子。”
燕雪客:“不知老福又是哪位前辈?”
杨见善想了想,摇头:“我本以为是杜撰的人物,不过听多了朝帮主的描述,倒觉得确有其人。”
燕雪客微微一顿,旋即微微颔首,一副若有所悟的模样。
*
燕雪客在查访案情,伍识道也装模作样地翻看卷宗,每看两页就得喝杯茶吃些点心。最用功的反而是黄为能,不但要写信去容州,跟同属孙相门下的薛何奇与左文鸦串联,还忙着会见本地官吏,充实自己的钱包。
新到的这批花鸟使们的消息被自拙帮的帮众送到朝轻岫手上,她看完后,只是一笑,然后单将写着黄为能信息的纸条拎了出来。
徐非曲有意为帮主排忧解难,思忖道:“此人武功平平,不过身边带的护卫功夫倒是不错。”
她习武的时日虽然不算太长,不过在总舵时,一直跟着应律声学习,眼光算是练出了一点。
朝轻岫淡淡:“孙相门下,在江南行走,的确该格外小心。我若是他,平日也不敢不带护卫在身边。”
徐非曲目中闪过一丝暗色,轻声:“要不要请师父……”
朝轻岫微一摆手。
徐非曲便不再言语。
她虽觉得自己的想法也不错,不过帮主已经有了决断,徐非曲自然不去违逆上司,只好将这个计划暂时搁置,当做无可奈何时的备选方案。
在总舵时,应律声曾经几次三番评价过自己这位好徒儿,说徐非曲实在是个混江湖的好苗子,才进帮派没多久,就开始用武力值来思考问题,不愧是她当山长时从重明书院出来的学生……
第84章
怀莼庄乃是不二斋的地盘, 不过从现在在门口来来往往的人看,不知内情的外人大约会觉得,此地大半已经被自拙帮占去,剩下的则由县衙跟花鸟使瓜分。
当然自拙帮人最多不奇怪, 之前萧向鱼本就设立了一个据点在此, 如今帮主因事滞留, 总舵更是派了不少好手过来。
若非城内那边也需要人主持大局,颜开先都想接替关藏文的职位, 亲自来做帮主的护卫。
朝轻岫淡定地推开面前待看的纸条, 道:“咱们去瞧瞧韩县令, 省得黄捕头总去聒噪她。”
她猜得不错,来的时候,刚瞧见黄为能一脸不满地从韩思合的住处离开。
黄为能每到一处, 总会仗着出身, 让人送些礼物给自己,小头自行留下, 大头则送到京中孝敬上峰。
韩思合就在官场, 自然明白这些,掏空钱包准备了两副价值百贯的书画,还有两个纯金打造、约莫十两重的寿星, 以及茶叶布匹等物。
依照韩思合的收入, 这显然已经算是厚礼, 黄为能却依旧大为不快,甚至显得有些愤愤然,本来还想说些什么, 在瞧见朝轻岫过来时,愣了一瞬, 随后果断转身,在不使用轻功也不好跑步的情况下,以最快速度远离了此地。
朝轻岫看着黄为能的背影,对徐非曲笑道:“黄捕头在韩县令这边打不到秋风,恐怕要去不二斋那边碰碰运气。”
徐非曲很是瞧不上黄为能的为人,见状只是摇头。
与韩思合见面后,双方略谈了些闲话,曹鸣竹那边又传了消息过来——朝轻岫猜的不错,黄为能清楚不二斋豪富,当下丝毫不遮掩自己的求财之态,各种明示暗示,要求对方快快交出礼物。
朝轻岫问:“曹掌柜那边送了多少?”
徐非曲:“黄金百两,权做花鸟使盘桓之资。”
朝轻岫:“花鸟使能收地方帮派的钱?”
徐非曲:“可以巧立名目。”
朝轻岫淡淡道:“其实若能花钱消灾也还罢了,只怕此人依旧贪得无厌。”
徐非曲:“帮主所言不错,帮中姊妹听到消息,说是黄为能表示怀莼庄涉嫌谋财害命,至少要收黄金一千两。”
朝轻岫微微一笑:“他倒是很敢张口。”
徐非曲声音有点冷:“还好是在施州,若在容州,纵然千两黄金,只怕还填不饱这些人的胃口。”
*
黄为能待在房中,面色不渝。
他心中自然不满,都说江南富庶,施州明明距离寿州不远,此地的人物,却一个比一个小气,他辛辛苦苦跑上门,晓之以朝堂大势,居然只搜刮到了这么一些金银。
在寿州时,黄为能稍稍顾忌问悲门,不敢大肆敛财,随便敲了几竹杠就赶紧走人,想着去安州崇州那边替孙相收些孝敬,没料到此地的江湖势力竟也如此倔强。奉乡城那边还算和顺些,郜方府却表现得甚是凶神恶煞,不似那些忠心耿耿之人。
黄为能想,他若能琢磨出些法子来,让朝轻岫失去对郜方府的控制,上司得知后,必然会大大夸奖自己。奈何如今身在施州,还需从长计议,否则纵然他立下功劳,事后也多半会被薛何奇与左文鸦揽在自己身上。
还有那位陆月楼陆公子,此人官位不算高,却多涉江湖杂事,背后又有以韦念安为代表的朝堂力量的支持。
韦念安是寿州通判,单凭北臷使团风波过后,她依旧安安稳稳坐在自己的通判位置上,就知道京中郑贵人在皇帝旁边吹了不少枕边风,既然如此,自己最好不要去得罪这些人。
黄为能想到陆月楼,心中忽然有了一个好主意——陆月楼那伙人虽然跟孙相关系融洽,却也不肯太得罪江南武林,反而经常帮人消灾解难,并因此逐渐站稳了脚跟。
他黄为能何不效仿陆月楼,先借着孙相的势力给自拙帮一些苦头,然后再想法子居中转圜,若是朝轻岫愿意就此投入孙相门下,他也算是在江南这边有了些自己的势力。
就在黄为能想得高兴的时候,外面传来通报声,一个护卫快步走近,对着上司说了几句话。
黄为人面上略有些不解,道:“甚么好事?”不等护卫回答,便道,“罢了,先请人进来再说。”
*
朝轻岫与韩思合交流过彼此的信息后,就返回自拙帮占用的院子,正与徐非曲说话间,听到外间传来通报声,是曹鸣竹过来。
曹鸣竹这次来,正是因为黄为能的事情,她告知朝轻岫自己的经历,又道:“此人不像是点到为止的性子,朝帮主千万小心。”随后压低声音,“若是金钱上不凑手,大家都是武林一脉,只要朝帮主吩咐一声,在下必然鼎力相助。”
朝轻岫既未拒绝也不答应,只道:“那位黄捕头倒还没对我说些什么、”
曹鸣竹:“不过是有备无患。”
看黄为能的表现,未必不想敲自拙帮的竹杠,只是白日被朝轻岫顶了一会,心中还有些恼恨,此刻还在故作矜持。
在他看来,自己肯收孝敬乃是示好之意,毕竟以孙侞近的权势,有意送礼之人多入过江之鲫,只是未必所有人的礼物都有资格递到孙相的府上,此刻只得由自己这样的门人出面,笑纳那些多出来的财帛。
黄为能既然发自内心觉得收人礼物才是给人机会,此时自然会冷处理不值得给机会的朝轻岫,想着等着自拙帮主动来求,否则决不能轻易收对方钱财,当然按照朝轻岫的性格,黄为能多半是得等到天荒地老了……
朝轻岫颔首,似是并不在意:“多谢掌柜提醒。”
曹鸣竹:“还有一事,我之前写信回总舵,咱们不二斋的少掌柜听说了奉乡城的事,已经亲来施州,想要见朝帮主一面。”又道,“少掌柜来此的消息少有人知道,不知朝帮主近来是否有空,能不能与我们少掌柜见上一面。”
这指的自然是私下会面。
朝轻岫:“只要不是这两天便无妨,我恰巧有事,需得出门一趟。”
曹鸣竹:“朝帮主要去哪里,不知有没有不二斋能够帮忙的地方?”又提醒道,“如今案件未破,六扇门已派人守住涌流湾的各个路口,不许闲人出入。帮主若是要走,燕大人自然不会为难,只怕黄捕头会借机生事。”
朝轻岫笑:“不过是一些私事,只是需得我亲自去办。黄捕头这人脾气很是不好,连面相都带了火气,他若来见,叫人把他气走就是,凭黄捕头的武功,难道还有胆子翻墙进来跟我打架不成?”
曹鸣竹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但凡朝轻岫身边的帮众有她一二成本事,绝对能轻而易举把人气走。
朝轻岫:“而且我已经安排好了,这两天帮内的消息,就暂由非曲替我处置。”
徐非曲闻言,默默看了帮主一眼,目光精准地传递出了自己此刻的心情——朝轻岫还在这里的时候,她也没少处理帮内的各类消息。
不过朝轻岫之所以能成为帮主,出色的心理素质显然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虽然下属表情微妙,她却始终一派自然。
曹鸣竹不明所以,道:“既然朝帮主已经有所安排,在下便放心了。”然后拱手告辞。
等这位奉乡城仅存的大掌柜离开后,自拙帮帮众就将院门闭上,一副不再见客的模样。
朝轻岫施施然走进里间,准备换身便于行动的衣裳。
里面许久没有声响,徐非曲跟着进去,却瞧见朝轻岫正一脸怅然地盯着被放在床榻上包袱。
徐非曲看了一眼,也明白过来——晚上行动当然是夜行衣最好,实在不行,拿件深色的袍子凑合也行,奈何帮派那边在送换洗衣服过来时,选的都是浅色系。
染料费钱,浅色的细棉布相对便宜,朝轻岫也是穷过的人……
徐非曲委婉:“帮主轻功高超……”
朝轻岫忍不住一笑:“罢了,我待会借着草木遮一遮身形就是。”向着徐非曲一点头,直接从窗户中穿出,随后在围墙上轻轻一点,整个人便不见了踪影。
徐非曲目送帮主离去,随后将房内东西简单归置了一番。
刚刚曹鸣竹过来之前,帮主收到了来自应律声的一封信,徐非曲原本觉得帮主不大注意生活琐事,不过相处久了之后,才发现朝轻岫从未将要紧事物随处摆放过。
当然徐非曲不清楚,朝轻岫能做到一丝痕迹不漏,是因为她习惯了将许多东西塞在系统空间的那个盒子里面……
*
与下属得力的朝轻岫相比,燕雪客的日子就要艰难许多,他此刻正在细看本地卷宗,想要找出些线索。
毕竟江湖上明暗组织太多,各地的流窜盗匪也太多,燕雪客不得不加紧排查,好看看究竟是哪位高人过来做的好事。
他查了好些时候,小偷小摸的混混找到不少,符合燕雪客对凶手猜测的只有一个背了命案的强盗,只是对方并不承认自己曾对袁中阳动手。
燕雪客也去瞧过,落网的强盗轻功不算坏,却没法在杨见善面前逃走,更遑论一看就知身法轻迅的朝轻岫。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又请满载重山的仆役过来辨认,看看被抓住的强盗
他仔细问过口供,确定有这么一个满脸胡子的客人来船上吃饭,只是谁也不认得此人是谁,也不晓得此人住在何处。
燕雪客正在沉思,忽然听到石子声从外传来。
寂静的空气中,更显得那声响动鲜明异常。
他心中一紧,立刻提起长剑,飞身而出——
“……朝帮主?”
燕雪客定住,三十步外,朝轻岫隐在大树的枝丫上,白袍如云,见到人过来,神色闲淡地向他点了下头。
对方没有明着拜访,燕雪客自不会声张,他先靠近数步,才压低声音:“不知朝帮主来此何事?”
朝轻岫看他一眼,道:“自然是为了寻找真凶。”
燕雪客心中一动,道:“朝帮主已有头绪?”
朝轻岫笑:“那自然有的。”又道,“此事牵扯众多,燕大人要一起吗?”
此刻天色已经有些黯淡了,夕阳昏黄的光照在朝轻岫身上,她的轮廓显得愈发朦胧莫测。
自从进入六扇门以来,燕雪客遇到过许多危险,也有许多次,真凶会伪装成证人将他骗到僻静处预备偷袭。
他本该格外防备这样的场景,此刻却一口答应了下来。
燕雪客能感受到,自己此刻的情绪比较微妙。
可能是感觉到了自拙帮帮主身上有着值得探寻的秘密,也可能是觉得,此人分明打算夜间行事,却依旧是一身白衣,如此从容自若,实在大有一派宗师的风范。
习武之人,很容易对有风度的高手产生敬佩与仰慕的情绪。
“燕某随朝帮主一起。”
燕雪客心中清楚,自己会果断答允,并非觉得朝轻岫此人心思纯直,相反,在看见她的第一时间,燕雪客就产生了一种面对危险的眩栗感。
仿佛他正站在峭壁边缘,足下碎石滚落,哪怕什么也不做,也有可能就此坠入深渊。
朝轻岫的目光在燕雪客身上停顿了片刻,温声道:“既然燕大人愿意援手,相信定能手到擒来。”
第85章
朝轻岫向燕雪客招了招手, 两人展开身法在林木间飞掠,须臾便来到了怀莼庄仆役们住处附近。
此刻暮色已深,远处已经亮起了灯火。
朝轻岫扶着树干,轻声细语:“若我猜的没错, 春石跟主簿陈霖天两人, 都是袁中阳一案中凶手的同谋。”
“……”
燕雪客想给出回应, 却发现自己仍旧毫无头绪,他早知朝轻岫派了自拙帮帮众监视涌流湾各处, 此刻就问:“朝帮主手下的人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不对?”
朝轻岫低声笑道:“燕大人手下的捕快都没有发现破绽, 在下的人, 又怎能发现破绽?”又道,“当日满载重山内的情况,杨捕头应该已经告诉了燕大人。”
燕雪客点头。
朝轻岫缓缓道:“如今已经知晓, 涌流湾中发现了两件命案, 其一是袁中阳袁县丞之死,其二是王笃行王小郎之死, 因为时间接近, 又都与满载重山相关,旁人或者会以为他们是被同一人所害,至少也是大有关联。”
燕雪客:“……”
既然朝轻岫这样说, 那两个案件多半彼此无关, 燕雪客随即意识到一件不幸的事情——倘若朝轻岫说的没错, 就意味着自己案子查到现在,都只是在死胡同里打转。
朝轻岫开门见山道:“依照我的猜测,袁中阳是被人买凶杀害, 王笃行则不然。这两个案件彼此独立,制造案件的两位凶手多半也互不相识。”
燕雪客闻言, 虽然还是沉吟未语,不过自穿越以来,朝轻岫越来越多地参与到各种案件当中,逐渐习惯了旁人用求教的目光看着自己,当下耐心地解释了起来。
“既然燕大人已经跟杨捕头沟通过,那就先从满载重山时的意外说起。
“首先是坐在乙九一中的客人。我过去的时候那位客官已经离开,从种种痕迹上可以看出,此人并非王笃行。”
燕雪客听到朝轻岫的话后,墨色的睫毛竟忽的颤了一颤。
坐在乙九一里的人并非王笃行?
如果此人并非王笃行,真正的王笃行又是因何而死?
此时此刻,燕雪客竟有种近乎于眩晕般的复杂感觉。
若非他幼受庭训,轻功的根基打得甚好,几乎就要踩不稳脚下的树枝。
毕竟直到刚刚,燕雪客还按照“王笃行发现机密后被灭口”的思路在对嫌疑人进行排查。
如果这个假设不成立,他等于是直到现在为止,一直在做无用功。
燕雪客并不清楚,自己此刻的心情,就跟改了九十九版方案后才发现甲方提错了需求一样。
他还未及理清方才那条信息中究竟蕴藏着什么样的含义,就听到身旁人已经在往下讲述。
朝轻岫:“乙九一中的客人点了三道菜,其中就有灼楚葵。满载重山里,灼楚葵需要配酱汁一起吃,那人吃饭时没用碗,而从放着楚葵的那只瓷盏的干净程度看,此人也并未拌入酱汁。”
燕雪客想,此事确实是一个疑点。
不过不爱拌酱汁也不奇怪,仅因为这一点就想判断王笃行的身份,显然还有所不足。
朝轻岫似乎察觉到了燕雪客心中的想法,继续道:“若说是不喜欢这种酱汁的味道,又何必一定要点不可?满载重山也没说灼楚葵跟酱料不能拆开单买,纵然不可以单买,留在桌上的酱料比价格最便宜的那种要贵上十数文,也不像是为了省钱。
“此外我还考虑过一个可能,就是王笃行不喜欢酱汁,之所以点那么一份,只是为了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囊中羞涩,然而从现场残留的痕迹看,装着酱料的瓷盏靠右的部分有沾过酱汁的痕迹,也就是说,此人曾将酱料拿起,向自己的方向倾倒,却没有倒进其它器皿中——我猜是自己喝了一口。”
燕雪客:“……此人喝了酱料?”
朝轻岫笑:“从现场的情况看,对方以前没吃过灼楚葵这道菜,加上满载重山用的餐具都是偏大的瓷盏,所以在乙九一厢吃饭的人将酱料错当成了汤,直到喝了一口后才发现味道不对,于是就再没喝第二口。”又道,“王笃行可是满载重山中的熟客,几乎天天在此吃饭,如果是他的话,又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
“由此可见,当日在乙九一中用饭的人并非王笃行。”
燕雪客微微一震。
在与朝轻岫交谈之前,燕雪客总觉得此案上一直笼着一层迷雾,等听了朝轻岫的话后,他能感觉到,眼前的雾气……正在变得愈发浓郁。
燕雪客想,当时杨见善曾说朝轻岫的本领是他生平仅见,也许赞美的不止是对方解决问题的能力,更重要的是发现问题的水平。
朝轻岫:“既然知道了吃饭之人不是王笃行,就出现了另一个问题,对方是如何成功假冒一位满载重山的熟客的?”
燕雪客:“江湖上素有易容之术,或许是此人杀害王笃行后再扮作了王笃行的模样,才成功混入了店中。”
朝轻岫闻言向燕雪客微微一笑,燕雪客视线一晃,竟从对方的笑容中看出了对自己提出不合理猜测的赞叹。
他自然并不清楚,方才朝轻岫脑海中浮现了一个念头——随着自己兼职资历的提升,身边人也会在她破案时,主动去提供一些需要被排除的错误假设。
合格的名侦探果然还是需要配置合格的捧哏。
朝轻岫:“既然如此,我们可以想想动机。
“先杀人,再假扮,费这样大的功夫,所图谋者自不会小,考虑到乙九一的位置靠近甲四二厢房,那此人的行事动机,就很可能是为了探听杨捕头袁县丞等人的行踪。”然后微微摇头,“可这个假设有一个最大的破绽——乙九零中就有一个没经过预约的客人,由此可以看出,满载重山的门禁并不严格,旁人就算没有预定席位也能正常进入,不需要非得杀人乔装那么麻烦。”
总结下来就是可以,但没必要。
朝轻岫说满载重山门禁不严时,又想到了之前想卖开光挂件给自己的看相路人。燕雪客言辞并不愚钝,未免让他瞧出自己看相本事的来源,也就略过不提。
燕雪客想了想,道:“燕某记得,乙九一跟乙九零两个厢房都有人用饭……也许是真正的王笃行提前与乙九零约好在满载重山中会面,那人窃取王笃行的身份,是为了方便与乙九零碰头。”
朝轻岫微微摇头:“若是约好,那为何要约在满载重山内见面?明明王小郎家附近就挺偏僻的,平常也没什么人来。而且既然是提前约定好,乙九零为什么不跟王小郎同坐一桌?
“若说是为了避人耳目,可满载重山偏偏有一个特点,哪位客人在什么时候坐在哪个厢房内用饭都是有着明确记录的,乙九零的行动必定会留下痕迹,对调查人员来说,坐在一桌上跟坐在背靠背的邻桌上没有本质区别,乙九零中的人也必然能从记录上发现王笃行的身份。何况从当日痕迹来看,乙九零的客人在乙九一的客人离开后,又停留了相当一段时间,而若是两人提前有约的话,则多半会同时离开。”
燕雪客闭上双目。
对方思绪清晰,精准指出了自己给出的所有假设中的不合理处……在与朝轻岫交谈之前,他实在应该更把杨见善的评价放在心上的。
朝轻岫:“所以说,此人并没有假冒王笃行身份的必要性,他也没有假冒任何人,只是单纯进来用午饭而已。”
燕雪客察觉到了一点矛盾,谨慎道:“可朝帮主方才又说,在乙九一中用饭之人并非王笃行。”
朝轻岫低笑一声,随后不紧不慢地揭露了谜底:
“此人进来的时候,的确并未假冒王笃行,他偷偷混入满载重山,正巧看见乙九一中摆好了饭菜,却没有客人,就直接坐过去吃了,又因为以前没吃过灼楚葵那道菜,所以不清楚瓷盏中装的是酱汁,喝了一口后发现不对,就没再碰第二口。
“那人害怕真正的王笃行出现,所以举动匆忙,没把菜盛到碗里,而是直接就着装菜的瓷盏吃。”
“……”
燕雪客终于惊悟。
朝轻岫通过乙九一中客人把酱汁误以为是汤这件事,判断其并非王笃行,又从此人没有假冒旁人身份的理由,推断出吃饭着不过是进来蹭食物的街头闲人而已。
既然在乙九一中用饭的只是一个闲人,那么……
朝轻岫柔声道:“是啊,既然乙九一中的人没有乔装改扮,负责此处的春石却没发现他并非食肆内的熟客,所以春石不是认识王笃行的春石,至于陈主簿,他可能真的认识王笃行,也看见过在乙九一中吃饭的人,只是为了给春石的身份打掩护,才不得不站出来做了伪证。
“因为王笃行几乎天天都来,所以假春石是在昨日中午以后顶替的真春石,她晚上又混入了怀莼庄内服侍,随后庄中就出现了命案,若说只是巧合,只怕难以令人信服,燕大人可以先去查一查。”
朝轻岫:“其实这件事本来只要问一问王笃行就能明白,我之前也有意上门拜访,可他偏偏已经死了。咱们原以为他是被人灭口,可看尸体的模样,却又不像。”
燕雪客嘴唇微动,最后还是保持了沉默。
他觉得那个“咱们原以为”的“咱们”肯定不包括朝轻岫本人,至于后面的“却又不像”,才是她的真实想法。
此外,燕雪客还有些遗憾,杨见善如今正被关押,不能在此旁听,否则自己的反应多少能鼓励下这位同僚的信心——如果说杨见善属于不怎么擅长查案的,燕雪客就是比较擅长查案的,不过他们俩在朝轻岫面前的表现,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第86章
朝轻岫问:“燕大人过来后, 有没有瞧过王笃行的尸体?”
燕雪客:“去看过。”
他真心想替杨见善洗脱冤屈,所以会仔细检查各类线索,至于黄为能,除了努力敛财, 就是竭力施压, 想将这个案子定成铁案。
朝轻岫:“燕大人应该见过武林人灭口的样子, 你觉得王小郎的情况,像不像是习武之人动手杀害的?”
燕雪客微微沉思, 随后缓缓摇头。
因为王笃行乃是溺死。
溺亡、勒杀一般都颇费时间, 当真是武林高手过去灭口的话, 肯定会尽量做得干脆利落,能一招取人性命的,绝不会拖到第二招上去, 何必非要自找麻烦?
而且王笃行的指甲中存有泥沙, 足以证明他淹入水中时并未失去知觉,双手还在胡乱挣扎, 所有才将痕迹留在了指甲缝中。
至于意外……发现王笃行尸体的小溪才不过两尺来深, 连小孩子也没法淹死,何况一个有行动能力的成年人。
燕雪客之前是因为错将两个案件联系在了一起,所以才忽略了很多不合理处, 如今被朝轻岫提醒, 当然是一点就通:“那么是有人把王笃行得头按入溪水中, 直到他淹死后才松开。”
朝轻岫颔首:“正是如此,你我皆知,这并非江湖人惯用的灭口方式, 更像是普通人临时起意的谋杀。”
作为江湖帮派的老大,朝轻岫确实有足够的立场做出上述评价。
朝轻岫:“杀人之后, 凶手自然要处理现场,然而从事后的情况看,王笃行的尸体却被大喇喇地留在了原地——燕大人觉得是什么缘故?”
燕雪客:“因为……”他脑海中灵光一闪,张口便道,“因为凶手那时无法转移尸体。”
朝轻岫:“需要处理,却没有处理,是因为凶手突然被人绊住了手脚,所以不便行动。能够在树林中溺死王笃行,证明凶手了解他的生活习惯和居住环境,所以王家那些人就十分值得怀疑,再想想,那一天王笃行的朋友们在接近午时时过来看他,这是一个突发事件,随后因为王笃行不在,只好由王家远亲陪客,直到因为王笃行迟迟不归,心中大为不安,去将事情告诉里正。
“这样想,王家远亲没法预知会有人来拜访,一直抽不出身去处理旁的事情,符合被人绊住手脚的特点。
“如此符合条件的嫌疑人,燕大人觉得是否值得一查?”
她讲述的时候,还有点喟叹——自从刘家庄事件后,自己很久都能遇到过如此简单直白的杀人案了……
燕雪客:“……燕某明白了。”
在知道王笃行大概率是被王家远亲害死的之后,他回想案卷中记载的王家远亲的口供,又迅速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由于王笃行的同学是接近午时的时候来的,而作为凶手的王家远亲此后就一直分身乏术,所以真正的王笃行,在去吃午饭之前就已经被害,吃掉满载重山内套餐的只是一个过路捡便宜的人。
王家远亲因为需要瞒住自己杀人的事实,所以无意中做了那位假春石的证人,让人觉得王笃行那天真的去吃了午饭。
之前以为是杀人灭口,所以没去剖开王笃行的尸体细查,如今只要翻一翻王笃行肚子中的食物残渣是否就是满载重山中提供的饭菜,一切就能水落石出。
夜色渐渐降临,朝轻岫与燕雪客藏在树荫中低声交流案情,两人都是很有耐性的人,一直等到半夜,终于瞧见“春石”独自外出。朝轻岫发现无人跟随,当即凌空飘下,身形轻轻一折就无声无息地落在对方背后,同时伸指疾点她穴道。
真气顺着指尖透入经脉当中,“春石”毫无防备,当下僵住,她人未落地,就被朝轻岫抄起来带走。
能够瞒过江湖人士,“春石”的伪装自然算得上惟妙惟肖,燕雪客凭着六扇门资深捕头的老辣眼光,才终于在人脸上发现了一点违和处。
——“春石”的改装与一般的易/容不同,还利用了苗疆蛊虫,这种蛊虫最初是被养来帮助伤口愈合的,如今被江湖人开发出了新用途,即将人面部血肉跟易/容面具缝在一起。
燕雪客已经想明白了,因为怀莼庄内高手不少,比如朝轻岫,她耳目灵便,外界稍有异动就能做出反应,所以需要派个身无武功的人到旁边,才更方便获取消息。
朝轻岫提醒:“此外还有一件事,当日在怀莼庄内,我们是直到晚上才选好了晚上的住处。”
燕雪客理解:“所以凶手需要让人传递情报,免得无法找到目标所在,或者意外闯入旁人的居住。”又道,“既然有了证据,我这就回去重审此案,待会只怕黄捕头也会过来,朝帮主……”
六扇门请本地帮派帮着破案本是常事,只是此事牵扯孙相心腹,燕雪客不欲连累旁人。
朝轻岫微笑:“黄大人都不担心得罪了我后无法活着离开此地,难道我的胆量还会不如他么?”笑意微敛,语气却是柔和如初,“纵然会有报复,那也是后面的事了。”
燕雪客假装没听清朝轻岫话里的深意,道:“既然如此,请朝帮主随我一块过来。”
朝轻岫:“且等一等。”
燕雪客闻言停下脚步,等候对方吩咐。
朝轻岫:“不瞒燕大人说,我们一行其实有些约定俗成的规则。”
燕雪客微微纳闷。
他知道朝轻岫是一帮之主,身为六扇门中人,燕雪客对江湖规矩也不陌生,只是不晓得朝轻岫会说些什么特别的事情来。
莫非是江南本地的江湖切口?
朝轻岫一本正经道:“此事本不足为外人道,不过燕大人也算咱们同行,此事与你说倒也不妨。
“其中一个规矩就是蓄谋杀人者多半会挑选有本事看破案情之人在场时动手,就算当时没找到能破案之人,多年后也会通过重复作案的方式,设法引起破案之人的注意。”
比如说某个地方传说曾经死过人,别人听到无所谓,如果听众里有侦探存在,那么下一份便当也差不多就要热好了。
燕雪客:“……”
换做今天谈论案情之前,说不定会以为朝轻岫只是在逗人开心,此时此刻,他虽然依旧不明白,却觉得的自拙帮的朝帮主自有她的道理。
朝轻岫:“还有第二点。”
“某人出现在与自己深有关联的前辈相同的场地时,会有极大概率重复前辈的命运。”
比如故事角色突然成为某宅邸的继承人,那上一任宅邸主人怎么死的,这一任多半也很难逃脱。
虽然有些不明所以,燕雪客还是在旁安安静静听着。
或许是夜色太过深浓,朝轻岫的声音也显得模糊缥缈。
“最后第三点,人本就是会杀人的。所谓杀意,是一种难以克制,而且很容易传染的情绪。”朝轻岫微微翘起唇角,仿佛叮嘱般道,“燕大人,你在六扇门中办事,可要千万小心。”
燕雪客:“是,燕某记下了。”
重要证据已经到手,燕雪客回到临时住处后,立刻调了心腹看管假春石,同时叫人把韩思合还有陈霖天请过来,等一切安排妥当后,才不得不派了人去喊伍识道跟黄为能。
虽然夜深,不过花鸟使也不是第一次深夜办案,伍识道也是老捕头,哪怕亲自破案的时候不多,总有些加班办案的经验,至于黄为能,他在增加自身财富上经验丰富,而在半夜被同僚喊起来加班的经验上则少之又少。
燕雪客希望黄为能可以早日适应加班生活。
天有不测风云,燕雪客帮助同僚提升专业素养的想法没过多久,便宣告落空,因为——
之前去喊人的捕快跌跌撞撞跑进来,面色苍白,神态难掩惊慌,上气不接下气道:“燕大人,大事不妙,黄大人已被人杀害了!”
捕快的声音异常尖锐,让原本昏昏欲睡的韩思合瞬间清醒过来,坐直了身体。
韩思合不明内情,愕然:“怎么连黄捕头也……”
袁中阳、王笃行,还有黄为能,这已然是涌流湾中发生的第三起人命案件。
韩思合依稀觉得,残存的杀机正如晨间的薄雾那边,在空气中缓慢浮动。
凶手为什么要杀袁中阳?
为什么要杀王笃行?
为什么要杀黄为能?
“……”
燕雪客薄唇微抿,思绪纷杂,等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的视线恰好投注在朝轻岫身上。
或许是感受到了他的注视,不远处形容温文的白袍少年人亦朝着燕雪客侧首望来,她微微含笑,双目中的意味竟是晦明难辨。
听见黄为能死讯的刹那间,燕雪客心中泛起一种极为微妙的感觉。
从任何角度来说,黄为能都是一个很该早死的人,他仗着孙相的权势横行霸道,欺凌正道侠士与朝中清流,很多人都猜测,会不会有那位武林豪杰怒上心头,直接让黄为能刀剑加身。
可事实往往不尽如人意,旁人越盼着黄为能去死,他反而活得越快活,前往江南之后,还大肆收受金银,为孙侞近聚敛了不少财富。
不少人想动手除害,然而若是黄为能身故,孙相一党肯定会借机发难,加上当真感到生死危机时,黄为能总会脚底抹油,江南武林虽有不少人因此咬牙切齿,然而年轻冲动的本事不够,本事足够的往往有家有业,需要顾全大局,最终无可奈何地忍耐到了现在。
燕雪客几乎要默认黄为能可以一直活下去的时候,这样的一个人,却莫名其妙地死在了自己的房间中,事发前竟没有半丝征兆。
他去看伍识道,见到这位以为人圆滑著称的同僚眉头紧锁,一副沉吟之色,眉目间还带了点复杂难辨的情绪,瞧起来大有心事。
第87章
伍识道沉思了好一会, 才皱起双眉,做怒然之态:“黄大人当真死了,你可确定?”
捕快战战兢兢道:“属下敲了半日都没将门敲开,燕大人又派人催促, 说快请黄大人过去。这个、这个, 实在是不得已才去大声喊门, 却依旧没听到动静,才壮着胆子将门推开, 发现黄大人就在房中, 早已经气绝身亡。”顿了一会, 又补充道,“此刻现场已经派人守住,属下看过, 黄大人伤在胸口, 应该是一剑毙命。”
黄为能武功虽算不上好,总有两三分本事, 即使打不过刺客, 起码能保证他在遇见意外时有机会发出高昂的鸣叫声,吸引护卫过来救援。
伍识道为自己同伴的身亡发出几声叹息,不过他到底老于世故, 尽可能将叹息中的悲伤感控制在不会触怒朝轻岫的程度, 随后又问燕雪客:“黄大人突然身亡, 咱们该如何是好?”
燕雪客稳稳接过孙相门下丢过来的包袱,用平静地心态接受了自己又得开始下一轮加班的事实:“怀莼庄内不少护卫,先叫人问问他们是否听到过动静。”又道, “此事非同小可,还请诸位暂时待在此处, 不要随意走动。”又对捕快们道,“将曹掌柜等人喊来。”
随着怀莼庄的戒严,黄为能的死讯逐渐传开,听到这个消息的人神色大都有些古怪。
——他们当然不是为了黄为能之死而产生什么负面的感受,毕竟凭此人嚣张跋扈的性格,身故的消息传开后,除了孙侞近会为自己的钱袋子叹息几声,旁人委实很难真心为他感到悲伤。然而他是孙相门下心腹,一朝死在涌流湾,涉事之人难保不会因此倒霉。
曹鸣竹在旁边唉声叹气:“短短时间内,怀莼庄内竟发生了两起案子,只怕这家店今后得关门大吉。”
朝轻岫:“曹掌柜休要灰心,再大的事情,只要时间一久,大家都能忘得七七八八,先歇几日再开门,也就无人会去介意了。”
曹鸣竹的神情依旧萎靡,有气无力道:“那就借朝帮主吉言。”又道,“江南寺庙道观都不少,若是我请高人过来驱一驱邪,不知是否能够有用。”
韩思合沉思:“韩某听说贝藏居的抽签很是有名,想来是有些神通的,应该也会驱邪之术。”
在旁护卫帮主安全的关藏文微微茫然。
他以前听帮内朋友们说,贝藏居的抽签筒不过居中弟子随手设下的玩器,原来竟当真有些神通么?
朝轻岫单手支颐,虽然她不懂玄学,却觉得曹鸣竹的做法多半不会有用——依照她的了解,大夏这边应该没有哪家寺庙道观会提供不让名侦探或者凶手登门拜访的庇佑……
请所有相关人员在厅上暂坐后,燕雪客招呼了一下差点遗忘自己本职工作的伍识道,准备一块赶赴现场。
临走前,伍识道向其他人拱了拱手,强自镇定:“下官这就跟燕大人一块去看看。”
韩思合有些纳闷——在黄为能已死并不算燕雪客的情况下,伍识道是对着谁在自称下官……
朝轻岫温声:“一切有劳两位大人。”随后唇角微翘,不疾不徐道,“若是有什么帮得上的,在下也愿尽绵薄之力。”
伍识道:“……”
燕雪客总觉得身边这位仅存的六扇门官员身上闪过一丝敬畏之色。
两人带着捕快们很快赶到案发现场,燕雪客快步走到尸体旁边,靠近了细细观察。
从尸体的温度看,死者死亡还不到一个时辰
燕雪客叫来了之前负责保护黄为能的护卫。
护卫战战兢兢地回禀:“黄大人身故时,属下并不在他身边。”
燕雪客:“为何?”
护卫垂头:“黄大人说有事要办,不让我们待在此地。”
燕雪客意识到了什么,问:“那你可知道黄大人要办何事?”
护卫:“三个时辰前,朝帮主派人送信给黄大人,约定了在子时会面,说是要商议要紧事情,不许无关人士在场,所以她一来,黄大人就让属下们散了。”
燕雪客的一颗心缓缓沉了下来。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你们瞧清楚来人的模样,当真是朝帮主么?”
护卫微微茫然,想了一会才道:“虽说戴了兜帽,不过看来人形容,就是朝帮主无疑。”
伍识道察觉燕雪客的态度有异,问:“燕大人是否觉得有什么不对?”
燕雪客缓缓道:“可是今日子时,朝帮主正在与我一道追缉凶犯,直到回到怀莼庄,我与她都没有分开。”
他确定跟自己一起查案的人是朝轻岫,也确定在此期间,对方没有换人的可能,既然如此,护卫见到的就只能是个假冒之辈。
伍识道想了想,点头:“也是。”
江湖中不少高人都有乔装易容的本事,仅凭五官,的确很难判断出目标身份。
不过虽然伍识道已经承认,他的下属却觉得有些奇怪——正常来说,以他们作为奸相走狗的素养,就算朝轻岫有不在场证明,不也得想办法栽赃一下吗?
两位捕头的合作大大推进了查案的进程。
燕雪客问:“你说是朝帮主过来,可有旁的证据。”
护卫回想:“傍晚时分,朝帮主先遣人送来了一箱金子,然后才要求与大人单独会面,否则大人岂肯见她?”
*
伍识道的合作大大推进了燕雪客的办案进度,过不多时,物证与尸体都被抬到了充当审案大厅的厅堂上,尸体自然先交给仵作查验,作为物证的木箱则被当场打开。
木箱很寻常,看起来半新不旧,表面更没有丝毫花纹,是街市上售卖的最常见也最便宜的那种,倒是放在其中满满的黄金,看来格外令人炫目。
正此刻值丑时末,外面的夜色浓得仿佛化不开的墨水,堂内特地点了大量灯烛,明亮的烛火映在金锭上,闪烁出了一种令人心惊动魄的光辉。
朝轻岫将目光从金子上头移开,有些遗憾自己觉醒的是侦探系统而非怪盗系统。
把护卫带到大堂上,将自己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侍卫越是讲述,大堂上的气氛就越是紧绷。
立在帮主身后的关藏文已经拔出长刀,双目圆睁,一副不是砍死人就是被人砍死的暴烈模样,最后还是朝轻岫叹了口气,示意下属先把刀收起来。
一切等案子审完再说。
曹鸣竹摇头,表示自己不信对方的话:“以朝帮主的性情,又怎会私下约见黄为能?”
侍卫干笑两声,道:“这也不是稀奇之事。”
江湖中不止有明着跟孙相作对的人,以及明着替孙相跑腿的人,还有些侠士表面与孙侞近水火不容,并因此广受同道爱戴,私下里却早就投靠朝廷,就等着在关键时刻,跳出来头砍反对者一刀。
若是朝轻岫说自己想扮演这么一个角色,白日里才刻意不假辞色,加上有黄金在前,黄为能多半真的会信。
朝轻岫慢悠悠道:“此前我与黄大人有些口角,若让他活着离开郜方府,只怕江湖同道小瞧在下……只是今日杀他之人,当真并非朝某。”
嫌疑人表态后,六扇门那边本该出言反驳,奈何燕雪客清楚朝轻岫案发时在何处,无意开口,伍识道更是不知为何突然开始看天花板,一副出神模样,最后还是韩思合勇敢地出来敷衍了一下自己身为县令的职责:“朝帮主所言虽然有理,只是此刻有人证物证……”
朝轻岫合拢手中折扇,向着木箱的方向轻轻一点:“箱中黄金并非在下之物。不瞒各位,朝某囊中羞涩,全幅身家加在一起,只怕也没有箱中黄金的一半。”
“……”
一众微妙的沉默弥漫在大堂之中,仿佛所有人都被自拙帮老大的坦然所哽住,还有人用“自拙帮居然如此贫穷”的目光打量朝轻岫与她身后的帮众。
徐非曲闻言也是一怔,她以前没大注意,直到此刻才恍然发现,帮主好像的确是帮会高层内最穷的那一个……
燕雪客目光先在黄金上停了一下,忽然蹙起眉头,他站起身走到木箱前,拨开上层那些金锭,从箱子中部取出一只。
这只金锭的色泽与重量与上层那些并没有明显的区别,然而燕雪客还是凭借着自己在六扇门内锻炼多年的目光,敏锐地发现了一丝违和感。
他修长的手指微一运力,金锭的外壳扑簌簌落下,露出藏在里面的事物。
伍识道:“那好像是包了金箔的锡块?”
燕雪客:“不错。”
他又检查了一遍,确认除了最上层那些是真的金子之外,下面那些都只是用来搪塞的迷惑选项。
伍识道:“朝帮主方才说身家有限,不过眼下所见,木箱内只有十五只真金锭……”
朝轻岫微微一笑:“箱子里的金锭至少十两重,十五只就是一百五十两。莫说一百五十两黄金,就算是一百两,在下也一样没有啊。”
“……”
伍识道微微哽住,最后还是徐非曲气定神闲地开了口:
“帮主一向专注帮务,平常不甚在意那些浮财。”
众人听说后,都在心中暗自点头,觉得很有道理,一般来说,帮会因为参与经营,总比那些寻常的武林门派更有钱,朝轻岫当众自称囊中羞涩,唯一的原因就是她确实是一位重义轻利之辈。
伍识道也点头。
他想,朝轻岫年少成名,又是一个帮派的老大,赚钱能力必然出色,之所以私财有限,肯定是花到了一些特别该花的地方上去……
一念至此,伍识道又觉不对。
他记得孙相以前也常暗示缺钱,随后下属便会想方设法替其解忧。
自己方才是不是没能充分领会朝轻岫的言下之意?
第88章
之前说朝轻岫曾经约死者私下见面的那位护卫扭过头, 目不转睛地看着地上的金锭,忽然道:“启禀各位大人,地上这些金子,似乎不是送到黄大人房中的那些。”
燕雪客与伍识道对视一眼, 一齐询问:“你是瞧出什么不对了么?”
韩思合坐在旁边, 莫名觉得伍识道语气里的担心比燕雪客更加浓郁……
护卫垂下头:“属下替黄大人搬箱子时, 一时好奇,就摸了摸里面的金锭, 还咬了一口。”不等上司开口质疑自己的行为, 又道, “后来怕被黄大人发现,属下就将咬过的金锭藏在了箱子里面。”
“……”
爱钱乃是人性,怕被上司发现自己的心思也属常事, 韩思合看见伍识道嘴唇微动, 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按耐住了没有给出评价。
燕雪客也很快反应过来。
现在的情况是, 箱中第一层都是真黄金, 下面全部都是假黄金,倘若护卫所言不虚,第一层那些金锭里, 应该有一根是经过护卫替换的裹了金箔的假货。
他向着身边下属一示意, 后者立刻将第一层的黄金取出, 当着众人的面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末了回禀道:“都是真金。”
燕雪客看着护卫。
若是此人所言为真,就证明下午送来的黄金, 与此刻抬到厅中的黄金并非同一批。
伍识道思考:“难道说黄大人死后,旁人惦记他房中的财物, 用假金子偷偷置换了那些真的金子?”
听见伍识道的话后,旁人不自觉地看了这位六扇门中的资深捕头一眼,一时间很难判断对方是真的这么想,还只是单纯为了烘托气氛,才会提出一个完全不靠谱的假设。
果然,不用朝轻岫开口,燕雪客就已经连连摇头:“只是为了求财,为什么要用假金锭伪装?而且黄大人房间里的财货,并非只有一箱黄金而已。”
徐非曲亦冷冷道:“假金锭亦不是随处可见的东西,难道说先是黄大人恰巧死了,然后恰巧有一个人闯进了房中,那人手里又恰巧有一批跟箱中黄金大小形状都别无二致的假黄金,可以进行调换?”
伍识道苦笑:“诸位说得是,下官考虑不周。”
朝轻岫分析:“依照在下猜测,换掉黄金之人,大约是想让调查者觉得,最开始被送来黄大人手中的,就是这么一箱真假掺半的金子。”
一直在韩思合旁边装背景板的陈霖天小声道:“……这又是为何?”
燕雪客扫他一眼——陈霖天本来是袁中阳一案的嫌疑人,早应该被拿下审问,只是被黄为能的事情耽搁了一下,燕雪客也就暂时按耐不动。
既然没把人拿下,陈霖天就还是郜方府主簿,他既然询问,问题又确实跟案件相关,燕雪客便解释道:“那一箱黄金少说也有三千两,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若说一百五十两黄金,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咬咬牙还能够一口气拿出来——朝轻岫这样的不算——三千两黄金,在涌流湾中,恐怕只有少数几个人,才有能耐将之作为诱饵抛出。
其中韩思合作为一城主官,自家家财虽没有三千金之多,府库中的藏金虽然足够,可惜官府的金锭上大多留有印记,与眼前见到的这些并不相同。
在某些时候,没有标记的金锭会更容易出手。
旁的势力未必如此有钱,就算备了些流动资金,也多是以白银为主。
除了不二斋。
江湖人的共识——不二斋虽然不是最能打的帮会之一,却是最有钱的帮会之一。
单看他们光靠着礼聘外面的高手入帮,就能支撑起偌大帮派的安保工作,就能知道不二斋如何富裕。
曹鸣竹深吸一口气,微微苦笑:“如此情况,只怕曹某说什么都无法打消诸位的疑心。在下愿意交出本地库房钥匙,让燕大人、伍大人搜查。”
伍识道赶紧道:“伍某也不是怀疑曹掌柜,只是大家碰巧都在涌流湾,须得稍稍查验一番,免得落人口实,也好还掌柜清白。”
曹鸣竹默然点头。
一位不二斋的帮众忍不住替自家上司辩护:“金锭被替换,不过是那位侍卫的一家之言,事实究竟如何,咱们并不知晓。”看向朝轻岫,“之前不也有人说,曾见过朝帮主去见黄大人。”
朝轻岫笑:“说我去过见黄大人的,不就是同个侍卫的一家之言么?”
曹鸣竹咳了一声,道:“有六扇门的大人在,你们莫要多言。”
燕雪客先看了朝轻岫一眼,见她没有阻拦,才道:“燕某可以为朝帮主作证,今日子时,我与朝帮主一道在外面追缉杀害袁县丞的凶手。”
听见燕雪客的话,待在大堂上的人大多露出惊讶之色,区别是一半人的神色充满了“你们怎么找到人的”惊叹,另一半人的表情里还带着“有朝轻岫在难怪能迅速找到”的恍然,还有那么一小部分从头到尾都表现得波澜不惊。
——袁中阳都死好些天了,凶手被朝帮主捉拿归案,不是最正常的吗?
伍识道其实也算最后那种,不过还是尽可能公允地向燕雪客确认:“燕大人,你们找到了凶手没有?”
燕雪客毕竟清流出身,不会贪墨旁人功劳,实话实说道:“找到了,是朝帮主发现的。”
伍识道:“原来如此。”
此言一出,反倒是燕雪客的下属们忍不住看向伍识道——作为孙相心腹,伍识道此刻不该先质疑一下朝轻岫查案的能力跟立场?
怎么就直接认同了呢?
朝轻岫一本正经道:“在下担心消息泄露于外,凶手会被人灭口,所以当时只告诉了燕大人,准备等擒获凶手后,再公示前因后果。”
此言一出,韩思合忍不住问:“那凶手到底是谁?”
既然话题拐了回来,燕雪客索性暂停对黄为能之死的调查,依照原来的想法,先将“春石”带到堂上公开审问。
他扫了身边下属一眼,后者微微躬身,转身去将“春石”提押入内。
韩思合皱眉:“这人有些眼熟,好像是此地女使?”
曹鸣竹点头,露出回想之色:“她是叫作……”
朝轻岫回答:“是叫春石。”又道,“燕大人发现,这位春石姑娘脸上有乔装的迹象,应该并非本人。”
三人说话间,陈霖天一直默然不语,他本来一副宿醉未醒的咸鱼模样,在瞧见“春石”的刹那,整个人仿佛从一条普通的咸鱼,变成了在冷藏室里放了一天的咸鱼,神色间充满了连生前的黄为能都可以瞧出来的苍白与僵硬。
他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似乎想要跑路,却被旁边早有准备的徐非曲抬手按住,霎时间动弹不得。
“春石”之前被朝轻岫点住穴道,燕雪客也查过,确定了她的牙齿中没□□/药,等带回来后,又叫了几位女捕快过来,拿走了此人藏在衣服中的所有利器。
她虽然没有武功,却算是谋财害命一道上的专业人士,虽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受审问,却比一副快要晕倒模样的陈霖天更稳得住一些。
奈何两人乃是携手害人,“春石”固然可以咬住不招认,陈霖天被吓了一番后,就三下五除二将自己所做的事情通通吐露出来。
陈霖天痛哭流涕:“下官、下官只是一时糊涂……”他颤抖得越来越厉害,“而且下官并未动手,只是出于无奈,不得不传递些消息出去。”
如朝轻岫所料,陈霖天与“春石”及其同伙之间属于买/凶杀人的关系。
这伙人本来派了高手去窥探受害者的行踪,结果刚刚靠近一点,就立刻被朝轻岫发现,不得已退走。
虽然依靠高手探听情报的计划不幸失败,好在他们做了两手准备,除了乙九零内的客人之外,还将“春石”安插了进去。
她的的确确没有学过武功,呼吸声跟走路声与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正常来说不会引起江湖高手的怀疑。
燕雪客听到这些话后,一时间很有些沉默。
也不能说是那些人判断失误,毕竟依照常理来说,“春石”这样的人设的确不大容易被人怀疑,就算他想调查对方,那也是把其他人查过许多轮之后的事情。
燕雪客想,大约“春石”本人绝对想不到,自己到底是因为哪件事情露出了破绽。
“春石”恨恨地看着陈霖天:“一定是你泄露了机密!”
直到现在,她也没发现,自己竟是因为没认出熟客的模样,才被人察觉到身份存疑。
朝轻岫中肯道:“倒也不怪陈主簿。”又对燕雪客道,“燕大人还记得我今天告诉你的第一条规律么?”
燕雪客:“朝帮主是说,蓄谋杀人者多半会挑选有本事看破案情之人在场时动手?”
朝轻岫扫一眼“春石”,微微笑道:“燕大人当时还不相信。”
燕雪客:“……”
他现在其实也不相信,只是缺乏反驳的立场……
伍识道摸着下巴:“原来如此,难怪我几次听说朝帮主消息时,都跟案件有关。”
看来不是因为朝帮主特别倒霉,走到哪里就会将案件带到哪里,而是因为作案的凶手志存高远,总是想要挑战朝帮主的智慧。
朝轻岫:“……”
她被人哽住的次数不多,但并非是没有。
第89章
朝轻岫不再说笑, 瞧了眼堂上的“春石”,道:“这位姑娘易容本事如此高明,还提前混入满载重山当中传递消息,咱们对此居然一无所知。能将事情安排得如此周到, 她背后的势力, 恐怕不容小觑。”
燕雪客想到了什么, 开口:“燕某以前在部中翻看卷宗,知道有一个叫做‘朱蛾’的组织。”
话音方落, 厅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燕雪客身上。
朝轻岫:“愿闻其详。”
燕雪客:“‘朱蛾’专做一些收钱杀人的买卖, 其中有人专管杀人越货, 有人专管易容乔装,有人专管与客户接洽,又有人专门负责传递消息, 条理分明, 一丝不苟。从行事风格上看,堂下这位‘春石’姑娘应该是‘朱蛾’的人。”
堂下的“春石”与陈霖天, 在听到“朱蛾”二字时, 身体都不自觉地轻轻发颤。
仿佛这个名字对他们来说,有着极为恐怖的含义。
伍识道等人的面色也不大好看,他是六扇门捕头, 又被授予了花鸟使的身份, 理论上应当胆气豪壮, 此刻目光中却透露出了明显的不安,似乎很想立刻将这些烫手山芋扔到清流那边去处理。
果然,燕雪客这些人的存在很有价值。
朝轻岫却是想起了以前在周老大夫那边跟“朱蛾”打交道的经历。
仅仅是短暂接触了一下, 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哪怕她想给予还击, 却找不到这些人的分舵设在那里,就算想找他们麻烦,也缺乏合适的切入点。
伍识道苦笑:“倘若当真是‘朱蛾’做的事情,那动手杀害袁大人的高手此刻应该已经离开涌流湾。”
“春石”还留在怀莼庄没走,是不想被花鸟使们发现自己身份不对劲,至于真正负责动手的成员,一旦得手,肯定得抓紧时间跑路。
这也是为什么多年来,六扇门大多情况下,只能抓到“朱蛾”外围成员的缘故。
朝轻岫:“其实我有件事想问陈主簿,你与袁县丞无冤无仇,为什么非要害他性命不可。”
大堂中,陈霖天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不断有黄豆大小的汗珠从他额头滴落,一副分分钟就可能晕倒在地的模样。他没学过武功,又早因酗酒弄坏了身体,若是对他严刑逼供的话,很容易收获一具吐不出半点内幕的尸体。
伍识道猜测:“伍某记得,韩大人被任命为县令之后,郜方府的县丞一职空了一段时间,你本是县中二把手,袁大人一来,你的位置就被人顶替,所以才想要买凶杀害他。”
身为六扇门内的资深捕头,虽然伍识道查案的本事并不如何,不过此刻给出的理由……至少很适合被写在案卷上作为事情的正式结尾。
燕雪客虽然还想继续审下去,不过看陈霖天一副快要被吓死当场的模样,也只好暂时停手,转而去办黄为能的事。
这一次,朝轻岫并没跟着一道走:“我觉得这段连夜工作的次数已经太多,需要克制。”
徐非曲在一边帮腔:“帮主一向注意养生。”
伍识道赶紧道:“朝帮主英明。”
徐非曲听见伍识道的话,第一感觉是对方只是顺便恭维了一下,然而语气却显得十分诚恳——伍识道此言确实出自真心,站在孙相阵营一员的立场上,他比任何人都更希望朝轻岫能悠闲度日,免得造成己方同僚的意外减员。
燕雪客将陈霖天跟“春石”压了下去,众人各自散开,曹鸣竹也如之前说的那样,将手上的印章跟钥匙都交到六扇门那边,等待调查结果。
更深夜静,曹鸣竹独自坐在寝室之内,看着桌上的蜡烛出神。
“叩叩叩。”
静谧的空气中,传来了轻微的叩门声。
曹鸣竹回过身,望向房门的位置,她还未做出任何反应,木门就从外面被人推开。
站在门口的人是朝轻岫。
烛光还未照到门口便黯淡了,朝轻岫此刻就立在那一片朦朦胧胧的黯淡中。
曹鸣竹像是还未反应过来似的,慢了半拍才道:“……朝帮主不是回去休息了么?”
朝轻岫微微一笑:“我觉得曹掌柜或许有事要找我帮忙,所以过来探望你。”
她身上穿的还是一件半新不旧的白袍,这套衣袍并不华贵,却有种说不出的舒展与从容,令人联想起一片停栖在山间的流云。
曹鸣竹:“其实从到奉乡城来开始,朝帮主一路上已然帮我良多。”向着身旁一伸手,“朝帮主请坐。”
朝轻岫先挑亮了蜡烛的烛芯,然后才施施然坐到曹鸣竹对面,她凝视着桌上的烛光,温声道:“今日子时,黄为能死在了他自己的房间里。”
曹鸣竹:“黄捕头的武功说不上如何高明,能杀他的人并不少。”
朝轻岫:“是,杀他不难,只是这样一个人能活到现在,必然有其缘故。”
曹鸣竹看着朝轻岫,似乎意有所指:“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忌惮黄捕头身后的人。”
朝轻岫:“这倒不错。”又道,“涌流湾三个案子,其中跟朝廷相关的死者有两个,不过袁中阳一案中,凶手的布局更加缜密,与之相比,黄为能一案则破绽百出,轻易就能被人发现不对。
“不提那侍卫注意到的黄金问题,单是假冒在下这件事,就存在巨大风险,只要当时我并非一个人待着,这场栽赃嫁祸便存在风险。
“由此可见,第三场谋杀更像是临时起意。”
曹鸣竹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朝轻岫:“所以我想,咱们不妨换个角度去看。”
曹鸣竹目光动了动,像是起了一些兴趣:“朝帮主的意思是?”
朝轻岫:“案件的三个要素,作案手法、作案工具以及作案动机,从尸体上的痕迹看,黄为能是被人一剑刺穿心脏后当场毙命。凶器很常见,下手之人动作更是干脆利落,没什么值得探究的谜团。”又道,“所以我准备从作案动机上分析这次的事情。”
曹鸣竹含蓄道:“这也未必很容易,毕竟那位黄捕头被派到江南后,没做过什么好事。”
要是朝轻岫想查那些人想黄为能死,那她可能得查到明年。
朝轻岫:“他到底是在涌流湾出的事,所以咱们先只考虑近期的事情。
“黄捕头没做什么好事,却能全须全尾地活到昨天,至少可以证明,想杀掉他,存在着巨大的风险。所以我们可以合理假设,凶手匆匆动手,是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曹鸣竹:“是因为黄捕头得罪了人,那人不能放过他?”
朝轻岫笑了一声,道:“这么看,倒也有些像。”又道,“所以在下比旁人更占便宜的地方就在此处,除了真凶之外,没人比我更清楚自己究竟有没有对那位黄大人下手。”
曹鸣竹点了点头:“可若是连朝帮主都不急着除掉黄捕头,旁人更无须着急下手。”
朝轻岫:“没法子不急。倘若黄捕头不死,凶手可能就要倒霉,那即使没到合适的时机,也不得不赶紧谋划。”
曹鸣竹思考了一会,才道:“……朝帮主说的人,应当不是你自己?”
朝轻岫弯起唇角:“若从担心对方不死自己日后会倒霉这个角度看,那应该是黄捕头急着想要杀我才是。”
曹鸣竹:“……”
她需要消化一下朝轻岫话中的含义。
——曹鸣竹自然发现了,从双方起冲突的那一刻开始,朝轻岫就明明白白表现出了对黄为能的敌意。
而且是一种早有把握、从容自若的敌意。
朝轻岫几次注视黄为能时,目光都森然地仿佛是在打量一具尸体。
朝轻岫:“既然如此,那就想一想,若是黄捕头不死,他需要做哪些事情。第一,想方设法将杨见善定成杀害袁中阳的凶手;第二,尽可能盘剥钱财。
“杨捕头自己被软禁,燕大人在事发时又恰好跟在下一道外出缉凶,况且他二人都是朝中清流,做不出为了脱罪就砍死调查人员的事情。”
曹鸣竹微微叹息,随后点头。
清流的确做不出来这些事,倒是孙相门下,一般脏活都会做得比较熟练。
朝轻岫:“那就考虑第二个理由,黄为能要钱,就是他要钱的行为,导致了他死于非命。”又道,“涌流湾虽是郜方府的地界,实则位于郜方、奉乡两城之间,黄为能到了这里后,也会想办法向两地的人搜刮钱财。
“至于钱从何来,无非官、商、武林门派三者而已。其中不二斋又因为资金充裕,必然会成为黄为能的首要目标。”
“……”
曹鸣竹:“不二斋确实不乐意被官府盘剥,不过杀人一事隐患太多,我们又不像问悲门那样,帮内高手众多。杀掉一位捕头容易,可与后面可能遇到的麻烦相比,倒不如花了钱消灾了事,不至于因此就了断黄大人的性命。”
朝轻岫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
曹鸣竹微微一怔。
朝轻岫:“何况眼下还有一笔现成的金钱可以送给黄大人——耿掌柜身亡后,她积攒的财富要么留给继承人,要么收归官府所有,黄大人趁着办丧事的时候,去耿掌柜家里祭拜一番,拿点礼物走,对他来说,岂不也是一件稀松平常之事。”
“……”
朝轻岫:“只是很可惜,黄大人不知道,耿掌柜的宅子,是一个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去的地方。”
曹鸣竹的视线落在朝轻岫身上,
朝轻岫:“因为宅子里藏了一个很大的秘密——耿掌柜的尸体被放在地下冰室当中,可若是黄大人觉得地下冰室内除了尸体外,还藏了别的东西,想要过去转转,就大事不妙了。”
曹鸣竹定定看了朝轻岫一会,忽然道:“那朝帮主觉得,冰室里还有些什么?”
与放在相比,她的声音产生了明显的变化。
所有的忧虑与颓丧都仿佛算是覆盖在石板表面的沙土,被风轻轻吹散,露出了藏在下面的冷硬与默然。
朝轻岫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谈起了另外一件事情:“早在进入冰室的那一刻我就觉得不对,曹掌柜与耿掌柜并不熟悉,怎么会知道前厅那边右手第二个柜子里放了披风?”
用来照明的火折子直接放在门边上,一进来就能看到,曹鸣竹存放尸体时,没有任何理由去打开旁边的木柜。
“而且曹掌柜内功深厚,不畏寒暑,只是进入冰室而已,并不需要额外穿戴御寒之物。”
朝轻岫说话的时候,视线一直停在面前之人的身上。
曹鸣竹忽然察觉一件事,对方看自己的目光,与看着黄为能时的目光,居然显得异常相似。
……朝轻岫已经知道了。
曹鸣竹本来以为自己瞒的天衣无缝,不料在那么早的时候,就已经露出了破绽。
第90章
朝轻岫:“再仔细想想, 冰室并非一年四季都会投入使用,如今还是春季,尚且不到需要用到冰块的时候。而且冰室内环境潮湿,若是去年存放在其中的披风, 此刻应该已经不能保暖了才对。”
就在看见曹鸣竹取披风的一刹那间, 朝轻岫心中便连续浮现了数条讯息——柜子中的披风不止一件, 而且被存放在木柜中的时间不长,而且在不久前曾被人使用过。
曹鸣竹内力深厚, 用不上披风, 所以那些披风是为旁人准备的。
朝轻岫:“还有一点, 那些披风是被团放在柜子里的,从置放方式看,倒不像是为了让进冰室做事的人可以穿了御寒。”
若是被多人分别使用, 用完后, 那些披风多半也会被一件一件分开放置。
之所以会团放在一起,曹鸣竹非得用拽的才能从中拿出一件来, 是因为柜子中的披风曾被集中性地当做防寒用具。
——比如被当成被子, 裹在一个不得不待在冰室中的人身上。
朝轻岫:“此外,存放耿掌柜尸首的房间在冰室的最右侧。”又问,“冰室中分明不止一个房间, 曹掌柜也说, 曾将其它房间的冰块集中堆了过来, 以便减缓尸首腐烂的速度。
“想象一下,倘若曹掌柜当真是第一次进来,多半会就近选择房间来存放尸首, 那么尸体被放在中间房间的可能性就要大得多。”
说到这里,朝轻岫又笑了一笑:“可能曹掌柜确实是这么干的, 你第一次来的时候,用的房间确实是中间那间,第二次来的时候,因为不想跟之前那间房靠得太近,所以才选择了最靠右的屋子。”
朝轻岫总结:“不久之前,曾有一个武功平平、甚至没学过武功的人,住在冰室之内,为了降低她被冻死的风险,你将那间房里的冰块转移到了其它房间当中,比如后来的瓜果间。”她看着曹鸣竹,唇角微弯,目光深深,“曹掌柜觉得,那个人究竟是谁?”
曹鸣竹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道:“那么朝帮主觉得那人是谁?”
朝轻岫:“耿家那边值得你如此费心的应该也没有旁人——就是耿遂安耿掌柜罢?”
曹鸣竹一摊手:“可我将老耿关在冰室里做什么?”
被侦探指认的凶手少有直接认罪的,大多都得先狡辩一句,走一走垂死挣扎的流程,朝轻岫于是道:“她发现了你账面上有问题,念在多年同僚的份上,没有立刻声张。为了稳住耿掌柜,你假装同意请总舵的人来查账,让她放下戒心,再之后索性来了个李代桃僵的计策。”
她本就不是能被人三两句话哄住的小孩子,当初听曹鸣竹讲述的时候,立刻反应过来,整个故事若是善恶倒置,其中的逻辑也一样成立。
当初耿遂安发现账目不对,觉得不安,所以才请总舵增派护卫来保证自己的安全。
她当时或许已经对曹鸣竹有所怀疑,却无实证,曹鸣竹发现同僚的异样后,立刻表示要请帮里人来调查。
曹鸣竹表现得光明正大,耿遂安也就被糊弄了过去。
然而暂时性的安抚之后,就是杀人灭口。
朝轻岫看着曹鸣竹,感觉对方居然跟自己玩叙述性诡计,实在有些看不起她这么个不知名侦探的兼职素养。
布衣白袍的少年人含笑坐着,对面曹鸣竹的目光却是一片漠然。
朝轻岫:“你不但要灭口,还要将罪名全推到耿掌柜头上。我记得,那个冒充‘春石’的姑娘就有一手不错的易容本事,可见只要肯花钱,乔装改办不算什么难得的事情,你将耿掌柜囚禁在冰室内后,弄了个假货冒充她,再让假货去跟暗哨接头,等留下足够的人证物证后,再设计一出耿掌柜落水而死的意外出来。”
她听曹鸣竹讲述的时候,就觉得其中大有问题。
耿遂安同意查账后,就回到自己家中闭门不见外客,也就是说,在那段时间里,不二斋内熟悉耿遂安的人,没机会跟她碰面。
根据调查,那个“耿遂安”请假之后,就常独自骑马四处游逛。
朝轻岫并未忽略掉这人行动时的状态——“独自”的意思,就是心腹都不在身边。
她在进入冰室时,心中就起了些疑虑,所以当即表示要连夜调查真相。
朝轻岫清楚自己并不像真正的侦探那样擅长查案,不过要是她的假设没错,这个案件其实是曹鸣竹刻意安排,那么对方一定会留下足够线索,以便让后来者得出她所希望的答案。
曹鸣竹后面的行为一如朝轻岫所料。
不过再缜密的阴谋,也难免会有破绽。
在知道“耿遂安”去过老赵渔家后,她们就过去问了店老板当日的情况,据对方说,“耿遂安”当时一看就是心里有事的样子。
什么样子才叫心中有事?朝轻岫想,大约是那人表现得比较沉默阴郁。
后来赵老板也曾表明,“耿遂安”当日没有跟店内人闲谈。
到了这个时候,朝轻岫心中已经有了三四分把握。
改变外貌可以让通晓乔装之术的人帮忙,改变声音却需要经过长期训练,正因为“耿遂安”是冒牌货,所以才会尽量避免与人说话,
之后不二斋又对接头人进行围殴,并从后者手中获得了重要物证,就是那张写了货船号的纸条。
纸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显然是左手所书。
朝轻岫愈发觉得自己的想法应该没错。
左手写字是不想让人通过笔迹判断出书写者是谁,这个理由适合真的耿遂安,也适合假耿遂安。
在调查的时候,曹鸣竹还特地请了徐非曲一道帮忙。
朝轻岫心知肚明——曹鸣竹是担心由自己进行调查,会惹得朝轻岫怀疑,所以才让徐非曲参与进来,也好取信于旁人。
只是对早有怀疑的人而言,调查得出的线索都太刻意了。
朝轻岫:“用左手写字,是担心纸条被发现后认出身份。既然如此,仅仅是传递‘壬二七’三字,为什么又非要将消息落于纸上?那纸还是只有不二斋有卖的雪绵纸。”随即笑了一下,“若非大家素不相识,我都要以为,对方是为了方便在下破案,才特地做好了周全的准备。
“假冒耿掌柜的人留够证据后,尸体就被送到了冰室当中,为了避免露馅,之前被关在冰室内的真耿掌柜也只好去死,幸而那里冰块多,弄点水出来一点不难。既然如此,假冒之人的残骸应该还在冰室里面。寻常人不会无礼到闯进宅子里胡乱翻找,黄大人可就不一定了。大约在他透露想去看看耿掌柜的遗产时,就只好被你灭口,至于我,因为跟黄大人有矛盾,用来背黑锅自然再是合适不过。”
朝轻岫还记得,在黄为能被害的那一天,她刚刚才告诉曹鸣竹,自己有些私事要办,需要悄悄外出一趟。
朝轻岫:“其实你本来应该及时善后,可惜耿掌柜当日特地花了重金,礼聘了一些侍卫过来,那些人武功不错,也颇讲诚信,更难得的事尽忠职守,哪怕雇主已死,依旧不分昼夜守在耿宅当中。你没法将那些人调开,只要暂时按耐,准备等侍卫们都走了之后,再去处理后面的事情。都怪黄捕头办事太急,要是能缓两个月再过来要钱,只怕曹掌柜也不至于非得走上这一步不可。”
曹鸣竹听到这里,终于道:“那么朝帮主意欲何为。”
朝轻岫笑笑:“曹掌柜当日谢我找到了杀害耿掌柜的真凶,在下要是不将案件梳理清楚,岂不受之有愧。”
曹鸣竹:“若我愿意奉上黄金五千两,朝帮主能否通融?”
朝轻岫:“曹掌柜与耿掌柜共事多年,下手时依旧没有丝毫容情,朝某一介江湖后进,胆识不足,实在不敢拿足下的钱。”
曹鸣竹点点头,喃喃:“我也觉得你不会同意。”
她话音方落,手中忽然多了一根银光闪闪的判官笔。
桌上烛火猛地一黯。
曹鸣竹多年不动手,然而在加入不二斋之前,她的铁笔十八打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判官笔上银芒一闪,室内忽然响起霍霍风声,只见一根银笔不断穿、点、挑、刺,招招不离对手要穴。
方才说话时,朝轻岫手中原本拿着的一柄折扇。
曹鸣竹看过朝轻岫动手,知道她习惯用双掌应敌,一旦遭遇袭击,必然弃扇用掌。
只要对方有这一刹那的破绽,自己就能占到上风。
曹鸣竹也不指望如此就能击杀朝轻岫,只准备将人暂时逼退,好让自己能够脱身。
朝轻岫的反应却与曹鸣竹预料的不同,她手中折扇轻轻一拨,竟轻松挡开银笔攻势,同时左掌如风,击向对手肋下。
曹鸣竹立刻察觉到,朝轻岫的功力竟比自己之前以为的更高
她反应也是极快,瞬间变招,铁笔如流星急坠而下,点向朝轻岫左腕。
银质的判官笔坚硬无比,朝轻岫手中折扇的扇骨却是寻常木头,双方一刚一柔,质地上的差别不可里计,而且与曹鸣竹相比,朝轻岫的内力并没有绝对的优势,一旦兵刃相碰,结果必然是折扇断做两截。
然而双方相对而坐,手上翻翻滚滚拆了十数招,期间却连一声最轻微的响声都没发出。
只见朝轻岫扇影如风,忽张忽合,全程指东打西,变招极快,有一股若即若离的柔劲,每每在曹鸣竹的判官笔将要打中折扇时,将对方武器带得偏离数寸。
忽然间,判官笔一招落空,劲力重重打在木桌上,桌子直接断成数块。
木桌的碎片落地的刹那间,两人都已从桌边平平退开,曹鸣竹向后倒飞数尺,随即如风筝般,悬贴于窗纸之上。
此时此刻,曹鸣竹只要背上一运劲,就能震碎木窗,自房中从容脱身。
电光石火间,朝轻岫袖角扬起,从中飞出三枚银针、四枚铜钱,曹鸣竹手中判官笔向前急点,笔尖撞在暗器上,发出一阵短促的连响。
声音响到第七下时,原本退至房间另一侧的朝轻岫已经重新掠回,手指的姿态仿佛自空中飘下的雪花,正精准无比地按在判官笔之上。
她的身法不见特异之处,起纵间却几乎不见半点烟火气,无论曹鸣竹如何闪避,都能如影随形跟上。
曹鸣竹问:“朝帮主的轻功叫什么名字?”
朝轻岫回答:“若能练成,应该叫‘空山不见人’。”
两人说话时并未停手,朝轻岫呼地一掌拍出,掌力隔空击在判官笔上,荡出阵阵嗡鸣。
曹鸣竹能感觉到朝轻岫的内劲古怪无比,七分阴柔却掺杂着三分刚猛,每次与对方一交手,判官笔上就传来一阵剧震,不得不加力相抗。
双方说话时一字一招,二十三招过去,判官笔的笔身已然弯曲如蛇,室内更是没有半件家具幸存。
曹鸣竹随手抓过落下的柜子碎片,纷纷投掷向朝轻岫的方向,她内力不弱,那些木头碎片顿时化为数道黄芒,来势汹汹地向着朝轻岫飞去。
暗器并非曹鸣竹擅长的领域,朝轻岫看都不看,肩头轻轻一晃,那些木片就全部打空,她身形转动,再度向前潇洒自若地挥出一掌。
曹鸣竹之前已然退至墙边,此刻不便腾挪闪避,又识得对手招数厉害,当机立断,弃了判官笔,以掌对掌,硬接了这一招。
然而单以掌法而论,她的本事实在大大不如修习《玉璇太阴掌》的朝轻岫。
《玉璇太阴掌》的运劲诀窍与寻常武功不同,开篇招数便已精微繁复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往往能于不可能处生出变化,曹鸣竹想使一个“卸”字诀化去对手内劲,竟然不能。
双方互拼数记,室内真气激荡,朝轻岫见曹鸣竹架势散乱,竟不再闪避,她上前一步,同时双掌快如闪电般推出,一招冰解壤分重重击在曹鸣竹膻中穴上。
冰解壤分可破内家罡气,能将朝轻岫修炼出的太阴真气留在对手经脉当中,若是中招者内功修为不如朝轻岫,必然会苦受异种真气的折磨。
除此之外,朝轻岫闲时还曾翻阅颜开先留下的《大正手》秘籍,她一击得手后,又用《大正手》上的诀窍,催动太阴真气。曹鸣竹的手指分明已经碰到朝轻岫肩头,然而自身中招处却突然爆开一阵筋骨分裂般的剧痛,双手顿时使不出半丝气力。
朝轻岫缓缓撤掌,向后飘开数步,就在此时,有人自外面走来。
来人是正在努力消化案件真相的燕雪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