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作为一个研读过多种文艺作品的穿越者, 朝轻岫深知一个人跑来跟凶手对峙,哪怕是绝世高手也有概率惨遭灭口这一特殊设定,而若是提前安排了人在边上旁听,凶手多半会坦诚自己罪行。
正因此, 她在跑来跟曹鸣竹夜谈前, 特地知会了六扇门一声, 以便友方单位能提前埋伏在旁。
燕雪客出身清正宫,轻功出色, 又做了多年捕头, 若是刻意收敛声息, 以曹鸣竹的武功修为跟心境,还无法察觉外面有人。
朝轻岫转身看他,声调温和:“方才燕大人听到的话, 可以作为证据么?”
燕雪客点头。
他现在的感觉, 就是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得非常……有效率。
耿遂安的案子一直没交到燕雪客手上,当初他也只是听了一耳朵。
结果没想到上个案子的真相, 就是黄为能一案的动机。
曹鸣竹事情做得隐秘, 又找好了替罪羔羊,本不该那么容易被察觉,谁知偏偏碰上了朝轻岫。
天网恢恢, 疏而不漏。
燕雪客想, 或许曹鸣竹是担心她亲自揭露耿遂安是不二斋奸细的可信度不高, 就在灭口事件上额外加了一层意外落水的包装,又意图利用朝轻岫将伪造的真相调查出来。
若是能有毫无利害关系的自拙帮帮主在作证,总舵那边自然不会怀疑曹鸣竹搞鬼。
这样的计划也不能算不够缜密, 换个不够聪明点的捕快过来,指不定连第一层伪装都难以看破。
燕雪客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也不晓得曹鸣竹是否会后悔设计阴谋的时候不够仔细, 居然将自拙帮牵扯进来。
至于朝轻岫本人,倒是不负所托,说要查真相,就查得干脆利落。
想到这里,燕雪客心中再一次浮现出朝轻岫跟自己说过的那句话——蓄谋杀人者,多半会挑选有本事看破案情之人在场时动手。
如今想想,那是何等的金玉良言。
朝轻岫:“其实在下还有一个想法,奉乡城两位大掌柜的格局由来已久,曹掌柜或许是一开始就早就想好了脱身之计,所以最初就是以耿遂安的名义在跟孙相那边接触,所以她才会愿意让非曲也帮着一块询问接头人的口供。因为在那些人的印象中,与自己合作的本就是耿掌柜。”又对燕雪客道,“真相已然水落石出,这些不过细枝末节而已,燕大人若是有兴趣,稍后审问时可以顺便查查。”
燕雪客:“好。”
真凶已经被打翻在地,一副进气多出气少的模样,剩下的就是缉拿归案,因为事涉朝中要员,燕雪客必须考虑善后问题。
他仔细想了一会,忽然又觉得不用顾虑太多。
曹鸣竹本是不二斋的人,私下里投了孙相,按照朝轻岫的猜测,她早就谋划好了脱身之策,之前跟暗桩接头时,用的都是耿遂安的身份,如今为灭口又杀了黄为能,得算孙相一党内讧,跟周边江湖势力以及清流一派间的关系反而不大。
——门下走狗太多,难免就会有非战略性减员的情况出现。
至于六扇门这边,最好提前跟司徒公说一声,让孙相早点接受此事完全是他活该。
燕雪客风尘仆仆地赶来涌流湾,然后一口气办了一堆案子,包括耿遂安之死、袁中阳之死、王笃行之死以及黄为能之死。
好在确定了袁中阳是被县衙主簿买凶杀害的之后,只要伍识道没有反对意见,稍后就可以将杨见善放出来。
涌流湾地方太小,办公起居都不够方便,既然案情已经被人帮忙查清,燕雪客便准备带嫌犯回去永宁府。
朝轻岫拱了拱手:“后面的事情,就全交给燕大人了。”
在燕雪客承认了口供的有效性后,就连续刷出了两道系统提示——
[系统:耿遂安杀人事件(进阶篇)已解决,用户获得侦探点数10点,获得名气值5点。]
[系统:黄为能杀人事件已解决,用户获得侦探点数5点,获得名气值5点。]
燕雪客察觉到朝轻岫似乎不打算继续干涉案情,道:“朝帮主是想回去了么?”
朝轻岫笑:“我也不好总是不在家里待着。”又道,“颜姊姊还让人带信过来,说我每次出门,总会因为各种事情在外面耽搁,可见是天生适合坐镇总舵的人。”
她转述颜开先意见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自己以前在家待着的时候,也有命案主动送上门,可见武侠世界意外多发这一特点,并不以当事人具体位置为转移。
燕雪客:“等见善出来后,一定会去向朝帮主道谢的,帮主有话留给他么?”
朝轻岫略想了想,道:“只是举手之劳,不当一谢,而且燕大人与杨大人都是尽忠职守之辈,而且杨捕头心思……纯直,遇见挫折时,在下自然略尽绵薄之力。”
她将话说完,又向燕雪客一点头,随即叫人去通知徐非曲,又让关藏文整合人马,准备等天一亮就直接撤回郜方府。
燕雪客先叫人看管住曹鸣竹,然后亲自去释放杨见善,给人解开封住内力的穴道。
杨见善活动着自己的手脚,听说要回永宁府后,道:“燕大哥,能不能过一天再走?我想去向朝帮主道谢。”
燕雪客温和地点一点头:“朝帮主帮了这样大的忙,你确实该过去一趟。”又道,“事情已经了结,她将驻扎在涌流湾的人手撤了,自己准备返回总舵。”
杨见善:“那我就去郜方府拜见她。”看着同僚的神色,笑道,“燕大哥现在知道我所言不差,朝帮主在破案上的本事,确实是我生平仅见。”
燕雪客诚恳:“不止你生平仅见。”
他也不是没见过会找真相的,却实在没见过像朝轻岫这般如此有效率的。
朝轻岫的本职是江湖帮主,出手查案纯属个人爱好,什么时候想走就可以动身,至于其他人,因为身在官场,想做什么,总得先走个流程。
杨见善先收拾了一下,又帮着燕雪客归结案情,一直等了数日,才总算有了些空闲,于是骑了马前往郜方府。
自拙帮总舵的位置靠近城郊,周围本来没什么人烟,直到帮派重建后,清波街一带才算热闹了起来。
杨见善在门前下马。
他今日穿了身正式些的服装,虽然年纪小,不过因为才被软禁了一段时间,脸颊比往日更显瘦削冷硬。
他在门房处递了名帖,后者客客气气接了,请杨见善入内,自己去通报。
杨见善坐在待客厅的时候,看见数位江湖人正在往外走。
他的眼力不差,看出那是垌白山寨的褚寨主的手下,还有南六合门中的前辈,也带了数位弟子过来。
这些人都属江南武林一脉,大本营皆在寿州附近。
杨见善一个人来的,不用人陪,安安静静坐在待客厅内没有出声,外面的人也就忽略了仿佛墙角蘑菇的他。
南六合门的前辈正指点徒弟:“你今日到了人家总舵,又拜会了人家帮主,也算是见过些世面。”
徒弟喃喃:“可我实在想不明白,朝帮主年纪轻轻,别人为何肯认她作老大。”
前辈笑:“你觉得她谦和客气,一点不像刀头舔血的人是不是?那是因为人家本事大,你又是小辈,只要听话懂事,她自然不用待你凶恶。”又对另一拨过来拜见的人道,“要不是真心觉得她厉害,褚寨主也不会派朱四当家过来走一趟。”
朱四当家:“我奉寨主之命,过来拜见朝帮主,大家都是江南的武林同道,总得多走动走动。”
南六合的前辈压低声音:“那个消息,朱四当家自然也听说了?”
朱四当家:“怎会没听说?莫看朝帮主言辞谦和,那个黄为能敢当面对她无礼,直接就死于非命。”又道,“咱们远在江南,虽然不像京畿那边的江湖朋友一样肯买孙侞近的账,却也不大敢得罪他手下的人,朝轻岫敢动手,必然是个人物。”
南六合的前辈又有些迟疑:“可在下听说那黄为能也不是朝帮主动手砍死的啊。”
朱四当家笑:“你这话可不老实。”又道,“是她自己动手杀的,自然厉害,不是她动的手,人却死了,就更加了不起。有这么一个能人镇在施州,咱们何妨额外客气些,等彼此熟悉后,遇见大事小事,若是拿不准,也能来问问她老人家,求个心安。”
那些人言语亲密,显然是熟人,说笑间各自告辞。
过不多时,一位弟子走到待客厅里,对杨见善道:“杨捕头,请随我来。”
杨见善之前也听说过一些自拙帮里的事,知道朝轻岫一般在免成堂见客人,然而为自己带路的弟子在路过免成堂时却没有停留,一路带着人往花木深处走去。
林木绿阴之间,远远一栋小楼。
弟子走到门口就停住了,向杨见善道:“帮主在二楼,请杨捕头进去。”
杨见善虽然不知道朝轻岫的师门,却清楚她练的也是一等一的高深武学,哪怕他就站在门口,竟也无法察觉到楼内有人。
或许是因为周边草木过于繁茂的缘故,燕还阁一楼给人以奇异的阴凉感,他走进去的时候,仿佛从一个温暖喧闹浮华的世界,走到了另一个幽冷寂然的世界当中。
杨见善进门后就垂下视线不去张望,径自上到二楼。
二楼比一楼暖和些。
他眼角的余光看见一位淡淡白袍的少年人左手持着书卷,右手提笔,依靠在窗边的凭几上。
窗外芭蕉梧桐,随风轻晃,数点碎金般的日光洒在她白云般的外衫上。
在杨见善眼里,此刻的自拙帮帮主自然是一派文士风雅之态。
不过朝轻岫并不知道来客心里想写什么,当然也没法告诉人家,自己手上拿的其实是账本……
第92章
杨见善向前长揖为礼:“朝帮主。”
大恩不敢言谢, 之前对方还只是帮忙查了下绿波庄的事情,并让他从旁学了点查案的方式,杨见善就已经满心钦佩,并且深觉感激, 而这一次朝轻岫完全是冒着被孙侞近记恨的风险, 快速侦破了案件, 他必要将此事牢牢记住。
朝轻岫倒没觉得如何,毕竟她对孙相一党没有丝毫信任, 得罪一次跟得罪两次并没有什么质的区别, 而且归根究底, 这次是孙相那边主动挑衅,她只是稍稍防御了一下。
除此之外,朝轻岫也隐隐觉得, 自己要真对孙侞近等人低了头, 今后恐怕还大有倒霉之处,而且瞧黄为能一干人的行事风格, 就算自己暂时避其锋芒, 对方也未必愿意高抬贵手。
既然对方不肯手下留情,朝轻岫自然无须与人为善。
朝轻岫微微抬手,示意杨见善坐下。
杨见善板板正正地坐到椅子上, 表情有些紧绷, 令朝轻岫回忆起了被老师叫到办公室时的青葱岁月。
朝轻岫瞧他一会, 道:“被关了几天,看着倒是坚毅了。”又笑了下,“你眼角青了一块, 莫不是曾经与人动过手?”
杨见善回答:“之前软禁的时候,黄大人过来找了我一回。”
他没有说得太明白, 不过朝轻岫自然能听出来,对方的意思是黄为能找他时的姿态显然不大文明,存在刑讯逼供的嫌疑。
朝轻岫安慰:“死者为大,你回去后偷偷踹他棺材一脚。”
杨见善思考了一会,竟然觉得也无不可……
他隐约感觉自己身上产生了一些最好不要被叔父知道的变化。
杨见善以前受教于叔父,他最佩服的也是叔父,此外就是司徒公大人、卓希声大人还有燕大哥这些六扇门中人。
不过在经历了绿波庄事件后,杨见善就将朝轻岫也加入了自己内心“最尊敬的人”的名单当中,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朝轻岫的排名正逐渐上升,如今已经逐渐有占据第一的趋势。
在杨见善心里,朝轻岫实不愧为江南武林中的杰出人才,她武功高超,智计出色还在其次,更难得的人品贵重,遇见案件时乐意热心助人。而且年少成名者往往容易骄矜自负,朝轻岫的性情却格外仁厚平和。就以黄为能一事举例,虽然生前两人不大和睦,然而黄为能一旦去世,朝轻岫就不再追究其往日种种错处,委实气量宽宏。
人品好,能力强,杨见善觉得,自己若想不佩服对方,反而会比较为难。
杨见善心中思绪纷杂,忽然道:“其实最开始接到奉乡城的消息时,我正在贝藏居读书,准备出发前还抽了次签。”
朝轻岫好奇:“原来杨捕头也在贝藏居那边抽过签?”又问,“不知杨捕头当初抽到了什么签?”
杨见善:“下下签。”又补充,“两次都是。”
朝轻岫:“……”
她感觉这个抽签结果就很有贝藏居的风格。
朝轻岫:“那不知杨捕头都抽了什么样的下下签?”
杨见善:“第一次是‘何用不臧’,第二次是‘风雨如晦’。”
朝轻岫扬眉:“‘何用不臧’难道不算好签?”
杨见善解释:“是下下签,师姑娘还帮我解读了一下。”
“……”
朝轻岫觉得那之所以是下下签,原因多半就在最后的解读上头……
她与师思玄有交情,不好砸人招牌,当下一本正经道:“如今真凶伏法,杨捕头洗尽冤屈,单论运气,也算不上下下,想来贝藏居内签文只是为了警醒世人,遇事不可尽信鬼神。”
杨见善没好意思说第二支签是替她求的,道:“原来朝帮主不信鬼神?”
朝轻岫脑海中浮现出了之前在满载重山遇见看面相人时听到的话,微微笑道:“我更信事在人为。”
她说这句话时,眼睫微微低垂,让人看不清自己目中的神色。
杨见善职责在身,不可久待,只交谈了一刻功夫,便不得不起身道别。
临走之前,杨见善犹豫一下,道:“在下今后能写信给朝帮主吗?”又道,“我奉命巡查江南,说不定会遇上一些特别的案子……”
杨见善听朝轻岫说《老福探案集》的时候,就觉得她必然喜欢各类破案故事。
朝轻岫笑:“好啊,我也想知道其它地方的事情。”
杨见善露出一点喜色,再度深施一礼,道:“杨某告辞。”
然而就在他刚转过身的时候,身后忽然又传来朝轻岫的呼唤。
朝轻岫温声道:“杨捕头。”
杨见善停下脚步:“朝帮主还有什么吩咐?”
朝轻岫声音温和:“吩咐不敢当。”又道,“你抽到的签文挺有意思,想来闲时也曾与同僚谈起过。”
杨见善摇头:“没有,除了师姑娘外,就只有你跟燕大哥知道。”
朝轻岫目光微动,随后点了点头,笑:“原来如此。”
杨见善再度拱了拱手,朝轻岫也没有挽留——过一会她还有别的访客要见。
这两日拜访的客人一波连着一波,大多没法避开,毕竟其中不少人都有些结盟拜山头的意思,朝轻岫作为自拙帮老大,不好不跟人打个照面。
朝轻岫觉得自己未来要是产生了社交恐惧症的话,根源就在这里。
当然她也能理解那些江湖同道过来与自己碰面的想法,武林中未必没有能人,只是那些能人大多有家有业,人脉关系复杂,不愿意跟孙侞近硬刚,所以许多人在知道黄为能当真没走出涌流湾后,不管此事到底跟朝轻岫有没有关系,都想过来瞧一瞧情况,半是摸底半是示好。
朝轻岫在燕还阁静静待了一会,她目光惆怅地看着桌上的账本,觉得有必要多招几个专业账房进来。
考虑到隔壁奉乡城出了事情,说不定会有不二斋的员工乐意跳槽。
窗外暮色渐浓,帮内弟子过来通报消息:
“许少掌柜到了。”
那一日曹鸣竹曾跟朝轻岫说不二斋的许少掌柜要见她,那并非完全是想骗掉朝轻岫不在场证明的谎话。
许少掌柜许白水在接到下属的信后,当真千里迢迢跑来了郜方府。
朝轻岫就将与对方见面的地点安排到了拾芳坞里面。
夕阳已至,天地间一片昏濛。
朝轻岫两次外出,居住地点都与河水相邻,而且也都遇见了人命案子,如今遥望着拾芳坞外的河水,竟觉得河面上正涌动着一层鲜血。
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靠近,转过身向着来人一颔首:“许少掌柜。”
朝轻岫与许白水此前自然素未谋面,却直觉面前那个二十来岁,衣服上绣着金钱纹路,眉目间略见狡黠之意的少年人就是许白水。
在朝轻岫见到许白水之前,许白水也看到了她。
暮色中,一位孤秀湛然的白袍人正凭栏远眺,夕阳落在她身上,像是披下了一层血做的绛纱。
许白水:“朝帮主。”
她行动时脚步无声,可见武功不弱,身边跟着的四个侍卫更是呼吸绵长,双目湛然有光,显然是江湖内罕见的高手。
自拙帮的三个堂主里,恐怕只有颜开先能够与之一战。
许多江湖人在见到厉害人物时都会习惯性地忖度一下自己跟对方硬拼起来的胜率,同在拾芳坞内陪伴帮主的颜开先觉得,若是对方来者不善,恐怕需要让应律声时刻准备过来救场。
朝轻岫:“少掌柜大驾光临,自拙帮上下蓬荜生辉。”
许白水拱一拱手:“在下此次前来,一开始是为了道谢,如今还是来道谢。”
她这句话若是落在不明前因后果的人耳里,多半会觉得是一种废话文学。
许白水又道:“除了感谢,许某还须向朝帮主赔罪致歉,求帮主高抬贵手。朝帮主若肯通融,在下愿意花钱消灾。”
朝轻岫注视了一会许白水的脑壳,好似在猜度对方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片刻后才缓缓道:“不敢,朝某何德何能,竟能叫少掌柜烦恼。”
她回想了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感觉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什么值得忌惮之处。
而且不二斋在武林中乃是横跨各州的大帮派,纵然只是对方帮内的一个大掌柜——也就是分舵主——出意外时牵扯到自拙帮,她都得亲自登门致歉调查案情并想办法解决掉剩下的那个掌柜。
若两家真产生矛盾,怎么看都是自己这边会比较头疼。
所以朝轻岫怀疑对方在说反话,又觉得实在不大像。
许白水有些无奈,当下躬身长揖:“许某是真心求饶。”
朝轻岫也回了一揖:“在下也是真心不敢当。”
许白水:“我来时已经查了一遍,才晓得多年来,曹鸣竹一直在与孙相一党勾结,借着对方的势力悄悄转移帮内财产,事后还想将罪名推到同僚头上。要不是恰好遇见朝帮主,总舵那边险些被她瞒过。”
据许白水所知,自拙帮跟自家奉乡城的分舵只是稍微磕碰了一下,朝轻岫就特别温谦客气地上门拜见致歉,接着不出数日,整个奉乡分舵便直接瘫痪。
许白水还打听到,朝轻岫这人对谁态度都不错,在涌流湾那边时全程更是仅仅疾言厉色过一回,而作为被朝轻岫疾言厉色的对象,黄为能的下场如今也是众所周知。
此人不愧是能让颜开先等人纳头便拜的少年俊才,本事实在不可小觑。
不二斋早就将帮派重心转移到商业经营上,近年来更是逐渐成了一个纯粹的商会组织,如今遇见江湖高人,当然得第一时间认怂。
许白水觉得,如果朝轻岫是靠硬实力解决掉所以与之为难的人,自己这边自然需要从心一点,如果单纯是运气,她也挺愿意花钱求个玄学上的心安。
第93章
许白水向护卫一示意, 跟在她后面的护卫都从室内退出,然后朝轻岫微微颔首,颜开先也领着自拙帮的人退了出去。
沉默片刻,朝轻岫率先开口:“听说少掌柜久在北边?”
许白水:“不二斋起于北地, 我先前一直随侍在母亲身侧, 如今年纪到了, 自然该去江湖上走动走动。”又道,“在下今日登门拜访, 只觉贵帮气象肃穆, 将来必然大有可为。”
朝轻岫微微欠身:“不敢, 鄙帮重建未久,人才凋零,莫说与不二斋相比, 既便是与周边寻常帮派相比, 也是相形见绌。”
许白水沉吟:“但贵帮的领导十分出色,令人羡慕。”
朝轻岫抬目看她, 只觉许白水此人不愧是走商业路线的, 的确很擅长用言语拉近彼此距离……
许白水又道:“而且朝帮主大约不晓得,不二斋与其它帮会不同,我们每将生意开到一城, 都得先与本地势力打好关系。各个分舵中的大掌柜, 有些是从总舵派去的, 更多的却是从分舵所在之处挑选而出。”
朝轻岫听见许白水的话,立刻想到了不二斋安排中的问题。
从本地挑选出的大掌柜能够更好地整合当地资源,与总舵间的关系却未必亲密, 譬如曹鸣竹就是一个很有自己想法的掌柜。
长期以往,不二斋恐怕无法很好地指挥远处的分舵, 他们之所以能维持现在的结构,是因为这样一个大体量的商业组织,能给各个分舵带来巨大的利益。
许白水肯定了朝轻岫的猜测:“不二斋从创帮之始,就会给各地分舵极大的自主权,也正因如此,帮里才迟迟无法发现奉乡城出了问题。”
她说话时,又想到出发前与母亲的交谈。
其实早在十数年之前,许无殆就渐觉指挥不灵,这才将身边的儿女侄甥、亲友弟子接连派出,加以磨练,一方面是为了收拢权柄,一方面也是为了考察人才,看看谁更合适成为下一任大掌柜。
许白水虽是许无殆的女儿,不过大掌柜又不止一个孩子,她也得证明自己能被扶得起来,才有资格与其他人角逐。
当然所有的安排都有利有弊,等再过些年,许无殆晚辈各自的势力逐渐成形,必然会彼此竞争,若是大掌柜镇不住场子,只怕是一场厮杀又起。
许白水:“其实早些年不二斋好几次都差点儿分崩离析,最终还是支撑了下去,一切全因为祖父认识端木老盟主。”顿了下,又补充了一句,“当时端木前辈还并非盟主。”
朝轻岫目光微动。
许老掌柜与端木老盟主相遇于微时,彼此支持,最后一个成为武林魁首,另一个创建了江湖上最大的商业型帮派,双方都在合作中得到了巨大的收益。
说到此处,许白水整了整衣袖,向前一拱手:“母亲膝下并不止我一位少掌柜,所以许某此来,是想与朝帮主结交。”
朝轻岫听得很明白。
昔日许白水的祖父押注了当日还未曾功成名就的武林盟主,后者投桃报李,替不二斋解决了一些麻烦,不过江山代有才人出,武林亦是代代更迭,到了这一代,就需要另找潜力股。
许白水看中的潜力股,或者说潜力股之一,就是朝轻岫。
朝轻岫温和道:“少掌柜今日过来,咱们就已经认识了。”
许白水又默了一会,才道:“朝帮主如此说,许某也不瞒你。我其实并非帮内最出色的少掌柜。”
朝轻岫:“在下也不是最有前途的江湖新秀。”
许白水深深看她一眼,摇头:“不,你是。”
朝轻岫闻言,忍不住一笑:“少掌柜倒是宽以待人。”又问,“你打算在此待多久?”
许白水摸了下自己的鼻子:“无论如何,总得先将奉乡那边收拾妥当。”
她来的时候,还以为至少能有一个大掌柜幸存,结果就在抵达奉乡的前夕,才意识到什么叫做祸不单行,她不但得想法子收拾善后,还需要提拔新人,至于新的大掌柜到来前的那段空缺,恐怕还得自己顶上。
许白水怅然地叹了口气。
朝轻岫觉得两人也算认识了,总得安慰一下惨遭加班的许白水,于是从袖子里的暗袋中摸出了一枚青莲子,递给对方。
许白水有点茫然地接过,毕竟面对的是江湖人,她一时间有些怀疑朝轻岫是不是对这枚暗器做了什么特别的改装,令其具备寻常青莲子没有的杀伤力……
朝轻岫见许白水眉间略有不解之色,解释道:“我在上面刻了自己的标记。”
许白水有些明悟:“是刻上了帮主的姓氏么?”
她记得许多暗器名家都会这么做,作为自己的令牌。
朝轻岫摇头:“并非姓氏。”又道,“我总觉得刻上姓氏的暗器,很容易出现在各种与自己无关的命案场景中,并成为栽赃陷害的重要伪装。”
许白水终于拿起青莲子,发现上面刻着“加班退散”四字。
朝轻岫一本正经道:“一个祝福,与少掌柜共勉。”又道,“其实也有刻了其它文字的,只是在下觉得这一枚更适合少掌柜。”
许白水:“……多谢。”
给予完祝福后,朝轻岫又慢悠悠道:“其实奉乡会出事,也怪我照拂不周。”
许白水看着朝轻岫,神色微微一动。
她从对方的话里感受到了一股令人不安的意味。
许白水当然很清楚,就像郜方府是自拙帮的地盘一样,奉乡城乃是白河帮的地盘。
两帮之间的关系绝不亲密,朝轻岫并没有理由去照拂奉乡城。
——除非奉乡城也成了她的地盘。
天边的夕阳一点点浸入河水当中,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极长,河水红得越发像是血。
拾芳坞中没有点灯,外面的渔船仿佛落叶一样安静地躺卧在码头的怀抱里,远近的光线都慢慢黯淡下去,许白水的目光却似在微微发亮。
到了最后,许白水点了下头,一副甚是赞成的模样:“朝帮主说得很是有理。”
随着天色暗去,拾芳坞内也点起了灯。
因为是码头的缘故,此地的灯笼有许多都是竹片编成的,外表刷过油,上窄下宽,整体形状有些像是穿越前的炮弹,很是防风。
朝轻岫坐在许白水面前,袍袖如云,神色甚是温文。
许白水见到这一幕,居然莫名有种小时候面对老师临时抽检功课时的感觉。
朝轻岫当着她的面谈起奉乡城与白河帮,显然意有所指。许白水受命办事已久,并非刚出茅庐的愣头青,知道在这个时候,朝轻岫心中多半已经有了计划,只是准备说出口之前,给下属一些提提意见的机会,看看有谁与自己的想法接近,然后再斟酌着给出最终的态度。
既然说了要与对方结交,那么奉乡城之事,就是两人结交后的第一个题目。
许白水一面猜度,一面努力回忆脑海中有关白河帮的信息。
她听说过杜老二,此人算是白河帮的第二任帮主,御下甚是无方,赏罚也不够分明,经常因为莫名奇妙的原因斥责下属。
大约七八年前,杜老二曾经跟帮内的沙老三大吵过一架,险些当众动手。
沙老三的脾气也不好,单以武功论,其实与杜老二差不多,吃亏在当初众人结义时按照年龄排次序,所以算作妹子,所以在褚老大过世后,就没能坐上帮主的位置。
此事对沙老三而言,大约是一件憾事,所以在杜老二接掌帮派后,她就一直不大服气,相处越久,矛盾越深,最终到了难以调和的地步。
此番争执之后,沙老三就带着手下人马以开拓北边水路航线的理由远走,如今她明面上虽然还是白河帮的一员,实则已经算是分了家,不大干涉奉乡城之事。
沙老三之后就是曾老四,她的本事比前面两位略差一些,却也差不太多。至于老五老六,或许是因为实力比哥哥姐姐差上一层,平时杜老二有什么吩咐,大多不会去违拗,算得上忠心耿耿。
许白水慢慢道:“在下记得白河帮以前那位褚帮主,为人甚是慷慨豪迈,可惜早逝。至于继位的杜老二,听说也是个……直爽的性子。帮内老三去了北边,渐渐站稳脚跟。总舵这边,有老四、老五支持,也算不错。最后那个老六,虽然在外面管着分舵,平常也都依令行事,颇为靠谱。”
朝轻岫之前就在拾芳坞内准备了纸笔,听许白水说话时,就摊纸研墨,提笔依次写下六人称谓。
在朝轻岫写字的时候,许白水已经站起来,自觉去将旁边的灯盏移放到桌面上。
朝轻岫:“那白河帮的老三、老四、老五与老六之间的关系如何,少掌柜可还知晓?”
许白水直白道:“老三离开总舵前与老四关系不错,老五老六也颇亲近,他们四人之间并没听说有什么大矛盾。”
她说着说着,也觉得白河帮的情况很不对劲。
杜老二上位没多久,就跟老三起了冲突,如今沙老三带人跑路,总舵中的力量就降低了一大截,就算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考虑,他也不该对剩下的人太过苛责,反而需要想法子拉拢才对。
许白水一面思考,一面觉得传统帮派果然很讲江湖义气,能让杜老二如此折腾,换做不二斋,上头还没怎么做,下面的掌柜就已经开始心怀二意了。
当然要是自拙帮这边,情况恐怕得变成下属刚刚心怀二意,老大就已经体贴地挖好了坑,从出殡到下葬,一条龙服务得十分周到……
第94章
朝轻岫看许白水神色, 知道她与自己想到了同样的事情,于是道:“我也觉得不大对劲。
“自拙帮与白河帮算是邻居,平常多少听说过几句那边的消息。据奉乡那边的人说,杜帮主对曾四娘子的态度只是不冷不淡, 勉强也能说一句友好相处, 在对待焦五爷与郑六娘子时, 反而不太和善。他常打骂焦五爷,在派人巡查郑六娘子的分舵时, 也总是喜怒不定。尤其是焦五爷, 两年前更曾被当众打得吐血倒地。”又笑道, “朝某素闻少掌柜家学渊源,若是换做你站在杜帮主的位置上,又会如何行事?”
许白水心知考题到了, 于是回答:“最好的局面当然是上下一心。要是难以做到, 那么就算是为了面上过得去,也得先稳一稳老三。”
在江湖上行走, 多少需要讲究点义气, 那时杜老二已经占了帮主名分,就算真的要跟沙老三起冲突,也得确保自己是占理的那一方。
许白水:“老五老六的本事一般, 等老三离开总舵后, 得扶持一下两人, 算是提携后进。”
这样安排,也能省得老四一家坐大。
她说着,觉得自己的管理思路虽然没有亮点, 却也没有大问题,属于江湖帮派管理者的正常思路。
而与之相对的, 杜老二的驭人之法就让人全然无法理解。
朝轻岫:“其实杜帮主当日为何要与沙三娘子争执,我倒是有些头绪。”
许白水:“愿闻其详。”
朝轻岫:“我曾问过颜姊姊一些旧事,据说那位杜帮主的武功比上官大姊差上一筹,两人当日曾因故较量过一番,上官大姊因此受了内伤,杜帮主想来也不会好受到哪去。”
许白水微微恍然。
武林人的武功因为受内伤而退步,并不是什么罕见的情况。
上官晖的大正手也是江湖知名武功,杜老二遭此重创,必不会好受。江湖人素来倾慕强者,若是他的武功因此大为减损,一帮之主的位置未必能够坐稳,当然就容不下武功与自己相差无几的沙老三,所以才会想法子将人驱逐出总舵。
所以杜老二不是想与沙老三吵,而是不得不与沙老三争执,宁愿冒着帮派分裂的风险,也不许人继续待在总舵中。
朝轻岫语气温和:“帮主行事颠三倒四,焦五爷却依旧忠心耿耿,朝某很佩服他的义气,一直想请他来见上一面。”
许白水听着朝轻岫温和的声音,心中忍不住感慨,虽然她打定主意过来结交朝轻岫,但要是后者这么温声细语地邀请自己见面……许白水觉得自己也会有些忐忑的。
朝轻岫道:“在下每每递了书信过去奉乡城,焦五爷却总是推辞搪塞,不肯过来与在下见上一面。”
许白水一点头,心领神会:“我正好要去奉乡城办事,到时候就将焦五爷请来,带他拜见朝帮主。”
朝轻岫看她一眼,目中泛起一丝笑意。
许白水摸了摸鼻子,知道对方肯定就“请”这个字做了一定解读。
双方初次相见,不好交浅言深,朝轻岫与许白水几乎是不动声色地将事情议定,而后又闲谈数句,许白水便施施然告辞离去。
等客人离开,应律声才从屏风后走出。
朝轻岫此前并没传消息到快平生请供奉过来,不过看见应律声忽然现身,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应律声凝视着许白水的背影,道:“许掌柜知交遍天下,许白水在她的儿女弟子中,资质只能算是中庸。”
朝轻岫轻声:“能在许大掌柜手下混个中庸的考评,已经是难得的优秀人才”又笑道,“这样大的生意,也需要多些人支撑。不二斋贯通南北,数十年间声名不坠,必有其立身存世之道。我素慕英名,也想领略许少掌柜的风采。”
应律声点一点头。
目光对视之间,双方都算明白彼此话中含义——就像皇帝的孩子太多,很容易引发斗争,许大掌柜的晚辈数量如此之多,彼此间也难同心协力,这些年轻一辈的人可能有着不同的立场,今后究竟由哪一派上台还未可知。
万一上台的人亲近孙相,那对江湖人而言显然不算好消息。
朝轻岫此刻想知道的是许白水的倾向,正好本就计划对奉乡有所动作,若是许白水当真押注自己,那么时机也算成熟,于是就在闲谈时透了点消息给对方。
*
许白水敢说带焦五见朝轻岫,自然是有将事情做成的把握。
她来见朝轻岫时十分低调,旁人也不晓得不二斋的少掌柜抵达了郜方府,又过了两日,许白水才不紧不慢地放出消息,邀请白河帮里的人去涌流湾见面。
——之所以将见面地点定在涌流湾,许白水明面上的理由是此地刚刚出了事,自己很想近距离瞧瞧。
许白水放出风声的时候,并未点名要见焦五,不过依照她的想法,此人作为众人皆知的杜帮主死忠,得到消息后应该会来见自己。
她料得不错。
不二斋的少掌柜驾临,杜老二肯定得严阵以待,就算帮主本人不好亲自过去,至少也得派个堂主——白河帮那边接到消息后,并没什么防备,毕竟他们万万想不到,以许白水的地位,来了后居然会第一时间跑去朝轻岫那里拜山头,并与对方达成了初步的合作意向……
白河帮内部沟壑太深,上层明显分成了两个阵营。曾四跟沙三关系好,跟杜老二之间就有些不咸不淡,在后者眼中算不上自己人,所以她自然不能成为杜老二的代表。
既然如此,焦五本人多半会奉帮主之命,去与不二斋少掌柜的会面。
涌流湾。
与之前相比,发生过命案的涌流湾明显变得冷清许多,连行人走路时都显得匆忙许多,还好江湖帮派在本地设了码头,平日里不少船只经过,长期以往,生气总能慢慢恢复。
曾焦两人轻车简从到了涌流湾,双方碰面后,略谈了几句耿遂安于曹鸣竹的事情,曾四就笑道:“少掌柜难得来一趟,可要在奉乡多待几天。”
许白水一点头:“正打算如此。”又道,“只是许某人生地不熟,总得要几位向导在旁才好。”
曾四闻言瞳孔猛地一缩,肩头也跟着绷紧,不过仅仅是一刹那间,身姿就重新舒展如常:“少掌柜若是不嫌弃,我派几位水上的好手陪少掌柜游览。”
许白水淡淡道:“有二位在此,又何必舍近求远?”
“……”
曾四默然一阵,然后道:“此事还未回禀过杜帮主,而且总舵之内还有些急事……”
许白水一副很好说话的模样:“既然如此,四娘子可以自便。”
焦五微惊,跟着道:“在下……”
许白水笑:“奉乡有杜帮主跟曾四娘子,应该足以主持大局。”她将酒杯放在桌上,杯底在木制的桌面上发出一声磕碰的轻响,“我早就听说焦五爷是个很讲义气的好朋友,如今不二斋在奉乡失了两个大掌柜,各类事情千头万绪,五爷自然愿意留下来帮一帮忙。”
焦五陷入沉默,他感觉外面的侍卫已经将目光投到此处,看得自己脊背有些发寒,身边的曾四又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只好道:“承蒙少掌柜抬爱,姓焦的听候吩咐就是。”
他想,当初奉乡城中不二斋的掌柜出事,明明是牵扯到三家帮会的意外,白河帮这边却能蛰伏便蛰伏,实在有些不讲江湖义气,若是许白水因此生怒,也不算怪事。
焦五留在涌流湾后,曾四却毫无心理障碍地跑回了奉乡城,一点没有不好意思,可见白河帮内的情况,确实严峻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
不过许白水说是留焦五帮忙,后者却感觉自己仿佛被人软禁,每天的工作只是跟许白水碰一碰面,与对方聊些不咸不淡的江湖逸闻。
在此期间,许白水并不禁止焦五与帮里人见面或者传信,只要他本人依旧留在涌流湾,其余事情一应随他的便。
被迫远程办公的焦五感觉心累,他心中越发不安,不得不主动求见:“少掌柜到底留我作甚?”
许白水:“如今还不好说。”算了下时间,又道,“再耐心些,快的话,今晚就能知道。”
她将人留下后就给自拙帮送了信,朝轻岫的回答是她很快就到。
事情十分凑巧,就在许白水跟焦五见面的同时,外面传来通报声。
许白水本以为是朝轻岫来了,结果——
侍卫向少掌柜拱手:“燕雪客大人来了涌流湾,他知道少掌柜在,就过来问候下朋友。”
许白水看向焦五:“莫非燕大人也是焦五爷的朋友?”
焦五摇头,有些纳闷:“燕雪客此人少来江南,我又不去京畿,怎会相识。”
许白水沉吟:“我记得燕大人就是处理涌流湾一案的花鸟使,他如此尽心,许某理当过去拜见。”
发生命案后,怀莼庄一直没再开门,许白水来了后,就征用此处作为办公跟待客的地点。
燕雪客被熟悉的仆役带回熟悉的地点,没坐一会,就见到了一个穿着织锦南绸的年轻人。
许白水衣服上的织锦图案不算复杂,反而有种不显山不露水的沉静与雅致,不是出自针王庄之手,就是出自天衣山庄,如果燕雪客的眼力差一点,大约会以为那只是绣了花的蓝色绸缎。
面前的年轻人有一双明亮而略带狡黠的眼睛,看起来有些像是曾经在司徒公大人府上见过的许无殆许大掌柜。
燕雪客起身,对来人一揖:“少掌柜。”
许白水回礼:“燕大人。”她很清楚清流的性格,为之前的事情道过谢后,干脆询问,“燕大人今日来涌流湾有事?”
燕雪客默然了一瞬,才道:“之前案子已经结清,燕某此来只是私事。”又道,“其实我本来先去了郜方府,不过自拙帮的人告诉我,朝帮主来了此地,燕某想要拜会她。”
第95章
许白水沉默片刻, 有些同情地看了眼燕雪客的坐骑,慢悠悠道:“许某觉得,燕大人此行一定是快马加鞭过来的。”
燕雪客先去郜方府,然后才赶来涌流湾, 本意是为了寻找朝轻岫, 奈何他驰行甚速, 抵达目的地时朝轻岫还在路上晃悠。
许白水感觉燕雪客运气不太好,两地之间分明只有一条大道, 双方途中居然没有遇上。
傍晚时分。
自拙帮的朝帮主在许多人的翘首以盼中, 姗姗抵达涌流湾。
接到消息时, 许白水也明白了为什么燕雪客会跟她错过——朝轻岫此次竟是坐船来的。
朝轻岫从船上下来,对前来迎接自己的许白水笑:“为何不能是坐船?我上次可就是在拾芳坞内见的少掌柜。”
她家自拙帮也是有码头的嘛。
许白水开门见山:“焦五爷正在怀莼庄内。”又低声道,“还有那位燕大人, 说是有些私事要见帮主, 如今正在涌流湾。”
不久前那一照面间,她总觉燕雪客得眉目间像是藏了些心事。
朝轻岫目光微动, 随后笑了一笑:“来便来罢, 咱们江湖人,难免会跟六扇门打交道,朝中大人要见江湖草莽, 咱们还能避而不见吗?”又对许白水道, “有劳少掌柜替我留人, 大家如今也不算外人,少掌柜待会要去一块听听那位焦五爷说些什么么?”
许白水矜持:“若是朝帮主方便的话。”
朝轻岫眉目微弯,随后又露出点踌躇之色:“虽说要去见焦五爷一面, 不过在下其实并没有十成把握,若是最后发现弄错了, 少掌柜莫要取笑。”
许白水听见朝轻岫客气,又回想了自己搜集到的有关自拙帮帮主的信息,赶紧道了几声不敢。
毕竟以对方的水平,就算偶尔弄错一两件事情,对其他人来说也可以算是降维打击。
许白水想,根据自己知道的那些消息来看,自拙帮帮主其实是一个非常不适合闲谈的人——如果她的聊天的对象不沉默,朝轻岫就会迅速猜出来对方的意图,要是沉默,就意味着对方有事情瞒她,她还是能猜出来一些意图。
天生的聊天鬼才。
朝轻岫下船后,跟着许白水回到阔别未久的怀莼庄,然后随便挑了个有凉亭的空地作为稍后的谈话之所。
许白水请她暂坐,亲自去将焦五带了过来。
焦五毕竟是白河帮的堂主,武功很有根基,为人也相对干练,确实值得许白水亲自带他过去见朝轻岫。
再次看见这位不二斋的少掌柜时,焦五心中产生了一种异常紧张的情绪,如果他在现代社会生活过,就会发现自己此刻的心情,与那些没怎么复习就惨遭高考然后翘首等待分数公布的考生很是类似。
虽然当初许白水留下焦五时,用的借口是自己才刚来,需要本地人在旁帮忙,并未提及有关自拙帮或者朝轻岫的任何消息,然而待了几天后,焦五想到涌流湾那是郜方府的地盘,这一带值得一提的江湖势力不过三家,不二斋、白河帮以及自拙帮,在排除掉前二者的情况下,他对自己将要面对的情况已经有了些预测。
许白水站在焦五的房门口,向里面的人微微欠了下身,道:“焦五爷,请。”
焦五没有说话,只觉心中微微发沉。
他沉默地站起身,跟在许白水后面,竟没问一句对方要带自己去哪。
夜色已近,怀莼庄内各处已经陆续点起灯烛。
焦五跟着许白水过来时,瞧见的就是凉亭内凭栏而立,目光沉寂如海的白袍少年人。
对方三指之间捏着一枚银针,随手一刺就有一只蚊子彻底失去飞行能力。
作为资深江湖人,焦五绝不会认为朝轻岫是在为将见面地点定在没法防蚊的空旷地区而忧郁,只觉得对方所思深远,所以正在拿刺蚊子打发时间。
亭中那位白袍人的身量还有可以上升的空间,五官也略带稚气,若非神色从容且呼吸绵长轻缓,当真半点不像江湖帮派的老大。
焦五早就对隔壁城的新帮主有所耳闻,他一向知道此人年纪不大,却很少如此直观地意识到对方的年纪远低于武林同行们的平均年龄。
按照一般观点,某人三十岁的时候能成为一派势力的老大,就已经能算是年少有为了,朝轻岫却连二十岁都没满,她的同龄之人此刻大多都还在父母师长膝下学习,并未履足江湖。在江南一带,有资格在履历上跟朝轻岫较量一二的,大约只有问悲门的岑照阙。
焦五满心沉重地过去见礼:“朝帮主。”
寒芒轻轻一闪便从手中消失,朝轻岫转过身,她的目光如蜻蜓点水,在来人的面孔上一掠而过。
焦五觉得对方的视线恍若夜风,带着种看不见的凉意。
朝轻岫:“今日请焦五爷过来,其实只是为了一些小事。”
她的声音十分温和,很难让人联想起那些刀头舔血的江湖豪客,此刻本该起到安抚的效果,然而因为某种难以言喻的直觉,焦五感觉到了一种不安的气氛在凉亭内蔓延。他的脊背不由自主地微微绷紧,需要竭力克制才能保证一切如常。
焦五自己也不明白,对方再如何聪明,也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人,为何能让他产生芒刺在背的感觉?
早在将焦五带来之前,许白水就打发周围侍卫离开,她自己则远远站着——这个距离,她能看到周围的情况,也能听到凉亭内的交谈声。
月上枝头。
凉亭内,朝轻岫唇角微翘,声音异常温和:“其实朝某一直有个问题想问,只是平白无故不好上门打搅,如今在此遇见焦五爷,就直言了。”
焦五嘴唇蠕动,勉强道:“朝帮主请说。”
对方的态度十分客气,没有流露出半丝敌意,但不知为何,焦五内心那种不妙的感受却越来越浓郁。
朝轻岫的语调并不郑重,仿佛此刻说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下是想请问一声,贵帮的杜帮主是否已经身故数年?”
“……”
焦五没有发出声音,在意识到朝轻岫都说了什么的那一刻,他的瞳孔猛然一缩,整个人像是忽然接触到了滚烫的炭火,产生了一种下意识的抗拒。
其实焦五行走江湖多年,也算见惯江湖风浪,然而他再怎么提防也决计不可能猜到,朝轻岫一个平日里远远接触不到白河帮核心的外人,会在此时此地毫无预兆地言中他内心要害。
焦五目光落在朝轻岫脸上,他几乎是凶狠地盯着面前的人,却没从对方的面孔上看出一丝多余的信息。
朝轻岫的眉目间自有一种从容平和的态度,仿佛在任何时候,她都是一副能跟人好商好量的友善模样。
当然焦五也清楚,当真是和气的人,不会突然把其他帮里的要紧人物约出来谈论机密事件,也不会如此突兀而笃定地说出方才那个问题。
焦五手背绷起道道青筋,他几乎用尽了全部力气,才克制住直接动手的打算。
他不是不想用更加直接的方式遏制住消息的传播,可惜他没有信心。
焦五很明白,对于一个习武之人而言,若是在真正动手前就失去了信心,就等于输掉了大半。
此刻他甚是悲观——自己单个被软禁在怀莼庄内,无人可以求助,然而对于朝轻岫来说,许少掌柜就在不远处,真要遇见什么突发事件,大可以与她同气连声,一道应付。
直接敌对的选项因为对方实力过强而被抹去,焦五只好选择更加委婉从心些的方式来解决眼下的问题,只是他心中太过震惊,一时间竟然陷入到彻底的沉默当中。
利益相关的焦五被朝轻岫一句话问到自闭,不远处利益不怎么相关的许白水,也先深呼吸了两下,才开始慢慢消化自己听到的消息。
许白水想,自家的两个大掌柜,再加上白河帮的杜老二,短短时间内,此地因为各种缘故死亡或者社会学死亡的知名人士就已经三位了。
奉乡城果然是风水宝地。
不过许白水很快想到杜老二其实不是今年亡故的,只是遇见朝轻岫后才被人知道已经死了,所以眼下这些接二连三的死讯可能跟地域无关,而是跟路过该地的某人有关……
朝轻岫看一眼焦五紧绷的面色,立即明白方才的猜测没错,接着道:“杜帮主身故之事,焦五爷应当还未告知贵帮的其他堂主罢?”
焦五喉头动了动,几次张口欲言,末了哑声道:“不知朝帮主是听谁说的闲话?”
他此刻才出口否认,显然已经有些晚了。
朝轻岫笑:“是不是闲话,咱们只要请杜帮主出来见一见面就能知道。”又道,“要是有人上门拜会,焦五爷打算如何让杜帮主现身与人相见呢?”
“……”
杜二死了不止一年,消息却始终没有传出去,作为知情人的焦五明显做了些手脚。然而这些用来欺瞒帮众的手脚,又如何敢放到朝轻岫的眼皮底下接受她的审视。
焦五想对朝轻岫说白河帮的帮务与他人无干,却不知为何怎么都没胆子说出口。
行走江湖多年,直觉救了焦五不止一命,此时他决定继续相信自己的直觉。
比起舞刀弄枪地争勇斗狠,有时言语说服更能起到奇效,面前的朝轻岫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她能有现在的江湖地位,并非纯靠武力震慑。
而且哪怕只考虑武力震慑,早有准备的焦五也未必能占据上风,毕竟纵使隔壁城的小帮主初出茅庐武功未成,总舵中总有能放出来打架的下属跟供奉。
心念数转,焦五甚至苦中作乐地想,朝轻岫如今只是单独问他,而没有将消息传给沙三等人,态度几乎可以算是友善了。
此外还有许白水,对方明显已经跟朝轻岫连成一气,做好了发难的准备,自家双拳难敌四手,除了低头认栽,也是无法可想。
焦五静了许久,朝轻岫也耐心等着,过了足足盏茶功夫,他才哑声道:“六年前,杜帮主忽然身故。”
朝轻岫微微扬眉。
焦五赶紧解释:“我没害过杜帮主。”
朝轻岫声音轻柔:“莫非杜帮主是暴卒?”
她说话时的神态非常和气,不过焦五相信,要是真告诉她“是的,杜帮主就是莫名其妙的死了”,那自己离“寿终正寝”也就不远了。
焦五慢慢回忆:“我知道,那是老四动的手。”
朝轻岫目光闪动了一下。
她想,如果说下手的人是曾四,那确实有点可信度,不过其中还有一个无法解释的关节。
既然曾四下手杀害了杜帮主,那为何这位四堂主的表现又不像是知道老大被人顶替的模样?
朝轻岫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焦五,她打探过一些有关白河帮的消息,今日之前就在心中拟定了不少假设,也考虑过见面后该如何安排这位白河帮的五堂主。
若是对方配合,自然可以得到配合的待遇。
当然朝轻岫作为侦探,也必须考虑对方隐瞒甚至编造重要信息的可能。
朝轻岫正在心中思量之时,焦五接下来的话正好解答了她方才的疑问。
焦五:“四姐修炼的是火焰掌,我进去见帮主的时候,正好看见他喷出一口血,然后倒在榻上。”又道,“周围并无旁人,我立刻过去扶住帮主,看到他肩上留着火焰掌的掌印,就问了一句‘是不是四姐’,然后帮主点了下头,随后闭上了眼睛。”
朝轻岫微微点头——按照焦五的说法,曾四那边得到的信息就是她重伤了杜二,却没看到杜二死亡的那一幕。
焦五一边叙述,一边观察朝轻岫的神色。不知为何,在选择坦白的时候,他莫名觉得自己身上一阵轻松,似乎在不知不觉中通过了某个相当重要的关卡……
第96章
按照江湖规矩, 焦五见到杜帮主身亡,必须想法子为老大报仇,然而他发现杜二当真没了气息后,却又有些犹豫。
杜二为人不如褚老大, 焦五心中并不很特别服气这位二哥, 很不愿意在人亡故后, 还为之出生入死。
焦五又想,自己的武功不如曾四, 在帮内的势力也不如曾四, 平时避着她还来不及, 如何好与人对着干?
再说那个时候沙三虽然已经带人离开了总舵,但偶尔还会有消息送过来,一旦杜老二身故之事被人知道, 自然就轮到排第三的人坐帮主。
而沙三与曾四又一向相交莫逆。
焦五越琢磨, 心中就越是一片冰凉,深觉此事不可操之过急。
就算想搬倒曾四, 也得有足够的证据才是。此刻周围无人, 除了自己之外,谁也没瞧见杜帮主临终的样子,就这么走出去, 曾四必然会反咬一口是他杀了帮主。
周围无人……
焦五身躯一震, 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既然帮主死的时候身边没有别人, 也就是说,只要他不讲,别人便没那么快知道帮主已死的事情。
而且杜老二自从脾气变坏之后, 就愈发不合群起来,经常会发布些乱七八糟的命令。便是焦五假借前者的名义, 让帮众们避开杜老二的居处一段时间,也不会引起怀疑。
他打定主意后,就捏造了一个“帮主需要独自静养”的谎话,隔绝了旁人与杜二的接触。
……
焦五老老实实地将当年旧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其实当日之所以隐瞒帮主死讯,最先只是为了将我自己摘干净,却没想到瞒得如此成功,竟一直将消息隐藏到了今日。”
朝轻岫颔首。
怪不得她总觉得隔壁帮哪哪都存在问题,如果说焦五一开始的打算不是顶替杜老二的位置,也就无怪会留下各种破绽。
朝轻岫缓缓道:“所以焦五爷偶尔会演一演双簧,当众被责打叱骂一番,好让人觉得杜帮主依旧在世。”
心中最大的秘密被人知道,交待剩下的事情也就没那么困难,焦五点头:“朝帮主猜得不错。”忍不住问了一句,“是否是焦某哪里做得不对,引得旁人生疑?”
他能将事情瞒到今日,就证明上述做法还算有效。
朝轻岫道:“我去奉乡城时,曾听人说过杜帮主将焦五爷打得当场吐血,谈起此事之人据说还是焦五爷的亲近下属。”又点了一句,“通常来说,帮众不会到处宣扬老大丢脸的事迹,那人既然得意于自己曾在焦五爷手下办事,又怎会高高兴兴说起老大的丢脸事迹?”
行走江湖,为人下属,多少懂得一点看人眼色。朝轻岫去老赵渔家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对方又不是年轻人,早年混过江湖,还能全须全尾地退下来,再开朗健谈,难道还能把老上司被揍的事情当笑话讲给客人听?
朝轻岫当时曾产生过一个念头,就是焦五此刻已经是白河帮内实权二把手,等攒够老大苛待自己的事迹后就准备掀翻桌子上位,所以才大肆传播杜二对自己不好的消息,如此一来,今后两人纵使产生冲突,旁人也多能谅解于他。
然而在调查得到情报中,焦五在总舵的势力还不如曾四,更别说外面还有个沙三在虎视眈眈,想要掀桌自己当老大,实在不大容易。
假设杜二会这样肆无忌惮地对待焦五,是因为他握住了焦五的某个把柄,那么焦五必然会怀恨在心,亲近他的帮众在提及旧事时,也该流露出些不满才对。
朝轻岫重新思考此事——下属总能从上司的态度中得到一些暗示,当日的赵老板之所以会随口说出焦五与杜帮主间的矛盾,或许是因为焦五主动放任甚至促进了消息的传播。
既然此事是焦五有意为之,那么这个消息传播造成的结果就包含了焦五这么做的动机。
朝轻岫想,被人知道自己挨老大的揍,自然会让人觉得焦五威信不足,总是遭到帮主的欺辱。
但除此之外,旁观者也会觉得杜二的武功还在,才能压服得了焦五,更会叫帮派中人觉得杜二脾气不好,脑子有病,完全不适合亲近。
通过与焦五的接触塑造人设,并拉远与其他帮众间的距离,各种痕迹都在拼命强调着杜老二依旧存在于奉乡城总舵当中,而且十分能打。
思及此处,朝轻岫脑海中又浮现出一个细节。
她当日前往奉乡城,曾在活鱼巷附近逗留过片刻,注意到附近店家会在门口贴上以自家帮主为蓝本绘制出的门神画。
那些门神须发怒张,神态凶恶,确实有一定的威慑效果,不过对于江湖人而言,长着大胡子的面孔存在着一点特殊的地方。
许多江湖豪客都会蓄须,同样也有许多想要遮掩自己真实相貌的人,会用真胡子或者假胡子来遮掩面孔,就比如当日坐在满载重山乙九零座位上的客人,就是一个用胡子遮掩五官的朱蛾杀手。
一念至此,朝轻岫就在心中稍稍提高了“如今的杜帮主其实是由旁人伪装而成的”的结论的可能性。
朝轻岫想,她原本不是那么对生活充满怀疑的人,主要还是因为系统送的那个[指案件针],提示她白河帮总舵曾经发生过案件,让她不得不把许多重要角色往血条归零的方向考虑。
都是兼职误她。
朝轻岫回想往事,又微微笑道:“此外还有一件小事,我曾听人提起,焦五爷本来应该去郜方府设一个分舵,却始终不同意。”她看着焦五,似笑非笑,“想来是因为焦五爷身份贵重,总舵才时刻离不得你。”
她的意思很明白——焦五因为某个特殊原因,不可以长期离开总舵,哪怕只是待在郜方府。
分析到这里,朝轻岫觉得可能性比较大的结论有两个,第一是杜老二失去武功但还活着,只是被焦五所控制,没法露面;第二个则是杜老二已经死了,焦五顶替了他的存在。
反正人就在隔壁城,朝轻岫也懒怠亲自去找线索,加上许白水过来后,她手上筹码更足,纵然出了岔子,事态也不会失控,干脆将人唤来问个明白。
于朝轻岫而言,猜错了也不过是猜错了,若是猜对了,白河帮便从此是她囊中之物。
朝轻岫把焦五喊来,直接抛出自己的假设,打得后者措手不及,真相果然便浮出了水面。
焦五缓缓闭上了眼,与此同时,一行系统提示刷出——
[系统:白河帮帮主杀人事件已解决,用户获得侦探点数5点,获得名气值5点。]
焦五想,他原本以为自己做事足够周全,才一直没被人戳穿,现在看来,那完全是因为没遇见明白人。
他在心中琢磨,自己近年来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情,可能就是没去郜方府设置分舵,大大延迟了跟朝轻岫正面遇见的时间……
夜风习习。
虽然在座双方的衣衫都挺单薄,不过天气已经有些热,就算待在室外也不会觉得冷。
然而焦五却硬是出了一身冷汗。
与朝轻岫面对面交谈确实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朝轻岫解释完发现问题的理由后,便没再多言,只是用手指轻轻点了下桌面。
焦五小心看向朝轻岫。
朝轻岫温和:“焦五爷是精细人,杜帮主身故之后,一定有将证物仔细保管。”
且不提朝轻岫那句“精细”夸得是否心虚……
焦五立刻反应过来朝轻岫的意思。
——对方此言,是要他将血衣交出来。
杜二死了许多年,按照大夏仵作的水平,自是不好再验尸,那件留了掌印的外衣几乎算是他手上仅有的、说服力不够足的证据。
今后若是与曾四产生冲突,血衣就是焦五唯一一样能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
焦五当然不想将自己的命脉献给旁人。
不过对方此刻已经揭了他的底牌,要是当真不肯服从,朝轻岫必有其它的处置方案,比如将杜二身亡的消息宣扬出去,让焦五跟曾四火拼。
一旦白河帮陷入内讧,旁边的自拙帮依旧有利可图。
而且焦五意识到,朝轻岫今次与自己的谈话有着考核之意。
朝轻岫的下属是颜开先,有开/山刀这样忠义的下属珠玉在前,焦五想,自己要是不肯表现愿意为老大豁出命去,朝轻岫也未必愿意接受他的投效。
焦五看着朝轻岫,对方目光淡若秋水,还带了一点被温和掩住的凉意。
“那件血衣……”焦五咬一咬牙,“血衣就在我身上。”
总舵里不少曾四的人,他不敢把证据藏在那里,而要是藏在别的地方,说不定会更危险,所以干脆用油毡装好,仔细缝在衣服里面。
幸亏当日杜二穿的外袍是绸缎做的,只有薄薄一层,也幸好他自己身材魁梧,给证据留下了足够的隐藏空间。
朝轻岫笑:“焦五爷随身携带贵重物品,倒是个很有危机意识的人。”
说完这句话后,朝轻岫竟不再看焦五,一副交不交血衣随他意的模样。
而焦五已经完全明白了自己此刻的处境,并感到了一种紧迫。
今日凉亭夜谈,朝轻岫觉得杀他还是收服他都在两可之间,毕竟焦五不是干掉杜老二的真凶,对江湖人来说,无故ko自家老大是一件极大的过错,一旦做了这样的事,焦五多半会惨遭删号,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金盆洗手并退出江湖。但若只是隐瞒下老大的死讯的话,倒还可以饶他性命。
正好朝轻岫又需要人手管理白河帮,才愿意费些心思笼络。
焦五想,若是自己继续犹豫的话,朝轻岫请别人过来聊聊也是一样,比如将曾四喊来,将当年命案完全栽到他手上。
事后曾四便算是有把柄在自拙帮那边,以朝轻岫的手段,自可以随意摆布隔壁帮会。
想清楚利害关系后,焦五便下定决心,他直接揭开外袍,从里面的衣服上撕下一块,几乎是颤抖着将东西放在桌上,垂首:“焦某知道,朝帮主真要杀我,不必如此费事,今日肯唤我过来问话,便是有意提点。”随后起身离座,单膝跪地,向着朝轻岫一拜,“此物还请朝帮主先替我保管,姓焦的感激不尽。”
他对双方实力的判断得到了许白水在心里的遥相赞同。
在焦五选择纳头便拜后,许白水对其的评价反而高了一些——毕竟她本人还是考虑了挺久才决定押注朝轻岫,结果焦五跟人见面不到半个时辰就认了怂,可见是有大智慧,难怪能在形势不利于自己的情况下,在帮派中支撑到现在。
第97章
朝轻岫扫一眼桌上血衣, 微微颔首,意似嘉许,然后以指为笔,蘸水在桌面上写了三个字。
焦五看着桌面, 面色一时间似有所悟, 一时间又有些疑惑:“此人不就是……”
朝轻岫温和:“在下也不好应允五爷何事, 不过从此人身上查起,或许能有转机。”
焦五熟悉白河帮的内部情况, 他缺少的只是一个合适的切入口。
就在此时, 朝轻岫又抬起头, 望向许白水的方向。
四目相对间,许白水微微弯下腰,向前躬身为礼。
朝轻岫:“为免焦五爷独木难支, 许少掌柜也会施以援手。”
焦五心中微凛。
许白水插手此事, 确实是为了帮他忙,但更多的是为了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有了外力的援助, 焦五这边的胜算自然大为提高, 虽然此后难免受制于人,但想到如此一来,自己最大的隐忧便可消除, 心中又有些轻松和欢喜。
他站起身, 恭恭敬敬道:“多谢朝帮主, 多谢许少掌柜。”
朝轻岫:“不必言谢。”又道,“天色已晚,在下就不多留焦五爷了。”
焦五:“是, 焦某告退。”
他先倒走数步,然后才转身离开, 一如此前在帮中面对“杜二”责骂的时候,区别只在于对与“杜二”时,他是装出来的恭敬,面对朝轻岫时,才是发自真心的畏惧。
武林代有才人出,面对来势汹汹的后浪,只要及时卧倒,就能闪避掉大部分冲击。
焦五的身影从视线中消失后,朝轻岫随之站起身,她缓步走到凉亭外,仰首眺望星空。
许白水走近:“朝帮主在看星星?”
朝轻岫回答:“我在计算时辰。”又道,“听说燕大人是在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再次大驾光临?”
许白水:“是,还说要见帮主。”又道,“帮主现在就要叫他过来?”
朝轻岫思考了一下,觉得必要的社交工作不必非得分两日解决,于是点头:“既然是单独到咱们的地盘上来,那应该不是大事,就先见一面罢。”
她今日前来涌流湾,随在身边的下属就只有萧向鱼手下的船工,还有充当护卫的关藏文,不过怀莼庄内有不少不二斋的人,那些人面对朝轻岫时,几乎比她总舵内的下属更加配合。
朝轻岫刚跟许白水说了一句“今夜月色正好,请燕大人去河边,我打算乘船瞧瞧月景”,边上就有人传讯下去,将要的东西色色备齐。
其实朝轻岫之所以变更与客人会面的地点,倒不是忽然间对周边的风景起了兴趣,纯粹是嫌院子里蚊虫太多,琢磨着去河上吹吹风,指不定能清爽点。
许白水倒是有些猜测,她曾打听过,知道朝轻岫曾去过重明书院,而且就在这位自拙帮新任帮主去书院后不久,北臷使团那群人就于雨天不幸落水。
她忍不住猜测朝轻岫是要在燕雪客身上故技重施,毕竟此人武功甚高,正面交手胜算太低,不如另辟蹊径,就是不知此人水性如何……
另一边。
不二斋帮众:“燕大人,朝帮主已经到了,她请您去河边相见。”
燕雪客:“有劳通传,在下这便过去。”
作为六扇门中人,燕雪客习惯了半夜被喊去加班,加上他出身武林大派,知道江湖人行事素来不拘小节,也没意外朝轻岫大晚上召唤自己见面。
河水之畔,扁舟内亮着一点烛火。
相距十步时,燕雪客站定,长揖为礼:“朝帮主。”
朝轻岫立于甲板上,依旧白袍淡淡,神态十分温文,见到来人,也是向前一揖:“暌违数日,今又重见,想来燕大人一定是觉得施州风土宜人,才肯时常驾临。”
其实任凭谁在旁边,都会觉得朝轻岫此人行止十分隽雅平和,比起江湖帮主来说,倒更有文士风范,燕雪客却总能从对方面孔上,看出一点孤秀高峙的锋锐之气。
仿佛名剑出鞘,不斩人头不肯归。
燕雪客:“之前杨捕头与袁县丞的案子,蒙朝帮主相助,目前就算是了结了。”
朝轻岫唇角翘起:“那就恭喜燕大人。”
她听到“算是”二字时,目光微微一动。
燕雪客:“被捉住的‘春石’是朱蛾中的一员,她地位低,只懂一些乔装变声的本事,平常不过听令行事,帮着传递些消息而已。至于那位陈主簿,被捕之后,虽然承认是自己买凶杀人,却始终不肯吐露原因,如今已在狱中自尽。”
他早就觉得袁中阳之死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毕竟寻常刺杀,实在用不着请朱蛾的人动手。
六扇门中高手不少,虽然如今清流稍占上风,孙相也在里面安插了不少眼睛,加上此案算不上重大,花鸟使们不至于时刻盯着犯人不放,于是过了几日,陈霖天就被发现死在了狱中。
燕雪客事后去看过,确认了陈霖天并非他杀,只得以畏罪自尽结案,并增添了对于朱蛾的悬赏。
朝轻岫将长篙递给燕雪客,后者持篙在河中一点,水波悠悠荡开,扁舟飘向河心。
今夜无雨,岸边的渔火一点接一点地熄灭了,朝轻岫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鱼竿,坐在船边垂钓。
她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却没有任何动静,朝轻岫沉下心来感受周围尤其是水面下的情况。
修炼内功后,她的听力变得更加敏锐,在倾听水下声音时,经常会有种自己也沉入河中的感觉。
应律声私下曾评价过朝轻岫,说她习武的资质不算第一流,悟性却出奇的好,想法更是天马行空,不拘一格。
——对于最后那句评价,朝轻岫的感想是这跟她自身无关,主要是在穿越前,时常能接受各种文艺作品的熏陶。
水下与陆地上不同,声音的传播更快也更朦胧,朝轻岫感受着水下的动静,最终遗憾发现,周围的河鱼对自己放下的鱼饵没有任何兴趣。
可能是经常有人来涌流湾垂钓,本地鱼已经锻炼出了警觉性,也可能是她用猪皮、白糖、面粉、甘草、龙葵制作出的本土果冻不但不受人类的欢迎,也不受河鱼的欢迎。
猪皮是用来提供胶质的,龙葵则是作为水果被加入了其中,可惜做出来的成品,与朝轻岫记忆里的果肉果冻相去甚远。
朝轻岫琢磨着下次应该少加点面粉,然后默默地收回鱼竿,假装无事发生。
燕雪客安安静静地等在旁边,看见朝轻岫将不知名的毒药丸子挂在鱼钩上,放入河中测试药性,随后不出意外地引起了河鱼的溃逃。
等到朝轻岫成功结束了此次试药,燕雪客才道:“这些日子在下一直在想袁县丞一案,有件事情却始终想不明白,就是陈霖天为什么要杀袁县丞?”
朝轻岫随口:“有缘故的杀人动机大致可以分为两种,因为情感,或者因为利益。因爱生恨或者报仇雪恨都算第一类,为钱为名都算第二类。”想了想,道,“当日袁县丞身死,清流出身的杨捕头险些被当做真凶缉拿归案。”
栽赃陷害,自然也算是为了利益。
燕雪客:“可为什么是袁县丞?”又道,“想要陷害杨兄弟,杀害旁人也可,还比杀害袁县丞更加容易。”
毕竟袁中阳学过武功,杀起来并没那么容易。
而且此人算是孙相门生的门生,平时也没听说他做过什么背叛孙相的事情。如果说想要陷害杨见善必须找一个有品级在身的人,那么干掉县衙内的其他官吏也同样能达到目的。
正因如此,燕雪客想不明白陈霖天非要杀害袁中阳的理由,根据他调查出来的结果,两人不但没什么私怨,反而因为袁中阳待人客气,关系还挺好。
朝轻岫自然明白燕雪客的意思,闻言笑了笑道:“也是。”
燕雪客:“除此之外,袁县丞的案子中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究竟是谁在杨兄弟的酒水里做了手脚。”
杨见善与袁中阳喝了酒后,直接一觉睡到大天亮,连旁人在自己身边行凶的动静都没听见。
他功夫好,又是六扇门出身,就算睡梦中也该保持一定的警觉。按照燕雪客的看法,杨见善之所以对晚上的事情一无所知,只能是被人下了黑手。
燕雪客回京后,特地去拜访了卓希声,后者的看法也是如此——当日杨见善喝的酒里,应该被人加了料。
朝轻岫眺望河水。
烛光温柔地散落在河面上,仿佛是一团揉碎了的星辉。
燕雪客:“当日袁县丞等人都在一块喝酒,酒是随意拿的,从徐姑娘后来的描述看,那时候的酒水还很正常。”又道,“临到散场时,杨兄弟跟袁县丞随意挑了些酒带回到院子里继续饮用——仆人没条件预知那些酒水会被带走,所以只有他两人有机会做手脚。
“如果下手的人不是杨兄弟,就只有袁县丞自己了。”
朝轻岫静静聆听,没有打断燕雪客的讲述。
她眺望远处的河面,此刻夜色已深,河水的颜色也变得黑沉沉的。
燕雪客:“此事却还有一点违和——就算袁县丞受命对付杨兄弟,也犯不着自尽来陷害他。”
何况最终还没能陷害成功。
燕雪客每每思及此处,心中就隐觉不安。
朝轻岫声音令人联想起春雪,清越中又带着一点凉意:
“所以燕大人是怎么想的?”
燕雪客:“也许,陈主簿买凶杀害的目标并非袁县丞,那么一切就能说得通了。”
离河岸已经很远,声音很轻微,像是冬日里呼出的白色水汽,在风中飘一下就消散了。
朝轻岫终于转过身来,目光一霎不霎地看着燕雪客。
今日的夜色并不深沉,天上明月与河上灯烛交相辉映,显出一种织锦般的灿烂,然而这两种光芒都未能映在她的眼中。
朝轻岫凝视燕雪客片刻,她唇角的笑意缓缓变深,看起来与平时似乎没有任何区别:
“燕大人的想法倒也很有意思,六扇门果真藏龙卧虎。”
第98章
燕雪客:“朝帮主也觉得燕某所言有理?”
朝轻岫颔首:“当然有道理。”
她凝视着燕雪客, 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片刻后似是做出了某个决定,温和道:“既然袁县丞原本并非凶手的目标,那么燕大人是否想过, 凶手真正的目标又会是什么人?”
燕雪客抿唇, 然后道:“确实想过。”
怀莼庄内人员有限, 这个结果也并不难得出。
他说话的时候,视线一直投注在朝轻岫身上, 后者却似毫无察觉。“朱蛾之所以需要派假春石传递消息, 是因为被害人晚间的住处一直没有确定, 如此一来,可以确定陈主簿的目标就在当日同住怀莼庄的客人里面。”
朝轻岫的声调一若平日,如果燕雪客旁观过她给杨见善解释案情, 必然会觉得朝轻岫此刻的神态十分眼熟。
平和友善中, 又带着种若有若无的引导感。
朝轻岫:“袁县丞对酒水做手脚,应该不是为了杀害杨捕头, 否则第二日立刻就会因为一块饮酒而受到怀疑。倘若一切按照正常的计划发展, 袁县丞并非凶手目标,也没在夜间出事,那么杨捕头就会在院子里安安静静睡到第二天。作为习武之人, 他在不知道自己中招的情况下, 会认为自己夜间依旧保留着足够的警惕性。”她没有继续往下说, 而是问道,“燕大人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随着她的讲述,事件的真相仿佛一块经历清水冲洗的旧陶片, 逐渐显露出了本来的姿态。
燕雪客:“意味着袁中阳可以让杨兄弟证明,昨晚自己这边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一般来说, 江湖高手在饮食上中招后,第二天会有所感觉,所以袁中阳将手脚动在了酒水里,那么第二天杨见善就算觉得有些头晕,又发现自己睡得比以前熟,也只会觉得是略多饮了两杯酒。
而且以杨见善的酒量,不会因为多喝了些酒水,夜间就无法察觉到外界变化。
朝轻岫:“既然杨捕头需要充当证人,那他自然不是凶手的目标。再看庄内其它住客,在下并未饮酒,夜间一直足够警觉,非曲更是失眠了许久,而且我们俩都学过武功,没那么容易被暗杀。”
燕雪客默然片刻,道:“所以凶手原本要杀的人是韩县令。”接着,他终于说出了徘徊在心头的答案,“无怪乎事后找不到陈霖天杀害袁县丞的动机,因为此事本就不是陈霖天买凶杀人,而是他与袁县丞合谋,买凶杀害韩县令。韩县令死后,袁中阳就会接管郜方府,这个案子也就由他处置,假以时日,一定能成为当地县令。”
朝轻岫微笑:“当日在下懒得走太远,就在韩县令的院子里凑合了一晚上。现在看来,倒是运气不错。”
可能是因为河风太凉,在听到“运气不错”四个字时,燕雪客莫名感到了一种轻柔的、无处不在的、却极其容易被忽略的杀意。
那些杀意就像蛛丝,不知什么时候便会悄无声息地黏到目标的衣角上。
燕雪客忽略掉心中的异样,继续往下推测:“如果韩县令身亡,袁县丞会想办法将朝帮主定为杀人凶手罢?”
就像杨见善能给袁中阳作证一样,袁中阳也会给杨见善作证,剩下的人里,朝轻岫的武功比徐非曲,最有可能被怀疑为凶手。
而且哪怕是徐非曲,她也有着朝轻岫下属的身份。
如此栽赃,也是孙相门下的一贯套路了。
朝轻岫饶有兴致地注视着面前的人:“看来燕大人对袁县丞的印象不算良好。”
燕雪客:“他虽果断,可惜不够聪明。”又道,“袁县丞处心积虑想要解决上司,最终自己却变成了被杀害的对象。”
朝轻岫声音很轻缓:“世上岂有十全十美之事。就算是积年的老杀手,也难免会有疏漏。我的运气好,袁县丞的运气自然有些不大妙。”
燕雪客赞成:“袁县丞的运气确实不如何。”又道,“而且燕某曾听杨兄弟提起一件小事——当日韩县令有些喝醉了,走路时不小心撞到了旁边的女使。”
朝轻岫负手而立,静静看着燕雪客。
燕雪客发现,自拙帮的帮主有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朝轻岫温声:“韩县令身无武功,又多饮了两杯,行动时自然有些踉跄。”
燕雪客:“确实如此,韩县令喝了酒,所以纵然她撞到人,一切也没甚不合理之处,否则袁县丞当时便会察觉。”又轻声道,“当日徐姑娘也喝的不少,若是韩县令未曾撞上旁边的女使,那么徐姑娘说不定便会撞上。”
朝轻岫微微一笑:“她当时也喝了不少酒,就算行动不稳,旁人顾念非曲酒醉,也不会因此见怪。”
燕雪客是个愿意花心思的人,虽然袁中阳一案的凶手很快落网,他却没忽略自己心中那点不对劲的感受,回去后不断翻阅卷宗,又询问杨见善,终于将所有细节全部梳理得一清二楚。
那天韩思合撞掉了假春石手上的东西,徐非曲赶紧过去,帮人捡了回去。
并非所有暗中的行为都会留下痕迹,就像没人会知道,徐非曲在帮着捡东西的时候,是否曾偷偷做了什么。
朝轻岫早就知道陈霖天具有嫌疑,那么徐非曲很可能从帮主口中,得到一些信息。
当日袁中阳需要拖住杨见善,所以买凶的事情就由陈霖天负责。
那一晚上,最后点菜的人是陈霖天,据杨见善所说,这位陈主簿勾选菜色花的时间有些长。
燕雪客猜测,“杀掉住在丹枫苑中的客人”就是陈霖天给出的消息。
随后假春石从陈霖天手上接过菜单,准备将消息传递出去。
如果不是撞了那一下……
燕雪客闭上眼,似乎看见了徐非曲拾东西的时候,悄悄将朝轻岫所选的丹枫苑上的记号抹去,然后重新再袁中阳选择的金杏苑上做了标记。
虽然当时金杏苑内有两个人,不过通过院落选择记录就能知道,袁中阳才是这个院子的住客,杨见善只是客人。
而且那天晚上,朝轻岫未必没有悄悄过去金杏苑中看上一眼。
虽说有频繁起夜的韩思合为证,然而朝轻岫是内家高手,又学过医术,她想让韩思合何时醒来,便能让韩思合何时醒来。
燕雪客查过徐非曲,知道此人小时候就得了头疾,病了许多年,一朝痊愈之后,直接考入重明书院五甲之列,如今还受教于应律声座下。
徐非曲经常站在朝轻岫身边,如空气般不动声色。如此聪明,却又如此安静,旁人一不留神,就会忽略掉能成为自拙帮帮主左右手的她。
朝轻岫慢悠悠道:“袁县丞自被派到郜方府以来,态度始终十分谦和,跟所有人都算关系不错。”
燕雪客明白朝轻岫的意思。
袁中阳从刚来的时候就做好准备,到处笼络郜方府里的要紧人物,一旦韩思合身故,他立刻就能顶上。
燕雪客旁观韩思合待人接物,知道此人挺有清流的风范,起码不会大肆贪墨搜刮,属于孙相不会太喜欢的那种人。
袁中阳干掉韩思合,接手郜方府的所有权力,同时将凶手的身份栽赃到朝轻岫头上,如此一来,可以借助花鸟使的力量打击自拙帮,至于案子,多半是由杨见善办的,也算借机让杨家跟地方江湖势力再度结仇。
燕雪客也知道,这个小兄弟性格有些执拗,比起花鸟使,其实更适合去朝堂上做一名御史。
若有江湖人觉得自家老大受到欺负,跑来威逼利诱杨见善,他反而会表现得更加刚正不阿。
不过袁中阳没料到的是朝轻岫本人的影响力跟观察力。
燕雪客跟杨见善谈过,觉得纵然当初死的人真是韩思合,杨见善也未必会觉得朝轻岫是真凶。
至于栽赃陷害一类的阴谋诡计,燕雪客怀疑袁中阳在准备动手的刹那间,朝轻岫就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冷眼旁观此人高高兴兴地走进圈套当中。
朝轻岫忽然一笑:“其实不止旁人,连我也算与袁县丞有些交情,毕竟当日一起吃过饭后,袁县丞还特地来到帮中总舵问候在下。”
燕雪客出身武林大派,又久在官场,立刻理解了所谓“问候”的意思:“他是去向帮主表示效忠?”
朝轻岫没说话,只是轻轻眨了下眼。
燕雪客了然。
虽然袁中阳想解决掉韩思合与朝轻岫,不过在真正动手之前,肯定得表现地格外友善一些,免得目标生了防备。
燕雪客看一眼朝轻岫的面色:“朝帮主倒不生气。”
朝轻岫微笑:“人死为大,我自然谅解他生前种种不得已处。”又道,“那一天袁县丞还曾经说过,不想继续被人看做孙相一党。”顿了一下,“虽然不知袁县丞此言是否发自真心,不过我既然答允了,就得顾忌他身后之名。”
燕雪客:“……”
朝轻岫声音依旧温和,燕雪客却硬是从中听出了一股拦路者死的肃杀之气。
燕雪客想了想,有些意外地发现朝轻岫还真顾忌到了袁中阳的身后名,毕竟在无关人员眼中,陈霖天不会莫名对县丞动手,所行所为必然是受人指示,至于能做出事前指示他事后又灭口他这种事的人,自然只有孙相一党。
让别人觉得袁中阳是被孙相一党下令干掉,确实算是全了他身后之名。
燕雪客在心里叹气,不考虑朝轻岫安排袁中阳自作自受这件事,她还真是个一诺千金仁厚宽和的人,而且还是以德报怨、生前身后连生卒年乃至于挫骨扬灰的方式都替人安排周到的那种……
一念至此,燕雪客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燕某记得,杨兄弟是因为耿遂安之事才来的郜方府。如果说袁县丞早有计划,想要利用杨兄弟,那这两个案子之间也有关系?”
朝轻岫看他一眼,温和道:“袁县丞身负重任,自然需要事事考虑周全。”
燕雪客:“……”
果然,在朝轻岫眼里,一切谜团都是如此清晰。
燕雪客:“两个案子之间……”
朝轻岫想了想,客客气气道:“其实这也不过是我一点猜测,未必准确……”
燕雪客闻言倒是笑了:“既然是朝帮主的猜测,可信度自然毋庸置疑。”
他本来还有些惊讶于杨见善对朝轻岫的高评价,现在倒是觉得杨见善的形容太过含蓄,对方的本事,又何止是“生平仅见”四字可以描述的。
要不是朝轻岫已经是江湖帮派的老大,而且特别擅长替人预判血光之灾,燕雪客觉得卓希声怎么也得把人拉进六扇门里来提高一下捕头们的平均水平。
第99章
朝轻岫:“袁县丞想要借六扇门之力打击自拙帮, 不管是与陈主簿结盟,还是让后者联系‘朱蛾’,都不是短时间内能安排好的事情,所以他必然早有筹谋。
“想要成功实施这个计划, 就要想法子将韩县令、我还有杨捕头聚集在一起, 而我们三人会出现在一处, 则是因为耿遂安耿掌柜突然身故。”
燕雪客:“不错。”
朝轻岫:“如此想来,袁县丞对当日河上的意外多半心中有数。此事之所以会发生, 只是一个带人入局的引子罢了。”
耿遂安之案原本被认定是意外, 没什么值得调查的地方, 只是因为牵扯到三个帮派,才会通知花鸟使过来。
而且也正因为是意外,所以纵使消息传扬出去, 也不容易引起旁人的戒心。袁中阳认得朝轻岫, 也很忌惮她的能力,担心她生疑, 所以在最开始才将事情进行了一定的包装。
站在袁中阳的视角上看, 是奉乡城那边有一个大掌柜身份暴露,孙相准备斩草除根,袁中阳干脆借此机会, 给朝轻岫设一个局。
开头一如袁中阳计划的那样, 朝轻岫知道耿遂安落水后, 果然亲自前往奉乡城,准备向不二斋致歉。
然而朝轻岫观察力出色,之前还侦破了绿波庄之案, 那么等她见到尸体,就有极大的可能从尸身上残留的种种痕迹判断出, 耿遂安其实是死于谋杀。
如此一来,这个案件就会归于郜方府处理,韩思合自会因此牵扯进来。
最外层的意外引来了朝轻岫与花鸟使,第二层的谋杀则引来了韩思合,第二层的真相还是由第一层的人物发现的——将所需的角色分两次拉入局,这样的安排,简直可以称一句高明。
到了这里,所有棋子便已经各就各位,一场精心策划的案件在涌流湾悄然拉开了帷幕。
燕雪客想起自己在卷宗中看到的一个细节,霎那间醍醐灌顶:“所以那个船夫才会等到朝帮主上门后才逃走。”
早一点逃走,就等于在开头就暴露耿遂安之死另有内情,案子会直接交给韩思合。
考虑到韩思合一直深知朝轻岫的能力,加上谋害耿遂安的人是不二斋自家的船夫,明面并不牵扯其它帮会,这位郜方府县令未必会联络花鸟使处理,无法起到袁中阳希望中的借力打力效果。
不过船夫也不能逃得太晚——依朝轻岫的本事,只要有机会进门,就一定能接触到尸体,只要接触到尸体,就必然能看出尸体存在问题,若是船夫拖得太晚,说不得就得被当场捉拿下狱。
燕雪客回忆着卷宗上的记录,那个船夫一听到朝帮主到来的消息就闪人,明显是对朝轻岫的破案水平很有信心,当然这同时也是对奉乡城内其他调查人员的破案水平有信心,觉得只要朝轻岫不来,一般人应该瞧不出问题在哪……
考虑到朝轻岫的名声此前一直没有大范围传播,那位船夫是从谁那边知道的内情,就很值得深思。
当时未必没人注意到这一点,只是谁都没想明白其中的含义。
——除了朝轻岫本人。
朝轻岫闻言,倒是额外打量了燕雪客一眼。
燕雪客觉得这一眼是在夸奖自己反应敏锐——能在朝帮主反应过来之后的一个月内反应过来,他确实也算敏锐了。
如果燕雪客是现代人,还可能会用自己现在的照片,做一个“反应速度已经超过了全六扇门90%的同僚”的表情包。
至于袁中阳,他虽然失败,不过作为高低能跟朝轻岫下上一局棋的人,也有了不得的地方。
燕雪客觉得,倘若袁中阳算计的人不是朝轻岫,此人的谋划说不定已然成功。
仔细想想,燕雪客觉得袁中阳也甚是不容易,此人之前潜伏在郜方府中,平日里必然做小伏低,给足自拙帮方便。就像当日受邀来涌流湾时,也是忙不迭地派人给朝轻岫送了消息,态度恭恭敬敬,尽一切可能降低后者的疑心。
奈何所有的一切都是无用功,等袁中阳决心展露出杀意的时候,他就离自己的死期不远了。
燕雪客:“朝帮主……是在那个船夫逃走的时候,就怀疑到了袁县丞身上?”
他考虑过,倘若船夫只是因为意外才知道朝轻岫擅长破案,那么早在发现耿遂安之死牵扯到自拙帮时就该逃走,不必拖延到朝轻岫抵达奉乡城的那一刻才跑路。
朝轻岫垂下眉睫,微微一笑:“在船夫逃走时,我便知道此事将会如何布局。不过若单是怀疑,还要再早一些。”然后道,“燕大人或许不晓得,在下当日不小心得罪了孙相,纵然他老人家气量宽宏,手下人也难免会想法子替上司排忧解难。
“孙相门下自然高手如云,大可以派些高手来摘我人头。可惜在下冥顽不灵,绝不打算束手待毙,再加上郜方府位置偏远,为了避免平白折损手下精锐,不如借力打力来得方便。”
在朝轻岫发现袁中阳到处勾连本地势力的时候,就在估量这人取韩思合而代之的可能。
朝轻岫穿越前好歹也看过不少文艺作品,积攒了许多有关阴谋诡计的观影经验,她习惯了纵观全局,自然不会被袁中阳的示好糊弄过去。
明月之下,燕雪客望着周围的河水,心中忽然升起了一道思绪。
与袁中阳之事相比,曹鸣竹谋害黄为能一案的前因后果太过清楚明白,他一直没有深思,直到今日与朝轻岫见面详谈,脑海中才浮起了另一个念头——
朝轻岫此人目光如炬,燕雪客毫不怀疑,白天在满载重山中吃饭的时候,她就已经看出“春石”与陈霖天之间的问题。
那时朝轻岫隐而未发,自然是为了以袁中阳之道还治袁中阳之身。
那么以此推断,她在进入耿遂安宅邸的冰室时,也必然能在非常短暂的时间内意识到,曹鸣竹此人在同僚的命案当中,扮演了一个并不光彩的角色。
然而朝轻岫依旧没有选择当场揭穿曹鸣竹。
不是朝轻岫想放过曹鸣竹,而是因为她非常清楚后面还会发生别的事情,所以决定晚些再亮出手上的底牌。
早在一众棋子各就各位之前,自拙帮帮主已经完全看懂了针对自己的布局,她没有立刻掀翻棋盘,就是想要一口气解决身边的所有隐患。
恰在此时,伍识道与黄为能应邀而来,负责处理杨见善的问题——袁中阳的计划出了差错,韩思合没死,本该被栽赃的朝轻岫更是与本该被暗杀的目标同住一间房,那么伍黄两人能做的事情就只有一件,即咬死杨见善是真凶。
只要能把人干掉,也算是打击了清流的势力。
类似的事情黄为能做过不少,如果说袁中阳是背地里使坏,那么此人就是明火执仗地折腾。只是这一回很不巧,他居然对一个完全惹不起的人展露出了明显的敌意。
就在生出龃龉的当场,朝轻岫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众人,她知道黄为能无法生离涌流湾。
正好,朝轻岫手上还有曹鸣竹这枚闲子。
在曹鸣竹杀害黄为能的同时,朝轻岫正巧过来找燕雪客一起缉拿凶犯。
而正因为朝轻岫选在那个时候与燕雪客待在一块,等黄为能之死为众人所知时,才有了堪称牢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明。
燕雪客心中不由自主划过一个念头——朝轻岫之所以能有如此恰到好处的不在场证明,是否是因为她早就猜到了曹鸣竹的计划?
可她为何能如此确定?
事后查出真相对朝轻岫而言并不难,难的是预判。
思及此处,燕雪客又稍稍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想法——或许对朝轻岫而言,预判也没有难到哪去……
燕雪客记得,黄为能是因为谋取耿遂安遗产之事,才引起了曹鸣竹的杀意。
黄为能是花鸟使,燕雪客也是花鸟使,双方算是同僚,可他不知黄为能想要耿遂安的财富。也就是说,对方的念头出现得非常突然。
作为孙相门下专职敛财之人,黄为能或许是自己想到耿遂安那边还有一笔钱可以被他贪墨,但如果不是他自己想到的……
燕雪客垂下目光。
当日怀莼庄内,还有谁能对黄为能施加影响?
……只有伍识道。
因为伍识道也是孙相门人,起码在表面上,两人立场十分一致。
而朝轻岫之所以会清楚此事,是因为她知道伍识道会如何引导黄为能。
更进一步推测,伍识道最初很可能就是按照朝轻岫的吩咐,才选择去劝说黄为能谋取耿遂安的遗产,进而引动曹鸣竹的杀机。
而且燕雪客还记得,当日保护黄为能的护卫,基本都是伍识道一力安排的,之后朝轻岫只要当着曹鸣竹的面,适当表达一下她近两天有些私事需要处理,需要悄悄离开一段时间,受到逼迫的曹鸣竹自然会考虑栽赃陷害的成功概率,尤其当时曹鸣竹已经觉得自己此前成功骗过了朝轻岫一回,多半会因此轻视后者的判断力。
想到这里,燕雪客感觉自己的瞳孔轻轻震颤了一下。
若是不明内情的人听说袁中阳一案,多半只是觉得朝轻岫观察力不错,及时抓住了“春石”与陈霖天的破绽,最终稍胜一筹。倘若这二人没有露出马脚,那结果还尤未可知。
就像是双方对弈,你来我往,中途朝轻岫觑出破绽,以一子之差,险险赢下了这一局。
然而燕雪客却清楚知道,其实从来都没有什么棋差一着。
因为早在开始下棋之前,朝轻岫就猜透了对手的布局,她既是下棋人,也是旁观者,配合着对方下到了最后,接着姿态从容地成为了最终的胜利者。
袁中阳以为他是对弈者,可惜这位还算擅长谋划的前县丞到死都没明白,自己只是这位朝帮主随意拨弄的棋子而已。
船上的烛光很朦胧,若是观察力不够,决计无法察觉到燕雪客的目中流露出了一丝惊愕,然而就在此时,朝轻岫冷电一样的目光就已经再度落到了燕雪客身上,片刻后才缓缓点了下头:“朝某曾听杨捕头夸奖过燕大人,果然思虑深远。”
燕雪客:“……过奖。”
他莫名觉得,在方才的一瞬间,面前的自拙帮帮主已经对自己做出了新的评估。
燕雪客有些好奇自己的评分。
朝轻岫确实在猜测燕雪客对事情的真相了解到了何种程度——武侠世界原住民大多脾气爽直,燕雪客此时能够反应过来,断案的能力已经超过他的许多同行了。
第100章
河上月朗风清, 波涛微动。
燕雪客感觉自己的心情与眼前景致不说一模一样,只能是毫不相干。
面前的不过是河流,身旁自拙帮帮主的思绪却是深若渊海。
作为六扇门捕头,燕雪客本该追根究底, 此刻却只能停留在思考这一阶段。
毕竟他毫无证据。
朝轻岫做事滴水不漏, 就算如伍识道或者徐非曲那样的相关人士愿意透露内情, 一切也可以推脱到运气跟意外上头。
徐非曲虽然帮着捡东西,却可以推脱自己压根不知道什么记号不记号, 只是不小心把点在丹枫苑名字旁的墨水抹去了, 又意外沾到了金杏苑上头。
至于伍识道那边, 就算当真被燕雪客套出了实话,承认了当日曾去找过黄为能,又向后者安利了耿遂安的遗产, 所作所为也都很符合其孙相门下的身份。
今日之前, 便是燕雪客知道伍识道如此劝说过黄为能,也难察觉其中有什么特别之处。
[系统:袁中阳杀人事件已解决, 用户获得侦探点数10点, 获得名气值10点。]
朝轻岫没怎么留意刚刷出来的系统提示。
她如今愈发觉得自己的名侦探系统不够智能。
有没有名暂且不说,在侦探能事先预判了其他人行动的情况下,系统实在应该早点把点数给自己加上才对。
朝轻岫:“我其实久闻燕大人之名, 今日又见燕大人独身赶赴郜方府, 与在下感慨袁县丞才干出众, 可见传言不虚。”
燕雪客:“燕某武功未成之时,就常被师长派去协助绣衣卫办事,对各类案件都有些兴趣, 遇见无法理解之处,难免想要弄个明白, 实在是打搅朝帮主了。”
朝轻岫瞧他一眼,道:“燕大人这样的性格,的确很适合在六扇门办差。”又道,“其实在下手中还有一件事,需要燕大人帮忙。”
对方直接开口要自己帮忙,燕雪客先是一怔,随即反而放下心来——朝轻岫此人心思缜密,特别擅长把手边之人安排得明明白白,对比起到死都不明白生前经历了什么的袁中阳,此次开诚布公要他办事,至少也算是给了自己知情权……
一念至此,燕雪客又想到在袁中阳一案时,朝轻岫曾指点自己如何捉拿凶手,如何洗清同僚身上冤屈,顿时觉得也该找机会回报对方,于是便道:“不知帮主有何吩咐,燕某必然尽力。”
朝轻岫:“其实是奉乡城的一件案子,只可惜此城如今并非自拙帮的地盘,需要燕大人去主持公道。”
燕雪客默默看着朝轻岫。
“如今并非自拙帮的地盘”,听话听音,他揣摩了一下朝轻岫的意思,莫名觉得奉乡这边应该很快就要归顺了。
燕雪客:“那不知是什么样的案子?”
朝轻岫缓缓道:“我怀疑白河帮的曾四娘子或许与孙相有些关系。倘若此事为真,那么此人在白河帮中多年,所作所为只怕颇有值得深究之处,朝某不好干涉奉乡城中事,还望燕大人替我查上一查。”又温和道,“燕大人去时,若觉查案不便,可以联系焦五爷。”
在她想来,焦五此人的忠诚度甚是有限,许白水则刚认识不久,燕雪客更是六扇门中人,此三位单独拎出来都有些不大保险,但是三方势力凑在一起,彼此顾忌,反而更能保证事情按照她的计划进行。
燕雪客:“……”
他记得,焦五是白河帮的创建者之一,据说乃是杜二的拥趸,无论被如何对待都忠心耿耿的那种。
然而朝轻岫成为自拙帮帮主还没两年,就能轻松安排焦五办事。
虽说作为白河帮内的要紧人物,听跟自家有宿怨的自拙帮老大的吩咐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不过燕雪客想到伍识道与袁中阳两人的现状,又觉得在面对朝轻岫的时候,直接投靠固然失之于从心,坚拒到底却实在过于危险。
燕雪客觉得,朝轻岫此人天然便是行走江湖,搅弄天下风云的料子。
*
七月正是盛夏时节,自拙帮总舵内蝉鸣阵阵,李遥跟李逸还有一些年轻帮众,此刻正在用石子充当暗器,意图击毙树上呱噪的鸣蝉。
朝轻岫路过时,在距离目标鸣蝉足有两丈远的地方,抬手接下了七枚飞向自己的石子,随后对帮众的武功进度做出了一句评价,表示如今帮内年轻弟子的暗器准头相当出色,至今为止只打破了十六扇窗户纸,可见在帮总舵更新装修上极有天分。
今日朝轻岫顶着太阳离开燕还阁,是准备前往万卷斋。此处乃是二堂办公之地,内部存储了不少纸质文件。
今年开年时分,徐非曲又在万卷斋附近隔了一处院落出来,取名秉烛楼,用来存放在江湖上搜集的各种资料,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来源于帮主与帮众的亲身经历,比如重明书院案件、绿波庄案件、涌流湾连续意外案件等等。
当然徐非曲在进行资料记录的时候,也不会把所有真相都记录在其中,就像对重明书院一案进行记录时,就在相关页面上专门留出了一些空白部分,旁边用小字标注“事涉机密,日后待补充”。
因为纸质的资料怕火,所以秉烛楼内用的都是明角灯——匠人们将羊角熬成软胶,压成透明薄片后做出灯罩,防风防火还不怕水,除了价格昂贵外,没有任何缺点。
好在如今的自拙帮已经不像当初那么缺钱。
曹鸣竹私下替孙相敛财多年,她做事仔细,一开始用的就是耿遂安的名义,以便在想要脱身时将罪名栽赃给同僚。
一朝事发,许白水奉母命前来清查旧事,将之前被曹鸣竹私吞的钱财部分收入公账,另一部分则被她送到自拙帮中,作为谢礼。
自拙帮老大讲究江湖义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自然不会开口问不二斋索要酬金,不过朝轻岫越是客气,许白水越是无论如何不敢不去表达谢意。
除此之外,奉乡城近来还发生了一件大事。
在六扇门花鸟使的帮助下,曾四娘子当着帮众的面承认,她的确曾安排自己手下香主在涌流湾那段河道上,帮着人制造了“耿遂安”之死的意外。
此外,她在多年前,还曾经打过杜老二一掌,直接重伤了后者。
坦白罪过后,本来应该按照帮规处置,不料曾四举掌击向自己心口,当场身亡。
作为元老之一的四娘子如此言语,白河帮上下无不惊骇万分,他们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个消息,焦五就站了出来,公布了杜帮主已经身亡的噩耗。
白河帮帮众:“……”
沙三早就不在总舵,曾四自裁,帮主之位说不定就要落在焦五头上,然而就在此时,焦五却直言自己不但能力不够,品行也不足托付重任,决意带着白河帮剩下的帮众,投靠隔壁城朝轻岫。
这个弯拐得太大,白河帮帮众事后很是怀疑,焦五之所以迅速宣布自己的决定,就是不想给手下的人反对的机会。
郑六娘子……事发时她刚从分舵被喊回来,一脸莫名地旁观完了全场。
她思考了一番自己该怎么办,却意外发现,就算白河帮摇身一变成了白河分舵,跟自己的关系也很有限,反正她原本就长年在外管着分舵,如今城头变幻大王旗,分舵主却依旧是分舵主。
*
许白水过来拜会朝轻岫的时候,特地将奉乡城发生的事仔仔细细地告诉了她。
说话时,许白水心中满是钦佩之情——焦五为什么听朝轻岫的命令她还有些头绪,却没想到燕雪客也会配合行事。
当然,要是许少掌柜调整下思路的话,代入到对方的角色当中,就会察觉类似的困惑其实燕雪客也有……
朝轻岫听闻后,倒是顿了一下,面露感慨之色:“竟然如此。”
许白水喃喃:“许某其实不能理解,她为什么会干脆承认当日对杜帮主动手之事。”
事情明明过去许多年,纵然有带着掌印的血衣,也算不得铁证如山,要是曾四咬死不认,那么顶多只能将水搅浑。
朝轻岫手上扣着两块筹码,一个是耿遂安之事,一个是杜二身故之事,在她心中,曾四若是愿意直接投效自拙帮自然最好,若是不能,便揭破对方暗中的所作所为,挑明曾四等人跟孙相一党有关,借此清除掉对方在白河帮内的势力。
许白水能理解朝轻岫的计划,却不能理解曾四的反应。
朝轻岫垂下目光:“曾四娘子虽是孙相门下,却很有江湖人的气概,最后会如此选择,想来是觉得忠义两难全。”
许白水:“她自然对孙相尽忠,那么……”
朝轻岫轻声:“曾四娘子未必不顾念帮中朋友的情谊,只是昔日的恩情于她更重而已。此外,在下曾听闻曾四娘子与沙三娘子相交莫逆,如今想想,那应该并非虚言。”
许白水尚且不解其意,就听见朝轻岫又说了一句话:
“她当众承认自己所为,沙三娘子就不会为她报仇了。”
许白水沉默了一下。
她对孙相一党自然没有好感,却没想到那边的人,居然也会如此的有骨气。
许白水坐到桌边,发了会呆,然后喃喃:“……不过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帮主会知道曾四插手了耿遂安之事。”
她说话时,看着的人却是徐非曲。
许白水知道徐非曲是帮主心腹,而且一直深受信赖,所以很希望能得到对方指点。
徐非曲扫她一眼,不答反问:“少掌柜怎么今日还在郜方府?”
许白水默默看着徐非曲,试图用目光控诉对方拿了消息就拆桥的行为,半晌发现徐非曲的面色纹丝不动,只好道:“我与朝帮主一见如故,所以特别想在贵帮总舵久居。”
她说话时的语气异常诚恳,仅看许白水此刻表现,旁人多半没法意识到自拙帮与不二斋之间存在多少硬件方面的差距。
徐非曲:“所以?”
许白水:“朝帮主热情好客,决定留我常住。”
可能是佩服许白水居然能从朝轻岫身上看出热情好客的特点,徐非曲也不再绕弯子,而是道:“我观帮主行事时,时常有不解之处,所以少掌柜不明白的事,我也未必明白。”
许白水明示:“徐香主可以问问。”
徐非曲摇头:“我尽量自己想。”又道,“事事都向帮主求教,实在不便磨炼自身。”
她考虑过询问,只是觉得若有点问题都请朝轻岫答疑解惑,徐非曲觉得过不了多久,自己的脑子就会停止思考。
许白水:“……”
她觉得自拙帮的徐香主有些过于上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