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许白水毫无少掌柜形象地趴到了桌子上。
可能是觉得许白水神色太过悲伤, 徐非曲将耿遂安一事的案卷从对应的书柜中取出来,放到这位少掌柜面前:“你若是好奇,可以先看这些记录。”
许白水接过案卷,看了半日, 发现里面只写了案件过程, 没写朝轻岫的推论, 一时间有些失望,又觉得自己不能轻易放弃, 问:“我能不能借去看两天?”
徐非曲面无表情:“非我帮帮众想要将资料从秉烛楼中带出, 需要先向二堂堂主申请, 经过三位帮众作保,再由帮主批示同意方可,而且阅读时必须有香主以上成员监督。”
许白水:“……自拙帮果然纪律严明。”
她只好留在秉烛楼里看书, 还好此地如今算不上冷清——朝轻岫也正在旁边处理外面送来的各类消息, 还带了十二罐蜜饯过来。
许白水曾经好奇过为什么朝轻岫要拿整整十二罐蜜饯,得到的回答是不同口味的果脯必须分开存放, 保证最好的口感, 而且武林高手内劲深厚,虽然每个罐子重约十斤,朝轻岫也完全能拿得动……
有了蜜饯, 自然还得有茶水, 放在蜜饯罐子旁的是周老大夫加了草药的凉茶, 味道微苦,有清火明目解腻的作用。
……许白水私以为最后那个解腻的作用才是重点。
朝轻岫阅读的速度很快,她提起笔在文件上写批注, 若是觉得传来的消息不对劲,就会先用朱笔圈出来, 之后再让人重新核对。
自拙帮之前的人数虽然不多,不过人事管理经过应律声跟徐非曲两人的优化后,在信息传递方面更显上下通达,朝轻岫又是个习惯了职场的人,也逐渐指挥顺手起来。
然而随着奉乡城的变动,自拙帮的情况也必然会发生改变。
焦五带着不包括沙三娘子那一派的白河帮势力投靠后,帮内直接多了数个成熟分舵,虽然自拙帮实力看上去因此大增,奈何新分舵那边归属感不是很强,人心也尚未归附,很容易形成尾大不掉之势。
朝轻岫一直坚持的摸鱼原则也因此屡被打破,每日需要处理的工作更比往常多了一倍不止。
她有些怅然——第一次穿越就跑到了高危的武侠世界,自己再多加班几回,下次穿越的世界画风还不知道得跑偏到什么地方去……
思及此处,朝轻岫又觉得果然应该勤加练习武功,借此提升自己的续航能力。
除了新分舵的事情外,周围才因为黄为能之事被震慑过一次的武林同道,再度感受到了朝轻岫带来的压力,一些本来还打算观望的小势力,也纷纷派人过来问候。离得近的自然亲自上门恭贺,离得远的也派人送来信件跟礼物。
朝轻岫手边那一封,就是问悲门送来的贺信,落款则是“李归弦”。
朝轻岫一目十行看完了信中内容,面上微微带起一点笑意。
非常官方地恭贺过自拙帮地盘扩大——既然连问悲门没有意见,旁的武林人就更不可能插手施州这边的帮派火拼事宜。
在信件的结尾,李归弦又提醒,如今自拙帮实力大增,多半会引起诸如孙相手下之类有心人的敌意,朝轻岫出门在外时,说不得就会遭遇来自高手的殴打,所以千万记得勤加练武,起码勤加练习轻功,如此一来,就算暂时落于下风,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不过李归弦也道,与其他江湖人相比,朝轻岫有着更敏锐的观察力,大可以在对方动手之前,预判出谁更有敌意,率先过去砍翻几个,给那些人带来一点小小的震撼。反正只要砍得是左文鸦或者薛何奇那边的人,谁也不会觉得是朝轻岫不讲江湖道义。
朝轻岫想,好些时日不见,李归弦的性子竟没什么变化。
想来问悲门能在寿州站稳脚跟,而且正面抗住孙相势力不令之南下,除了岑照阙幼年时受教于红叶寺,深受佛法熏陶外,多少还有点别的缘故。
跟问悲门的李少侠一样,贝藏居的少居主师思玄也没有忘记昔日——也就是去年——大家一块在重明书院读书时的情谊。
师思玄送来了一样很有分量的礼物——生着铁锈的劈山双刃斧,重量超过百斤,是她某次外出时遇见路匪后的纪念,此次特地送来给朝轻岫镇宅。
刚接到礼物的朝轻岫在看见斧刃上的血痕时,越发深刻地明白过来,贝藏居居主当初为什么要把师思玄送到重明书院内进修。
秉烛楼内。
朝轻岫写好给朋友们的回信,接着老老实实地翻阅帮内资料,期间不断靠着甜食给自己的工作状态续命,结果吃掉第三十七枚蜜饯时,徐非曲冷酷无情地拿走了她手边所有的陶瓷罐。
“……”
徐非曲:“食用太多果脯并非养生之道,也容易伤牙。”
朝轻岫深觉遗憾:“非曲所言有理。”
虽然内功增强了武林高手对许多debuff的抗性,但除非当真进入超一流高手的境界,否则很难扛得住蛀牙。
许白水弱弱举手:“拿走前能否给许某留两块?”注意到徐非曲怀疑的目光,又忙补充了一句,“你放心,我不分给帮主吃。”
徐非曲干脆:“那行。”
朝轻岫:“……”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在袖口的暗袋里放点瓜子,既可以当暗器也可以当零食,用处非常广泛。
在食物被收走后,朝轻岫的工作效率开始缓慢降低,到了傍晚时分,终于放下手中文书,拿出本杂记来劳逸结合。倒是旁边的许白水与徐非曲两人,一个研究案情,一个处理帮务,都是一副认真模样。
徐非曲:“今日天色已晚,少掌柜先回去休息罢。”
许白水抬起头:“我还能坚持。”
徐非曲:“晚间阅读资料,就算在秉烛楼内,也需要香主以上人员在旁监督。”
许白水:“徐香主不是一直在旁?”
徐非曲摇头:“我专心看账,无暇分神。”
许白水求助:“帮主……”
朝轻岫一本正经:“我已经下班了。”又笑道,“要不你帮着非曲分担一点,这样她也能早些腾出空来。”
许白水默默拱手,算是领命。
她看出来了,自拙帮这边最缺的不是军事也不是打手,而是账房。
不知道当年家中长辈是怎么投注的端木老盟主,不过应该跟现在的情况不大一样。
江山代有才人出,每代人都有每代人的性格,不过哪怕跟以前的高人相比,朝轻岫也是非常特殊的存在。
夜幕降临后,看完了半本杂记的朝轻岫施施然离开秉烛楼,准备返回燕还阁。
至于提前解决积压的账务问题的徐非曲,如今不止可以腾出空来监督许白水,还能跟对方讨论一点案情相关的内容。
徐非曲:“我猜测,帮主当日也不算确定曾四真的有问题,只是准备顺着朱经纶这根藤,继续往上调查。”
——朝轻岫最开始应该是打算自己负责此事,谁知许白水跟燕雪客都跑了过来,她在衡量过前者的诚意以及后者的判断力后,果断地把工作甩了过去。
许白水捕捉到关键名字后,仔细回忆:“朱经纶……是曾四手下香主。当初在涌流湾那段河道上,她的船跟自拙帮的船撞在一块,假冒耿遂安的那人被以劝解的理由带了过去,然后当众落水。”
徐非曲:“帮主猜到当日河道上的意外其实是一个引她、花鸟使还有韩大人入局的陷阱。既然是陷阱,就需要保证两件事,第一是这件事必须发生在郜方府的辖区,第二是这件事必须牵扯众多,以便引起花鸟使的注意。
许白水明白:“如果两家的船没在涌流湾那里吵架,后面的事也没那么容易发生。”
徐非曲:“当日自拙帮船上的负责人是蔡小草,白河帮那边的就是这位朱香主。”又道,“蔡小草并非没有丝毫可疑之处,只是她跟随萧堂主多年,而且在两年前,谁也不知道自拙帮还能重建。”
所以蔡小草不大像是被提前收买好的人。
徐非曲:“在下也考虑过蔡姑娘是不是重建帮派后才被收买,不过帮主在开拓水上路线前,曾特地下令,不许帮中人与白河帮那边起冲突,而且总舵内弟子不多,蔡小草是萧堂主心腹,也算帮主眼皮子底下的人,她真要做什么,容易引起旁人疑心。”
通过收买自拙帮成员,进而促使两个帮派产生纷争,确实是一个不错的计划,只是从自拙帮这边下手不大方便。那一日两条船在涌流湾处起了冲突,涉及此事两方,既然自拙帮这边嫌疑不高,另一边有问题的可能性就很大。
许白水忽然道:“那为什么不能只是朱经纶自己有问题?”
徐非曲:“有这个可能,不过朱经纶只是白河帮内香主。”随后进一步解释,“白河帮在孙相眼中,不过是江南的一个小帮派,就算他想控制奉乡城的局势,也不会选择朱经纶作为代表,此人的地位没有高到需要被收买,也不像春石那样,低到可以被轻易冒名顶替。所以帮主认为,这位朱香主听令行事的可能性最大,所以才会想着从此人身上着手,查一查曾四。”
许白水想了想,觉得能够理解。
收买十个香主也不如收买一个堂主,而且江湖人很有手下办坏了事找老大讨说法的习惯,就算曾四自言不知情,她身边香主听从孙相吩咐,被人揭穿后,自己也未必能脱掉干系。至于仆役船夫一流,需要用到时,只消干掉原来那位,易容顶替一下就行。
*
就在许白水与徐非曲聊天聊到怀疑人生的时候,朝轻岫已经回到燕还阁内。
她平常不用人服侍,楼内一向清静,如今阁内却早早点起了灯烛,楼内楼外都闪动着代表加班的柔和光芒。
第102章
朝轻岫凝视着燕还阁的烛光, 深吸一口气,迅速做好了心理准备。
今日帮中堂主们来得很整齐,无论是负责总舵事务的颜开先、打理万卷斋的乐知闻,还是忙着收拾新帮众的萧向鱼, 在用过晚饭后, 都陆续抵达并在此等候。
三人此刻齐聚于帮主的住处, 是为了商量白河分舵的处理方案。
虽说焦五带头投效,不过他在帮内算不上说一不二, 地盘合并也不是他一个人赞同就能算数的, 毕竟按照白河帮里的惯例, 杜二去世后,帮主的位置应该轮到沙三娘子去坐。
当然颜乐萧三位堂主也非常明白,朝轻岫此人看似温和, 实则谁的账也不肯买, 她揭破白河帮的旧事,绝对不是为了他人作嫁衣裳。
而且两座城位置太近, 只要自家存有扩张之心, 就必然会与奉乡城内的江湖势力对上。
当日奉孙相之命来此地办事的黄为能都没法生离涌流湾,朝轻岫又岂能容许自己卧榻之侧有沙三的势力酣睡。
颜开先:“依照属下之见,沙三娘子若是想将总舵要回, 咱们可以先去跟她计较一下曾四等人算计自拙帮的赔偿问题。她若是肯赔偿, 就拿分舵抵数, 若是不肯赔偿,那时再选择发难,也有足够的理由”
萧向鱼:“还是希望沙三娘子愿意不插手此事, 只要她不纠缠,咱们后面的事情就方便许多。”
乐知闻有些悲观:“乐某记得, 沙三娘子当日就是因为想要帮主的位置,才与杜二爷起了争执,最终负气出走……”
朝轻岫笑:“年轻气盛时,难免不肯屈居人下,成熟后又自不同。那么些年过去了,沙三娘子必定知道奉乡城这边的情况,很清楚‘杜二’对帮派的掌控力不如以往,却没回来相争,如此看,她的性子或许已经变稳重了些。”
颜开先闻言,觉得帮主的想法很是积极开朗,不过联想到朝轻岫踏入江湖以来的所有经历,以及所有与之作对人的下场,又觉得她开朗得很有理由。
萧向鱼展开舆图,给帮主介绍:“白河帮名义上有十二个分舵,其中四个都是沙三娘子出走后带人发展出来的,那四个咱们自然绝不染指。
“还有两个分舵是郑六娘子开拓的,只要她不离开,分舵便不会失控。剩下的六个里面,比较受总舵控制的有两个,还有一个因为靠近沙三娘子的地盘,与她关系更亲近。最后三个分舵的分舵主是曾四提拔的,目前还不晓得有没有问题。”
朝轻岫细看桌上的舆图。
舆图在大夏属于机密物件,不过官府不发售地图,却也拦不住百姓自力更生,眼下这张河道图就是由江湖人绘制而成的,虽然不算太精细,不过该标注的径流都有所标注,基本能叫人瞧明白。
朝轻岫的手指在桌子上轻轻敲了两下,沉吟片刻后道:“先去给沙三娘子写一封信,就说此案牵扯太多,她许久未回奉乡城,自拙帮也不敢拿琐事打扰她的清静。”又向着乐知闻一笑,“我不以词藻见长,二哥写的时候,可要客气些。”
乐知闻听到这里,直接拿起笔就开始记录。
他一面书写,一面在心中解读帮主话里的意思。
对方许久未回奉乡城,恐怕对帮派早已没有最初的控制力,加上正在遭遇清洗的势力是曾四的,两人旧时相交甚笃,此刻回来要求帮主的位置,难免惹人疑虑。而且就算沙三愿意不顾非议,当真带人回来,她当时没争过杜二,与朝轻岫相争,也未必能赢。后面那句“牵扯太多”就算是警告了,曾四是孙相的人,相关案子是花鸟使破的,不二斋又摆明车马站在了自拙帮这边,沙三要是不想被扎了手,就最好避开。
朝轻岫缓缓道:“自拙帮位于郜方府,距离奉乡城极近,白河帮遭逢变故,还出现堂主谋害帮主这样的大事,焦五爷等人一时间措手不及,难以处置剩下的事,只好托付给我。大家多年邻居,都是好朋友,岂能出言拒绝,只是朝某能力有限,也担心自己无法承担太大的重任。”她伸手在舆图上靠近沙三地盘的那个分舵上画了个圈,然后又在边上的一处分舵上面也画了个圈,随后道,“若是沙三娘子尚有闲暇,这两处分舵,就交给她操心了。”
乐知闻听着帮主讲述,同时飞快记录。
他能感觉出来,朝轻岫办事时也是胡萝卜大棒都来,在威逼之后,也没忘记选择适当利诱。
朝轻岫的意思表现得明白,如果沙三要决定自拙帮争白河帮在奉乡城的那块地盘,自己就在郜方府等着,而且绝不退让,若是沙三不管白河帮变成白河分舵之事,她自然承情,也会从天上给沙三掉块包着分舵的馅的大饼下来。
萧向鱼:“那剩下六个分舵咱们都吃下去么?”随后喃喃道,“我觉得也不大容易。”
朝轻岫又圈出两个分舵来,缓缓道:“如今奉乡城易主,就算焦五爷服气我,其他人也未必会愿意跟着他一块投靠。咱们行走江湖,总不能勉强别人听自己话。之后可以叫人去说一下,那些人若是愿意留下,大家今后就是一个帮里的好朋友,若是不愿意留下,也别委屈了他们,辛苦了大半生,总得留些地盘人马来给人家养老。”顿了下,又道,“分开谈,别一块说,看看那些人里有没有谁具备威望,单独聊聊,大家更容易达成一致。”
虽说朝轻岫一贯都甚是从容自若,不过颜开先等人还是感觉到,在谈及帮派人事安排的问题上时,帮主显得比往日更加游刃有余,仿佛这才是她最熟悉的事情……
新获得的地盘实在太大,无论是势力范围,还是人员数量,都大大超过了自拙帮现在的规模,所以为了保持稳定,自家最好先将能控制的帮众收回来,至于不能控制的那些,连人带分舵打包切割出去,也是一种办法。
颜开先恍然:“所以那两个分舵就是给不肯加入自拙帮的人准备的?”
朝轻岫:“算是。不过除此之外,我还有一点考虑,毕竟曾四娘子虽然自戕,却有不少下属剩下。虽然四娘子是孙相的人,但她一直隐瞒自己身份,手下未必个个都听孙相调派,当中说不定还有不少忠义之士。疑罪从无,我既然接手了白河帮,善后的事情便是我的责任,总得给个地方安置他们。”随后叹了一声,“我知道曾四娘子的事情后,倒有些佩服她死前的义烈,也不想见她原先的下属没个结果。”
乐知闻在心里叹服。
帮主的一番安排,利益跟情义全部顾忌到了,而且分割出去的两个分舵正好在沙三娘子的地盘与原白河帮其它分舵之间,有了此处作为缓冲,两家从此不再相邻。
朝轻岫道:“对了,给沙三娘子送信的时候,再给她家里人也带些礼物过去。我还听说她有个独子,咱们别因为人家年纪小辈分低,就忽略人家。”
沙三如今有家有业,不像年轻人那样容易热血上头,就算当真想要硬拼,也会多有顾虑。
说到此处,朝轻岫向其他人笑:“在下年少识浅,安排起事情来恐怕不够周到,还请诸位指点。”
乐知闻摇头,真心诚意道:“属下这边已经没什么可以指点帮主的了。”
萧向鱼同样道:“帮主安排的地方没有丝毫不妥之处,如今只盼沙三娘子能想明白,不再固执地寻求白河帮帮主之位。”
朝轻岫:“我倒觉得,沙三娘子会愿意以和为贵。”
颜开先脑海中闪过一道灵光,问:“帮主是否知道了什么?”
朝轻岫:“我之前接到问悲门李少侠的信……”一言至此,忽又停下,将手中信件递给颜开先。
询问李归弦沙三娘子那边的事情,李归弦就从问悲门的资料库内,调了一些相关记录出来。
大型江湖势力都会搜集周围重要人物的消息,包括外貌特征、出身年岁、师承来历、武功特点,再就是师门有什么人,家里有什么人,过往有什么恩怨,名下有什么产业之类。
沙三娘子并非特别值得关注的人,问悲门那边的记录也就相对简单,上次更新相关信息时还是在去年。
朝轻岫阅读时,脑海中忍不住浮现出了一个念头——问悲门那边有没有自己的消息?如果有的话,又写了些什么?
颜开先一目十行扫过,迅速提取出信中重点:“沙三娘子近来越发注意享受了,又陆续置办了不少家业,私下里甚至养了几个优伶,常唤过来唱戏。”
她说着,倒有些叹息。
在颜开先印象里,沙三娘子原本是个勇于开拓的性子,可惜人到中年,意气消磨,居然开始沉溺于享乐之中。
信件被三位堂主依次传阅,乐知闻笑道:“既然如此,沙三多半会同意帮主的提议。”又向前一礼,“今日天色已晚,乐某将信写好后,明日再交给帮主过目。”
朝轻岫在椅子上欠欠身,微笑:“那就劳动二哥了。”
由于朝轻岫的个人原因,本来应该拖延很久的新分舵问题,只用了一晚上的时间,就被处理了大半。
三位堂主齐向上司道别,离开燕还阁的时候,萧向鱼还十分怅然地叹息了一声:“帮主如今才十六岁……”
朝轻岫这人哪里像是十六岁啊?
萧向鱼感慨万千,她从来不觉得自己聪明,除了同意认朝轻岫当老大的那次。
乐知闻赞同:“如今的帮主安排起事情来,已经完全不逊色于老江湖。”
颜开先瞥一眼同僚,感觉对方此话有些言不由衷——世上的老江湖从来不少,她自己能算一个,乐知闻跟萧向鱼也能算一个,然而三人加在一起,也比不上朝轻岫一人。
萧向鱼:“其实我之前也担心过,若是一次性吞下大的地盘太大,万一吵将起来,恐怕会有分舵主动脱离,到时候当真能被咱们控制的,怕是只有奉乡一块地方。”
如今朝轻岫主动将帮派规模的新增量缩减到了一个能够接受的范围内,反而更加容易控制。
萧向鱼曾想把这些顾虑告诉帮主,却担心惹得后者不悦,没料到朝轻岫不但已经提前想到了这些,甚至比她考虑得更加全面成熟。
颜开先背过手,神情淡定:“帮主该果断时果断,该怀柔时怀柔,如此安排下来,咱们总舵的人手还能够支撑得住,也降低了尾大不掉的风险。”
自从追随朝轻岫以来,颜开先脑海中一直有种模模糊糊的想法,此刻那种想法正在慢慢变得清晰——虽说朝轻岫年纪尚小,正式涉足江湖的时间更短,却全然不像是从没管过人的样子。
也不晓得自家帮主究竟是何来历。
第103章
秉烛楼内, 总算解决了心内大部分疑问的许白水起身跟徐非曲道别。
徐非曲也欠欠身:“少掌柜莫忘了明日再来。”
许白水看着剩余账本:“……”
就像祖父当年投注端木老盟主一样,她也押注了朝轻岫,只可惜许白水只是多个少掌柜中的一位,不是许大掌柜本人, 没法把不二斋整个绑在对方的船上, 只好先将自己绑到对方的船上。
在来之前, 她有些担心朝轻岫此人不好相处,不会相信自己是真心押注, 反而疏远防范自己, 没料到才不过月余, 她就已经站在自拙帮的文书重地中,帮着处理各种账目问题。
许白水想,虽说未来的工作让人感到一定的压力, 不过自己也应该往好处想——起码在招揽不二斋少掌柜这件事上, 朝轻岫充分表现出了其用人不疑的豁达。
押注一个器量宽宏的潜力股,总比押注一个狭隘多疑的人更叫人高兴。
徐非曲看许白水出神, 又问:“少掌柜喜欢什么地方, 我让人给你打扫一间住处出来。”
许白水原本一直住在客房,她听到徐非曲的话,知道自己已经得到了这位徐香主的承认, 赶紧道:“随便什么地方都好, 许某……”她想说自己并不挑剔, 话到嘴边,还是改成了更符合实际的,“许某可以适应。”
凭着不二斋的豪富程度, 她以前的生活环境自然相当优渥。
徐非曲:“既然如此,就在采绿轩如何?此地是帮中客卿住处。”
许白水欠身:“听凭徐姑娘安排。”
在许白水来之前, 自拙帮当然也有账房,不过那些账房大多都在办事的区域居住,比如万卷斋或者拾芳坞一带的配套厢房中。
徐非曲当然不能这样安排许白水——不提后者代表着什么,单以工作能力看,许白水一个人就能顶数十普通账房,更别说这位少掌柜还自带侍卫。
采绿轩跟快平生靠得很近,环境都很清幽,徐非曲早在一个月之前就遣人重新修缮这一片的房屋,好把许少掌柜正式纳入到自拙帮当中。
朝轻岫知道此事后,也特地看好日子,正式给了许白水帮内客卿的任命。
许白水工作态度很积极,在知道朝轻岫要去给沙三娘子送礼后,还特别热情地帮着参谋了一堆礼品,又派自己的侍卫陪同自拙帮里的人一块过去送信。
一个月后,诸事尘埃落定。
或许是真的离开奉乡城太久,又或许是感受到了不二斋甚至六扇门在此次事件中的偏向,沙三娘子最终并未选择发表意见,她没有选择带领下属参与到与自拙帮的斗争当中,甚至写信恭贺朝轻岫新得了四个分舵。
朝轻岫在确认了那些地盘真正归属于自己后,也没忘记履行承诺,安排焦五做白河分舵的舵主。
对方既然认了她做老大,以前的事情,自然既往不咎。此外朝轻岫还有一点考虑,就是焦五本身顶替帮主之名多年,在江湖人眼里,显然算是有了污点,很难投靠其它势力,好在此人最后机灵了一会,在事发之前,主动将把柄交到朝轻岫手中,换取朝轻岫任用他做分舵主的机会。
与其他人相比,焦五更容易满足于当前的状态。
除了奉乡城内的白河分舵外,此次另外获得的三个分舵分别在川松、樟湾以及丘垟四城,其中除了丘垟远在崇州,其余两个都在施州。
丘垟虽然离总舵最远,其舵主却是焦五提拔的,在知道总舵这边发生的事情后,目前也没有打算离开。
朝轻岫见过了焦五,又温言勉励了对方几句后,她又对郑六此人产生了一些兴趣。
早些她考虑到沙三或许会要求接管白河帮,于是让焦五把郑六带回来,作为搅浑水的备选项,朝轻岫留意观察,发现此人对于帮内风云变幻居然当真什么意见都没有,一时间有些惊讶,于是特意请人来总舵坐了坐。
郑六大名郑丰遥,接到朝轻岫要见自己的通知后,直接就来了总舵,被人带到了燕还阁外。
燕还阁前盘旋着一道飘忽不定的人影,白衣缤纷,银芒闪动,剑尖荡开阵阵清光。
朝轻岫注意到有人过来,身形轻轻一旋,从半空中飘落时,短剑已经归入鞘中。
方才被朝轻岫剑气掌风激荡而起的落叶飞花徐徐飘落下来,沾在她鬓边襟前。
郑丰遥远远看到朝轻岫,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白衣如雪,眉目间有一种澹然隽秀的温文之气。
在见面之前,她也曾经考虑过成为自己新老大的人是什么模样,今日一见,便觉得就该是朝轻岫此刻的样子。
朝轻岫请人进入燕还阁,桌上放着她喜爱的蜜饯跟点心。
仿佛雪一样绵软的糕点,加了蜂蜜跟白糖的果脯,鲜切的果肉打碎了制成的饮料……如果有好奇朝轻岫信息的探子在旁边,眼前的场景便足够这些人得出一个结论——自拙帮帮主的口味明显偏甜。
郑丰遥浅尝了几颗,目光微亮,顿时觉得新帮主的品味很好。
她吃过甜点,又喝了茶,然后终于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问:“不晓得帮主召我来有什么事?”
朝轻岫实话实说:“我想见见你,再问问你对工作有没有什么要求。”
郑丰遥思考许久,末了摇头:“现在这样就挺好。”
需要做的都是些熟悉的工作,周围也都是熟悉的人。
她实在非常喜欢那种在上班时不自觉放空大脑的行为。
郑丰遥迟疑了一下,又问:“那帮主你呢,你对我有什么要求没有?”
朝轻岫想了想,道:“咱们现在到底是一个帮里的朋友了,所以还是希望郑姊姊能安心留下。只要郑姊姊一如既往,我必然不会亏待你。”又道,“五年内,若是你当真待不下去,打个招呼我放你走。人马地盘虽不能全给你,不过能给你一部分。”
郑丰遥干脆:“行。”她就没考虑过走人后还能带着人马地盘,随后又喃喃道,“我其实不想改变自己的生活。”
朝轻岫一本正经道:“我也想要平平安安过日子,咱们在这点上倒是所见略同。”
她其实很是随遇而安,所以在感觉到周围存在“不安”的因素时,就会给出一些反馈。
郑丰遥是个相当直白的人,没去关心帮主如何处理那些不让自己平平安安过日子的不稳定因素,确认跟新上司达成一致后,她本就不怎么紧绷的心情,愈发放松起来。
虽然老大们风平浪静,让白河帮几乎是兵不血刃地易了主,下面却依旧有一大堆人因此胆寒,甚至因此想不明白自己的职业前景。
毕竟从十多年前开始,自拙帮跟白河帮之间关系就不怎么样,好在上官晖死后,自拙帮直接解散,让白河帮没了忧患。没曾想隔壁帮如今又重新建立起来了,甚至还直接吞并了自家的所有地盘。
不少香主好奇朝轻岫的性格,试着表现得桀骜不驯了一点,结果尚未惊动帮主,就直接遇见了焦五与郑六两人的严格约束。
焦五是因为再没地方可去,所以必须表现出自己的作用,而且他现在真心有些畏惧朝轻岫,总觉得对方随意瞧自己一眼,就能猜到他所有小算盘。
至于郑六……或许是觉得在谁手下干活都一样,而且与之前的上司比,朝轻岫看着起码情绪挺稳定,不会没事折腾下属。
没在脾气暴躁的老大下面干过活的人,完全不会明白,情绪稳定到底是一种多么珍贵的品质。
又过了些时日,新获得的分舵总算逐渐安静下来,那些人可能对自拙帮的归属心还不是那么强,有些帮众甚至不肯自称是自拙帮的一员,也不肯打出自拙帮的旗帜,好在暂时没有了反叛的意思。
朝轻岫见状,掐准时机派人去到分舵那边重新梳理账目,分舵的帮众本来以为新老大是借着查账的名义抓小辫子,没曾想到真是单纯帮着理账,而且查出来那些旧日亏空,如果当真补不上,不过分的也就直接免了。
那些查账人表现出的工作态度也十分专业,一点没有借机发难的意思,不过后来帮众们才渐渐知道,专业的不是朝轻岫,而是许白水……
已经成为自拙帮客卿的许白水心情复杂地意识到,朝轻岫非但是个用人不疑的老大,特别擅长放权让下属处理问题。
不过她不止对帮里人放权,对帮外的人居然也会放权——阮时风跟颜开先等人也是多年好友,而且又一直在江南办差,时不时就会过来探望,此次更是将该放的假攒在一起,特地跑回施州,准备在自拙帮多住两日。
朝轻岫很欢迎阮时风上门,接到消息后,立刻请人过来燕还阁,目中带着喜色:
“阮捕头,久违了。”
阮时风:“……久违,阮某一直惦记朝帮主。”
她当然很高兴跟老友见面,也很记挂朝轻岫的安危,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对方的喜悦里还带了点其它的意味。
阮时风顿了顿,又问:“朝帮主近来一切可好?”
朝轻岫笑:“承蒙挂怀。阮捕头不是外人,在下也就直言了,最近有些事情,希望阮捕头帮忙。“
阮时风:“……请朝帮主吩咐。”
她有一种感觉,虽然六扇门还没把朝轻岫给变成自己人,不过朝轻岫已经态度自若地把六扇门给当成了自己人,而且还是能够受她调遣的自己人……
第104章
朝轻岫:“自拙帮新得了数个分舵。我虽是帮主, 却还没过去看过,阮捕头近来若是有空,可否先替我过去瞧瞧?”
阮时风还记得,当初朝轻岫查清上官晖死亡真相后, 她曾说过, 对方有事可以吩咐自己。
如今对方提的要求也的确不违反江湖道义, 不过阮时风还是产生了一种非常微妙的感觉。
她虽然身在六扇门,却也怀念在江湖上那段自由自在的日子, 此行想来自拙帮度过自己剩下的假期的。
嗯……外地分舵怎么就不算自拙帮的一部分呢?
迅速做通自己思想工作后, 刚到郜方府三天的阮时风, 就直接转道去了新分舵那边,着手调查以往的帮派纠纷事件。
阮时风心中并没什么抗拒的情绪,毕竟调解地方帮派与本地居民间的关系也是六扇门工作的重要一环, 只是觉得自己此次的假期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更显充实……
要是阮时风将她的感受告知朝轻岫, 后者可能会一本正经地给出回复:做兼职这种事情就跟瘟疫似的,具有很强的传染性。
刚刚因为被免了旧账而觉得新老大挺仁厚宽和的原白河帮帮众闻言, 脑子又是一嗡——焦五冒名顶替多年, 白河帮内部必然会因为管理不当而混乱,平常难免有欺上瞒下的事情。朝轻岫让阮时风过去查案,就是为了抓一些靠着关系深厚欺负人的刺头出来, 空出的职位正好另外安排人手。
——阮时风曾是自拙帮的人, 如今却身在公门, 态度强硬地收拾了一批刺头后,大可以拍手就走。
新帮众原本有些不满,好在安排的那些也是原白河帮成员, 最大限度地降低了这些人的抗拒情绪。
比起打一棒子给颗甜枣的人,朝轻岫算得上枣始枣终——开头给甜枣, 中间给棒子,最后再给甜枣。前后呼应地恰到好处。
大夏的假期固然不少,但官吏也不好长期缺岗,阮时风在自拙帮内查了一个月的旧案后,终于遗憾走人。
——她此行收获不小,因为时常与朝轻岫通信的缘故,听说了不少闻所未闻的破案方法,顺便还看到了《老福探案集》中的几个有趣的故事……
原白河帮帮众们也渐渐认了——新老大跟不二斋关系好,就意味着有商业渠道,跟六扇门关系融洽,就意味存在秩序保障。
既然朝轻岫暂且没表现出想要倒行逆施的一面,旁人也没必要非得与她作对不可,虽说一时半会还没法对新帮派产生归属感,起码不会再想着跟自拙帮捣乱。
临告别前,阮时风又特地去燕还阁走了一趟,权做道别。
她此刻已经知道,不止自己曾被朝帮主安排了去干活,燕大人上次来涌流湾时,也被朝轻岫一句话给打发到了奉乡城那边清查旧案。
阮时风想,朝轻岫态度如此自然,六扇门再不把她当成自己人,未免就显得太过生分。
燕还阁二楼。
阮时风将一块黄铜打造、长约三寸的方牌搁在桌子上:“这是六扇门的客卿令牌。”
朝轻岫微微扬眉。
客卿人者人恒客卿之,她觉得若是许白水能旁观这一幕,说不定会觉得挺高兴。
阮时风小心观察着朝轻岫的表情,同时不忘给自己甩锅:“牌子其实是燕大人申请的,只是让我拿过来交给帮主。”
朝轻岫点点头,随后扫一眼,问:“不知此物有什么用处?”
阮时风:“六扇门客卿差不多相当于四品捕快,朝帮主是武林豪客,又与韩县令相善,平时自然用不到此物,只是今后难免会有出门的时候,拿着令牌,跟地方县衙沟通时能更方便些。”又笑道,“燕大人申请的时候,别人都没有反对。”
这确实是个挺值得一提的成就。
一般来说,燕雪客想要做什么,孙相那边的人马不知道就算了,但凡知道,肯定得想法子给人添点堵。
然而自从黄为能身亡的消息传开后,许多平日看其眼色行事的人,都表现出了绝不轻举妄动的谨慎特点,选择了暂时观望。
朝轻岫唇角微翘:“想来在下一介布衣草莽,也没甚值得旁人反对的地方。”
阮时风想到六扇门中流言,不少人都觉得黄为能是因为得罪了朝轻岫,才被后者干掉的。
然而阮时风看过案卷,根据调查结果,动手杀害黄为能之人乃是曹鸣竹,至于朝轻岫,只是一个碰巧路过然后被选为栽赃对象的不幸路人。
不过阮时风也清楚,如果黄为能的确是死在朝轻岫手上,自然会叫人觉得她不好惹,倘若黄为能因朝轻岫而亡,却能让花鸟使都无从发难,就有些叫人望而生畏了。
阮时风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其实那黄捕头又不是被朝帮主干掉的……”
朝轻岫一本正经地点头,笑:“在下也这么想,我一直觉得,自己性子挺温厚和气的。”
阮时风:“……”虽说好像没错,却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她又道:“而且这块令牌跟应山长也有些关系。当年卓大人本来给应山长要了个客卿的身份,可惜应山长不爱搭理这些事,一直推拒不受。”
说笑几句后,朝轻岫又看了眼桌上的令牌,客气道:“燕大人美意,朝某自然不该推辞,大家也算相熟,我就不与燕大人见外了。”
阮时风欠一欠身。
*
转眼间又到金秋时节。
在总舵忙碌了一整个夏天的朝轻岫感觉自己已然对卷宗产生了ptsd,一翻就容易走神。
她现在每天花四个时辰习武,四个半时辰处理帮务,每日还得与人议两个时辰的事,连与被窝相亲相爱的时间都少之又少,何况娱乐。
能坚持到现在,都亏了内家高手对睡眠的需求有限。
朝轻岫觉得自己再不找机会出门放放风,自拙帮这一回得衰落于帮主因为压力太大而退出江湖。
虽说帮派发展很重要,劳逸结合也同样重要,她总得关心一下自己的续航能力。
朝轻岫将自己的上半身煎饼般摊在书桌上,好半天后才对徐非曲道:“我在认真思考,过两天要不要出门跟人找茬打架。”
徐非曲闻言,露出些若有所思之色:“帮主久居郜方府,确实该抽时间去各地分舵巡查一番。”
许白水在旁边待着,忍不住露出钦佩表情——果然徐香主是帮主心腹,若是换了自己,未必能在第一时间就将“找茬打架”理解出“去分舵巡查”的意思……
她在心里算了下,觉得也差不多了,毕竟之前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如今去分舵走走,让帮众认一认新老大的面是件有必要的事情。
帮主要外出,总得先跟堂主通一通气,朝轻岫上午才说了要出门惹是生非,仅仅过了两个时辰,萧向鱼就跑到燕还阁求见。
萧向鱼满面殷切之色:“听说帮主要出门,所以属下特来禀报……”
朝轻岫闭了闭眼,随后恳切道:“我年轻识浅,帮内的事情,去告诉大堂主或者应供奉也一样。”
萧向鱼先露出遗憾之色,片刻后才掌不住笑了:“帮主莫急,属下是来告诉帮主好消息,近来帮内收入高了不少,新的四个分舵每月一共能交上五千银,等后面情况稳定点,或许还有提升。”
五千银的确是一笔巨款。
毕竟总舵这边,每月能有一千银子的结余,就已经算收入丰厚。
这倒不是因为江湖上的生意利润低,实在是消耗也大,不提帮内弟子的衣食住行,武器的配给与修缮也是一笔不菲的费用。
交上来的钱部分归朝轻岫私人所有,大夏的金银比例是一比十,按照眼下的速度,她很快就能脱离“连一百五十两黄金”都没有的窘境。
朝轻岫点了下头,忽然好奇:“我记得总舵这边还卖过茶叶蛋,不知现在情况如何?”
萧向鱼卡壳了一下,随后回答:“……倒也,还行。”
虽说萧向鱼回答得十分委婉,不过开口前的迟疑,以及中间的停顿,都很容易让朝轻岫get到茶叶蛋的真实销售额。
朝轻岫目中带了点笑意:“居然没有亏本么?”
萧向鱼:“多亏有许少掌柜指点,将成本控制得极好。”
朝轻岫点点头——连许少掌柜都因此出动,可见她使用手边材料制作的茶叶蛋,并不符合大夏人的饮食习惯。
萧向鱼将帮派收入上升的好消息告知帮主后,同一天的下午,岳得溪一脸喜悦地跑了过来,向上司道:
“萧舵主,垌白山寨那边派了人来,要跟咱们帮做生意。”
萧向鱼:“垌白山寨?是保镖的生意么?”
她问完后,又觉得不对——若是保镖的生意,应该找一堂去谈才是。
岳得溪:“说是想买几批茶叶蛋过去。”
萧向鱼感受了下“几批”这个词代表的数量有多少,又有些疑惑:“……此事当真是垌白山寨褚寨主的本意?”
岳得溪:“属下也有些不解,所以打听了一下,据说褚寨主那边觉得,自拙帮这边的人比外面聪明,许是因为食谱有些不同。”
萧向鱼面露思忖之色。
她本不觉得此事可信,不过外人不清楚,萧向鱼却知道,帮派中最聪明的人乃是帮主,而茶叶蛋也确实是帮主带来的“家乡菜色”。
由此看来,那位褚寨主所言不无道理。
一念至此,萧向鱼忽又想到,帮主的家乡菜色不止茶叶蛋,还有一种漆黑黏稠带着刺鼻草药气味可以团成丸子的、名字叫做“果冻”的东西。
……帮主能顺利长大,并非只是聪明,也十分坚强。
第105章
眼看总舵这边一切事务都已经走上正轨, 朝轻岫自觉外出的理由相当充分,未免夜长梦多,跟帮内供奉与堂主交待过后,就动作利落地打包好了出门用的行李。
徐非曲冷眼旁观, 有些怀疑帮主是准备外出逃难。
许白水:“帮主不打算安排护卫随行保护?”
朝轻岫:“大部分分舵都位于寿州, 危险性有限, 而且人少一点,说不定反而更加安全。”
考虑到穿越以来, 自己陆续拉了不少仇恨在身上, 朝轻岫决定低调为主。
朝轻岫:“你二位是待在总舵, 还是随我外出?”
许白水回想了一下之前自己埋首于账簿中的情形,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忙道:“帮主去哪, 在下就去哪。”
朝轻岫颔首:“也好, 毕竟是去分舵巡查,总也得有个能看懂账目的人在旁边。”
许白水:“……”深觉自己被套路的许少掌柜艰难道:“要是我打算留在总舵, 帮主又打算带哪位账房?”
朝轻岫:“非曲自然能看。”
徐非曲听见上司的话, 平静移开视线。
——这个回答并不让她意外。
朝轻岫笑:“还有我也能看。”伸手拍拍许白水的肩膀,语气真诚,“所以少掌柜肯来屈就, 在下喜之不尽。”
财务方面的专业人才, 不管是搁现代还是搁古代, 都不可或缺。
徐非曲道:“帮主自然勇武过人,但若只是带我与少掌柜出门,只怕大堂主心下难安。”
朝轻岫点点头:“那么再叫上关兄弟就是。”又对许白水道, “少掌柜身边也有护卫,此次也带上一个如何?”
许白水欠身:“听凭帮主吩咐。”
燕还阁二楼墙壁上悬着数卷书画, 最中间是一副书法,上写“随遇而安”四字,后头没有落款,只盖着“载欣载奔”的印章。
徐非曲自然能认出那是朝轻岫的字迹,却一直不理解这个“载欣载奔”章的含义。
只有朝轻岫自己明白,她最开始想刻的是“(扭曲)(嘶吼)(阴暗地爬行)”,感觉一个印章刻不下太多字,决定只保留最后的“阴暗爬行”,又担心老大将负面词汇刻在私印上会引起下属不必要的猜测,进一步优化为了“开朗爬行”……
不过考虑到大夏的语言习惯,最终的成果就变成了现在的“载欣载奔”。
书法旁边是一些山水画,其中一副绘制着河流与河流中的船只,岸边林木茂密,很有江南一带的特点。
朝轻岫道:“郑六娘子本来在川松分舵,后来又被调去了樟湾分舵,这副画画的就是川松,之后我们先去白河分舵,然后再去川松,樟湾以及丘垟。”
她选择先去白河分舵,倒不是因为觉得奉乡城那边有什么特别值得巡查的地方,而是因为两地距离太近,不好不过去看看。
打包完行李的第三天,朝轻岫就带着人出现在了活鱼巷外。
不同于上次只是远远旁观,此次出行,她带着下属们,骑着马径自入内。
朝轻岫注意到,虽然杜二已经被确认死亡,周边不少店铺的门上,依旧贴着以杜老二为原型的门神画。
徐非曲随在朝轻岫身后,她目光扫过周围店铺,发现周围不少行止精干之人正在悄悄打量自己这边,于是展开右掌,五指忽张忽合,连换数种手势,末了将中指、无名指跟拇指捏在一处,保持不动。
周围人看了,心中微微一惊,向着徐非曲等人不漏痕迹地垂首行礼,又让人立刻将消息报到原先总舵那边。
这是原来白河帮约定的手势,帮众们就算彼此不认识,一见到这个手势,就晓得对方是自己人。最后三根手指捏在一块的那个姿势,则代表队伍里有香主以上人在。
焦五那边的反应也快,朝轻岫走到分舵门口时,他已经带了人候在旁边。
作为码头的拾芳坞规模有限,而且距离帮派的真正中心免成堂有相当一段距离,原先的白河帮总舵却完全是依附河流与码头而建,很有水上建筑的风格。
单以规模论,白河分舵其实还要高过总舵,幸而焦五也是做惯了旁人下属的,特地在分舵中腾出一片区域,预备着朝轻岫过来时住宿用,如果她不来,宁愿直接空着也不会挪用,竭尽全力展示出自己对于老大的尊敬。
焦五将老大接进来,又安排香主们拜见,接着道:“帮主难得来奉乡,若能多住两日,让属下在旁听您老人家的差遣,就是属下的福气了。”
朝轻岫微微一笑,摇头:“不必忙,等我回来的时候,还要从奉乡经过。”
如今的白河分舵好歹是自家产业,此地刚刚清洗过一回,短时间内经不住二次折腾,实在不适合用来接待身具侦探兼职的人。
焦五:“帮主此次没带萧堂主出门,那不妨从白河分舵这边挑一个擅长水性的人跟在身边,平常也可以帮着跑腿。”
朝轻岫颔首:“也好。”
焦五闻言,微露喜色,赶紧唤了一位五官英气的年轻香主过来。
“这是穆玄都穆兄弟,他常随船出去办事,也在外面的分舵待过。”
越权过一回的焦五很能记住教训,他现在这么做,倒不是想往上司身边安排自己人,主要是考虑到分舵内的帮众都不认得朝轻岫,必须给对方派个向导在身边。
穆玄都是焦五以杜二的名义提拔上来的人,行事谨慎,好处是不会乱说话。
年轻人站在朝轻岫面前,神色有点紧绷,显出些许紧张来。
朝轻岫目光在他身上一扫,微微颔首,温和道:“今后就有劳穆香主带路。”
穆玄都:“属下听凭帮主吩咐。”
*
奉乡城靠着河道,原来属于白河帮那些分舵也大多建在河边,为了方便帮主出行,焦五原本打算专门准备一艘船,结果他精心准备的计划却遭到了朝轻岫的否决。
朝轻岫:“专门准备太过麻烦,我们坐普通的民用船就行。”
焦五其实没听过“民用船”这个词,却不妨碍他理解上司想要表达的意思。
他想,比起专门准备的船,与跟旁人坐一趟船确实显得更有趣一些。朝轻岫年龄小,虽然行事稳重,也难免会喜爱热闹。
焦五躬身,赶紧道:“是,是,属下这就去安排。”
他以前扮演帮主的时候,总得在暴躁蛮横跟曲承上意两个人设中打转,遇到朝轻岫后,总算可以切割掉第一个人设,将全部的社交精力都专注在奉承上司上头。
焦五不愧是能身兼二职多年的人,办事十分麻利。他为朝轻岫准备的是一艘载重约为三百石的河船,名曰碧涛十一——碧涛代表河流,后面的数字是江湖人懒得一次次在取名上下功夫,所以选择通过增加数字后缀的方式,用来给不同的河船做区分。
碧涛十一是人货两用船,下方会存些布匹瓷器等货物,上面才是居住区,也正因如此,每次载的客人就不多,最高时不会超过五十人。
朝轻岫一行统共六人,于是要了三间相邻的舱房。
乘坐碧涛十一的客人,大多都是商人跟读书人,距离朝轻岫等人住处不远,是一位姓姚的老太太和她的家人,所有船客加起来也才二十多位。
上船后,穆玄都找了个没人注意的机会,对徐非曲道:“徐香主,在下打听过,那位姚婆婆本是针王庄内绣工。”
虽说穆玄都也是香主,不过朝轻岫明显更倚重徐非曲,他也就没有越级汇报事务。
徐非曲:“针王庄不是江湖门派么?”她回忆了一下,“我并未看出那位姚婆婆身负武功。”
穆玄都:“像针王庄这样以经营为主的武林门派内,也并非人人都学习武艺。”
徐非曲点点头,准备找机会将消息告诉不在旁边朝轻岫。
——与时不时在外面吹风的下属相比,这两日朝轻岫一直安安静静地躺在船舱当中。
她之前在郜方府的时候就坐过船,一直以为自己和大夏的水上交通工具相性良好,万万没想到,此次竟会从登船的第二天就开始晕船。
朝轻岫思考两秒钟,觉得这个锅不该属于自己,却也不好扔到新下属头上,只能认为是因为这段水路太过湍急,才影响了自己的适应能力。
好在内功的效用足够广泛,不仅可以缓解熬夜带来的疲惫,也可以帮着适应水上环境,朝轻岫调息了三日,逐渐觉得自己的状态好转了许多,能够出门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河上的风带着潮气与一点不太明显的鱼腥气。
碧涛十一储存了足够的清水,徐非曲听见动静,煮了一壶茶,端过来给朝轻岫。
徐非曲:“要不要喝点鱼汤?我去厨下看看,方便的话就为你要一碗。”
因为朝轻岫说了低调出行,众人在外面自然不好使用帮内称呼,船上的水手更加不清楚,眼前这个看着就没怎么坐船出过远门的小姑娘,竟是自家顶头上司。
因为晕船而胃口不佳的朝轻岫摇头,慢吞吞道:“不要鱼,不要肉,来点米饭跟蔬菜就行。”
徐非曲略带同情地看了眼帮主,然后就让船上的人去帮忙准备。
不是饭点,厨房内没人,船工又不晓得徐非曲一行人的身份,懒怠奉承,最后只给朝轻岫端来了一碗加了豆子的麦饭,以及一盘酱油拌白煮萝卜跟一盘腌萝卜。
“……”
朝轻岫凝视着桌上的萝卜,感觉能想出这道菜的人当真是厨师界失落的朽木。
她有点后悔这次出门没有使用帮主的规格待遇,实在不行用六扇门客卿的规格待遇也行,起码桌上能多一盘煮白菜。
徐非曲:“碧涛十一上的厨子水平一般,客人可以花钱让自家人过去烧饭煮菜,不然就只能吃他们烧的饭。”顿了顿,又道,“不过船上做的鱼还不错,很值得一试。”
朝轻岫真诚:“等我不晕船了,一定会考虑你的意见。”用筷子拨了下萝卜,道,“怎么没点绿叶菜?”
徐非曲回答:“这两日船都没在周围码头上停靠,蔬菜储存得不大多。”
朝轻岫闻言,抬头与徐非曲对视一眼,彼此都有所悟。
其实碧涛十一已经算是条件挺不错的民船,一般会为乘客提供足量时蔬,如今之所以会出现绿叶菜短缺的情况,大约是因为,船上的工作人员是临时决定的不在码头上停靠。
至碧涛十一于为什么忽然就不打算在附近的码头上停靠了……只能猜测白河分舵的焦五爷先帮主之忧而忧,担心朝轻岫会因为在路上耽误太多时间而不悦,于是悄悄吩咐手下人,此次行船途中,一些不必要的停留能省略则省略。
第106章
朝轻岫也不强求, 默默地啃完酱油萝卜后,只让人煮了点生姜水来服下,又在自己的穴道上扎了两针。
晚上。
已经好了许多的朝轻岫推开窗,她感觉自己闻到了一股有些诱人的饭香。
徐非曲:“是姚婆婆那边在做饭, 他们吃不惯船上的菜, 所以自己下厨。”
朝轻岫眨了下眼, 提议:“非曲,你说若是咱们多付些钱, 能不能过去搭伙?”
徐非曲看一眼帮主, 道:“许姑娘那边也在开小灶, 她为人周到,想来不会忘记咱们。”
两人的对话颇具尘世烟火气息,单看这一幕, 谁也瞧不出这两人竟都是江湖帮派的要紧成员, 其中之一甚至还能算是碧涛十一的主人,施州武林近来风头最盛、甚至使得闻者胆寒的朝轻岫。
徐非曲说得不错, 正在甲板上摆饭的许白水确实没忘记朝轻岫。
许少掌柜素来豪阔, 掷下一只银锭,得到了厨房的部分使用权,可惜她厨艺有限, 虽然也曾在外面露宿过, 能将猎到的兔子或飞鸟除毛烤熟, 做出来的食物说不上难吃,却也跟美味沾不上边。
穆玄都看懂了许白水的表情,上前道:“这些事情就由在下来罢。”
相较于被母亲丢出来磨练的许白水, 穆玄都才是从帮派底层爬起来的那个。
许白水也不跟人客气:“那就有劳。”
穆玄都下厨做饭,他察言观色, 在心中仔细揣摩,此刻端上来的菜色大部分口味偏甜,显然是斟酌过朝轻岫的偏好。
考虑到老大近来晕船,他又用姜蒜拌了盘开胃的萝卜丝。
听到开饭的消息后,朝轻岫懒洋洋地站起身,直接走到桌前坐下,她扫一眼今日菜色,发现桌子上最引人注意的,居然是一道散发着辛辣气息,有些像是水煮鱼的菜肴。
朝轻岫好奇地尝了一口,沉默三秒,礼貌地让人帮自己换了双筷子。
——她能接受鱼肉里加点辣,然而面前这道菜,却分明是各类辣味材料里拌了点鱼肉。
大夏本地并没有辣椒,却有人种植花椒茱萸等作为辣味调料,又或许是因为本地的医学技能树混入了武侠元素,然后进一步影响到了日常生活,集市上已经有了提炼过的花椒粉跟茱萸粉,其滋味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那是一种堪比刑讯的强烈刺激。
早知如此的许白水介绍:“这是姚婆婆家乡的风味菜。方才我也送了些菜过去,姚婆婆很客气,坚持要给咱们还礼,我觉得你或许喜欢……”
朝轻岫温和打断:“许姑娘多虑了。”
她穿越前后,最多都只能接受中部标准的微辣。
徐非曲:“那咱们送去的菜,姚婆婆能吃得惯么?”
许白水有些拿不准:“我上次过去时,看见她的家人拿菜拌干花椒跟茱萸酱吃。”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不自禁地陷入了沉默。
都说在江湖上刀头舔血的人生活刺激,不过姚婆婆那一家的生活,也算是另一种层面上的刺激……
夜间,碧涛十一的船工将风帆收了起来,船身随着水波轻轻摇曳。
吃完饭后,朝轻岫从船侧抄近道回房,身边的徐非曲忽然停下脚步,低头看了一眼。
朝轻岫顺着对方的目光望去,发现船板上似乎有一些黏黏的汤汁、部分变质的酱油萝卜以及还算新鲜的酱油萝卜。
两人并未在意——虽然碧涛十一的船员也算注意卫生,不过这里显然是上司不怎么容易注意到的角落。
朝轻岫没有绕路,伸手一拉徐非曲,两人轻飘飘跃起,从污渍上越过。
虽然河船有些摇曳,朝轻岫的平衡却控制得很好,只在栏杆上点了一点,等落下时,就已经到了地方。
徐非曲随之落下,她环顾四周,有些感慨:“难得外出一趟,周围如此平静,倒觉心中安宁。”
她早年受困于头疾 ,从未想过习武之事,如今身具内功,倒是觉得大夏的山川河流更有一种此前未曾领悟到的壮美风情。
朝轻岫忽然转过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徐非曲也随之一肃——帮主内功比她好得多,此刻让自己安静,说不定是听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声响……
就在此时,徐非曲听见朝轻岫幽幽道:“像‘平静’这类的词,在抵达目的地前最好不要轻易说出口。”
徐非曲微怔。
朝轻岫接着道:“当然就算抵达之后,咱们也不妨适当规避。”
徐非曲:“……这是为何?”
她听应律声说过不少江湖上常见切口,但像“平静”一类的词语,并不在其中。
朝轻岫一本正经:“算是一种跟职业绑定的人生经验——做我们这一行的,越是觉得周围没问题,就越容易遇见问题,尤其是在出门的时候。”
“……”
徐非曲知道许白水总觉得她更擅长把握帮主的想法,不过即使是自己,有时也很难理解朝轻岫都在说些什么……
她发挥重明书院五甲的领悟能力艰难地思考了一下,然后才试探道:“帮主的意思,大约是想提醒属下,福兮祸所伏,所以要居安思危?”
朝轻岫笑:“也可以这么理解。”
此时此刻,徐非曲尚且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不过她很快就能明白,自家帮主在遇见意外方面有着何等的先见之明……
*
翌日上午。
辰时中刻。
基本摆脱了晕船影响的朝轻岫早早起身,正在跟徐非曲谈论掌法招式的优劣,就在说到“挑雪填井”这一式江湖常见掌法在不同门派中的区别时,忽然噤声,做了一个倾听的动作。
朝轻岫站起,轻声道:“有事发生。”
徐非曲也跟着严肃起来。
换了不熟悉朝轻岫的人在旁边,会觉得她此刻的神情与方才说笑时没什么变化,唯有像徐非曲这样的心腹,才能瞧出来,方才帮主面上有着一闪而逝的思忖之色。
徐非曲细思,若是单纯的打架斗殴,应该不会引起朝轻岫的注意才是。
朝轻岫瞧一眼默默猜测的徐非曲,开口解答了她心中的疑惑:“有人在尖叫,声音像是从姚家那边传来的,情绪很是惊恐,咱们只怕得过去看看。”
徐非曲总觉得眼前的场景算不上陌生,似乎在自己家里、绿波庄以及涌流湾那边也见过:“……人命案子?”
朝轻岫温声:“我盼着不是,不过十有八/九。”
她说话时也在心里叹气——侦探真是一种很神奇的生物,比如自己,前两天因为晕船而瘫倒的时候,周围一片风平浪静,结果这两日状态刚有好转,周围立刻就出现了需要用好转后的状态处理的事情。
朝轻岫郁郁地想,要是自己真因为这份兼职而沾染上了什么不得了的debuff,日后开拓地盘一定会变得十分容易,看谁家难以攻克,就客客气气地上门小住两天,啥问题都能轻松解决……
两人离开自己的舱房,向着尖叫传来的地点行去,路上还碰到了穆玄都。
他住的地方与姚家更近,分辨起周围动静自然更容易一些。
穆玄都躬身:“帮……姑娘,像是出了事。”
朝轻岫点头:“既然来了,一块过去看看。”
她过去的时候,已经有船工围在事发之地的门前探头探脑。
碧涛十一是受江湖帮派控制的船只,上面的船工在胆量上不会低于同行的平均水平,然而即使是这样一群人,也不希望在自家船上遇见死人。
一位船工注意到有客人过来,刚想请人离开,就见到一位年轻人出示了一下雕刻着“白”字花纹的令牌——这个牌子本来代表的是白河帮,如今则成了白河分舵的信令。
船工心领神会,微微躬身,退开一步,然后道:“小的听见声音,过来时发现姚老夫人躺在地上,看着应当是去世了。”
意外身死的姚老夫人不会发出尖叫声,刚刚引起众人注意的,是同在此地的一位年轻女子,她面色惨白,脸上有明显的惊惧之色。
朝轻岫温声:“这位姑娘是……”
穆玄都赶紧替因为晕船错过了之前许多社交细节的帮主补充必要的人物信息:
“那是跟着姚老夫人学习的绣工,张姑娘。”
姚老夫人并非独自上的船,还带了一大家子人,分别是她的管家赵五茽、侄孙姚彦文、孙子姚彦义,保镖李格永还有跟着她学习的绣工张千针。
姚老夫人曾在针王庄待过,学了些手艺后就离开山庄自己做买卖,她年纪大了,之前又被派下来的花鸟使搅和得不安生,升起了退休之心,于是去书院替孙子退了学,把人接回家,准备去老家安度晚年。
朝轻岫了解过姚老夫人的信息后,顿时觉得这简直是一个再经典不过的受害人设定……
第107章
穆玄都在上船当日, 就已经了解过船上客人的情况,此刻压低声音回禀:“那位老夫人性子有些严苛,我曾听见她教导这位张姑娘。”
朝轻岫闻言,缓缓点了下头。
这样一个人, 如果恰好跟侦探坐了同一艘船, 而且还准备带着钱回老家, 搁推理小说里都不容易活到第三章 。
朝轻岫:“既然是在船上出了事,咱们总该负责到底, 先安抚下张姑娘等人, 我去瞧瞧尸体。”
这个时候, 侄孙姚彦文也过来了,他瞧见不少人站在房间门口,赶紧走上前, 拦住众人, 有向前一礼,道:“姑祖母不幸过世, 还请各位不要靠近, 待会停船后,我等自会通知县衙。”
朝轻岫淡淡:“何必等到停船之后?
姚彦文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道:“人命关天, 不等停船后请县衙中人来此查看, 又该如何处置才好。”
他的话在情在理, 哪怕帮派出身的船工不想跟官府打交道,也觉得姚彦文的安排没甚值得指摘的地方。
徐非曲摘下上司腰间的荷包,从中取出六扇门客卿的令牌, 拿起来在众人面前展示了一下:“六扇门办案,郎君可以放心。”
“……”
原本还想说话的围观群众都闭上了嘴, 船工则忍不住悄悄去看穆玄都——这位不应该是咱们帮里的人吗,怎么又成了六扇门的捕头?
穆玄都顿了顿,随后不易察觉地递了个眼色,意思是让船工配合老大行事。
他此刻面色冷峻,用镇定的表现掩藏住了心底的惊异。
……原来新老大还是六扇门的客卿?
在将穆玄都派到帮主身边之前,焦五曾经数次告诫对方,好让穆玄都明白,朝轻岫此人城府极深,武功高明,平常万不可出言违逆。
穆玄都想,焦五爷说的并不全面,竟没有提到老大手中还掌握着属于六扇门的力量。
不愧是少年时便能直接统辖两个帮派的厉害人物。
与旁人相比,姚彦文明显将惊讶表现在了脸上,过了会才道:“原来是六扇门的大人?草民失礼了。”随后再度一礼,随后小幅度往旁边移动两步,慢慢让开道路。
其余围观路人也随之施礼,一位后面赶来的不知情船工还赔笑道:“大人出行简朴,竟选了咱家这样寻常的河船。”
朝轻岫:“我倒觉得这船很是不错。”
船工不太走心地随口讨好:“哪里哪里,区区民船,配不上大人的身份。”
朝轻岫含笑看了那人一眼——六扇门的令牌是她的,这条船理论上也是她的……
无论是平民还是帮派成员,明面上都不爱跟官府中人起冲突,哪怕是数月前面对黄为能的朝轻岫,也没有光明正大地将人拎出来殴打,给足了花鸟使的面子。
此刻不管是船工还是姚家的人,都不再出手阻拦,朝轻岫走进去简单检查了一下。
姚婆婆的年纪挺大,双手保养得比其它部位更加仔细,她的头发大半变成白色,即使擦了油,也显得过于干枯。
朝轻岫身上带了鱼皮做的手套,她翻了翻尸体的眼皮,又查过躯体的其它部分,连口腔都没有忽略。
从舌苔、指甲、眼睛的样子都能看出,姚婆婆生前不是特别健康,她牙龈略红肿,还有些细小的溃疡——饭食吃得太辣,难免会影响健康。
当然明明会觉得疼,还在菜色的味道上如此坚持,只能是因为真爱。
除此之外,姚老太太面色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黑,她外表没有明显伤痕,除了右手食指指腹——那里有一道刀伤,血液尚未凝固,流出来的颜色却是黑色的。
至于手指上刀口的来源也很好判断——尸体旁边就有一个落在地上的线卷,线卷里面埋着一枚普通的刀片。
朝轻岫觉得鱼皮手套的保险性还是不够,隔着手帕拿起刀片观察了一会,又用银针取样检测。为了保证准确,她统共检测了两次,一次装备了《药脉医略》,一次没有,两次检测得出的结论是一致的——藏在线卷里刀片上涂了相当厉害的毒药。
当然这种厉害是对姚婆婆这样的亚健康人群而言,倘若中毒之人不像她这么年老体弱,大约只会大病一场,若是朝轻岫这样修炼过内力的人,则多半能自行将毒质逼出伤口。
朝轻岫向着船工一点头。
后者也非常自然地过来回禀:“小的已经按照大人的吩咐,将姚家的人聚在了一起。”
朝轻岫:“有劳。”唇角微翘,声音温和,“我姓朝,其实不必喊我大人。”
旁边船工先应了声“是”,又露出思考的神色——不知为何,总觉得“朝”这个姓氏有些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过一般。
船工都是帮派底层人员,上层再如何风云变幻,在新帮主没对帮派成员的薪资水平以及工作内容进行大幅调整之前,他们对这些事情的好奇便十分有限。
穆玄都不忍卒视地转过头,感觉原白河帮的成员,对新帮主的名字实在缺乏应有的敏感性……
因为最近这段时间都没在附近的码头处停靠,碧涛十一上面没有新的船客,最上层空房极多,很适合腾出数间来安置嫌疑人。
朝轻岫按着船工的指点,过去那间船舱时,姚家的人果然已经被召集到了一起。
张千针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显得与其他人格格不入,她双目红肿,神态萎靡。边上一个穿着锦衣华服的少年男子时不时用恶狠狠的目光盯着她看,根据之前获得信息使用排除法,应该就是孙子姚彦义。
方才见过的侄孙姚彦文起身,向着朝轻岫一礼:“学生姚彦文,不知大人怎么称呼?”
朝轻岫也客气地欠一欠身,并重复了一遍刚刚与船工间的对话。
既然不能喊大人,姚彦文就喊了声“朝姑娘”,又试探道:“姑祖母那边……”
他面上有忧虑,也有疑问跟好奇。
朝轻岫:“姚婆婆是被涂了毒的刀片划破手指而死,刀片就藏在线卷里面。”
众人皆把目光投向张千针,后者颤抖了一下,嗫嚅道:“不是我。”
姚彦义大声:“那些线卷除了你跟祖母,还有谁会使用?不是你又能是谁?”
姚家的其他人并没像姚彦义一样大声指责张千针,然而沉默也是一种态度。
朝轻岫的目光在众人面上扫过,道:“如今说谁有嫌疑还为时过早,为了洗清诸位的冤屈,我先让人查一查诸位的行李如何?”
她问得很客气,不过在场众人都明白,此事并没有商量的余地,连孙子姚彦义也只是不大愉快地哼了两声,随后便闭了嘴,把脸转向一边,并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穆玄都看着这一幕,深觉新帮主对不知内情的人还是挺宽和的,像焦五爷,直到现在也会在听到朝轻岫名字的时候微微颤抖。
既然大家在搜查行李这一点上达成了共识,朝轻岫便派穆玄都过去,带人仔细搜查姚家众人的住所。
姚彦文犹豫一下,开口:“船上客人不止咱们这几位,说不定是外人看出姑祖母身有余财,于是想要对她下手,所以其它地方也得查一查才好。”
朝轻岫没有否定这个可能,只是问道:“令姑祖母在船上还与旁的什么人有过接触么?”
姚彦文卡壳了一会,道:“这两日吃饭的时候,好像都跟旁的客人互相赠送过一些家常菜肴。”
“……”
朝轻岫默然片刻,站到旁观者的视角上给出评价:“听起来倒不是什么能够引动杀机的接触。”
她穿的又不是美食番剧,总不至于因为对烹饪口味方面的理解存在偏差就对旁人痛下杀手。
当然朝轻岫并不认为此事绝对不可能是外人所为,只是按照命案的一般规律,凶手是自家人的可能要远比是外人的可能更高。
所以朝轻岫在调查时,也会优先考虑姚婆婆身边的人。
姚彦文想了想,遗憾道:“朝姑娘所言不无道理。”
之前一直保持沉默的保镖李格永冷冷道:“既然老夫人是死在张姑娘房中的,那直接从张姑娘身上查起来,岂不更容易一些。”
朝轻岫点头:“也好。”她将目光转向张千针,道,“请姑娘先随我过来。”
面前的“六扇门捕头”流露出想要单独交流的意愿,张千针也不敢拒绝,只好战战兢兢地站起身,跟着对方到了另一间空舱房中,详细交待了跟姚老夫人有关的问题。
张千针的声音有些微弱:“老夫人……老夫人常跟我在一块做针线,我们做针线的时候,别人不会待在旁边。”
姚婆婆曾在针王庄学艺,教导学生的时候,肯定不会让无关之人旁观。
朝轻岫记得在案发场所看到的线卷,那些线卷大部分就是普通的线,藏了刀片的那一卷却是昂贵的蚕丝线,表面很有光泽。
“那些线卷,是你们都会用吗?”
张千针犹豫一下,回答:“蚕丝线我用的少,不过不是完全不用。”
朝轻岫:“上次用针线是什么时候?”
张千针:“是昨天,然后我就一直陪在老夫人身边。”又道,“我不怎么在房里待着,一定是旁人趁机进来做了手脚。”
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舱房的锁都是最简单质朴的那种,用铁丝一挑就能挑开,乘客若是觉得不安全,可以支付两贯钱,问船工要把锁挂上。
可惜张千针囊中羞涩,当初没有购买额外服务。
朝轻岫客客气气道:“我还有些事情想问,不知老夫人与两位公子的关系如何?”
第108章
张千针:“老夫人对义少爷极好, 对文少爷……也并不坏。”
朝轻岫笑:“并不坏?”
张千针:“老夫人只是严格。”
朝轻岫:“那文少爷对老夫人呢?”
张千针:“文少爷在老夫人身边住着,一向很是孝顺。”
朝轻岫颔首,然后道:“多谢姑娘配合。”
她说话时,目光在张千针腰上的挂饰上一掠而过。
张千针之后, 被喊来的是李格永。
李格永年纪大约三十来岁, 据说曾在镖局中学过功夫。朝轻岫观察了一下, 觉得她内力平平,从任何角度来说都算不上高手。
据说李格永的父母开始想着让孩子好好念书, 所以取名李歌咏, 没想到她最后跑去跟在镖局工作的姨奶奶混日子, 又觉得自己名字跟其他人格格不入,便改成了格永。
这也并不奇怪,毕竟对许多江湖人来说, 改名化名都属于基本操作。
李格永跟其他武林人士一样, 都不大习惯与官府众人相处。
面对“六扇门捕头”的询问,李格永虽有些不耐烦, 不过倒还是配合, 而且与有些畏缩的张千针相比,她额外提供了不少消息。
李格永干脆道:“虽然这些年一直都是文少爷在老夫人身边侍奉,不过老夫人还是更偏爱义少爷。”又道, “毕竟亲祖孙, 也是人之常情。”
朝轻岫:“难道那位义少爷平日不回来探望老夫人么?”
李格永:“义少爷小时候跟母亲关系好些, 与老夫人反而生分,长大了点又一直待在书院中,偶尔写信回来, 也只是说钱不够用。”
说到这里时,李格永面上露出一点不屑之色。
朝轻岫:“不知那位义少爷读书读得如何?”
李格永耸肩:“老夫人一直说义少爷读得不错, 不过也只有老夫人说义少爷读得不错。”顿了下,又道,“我去瞧过,那位义少爷总说自己在房间里读书,实际上看的都是些……”
她没说完,只给朝轻岫递过去一个“你懂的”的眼神。
“……原来如此。”
作为曾在知识的海洋里扑腾了十余年的人,朝轻岫不但明白李格永的言下之意,还掌握着将漫画小说精准伪装成教科书以及辅导资料的特殊技能。
李格永:“这些天,我偶尔还会听见,义少爷抱怨老夫人管他管得太多,没以前在书院时自在。”
朝轻岫点点头,算是记下了这个消息:“不过那位文少爷瞧着倒是一个很有礼貌的人。”
李格永想了想,赞同:“文少爷……为人确实挺不错,他一直跟在老夫人身边,就算老夫人防备他,对他不大和善,也一直十分孝顺。”
朝轻岫:“那位张姑娘呢?”
李格永:“千针家里穷,想要学艺,却没有门路,最后投到了老夫人这边,签了二十年的学徒契。在此期间,做的东西都归老夫人所有。”又叹道,“其实依我看,这两年老夫人的许多绣品,其实都是出自千针之手。”
朝轻岫:“二十年?”
她一时间深觉大夏的学徒合同不大规范。
李格永:“那时候千针年纪小,不大明白外面的行情,算是被老夫人哄了。”
朝轻岫:“那位赵管家又是为什么跟着老夫人,她的年纪可不算小。”
李格永:“老赵自幼就陪在老夫人身边,一直没有离开过。”然后指了指自己脑子,“而且老赵年纪大了,行动迟缓,还有些糊涂,有时还会不认人。不跟在老夫人身边,她也没旁的地方可去。”
朝轻岫颔首,随后饶有兴致地看着李格永:“那你呢,又是为什么给姚老夫人当护卫的?”
李格永扯了扯嘴角,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好待在旁边保护她一家,若是哪天救了她性命,我就能够离开。”
朝轻岫微微扬眉:“你也不明白外面的行情?”
李格永:“……除了救命之恩外,我还欠了她一大笔钱。”不等朝轻岫问,直接道,“我被人骗,买下了不值钱的破房子,积蓄全部耗尽,没有老夫人的援助,现在要么落草为寇,要么就是流落街头。”可能是担心朝轻岫鄙视自己的智商,又忍不住解释道,“我打听过,都说那块地方会是新城区,签完契书后,城里换了县令,就再没动静了。”
朝轻岫同情地点点头。
大夏房地产有自己的雷。
交待完自己的事情之后,李格永道:“姑娘还有什么想问的?”
朝轻岫:“没有了,请李护卫帮忙将那位文少爷喊来罢。”
李格永点点头,转身离去,过不多久,姚彦文就过来报道,他不愧是能在老夫人身边一待就是许多年的人,态度十分友善:
“……姑祖母待我甚好,如我亲祖母一般,如今她老人家遭遇不幸,希望姑娘能早日查到真凶。”
朝轻岫:“在下自然尽力而为。”忽然道,“我在船上这些天,也略听闻过老夫人这边的事情,听说她十分溺爱那位义公子。”
姚彦文的回答滴水不漏:“义弟是姑祖母的亲孙子,年纪又小,对他好些实属正常。”
朝轻岫的目光在他身上略略停留,随后笑道:“那位张姑娘跟李护卫呢,令姑祖母对她们如何?”
姚彦文沉默一瞬,叹息:“姑祖母确实有些苛待那位张姑娘,我以前曾看她一个人躲着流泪。至于李护卫,她功夫好,姑祖母对她倒还客气。”
朝轻岫:“还有赵管家,老夫人对她如何?”
姚彦文说的跟李格永差不多:“赵奶奶自幼伴着姑祖母长大,与她老人家情同手足,这两年她身体不大好,姑祖母就让张姑娘多多照顾她。”
朝轻岫颔首,温和道:“原来如此,多谢公子配合。”
张千针是姚婆婆手下学徒,被后者差遣办事,而且朝轻岫还注意到,姚婆婆身边分明颇有余财,甚至配备了保镖跟管家,却没有雇佣女使或者男使。
在姚彦文之后,赵管家被人扶了过来,她的脑子确实不大清楚了,朝轻岫给人诊过脉,确定了并非伪装。
跟其他多少说了些老夫人隐私的人相比,不管朝轻岫用什么问题作为切入点,赵管家都只肯说好话。
“老夫人挺好,张姑娘挺好,李护卫挺好,文少爷挺好。”赵管家慢吞吞道,“他们都很照顾我。”
朝轻岫笑:“那么那位义少爷呢?”
赵管家安静了一会,迟缓道:“嗯……”
朝轻岫安静等待。
赵管家沉默下来,露出思索的神情,然而过了一会,那种代表着思索的神情就直接消失了,赵管家略显迷茫地看向朝轻岫:“姑娘是谁?”
朝轻岫:“……”
她瞧了一会,没看出破绽,又装备上《药脉医略》,确认了赵管家是真的发病,并非伪装,只得遗憾地让人先将这位老奶奶扶回去休息,自己先问旁人。
姚彦义是最后一个被喊来问话的人。
他进门时表情不大好看,想要颐指气使地说些什么,却又拼命忍住了,很有些色厉内荏的模样。
姚彦义表现出来的样子,也很像一位被宠坏的小少爷,哼哼唧唧抱怨了两句后为什么这样严厉地看管自己等人,随后干脆地爆出了一大堆秘密:
“我瞧这事像是张千针干的。”
朝轻岫:“义公子似乎很是笃定。”
姚彦义:“她一直想离开我祖母,自己出去做活,如今祖母死了,她也就自由了。”
朝轻岫:“义公子只怀疑她,不怀疑旁人?”
姚彦义:“起码不会是赵管家,她没那个能耐,也没法离开祖母自己过日子。不过彦文哥也有可能,祖母对我好,还说已经讲妥了,等回到老家后就把家产交给我。他苦心服侍多年,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怎会不生气?至于那个姓李的……看着还行,不过我上次与她喝酒时,曾经听她提起,说当年买错了房子欠下巨债的事情,或许跟祖母有关。”
朝轻岫闭了闭眼。
她感觉大夏应该想法子推广侦探这一职业,然后依靠着侦探们去哪哪出事的体质,间接提醒众人谨言慎行。
问完话后,朝轻岫独自待在舱房内,过不多时,徐非曲走过来,道:“方才许姑娘去打听了一下,知道了一点内情。”
面对着“六扇门大人”时,姚家众人难免心怀提防,许白水出身不二斋,习惯了与人打交道,倒是套了些话出来。
徐非曲:“许姑娘提到了三个消息,第一,姚婆婆以前曾经说过,要分一部分家产给姚彦文,如今姚彦义已经长大,又回到了她的身边,姚婆婆便不想认账。至于姚彦文那边,反正他积蓄不多,姚婆婆也不怕他跑。第二,姚彦文知道姚婆婆对张千针不好,有时会避着旁人安慰她。第三,姚婆婆透露过想给姚彦义安排婚事的意思,后者不同意,姚婆婆劝说无效后,更是将人死死看住,并要是姚彦义不听话,她宁把家产喂狗也不给他。”
朝轻岫闻言,顿时觉得当初请许白水当客卿,实在是一个明智的决定,要是依靠自己的社交能力跟嫌疑人进行沟通的话,还不知得过多久,才能收集全上述信息。
徐非曲笑:“帮主觉得如何,可有头绪了?”
朝轻岫慢吞吞道:“算是有了一个调查方向。”
徐非曲看着帮主,重复:“一个?”
她脑海中也有调查方向,不过是千头万绪。
毕竟姚婆婆身边的每一个人,看起来都很有对她下毒手的动机。
朝轻岫:“我在思考一件事,凶手为什么要在此时此地作案?”
第109章
朝轻岫想, 易地而处,若是她想对姚婆婆下手,肯定不会选择这里。
碧涛十一是一艘正在航行中的船,整个案发期间, 都没有外部人员出入, 可以视作一个孤岛, 上面人员数量都是有限的。侦探可以迅速确认,凶手其实就是船上的某人。
江南一道的绿林豪强不少, 换做陆地上, 凶手在作案后, 大可以将黑锅甩到流匪头上。
如今这样行事,几乎算是明明白白告诉众人,姚婆婆的死就是她身边人下的手。
朝轻岫检查过尸体, 确认线圈中的刀片与手指上的伤口形状是一致的。她听见尖叫声时, 姚婆婆也才刚刚中毒身亡。
既然是中毒身亡,那就激情杀人的可能基本就可以排除。
朝轻岫于心中在凶手身上打了个“蓄意杀人”的戳——既然是蓄谋杀人, 那么凶手会选择一个容易暴露自己的地方下杀手, 那就必然有其理由。
受到帮主的提点后,徐非曲也微微沉吟。
这样看来,确实有些奇怪。
朝轻岫温声道:“姚家那些人虽说都有杀害姚婆婆的动机, 却都没有迫切到非得在这里动手的地步, 等下了船再行凶也是一样, 还更不容易引起怀疑。”又道,“待会让穆兄弟去问问船工,我想知道, 最近是不是有人在偷偷问船工买饭。”
徐非曲怔了一下。
从凶手为何要在船上行凶,到是不是有人在问船工买饭……她觉得朝轻岫的说话风格还挺跳跃。
这二者之间或许存在某种联系, 只是徐非曲一时半会还想不明白。
徐非曲:“此事与凶案有关?”
朝轻岫微微一笑,又道:“其实我尚无十成把握,若是不幸猜错,咱们再从别的地方着手。”
徐非曲欠一欠身,表示遵命。
跟还考虑了猜测失败后行动路线的帮主不同,徐非曲对朝轻岫的猜测存在着堪称盲目的信任……
*
船上发生命案后,船工们按照穆玄都的要求,一直牢牢看住姚家一群人,即使考虑到日常生活需要更宽敞的空间,不能让众人一直待在一个房间内,也只许他们在规定的范围内动。
姚彦义一脸不高兴的神情,他时不时站起身,左右踱步。
与堂弟相比,姚彦文看着倒是冷静很多,只是眉间始终有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霾,如果仔细打量,就会发现他正用劲攥着自己的手,指甲在掌心中留下了四个月牙形的凹痕。
张千针沉默不语,李格永也不大自在,只是因为曾混过江湖,还花了冤枉钱买了住不上的房子,心理承受能力比较强,暂时还能支撑得住。
对于当前情况适应良好的,大约只有脑子已然糊涂了的赵管家。
姚彦义嘟囔:“我想出去吹风。”
他说话时并未注意到,方才那位“六扇门捕头”的身影,此刻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门外。
姚彦义随意打量着船舱内的装饰品,完全没注意到朝轻岫正站在舱门处,他似是不耐烦,然后百无聊赖地踢了身边人一脚,抱怨道:“祖母一直倚重你,那就由你说说看,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姚彦文呃了两声,道:“总不能把姑祖母的尸体就这么放在船上,还得……”一语未尽,余光瞥见朝轻岫的衣角,立刻站起行了一礼,然后道,“朝姑娘。”
朝轻岫这才走近,道:“我方才无意听到两位正在谈话,既然不好把姚老夫人的尸体就这么放在船上,那二位打算如何?”
姚彦文神情稍显黯然:“总得买具棺材,好让姑祖母入殓。”
朝轻岫颔首:“听起来甚合情理。”
姚彦文咳了一声:“既然如此,那按照姑娘之意……”
朝轻岫:“在下已经跟船工说过,先就近停靠,以便诸位可以及时处理姚老夫人的身后之事。”
姚彦文躬身一礼:“多谢姑娘体谅。”又道,“上岸之后,咱们会向附近县衙通报船上之事,也好早早找出真凶。”
朝轻岫:“距离船只靠岸还有段时间,若是能在此之前就找出凶手,岂不两下方便?”
姚彦文还未回答,李格永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声音微微发颤:“姑娘知道凶手是谁了?”
朝轻岫没有正面回答,只道:“在下恰巧遇见了这样的事,自然要略尽绵薄之力,只是还有些问题还需确定,得再问几个问题。”
姚彦义:“你又要把咱们带出去问话?”
朝轻岫声音温和:“不必,在这里问也是一样。”
姚彦文:“姑娘请说,姚某知无不言。”
朝轻岫缓缓道:“第一个问题,姚老夫人的眼睛是不是已经不大好了?”
“……”
众人陷入沉默,只是沉默的原因不尽相同。
有人是惊异,有人在沉思,还有人如李格永这样,面上露出了明显的迷茫之色。
她挠了挠头,道:“我没怎么注意……”
“正如姑娘所说,近年来老夫人的眼睛已经不大行了,许多东西都瞧不清楚。只是老夫人甚是要强,从不肯告诉旁人。”
说话的人是张千针。
她其实只说了一部分真相——结合之前李格永所言,近年来有很多冠着老夫人名头的绣品其实出自张千针之手,姚婆婆不肯明言自己视力不好,当然是担心夺人作品的事情暴露。
被张千针提醒,李格永也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这样说来倒也难怪。我记得老夫人脾气越来越坏,不远处的东西也常喊旁人去拿给她。若说是眼睛愈发不好,我就明白了。”
朝轻岫笑笑——这件事情李格永知道,在单独交流的时候却没想过告诉她。
有时候人们会习惯性地忽略自己觉得不重要的事情,许多关键的线索,就藏在那一个个“不重要”里面。
李格永又纳闷:“姑娘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朝轻岫:“因为那枚淬了毒的刀片是放在线卷当中的。”
李格永:“……”
对方好似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她心中的疑惑却并未因此减少。
李格永想,或许这就是她当年没饭吃时,只能在江湖上打混,却进不去六扇门的原因。
朝轻岫进一步解释:“刀片很普通,只是单纯拿着线卷,哪怕碰到放着刀片的地方,受伤的概率也不会多高。”
但凡碰过家伙什,哪怕只是碰过厨房中的菜刀,也能意识到,若是指腹在刀刃上摸一下就会受伤,那这对刀刃的锋利度其实有着相当高的要求,一般很难做到。
朝轻岫:“所以我想,老夫人拿着线卷时,手指正在用力,然而线卷本身并非重物,老夫人不必用力就能拿起。”她从袖袋内取出了一个没做过手脚的线卷,拿在手中 ,微微用力,道,“张姑娘,你在老夫人身边学习,觉得这个动作像是什么?”
张千针不必思索,张口便道:“像在摸索线卷上的线头。”
朝轻岫:“在下也这样想。”又道,“若是老夫人目力正常,自然会用眼睛来寻找线头。而且刀片藏在线卷当中,难免会凸出一块,要是老夫人视力良好,又怎么会注意不到这一点。”又道,“凶手处心积虑,想要谋害老夫人,若是一击不中,难免会让老夫人起了防备。此人之所以如此安排,是笃定自己十有八/九能够得手。”
虽然她没有把话说得太明白,旁人却很快领会到了朝轻岫的言下之意——凶手是那个知道老夫人视力不好的人。换了不清楚内情的人,肯定得担心老夫人发现线卷的模样不对劲。
姚彦义立刻看向张千针,大声:“只有你知道祖母视力不好……所以是你做的手脚?”
张千针面颊涨红,额上跟着渗出汗珠,不断摇头:“不是我!”
姚彦文犹豫一下,道:“此事或许还有隐情,咱们先听听张姑娘是怎么说的。”
不等张千针说话,朝轻岫就道:“我不怀疑张姑娘,或许她与老夫人相处得不好,却没有非要在船上动手的理由。”
姚彦文忍不住:“那朝姑娘觉得……”
朝轻岫看了姚彦文一眼。
张千针跟姚彦文随在老夫人身边多年,两人相处得还挺和气,前者知道的事情,未必不会告诉后者。
朝轻岫并没有忽略,在方才那一瞬间,姚彦文面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她忽略姚彦文的疑惑,继续问:“接下来是第二个问题。姚老夫人吃饭的时候,通常会叫谁陪伴?”
李格永答:“一般是我跟张姑娘,文公子偶尔也会过来。”
姚彦义听见李格永这么说,皱了皱眉,不大高兴地别过脸去。
这个问题乍看并不重要,除了证明姚彦义没有堂兄孝顺外,似乎不存在任何价值,朝轻岫唇边的笑意却因此微微加深,她继续道:
“第三个问题,这位义公子是否常年在书院内读书,之前很久都没有跟老夫人见过面?”
姚彦义面皮抽动了一下,好半天才道:“你什么意思?”
他并没说是,然而此时不出言否认,就等同于承认。
朝轻岫客客气气道:“我只是在猜测,足下会不会根本不是姚彦义,所以才不敢跟着老夫人一块返回老家。”
她说得轻描淡写,然而这些话落在姚家众人耳里,却不吝于晴天打了个霹雳。
姚彦义更是面色大变。
他的脸上本来一直有种任性,浅薄跟不耐烦的神气,此次此刻,方才的所有情绪都瞬间冻结,五官扭曲成了凶狠与惊慌的形状。
朝轻岫淡淡道:“诸位都在船上待了不少时日,之前都能相安无事,如今突然起了杀心,必然有突起杀心的理由。再想想近来碧涛十一上的变故,那就只有一点——为了加快行船速度,碧涛十一最近一直没在附近的码头停泊,船上乘客无法找到下船的机会。
“凶手担心再这样下去,自己就得一路跟到姚家老家那边去,哪怕老夫人没认清他是谁,多年未见的‘堂兄’对兄弟的印象也已经模糊,家乡那边未必就没有人能认出他的底细。”
听到此处,姚彦文忽然开口:“老家那边有照顾过义弟的人,那人原本跟在婶娘身边,婶娘带着义弟走后,也跟着走了,直到前两年才回的家乡。”
众人露出明悟的神情,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姚彦义。
他面色一会青一会白,身体还在不由自主地微微颤动。
朝轻岫:“老夫人一死,船自然会停下,船工并非官府人员,不好对命案横加干涉,再加上两位姚公子都是读书人,那么此事会由你二人负责。”又道,“考虑到尸体被发现时正跟张姑娘同处一室,张姑娘自然就会被当成第一嫌疑人被软禁起来,那么等船只靠岸后,凶手也就有了脱身的机会。”
听着她的话,旁人也都醒悟过来。
之所以姚家众人如今都处于被看管状态,是因为朝轻岫第一时间上来亮明了身份,否则后面的情况多半会按照她描述的那样,按照只有张千针一人被当成嫌犯的剧情发展下去。
朝轻岫又看姚彦义,道:“方才问话的时候,除了姚婆婆外,其他人都觉得你读书的本事不成。此事可以理解为姚婆婆是你的亲祖母,所以不管孙子成绩到底如何,都会加以勉励,但也可以理解为,真正的姚彦义成绩其实尚可,只是你并非他本人,才给众人留下了跟传言不相符的印象。”又道,“你不愿被人发现真相,于是以读书的名义躲在舱房中,却没有当真读书。当然这一点对学生来说也算正常……”
听到这里,徐非曲默默看向朝轻岫,显然对上司的观点有不同意见。
第110章
朝轻岫假装没注意到下属的目光, 继续:“除此之外,我之所以会确定你并非姚彦义本人,还与阁下在口味上的偏好有关。”
听见她这么说,众人茫然不解, 姚彦义则冷汗涔涔。
他完全没想到, 对方居然还注意到了这件事。
当时姚彦义没有预料到碧涛十一会突然改变停靠计划, 所以最开始只是打算找机会溜下船,许多事情自然就做得不够周密。
一位旁观者听得有些好奇, 忍不住问:“口味上的偏好?足下与这位义公子一起用过饭么?”
朝轻岫:“那到没有, 只是昨日我回去的时候, 在船侧偏僻处发现了一点食物留下的痕迹。那些痕迹有新有旧,证明有人曾多次带着食物待在那边。”
“我本来想着是不是某位船客觉得酱油萝卜不够美味,所以将吃不掉的东西丢在了此处, 不过碧涛十一外面就是河水, 只要往外一抛,就能消除食物存在的痕迹。
“所以那些残渣多半不是丢弃食物留下的痕迹, 而是吃饭时食物散落留下的痕迹。”
说到此处, 朝轻岫又道:“船侧的光线不好,路也有些难走,绝非正常的用餐地点。我只能猜测, 吃饭之人是有意选择此处, 以便避开旁人。
“残渣中的那些萝卜, 显然属于船上标准餐的一部分。购买食物又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何须背着旁人?”
朝轻岫看了姚彦义一眼,道:“那时我又想到, 姚老夫人在菜肴口味上的偏好十分鲜明。如果是她家里的某人因为吃不惯辣菜,又不想叫老夫人知道, 于是选择刻意隐瞒,躲在不容易被瞧见的地方用餐,那倒也能够说得过去。方才我又确认了一件事,虽然其他人都有机会再用餐时陪伴在老夫人身边,唯独她的孙子却总以读书为借口,一个人待着。既然如此,那位背着旁人用餐的船客还能是谁?”又道,“此外,在过来之前,我已经叫人去问过,是否有人曾偷偷去厨下买饭食,最后得到了肯定的回复。”
这就是朝轻岫揭露案情前,与徐非曲商议着调查的事情。
换做旁人过来询问,船工们或许还会敷衍了事,帮着姚彦义隐瞒,然而穆玄都是帮内香主,想知道什么,寻常帮众自然是言无不尽。
朝轻岫微笑:“你实在接受不了辣菜,所以宁愿躲起来吃酱油萝卜,也不肯吃老夫人准备的菜肴。”
徐非曲听到“宁愿”两个字时,清楚地感觉到了帮主对于酱油萝卜的怨念。
朝轻岫:“可这样一来,事情便不大说得过去了——作为老夫人最宠爱的孙子,义公子想吃什么,直接告知祖母就是,为什么非得避着人自行购买食物?所以我只能猜测,足下有特殊的理由,不希望让老夫人知道自己不能吃辣。
“倘若你并非姚彦义,而是一介冒名顶替之辈,之前的一切古怪之处就都能得到解答。正因为老夫人将你错认为了自己的孙子,你也知道老夫人眼睛不大好。”
旁听之人连连点头——连亲孙子也认不出,的确是视力变坏的有力佐证。
姚彦文恍然:“义弟小时候不在姑祖母身边,后来又一直待在书院中,除了姑祖母之外,咱们这边确实无人认识他。”
自称姚彦义的年轻人铁青着一张脸,没有反驳,只是慢慢垂下了脑袋——姚婆婆眼花了,姚家老家那边可还有眼没花也见过真正姚彦义的人在,所以他不敢跟着过去,原本想着多骗了些钱就趁着停船的时候溜走,结果碧涛十一却莫名其妙地不在周围码头上停靠了。
他别无选择,于是决定铤而走险,为提升某位六扇门客卿的KPI做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贡献。
早在帮主开口讲述之时,穆玄都就站到了舱房角落,此刻更是将手掌状似轻微地放在了“姚彦义”的肩上,后者有些不快,刚想动一动,半边身体立刻酸麻无力,根本没法将人甩脱。
朝轻岫瞥他一眼,唇角微翘:“在下多问一句,那位真正的义公子,此刻在什么地方?”
姚彦义嘴唇动了动,他额头上的冷汗不断往下流,身体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他、他不想退学陪祖母回老家,就没跟上来,我听说此事,一时起了不该的念头,所以……”
朝轻岫缓缓摇头:“冒名顶替,哪怕骗了些钱财,也不是死罪,若只是为此担心,足下又何必非要痛下杀手不可?”
姚彦义闭上嘴,陷入沉默当中。
他面上既有恐惧之色,也有狰狞之意,神态格外扭曲。
朝轻岫转向其他人,道:“诸位都是姚家的人,一定知道那位义公子在何处求学,下船后可以试着联系一二,只盼他不要一直音讯全无才好。”
姚彦文身形一滞,忍不住道:“姑娘是说,义弟此刻已然惨遭不幸?”
朝轻岫并未给出肯定的答复,不过从态度看,应该是默认。
姚彦文隐隐明白过来。
假的姚彦义早就杀害了真的姚彦义,他最担心的不是骗钱的事情被发现,而是杀害真姚彦义的事情被发现,所以才无论如何不敢跟姚婆婆回老家。
凶手已经承认了杀害姚夫人的罪行,只要请姚家的人来认一认,确定姚彦义身份为假,便能就此结案,至此,众人心头一块大石落地,纷纷起身向朝轻岫道谢。
张千针流下泪来,颤声道:“多谢姑娘,要是没有姑娘,我……”
她说着,轻轻垂下了头。
朝轻岫的目光在张千针身上不着痕迹地一扫而过,旋即收回。
她的推断,其实还存在一点微小的缺陷。
“姚彦义”觉得姚婆婆眼睛不好,看不见藏在线卷中的刀片,然而当时待在船舱内的人,还有张千针。
万一姚婆婆没有自己拿线卷,而是让张千针帮她拿线卷,事情又会如何发展?
朝轻岫的脑海中浮出一个念头,姚彦义如此笃定自己必然能成功,是否是因为张千针曾经流露过某种情绪,让姚彦义觉得,对方就算有所发现,也绝不会戳穿自己?
杀意是一种极为微妙的情绪,有时甚至能被一个眼神,一道目光轻易挑动。
然而此事必然不存在丝毫证据,甚至姚彦义此刻都不能确认,张千针当时表露出的情绪,是有心还是无意,否则他一定会出言攀咬对方。
朝轻岫还留意到,张千针衣服挂饰上的花纹,与姚彦文身上的花纹有些类似。
——不算已经糊涂了的赵管家,姚彦文就是跟随姚婆婆时间最长的人,其次则是张千针。
这两人是真的没有认出姚彦义的身份,还是因为别的原因,选择将疑惑深埋在心底?
一个闪念间,朝轻岫心中闪过无数纷乱的思绪,神色却一如既往,显得温文平和。
在张千针之后,姚彦文也赶紧站起来说场面话:“多谢姑娘帮忙抓获真凶,姚某感激不尽。”
朝轻岫笑笑:“举手之劳,何须言谢。”
她话音方落,连已经被人制住的“姚彦义”,都忍不住抬头看了朝轻岫一眼。
徐非曲能够理解旁人的想法,当然她也明白,这样的案件,对自家帮主而言,确实只能算是举手之劳……
朝轻岫扫一眼系统刚刚弹出的消息——
[系统:碧涛十一杀人事件已解决,用户获得侦探点数3点,获得名气值5点。]
[系统:经检测,用户依靠自身努力,与案件接触速度已超过侦探平均水平,获得秘籍《啭天音》。]
朝轻岫:“……”
《啭天音》是凝音成线类的武功,也可以加深修习者的听力。不过秘籍什么先不提,朝轻岫就想知道那句“超过侦探平均水平”是什么意思,还有这怎么就靠自身努力了,武侠世界意外频发又不是她能控制的……
朝轻岫神色沉凝,丝毫没因为破了一件命案而喜悦,仔细观察的话,还能从她的眉目中感受到一丝疑惑与怅然。
旁边的船工也大为赞叹,虽说江湖人通常跟官府没什么交情,不过原来的白河帮做漕运上的买卖,难免会跟衙役跟捕快打些交道,深知这些人的破案本事,——原来不用大刑伺候,只需要留意留意周围的细节,就能将一桩疑难案件分析得水落石出。
就在此时,众人感觉到,船只明显地晃动了一下,像是撞到了什么。
姚彦文脚步踉跄,险些摔倒。
李格永诧异:“已经靠岸了么?”
朝轻岫觉得不像。
刚刚她过来时看了一眼,这里离河岸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张千针弱弱道:“……不会是触礁了吧?”
朝轻岫:“诸位稍安勿躁,我过去瞧瞧。”又扫了穆玄都一眼,“你随我来,至于这位义公子,叫旁人陪着他便是。”
穆玄都低头称是,又喊了两个帮众过来,把犯人单独带到一间舱房中看管起来,自己则跟在帮主身后快步上了甲板。
此时此刻,碧涛十一前面正横着另一条船,两条船的船身上都有明显的撞击痕迹。
眼前的情况一目了然,朝轻岫刚走上甲板,就瞬间get到了一好一坏两个消息——
好的是碧涛十一没有触礁,船体受损有限,坏的则是对面那艘船上不少手提兵器,身上刺字的人,神情一个赛一个凶恶,显然是一群水匪。
朝轻岫望着拦在碧涛十一前方的船只,甚是纳闷,压低声音道:“我以前以为咱们才是这里最大的江湖……草莽,没想到居然还有人敢拦咱们的船只。”
穆玄都听出帮主话语里的停顿,不知为何,他有些怀疑老大原本想说的其实是“江湖匪类”。
边上的一位船工没听清朝轻岫说的话,有些不安道:“咱们帮派一向正经做生意,不去做拦路打劫那类事,周围的水匪知道这是白河帮,呃,自拙帮的船,也不会来骚扰咱们。”
朝轻岫颔首,她算是知道问题出在哪了。
对面的船头站着一位从身形到衣着都非常符合旁人对于水匪想象的壮汉,他手中提着单刀,正用打量肥羊的目光,不怀好意地盯着眼前这一船的人。
碧涛十一上的船老大听到消息,已经匆匆走上船头,向着对面的船只喊话:“可是‘河中蛟’盖老大当面?”
三丈之外的那位壮汉露出一个狞笑,言辞毫不客气:“既然晓得是老子,还不速速将船上红货交上来?老子也不多要你的,只要三千白银,就容你继续通行,否则小心你满船人的性命!”
船老大闻言甚怒,忍气道:“在下一向知道盖老大是个讲义气的好朋友,之前早就说过,不动咱们帮里的船只,如今为何又拦道要钱?”
盖老大闻言哈哈大笑起来:“老子哪里不讲信用了?跟咱们约定的是白河帮,可你自己说,你们这是哪个帮派的船?”
他的手下听见老大说话,也跟着鼓噪,说些“连自家是哪一家都忘了”的嘲讽言语。
船老大哑然。
虽然人手还是原来的人手,奈何帮派被人吞并,自己如今已经成了自拙帮的手下。
就在船老大沉默之时,空中忽然响起一阵尖锐的呼哨声,于此同时,朝轻岫忽然向斜前方迈出一步,同时伸手一抓——一枚箭头泛绿的长箭出现在她手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