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船老大愣了片刻, 才反应过来自己遭遇了什么。
她估测了一下,方才那一箭,明显是对着自己心口去的。
刚见面便下杀手,没留下丝毫转圜的余地, 面前人显然不打算善了。
船老大恨恨:“盖老大好厉害的名声, 没想到竟是暗箭伤人之辈。”
盖老大大笑:“我已说了不给钱便杀人, 你却还是推诿搪塞,动手取你性命又如何?”
朝轻岫出手接过暗箭后, 就一直冷眼旁观, 此刻唇角微微上翘, 曼声道:“在下方才瞧了一眼,尊驾船上人手不少,要三千银子倒也合理。”
无论是对面的水匪, 还是碧涛十一上的船工, 都没人想到她会忽然开口说话。
盖老大方才见了朝轻岫那一手接飞箭的功夫,心中本来有所提防, 想着待会就算杀到碧涛十一上后, 也不必去抢她的财物,此刻听见朝轻岫的话,觉得原来对方也同样提防自己, 心中便是一松, 面上也露出笑容来。
船老大尚且不清楚穆香主是跟着朝轻岫来的, 此刻默默瞧了眼前白袍如云的少年人一眼,一时间想不明白这位六扇门的大人怎会向水匪低头。不过考虑到盖老大武功高强,又有不少手下, 朝轻岫却是孤身一人,不愿意在此时惹他, 倒也正常。
盖老大连连点头:“你这小姑娘说话也有点道理,老子今日带了三十人过来,一人给个百两银子做辛苦费,也没什么不妥。”
朝轻岫面上笑意不变,缓缓道:“在下曾听说官府悬赏花红,只要拿着水匪的人头就能领赏,今日看在盖老大的面上,你手下一枚人头就作价两百两。”她说话时,冷电一样的目光始终在对面的水匪身上逡巡,“给我三千白银,我就容诸位活着回去。”
盖老大原本一直在笑,此时笑声戛然而止,一双豹眼盯住朝轻岫,目光中闪动着怒火。
发现年轻人跟自己作对只是一方面,他更加恼怒的时,对方说话时,语气中竟流露出鲜明的轻蔑之意,仿佛自己这边所有人的生死都在她一念之间。
盖老大冷笑:“你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兔崽子,竟然也敢学道上的豪杰狮子大张口么?”
他还想说些别的,却看到站在碧涛十一上的那个少年人眉目微凝,随后身形一晃,人已飘上船头,同时一手拿起船上绳索,往前随手一抛。
缠在一起的绳索被朝轻岫瞬间抖开,随后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末端精准无比地缠绕在了对面船只的桅杆上。
盖老大见状心道不好,挥刀就要去砍绳子,却瞧见朝轻岫已然平平飞起,她的身法给人一种奇异的观感,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仿佛是直接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
只是一瞬间,朝轻岫已掠出三丈,随后在绳子上轻轻一踏,借力换气,只一个起落间就倏地站到了盖老大的面前。
朝轻岫身形快若飘风,纵掠间衣角竟只轻轻摇动,竟仿佛一直就站在对面的船只上一般。
就在她落地的刹那间,一阵凛冽的刀风自上方袭来。
长刀来势汹汹,还带着浓烈的河腥气,此时此刻,朝轻岫左手依旧拿着方才那枚冷箭,右手随即拔出萤沉,翻腕上撩,架住了盖老大当头劈下的一刀。
盖老大有胆子跟原来的白河帮谈条件,手上功夫确实不俗,他劲力沉浑,这一刀下来,恐怕连一人高的巨石都能被劈成两半。
众人看见一道凌厉的刀光当头落下,被一柄短剑恰到好处地截住,盖老大手背上青筋暴起,面上迅速泛起一阵赤红。
刀剑相撞处不断震出长鸣之音,然而无论盖老大如何使力,都始终无法将拦在面前的短剑劈低一分一毫。
面前之人年龄虽然不大,内力之浑厚,却已初具江河湖海的浩瀚之意,盖老大忍不住怀疑,面前的小姑娘莫非是贝藏居居主的弟子,才有胆量魄力,过来蹚这一趟浑水。
朝轻岫用萤沉挡住盖老大的攻击,左手轻描淡写地一挥,利箭飞出。
寒芒在空中一闪而过,一个藏在同伴身后的弓手连反应都来不及,便松开手中弓弦,一声不吭地倒下。
站在朝轻岫的位置,若不转头,绝对看不到埋伏者的位置,所以她竟是完全靠着听力,察觉到了那名弓手的藏身地点。
朝轻岫笑了一声,开口计数:“第一个二百两!”
众匪徒见到老大与人动手,立刻上来助拳,朝轻岫刚刚将利箭掷回去,立刻有一刀角度刁钻地贴着甲板横扫过来,砍她双腿。
那位匪徒眼看已要砍中朝轻岫小腿,却忽的感觉眼前一花,竟看不清面前人的身影,同时感觉手腕上压了千钧重的一块巨石,顺便僵在了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匪徒仔细看去,赫然发现自己手中之刀已被朝轻岫踏于足下。
朝轻岫轻描淡写地踩住敌人兵刃,匪徒用力拔刀,眼球都因此充血发红。然而无论他怎样使力,都无法移动长刀一分一毫,就在此刻,匪徒忽觉手上一松,竟是朝轻岫主动松开刀刃,他收力不及,竟轻飘飘地倒飞出去,头颅直接撞在了另一位水匪的胸膛上。
两人撞在一块,一个头颅碎裂,一个胸骨凹陷,眼见都已不活了。
盖老大瞧见那个温文尔雅的白袍少年人只是随意一挥手,一抬腿,自己就连续死了三个手下,耳边甚至还响起了来人清晰的计数声音:“六百两了!”
从两百两到六百两,数额的变化清清楚楚,然而从朝轻岫跃至这条船上到现在,还不到一分钟的时间。
盖老大号称河中蛟,在水道上盘踞多年,甚少吃过这样的亏,一时间杀心大盛,长刀霍霍,不再思考面前人的出身门派,向着朝轻岫斜斜劈出两刀。
这一招乍看只有两式,其实后面还伏着一重变化,极难防备,名字叫做“两面三刀”,虽然不好听,却是盖老大的成名决计之一。他当初就是靠着这一招,干掉了水匪原来的首领,自己取而代之。
就在此时,朝轻岫手中短剑的剑尖忽然微微上挑,不退反进,短剑如灵蛇抬头般直指盖老大手腕。
这一剑的来势不但快捷,而且奇诡异常,纵使盖老大撤退得快,手腕也被划破了一道血口。
盖老大暗自心惊,他在水上做了那么多年没本钱的买卖,也与不少厉害人物交过手,却完全分辨不出朝轻岫的剑路。
依照常理而论,作为一个习武未久且缺乏实战经验的人,朝轻岫用长剑会更安全些,然而她手上功夫大半都来自于《玉璇太阴掌》,用短剑比用长剑更加顺手,又因为武器越短越凶险,所以她在与人动手时,越是觉得凶险,就越是不能后退半步。
若是应律声知道盖老大此刻所想,大概会颇为感慨——朝轻岫所练的《玉璇太阴经》在江湖上已经失传多年,就算应律声的师父八苦师太过来,也无法辨认出招式来路,更何况盖老大一介水匪。
船上匪徒被盖老大管束多年,不敢违逆首领的命令,明知朝轻岫此人极不好惹,却也不敢退缩,咬紧牙关,挥舞着武器向她发动攻击。
朝轻岫却看也不看那些人,只是趁着与盖老大对战的空闲时间,或踢或拍,将不断靠近的水匪变作变成自己口中不断上涨的赏金。
盖老大交手十数招,怒火慢慢消退,理智重新占据高地,他此刻已经知道面前少年人武功远在自己之上,与这样的人战斗,决不能顾惜自身,若是豁出性命一搏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当下挥动长刀,不要命地向朝轻岫劈砍而去。
刀风虎虎生威,刀光犹如惊雷,此次与敌人交手之时,盖老大竟不再回避招架,果然看见看到面前的白袍少年人攻势变弱,然而就在此时,他莫名觉得身上一痛。
剧痛之后,就是渗入骨髓的冷意。
碧涛十一上的人可以清晰看到,盖老大的刀法固然步步进逼,朝轻岫却未曾后退,双方之间的距离不断缩短,她一手招架,另一只手掌以弹琴般美妙的姿态,无声无息向前拍去,也未见她如何变招,手掌就似轻实重地落在敌人的心口之上。
玉璇太阴掌第二十七式,误拂清弦。
琴有五弦,每一弦就代表着一重变化,这一招若是练至深处,每一重变化中还能再继续出五重变化来,源源不绝,无止无尽。而招式开头的那一个“误”字,则代表招式来路奇诡,令人防不胜防。
朝轻岫短剑的剑法是从掌法中化出的,尚且存在一些破绽,掌法本身却堪称浑然天成,她这一掌越是挥得轻描淡写,就越是叫人难以防备。
朝轻岫凝力于掌,阴寒劲力源源不绝地透体而入。
盖老大只觉胸骨剧痛,身体像是泡入冰水当中,耳边还能听见那白袍少年人冷冷道:“四千六百两。”
第112章
朝轻岫得手后, 立刻撤掌、飘身后退,数道自侧面飞来刀光剑影直接打空,有些甚至打到了盖老大本人身上。
紧接着,只听轰然一声, 这位水匪头头五官渗出鲜血, 仰面重重倒下。
朝轻岫抬掌击毙敌首, 此人死后,其余匪徒才像是大梦初醒一般, 不敢继续上前, 纷纷抛下武器, 跪地求饶。
她向着碧涛十一的方向看去一眼,示意对方可以派人过来,帮着收拾善后。
从朝轻岫掠到对面的船上, 再到她解决匪首, 满打满算还不到盏茶功夫,直至此刻, 船老大才如梦初醒般感觉到一阵腿软, 若不是穆香主就在身边,对面那位“六扇门大人”又是在为自己出头,她都得考虑趁机逃跑的可行性。
之前朝轻岫扔出的绳索还在, 她在上面快走数步, 身形一纵就跃回碧涛十一上, 船老大与一众船工立刻上来拜见,真心诚意道:“多谢大侠仗义援手……”
朝轻岫站在众人前面,倒也并不避开, 只是微微笑道:“在下不过护着自家买卖,又有甚么可谢的地方?”
“……!”
她话说得轻描淡写, 对船老大等人而言,却不吝于晴空打了个霹雳,一时间全数怔在当场。
船老大的面色从惊骇到惊喜,再从惊喜到敬畏,她原本就觉得“朝”这个姓氏十分耳熟,此刻终于醒悟过来,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自家新任帮主。
原本得知白河帮的地盘归入自拙帮之后,帮内包括船老大在内的许多弟子心中都有不满之意,只是因为焦五跟郑六两人没有出言反对,众人也都不敢明着跟总舵作为。
帮中甚至有不少人觉得,朝轻岫年纪轻轻,只是胜在为人狠辣,又捏住了曾四的把柄,才能吞下白河帮的地盘,不料今日一见,却发现她武功高明至斯。
船老大心中又是感激,又是钦佩,又是懊悔,赶紧道:“属下不知帮主大驾光临,实在是罪该万死……”
她一面说,一面再度下拜,船上其他船工也都随之拜倒,高声道:“属下参见帮主!”
对面船上幸存的水匪本来就不多,那些人原本还有些逃命之意,在看到碧涛十一的船工们对着方才那个白衣罗刹躬身下拜,并且口称帮主时,也终于惊悟来者究竟是谁。霎时间,水匪们一个个面如死灰,手足发软,竟然连逃命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他们都是江湖中的小人物,嗅觉之灵敏,只怕并不亚于“御前捕头”伍识道,有些机灵的水匪已经从地上爬起来,对着碧涛十一的方向不住叩首:“小的们没长眼睛,竟然扰了朝帮主的尊驾。朝帮主大仁大义,求您高抬贵手,饶咱们一命。”
还有人另辟蹊径,对着曾经首领痛骂出声:“那姓盖的无恶不作,我等本是良民,却被他迫至水匪群中,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朝帮主今日击杀此贼,正是救我等于水火。”
幸存的水匪们一面叱骂盖老大,一面忙不迭地向朝轻岫表忠心,前者说自己实在该打,后者说姓盖的应当被千刀万剐,今日朝帮主一掌将人打死,没让盖老大零碎受罪实在是大仁大义得很。还有人一副深悔前过的模样,表示希望能被送到县衙,让官府处置——他们不是首恶,而且能从朝轻岫手底幸存下来,其凶性多半也没旁人那样大,既然平时坏事干的不多,那认罪态度好些,说不定能混个流放充军之刑。
一个水匪恭恭敬敬道:“启禀朝帮主,姓盖的这些年专门做些没本钱的买卖,私自藏下不少财物。河道上的钱都是自拙帮的,也就是您老人家的,咱们早有物归原主之心,只恨打不过姓盖的,才一直忍到如今,现下正该将东西送还给您。”
朝轻岫不理对面船上的人,她看着船老大,神色依旧温和:“你们以前又不曾见过我,一时间没有认出来,也正常得很。”又道,“碧涛十一中客人不少,稍后且去安抚一二,免得叫人心中不安,至于对面船上剩下那些人……先交给县衙处置就是。”
她说话语调舒缓,开口时隔壁船上水匪连大气都不敢吭一声,直到朝轻岫说了交给县衙,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若是了解朝轻岫的人就会知道,哪怕只是看在赏金的面上,她也必然会将水匪交到县衙那边。
船老大一一应了,然后恭恭敬敬道:“帮主武功盖世,神机妙算,属下今日有幸得见您老人家金面,实在是好大的福气。”
朝轻岫闻言,上下打量面前人一眼,倒没想到自己手下竟也有与伍识道属性相类的人才,片刻后才温声道:“不过分内之事,倒是我不常巡查分舵,竟让咱们自家帮内的姊妹弟兄受外人的委屈了。”
船老大听着朝轻岫的话,总觉得小帮主言语中略带了些许肃杀之意。
朝轻岫不常巡查分舵,所以自家下属在听到一个“朝”字时都反应不过来来者是谁,周围的水匪听说了帮派上层权势更迭,下层人心浮动,竟也有胆子趁机过来抢劫,想要分一杯羹。
船老大心中明白,类似河中蛟的事情早晚都会发生,只希望今日的消息传出去后,周围那些虎视眈眈的家伙能够看明白形势,多加了解些朝轻岫本人的行事风格。
不远处,许白水也在旁观这一幕,她向跟自己来的侍卫赞叹道:“好功夫。”
她能感觉到朝轻岫的武功招数不循常理,偏又浑然天成,唯一吃亏的一点,不过是年纪尚小而已。
侍卫:“朝帮主想要积攒与人交手的经验,所以未尽全力。”
许白水忽然道:“等等,刚刚那位船老大是不是说朝帮主神机妙算。”
侍卫:“……似乎是。”
许白水转过头,与自己的侍卫面面相觑。
过了片刻,许白水才艰难道:“难道她连自己此次出行会遇见水匪这种事都能猜到?”
虽然用的是疑问句,不过许白水将话说出口后,竟觉得这个猜测还挺可信,声音里不由带出几许佩服:“她早就料到会遇见水匪,所以特意乘坐碧涛十一,在收拢帮派人心之时,也借机震慑周围的宵小。”随后喃喃,“不过她怎么会预料得如此精准?”
侍卫:“大约是,见微知著。”
虽然侍卫没有提供任何有用信息,许白水还是大为赞同:“也是,同样的信息放在我眼前,我都看不到朝轻岫能看到的事情,那么我想不明白她的推断过程,也不足为奇。”又道,“看那些船工的模样,肯定是不知道自己此行会遇见水匪的,所以她必然是……”回想了下自己在秉烛楼卷宗内看到的词,继续道,“必然是推理得出的此事。”
侍卫若有所思,感慨:“不过那位船老大也不算笨,到底反应过来,知道她能活到现在,全是因为朝帮主神机妙算。”
两边离得远,加上许白水与侍卫又刻意控制了交谈时的音量,朝轻岫也就忽略了两人闲聊的具体内容。
她虽有着侦探的兼职,同时善于捕捉细节,却也会忽略掉身边的不少线索。
比如某些被她当做恭维的言语,其实是手下人的真心话……
笼罩在老大亲来视察buff之下的碧涛十一在经历了一次谋杀案件,一次水匪抢劫的意外后,终于成功靠岸。
许多乘客从船上下来透风,其中不少人面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恍惚微笑。
可能是在感慨武侠世界淘汰率太高,能活着就挺好。
作为被派来陪帮主巡察分舵的香主,穆玄都清楚自己此行的职责,点了几个下属随行,随后带上水匪、水匪的完整人头、水匪的破碎人头,还有姚老太太的尸体以及嫌犯“姚彦义”。
至于姚家其余人,因为是人证的缘故,也被要求跟着穆玄都一块去县衙报案。
张千针等人看着手提人头的穆玄都,感觉自己的世界观遭到了颠覆。
知道世上存在武林高手是一回事,正面遇见武林高手械斗是另外一回事。
众人回忆着船上的经历,虽说亲眼目睹了意外的经过,依旧觉得超越想象,尤其是那位怎么看怎么温文可亲的朝姑娘,剁起人来居然也是如此辣手无情。
还有这人分明是六扇门中人,后来却摇身一变,成了帮派老大,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姚彦文控制住自己的视线尽可能不往尸体的方向飘,勉强道:“兄台放心,我们一定尽力配合。”
李格永跟着点头——她是众人里唯一一个学过武功的人,也最清楚朝轻岫的功夫究竟有多高明,在江湖上打滚多年的经验告诉她,遇到这样的高手,最好对方怎么吩咐就怎么做,这样才比较容易长命百岁。
眼见自己的下属跟证人达成了一致,就要赶赴县衙报案,朝轻岫微微思忖,开口将人喊住。
她的声音不大,穆玄都的身形却直接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回过身后,快步上前,单膝跪下,恭恭敬敬道:“帮主有何吩咐?”
穆玄都很敬畏武艺高强的人,对强者有一种本能的顺从。他凭借自己的直觉,迅速发现了朝轻岫温文姿态下的锋锐刚毅之处。
朝轻岫从袖袋内取出那块六扇门的牌子,向着穆玄都抛了过去,叮嘱:“本地县令未必有闲接待外客,你拿着令牌过去,说话或许能方便些。”
姚彦文的目光在那块牌子上轻轻一转。
很好,两个吓死人的身份居然都是真的。
自己等人当初何德何能,居然选中了这样一艘卧虎藏龙的河船。
第113章
穆玄都双手接过令牌, 俯首称是。
他即刻调了一辆装货的车,把人头跟预备人头通通塞了进去,随后快马加鞭赶赴本地县衙。
守门的衙役在看清令牌上标记的时候,直接出了一身冷汗, 随后赶紧将人迎到县衙内, 并去通知上司过来。
县丞一路小跑过来, 拱手为礼,看见穆玄都的模样, 又有些迟疑:“不知壮士……”
穆玄都:“穆某并非六扇门中人, 今日前来, 只是是替我家帮主跑腿。”
县丞手一抖,问:“那不知贵帮帮主是何人?”
穆玄都:“我家帮主姓朝,乃是自拙帮的老大。”
县衙:“……原来是朝帮主。”
其实非但江湖人士不愿意得罪官吏, 寻常官吏并不会特别想要得罪江湖人士, 尤其是原白河帮现自拙帮这样已经具备一定规模的帮派,除此之外, 朝廷为了减少冲突, 还会以各种各样的名义,给某些厉害的武林人官方身份,比如六扇门客卿。
江湖上有着客卿腰牌的人其实不太多, 一般也就是五六品, 不过即使如此, 本地县衙也不会有胆子怠慢,何况当日燕雪客尽了自己最大努力,为朝轻岫申请了一块四品令牌。
四品令牌能申请下来的原因很多, 燕雪客觉得朝轻岫名副其实是一方面,伍识道等人也有自己的考虑——四品客卿, 那大家身份上还算平级,日后见了面也好客客气气地坐着交流,倘若品级比自己低,那么下次相见对方不提此事就算了,万一朝轻岫因此不快,那为了表达自身没有轻慢之意,最好的结果也只能站着向人回话。
如此一来,岂不腿酸。
虽说朝轻岫一直温文和善,可伍识道等人却一直记得当日白龙渡口处发生的事情。
孙侞近可怕,却待在京畿,朝轻岫却能够主动上门找人闲谈。
*
本地县令听到有江湖人上门的时候就是一惊,知道有六扇门客卿插手时又是一惊,在得知对方居然有四品官身时,更是吓得险些从椅子上摔落下来。
等县令冷静了一点后,立刻叫来手下也是出身江湖小门派的捕头问话,干咳两声:“最近那个什么白河帮里,哦,他们现在自称自拙帮,是不是出了个六扇门客卿?”
捕头听见此事,面色数变,最后一脸为难之色道:“若是属下猜得没错,那人可能姓朝。”
县令在心里核对了一下,发现信息确实能对得上,又小心翼翼问:“不知这人都做过什么事情?”
捕头提醒:“大人还记不记得那位黄为能黄大人?”
被黄为能盘剥过一遍的县令悲伤点头——想要忘记一个问自己要了大笔钱财的坏蛋,自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捕头:“黄大人之前去了郜方府那边,正好碰上了这位朝帮主,两人相处得不大好,据说黄大人还曾对朝帮主口出恶言。”
县令回想了下黄大人的生卒年:“……我记得那位黄大人之前就死了,是因为这事?”
捕头默默点头。
县令沉默,过了会才道:“事后也无人调查?”
不提跟孙相的关系,黄为能多少也算是朝廷命官,突然死亡,肯定有人要为此负责。
捕头叹气:“查了,案子还是那位朝帮主破的。”
县令听见后顿时有点想发抖,不过还是坚强地提了下一个问题:“那不知朝帮主此人究竟是什么来路?”
捕头回忆了下自己听到的江湖传言,然后回答:“并非属下有意隐瞒,只是那位朝帮主的背景……只能说知道的人都不曾对外说,其他人也没胆子去查她的底细。”
县令忍不住抬头望天。
忌讳到如此地步,只能说那位朝帮主确实大有来头。当然县令要是能知道这个回答的另一个版本“谁也查不到朝轻岫涉足江湖前的背景”,多半也会得出相同的结论。
县令抖了抖袖子,对下属道:“对方若没明说,咱们倒还能含糊过去,不过既然那个朝帮主已经派了手下来打招呼,倒是不好不去见一见。”
碧涛十一靠岸后,驻扎在此的帮众加紧收拾了一处整洁雅致的地方让帮主歇脚,那是一处靠近河边半开放式的园子,略摆了一些假山跟盆景,其中有一个专门建来欣赏河面风光的水榭,朝轻岫此刻就坐在那里。
她面前的石桌上摆着只青瓷盘,里面放了梨子与柑橘,换了身平民服装的县令过来时,远远只看见一片水幕般的流光飞过,梨子皮便全部消失,露出水灵灵的果肉来。
一位白袍少年人两边宽袖用绳子扎起,双手执起匕首,她不过轻轻一挥,空中就闪过了无尽的缤纷刀影。
刀影如落花,不断飘在梨子上,将梨肉剁成糜状。
边上的一个年轻人评价道:“我觉得这么做未必能做出来梨子汁,最多只能做出来梨子酱。”
白袍少年人沉吟:“若拿细纱滤一遍,或许能够好些。”
两人说话间,特地改作平民装束的县令已经走到了与朝轻岫相距二十步的地方。
县令瞧见这一幕,一时间无尽感慨,他早就听说过武林高手都有些神奇的本事,还曾经让自己衙内的好手表演过一些,在当时已然惊为天人,直到看见方才那一幕,才明白什么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朝轻岫当然早就听到有人过来的脚步声,不过来人没穿官服,明显是想低调行事,所以一直到那人走到附近时,她才放下切梨子的匕首,起身问候。
县令蓦然觉得,这位自拙帮的老大被陌生人瞧见正在做剁水果这样的小儿女游戏事,却没有一丝一毫窘迫之态,她起身时白袍盈风,其风度闲雅之处竟不稍减。
朝轻岫自然不会因为这些事情尴尬——用武功切秋梨对真正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而言可能稍显幼稚,对她这样的资深打工人来说就恰到好处。
县令向朝轻岫拱手为礼,问过好,又谈起正事:“方才下官已经让人核查过,那些……都是通缉名单上的水匪。”又道,“在下听说这个好消息后,已经立刻着人将赏金取出来,免得耽误朝帮主的行程。”
朝轻岫颔首:“倒是为难大人了。”
一般来说江湖人想要领赏钱,手续肯定不会这样简单,面前的县令这样做,言语间大有种赶紧把事了了然后打发煞星走人的感觉。
县令连忙:“都是下官分内之事。”
朝轻岫道:“我听帮内的朋友们说,大人平日就对咱们这些江湖草莽甚是和气。”而后向旁边帮众招了招手,一位帮众越众而出。
她对被喊出来的那人笑道:“赵香主,你久受大人关照,且敬大人一杯。”又给自己倒了杯茶,道,“朝某素不饮酒,这里以茶代酒,大人请。”
赵香主原本是驻扎在此的白河帮小头目,她接收到老大的暗示后,赶紧与人寒暄几句,彼此都饮了一杯酒。
与本地县令的会面,算是朝轻岫作为帮主以及六扇门客卿的必要社交,她瞧出对方有些紧张,便没有多留人,等县令离开后,又问徐非曲:“你打听得如何?”
徐非曲回答:“这个县令出身寻常官宦之家,虽不如韩县令干练,大体上也能过得去。”
朝轻岫点点头,明白徐非曲这么说,意思是方才见面那人水准相对平庸,好在没什么大的劣迹。
徐非曲:“此人与本地江湖人的关系还算不错,要说矛盾,以前曾多查过咱们几回账,不过咱们帮一向正经做生意,也无惧如此。还有就是前两月,因为城内一家镖局不肯交商税,这位县令不得已,把税摊在边上几户商家头上。”
朝轻岫扬眉:“不得已?”
徐非曲:“好像是镖局里有人半夜吓唬了县令大人一场。”
朝轻岫:“这个商税……”
徐非曲:“倒是该收的。”
朝轻岫:“既然如此,就先拿我的帖子往那家镖局走一趟,问候他们镖头好。这边虽没有咱们的分舵,往来运货时却得从此经过,还好此地一向平安,大家也能安心做买卖。”
徐非曲应声称是。
她久在朝轻岫身边,向来算是帮众最明白老大意思的人之一,知道帮主这样做,最主要的原因,自然是来都来了,干脆试探一下自己对帮会势力范围内的小型江湖组织的影响力。
从盖老大那件事情可以瞧出,不少绿林豪客都觉得白河帮因为并帮之事,人心散乱,连分舵也划出去数个,实力不如以往,才想着横插一手,看能不能占些便宜。
朝轻岫此番外出,那总得让周围人知道,这些地方都是她的地盘。
第114章
碧涛十一之所以在这座小城停靠, 只是为了帮着押送犯人,并不打算久留,镖局那边知道朝轻岫还有事在身,所以飞快给出了反应——仅仅过了一个时辰, 周围就有消息传出, 说是镖局有一位弟子不听话, 常常惹是生非,镖头连夜将此人揪出来责打了一顿, 将人从镖局撵了出去。
与此同时, 镖头又火急火燎地跑去查账, 然后说账目数目不对——许白水得知此事,一时间深为叹服,刚开始查账没到盏茶时间, 就能发现自家账目的全部缺漏处, 如此了不起的人才,居然没有成为不二斋的账房, 反而在一家镖局内做镖头, 实在暴殄天物。
确认了账目有问题后,镖头表示自己决不能放任此事不管,然后火急火燎地派人将之前欠下的商税全部给县令送了回去, 并且亲自上门致歉, 态度简直比拉生意的时候还要诚恳。
拿到了之前漏下的税金自然是好事, 只是这份好事来得太过突然,难免让县令有些战战兢兢。
县令询问副手:“你觉得此事是不是……”没敢说全朝轻岫的名字,只是往河边的方向看了一眼。
县丞默默望天, 随后沉重地点了点头。
作为寻常官吏,被江湖大派的老大挟制不算大事, 只是那位朝帮主据说与孙相关系不睦,自己夹在两方中间,稍不留意,就可能摔个粉身碎骨。
朝轻岫并不知道本地县令的心理活动有多曲折,毕竟她也无法预料到,自己一个寻常武林人士,在某些人心中,居然已经成了可以放在孙相对立面的大人物。
也不晓得卓希声跟那位司徒大人等清流一脉,心情会不会有些复杂。
县令叹气:“……既然事已至此,咱们只好听天由命。”
县丞附议,并给出了足够的理由:“有些事情,大人本就不大愿意做,如今咱们身在江南,跟江南本地的豪杰打好关系,也、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就算有上京的机会,那也是日后的事了。”
县令点点头。
虽然觉得自己莫名上了自拙帮的大船,县令也没有敢将钱昧下,赶紧召来衙中属吏,表示之前城内的商税意外多征了一点,把镖局上缴来的钱给之前那几户商家退了回去,又以前所未有的工作效率,让县衙内的主簿悄悄将之前的账给平了。
主簿办完差事后,发现那些补交的税金还剩下不少——之前那个镖局为了平息自拙帮可能的怒火,特地将欠款翻了一倍交来。
没过多久,这些消息就在有心人的不断推动下,陆续传到自拙帮当中。
穆玄都将事情回禀帮主知晓后,就垂手站到一旁。
朝轻岫倒是笑了:“如此也罢。”
要是镖局假装无事发生,她可能会选择上门拜访,为了自拙帮的正常发展,与本地江湖势力进行一番友好的商谈。
不过对方既然已经自觉改正,那朝轻岫就可以放下心来,继续赶路。
许白水也在心中感慨——她想着帮主之前去人家家里拜访时的后果,顿时觉得江湖上果然从来不乏有眼力见的人。
事到如今,之前不明白的帮众也都理解了帮主的意思——朝轻岫来时向本地县令敬酒,最要紧的目的并不是感谢对方之前的照顾,而是拉拢关系,让对方从此以后莫要与自己为难,至于送帖子给镖局,除了试探自己影响力之外,也是向着县令进一步彰示自身的实力。
徐非曲在心中默默记忆沿途所见,心中浮起一个念头,这块地方无论以前算不算白河帮的势力范围,今后都得算作自拙帮的地盘。
自家帮派不仅得有水道方面的力量,连陆地上的事情,也得归朝轻岫管束。
*
碧涛十一在码头停泊了一天多之后,终于再度启程。
船工此刻已经知道了自家老大就在船上,干活时忍不住有些紧张,不敢离老大的住处太远,也不敢离老大的住处太近,连平时说话的声音都变轻微了许多。
可能是觉得船上气氛太过紧绷,船工们很快就得到了老大温和的叮嘱,朝轻岫表示自己此次出行其实有意隐瞒身份,所以也希望旁人只将她当做一位普通乘客。
船老大思考了一下普通乘客在见到案发现场的一个小时内侦破案件的可能性,顿时觉得帮主最多只能普通一下身份,很难普通自身的实力。
重新启程后,朝轻岫的晕船症状基本消失。徐非曲琢磨,果然适当的工作对于帮主而言很有必要。
许白水喃喃:“希望接下来没有人命案子发生。”
朝轻岫倒是很镇定:“放松些,除非是连环案件,否则依照正常流程,咱们接下来的旅途可以清静许多。”
毕竟依照她穿越前的阅读经验,侦探们每次出门,只会碰上一次案子。
朝轻岫一般不信玄学,除非是好消息。
徐非曲忽然道:“我看了今天的饭菜,那道酱油萝卜已被撤下。”
朝轻岫弯起唇角。
被船工们发现帮主就在身边还是会有些影响的,众人一面假装没有发现她身份,一面尽可能送些好菜过去。
也是直到此刻朝轻岫才发现,船上厨师在放弃探索创新的情况下,居然能把萝卜做出正常的口味。
朝轻岫闭上眼,决定将对某道菜肴的回忆自此封印在自己的记忆深处。
*
作为曾经的侦探作品爱好者,朝轻岫对路程安全性的判断十分具有预见性——在触发了一个案件后,自己一行果然顺利抵达了川松分舵,期间没再出现丝毫意外。
早在来之前,朝轻岫就知道,川松分舵的舵主名叫连充尉,是个年轻妹子,最初是郑六的手下。
连充尉不想跟上司肩并肩,所以只肯称自己是副舵主。
……哪怕以前的白河帮跟现在的自拙帮内都没有副舵主的职位。
下船之后,穆玄都向帮主介绍本地情况:“在川松,咱们算是本地最大的江湖势力,还有便是‘天衣山庄’,也在此地建了分舵。”
山庄跟帮派都是常见的江湖组织,区别在于前者更加家族化一些。
徐非曲沉吟:“我曾听过天衣山庄之名,他们一向跟针王庄并称,乃是武林中的名门大派,咱们又怎好与之相比?”
接话的人是许白水:“若论整体实力,天衣山庄自然极为厉害,却未必每个分舵都一样厉害,就像我们不二斋,也是北边的力量比南边更强。”
徐非曲点头。
谈论天衣山庄之时,她心中想到的却是孙侞近,对方的人手大多都在京畿一带,对江南地区的控制力相对较弱,主要仇恨值又被岑照阙牢牢吸引。
然而即使如此,此人还会时不时派点人过来,想方设法给朝轻岫添堵。
朝轻岫没有让人护送,五人骑上马,一路向着分舵而去。
反正眼下没有急事,朝轻岫并不使用轻功,她沐浴着温暖的阳光缓辔而行,神色十分轻松,但不知为何,道路两边的建筑慢慢变得稀疏。
朝轻岫勒住缰绳,向身边人确认:“分舵是这个方向么?”
“……”
许白水看向她:“你不认得路?”
朝轻岫温和:“我今日是初次过来。”
说话时,朝轻岫抬眼望了穆玄都一眼,虽然她第一次过来,不过对方应该对川松分舵比较熟悉才对……
穆玄都肃然道:“属下以为,帮主这样走,一定有帮主的道理。”
朝轻岫:“……”
徐非曲倒是很放松,虽然朝轻岫因为之前没来过分舵多走了一段路,不过能领略领略川松城的风光,倒也不坏。
川松城跟奉乡一样,都是依河而建,城内城外都种了许多松树,虽在秋日,看上去依旧郁郁葱葱。
穆玄都介绍:“这块多是咱们帮里的产业,天衣山庄的分舵在另一片地方,两家平日接触不多,只是因为同在一城,所以有些往来。”
他按着之前的见闻,跟朝轻岫介绍川松的情况,然而穆玄都并不清楚,此时此刻,被他认为平日不怎么跟自家帮派接触的天衣山庄中人,就待在自拙帮的分舵当中。
*
自拙帮川松分舵。
此地建筑不过寻常民宅的样式,特别处在于占地面积不小,后院那边直接连着码头,屋内屋外不分昼夜都有人巡逻,门上牌匾只是写了“川松”二字,其余旗帜等标记一概皆无。
早在今年春天,川松分舵中挂的还是白河帮的旗子,如今帮派易主,连充尉将旧旗换下,却迟迟未挂新旗,平日里只是照旧办事,好在川松一带一向还算平安,数月间都没出什么大事。
直到三天前,异变突生。
原本一向跟连充尉相安无事的天衣山庄分舵,莫名因为寄送布匹的缘故与她这边起了冲突,今日更是派了人上门拜访,准备讨个说法。
连充尉心中半是愤怒,半是黯淡。
若非白河帮元老凋零,帮内人员离散,地盘又被自拙帮所吞并,川松分舵多半不会遇见今日的灾祸。
对方上门挑衅,连充尉自然不能避而不见。
此时此刻,花厅内的气氛异常紧绷。
坐在主位上的连充尉面色越来越不好看。
因为天衣山庄在江湖上的地位更高,虽然他们在川松一带的力量不强,连充尉也一直以礼相待,平日相处时更是多有容让,没想到大家相安无事那么些年,却偏偏挑选自家这边帮会易主的时机过来找麻烦,烦恼之余,更是觉得对方不讲江湖道义。
天衣山庄在川松一带的管事姓余,据说是山庄某位元老的后人,那位余管事当初因为觉得川松一带的水土不错,于是特地购置土地房舍在此养蚕织布,天长日久,便算是一处正式分舵了。
今天来自拙帮内拜访的乃是那位余舵主的孙子余高瞻,他天资寻常,武功平平,于山庄的许多本事也都一般,如今多是做些跑腿的活计,好在与余舵主之间存在着血脉之亲,身边更是被派了位厉害的剑手,亦步亦趋地保护他生命安全。
第115章
花厅中的气氛因为沉默而更显凝重。
不过这种沉重更多是单方面的——余高瞻此刻正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上, 翘着二郎腿,时不时饮口茶,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不像是来问责, 更像是来郊游。
而且他的确有着不着急的理由。
原本天衣山庄与白河帮井水不犯河水, 可惜自从与自拙帮的冲突后, 白河帮彻底分崩离散,连地盘带人马被对方一齐吞下, 如连充尉这样惦记老帮派的人, 多半是得不到什么好。
连充尉皱眉, 终于开口:“余公子此来,是认定布匹的事情定是咱们这边出了差错了?”
余高瞻神色淡淡:“镖货交到你们手里才出了问题,不找你们找谁。”又昂然道, “到了今日, 余某也不瞒诸位,之前托你们保的那批布干系极大, 如今出了问题, 只好不顾往日交情过来请连舵主总得给个交代。”
连充尉:“在下当初去查验时,就发现布匹上早已浸过水,而且痕迹已旧, 可见那些东西的损坏时间早在托运之前。既然镖货不是在咱们手上出事的, 那连某实在不知道余公子口中的‘交待’又是何意?”
余高瞻瞧连充尉面色不善, 心中有些畏惧,只是面上并不露出,反而刻意沉下脸来:“连舵主声色俱厉, 莫非是要动手么?我晓得连舵主武功高强,只是咱们天衣山庄却不见得因此怕你。”
与此同时, 一直站在余高瞻身边的护卫随之上前半步,他行动之时,右手已然放在剑柄之上,其人身形端凝如松,气势浑然一体,仅仅看着,就大有高手风范。
连充尉立刻被对方吸引了注意,他清楚看见,那个侍卫三指搭着剑柄,另外两指则按着剑格,握剑的姿态与一般剑客大为不同,心中顿时一惊。
这样的人,若非不懂武功的新手,就是当真有奇艺在身。
连充尉回想江南门派,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名字,不由开口:“尊驾可是查家剑派中的高足?”
在提到“查家剑派”,她的神色明显有些紧绷。
余高瞻闻言,忍不住露出了一点得意的笑,随后又用稍显夸张的语气,愉快回答:“连舵主好眼力,这位正是查三宝查兄。我时常与查兄出门,却难得被人认出跟脚。怎么,连舵主也认得查家剑派的人么?”
查家剑派不算大派,门下弟子不多,平常也不大到江湖上走动,所以少有人知道,这个门派传承下来的剑法十分狠辣,每每出必见血,又因为名声不著,旁人往往料不清查三宝剑招来路,与人动手时,就总能占得上风。
余高瞻想,他带着查三宝出门过许多次,若说双方动手后,连充尉通过招式认出查三宝的身份,那倒还好说,然而今天查三宝只是一握剑,就已经被对方察觉到出身。
他虽然跋扈,却并不迟钝,此刻更在心中暗思,觉得倒是不能小觑这些帮派中人,同时又有些怀疑,连充尉是不是曾与查家剑派的人动过手,所以有些经验。
连充尉缓缓摇头:“虽不认得,却算是久仰大名。”
多年邻居,余高瞻了解连充尉的性格,心知此人要是真的认得查家剑派的人,绝不会不认。
他松了一口气之余,立刻有些不耐烦,道:“连舵主,今次的事情,你死活不肯站出来当担,而我职责在身,又不能叫你混赖过去,既然如此,那只好依照江湖规矩,靠手上功夫见真章!”
他放下狠话后,自己依旧端坐不动,查三宝则继续向前迈出一步。
查三宝的目光阴寒,让人想起生活在草丛中的冷血动物。
护卫在连充尉旁的分舵弟子见状,也面露愤懑之色。
连充尉心知点子扎手,一挥袖,示意手下莫要轻举妄动,自己则站起身来,单手按住刀柄,准备与对方交手。
她固然可以选择车轮战,然而面对查家剑派的高手,就算是分舵内的精英上去,也得先死上一批才能伤到对方。她既然是分舵主,就不能在敌人上门时躲在一旁,当缩头乌龟。
不过连充尉虽然听过查家剑派的名声,却从未与这个门派的人交过手,对于能否打赢查三宝之事,心中实无把握,尤其对方虽是受余家礼遇而来,更是天衣山庄在川松一带名列前茅的高手,明面上的身份依旧只是天衣山庄分舵一个中层管事的护卫,此战若是赢了还好,若是输了,只怕不止自己,整个分舵的名声都会因此一败涂地。
然而如今已是箭在弦上,纵然连充尉心中万般不愿,也不得不与查三宝较量一场。然而就在此时,连查两人的动作却又齐齐一顿。
或许是出于武者的本能,两人被某种动静吸引,目光不由自主往外看去。
花厅外有轻微的呼吸声传来。
今日接待客人之前,连充尉已经将分舵内的寻常弟子打发离开,只有少数亲信留在此地陪她一块接见来客。
连充尉治下甚严,分舵内弟子大多听命行事,不会随便跑来,那么依照常理,此刻花厅外面该是空无一人才是。
莫非是分舵内忽然有事,所以才不得不不顾自己的命令,派人过来禀报?
她思考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倘若此时站在外面的当真是帮内弟子,又怎么会直到走到花厅之外,才被坐在里面的自己跟查三宝察觉到动静?
查三宝却想,无论站在外头的人是谁,都必定是川松分舵内的人。就像连充尉会观察他一样,他也在观察连充尉,从步法身形看,连充尉实在不像俗手。
查家剑法重攻击而轻防御,若是不能在五十招内击败连充尉,只怕就难以赢下此局,倒不如先取了来人的性命,也好打压连充尉的气势,便是最终输了,也是一胜一败之局,回家后也有话好说。
心念电转间,查三宝已经斜走三步,身侧长剑随之出鞘,犹如毒蛇吐信般隔着屏风向外疾刺而出。
他虽然没有看见人影,剑尖却准确地指向了屏风外来人的咽喉。
这一剑既狠又准,即使查三宝站在余高瞻那一边与川松分舵为难,旁观到这一幕的连充尉也忍不住有些佩服他的武功。
此人当真不愧是查家剑派的弟子。
剑锋刺入屏风,就像是刺进一块柔软的豆腐,没遇见丝毫阻碍,然而就在此时,花厅众人耳边忽然响起了一种木头折断的清脆响声。
声音清清楚楚地响着,而后又过了一息,阻隔在内外两人间的屏风,像是被人同时横劈了三四刀又竖砍过三四刀那样,七零八落地碎在地上。
日光下,好似有什么清而锋锐的影子闪了一闪。
查三宝的眼睛忽然瞪大。
仿佛被人点了穴道一般,查三宝的动作忽然凝固住,他右手中的长剑停在半空,剑尖犹在震颤不休,左手则想去摸自己的喉咙。
然而他的指尖刚刚动了一下,咽喉处就喷出了一道红色的、弧形的箭。
——血箭。
鲜血还未落地,查三宝已经仰面倒下。
原本一直安坐不动的余高瞻豁然站起。
他已经清楚看到,碎裂的屏风外,此刻正立着一位身穿白袍的少年人。
对方的身法很轻盈,像是被风轻轻吹了过来,她神情冲淡,眉目间自有一种悠然闲雅之态,此刻正用握着折扇或者鲜花的姿态握着一柄短剑。
剑尖上,一滴鲜血欲坠非坠。
朝轻岫觉得今天的经历十分特别,毕竟就算是她这样时常遇见意外的人,也难得有在自家地盘上被人当喉一剑的经历。
查三宝的剑法的确快极,剑啸未起,剑身已至,而且双方间还隔着屏风……哪怕换了功力与查三宝相若的人,在看见剑尖透过屏风的时候,多半便已来不及躲闪。
朝轻岫也确实没有躲闪。
在感受到厅内人杀气的瞬间,她也凭借自己的直觉,做出了最直接的回应。
朝轻岫不退反进,她展开身法,倏然一闪,人已站在屏风之前,屏风被她真气一撞,更是直接变成了屏风的残骸。
她身法不停,直接从碎裂的屏风中穿出,然后几乎是擦着查三宝的剑身掠过去,以更快的速度,刹那间贯穿了对方的喉咙。
在连、余等人的视线终于捕捉到朝轻岫的身影时,她已经站回了原地。
更让人骇异的事,明明是屏风比查三宝先碎,连充尉却硬是没能看清,那柄短剑究竟是如何没入查三宝的脖子。
余高瞻死死盯着站在花厅门口的陌生人,他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惊骇之意:“……尊驾是谁,为何来此杀人?”
他身上之前找连充尉麻烦的笃定感,此刻已经全然消失,从对方的身上,余高瞻感觉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惧意。
来人丝毫不顾及这里是江湖分舵的地盘,也不顾及查家剑派的高足,看着自己这位天衣山庄的弟子时,目光更是没有丝毫温度。
余高瞻感觉到,自己包括武功、背景、权势在内的所有依仗,在对方面前,就像是灰尘一般不值一提。
白袍少年人的视线漫不经心地在余高瞻身上一扫便移开。与冷峻的目光不同,她神色很温文,站在鲜血与尸体旁,却清澹宁定得像是站在青山绿水之间,反差异常强烈,使得那种温文也凝结成了一种更为森寒的杀气。
她的下一句话更是叫余高瞻心肝俱裂:
“贼子擅入寒舍,甚至对在下妄下杀手,在下又岂能束手待毙,容此人继续在江湖上为非作歹?”
第116章
余高瞻此刻深恨爹妈给自己生了一双耳朵, 让他能清楚听见“寒舍”二字。
此处明明是江湖帮派的分舵,怎么就莫名变成了来人的私邸?难道连充尉跟旁人间还有土地纠纷问题?还是说来者也是白河帮曾经的成员?
余高瞻扭头去看连充尉,想从对方脸上获取答案,却见连充尉的表情与自己一样迷茫, 也是一副全然不认得来人的模样。
他一颗心越来越凉。
遇到白河帮的人固然倒霉, 遇到一个不知名高手也没幸运到哪去。
而且对方出现在此, 那多半是找连充尉的,就算杀气再重, 原本也跟天衣山庄无关。
自己怎么就出门不看黄历, 偏要选在今日上门?
连充尉有些迟疑。
她本来觉得对方一剑砍翻查三宝, 说不定可算是自家盟友,但既然是盟友,自己又怎么会完全不认得对方?所以多半只是因为查三宝率先向她出手, 才将此人毙于剑下。
连充尉又想, 无论如何,对方也算是替自己解除了燃眉之急, 无论这个少年人的目的是什么, 自己都得争取让她成为盟友。
一念至此,连充尉地向前深施一礼,却见面前的少年人只是随意一点头, 一派主人风范:“连舵主不必多礼。”
余高瞻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浓郁。
面前的少年高手若是自拙帮的外人, 绝不会有如此大的派头, 可若是自家人,连充尉又怎么会是一副素不相识的模样。
就在余高瞻还在疑惑的时候,连充尉脑海中毫无预兆地闪过了一道灵光。
年少, 素不相识,武功高强……种种要素叠加在一起, 在连充尉心中共同勾勒出一个名字。
她原本已经行过一礼,如今再度抢上前去,一拜到地:“不知帮主大驾光临,属下有失远迎。”
奉乡城总舵那边发生异变,白河帮整个归并到自拙帮中,连充尉自己的江湖关系同样因此发生变化,被动成为了自拙帮的一员。
她天性念旧,听闻这件事后,心中甚是抑郁,几乎立刻就想带着人手离开,只是顾忌郑六娘子昔年的提拔之情,暂且不忍抛弃老上司而去。
所以连充尉嘴上不说,心里却始终不肯认这个空降到自己头上的朝轻岫作老大,连新帮派的旗帜都没挂出来。
不过江湖中人大多佩服武功高强之辈,今日朝轻岫忽然上门,出手如行云流水,仅仅一招就将查家剑派的好手毙于剑下,替川松分舵大大挽回了局面。
连充尉且惊且喜,心中又是钦佩感激,又是懊悔惭愧,当下心服口服地喊出了这声帮主。
她的声音自然之极,熟练得几乎能让颜开先心生危机,仿佛已经做了朝轻岫数十年下属。
连充尉暗暗思忖,觉得难怪六娘子能如此迅速地接受帮派的变化,老上司不愧是老上司,果然比自己更有见地,当初一定是觉得白河帮颓势难挽,才将地盘交到了朝轻岫手里。
与连充尉的心情截然不同,余高瞻慌张得几乎维持不住表面的冷静,他咳了一声,讪讪道:“原来是朝帮主,余某久仰大名。”
余高瞻此来不是没带别的护卫,但别的护卫甚至于他本人,又哪里能与查三宝相比?朝轻岫取查三宝的性命都只用一招,收拾旁人,当然更是不费吹灰之力。
他实在不敢自行处理与自拙帮之间的龃龉。
朝轻岫并未回答余高瞻,她先亲手扶起连充尉,笑:“自家分舵,我过来时,便没叫人扰了你们谈话。”
连充尉当然明白自己为什么没听到下属通报——来的人是自家老大,自然不用顾虑舵主不许人过来打搅的要求,而且以分舵看门弟子的眼力,未必能注意到朝轻岫身在何地。
朝轻岫将连充尉扶起后,才看向那个面色惨白的年轻人,她唇边虽然还带着一点笑影,目中却明显含了冷淡之意:“今天家里好生热闹,余公子不是天衣山庄的人么,怎么会待在此地?”
她问话时,双目犹如冷电,看得余高瞻两股战战,怀疑自己一个应对不当,就会步查三宝的后尘。
余高瞻心脏砰砰乱跳,他能感觉到有冷汗正顺着鬓角往下流,忍不住觉得,就算朝轻岫以擅入分舵的名义干掉自己,天衣山庄也不会因此大动干戈。
连充尉原本打算让余高瞻自己回答帮主的问话,此刻看他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只得躬身回禀:“前些日子,天衣山庄托咱们护送一批镖货,他们说自己家大业大,人手充足,就没让咱们上门去取,而是自行将东西送到船上。大家都是江南武林的同道,属下便没有怀疑,等东西送到后过去验货,却发现那些布匹早已被污水打湿。属下好心将此事告知天衣山庄后,他们却想将这些事混赖在咱们头上。”
在连充尉回话时,回过神来的余高瞻几次想要开口打断,然而朝轻岫做帮主日久,神色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质,加之查三宝的尸体还在眼前,他竟然没能将话说出口。
朝轻岫听完连充尉说的话后,心中已经有了些底。
虽不知到底是什么样的布匹居然值得一帮一山庄因此起争执,不过她在听到对方没让自拙帮的人上门取件时,就觉得此事多半是天衣山庄那边出了问题。
正常情况下,应该是先验过镖货,然后再进行交割,如今却是山庄那边主动将东西送过去,然后自拙帮内负责查验的人才赶到,当中明显留了一个可以浑水摸鱼的空子。
朝轻岫微微颔首:“原是这样,我知道了。”又瞥余高瞻一眼,“余公子今日暂请回去,稍后在下当上门叨扰。”
天衣山庄来的这些人里,厉害的护卫已经死了,不那么厉害的余高瞻更不敢犟,他听到“上门叨扰”四字时,只觉眼前发黑,好在分舵那边不止余高瞻一人,天塌下来还有祖母顶着。
这位哆哆嗦嗦站起来,低声:“在下马上便走。”犹豫一下,到底还是为去世的侍卫多说了一句话,“朝帮主武功盖世,方才难道非杀三宝不可么?”
一句话出口,余高瞻已微觉后悔,他垂下头,再不敢去看朝轻岫的脸色。
朝轻岫唇角微翘:“他既然本事不行,当初就该学些留有余地的剑法,也不失为延年益寿之道。”
余高瞻闻言,内心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先向朝轻岫默默拱手,然后才让其他人带上查三宝的尸体,一群人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川松分舵。
等不受欢迎的外人终于自分舵消失后,连充尉本想先安排宴席来为特别受欢迎帮主接风洗尘,没想到朝轻岫却一挥长袖,摇头:“何必着急,我既然来了,就先去查一查那批镖货。”
“……”
徐非曲对帮主的选择不是很意外。
出门前,朝轻岫在总舵连着处理了几个月的帮务,确实忙了挺长一段时间,仅仅是碧涛十一上那一个案子,多半不够她劳逸结合的。
徐非曲不爱多话,而且也不习惯将情绪表现在脸上,所以朝轻岫当然并不知道,在徐非曲心中,自己已经变成了需要靠破案来放松的怪人……
见面不过盏茶功夫,连充尉便从朝轻岫身上发现了许多优点。
新帮主武功之高强已然少见,更难得的是为人极讲义气,她刚到分舵,就立刻着手去处理眼下的烦难之事。
其风度人品,当真令做下属的心折。
当然连充尉并不知道,朝轻岫之所以直奔案件而去,是因为与帮务相比,推理至少还具备一定的趣味性。
朝轻岫确认细节:“那些布匹是何时送来的,如今在什么地方?”
连充尉:“东西三天前送来的,如今还留在咱们的码头上。”
朝轻岫闻言微微扬眉,旋即笑道:“布匹是刚刚沾得水,还是以前就被污水泡过,此事应该不难查验,只要别拖得太久,很容易就能水落石出。”
连充尉不断点头,仿佛朝轻岫当真提出了什么特别有建设性的意见一般:
“帮主所言极是,现在查起来还算容易,可若再过些天,谁还能分辨出污渍的新旧?可恨天衣山庄的人包藏祸心,拖了三天才跟咱们谈论善后之事,甚至一言不合便打算动手,反而将布匹撇到一旁不管。依照属下的想法,此事多半是那位余舵主授意的。”
许白水在心里感慨,不过感慨的不是天衣山庄的事情,而是连充尉本人。
她还曾考虑过,朝轻岫来川松后,这个分舵的帮众会不会表现得格外抗拒。
——只能说天有不测风云,厉害的人永远可以化危机为机遇。
不过许白水看着连充尉,觉得眼下的事情根本无法体现朝轻岫的水平,而连充尉语气里已然满是钦佩,要是真让她在总舵待上一段时间,很容易让人分不清谁才是自拙帮的元老。
听见连充尉的猜测后,朝轻岫点了下头:“或许如此。”又问,“这几天余舵主那边有没有派人过来取走镖货?”
连充尉摇头:“这倒没有。”
朝轻岫:“倘若此事当真是余舵主亲自吩咐的,事后自然要抓紧时间将被水打湿的布匹拿回,否则证据放在旁人手上,多少算个把柄。她在川松多年,办事未必会如此糊涂。”
连充尉:“帮主的意思是余舵主不知道此事,是下面的人想将事情栽到咱们头上?”
朝轻岫微微一笑,没有答话。
可能是不知道,也可能知道一点,只是选择了顺水推舟。
毕竟对方也算一个分舵的老大了,想要坐看风云变幻也可以理解。
朝轻岫声音温和:“事情已经拖了三日,再拖下去难免会成为悬案。连舵主,你待会将那些镖货交一匹给我,我带着去他们总舵,当面请那位余舵主分辨一番。”
连充尉:“据说那位余舵主已经久不问事,帮主打算如何请此人分辨?”
朝轻岫一本正经:“天衣山庄乃是江湖名门,只要好好晓之以理,未必不能与那位余舵主将事情说明白。”
连充尉:“……”
要不是刚见识过那位查三宝的下场,她多半得以为朝轻岫是江湖经验浅,或者天性乐观开朗,才不知世间险恶。
徐非曲看着帮主,一时间有点好奇朝轻岫打算晓之以什么理。
许白水注意连充尉还是站着不动,提醒了一句:“连舵主,你这就让人去把布匹拿来。”
连充尉闻言,这才惊悟朝轻岫口中的“待会”居然只是等待一小会,问:“……帮主刚刚才到川松,现在便要过去么?”
朝轻岫眨了下眼:“兵贵神速,再迟一会,那边说不准就想明白该如何防备我等。”
连充尉听到“防备”二字,忍不住瞧了明显是帮主心腹的徐非曲一眼,似乎想问对方,帮主平时是不是就像这样擅长折腾,所以才如此具备危机意识……
徐非曲用目光示意——放心,起码在当前阶段,朝轻岫肯定做不出平掉人家分舵的事情。
连充尉:“……”
她不放心。
第117章
虽说连充尉对老大刚来川松就上门“讲道理”的决定有些担忧, 奈何帮主此刻已经打定了主意,跟着来的香主们也都无意劝解,那么不管连充尉有多担心老大其实是想上门挑衅,也只好一力配合, 赶紧取了一匹布料来当做证据。
此刻正值白昼, 厅内没有点灯, 然而被取来的布匹上却像是蒙了一层辉光,显得既柔和又灿烂。
朝轻岫细看眼前的布料, 也不禁赞叹:“料子不错。”
连充尉:“这些布料, 在天衣山庄内也算珍品。”
她的言语间略带遗憾之意。
越昂贵的料子就越是娇贵, 这些丝绸受过污水浸染,再怎么清洗也无法恢复如初,价值因此大损, 不过从残存的部分看, 依旧可以算是朝轻岫穿越以来见过最为出色的绸缎。
朝轻岫将布料递给许白水:“我眼力一般,白水, 你来帮着瞧瞧。”
许白水接过布匹, 同样赞了一句:“好料子。”
她这句话说得真心实意——纵然许白水是不二斋少掌柜,也被眼前布匹的质量震了一把。
许白水:“哪怕含蓄点计算,这一匹布也至少能够价值百金。不二斋跟天衣山庄有合作, 曾帮着卖过不少珍贵料子, 却都没手上这匹出色。”又道, “若是再找出色绣工来裁剪,运到京畿或者西域或者北边贩卖,必然能收获十倍以上的暴利。”
在大夏银子颇为值钱, 金银之间的兑换比例是一比十,百金就是千两白银。
朝轻岫算了下自己不值一提的积蓄, 即使加上从上个案子中拿到的水匪赏金,也顶多能按成本价买下十匹左右的布料,一时间觉得天衣山庄甚是生财有道。
许白水又叹了口气,她最懂经商之道,话音里的惆怅也最是真诚:“只可惜被污水浸染过,许多地方都留了痕迹,裁剪不出大片好料子。不过即使如此,一匹布也能卖到二十金上下,要是想法子运作一二,说不定还能将价格卖得更高。”
朝轻岫温声相询:“充尉,你可记得当时送来的布匹一共有多少?”
连充尉回答:“一共百匹。”
朝轻岫颔首:“这样说,就是十万白银。”
走镖的逢十抽一,抽成高,风险也高,一旦出了问题,需得赔偿主顾损失,否则招牌的含金量便会大打折扣。
自拙帮也吃走镖的这行饭,既然如此,就不能不按江湖规矩行事。
连充尉垂头,深觉自己办事不力。
其实以天衣山庄的江湖地位,对方当真铁了心讹人,若是数字不太大,她也就认栽了,就当是给旁的势力上供。
奈何川松分舵的现银有限,纵然倾尽家底,加在一块也不过二三万两,就算再折买些贵重物件乃至于田产铺面,也顶多能凑到五万两。
不过纵然只是赔五万两,也等于自拙帮川松分舵在商业上彻底破产,随之而来的,恐怕还有威信降低地盘减损帮众跑路等糟糕后果。
连充尉在此经营多年,自不肯受此委屈,而且她是郑六娘子提拔的,一旦出事,必然会连累老上司,原本已经在考虑要不要写信向帮中旧友求救,没想到天降神兵,帮主忽然驾临川松。
——其实余高瞻也考虑过连充尉可能选择摇人,所以才挑了一个对自拙帮而言特别合适的时机,上门去找人麻烦,同时非常有效率地帮自家分舵减少了一个可靠战力,直接降低了此次事件的解决难度。
连充尉看朝轻岫年纪小,本来应该替帮主担心,然而或许是穿越以来,朝轻岫习惯了被牵扯到各种麻烦当中,言行举止间有一股遇山开山的理所当然之态,连充尉心中不由大感信服,也就听命行事。
朝轻岫让许白水确认布匹上的污渍的确是在送来分舵之前沾上的之后,就拿起布,带上作为鉴定人员的许白水就准备走,临到门前,又额外点了一个人:“毕竟是在川松,连舵主也过来罢。”
连充尉觉得帮主是要借助自己与天衣山庄的人接洽,不过旁边的穆玄都与徐非曲却都有些怀疑,帮主之所以如此安排,大约是担心自己因为不认得路,从而迟迟无法将证据送到目标人物的手上……
*
此次出门,众人依旧骑马出行。
连充尉:“出事之后,属下去过那边许多次,可无论怎么说,天衣山庄的门子都只说余舵主不肯见人。”
朝轻岫目光一动,温声道:“既然如此,那只要天衣山庄分舵的人没说余舵主不肯见咱们,那就是肯见人了。”
连充尉闻言隐隐有些不大理解,倒是许白水心领神会,向朝轻岫点头:“如帮主所言,这倒很是容易。”
天衣山庄分舵的建筑风格颇为秀丽,从外面隐约可见院内种着许多桑树,大门口站着两位身姿笔挺的弟子,她们衣料的颜色与裁剪都很雅致,与寻常江湖人物全然不同。
两位守门弟子的衣角处都用同色丝线绣着姿态清丽的花纹,丝线很细,并没有那种凹凸不平的感觉,从正面看是芳草缤纷,从侧面看,又成了松柏苍苍的模样。
许白水率先下马,对着看门的弟子客客气气道:“咱们是自拙帮的弟子,今日有要事求见贵庄主事之人,劳烦妹子前去通报一声。”
那位弟子应了一身,转身入内,竟没有丝毫为难之意,许白水虽有些莫名,却很快反应了过来——被安排来看门的这位姑娘,首先是没见过许白水,其次也是没意识到连充尉此刻已经从原先白河帮的分舵主变成了自拙帮的分舵主,缺乏足够的警惕性。
过不多时,一位管事模样的人匆匆过来,与缺乏门派敏锐性的看门弟子不同,她显然十分清楚隔壁帮派高层的人员变动情况,知道今日虽然换了名字,人却还是原来的人,此次过来,定是上门来找麻烦。
就在管事张口欲言的时候,许白水身形一晃就欺近管事身侧,笑吟吟地挽住了对方的手,一股内劲随之传了过去,那位管事顿时觉得胸口发闷,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许白水做出交谈模样,先低声说了几句话,随后提高声音道:“这样么,那就多谢姊姊行方便。”对后面的朝轻岫笑道,“已经问过了,这位姊姊说,可以让咱们一块过去。”
看门的弟子原本不想放人进去,此刻见管事没有出声,也就以为山庄这边改了主意,于是便不再阻拦。
朝轻岫微微一笑,翻身下马,与连充尉一起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天衣山庄的分舵之内。
许白水知道这样混进去只能瞒过一时,不晓得什么时候便会被庄子里的人看出不对,好在三人都学过轻功,许白水拉着那位管事,朝轻岫则挽住连充尉的手,后者只觉身子一轻,而后不由自主地加快速度向前奔行。
连充尉想,此前只觉得帮主剑招急迅,却没料到她轻功也这样出色。
她不知道朝轻岫现在所学的轻功依旧只有一项《提纵术》,只是受天侯藏武库中画卷的影响,已经逐渐有了脱胎换骨的迹象。
许白水猜得不错在,她们进到第二重院子时,周边的护卫护卫跟巡逻弟子已然反应了过来。
两名护卫抽出长刀,一刀横掠而来,若是来人不想被从中砍成两截,就非得停步不可。
与此同时,旁边数位穿着鹅黄衫子的三位弟子也同时出掌,一人纵高,一人伏低,还有一人将双掌平平推出,同时封住来人上中下三路。
这些弟子的功力其实并不算深,出掌时,掌缘处却传来细微而奇异的尖啸声。
前刀后掌,犹如天罗地网,将来路死死锁住,就算闯入者躲得过长刀,也躲不过掌阵,然而他们只觉眼前一花,原本距离自己尚有丈许的外客,已经轻轻松松从阻拦处越过。
弟子急急收掌,免得将掌风打到护卫身上,同时喝问:“足下是谁,为何擅闯我天衣山庄?”
询问之人其实没报什么希望,不料朝轻岫竟然当真开口回答:“我姓朝,现在虽然还不晓得所为何来,不过等见过余舵主后,多半便能清楚。”
她说话时,急奔之势竟丝毫不停,说第一个字时以如清风般从护卫们身边飘过,接着身形一闪便彻底不见了踪影,后面的话却依旧清清楚楚响在众人耳畔,而且不像是从远处传来,反而如同说话人此刻正站在原地与这些护卫们交谈一般。
这既是因为朝轻岫内功颇有火候,也是因为她修炼了秘籍《啭天音》中凝练声线的法门。
天衣山庄乃是武林名门,门中弟子、护卫也算见多识广,他们听见闯入者的话,感受到了对方行动中的不同寻常之处,面色顿时大变,忙道:“大事不妙,快派人去请大公子过来!”
旁边人应了声后,又提醒:“还有查护卫那边,也得通知一声!”
查三宝武功高强,而且剑法迅疾狠辣,最适合对付外地,当初余家特地将人礼聘过来,除了保护余高瞻的安全,也是预备着遇见危急情况,可以请他出手相助。
因为余老舵主清修多年,不爱喧闹,护卫们行动时就很注意分寸,不肯闹出大动静,此刻却也顾不得许多,当下用力吹响代表警戒的铜哨,将有高手闯分舵的事情通知给内苑那边的人知晓。
连充尉跟在朝轻岫身边,她听见了铜哨声,却觉得侍卫们的行为十分多余——毕竟哨声再响亮,也未必有自家帮主方才说那句话时的传播范围广。
第118章
锐利的哨声连续响起, 不断有人从廊下涌出,想要护卫分舵。然而对于普通人而言,天衣山庄内的寻常武师与侍卫固然算是惹不起的高手,但这些人站在朝轻岫面前, 却连她的衣角也摸不到, 只能拿着武器, 装模作样地站在门前过道上,充当分舵戒严时的氛围组, 唯有真正得传山庄绝学的弟子, 才有一战之力。
一位三十许岁的青年弟子当先持剑跃出, 她的长相跟余高瞻有二三分相似,此刻振剑而起,剑势轻灵, 剑尖银芒乱飞。
倘若一般的佩剑依照长度不同, 可以分为长剑与短剑两种,那么握在这位弟子手中的, 就是一柄长约二尺半大的中剑。
她出剑时, 与朝轻岫间的距离足有七八丈,从这位弟子纵跃时的功力看,其剑风至多只能攻击到距离自己一丈以内的敌人。
然而青年弟子这一剑刚刺到一半时, 忽然松开剑柄, 利剑顿时化作了半空中一道冷电般的银芒, 直奔朝轻岫而去。
朝轻岫在天衣山庄的分舵内倏然来去,纵然手上还拉着一个人,依旧如入无人之境, 然而在察觉到远处向自己飞来的一剑时,朝轻岫原本如行云流水般的身法当中, 依旧出现了一点微弱的滞涩。
她的轻功是以《提纵术》跟天侯武库藏图为根基演化而出的,有一种不沾烟火的超脱之气,朝轻岫曾对曹鸣竹说,假如有朝一日,自己若能将这套功夫练成,会将其取名为《空山不见人》。
朝轻岫之所以挑选了包含“不见”二字的诗句作为武功的名字,乃是因为这套轻功施展起来飘忽无定,趋近避退间犹如鬼魅,一旦展开身法,就不易被人捕捉到行动痕迹。
可远处那名弟子功力分明不算太深厚,却能准确预判到朝轻岫的行动路线,即使有朝轻岫多拉了一个人的原因在,也实在算是一件了不起得成就。
名门弟子,其武功果然有独到之处。
许白水原本落后朝轻岫半步,当下抽出缠在腰间的长鞭,随手抖开,在空中划出无数大小圆弧。
许家家传的“灵蛇鞭法”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武功,许白水使出一个“挥”字诀,霎时间鞭影横空而去,鞭尾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一般,猛地向上弹起丈许,重重击在那柄长剑之上。
伴随着一声金铁交击的巨响,利剑倒飞回去,那名弟子竟不伸手去接,而是反手抽出身上另一柄剑。
她身上所佩中剑足有七柄,用数量弥补出招时兵刃空虚的问题,剑柄处各自系着不同颜色的丝线。
虽然未能得手,好在有了方才那下阻碍,青年弟子终于成功追上闯入分舵的陌生人,她施展起天衣山庄的独门剑法,一招连着一招向朝轻岫刺去,在距离对方只剩四尺时,如风的剑势中忽然凝出数点寒芒,
朝轻岫身形轻旋,寒芒如数点雨珠,从她白色的衣角边飞过,没留下半点痕迹。与此同时,朝轻岫在连充尉身上一推,将她轻轻推出剑风笼罩的范围。
此时青年弟子招数已老,朝轻岫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她右掌一起,凌空拍向剑身,同时左掌轻挥,后发先至,横切青年弟子脉门。
朝轻岫出招极快,霎时间双掌连挥六下,掌影飘忽旋展,着着进迫,缤纷如落英,正是玉璇太阴掌中的“飞花穿庭”。
她每一掌拍下,那青年弟子便是一震,在朝轻岫挥出最后一掌时,眼前的对手再也支撑不住,松开了手上的剑柄。
周围的山庄护卫们清楚看见,那位从未见过的白衣少年犹如山岫间逸出的轻云,她掌到人到,右手似轻实重地按在青年弟子期门穴下,同时内力疾吐,只听后者闷哼一声,立刻无法抗拒地倒飞出去,口中吐出一大口鲜血。
朝轻岫初来乍到,自然不认得面前人是谁,护卫们却很清楚,方才出手拦截的不是旁人,正是余老舵主的小女儿余悬月。
余悬月曾随母亲回过山庄总部,剑法更曾得到过庄内赵长老的提点,单以武功论,还要比查三宝更高。
单凭余悬月一人,完全不是闯进山庄之人的对手,众人只见剑光与掌风一触,便迅速消融殆尽。
——方才若是余悬月不攻只守,那么等查三宝过来在旁边助阵,结果会不会有所变化?
护卫们神情紧绷,握着武器的手背青筋暴起,冷汗顺着鬓角流下。
许白水并不清楚这些人的心理活动,否则多半会安慰对方一句,考虑到查三宝丧失战力的时间还在余悬月之前,方才的拦截并不算是对方战略上的失误。
虽然受了重伤,余悬月依旧支撑着站起身,勉力道:“足下何人?为何擅闯我天衣山庄?”
白衣少年人神色悠然地看了过来,此刻天高云淡,明亮的阳光落在她眉睫上,更显出一种清清楚楚的锋利之意:“不是天衣山庄先来找在下的么?”又道,“自拙帮多次拜访,老舵主都拒不相见,诸位若是一定要在下离开,那也容易,只是你们既然说了是我们用水打湿了贵帮的布料,那在下今后便不枉担这个虚名了。”
朝轻岫说话时虽然语带笑意,其中的威胁之意却是明明白白,谁都能听出来,对方的意思是倘若天衣山庄不肯给个交待,她就要真的毁去庄内所有珍稀布匹。
余悬月听到对方说到“自拙帮”三字时,身形一晃,还想说些什么,一张口却又吐出了一口血,旁边人见机不妙,赶紧将人扶了下去。
护卫们心知自己担不起如此重大的干系,在余悬月退场后,立刻抓紧时间摇人,去找庄中说话算话的人过来。
通常来说,为了展现自己的本事,余高瞻很乐意在其他人处理大小麻烦时,为自己争取一个露脸的机会。
思及余高瞻平时对手下人的照顾,旁观了余悬月下场护卫们当下决定在通知大公子之余,先将余高瞻喊来。
余高瞻此刻刚刚回到家里。他今天带着高手,大摇大摆地出门找事,原本信心十足,可惜最后得到了更让对手高兴的不妙结果,期间甚至还折损了一位高手护卫。在回来时就没敢从大门走,而是特地绕到了侧门处,又特地谨慎小心地跑回自己住处谁也没知会,决定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准备等打好腹稿后,再跟庄内其他人沟通。
不提旁人,起码余悬月事后应该会对侄子逃避现实的举动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
就在惊魂未定的余高瞻琢磨到该给查三宝买个什么类型棺材的时候,就有护卫过来寻找自己。
可能是天衣山庄格外擅长训练护卫,来找余高瞻的人并未将急迫的情绪表现在脸上,余高瞻也不希望被人发现自己闯了祸,于是强作镇定,跟着护卫匆匆去了前面。
余高瞻三拐两拐走到前院,他原本低着头,却忽然觉得背上有些发寒。
他抬起了头。
“……”
仿佛噩梦照进现实,余高瞻远远看清来人面貌时,感觉浑身的血一下子凉了,他心中大骇,急刹车似地站定了脚步,刚准备掉头离开,却见那位白袍少年人只身形一晃就飘到了自己身后,一只手掌轻轻按在他后心要穴上。
朝轻岫温和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余管事肯过来,那便很好。有熟人带路,总好过胡乱走动。”
余高瞻听朝轻岫的话,总觉得对方口中那句肯过来应该理解为肯送死。
朝轻岫说话时,左掌状似无意地在余高瞻身上轻轻一拍。
余高瞻顿时感觉胸口一闷,怀疑自己是被点中了某个穴道。
他不久前才见过朝轻岫动手的模样,心知身边这人生性极是强硬狠辣,若是自己执意不肯按照她的吩咐行事,只怕就要横尸当场,只好咬牙道:“罢了,姑娘既然登门拜访,我也不好不叫你去见一见正主,不过祖母此刻正在午睡,我稍后再带你们去见她老人家。”
朝轻岫唇角微弯,和和气气道:“咱们上门做客,总不好擅入后院私宅的所在,不如余管事先带我们去厅上暂待,然后请余舵主过来就是。”
许白水一本正经地附议:“正是。”
后院处不少地方有机关,余高瞻本来想将人骗过去然后再看看能不能找到机会脱身,不料计划还未实施就直接破灭,只好苦笑两声,道了句:“是。”然后也不反驳对方上门做客的言论,向旁边人连使眼色,示意他们赶紧去找祖母来救自己性命。
朝轻岫一直等走到大厅之上,才松开余高瞻,向旁边的椅子一示意:“余管事请坐。”
威胁暂时接触,余高瞻下意识就想逃,不过他还记得朝轻岫砍死查三宝时那一剑的速度,哪怕觉得待在此地太过危险,两条腿愣是一步也迈不开,当下战战兢兢坐下,一动不敢动。
眼见朝轻岫已经坐到了自家大厅当中,天衣山庄的弟子也是无可奈何,加上余高瞻不敢开口反对,只好当真请了正在静养的余舵主过来。
余舵主大名余恒之,她在川松已经带了数十年,家业也都在此处。
她内功有成,虽然年老,却并不显得衰迈,依照江湖传言,如今应该过了六十岁,但看外貌,不过四十许人。
与没能提前得到丝毫有效信息的孙子,以及自负武功高强的女儿不同,余恒之来之前,已经听说了大部分消息,知道朝轻岫刚到川松,就马不停蹄地砍了查护卫,重伤了一个女儿,吓哭了一个孙子,行动极有效率,不愧是就任一年就彻底解决了自拙与白河两帮旧日恩怨的少年英才。
余恒之一进门,目光便停在朝轻岫身上,至于自己的亲孙子,反而并不如何注意,过了好一会才道:“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朝帮主今日会亲来川松。”拱了拱手,“朝帮主今日屈尊寒舍,咱们分舵自然蓬荜生辉。”
朝轻岫一欠身:“咱们两家做了多年邻居,我既然来了川松,岂有不登门拜访之礼。只怕来得冒昧,扰了余舵主清静。”
其实在座双方都清楚朝轻岫此行必是来找麻烦的,面上却依旧平和客气。
朝轻岫开门见山:“贵庄曾说咱们运货当日意外弄湿了绸缎,今日在下便将布料带了过来,余舵主请过目,瞧一瞧布匹上水渍的新旧。”又道,“我年少识浅,实不知该如何处置此事,还请余舵主指教。”
她言语间虽然依旧谦和,却是明明白白在请余恒之划下道来。
余高瞻汗出如浆,感觉自己方才实在考虑不周——别的也罢了,起码在给查三宝挑选棺椁的时候,应该也替自己考虑一下身后事的处理。
余恒之扫一眼那些绸缎,拿到手中细看,末了叹息一声:“上头的污渍,最旧的那些的确是七八天之前染上的。”
第119章
话音方落, 余高瞻已经面色如土。
如果说方才还只是那位朝帮主单方面问责,那么余恒之做出这样的回复,就等于双方已然在镖货责任归属的问题上达成一致。
东西不是自拙帮弄坏的,那么自己之前的行为, 自然就有了大问题。
天衣山庄固然家大业大, 然而这边毕竟只是天衣山庄的分舵, 自拙帮帮主亲自上门找事,作为舵主的祖母未必会因此倒霉, 作为孙子的余高瞻自己……只能说他前期表现得过分积极, 已经跟朝轻岫打过照面, 在人家那边挂了号,翻车后很难全身而退。
许白水注意到余高瞻表情不对,觉得此人心态着实不大好, 毕竟有黄为能等人做对比, 余高瞻的下场绝非是最糟糕的那种,很不必此刻就忙着感觉到绝望。
余恒之平静说完鉴定结果, 除了目光里的那丝疲惫外, 表情与方才似乎没什么不同,只是仿佛一瞬间就老了五六岁。
不过她武功有成,原本看起来就比实际年龄年轻二十岁, 此刻纵然憔悴一些, 依旧不失内家高手风范。
其实朝轻岫之前猜得不错, 余恒之年纪已经不小,不愿继续耽于俗事当中,所以近些年分舵内绸缎运输之事, 她都是让手下去办的,自己并不干涉。
一般余家这边会选择自行将布匹送到总舵去, 这次却是选择了让隔壁帮派帮忙送,若是仔细想的话,确实有些不对劲。
余恒之自然知道晚辈里的几个孩子关系不和睦,也清楚分舵内成员矛盾不少,然而这摊家业终有一日得交到年轻人手中,她不能一直握着权柄不放手,得让小孩子自己去摔摔跤。
好在虽然许久未曾理事,余恒之的心思依旧清楚,在收到朝轻岫亲自登门的消息后,心中就有了决断,此刻更是果断地给出了自己的态度:“朝帮主,会发生这样的事,全怪余某治理分舵不严,之前赔偿云云,不必提了,日后再带人上门向朝帮主请罪。”
话音方落,大厅内外的天衣山庄弟子,面上都露出无法掩饰的愕然与震惊之色。
余恒之是江湖前辈,声名显赫,天衣山庄又是武林名门,纵然她这些话没在外面说,然而对着一位十六七岁的年轻人低头至此,也可以算作颜面扫地。
而且连余恒之都如此做,余家其他人,更是在朝轻岫面前抬不起头来。
此刻,天衣山庄这边最平静的依旧是余恒之,她的心情有些怅然——虽然因为不问世事的缘故,自己对周边的江湖势力已经慢慢开始缺乏了解,好在前些日子小女儿过来陪着说话,多少听闻了一些有关郜方府那边某位江湖新秀的传言。
余恒之的目光停在朝轻岫面上,随后又缓缓移开。
朝轻岫此人不过十六七岁,以这样的年纪能成为一个帮派的老大,实在是难以置信之事,遑论她还吞下了白河帮的大半地盘。
能做到这些,要么是对方身后有高人指点,要么就是此人城府武功无一不佳,实实在在不可小觑。
再或者……
余恒之心中划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这个念头让她整个人瞬间紧绷,神情却比方才还要平静。
总而言之,就是能不招惹,就决计不要招惹。
余恒之的视线又从余高瞻身上划过,她大概也能猜到孙子的想法——白河帮的分舵刚刚被自拙帮所吞并,依照一般的帮派更迭规律,此刻川松分舵内必然人心浮动,很适合趁机过去欺负一二,别说天衣山庄家大业大,就算一些寻常盗匪,怕也会忍不住想过去碰碰运气。而连充尉虽然未必如何敬重杜二,却对旧帮派有很强的归属心,多半也不肯向总舵求援。
谁知道朝轻岫偏偏便出现在此。
而且她来得很突然,也很低调,才完全没有引起余高瞻等人的警惕。
朝轻岫温声:“你我两家多年来一直相安无事,出现这样的事情,实在叫人意外,朝某很是好奇,当初是哪位好朋友眼光如此出色,瞧中了咱们帮去运送货物。”
余高瞻屏住呼吸。
纵然朝轻岫已经砍翻了查三宝,揍伤了余悬月,并叫余恒之当面向自己低头,依旧没打算搁下此事不管,仿佛根本不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
她态度坚定地要知道当初究竟是谁起意祸水东引。
连充尉慢慢低下了头。
其实分舵并未产生实际损失,若是朝轻岫决定到此为止,不继续跟老前辈硬碰硬,也是一个合理的选择,还能跟天衣山庄能结下一份善缘,在江湖上也能广受好评。
至于她自己,当然也愿意忍下此事。
而且余恒之本人武功极高,当真怒而动手,自拙帮这边未必能占上风。
然而朝轻岫面对着如此不利的条件,依旧毫不犹豫地选择为自己手下撑腰,以她的机敏,当然知道自己可能因此被天衣山庄针对,却丝毫不放在心上。
朝轻岫的表现,就像是不久前遇见查三宝的当面一剑时,越是意识到敌人危险,就越是不会选择退避,反而加快速度冲上前,选择以命搏命,展示了已方宁可玉石俱焚,也不肯退避的决心。
如今川松分舵人心已尽归朝轻岫,就算帮主选择与余家开展,也会追随在侧。
余恒之看着面前锋芒毕露的少年人,心中忽然有些恍惚。
自从年过四十之后,余恒之对许多事情就愈发看得开,虽然对方一定要插手天衣山庄内的事情会有损自己威严,却同样觉得不必强硬拒绝。而且她转念一想,既然理亏的是自己这边,那干脆多顺着朝轻岫的意思行事,让人出出气也好。
打定主意后,余恒之直接对旁边弟子道:“去将瞻儿的哥哥喊过来。”
余高瞻闻言,又是哆嗦了一下。
他听到“瞻儿”的时候,差点以为祖母决定弃卒保车,将自己推出去由对方处置。
而在见到朝轻岫之后,他也前所未有地清楚意识到,自己的资质差不多只够当卒
余高瞻回想,记得自己曾多次表达过想要揽事的意图……只能说还好祖母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余恒之的后代里既然有不怎么样的,自然就有勉强凑合的、以及不但勉强凑合而且现阶段还没来得及受伤的。
余芳言是余高瞻的堂兄,近年来多被祖母委以重任,分舵中的弟子更是一直以“大公子”相称。
弟子们屏息静气地给客人上了茶水跟点心,没多久,朝轻岫就瞧见一位玉面朱唇的锦衣公子快步走入,他生得悬鼻朗目,五官与余恒之颇有些相似,一看就知道两人间存在血缘关系。
其实余高瞻也挺像余恒之,只是他从与朝轻岫见面开始,就一直保持着拱肩缩背、战战兢兢的形象,连亲祖母也不愿意多瞧,旁人自然谁也没兴趣观察他长得像谁。
与似乎不大得人心的余高瞻不一样,余芳言此人手下颇多,他今日原本正在桑园那边巡视,接到消息后匆匆赶回,在过来的路上就已经听到风声。
是以他神色从容,一副早有打算的模样。
许白水心下微沉。
能被余恒之点名处理此事,所谓“瞻儿的哥哥”必然不可小觑。
而且她留意到,在看见对方时,连充尉的表情也有些紧绷,显得十分提防。
许白水更是警惕,不断在心中揣测来人到底做了什么样的准备,又遗憾自己不是帮主那样的聪明人,无法一眼看出对方的意图……
就在许白水暗暗思忖时,那位大公子已然走进大厅,随后泰然自若地撩起衣袍,在身着白色布衣的朝轻岫面前利落跪倒。
许白水:“……”
年轻人恭恭敬敬一叩首,朗声道:“在下余芳言,特来向朝帮主请罪。”
朝轻岫并不起身,只是坐在椅子上笑道:“余公子言重。”
客人不起身,余芳言更是不起身:“余某没管好手下,大大得罪了连舵主,心中很是过意不去。”
连充尉默默看他。
她认得余芳言,知道此人涵养远比堂弟好,待人接物都足够客气,也只是客气而已,从未像今天一样,表现得如此谦恭。
出身武林名门的弟子通常不肯见人下菜碟,或者至少是不肯让别人觉得自己见人下菜碟,余芳言今日这样做,只能是因为他在朝轻岫感觉到了一种不得不郑重的气息。
老大在旁,连充尉心中已经有了些底气,当下神色冷冷地看着余芳言,等着瞧对方接下来还有什么打算。
朝轻岫的目光从来人身上淡淡扫过,并不答言。
余芳言:“其实我前两天便听说了此事,只是念头想得岔了,左思右想,终究没有派人阻止,如今酿成如此大祸,此事全在我一人身上。”说着竟从靴中拔出匕首,双手上托,“我知连舵主无法解气,请你拿着这把匕首刺我一个三刀六洞就是。”
连充尉统领分舵日久,凡事习惯了自专,今日却不知如何,在余芳言表态后,第一时间转头去看朝轻岫的面色。
——也不晓得帮主觉得这样合不合适?
余恒之注意到这一幕,倒觉得朝轻岫愈发厉害,他此刻深觉江湖传言有误,毕竟瞧连充尉的举动,可不像不服气新帮主的模样。
朝轻岫神色不动:“余公子千金贵体,这话是在与咱们说笑么?”
她虽然说是“说笑”,声音也足够温和清越,目光中却连半丝笑意也无。
余芳言是第一次与朝轻岫打交道,立刻感觉到了此人的难缠,然而事到如今,祖母已经有所表态,他只好苦笑一声,倒转刀柄,刀尖朝着自己,随后出手如电,分别在自己双腿跟手臂上各刺了一刀,只是刺的时候略略偏了一些,保证了经脉的完好。
他动作很是迅速,第三刀刺完后,第一个伤口处才有血流了出来。
余芳言的刀法轻迅准确,招式间与余悬月的剑术有些相仿。
旁观这一幕余高瞻面色已经不止是苍白如雪。
他一直知道祖母更倚重堂兄,并因此有些闷闷不乐,此刻终于发自内心地感受到,原来不被看好也是一种福气。
仅仅一天之前,余高瞻的内心愤愤不已,觉得大家都是血脉之亲,祖母凭什么更看重旁人。
然而面对着朝轻岫带来的巨大压力,余高瞻终于明白,自己既不敢像小姑姑那样挺身而出,出剑拦截闯进分舵找茬的人,也不敢像堂兄这样,当着客人面自捅。
如此无能,又如此不知深浅。
看来他不仅在祖母面前是孙子,在小姑姑跟堂兄面前,同样只算孙子。
余高瞻无力地瘫倒在椅子上,眼神慢慢灰暗下来,曾几何时,余高瞻心底有过无数野望与谋划,他知道自己弱,于是想故意表现得一时飞扬跋扈、一时胆小懦弱,借此降低其他人戒心,以便坐山观虎斗。甚至还蹭想过,要不要与外人勾结……
不过余高瞻现在知道了,不用额外伪装,他是真的无能,也是真的飞扬跋扈、胆小懦弱。
余芳言跪在地上不动,任凭鲜血流了一地,坐在旁边的朝轻岫却依旧是一副难辨喜怒的模样。
其实朝轻岫倒不是忽然不想搭理余芳言,主要是她此刻有些走神。
就在朝轻岫逐渐习惯了侦探系统只会在每次案件结束时出来打个卡的时候,她看到了一条新的讯息——
[系统:经检测,由于用户破案效率极高,系统能量上涨速度大幅提升,版本升级已完成,案件捕捉范围提升。]
朝轻岫:“……?”
除了那些不得不解决的案件以外她还做什么了?系统怎么就突然升级了?
其实朝轻岫并不是很乐意接受自己侦探的隐藏身份,只是迫于武侠世界的高案发率,才逐渐习惯。
而且朝轻岫一直不是很有兴趣钻研侦探系统的作用,平日除非必要,通常不往凶杀现场跑,甚至还选择了江湖帮主为主业,尽量削弱侦探身份的存在感,结果依旧没拦住系统升级。
[系统:经检测,用户提前解决“天衣山庄分舵凶杀案”,获得侦探点数0点,名气值10点。]
朝轻岫目光微凝。
“提前解决”的意思她大概能理解,就是天衣山庄分舵本来可能会发生凶杀案,结果因为自己的到来,案件发生概率陡然降低到了一个可以忽略的地步。
不过她看着数据中的“侦探点数0点”跟“名气值10点”,又有些怀疑系统是在讽刺自己态度太过强硬,把潜在凶手吓得不敢再做坏事。
这个年头只持续了一秒,就被朝轻岫否决,她微微闭目,迅速回想了一下文艺作品中各个名侦探的经历。
那位潜在凶手一定是受到了感化。
第120章
[系统:希望用户继续积极探索各类案件与潜在案件, 在名侦探的道路上更上一层楼。]
朝轻岫:“……”
这个统还挺有追求。
在帮主出神的时候,许白水颇为怜悯地看了套上了三个持续流血状态的余芳言一眼。
能够毫不犹豫动手捅自己,这位余大公子也算狠人。
不过他虽然尽可能让自己表现得很有诚意,但在朝轻岫面前, 却还算不上最懂事的人。
许白水想了想, 觉得要是换成还在生前演戏状态的袁中阳, 说不定能在过来之前,就先给自己一个三刀六洞套餐, 然后再令人将自己抬上厅来展示, 不给旁人劝说的机会。
当然这样一来, 对方也可能因为没让来客获得足够参与感,依旧无法减轻所得罪之人的不悦。
所以像伍识道那样一开始就选择不去招惹,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许白水以前总觉得此人不过孙相门下走狗, 如今才发现, 对方其实颇具生存智慧
她一面在心里扩充自己的职场小窍门,一面在感慨母亲当时的决定果然正确——昔日在不二斋当少掌柜的时候, 许白水对很多事情的体会就没这么深。
连跟在帮主身边不少时日的许客卿都微觉震动, 那么连充尉此刻的心情,大约可以用颠覆来形容。
白河帮的地盘不算小,江湖地位却始终平平无奇, 除了一些水匪盗贼外, 没法欺负任何人, 只是因为江南武林一向平静,各个分舵舵主的本事比上虽然不足,比下却是有余, 才能支撑到被朝轻岫吞并。
所以在连充尉的心中,天衣山庄是决不能得罪的存在。
不过今天她终于明白了, 能不能得罪余家,得看来得罪的人是谁。
换了旁人,只好被孙子欺负,然而朝轻岫过来,就能让祖母亲自低头赔礼,还能让另一个孙子他自己说砍就砍。
连充尉想,今日余家人会一切遵照帮主的意思行事,江湖道义只是一部分,更要紧的缘故是实在不想把朝轻岫的仇恨值拉到自己头上。
而且从余芳言出场到受伤的现在,余恒之的神色一直很平静,她看着身边两位在不同方面受到打击的后辈,面上瞧不出半点为此事不高兴的意思,神情竟还显得有些安宁,仿佛还觉得此事颇具教育意义。
单以心态论,余恒之倒不愧是能够在远离天衣山庄总部的川松建立起一个分舵的人,确实不可小觑。
许白水注视着余芳言,露出一个属于不二斋少掌柜的微笑:“方才余舵主是请余公子来说话的,如今余公子这样,又怎好继续与咱们谈事情呢?”
若说余高瞻的脸色是因为恐惧而苍白,余芳言就是因为失血而苍白,他摇一摇头,淡淡道:“我无妨。”
余恒之收回目光。
余高瞻此刻完全是一副被人狠揍了一顿的模样,神色之萎靡,更甚受伤之人。
余恒之已经不指望这个孙子能学堂兄的样子站起来给自己两刀,分担一下自拙帮的怒火,不过他要当真怕痛,或者担心自己下刀的角度不够准,也可以选择站起来跪在余芳言后面,稍稍展示一下胆量。再或者干脆泰然自若地坐着,把事情全推给兄长处理,那起码也能被说一句城府跟面皮的厚度都不算差。
然而余高瞻如今却是一副站也不敢,跪也不敢,坐也不敢的样子。
这样的素质,只好继续在家做一个闲人。
余恒之早就决定不打算重用余高瞻,所以心中对他多少有点歉疚的意思,所以在别的地方就额外宽纵这名孙子一些。至于比较看重的几个晚辈,余恒之则更想额外磨一磨那些孩子的性子。
她心中其实也隐约划过一个念头,考虑过家中晚辈会不会觉得自己处事不公,然而任何门派的弟子间都难免有龃龉,余家这些孩子在祖母面前还能保持面上的和睦,余恒之也就没有深思。
余恒之的确年纪大了,她没注意到,在自己看许白水的时候,原本还在出神的朝轻岫,其目光也迅速在自己身上扫过。
朝轻岫此刻想的已经不是系统,而是天衣山庄的布匹损坏事件:“在下多问一句,这些意外损坏的布匹原本存放在什么地方?”
损坏的是余家的东西,虽然价格高昂,却跟朝轻岫无关,然而她却觉得这件事存在一点古怪的地方,反正来都来了,不妨了解下情况。
虽不知自拙帮帮主为什么这样问,余芳言依旧老实回答:“所有珍贵料子都放在庄内的库房当中。”
朝轻岫忽然想到当日重明山长布防图失窃之事,虽说与布防图相比,天衣山庄的布料实在一点也不重要,她还是有些好奇。
镖货的责任分摊自然跟自拙帮有关,可既然确定了责任全在余家,那布匹到底为什么会沾上难以去除的污水,就完全是天衣山庄自己的事了,正常应该由余恒之自行处置,旁人若想干涉,总得有个理由。
朝轻岫沉吟数秒,露出一点微笑:“我准备过去库房那边看看。”
——最后,她选择跳过编理由的步骤,直奔重点。
余芳言先看一眼祖母的表情,没有瞧见反对意见,于是:“在下这就带路。”
朝轻岫的目光从余芳言的伤口上一扫而过,然后从袖中摸出了一瓶伤药,放在桌上:“天衣山庄中自然有好大夫,只是咱们到底是近邻,今日遇见公子受伤,在下不能不有所表示。”
瓶子里装的是朝轻岫自己配置的金疮药与化尸粉,按照九比一的比例混合在一起,她曾经试过,确定这种药粉的止血跟消炎功能都还不错,只是因为额外强化了化腐的效果,所以感受上会有些刺激。
余芳言心知,若是朝轻岫要害自己,直接就能提着剑来砍他,犯不着在伤药中动手脚,于是干脆接了过来,然后半转过身,将衣服稍稍撕开,露出伤口,接着十分干脆地将药粉倒在伤口处。
“……”
他闭上眼,咬紧牙关,不肯发出声音。
当着怀有敌意的苦主面砍自己两三刀是一回事,肯用对方提供的药物是另一回事。
许白水想,这人不担心药里有毒,说用就用,倒是叫人高看他一眼。
涂了帮主的伤药还能一声不吭,则叫人高看他第二眼。
连充尉是典型的江湖人性情,一旦义气相投,就能迅速成为好朋友,此刻见到这一幕,顿时觉得余芳言此人尚有可取之处。
尤其是旁边还有余高瞻做对比。
等人处理好后,朝轻岫走过去,随意扫了眼余芳言的伤处,她医术水平还行,能确定那些伤口不在骨头上。
白着脸的余芳言亦道:“只是一点皮外伤。”
朝轻岫摇头:“伤口贯穿两端,怎会是皮外伤。”
因为大家都不熟,她有些话就按下没说——倘若这都是皮外伤,那么余芳言得有一套多厚的皮……
余芳言:“剩下的药……”
朝轻岫:“公子若不嫌弃,不妨留着。”
余芳言:“那就多谢。”
虽然朝轻岫没揍余高瞻,余高瞻自己也没揍自己,不过依照祖母的性格,事后多半会给他来一顿家法。
堂兄弟一场,余芳言打算把药留给弟弟用,大家一起改过自新。
朝轻岫客客气气道:“就算要看,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白水,充尉,咱们先等余公子裹完伤后再动手。”
要是换个人说这句话,余芳言还能觉得是对方忽然起了怜悯之心,然而此刻说话的人是朝轻岫,他就结合之前查三宝的死讯思考了一下,觉得应该是在威胁,随即加快了自己的动作,裹伤的动作几乎快成了虚影。
余芳言能被祖母倚重,当然是因为做事机灵。而人一机灵,就很容易多想,比如余芳言现在,就十分担忧,万一他收拾伤口的动作太慢,对方怀疑天衣山庄是在借机重新布置现场,自己这边的霉就倒大了。而要是换其他人先带朝轻岫过去,又得担心对方怀疑他是躲在看不到的地方偷偷搞事情。
虽说自家已经承担了不少罪过,然而他这会真没弄虚作假的意思,那么也最好别让旁人疑心。
一边的余恒之忽然道:“方才朝帮主说,这位姑娘的名字是叫白水?”
她觉得“白水”两字有些耳熟,许大掌柜的某个孩子就叫这个名字。
许白水在椅子上一欠身,没提客卿,只道:“我姓许,是朝帮主家的账房。”
就在许白水开口的同一时间,朝轻岫也开口:“白水是我的好朋友……”
一语未尽,双方默默对视一眼,都觉得彼此在面对外人时的默契值还有待提高。
余恒之点头:“原来姑娘是朝帮主的好朋友。”
她留神打量许白水,发现眼前这孩子的眼睛跟许大掌柜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余恒之掩住目中的讶异。
不二斋的少东家之一,如今就随在朝轻岫身边。
许大掌柜为人再精明不过,如今端木盟主年事已高,必然会继续投注武林中的潜力股,虽说她下的注肯定不止一股,至少可以证明,朝轻岫本人确实有着值得搅弄江湖风云的潜力。
——龙潜于渊。
余恒之觉得,自拙帮的态度再强横一倍,旁人最好也是能忍则忍。
她不是没猜过朝轻岫跟自拙帮的真实势力或许并不像传言中的那样厉害,不过纵然这位少年帮主其实是外强中干,余恒之也不想去做第一个发现真相的人。
只要不冒险,就不容易遭遇风险。
余芳言撕开汗巾,绑住伤口,他感觉血虽然已经止了,药粉带来的痛觉却更鲜明。此刻没时间养伤,余芳言咬着牙站起身,对祖母深施一礼:“孙儿已经收拾好了,这就带客人去咱们库房处看看。”
余恒之颔首。
余芳言又向朝轻岫三人欠一欠身,然后才上前为她们带路。
迈步的刹那,余芳言的面色就更白了一分。
虽然他刚刚动手时注意没刺到骨头跟大血管,此刻也涂了伤药,身上的伤口依旧一抽一抽地疼,尤其是在行走的时候,那种疼痛还会加剧,就像有人在不断用刀片刺他伤口一般。
余芳言来的时候,就吩咐分舵弟子暂停大部分行动,注意保持静默,免得让朝轻岫疑心加重,选择大开杀戒,所以即使有人注意到大公子脚步迟缓,这会子也没谁会有眼色地过来为余芳言送拐杖。
受伤状态的余芳言没法走得太快,却同样不敢走得太慢,他一直注意配合朝轻岫的行动速度,却发现了一点值得注意的事情。
朝轻岫走在队伍的最中间,也是余芳言的侧后方,全程保证自己的站位离谁都不远,来得及处理发生在任何人身上的突发事件。
而且朝轻岫的行动速度并不快,余芳言当然想走最短路线带朝轻岫到库房那边去,然而这位自拙帮帮主却会绕一下路,余芳言不时就得调整路线,假装自己确实就是这么走的。
朝轻岫自然是在观察环境,这也是她到陌生地点的习惯。
她发现,天衣山庄分舵外围的防守比内部更加严密,外部的守卫负责发现敌人,内部的弟子负责打发高手。
若是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越过最外层的方位,又没能余悬月那样的高手打照面,就完全可以在这里自由行动。
川松分舵这边,武功最高的是连充尉,依照她的本事,应该做不到这一点。
余恒之早年一直生活在天衣山庄总部,所以居处的建筑与本地风格颇有不同,房舍的分布错落有致,回廊曲折,大大小小假山点缀在花木之中,一眼望去,说不尽的风雅别致。朝轻岫只扫了一眼,就看出了七八个适合安置机关跟埋伏守卫的地点。
余芳言却很不解。
对方说了要去看库房,却又不急着去瞧,而且据他观察,许多时候朝轻岫压根就是故意放缓速度或者绕远路的。
余芳言心下暗思,他觉得对方会放慢速度,其目的必然不是为了照顾自己这个受伤之人。
因为对侦探业务的不熟悉,余芳言很快就得出了更符合他阅历的结论——朝轻岫是在故意拖时间,好让自己多受些苦。
既然对方决意如此,余芳言自然要顺着人的意思,他微微运劲,以便让伤口再次崩裂,好使自己将苦吃得更加充分。
鲜血迅速涌出,打湿汗巾,顺着衣服往下流。
朝轻岫听到了那声撕纸般的轻响,她的目光从这位余家大公子身上扫过,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探究与纳闷。
特立独行的江湖人从来不少,还好私人现在是在天衣山庄前院而非某个凶案的案发地,否则余芳言自行让伤口开裂的行为,很容易被朝轻岫理解为在用自己的血液破坏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