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余芳言在心中反思, 若是早知朝轻岫还打算在庄内闲逛的话,方才他砍自己的时候,就应该将伤口集中在一条腿上,如此一来, 起码可以利用弹跳能力抵达目的地。
天衣山庄分舵内库房的位置在前院与后院中间, 从方位看, 实在不算隐蔽。
朝轻岫仰头看着门口牌匾上大大的“库房”二字,又感受了一下周围清静安宁、鸟语花香的氛围, 温声询问:“余公子, 你还记不记得, 出事那天有多少人把守此地?”
余芳言干咳一声,解释:“如果说专职把守仓库的话,只有看门的一个人, 不过他并不算侍卫……”
朝轻岫点点头——懂了, 出事那天库房外只有一个门房,安保力度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难怪自己没感觉到周围有侍卫, 她刚刚差点怀疑, 这里是埋伏着什么内力极高或者极擅隐匿之术的厉害人物,才避过了自己的查探。
余家分舵实在是一个特别外紧内松的地方。
朝轻岫默然片刻,忍不住笑了一下:“那些布匹到底是贵重之物, 就算天衣山庄多加重视一些, 也不算过分。”
余芳言知道对方对于天衣山庄的防护力度很有意见:“朝帮主说的是。只是川松一带向来平安, 分舵在此从未出过事,咱们才不小心疏忽了。”
川松又不是大城,原本说得上的江湖势力也就天衣山庄跟原白河帮两家, 白河帮的地位又远远不如天衣山庄,寻常蟊贼根本没机会越过山庄的外墙抵达库房所在。
所以当时余高瞻等人想着将弄坏布料的事情扔到自拙帮那边, 除了有意甩脱责任之外,也是因为实在找不到第二个可能的嫌疑对象。哪怕到了今日,天衣山庄依旧有不少人觉得,就是连充尉那边的人在使坏。
朝轻岫:“我请白水看过,那些布料品质上佳,乃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在下有些好奇,这些布料除了价值昂贵以外,是否还有什么旁的用途?”
余芳言:“分舵每年都要将所织出最好的布匹运回总舵,由庄内的织匠为其品评定等。”又道,“其实这批料子坏了,原本也可以将次一等的送去品评,只是其它料子的质量都远不如这些不说,山庄那边已经知道这一批货的情况,所以当日发现布匹被弄污的人心中恐惧,不敢承担责任,最终连累了贵帮。”
朝轻岫注意到,余芳言刚刚并没提到心中恐惧不敢承担责任之人的名字。
她并不深究,只问:“那么余公子觉得,被损坏的那些布匹会被评为第几等?”
余芳言叹息:“若是让我说的话,必能评为第一等。”
朝轻岫:“朝某再多问一句,山庄那边一般会如何为布料定等?”
天衣山庄每年都会给庄内布匹做出评价,这件事情江湖上知道的人本就很多,有旁观经验的同样不少,余芳言也就没有隐瞒:“山庄织匠会仔细检查这些布匹的外观是否有瑕疵,表面是否平整,经线纬线是否对齐,还有光泽,轻重,触感等等。
“庄里织匠每次都会从运来的布料中随机抽取测验目标,每通过一次鉴定,等级便会上升一等,为了保证被送来的布匹都一样好,每次鉴定前都会重抽,最好的那种布,则将由庄主亲自查验。”
朝轻岫:“既然如此,事情会不会是余老舵主的竞争对手所为?”
余芳言默然片刻才道:“在开始品评之前,我们并不会知道其他人织出了什么样的布料。”
朝轻岫扫一眼余芳言。
她能感觉到此人方才的停顿。在很多时候,停顿就意味着犹豫。
所以余芳言并不是没有怀疑过分舵的竞争对手,只是觉得可能性不高。
朝轻岫:“可公子方才不是说,山庄那边已经知道了此次布匹的情况?”
余芳言:“山庄会定期派织匠到外面,查看各个分舵内的情况,顺便记录下咱们这一年来,在织造业上有何建树。”
朝轻岫:“那位织匠是何时来的此地,余公子可有调查过此人?”
果然,余芳言道:“是六天前离开的川松……”摇头,“虽然事发时这位织匠的确在分舵当中,然而这样的事,却不可能是她做的。”
朝轻岫:“愿闻其详。”
余芳言:“此人的师父是祖母至交好友。说句过分的话,若是她要害祖母,害咱们余家,分舵这边不会仅仅只是损失一批布料。”
朝轻岫想到布料的总价格,顿时为自己的贫穷感到了一丝悲伤,同时意识到比起金钱来说,许多江湖人果然还是对义气比较看重,十万两的事情,说不怀疑便不怀疑。
在余芳言说话时,朝轻岫一直观察着对方的表情,因为受伤的缘故,余芳言对情绪的掩饰能力没刚开始那么周全,不过他在说起那位织匠时,态度很自然,由此可见,余家这边对那名织匠的信任是要远超过怀疑的。
许白水先是有些困惑,觉得余家因为情感上的偏向就跳过那织匠,实在不大符合帮主口中“推理”的标准,随后又恍然,赵长老之于余家,就相当于端木老盟主之于不二斋。若是老盟主的徒弟过来许家拜访,别说只是出了损失十万两白银的事情,就算是二三十万两,自己这边于情于理,也绝不能将对方划进嫌疑人的范围。
余芳言:“而且那天晚上会发现库房出事纯属意外,我从瞻弟那边知道消息后,担心是外……担心庄内人员的安全,立刻便去联系过那位织匠,她当时正跟小姑姑待在一起。”
他本来想说的应该是“外人过来捣乱”,在出口之前,忽然想到朝轻岫就是从外面来的,赶紧更正了措辞。
朝轻岫:“那位织匠为什么会跟余姑娘待在一块?”
余芳言:“其实是小姑姑去找她的。因为织匠第二日就要返回山庄,小姑姑很是舍不得她,想着联床夜话,晚上干脆过去与织匠一块休息。自从亥时之后,她们两人就一直待在一起。”
朝轻岫注意到余芳言随口说出的“亥时之后”四字。
这代表着,当日余芳言其实曾仔细查探过那位织匠的行动。
朝轻岫目中闪过一丝思忖之色:“不知那位织匠怎么称呼?”
余芳言:“她随赵长老姓,名叫清商,小姑姑以前随祖母回山庄的时候,曾受过赵长老的指点……”
朝轻岫从余芳言口中获得了许多织匠赵清商的资料。知道了那位赵清商织匠延续了师父传下来的社交关系,自从赵长老慢慢闭门不出之后,她就替代师父,去跟余家人联络,与川松分舵这边的人,尤其是余悬月,相处得很是不坏,在总部时,也常为余老舵主说好话。
赵清商来川松分舵鉴评时,余芳言从她的面色就看出,自家此回织出来的布匹,多半能被评为第一等。
布匹被评为第一等会为分舵带来许多好处,但按照余芳言的判断,那些好处并没高到能买通赵清商跟川松分舵反目的地步。
朝轻岫:“余公子若是不介意,我想去库房内瞧瞧。”
她的声音客气谦和,如果忽略掉余芳言身上还在流血的伤口,连充尉都得以为两家关系十分亲近。
许白水则是觉得帮主的措辞带着一种极具艺术性的诚实,朝轻岫的话乍听很是客气,似乎是在征求余芳言的同意。
不过许白水也跟在朝轻岫旁边挺久了,完全能够听明白朝轻岫的真实意思——朝轻岫可没说对方介意,自己就打道回府,不去库房参观。
余芳言也很懂事,不给朝轻岫展示话中隐藏含义的机会:“我这就将库房打开。”
朝轻岫:“还有那位门房……”
余芳言:“我就去喊他过来。”
门房叫做孙老二,面颊旁有三个不新不旧的血点,像是长针留下的伤口。
如今的易/容面具采用了苗疆那边传来的蛊虫技术,制作出的面具能与人脸上的血肉稍稍长在一起,不过不算太牢,缺点是短时间不能使用多次,每次解除乔装都比较慢,大大延长了技能冷却度,优点则是不容易被人看出问题。
随着类似乔装技术的推广,江湖中也研究出了一些应对方式,针刺算是常见的检验手段。
检验者会用银针刺被怀疑者的面颊,借此了解对方的面皮厚度,并通过对皮肤出血情况的观察,来判断其外表是否自然。
孙老二战战兢兢地走过来,今日在看到余芳言来喊自己的时候,他就是一惊,等看清余芳言的模样时,原本的惊讶就变作了惊骇。
余芳言被尊称为三代弟子中的大公子,一向深受祖母倚重以及堂弟的嫉恨,今日却步伐缓慢(因为受伤),衣衫褴褛(自己撕的),又满身血迹地走了过来,哪怕余芳言尽量让自己的神态举止看起来与往日无二,但在眼前极具冲击力的外形的衬托下,孙老三实在很难有闲暇去注意余芳言的言行正常与否。
孙老三怀疑余芳言不久前曾接受了刑讯。
不过等他注意到对方伤口处依旧处于流血状态而余芳言居然连拐杖都没拿一根的时候,又觉得刑讯可能还在继续……
孙老三努力按下脑海中种种可怕的猜想——如果是刑讯余芳言,不会允许他在分舵内自由走动,所以多半只是跟用针刺自己的脸一样,是在验证些什么。
然而用针刺脸是在验证脸皮的厚度,孙老三一时间有些困惑,想不明白捅胳膊跟腿又能验证什么的厚度,还有江湖上乔装手法的发展速度,是否过于/迅捷了一些……
第122章
孙老二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跟在余芳言后面, 走到了所谓贵客的面前。
秋日的阳光与春天的一样明亮,却缺少了那种温暖柔软的感觉,反而烘托出一种异常肃穆霜寒的气息。
朝轻岫就站在这片阳光之中。在远远望见她时,孙老二几乎以为是山庄那边派了人过来, 这位库房守门人又仔细瞧了一眼, 才察觉穿在朝轻岫身上的不过是一套细棉布做成的寻常衣衫, 料子虽不算坏,却比不上山庄内的布料出色。
孙老二心中怀疑, 觉得难道是清正宫内的哪位高手上门, 或者是贝藏居的少居主亲至?
朝轻岫没有立刻问他话, 只道:“将库房门打开,我过去瞧瞧。”
孙老二先道:“是。”然后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自己应允时, 居然忘了去看余芳言的反应。
好在余芳言完全没有提出异议的打算。
孙老二取下沉重的钥匙串。串上的钥匙数量实在太多, 大大小小,形状各不相同, 有些是铁制的, 有些是铜制的,上头还绑了绣着对应锁孔的布条。
朝轻岫想,不管是谁, 只要拿到钥匙, 就能从对应的布条上了解到钥匙的用处, 这大约也是余家人认为布料损毁是外人做的手脚的原因之一。
眼看帮主就要进入库房,连充尉忽然道:“帮主,属下在外等候如何?”
朝轻岫点头:“也好。”
连充尉没有选择跟着进入库房, 是提防天衣山庄派人包围此地。余芳言对此心知肚明,所以虽然他伤口疼痛, 也没开口说要去休息,反而一直待在朝轻岫身侧,充当人质的作用。
在此期间,许白水一直站在帮主的斜后方,她十分清楚,自己的主要作用不是寻找线索,而是看住余芳言,不让此人有机会趁着帮主调查时做小动作。
朝轻岫走进库房,然后看到了她穿越以来,最为丰富的布匹储藏。
库房内货架林立,有些布料被装在木制的托盘当中,表面盖着一层半透明的素纱,还有些直接放在盒子里,表面贴着不同标签。
她穿越前就不是特别擅长辨认布料类型的人,穿越后对衣服的研究,也仅限于穿着还挺舒服且不易损坏的布料以及其它。
据说天衣山庄的创派祖师在织布的过程中,悟出了种种武功,最终成为一代宗师,朝轻岫想,若是将自己与对方放在同一条赛道上,这辈子都没可能学会武功。
朝轻岫随意打量,目光落在货架上的一只木盒上。
这只盒子与其它木盒差不多,表面涂了油,上面还落了一层薄灰。
余芳言一直留意朝轻岫的目光,见她看过来,就打开了那只木盒,展示了下其中的藏品。
装在盒子内的是表面绣有白色飞鸟的湖蓝绸缎,朝轻岫从飞鸟的姿态上,竟瞧出了一丝剑意。
朝轻岫:“白水,你来瞧瞧。”
许白水凑过来看了两眼,道:“若是让我鉴定,这些料子中,就算是最普通的青绸,一匹也能卖出三五金。”
大夏不存在机械化生产的概念,布料的品种非常依赖于工匠的手艺,而天衣山庄织出来的这些绸缎,表面光滑异常,几乎看不见丝线与丝线之间的缝隙。
余芳言:“许姑娘说得不错,若将料子运到北边,卖出的价格会贵些,但在本地,也不过一二金一匹。”
除了放在外面的木架外,库房内还隔出了数个房间,房门则用铁皮包裹。
朝轻岫一个眼神示意,孙老二就老老实实走过去,打开了其中一个房间的大门。
在被打开的瞬间,大门发出了嘎吱的声响,
与外面不同,房内的木货架上摆得都是金属盒子,盒子表面明显经过打磨,光滑洁净,几乎可以倒影出人影。
房间尽头还有一个柜子,柜子上摆了个很旧的铜盒,底部刻着“万昌十二年制”的字样。
许白水:“万昌是先帝的年号,这个盒子……有些像京中的手艺。”
普通的京中手艺显然不值许少掌柜一提,她会点名此事,是觉得盒子上的纹路有些像是禁宫内的物件。
余芳言闻言,原本因为失血而苍白的面颊再度浮出一丝神采:“正是,天衣山庄代代都有人在少府供职,手上也有不少京中旧物。”
朝轻岫:“原来如此。”又道,“那这些盒子里装的,都是京中的布匹么?”
余芳言介绍道:“其实是山庄那边送来的。山庄为了让咱们这些待在外面的人也晓得庄中最新的技艺,每过些时候,就会送些样品来存在库房当中,供弟子学习。”又道,“朝帮主要不要瞧瞧?”
朝轻岫微微一笑,摇头:“不必,我不懂这些,看不出什么来。”她简单了解完天衣山庄的背景后,就把注意力拉回本次案件当中,“之前那些被损坏的料子,是放在什么地方的?”
余芳言:“那些放在外头。”
他引着客人往库房深处走,前方有一处独立的空货架,这个货架的前后左右都存了布匹,唯独这里不但什么也没放,表面甚至还残留着污水的痕迹。
朝轻岫注意到,眼前的货架很高,占地面积也很宽阔,最高处立地约莫两丈半,能保证每匹绸缎之间都有足够的空间。
她仅仅伸手在货架上借力一按,整个人便如白云般飘了上去。
朝轻岫纵至货架顶端才停下,因为搭建架子的木头宽度有限,货架不算坚固,放布匹没问题,爬人的话大约撑不住,
除非那人跟她一样,选择使用轻功爬上爬下。
朝轻岫环顾一圈:“此地莫非没有梯子?”
余芳言:“没有,我们平日里也是跳上去拿货架顶上的东西。”随后又补充了一句,“只是没朝帮主这般举重若轻。”
他说的是实话,在余芳言眼中,朝轻岫的身法似无出奇之处,却偏偏觉得哪里都恰到好处。
余芳言已经是余恒之孙辈中的出色人物,要攀上货架顶端当然不难,却决不能像朝轻岫那样,轻飘飘一纵而上,期间不让货架晃动分毫,随后如一片树叶那样缀在上面。
依照他看,整个分舵内,怕是只有祖母余恒之有这样的功力。
朝轻岫仔细查过,确认货架顶端也有污渍残留,随后飘身而下,笑道:“库房重地,咱们不好多待,这便走罢。”
三人出门时,孙老二依旧战战兢兢地等在原地。
朝轻岫:“兄台既然是此地门房,可否详说一下当日发生了何事?”
孙老二听见来人客气,反而惊惧得颤抖了一下,连忙垂下头:“小人言无不尽。”然后战战兢兢道,“七天前的晚上,我正在库房内巡逻,发现货架被人淋上了污水,立刻就报给了余二管事知晓。”
朝轻岫:“余二管事?”
余芳言:“就是瞻弟。”
朝轻岫:“那你什么时候去报的信?”
孙老二:“是子时中。”又道,“那天小人曾巡逻过两回,”
朝轻岫瞧他一眼,唇角微翘,旋即温声道:“那上上次巡逻呢,又是什么时候?”
孙老二:“是亥时初,当时还没发现什么异状。”
子时是晚上十一点到凌晨一点,亥时则是晚上九点到十一点。
因为两次巡逻之间间隔的时间实在不算长,留给坏蛋做手脚的空隙也就相当有限。
朝轻岫似乎很是感慨:“兄台巡逻得倒很勤快,你平日也这样用心巡逻么?”
孙老二:“小人是个没定性的人,这个,有时巡查,有时不巡查,不过巡查的时候比较多,庄里的少爷小姐并不因此见怪。”
朝轻岫的目光落在孙老二身上,缓声道:“你虽说自己没定性,不过能被派来看守库房,余舵主也算信重你了。”
孙老二垂着头:“小人不过是在此做些杂务,不敢当姑娘的夸赞。而且舵主又怎会知道小人的名字?分舵内各处的人手,都是由管事们分派的。”
朝轻岫没有立刻与孙老二搭话,而是对余芳言道:“当日库中有一百匹布受到污染。余公子觉得,一共需要多少污水才够?”
余芳言:“少说也得两大桶。”
朝轻岫:“那么周围最近的取水地点在哪里?”
孙老二闻言,双腿再度颤抖不止,随后扑通一声跪了:“小人晚上住在库房旁边的屋子里,房子后头就有一个储水的水缸,不过那都是清水,而且事发当日,缸里的水都是满的,一点也没少。”又道,“再远一些的,就是花园里的水池。”
朝轻岫目光在他身上扫过,出言安慰:“其实就算缸中水减少,也并不意味着兄台就与库房中的事情有关。”又道,“而且若我瞧得没错,依照兄台的武功,应当无法跃上货架的顶端。”
孙老二又是惭愧又是庆幸:“小人没学过武功,自然跃不上去。”
他听着朝轻岫的话,心中渐渐安稳,觉得对方并没打算让他承担破坏布匹的污名。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自己都跟那个不知名的捣乱之人不一样,就算手上拿着钥匙,能打开库房门,也不可能跳到货架顶上,把污水从上头倒下去。
朝轻岫:“想来也正因如此,庄中管事才不会觉得事情是你所为,所以只要兄台将自己所见所闻仔细说出,自然能够脱去干系。”
孙老二惶恐:“小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朝轻岫:“既然如此,那在下就不再绕弯子了。事发当日,你是否觉得有哪里不对?随便什么小事都行。”
孙老二赔笑:“小人没学过武功,在江湖中就是个聋子瞎子,那日什么也没能发现。”
第123章
在孙老二说话时, 朝轻岫的目光又数次停在他身上,双眼中带着不加掩饰的观察感。
余芳言莫名觉得,朝轻岫此刻的神态很像是捕猎中的猫,她耐性地盯着地上的洞, 终于从洞口处等到了一根极易被忽略的老鼠尾巴。
朝轻岫:“出事后, 公子接到消息, 必然会将库房仔细检查一遍,是也不是?”
余芳言:“正是如此。”
朝轻岫:“除了那一百匹布之外, 还有什么损失没有?”
余芳言:“未曾发现。”
朝轻岫点点头, 又看向孙老二, 声音温和:“确认口供的可信度实在是件麻烦的事,我其实很想相信孙兄的话,不过子时实在不算早了, 既然你身无武功, 不会熬夜打坐,那时应该已经入睡才是, 又怎么会突然爬起来, 跑到库房中巡逻?”
她的声音很柔和,听起来却令孙老二万分胆寒。
见孙老二没有立刻回答,余芳言立刻道:“朝帮主问什么, 你就说什么, 不许有一字虚言。”
其实余芳言当日也不是没有觉得不对劲, 他一直觉得余高瞻会安排个自己人来守库房,肯定是想从中寻摸点油水。
倘若这么干的是别人,余芳言或者还会干涉, 然而不过他也很清楚,余高瞻深受祖母宠爱, 只是稍微赚点油水,旁人最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余芳言心中对此当然有不满,却不想因此跟家中长辈产生冲突,干脆算了。
孙老二冷汗涔涔:“小人、小人……”
许白水提醒:“其实你可以说是心中忽觉不安,担忧库房安全,才过来看看。”
第六感这种事,算是最不需要明确理由的借口。
孙老二觉得许白水说得有道理,可惜这个理由已经被她提前说出口,自己此刻再说,完全没有可信度。
朝轻岫摇头:“分舵平时没有在库房周围加派护卫,可见并不担心库房的安全问题,而且孙兄身无武功,若是担心有人偷偷闯入库房,应该去找山庄护卫或者管事帮忙核实。否则没事也就罢了,当真有事,岂不是羊入虎口?”又道,“依照我看,孙兄若说是瞧见库房中有亮光,担心火灾漏水一类的事情倒是更加合理。或者要是你听见了老鼠叫,怕布匹被咬坏,所以进去瞧瞧,也是一个理由。”看了孙老二一眼,“可你又说自己什么不对劲的事情也没发现。”
孙老二:“……”
他此事才意识到,朝轻岫方才问自己是否察觉到异状,正是为了堵住后面各种可能的借口。
许白水摸着下巴:“我也觉得奇怪,既然布料怕水怕火,那为什么不派人专门维护?”
余芳言解释:“库房的顶部与墙壁都会定期检查维护,不会漏水,里面也从不许使用明火,墙缝处更是涂了防虫蚁与老鼠的药……”又道,“而且川松一带多年都没出过什么大事,我们也就有些疏忽。”
朝轻岫瞥一眼余芳言。
她觉得自己自从穿越后,就总能听到类似“多年都没出事”这样的表达。
运气都是一阵一阵的,想来是江南武林最近五行犯案,才会各种意外层出不穷。
余芳言倒没觉得江南武林运气不好,或者是跟某人相关的江南武林运气不好,他此刻的疑心全在孙老二一人身上。
虽说在余恒之的孙子里,余芳言算是还凑合的,但他其实跟堂弟有十分类似的毛病,容易忽视小人物的一言一行,非要说区别,顶多是忽视的姿势更加有礼温和一些。
余芳言以前怀疑过孙老二会偷拿点次品出去卖钱,只是没在账面上发现什么问题,所以不愿深究,他当时有疑心过孙老二是否就是倾倒污水之人,却觉得对方既没有这样做的能力,也缺乏这样做的意图,于是便不再去深思。
此刻想想,孙老二行为如此怪异,那他当时提供的情报,未必就是当日所见的全部。
余芳言心中大为懊恼,觉得自己今天受的伤,大半原因都得怪在平时管理不严格上。
朝轻岫倒是愈发觉得事情有些意思。
按照侦探系统给的提示,余家分舵后面应该会发生命案。
她跟余芳言的想法一样,在听见孙老二发现事情不对,第一个联系余高瞻时,就觉得此人应该是被余高瞻安插到库房看守的位置上的,目的是赚点见不得光的钱。不过哪怕在一开始,余高瞻只是为了方便捞油水,才刻意让库房保持着无人巡视的状态,等时间一长,也未必不会开发出栽赃陷害的新功能。
朝轻岫确认了一下:“这位孙兄应该不是大公子安排在此的人?”
余芳言:“是,他一向跟瞻弟更熟悉。”
朝轻岫点点——从言语神态看,孙老二对余芳言的态度也不像是对上司,而更像是对待同公司的一个陌生高管。
她继续阐述自己的思路:“孙兄白天一时兴起去库房里逛逛,倒还正常,不过晚上和深夜时还过去,未免显得过于勤奋。”随后又叹了声气,“我今日时间有限,还请孙兄勿要有所隐瞒。若你担心吐露真相后受到惩罚,那也不必多虑——出了这样大的事,余二管事如今自顾不暇,孙兄的下场必然不会很好,事已至此,还不如干脆交待,说不定可以戴罪立功。”
许白水看一眼帮主,觉得朝轻岫是会安慰人的。
孙老二牙关打颤,许多为自己辩解的言语卡在喉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这既是因为朝轻岫敏锐,也是因为她武功深厚,展露锋芒时,能给人带来强烈的压迫感。
越是高手,就越容易产生独特而鲜明的气质,直到修炼到返璞归真的境界,那种气质才会慢慢收敛于内。
朝轻岫翘起唇角:“既然孙兄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那我就问得再仔细一些,也好帮你回忆。请问你当日是自己进去,还是有人叫你进去?进去的原因是为了钱财,还是为了别的什么?若是为财,那你赚的那些钱,有没有分给余二管事一些?”
在她想来,若做些见不得光的事,除非纯为乐趣,否则就得在感情以及利益驱动两者里选一个作为动机。
朝轻岫不觉得孙老二半夜进库房跟感情因素有关,那么就是利益驱动。
不过利益驱动也分很多种,自己起了贪婪之心是一种,受人胁迫是另一种,考虑到孙老二跟余高瞻认识,还是被后者安排到这个位子上的,朝轻岫就在心中给对方打了个狼狈为奸的印子。
孙老二原本不敢暴露上司的秘密,此刻听见朝轻岫一连串的问题,十分怀疑对方当日其实也在场旁观,又看余芳言目光越发冷厉,只得趴在地上磕了两个头,又对余芳言苦苦哀求:“大公子饶命!”
余芳言:“……”
他感受了下自己身上一直持续作痛的刀伤,难得觉得自家下属如此没有眼力,当着更可怕的朝轻岫的面,却选择向自己求饶。
余芳言想,别说自己无意饶他,就算有意放他一马,也得朝轻岫先点头同意才行。
一念至此,余芳言沉下脸:“你若再不说实话,那么谁也保不住你。”
他这话的说服力非常足——余芳言自己两腿一胳膊现在都还流血不止。
孙老二赶紧道:“是,是,小人这就交待。”然后道,“当日来库房的,的确不止小的一人。”
余芳言虽说已经有所准备,听见孙老二的话,心头还是一跳:“还有谁?”
孙老二吞吞吐吐:“庄内的公子小姐平日事忙,有些弟子想着上进,就会趁着晚上过来,借库房里的布料去瞧两天。”
他实在觉得这些不算大事,又不认为有弟子胆敢毁坏需要送去山庄总部参加品评的布料,所以便闭口不言,而且在孙老二看来,同在川松的白河帮很有些匪气,此事多半是对方干的,既然是对方干的,那么自己瞒下来的消息就无关紧要,没必要说出来惹得余家人生气。
余芳言:“……”
他心中顿时明白过来。
天衣山庄的创建者当年是从常见的针凿纺织技艺中悟出了这一派的武功,所以庄内弟子大多一面习武,一面学习织造之术。
对天衣山庄的人来说,研究布匹技艺于武功而言很有好处,但什么东西,一旦与武学联系上后,就会存在走火入魔的风险。
山庄当中对于谁可以看什么布料,就存在不少规定。
由于祖母避世养生,分舵弟子的武学之事就多由余悬月负责,而她为人比较严格。
寻常弟子自然不敢偷师武学,看看布料却并非太过忌讳的事,加上库房看守被换成了孙老二,所以才会趁夜前来拜望,至于能不能进到其中,想来孙老二此人一定会见钱行事,事后再与余高瞻分润。
朝轻岫:“所以事发当日,并非兄台忽然勤勉,想要巡视库房,而是有庄内弟子前来借阅布匹,你得帮他们拿货。”
不知为何,余芳言觉得朝轻岫在问出“还是有人叫你进去”这句话之前,就已经隐约猜到了孙老二的所作所为。
第124章
朝轻岫:“库房出了事, 而且是连余二公子也压不下来的事,稍后必然会有人过来检查,你对二公子忠心耿耿,当然更不愿意将自己私下所为暴露于人前, 所以需要想法子瞒住替庄内弟子拿货的事情。”
说到这里, 朝轻岫也很是感慨——莫非武林门派对派内人员的考核很严格吗?天衣山庄的弟子为何如此之卷, 宁肯冒着触犯门规的风险,拿钱出来贿赂库房看守, 也绝不肯荒废闲暇时光。
一念至此, 朝轻岫心中又浮现出一些猜测。
倘若只是一两个人这样做, 倒还不用在意,可仅仅只是一个晚上,就有两拨人来找孙老二, 想要看一眼收藏在库房中的布料。
由此可见, 给库房塞钱已经变成了分舵弟子学习路上绕不开的流程。
朝轻岫有些怀疑,自从余老舵主不问世事后, 分舵弟子正常的上升通道受到了一些影响, 所以不得不另寻出路。
而且分舵弟子塞钱看布料这件事可大可小,余高瞻若是心怀不轨,完全可以以此为把柄, 对那些弟子施加影响, 要求对方服从自己的安排。
她在心中感慨, 果然,哪怕只是管理上的小小疏漏,都可能造成引发命案的严重后果。
朝轻岫心念转动间, 也没忘了讲述事发那日孙老二的经历:“方才孙兄说过,山庄内的公子小姐会将看中的布料借回去瞧两天, 余大公子也说过,当日除了那一百匹布之外,未曾在库房内发现别的损失,所以在接到消息之前,孙兄一定已经让山庄内的弟子将借走的布料还了回来。”
她说话的速度不疾不徐,像是从水面吹来的、阴冷的夜风。
余芳言忽觉一阵眩晕,他似乎明白朝轻岫话中的涵义。
朝轻岫说话的速度不疾不徐,仿佛只是闲聊:“也就是说,你第二次巡查的真实时间点,一定在子时中之前。”
她凝视着孙老二,唇角微翘,笑意却始终未达眼底。
孙老二喉头滚动,他几次张嘴,却说不出话,半晌后才哑声道:“……是。”
仅仅吐出一个字,却像是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朝轻岫很耐心:“所以正确的时间点是什么?”
明明对方表现得一点不可怕,孙老二却按耐不住心中的恐惧,他低声:“那天戌时中先来了一批弟子,亥时中又来了一批……除了这两件事外,小人什么也没敢隐瞒,请大公子明鉴。”
余芳言喃喃:“亥时中?”
他已然惊悟——按照这份时间表,赵清商完全有时间对库房内的布匹下手!
余芳言去看朝轻岫,却见朝轻岫神色一如既往,好像并不觉得这是个多么重要的突破:
“孙兄相助分舵弟子学习纺织之术时难免留下些首尾,余公子总该给他留点收拾善后的时间。”又道,“外面的木盒上面有灰尘,里面的铁盒表面却很光洁——就算孙兄闲时还会打扫库房,却为什么只擦铁盒,不擦木盒?”
按照一般的收纳规律,需要经常使用的东西应该放在外面,不常被使用的才会仔细收起来,那么放在房间里面的铁盒,落灰程度应该比木盒更严重才对。
所以在注意到两种盒子表面落灰情况的区别时,朝轻岫心中就浮现出了一些猜测,于是顺着这个思路往下问了几句。
作为库房房门,孙老二并不是什么以心理素质出色闻名的人物,被试探了几句后,就把隐藏的信息一股脑倾倒了出来。
此时此刻,孙老二心中满是后悔之情。
早知如此,他实在应该更勤勉一些,常常打扫,确保库房内留不下一丝证据。
孙老二想到余悬月与余芳言两人的凶狠,以及余高瞻的过河拆桥,忍不住连打寒战,立刻将进入库房的弟子名字一一报了出来,随后道,“大公子不信,去找他们问话,若有一字出入,您就摘下小人的脑袋。”
余芳言:“……”
他部分收回对孙老二没眼色的判断。
朝轻岫:“既然知道了名字,此事就由余公子去查罢。有了结果之后,还请公子遣人给我我捎个消息。”忽然道,“请问一声,事发那日进入库房的弟子武功如何?”
余芳言一怔,随后道:“那些弟子武功平平,没甚么特别之处。”
朝轻岫略点了下头,然后道:“咱们今日打搅公子许久,这便告辞了。
余芳言挽留:“朝帮主不再坐坐?”
朝轻岫摇头,目光在他还在流血的伤口处一扫,温和道:“不必,余公子疼了半日,也去歇歇罢。”
余芳言:“……”
一般跟人客气,让对方去休息,说的都是“累了半日”或者“辛苦了半日”。换到他这里,就变成了更符合身体状况的描述。
朝轻岫说走便走,带着两位下属离开后,直接返回了川松分舵当中,然后将方才的见闻告诉了徐非曲。
连充尉不由自主感慨:“帮主威名赫赫,方才余老舵主见了您,居然也是半点不敢违拗。”
她一面说,一面想到了曾经的自己。
仅仅半日之间,连充尉对朝轻岫的感观还十分一般,觉得自拙帮能吞并白河帮的地盘,是因为焦五太过废物,而非其它原因。
如今连充尉虽然还没改变对焦五的评价,但对朝轻岫的看法,已经有了颠覆性的变化。
连充尉想,与外人相比,朝轻岫自家对不长眼的下属还是挺照顾的……
朝轻岫微微一笑:“她倒不是忌惮我,只是此事天衣山庄并不占理,所以不肯与咱们起冲突,若当真动手,我恐怕也只好走为上策。”
许白水:“我听过那位老舵主的名号,她当年以一路劈丝掌扬名江湖,如今虽然多年没在外面行走,武功一定更为精纯。”
连充尉此刻已经猜到许白水出身,赞叹:“少掌柜博闻强识。”又道,“劈丝掌是天衣山庄的入门功夫,光凭教导寻常弟子的外十式掌法,就足以在江湖上站稳脚跟。”又道,“咱们两家做了多年邻居,按理说应该有所了解,只是平常不大有机会交手,知道的不多,不过听说余家还有几样擅长的武功,分别叫做‘掷梭剑法’、凤凰针’以及‘芙蓉刺’。”
徐非曲猜测:“除了‘掷梭剑法’外,另两样都是暗器功夫罢?”
连充尉:“也差不多,天衣山庄的芙蓉刺有些像是江湖上的飞针术,至于凤凰针,其实是短剑的剑法。”
江湖人凑一块,难免爱谈论武功。
徐非曲听着连充尉的描述,顿时觉得天衣山庄的武学类型跟朝轻岫身上的配置有些相似。
朝轻岫也是微微一笑:“我也用短剑,可惜一直没正经学过什么剑术。”
连充尉竖着耳朵聆听,一副好奇极了的神情。
好奇的不止连充尉,还包括在朝轻岫身边最久的徐非曲——帮主从不提起自己的出身门派,就连武功,也只是偶然谈论两句,各个堂主心中虽然都有些猜测,却是谁也不会在帮主面前主动问起此事。
至于徐非曲自己,以前听师父说过,帮主用短剑来使掌法,其招数精奇莫测,闻所未闻,必定大有来历。当初会只身一人在江南隐居,一定大有缘故,若是朝轻岫自己不提,做下属的也不要去主动打听。
许白水饶有兴致道:“不二斋与天衣山庄素有往来,我曾看他们用劈丝掌将一根头发从中间劈成两缕,实在厉害。”
朝轻岫如今在武学上的见识已非刚穿越时可比,闻言颔首道:“天衣山庄弟子能做到这样的事,必然是将掌缘处真气凝练得极细才行,这门功夫练到深处,或者可破内家罡气。”
许白水:“正是如此。”
她说话时,心中忽的一动——看朝轻岫的模样,明显对天衣山庄的武学没有任何了解,但做出的判断却精准无比,也就是说,她在武学上的见闻与见地并不匹配。
许白水心中思绪翻涌,她猜测,朝轻岫能有这样的表现,其缘故大致有两种。其一是她天赋异禀,只是刚刚学武未久,所以缺乏经验。
要么就是朝轻岫此前曾经受教于明师,却从未履足过江湖。
许白水没有犹豫,立刻在心中将第一种猜测划去。
连充尉:“连某还听说过一个逸闻,天衣山庄之所以将短剑的剑法取名为‘凤凰针’,是因为创建山庄之人曾是大内做绣工。”
许白水:“这件事情倒是真的。”又道,“不止创建山庄之人,这一代的山庄庄主亓碧山,在先帝时,就曾在大内掌管宫廷衣饰。”
不二斋为了打响名气打出价格,在与别人合作的时候,肯定得对货源做背调。
徐非曲对天衣山庄武学种类的好奇有限,她回想着方才帮主转述的内容,道:“帮主觉得,余芳言这些人能不能查出在库房中泼水的真凶?”
朝轻岫想了想,道:“难说。”
这句“难说”评价的不是案件的调查难度,而是余家人的调查决心。
朝轻岫:“他们若是要怀疑,之前就已经怀疑了,若是不想怀疑,如今也不会怀疑。”
许白水闻言,立刻有所察觉,问:“帮主觉得……”
朝轻岫一副未置可否的模样,只道:“我对天衣山庄了解的不多,只是觉得那位赵清商赵姑娘很有意思。”
连充尉小声:“想查她也不难。”
朝轻岫目光微凝,旋即明白,笑:“原来那位赵姑娘是坐咱们的船走的?”
在赵清商离开时,余家这边肯定还没下定决心要把意外栽到自拙帮这边,所以这位赵织匠也就放心地坐上了冤大头家的船,准备返回总部。
第125章
连充尉:“是。”
她发现天衣山庄过来找事的时候, 就将能动用的手段通通动用上了,比如说传信给下游码头,让自家船只尽量开慢一些,万一要有用到赵清商之处, 也能知道目标人物在哪。
当然在连充尉本来的计划里, 她是考虑着要不要扣下赵清商作为人质跟天衣山庄打擂台, 在发现对方武功着实不弱后,已然有意放弃原本的打算……
徐非曲:“不知帮主为何觉得此人身上有疑点?”
朝轻岫随口回答:“方才过去的时候, 那位余大公子提到了一件事情, 他说赵姑娘的师父跟余舵主关系很是亲密, 真想对分舵不利,决不会只损失一百匹绸缎。”
徐非曲闻言,面上露出若有所悟之色, 旁边的连充尉却依旧一头雾水。
朝轻岫道:“从现场残留的痕迹看, 目前还有两个问题需要解决。”
连充尉:“……”
听到帮主的话,她忍不住看向同样跟着上司过去走了一趟的许白水, 却发现许白水已然默默移开了视线。
很显然, 这位许客卿许少掌柜跟自己一样,别说两个问题,连一个都没能看出来。
朝轻岫:“咱们去过库房, 发现只有那一处货架上存在被污水泼湿的痕迹, 余大公子也说过, 库房内没有其它损失。若说动手之人是想让这个分舵遭受重创,那干嘛不多泼几个货架上的布料?”
作案之人的下手太有针对性,而且还是那种不加掩饰的针对性。
朝轻岫:“除此之外, 是那位看门的孙老二还额外提及,当日自己房后水缸内的清水没有减少。库房旁边有水缸, 水缸内也有水,若是分舵内弟子动手,应该提前过来熟悉情况,动手时完全可以就近取水,反正孙老二本人身无武功,就算身边有什么异动,他也难以发现,便是发现,也可以动手打晕。
“我思来想去,觉得那人可能只是不想让布料被送回总舵,却不愿意天衣山庄分舵受到不必要的重创,下手时才会额外犹豫。又因为不熟悉此地,并不清楚门房住处之后就有储水的器具,所以没有从中取水。再加上货架高,身无武功之人难以攀上,事情便算是清楚了——动手之人曾经学过武艺,而且不想余老舵主遭受太大的损失,同时不了解库房周围的情况。这些条件,条条都与那位赵姑娘相符。虽说相符者未必就是动手之人,总归也是一个调查的方向。”
连充尉听到此处,顿时恍然大悟。
她自觉乃是老江湖,思路却远不及帮主这般清楚明白,不由在心中暗道惭愧。
其实她在帮主通过木盒表面落灰程度的区别,就觉得新上司观察力敏锐,堪称细致入微,在旁人眼中没有任何意义的情况,在她眼中,就成了揭破谜底的关键。
连充尉心中感慨,换做她自己,别说亲去案发现场寻找线索,就算旁人将线索寻到,并事先将所有问题条条罗列出来,多半也什么问题都发现不了。
朝轻岫倒不是很在意。
毕竟在这个案件里,有嫌疑的人本来就很有限,只要能确认真正的作案时间,就不难将调查重点集中到赵清商头上。
赵清商有作案能力,也有作案时间,唯一令人困惑的,是她为什么要动手?
是赵长老与余舵主之间出了问题,还是赵清商本人别有打算?
天衣山庄内部问题本和朝轻岫无关,只是大家都是江南武林一脉,京畿那边又有个特别喜欢插手江湖事宜的孙丞相,朝轻岫觉得自己总得适时了解下邻居的动静,也是有备无患。
就在此时,有弟子过来通报:“启禀帮主,余老舵主派了人过来,要向帮主赔罪。”
朝轻岫眨了下眼,笑:“老舵主做事倒很果断,那就请人进来。”
来人是天衣山庄分舵的精英弟子,她步履轻捷,显然身具武功,此刻面带羞惭之色,刚进大厅,便一撩衣摆跪在地上,向着上首之人扎扎实实行了一个大礼,然后才道:“晚辈拜见朝帮主。老舵主吩咐晚辈转述,说她实在惭愧得紧,分舵这边又没有旁的东西能拿出手,就让咱们送些布匹过来,给朝帮主压惊。”
连充尉听到“压惊”二字,嘴角微微抽动,有些想问那位余老舵主是怎么看出朝轻岫心中惊慌的……
连充尉并不知道,自己此刻竟与天衣山庄的弟子有了基本一致的想法——被派来致歉的那人瞧了上首的朝帮主一眼,觉得白袍少年人看着挺冷静,非要说惊惧,整个厅上大概以自己为最。
朝轻岫微微颔首:“余舵主客气了,不过是一些小事,将误会解开便好。”
连充尉如今怎么看朝轻岫怎么觉得好,听她开口安抚天衣山庄之人,也觉得自家帮主当真仁厚大度。
只是这位天衣山庄弟子却有不同的想法。
她今天原本正在桑园那边办事,结果事情办到一半,大公子就被分舵派人喊了回来,其余弟子们心中好奇,就打听了几句,然后听见了一连串可怕的传言。
最开始,传言的内容还是“隔壁帮有人突然上门”,然后迅速变成了“隔壁帮有人突然打上门”,接着则是“打上门来的那人还是隔壁帮帮主”。
这位弟子的心情,也从最初的离谱,慢慢变得忐忑。
好在分舵内还有悬月姑姑,便是悬月姑姑解决不了,老舵主也会适时出手。
弟子刚刚安抚好自己的情绪,结果传言又产生了新的变化,居然变成了“隔壁帮帮主打伤了悬月姑姑,打死了查三宝,又打伤了余高瞻跟大公子,目前正准备向老舵主发起挑战”。
她有些不理解,为什么自家这边的高手会接二连三地折损在人手下——悬月姑姑不能跟查三宝还有大公子联手对敌吗?还是说正因为他们选择了联手,才会被不该在此出现的余高瞻拖了后腿。
桑园那的弟子再也坐不住,干脆返回了分舵,在路上获得了传言的最新版本“隔壁帮帮主来此大打出手,分舵内高手无人可当,老舵主无可奈何,只好任由对方扬长而去”。
她不敢置信,又觉得寻常弟子就算编瞎话,也不敢编出这样离谱的东西来,随后跟认识的弟子四处确认,最后倒是勉强弄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桑园弟子知道了一个好消息跟一堆坏消息。好消息是打进门来的确是不实传言,坏消息则是只有打进门来属于不实传言——据守门弟子作证,隔壁帮帮主是进门之后,才开始的打人。
除此之外,自己听到的传言还存在一些细节方面的出入,比如说查三宝护卫确实是被人一剑捅了个对穿,不过他被捅穿时,人朝帮主还没有上门。余高瞻则是等隔壁朝帮主走后,被老舵主命人传家法,用板子打了个半死。大公子奄奄一息之际,还不忘派人去给堂弟送药,据说药效如神。
至于大公子本人,也不是被朝帮主打伤的,而是在认罪赔礼时,主动给了自己三刀。
桑园弟子有点不信——她可注意到了,老舵主事后特地开了药库,将紫参保元丹送了三颗给大公子。
紫参保元丹还是庄主所赐的珍贵药物,再重的外伤,只要服下一颗,总能保留点元气下来。而大公子的内功外功都不错,只是单纯捅自己三刀,受些皮肉之苦,怎会需要用到分舵这边用来保命的神药?难道大公子动手时专门朝着要害捅,而且还一直没给自己止血吗?
桑园弟子左思右想,依旧不得要领,在被派来送赔礼时,更是战战兢兢,唯恐待会也得捅自己两下。
她被连充尉手下的人领到大厅中,与传言中凶狠如罗刹的朝轻岫正面相对,朝轻岫的态度越是客气,她就越是惊惧。
朝轻岫也不为难来使,客客气气地说过一句话后,自有人将天衣山庄的弟子带下去招待,连充尉又让下属将送来礼物抬到后院去,让帮主过目。
那些礼物很有天衣山庄的特色,除了一箱金银玩器之外,大部分都是各类名贵布匹,其中光绒锦就有近乎十种。
在场众人,许白水是最懂经营的那个,她想着余老舵主刚失去的那匹名贵衣料,再看看摆在院子里的礼物,有些怀疑余恒之是不打算过日子了……
许白水还担当了解说的重任:“绒锦是大夏的一种名贵面料,经验丰富的织匠先将兔毛灰鼠毛一类的动物毛皮织成绒线,与丝线一起,横竖交错织就而成,触感温暖绵柔,做外衫做里衣都好。”
余芳言等人打听得朝轻岫多穿白衫,所以特地选了一些白色的绒锦送来,这些绒锦中的绒线是用鹤鸟的白羽所捻成,看起来素若月华,又被叫做白羽绒。
朝轻岫听着许白水介绍,冷不丁道:“那么用白羽绒做成的衣服,岂不是就可以叫羽绒服?”
第126章
就算是朝轻岫身边的人, 有时也不是很能理解她跨越时代的创新能力跟冷笑话。
许白水先纠正了一下:“一般是叫羽绒衫……”说到此处,微微一顿,然后毫不犹豫道,“不过在下觉得, 还是羽绒服三字更加好听。”
徐非曲的注意力不在衣料类别上, 她神情中带着不解, 道:“我估测了下这些礼物的价格,只怕不止千金。”
许白水:“徐香主说得是, 若是让我来售卖, 卖到二三万两银子也不难。”
这样厚的一笔钱财, 再加上横尸当场的查三宝,以及对自己下手的余芳言,实在算是很有诚意的赔礼了, 哪怕天衣山庄更宽裕些, 一个分舵拿出如此多的财帛来,一时半会也是难以回血。
朝轻岫微微点头。
她心中还浮起了一个念头——礼下于人, 必有所求。
朝轻岫:“充尉, 有劳你一件事,我想尽快见到那位赵姑娘。”然后笑道,“人家特意送来这些丢东西, 若是不收, 岂不让余舵主觉得咱们还将之前的事情放在心上。此事是川松分舵受了委屈, 所有礼物都交由充尉去安排,让她好生安抚下帮内弟子。”
连充尉如今对新帮主敬若天神,没有半点违拗之意, 得到命令后,立刻安排快船送朝轻岫过去, 并联系后面港口的弟子,吩咐他们听命行事。
朝轻岫行事向来干脆,打定主意要出门,当天就准备动身,为了避免耽误时间,除了熟悉水路的穆玄都外,并没带上旁人。
许白水跟徐非曲等人一起,被留在川松分舵查账。
她看着院子里的礼物,觉得川松的账面余额一定会很宽裕。
与之相比,余恒之那边大约很难再支撑下去。
许白水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对徐非曲郑重道:“我想到一件事,帮主为人向来仁义为怀,只是生性低调谦逊,虽助人却不肯叫人知晓。她见到余老舵主那边的乱象,一定很愿意帮着解决问题。”
徐非曲看了同僚一眼,确定对方不是在讽刺,然后才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许白水道:“帮主这回也是如此,我去拜访余老舵主,总觉得她那边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若是有朝一日,她无法镇住自己的后辈跟弟子,余高瞻等人必定会因为争抢权力财物而大打出手。”一拍手,“现在问题全部解决了。”
徐非曲欲言又止,她闭了闭眼,片刻后才道:“……说的也是。”
她也没想到,帮主发现了这么一个解决别派利益纠纷的好方法——朝轻岫直接解决了利益。
*
午后,赵清商百无聊赖地坐在船舱当中。
离开川松时,余芳言那边为自己安排的似乎是旁边那个白河帮中的客船,白河帮是做水路上的生意的,船中的环境固然舒适,行动却十分缓慢,有事没事就得借着各种名义港口停下,而且一停就是许久。
赵清商有些不耐,想换别的船乘坐,可惜她问了几家,给出的说法都是不敢开得太快。
船老大解释:“姑娘不晓得,水匪又多了起来,川松前面还出了劫道的事情。”
赵清商有点惊讶:“劫道的事情?”
白河帮本身就有江湖背景,虽说寻常帮派的武林地位不算高,不过总比水匪强,一般不会遇见这种洗脸水泼了龙王庙的意外。
不过赵清商又想到一件事——原来的白河帮好像是被旁边的帮派吞并了,帮会地盘肯定会因此动荡一段时间,期间难免会引起有心人的觊觎。
船老大点头:“这事我们也没有想到,不过大家在外行走,自然是安全为上,犯不着为了赶那一两天的功夫,就冒这样大的风险。”
赵清商叹气。
她觉得船老大很不老实——自己在水路上耽误的功夫,又何止一两天而已。
赵清商甚至怀疑,自己哪怕是选择走路,也未必会比坐船的速度更为迟缓。
不过船老大口中水匪之事赵清商也有所听闻,她想,这些船工虽然出身帮派,自身武功却是平平,肯定不愿意冒险行船,自己又不好用武力威逼,只得暂不追究。
幸而手上事情已经做完,剩下的时间非常宽裕,只要在两个半月内赶回山庄便好。
若是一个月内还不到地方,赵清商觉得自己到那时再骑马改走陆路也来得及。
当然赵清商并不清楚,她之所以怎么都找不到快船,并不是这一带的河船突然间集体决定提高自身的安全意识,实在是因为此地都是原先白河帮的势力,大部分船只都有同一个老板。
虽说因着朝轻岫的缘故受了不少损失,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想要糊弄一个乘客,自然是绰绰有余。
夜间。
无聊的日子叫人心慌,赵清商原本想要打坐,不过她吐纳片刻,总觉得心浮气躁,只好匆匆结束入定。
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却不知为何,怎么也睡不着,于是摸出了从集市上淘来的手抄话本准备打发时间。
话本的名字叫做《夜半勿语》,在署名位上,画着一朵圆形的荷花。
赵清商随手翻了几页,发现里面的内容写的是一个江湖人独身在外行走,因为睡不着所以爬起来读书。
这本书的措辞很怪,行文更偏向口语,又因为是二手手抄本,《夜半勿语》的字里行间还有别人写的批注。
比如看书这一行文字下,写的就是“胡说八道,江湖人就算半夜睡不着,又怎么会爬起来读书”。
赵·正在看书·清商:“……”
她先是觉得身上一寒,很快又自我安慰,只要没念出声音就不算读,自己跟书上主角还是不一样的。
虽说内容有些奇怪,不过赵清商闲着也是闲着,就继续往下看。
“忽然间,一阵幽冷阴凉还带着腥气的风吹过,吹开了房门,一个黑色长发,穿着白色衣衫的女孩子无声无息站在门口……”
赵清商动作微顿。
她住在船上,船停在河边,而河边总是有风的。
赵清商想,她实在不应该对话本中的内容过分沉迷……
“啪嗒。”
忽然间,赵清商听见外面有松球落地的轻响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画面——方才好像有什么人正从树梢上飘下,因为袖子略长,才碰巧拂落了这枚松球。
赵清商心头突地一跳,多年的习武经验让她瞬间做出反应,当下抽出短剑,凝神以待,见门口良久没有动静,忍不住提气询问:“夜色已深,不知外面是那一路的好朋友大驾光临?”
“……”
无人回应,赵清商暗忖,方才自己只听到松球落地声,却没听见人的呼吸声与脚步声。
说不定外面根本就没有什么“无声无息”的来访者,她纯是话本看多了,才自己吓自己而已。
然而就在此刻,她却听见一道带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里面的是赵清商赵姑娘么,在下的确有要紧事情想与你商谈,原本想明日再登门,既然姑娘亦未寝,可否拨冗相见。”
赵清商清楚听见外面的声音,而且还是年轻的女声,手一抖,直接把话本扔到了枕头下面,随后才道:“你既然说了明日……”
门外之人客客气气道:“与白日相比,晚上也有晚上的好处。”又笑道,“赵姑娘,在下是从川松过来的,你当真不要现在见我么?”
听见前面的话时,赵清商还有些怀疑此人是在装神弄鬼,听到“川松”二字,心跳陡然加速,她微微定神,道:“既然远道而来,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请。”
她将放在床头柜上的,与此同时,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穿着白色轻衫的女孩子就站在门口,她有着一头乌黑的长发,半张面孔隐没在黑暗当中。
赵清商:“……”
她觉得自己刚刚实在不应该把话本放在要用来睡觉的地方。
好在赵清商武功不错,观察力也强,感觉对方身上尚有活人的气息,稍微放了些心。
又因为赵清商自幼在天衣山庄内长大,见面时先习惯性地观察了一下来人的服饰,立刻发现这个女孩子穿是细棉布做的衣裳,腰间还挂了折扇,折扇上亦缀着玉石。
——既然衣裳半新不旧,那多半不是用来妆裹的寿衣。
赵清商暗自松了一口气,她本身也很爱棉布,觉得这类材料很有值得研究推广的地方,顿时对来人有些好感,不过那点微弱的好感立刻就被警惕与敌意压下。
朝轻岫看着房间内的姑娘,同样有些惊讶。
之前在总舵时,应律声也曾跟朝轻岫谈论武功,曾赞赏她轻功不错,只要顺着风势行动,就很难被人察觉动静。
未曾想今天只是在赵清商门口路过一下,就被发现不对,天衣山庄的弟子果然有独到之处。
朝轻岫进来后,随手关上了门,欠一欠身:“打搅赵姑娘了。”
赵清商看她关门,不惊反喜。天衣山庄的许多武功都很适合在斗室之中使用,她本就是长老弟子,素得山庄真传,此刻又有地利可仗,胆气更是强了三分。
“足下深夜来此,不知有何贵干?”赵清商问。
忽明忽灭的烛光照在朝轻岫的面孔上,她半边面孔藏在黑沉沉的夜色中,半边面孔却清晰可见,此刻立在前方,竟有种孤秀澹然的感觉。
不知为何,赵清商一时间觉得自己想要看见来人面上的神色,一时间却又害怕看清楚来人面上的神色。
朝轻岫的声音自烛光与黑夜的交界处响起,她的声音里有种奇异的温柔之感,让人想起被锻好后淬入冰水内的剑锋,然而越是听,就越能从中感受到一股凉而锐利的意味:
“我是想劝一劝赵姑娘,你图谋必然难成,不若就此放弃的好。”
第127章
赵清商闻言, 整个人好像是被定在了原地,一动不动,仿佛瞬间化作了一尊石雕,显出了一种冷硬的气质。
船舱内好像沉默了许久, 却又仿佛只是沉默了一瞬。
赵清商此刻已经能将面前的白衣人跟书里写的白衣人分离开, 然而在听到对方问候自己的话语时, 她宁愿选择遇见前者。
朝轻岫倒是觉得这位赵姑娘很有意思。
她发现对方目光里的感情十分丰富,刚看到自己时, 明显带着些“怎么是你”的惊讶, 说了两句话后, 反而变成了“你这人是谁”。
朝轻岫有些好奇,难道她长得很像这位赵姑娘认识的其他人吗?
她不清楚自己白衣黑发的形象给赵清商带来了怎样的暴击,否则大约会觉得, 就像被画成门神的杜二那样, 拥有自己的二次元形象可能是占据这块地盘的人所无法逃脱的宿命……
赵清商定了定神,淡淡道:“我不晓得姑娘在说些什么。”
朝轻岫微微一笑:“你若当真下定狠心, 日前就不该怀有一念之仁, 既然已经因旧情犹豫,就不该觉得能将事情做得密不透风。”
其实朝轻岫在过来的路上只有三分把握,等赵清商让她进门, 把握就到了五分, 此刻看赵清商眉间略显紧绷的神色, 与轻颤的目光,把握便升到了六七分。
眼见赵清商依旧沉默不语,朝轻岫又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句:“而且足下连我也瞒不过去, 还想瞒过旁人?”
赵清商的气质本来是警惕,后来变作了冷硬, 如今冷还在,硬却消失了,却没有变得柔软,反而凝结成了了无比尖锐的杀气。
她的声音寒得像冰:“姑娘如何知道,在下一定瞒不过姑娘。”
话音未落,赵清商呼地一掌向前重重击来。
赵清商掌到人到,身法展动间,袖中同时飞出数枚极细的银针。
船舱内光线昏暗,那些银芒就像是数点随着夜风飞下的雨丝,堪称无声无息,然而即使是如此叫人难以察觉的暗器,依旧没能逃开朝轻岫的眼睛。
朝轻岫更发现一件事——那些飞出的银针尾部,居然系着一种十分特别的丝线,外观与蛛丝相类,似乎是半透明的,就算在白日也未必能够清晰看见,何况此地光线如此昏暗。
她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劲风,步下轻转,前方掌力飞针顿时尽数落空。
然而与此同时,朝轻岫却感觉背后有种古怪之意传来,她不用回头,就知道自己的衣衫被某种细线形态的锋锐之物给割开了一道口子。
朝轻岫何等机敏,在感觉到不对的刹那间,足尖一蹬便向斜前方轻轻飘去,同时右手握住萤沉,向后急速倒挥。
剑光倏明倏灭,剑上传来的触感既柔且韧,以萤沉之利,竟无法一下将细线削断。
斜飞的同时,朝轻岫听到身侧风声盈耳,她并不侧首去瞧,左掌抚弦般轻描淡写地一挥,截住了赵清商的攻势,双方以掌对掌,在半空中硬拼一记,然后各自飘开。
朝轻岫退了两步,之前的古怪感觉再度袭来。
她觉得自己的脊背好像又一次靠在了一道极轻极细却极未锋利的刀刃上。
方才赵清商发出的飞针不止一枚,那种古怪的细线当然也不止一根,朝轻岫知道自己后路被阻,于是肩头一晃,从线上轻轻旋开。
她这样一改向,原本流畅身法未免显出些许滞涩来。面对紧追不舍的赵清商,朝轻岫甚至不能全速闪避,免得撞到某根细线上,将自己切成两段。
朝轻岫的轻功源于《提纵术》,又经过天侯藏武库图画的优化,重意不重力,缺点则是不以步法见长,此刻困在狭小的船舱中,更是大有受限之感。
与之相比,赵清商却身形自如,趋避往来无不如意。
赵清商是天衣山庄的弟子,当然知道该如何避开船舱中的丝线。
朝轻岫明白自己今夜独自上门有些托大,心中却没有丝毫惊惧、懊悔之意,反而觉得说不出的畅快与跃跃欲试。
——对习武之人而言,一个合适的对手千金难求,她今次连夜赶来,破解谜题只占了目的的一小部分,更多是想趁此机会与天衣山庄的高足较量。
朝轻岫带着喟叹的声音在船舱内响起:“天衣山庄果然是天衣山庄。”
就在此刻,赵清商听见一声微弱的响声,只见朝轻岫袍袖轻拂,原本握在手中萤沉化作一抹流光,被主人毫不在意地掷到地上,剑尖更是没入地板寸许。
朝轻岫清楚面前点子扎手,她短剑的剑法尚有破绽,当即弃了兵器直接以双掌应敌,她右手凌空拍向赵清商胸口,不等招数变老,左掌又起,两股掌力合成一股,着着进迫,赵清商感觉劲风扑面而来,呼吸竟然因之不畅。
方才短暂交手的那一招,就让赵清商觉得面前之人内力沉厚,自己难以撄其锋芒,而且那白袍少年人不但出招的速度快,变招的速度更是极快,一掌开始时明明拂向面门,却忽然下沉寸许,横切自己咽喉,另一招原本急打丹田,却忽的手腕倒转,骈指如剑,向曲池穴戳去。
赵清商不晓得,那些正是《玉璇太阴经》上的招数。
玉璇太阴掌开头的招数繁复多变,朝轻岫日日修炼,从未懈怠,虽然还没有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已足够扬名武林。
赵清商仿佛置身于一片飞舞的雪花当中,寒风割面如刀,感觉四面都是掌影,忽然听到“扑”的一声响,桌上的烛火霎时熄灭。
黑暗中,只听掌风呼啸有声,双方交手之迅捷,竟一如有光之时。
赵清商在心中暗忖,托河船行驶迟缓的福,自己对舱内环境算是无比熟悉,却没料到面前的人记性竟也这般好。
她趋近,趋退,闪身,折身,只靠听力与对房间的印象,跟那位突然前来的白衣人打得有来有回,然而就在这一刻,赵清商原本圆融流畅的步法中,却毫无预兆地出现了一个微小却明显的滞涩之处。
就像是木地板忽然长了腿,主动伸出来绊了赵清商一跤。
赵清商心中一惊,随即明悟过来——刚刚绊到自己的,不是别的东西,而是朝轻岫方才扔下的短剑的剑柄。
那柄剑并非舱房内原有之物,赵清商对自己居住之地的情况记得太清楚,反而忽略了这一点小小的变动。
她毕竟是天衣山庄嫡传,反应也极为迅捷,立刻就要提气飘开,然而就在这一息之间,那位白袍少年人已然如苍鹰般跃起,一掌自上而下凌空击来。
朝轻岫双掌交叠,全身真气凝于掌心,又借飞扑之势,将赵清商全身罩在招式之下。赵清商心知避无可避,不得不强行稳住下盘,同时双掌上托,用一招江湖上最最常见的力士举鼎,硬生生接住这一招。
双方真气相碰,就好像两块高速飞行的巨石撞在了一起,然而石头与石头之间也有区别,当下听见“咔嚓”两声轻响,赵清商只觉身形猛然一震,双手腕骨应声脱臼,她心知只要对方真气趁机侵入心脉,自己顷刻间便会毙命当场,当即闭目待死。
然而就在这一刻,原本来势汹汹的内力如潮水般全数退去,朝轻岫白色的宽袖在赵清商膻中穴上轻轻一拂,然后才飘然退开。
朝轻岫方才忌惮赵清商武功古怪,若让对方继续发飞针,只怕船舱中很快就没有自己落脚之处,所以一面暗暗记忆对方的行动路线,一面使用狂风暴雨般的打法逼得赵清商腾不出手来放暗器,最后雷霆一击,将人拿下。
仿佛一朵橘黄色的花团在朝轻岫手中活泼地绽开,船舱内重新亮起了烛光。
对战双方的轻功都相当出色,虽然激战一场,屋内家具的损坏程度居然并不严重,灯台跟木桌都好端端地摆在原来的地方,只是墙壁地板上多了不少刀痕掌印。
双方战斗时固然发出了一些声响,还好当初船老大奉连充尉的命令看住赵清商,为了行事方便,所以将船上客人的住处都安排得比较零散,此刻并未惊动旁人。
朝轻岫挥灭用来点灯的火折子,仰首看着悬在半空中若隐若现的奇异细线。她已经知道天衣山庄的武功跟生活职业相关,一时间有些好奇,当初的创派祖师是有着怎样的工作经历,才发明了这样一路飞针走线天网恢恢的武功。
不过朝轻岫虽然不懂纺织,却对那位前辈的生活习惯有些猜测——横在船舱内的细线自然足够锋利,能够有效限制敌人的活动范围,却只好在房间内使用,所以创出这路武功的前辈,平日必定不会喜欢出门。
朝轻岫发散了下思维,觉得若是现代社会也点了武侠科技树,钢笔自然会变成判官钢笔,而键盘也肯定会做得比现在更坚硬且适合拆卸,以便在紧急关头能充当暗器打出去。
第128章
不算明亮的烛光将赵清商的面色衬托得格外惨淡, 眉宇间却有一股倔强的愤然之意。
她天赋出色,自己又勤勉上进,还有明师指导,所以才有胆子一个人行走江湖, 不料今日会输在一个陌生人手下。
朝轻岫将赵清商扶到榻上坐下, 然后托起她的手腕, 轻轻一推,脱臼的骨头便恢复原状。
赵清商看她治伤时的动作灵巧, 又知这少年人掌法精奇, 心中忽然生出一个猜想:“你会医术, 莫非出身素问庄?”
朝轻岫摇头,温声道:“素问庄的弟子自然会治脱臼,可会治脱臼的人, 却未必出身于素问庄。”
赵清商盯着她, 似信非信,又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朝轻岫微笑:“赵姑娘问我名字, 是想日后追到我家里来杀人灭口么?”
赵清商连着两个问题都没得到结果, 干脆一仰头,道:“我技不如人,原该由你处置, 你要杀便杀, 姓赵的无话可说。”
朝轻岫:“姑娘是天衣山庄高足, 在下岂敢言处置二字。今日过来,原本也只是想问赵姑娘一句话而已。”
赵清商双唇紧抿,一言不发。
她虽然还不知道另一个天衣山庄弟子自己处置自己的惨状, 却也没将面前人的客套言语放在心上,此时瞧着朝轻岫, 思绪不断起伏,目光一时黯淡,一时又亮得骇人。
朝轻岫却仿佛什么也没察觉,道:“其实赵姑娘是山庄长老的亲传弟子,外人本不该有所怀疑,只是在下不久前曾到川松一行,知道了一些事情,所以才想来确认一下。”她说到此处,微微一顿,令人联想起云间冷电的目光落在赵清商身上,似乎一眼就能看透对方的肺腑:“姑娘是否要对天衣山庄庄主亓碧山下杀手?”
“……”
话音方落,船舱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赵清商坐在榻边,一动不动,比起活人,更像一尊石雕。
朝轻岫声音很温和:“姑娘若是不肯回答,我去求见亓庄主,只怕也不难得到答案。”
赵清商:“……亓庄主久不问事,你就算去天衣山庄,也见不到她。”
朝轻岫唇角微翘:“如何拜见亓庄主,此事便不劳赵姑娘费心了。”
赵清商沉默片刻,似乎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该为自己分辩两句,又道:“而且足下既然知道我是长老弟子,又怎能污蔑我对庄主心怀不轨?”
朝轻岫笑:“那好,既然赵姑娘忠心耿耿,那定然不介意旁人去提醒亓庄主,近来需得加意防备,免得遭了旁人毒手。”
赵清商闻言一噎,半晌后才压低声音,恨恨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是想要钱,还是要武功?”
朝轻岫微微一笑,觉得这姑娘的城府很符合她的年龄。
她想,赵清商功夫练得高,在人情世故上花的精神自然就会少一些。
而且一般人预谋做坏事之前,总得先给自己准备好退路,这位赵姑娘却没有,她当日能有不在场证明,纯粹是运气爆棚,遇见了擅长赚外快的库房看守跟不舍得她离开的余悬月。
种种行迹,看起来就像是只要能做完这一票,赵清商并不介意自己会有怎样的下场一般。
朝轻岫道:“就先要真相罢。”
赵清商盯着朝轻岫,目光充满怀疑,好半天才道:“你听了真相之后,便会不再管我的事么?”
朝轻岫笑:“就先听听再说。”
赵清商横她一眼,觉得对方的话里大有可做文章之处。
朝轻岫见状,就帮着赵清商开了个头:“其实看姑娘现在的模样,我已经有了些想法。”
赵清商盯着朝轻岫,目光里充满怀疑,又有些挑衅,仿佛在说你想猜就猜。
朝轻岫:“当时余大公子曾说你不会对余舵主起坏心,他说得其实很对。”
赵清商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朝轻岫:“于是在下就换了思路,想着如果布匹损坏,分舵究竟会有何好处。布匹一旦损坏,便不能送到总部那边参加品评,而按照余大公子的说法,这批布料品质极其出色,多半可为今年之冠。”
赵清商:“……不错。”
朝轻岫颔首:“我思来想去,觉得不能参加山庄品评,怎么都不是一件好事——除非布匹品评这件事,本身就会有严重的后果。”又道,“余大公子还提到过,所有布匹会由庄内织匠逐级品评,最后那匹,则会交由庄主来进行品评。既然要品评,那自然要近距离接触。”
听着朝轻岫的话,赵清商的面色终于一点点沉了下去,她盯着眼前的人,又想到睡前所看的那本书上的内容,觉得自己刚开始的猜测多半没错。
——倘若不是鬼怪,为何能这般洞察人心?
朝轻岫:“思及此处,在下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有人要在布匹上下毒谋害天衣山庄庄主,那人跟余家关系不错,担心事发后余老舵主被认为是自己的同谋,所以提前阻止。”
赵清商哑声道:“你怎知道是要害人?害的还是庄主?”
朝轻岫柔声:“在下不知道,不过那些布匹价值足有十万两——什么样的风险,会值得花费十万白银来规避?”随后笑了一下,“其实这一切不过妄自揣测而已,在下手中没有证据,要是赵姑娘态度自若,抵死不认,我也确定不了姑娘有问题。”
赵清商闻言直接怔住,先是懊悔自己不该那么容易被人牵着走,不过很快便反应了过来,道:“没有证据又如何?哪怕没有证据,你也会去提醒那个姓亓的,是也不是?”
朝轻岫瞧了她一眼,含笑问:“姑娘不该唤她亓庄主么?你执行力虽然不差,不过只是跟人聊了两句就透了底牌,想要真正将事情办成,只怕不大容易。”
赵清商盯着朝轻岫,觉得这未必是自己的问题。
她在天衣山庄待了这么些年,又在余家分舵闹出了这么大的事,结果谁也没发现她要做什么,最后却在陌生人面前栽了跟头。赵清商想,之所以计划会暴露,跟她个人能力无关,纯粹是运气不好。
眼见图谋已被人察觉,赵清商心知无可奈何,也就露出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模样。
江湖人看重师承,赵清商被人点破想要加害自家庄主,居然丝毫不显胆怯愧疚,眉间的执拗之色甚至愈发浓郁起来:“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亓碧山害死我双亲,我纵为天衣山庄弟子,也非得报仇雪恨不可。”
在赵清商承认的瞬间,系统提示随之刷出——
[系统:余家分舵布匹损坏事件已解决,用户获得侦探点数3点,获得名气值5点。]
朝轻岫目光在那些信息上一扫而过,觉得系统在点数的给予上十分吝啬,面上则依旧纹丝不动,对着赵清商客客气气道:“我愿意听姑娘说说其中详情。”
赵清商将秘密藏在心中多年,一直无人可以倾诉,此刻面对着打败了自己,又窥破自己秘密的陌生人,竟不知不觉开始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我本姓杭,你是江湖中人,想来也知道,亓碧山曾经在大内掌管宫廷服饰。”
朝轻岫点头,实话实说道:“刚知道不久。”
赵清商没注意朝轻岫话中细节,继续道:“家母生前也是大内绣工,因为技法出色,常能得到贵人们的赏钱,家中日子因此过得不错,可惜我当时年幼体弱,大多时候被寄养在城外的庵堂当中。”
大夏中许多庵堂寺庙都与武林有些关系,因此也通晓些武功与治伤之术,庵中的弟子们虽不至于将功夫传给一个被寄养在此的幼女,至少能让她不会轻易夭折。
赵清商:“然后有一天,我听到城内有信传来,说出现时疫,不少绣工都因此暴病身亡,其中就有我的母亲。”她的声音慢慢变低,“我本指望父亲能带我走,可父亲也死了,说是被母亲过了病气……那些人不知道,家母因为要多赚些钱为我治病,平常并不回家,只偶尔送些书信回来。
“不过我那时小,很多事情都不大懂,虽然觉得不对,却想不明白其中的缘故。”
赵清商安静了一会,她的睫毛微颤了一下,嘴唇执拗地抿着,片刻后才道:“庵堂的姊姊们不知拿我怎么办好,只能叫我做些活计养活自己,再后来,亓庄主来了,将我带去天衣山庄内养着。”
她还清清楚楚记得,那些庵堂内的姊姊告诉她,家里人来找她时,自己心中的感受。
仿佛是溺水者抓住了浮木,然后被浪推慢慢到河边。
她行尸走肉般飘荡了那么长时间,直到那一刻,才算是找到了未来的方向。
朝轻岫凝神细思,接着缓声道:“听起来,亓庄主对你还好。”
赵清商听见朝轻岫的话,露出了忽然被针扎了一下的神情,她的眉毛下意识蹙起,显出一种发自内心的抗拒:“最开始的时候,我也是这样想的。”
朝轻岫没有说话,安静等着听后面的转折。
赵清商:“我那会子虽然小,记性却不算差,只是不爱说话,旁人就以为我什么也听不懂。”又道,“也幸亏如此。”
朝轻岫点点头。
倒是很正常的情况,许多大人明明也并不以智慧见长,却总是会轻视小孩对世界的认知能力。
赵清商的声音低了下来:“有一次,我正好生了病,昏沉之间,听到庄主在跟我师父说话,她说……”闭上眼,一字字道,“‘当年是我害了杭家小妹子的性命,所以收养她的女儿,以赎前愆’。
“亓碧山那句话说得清清楚楚,这些年来,我一刻也没有忘记过。”
第129章
赵清商的声音仿佛是被放在冷冻室里的尸块, 森然中又带着被封藏依旧的血腥气:“她说收养我,也算为旧事赎罪,我却不大相信,若是亓碧山当真心怀愧疚, 就该将我母亲的事详详细细告诉我才是。倘若说那时我还小, 她不肯将事情解释明白, 可如今我已经大了,她为什么依旧一字不提?”
朝轻岫想了想, 缓缓道:“她不告诉你, 或许……”
话说到一半, 朝轻岫又微微摇头,咽下了后面的词句。
一般来说,害人父母后还将剩下的小孩带回去养大的行为显得有些自寻死路, 不过朝轻岫转念一想, 意识到自己穿的毕竟是武侠世界,按照以前看过的文艺作品内的套路, 也不是没有穷凶极恶之徒在灭人一家后非要把遗孤带回去养成徒弟或义女或义子, 而且养得还相当出色,堪称文武双全,仿佛反派们除了一统江湖之外, 还念念不忘要在教育业上有所建树。
不过即使武侠世界自有一套风土人情, 也不能仅凭赵清商的说辞, 就判定亓碧山的确是杀害其父母的凶手,毕竟因表述不清产生误会也是此类作品中一个经久不衰的套路。
朝轻岫想,亓碧山可能是觉得将真相隐瞒下来更有利于赵清商的生存, 才迟迟不肯将真相告诉对方,她刚刚开口, 却又觉得自己不该那么早下定论。
无论是否选择报仇,都是一项非常重要的决定。加上此事牵扯的是天衣山庄庄主,朝轻岫觉得自己需要再收集些线索才好下判断。
朝轻岫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赵清商:“家母去世之时是建阳十二年初,我听到庄主与师父的谈话,是同一年的年末。”又道,“我生怕自己会忘记这件事,常常在沙土上将亓碧山说的话一字字写下来,不认识的字就先拿符号代替,直到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
朝轻岫看了赵清商一眼,她虽然不佩服这小姑娘的智慧,却有点佩服她的毅力:“按照你的说法,亓庄主可能与你父母身故之事有关,那么赵长老……”
赵清商:“师父一直待在山庄中,从没去过京畿。”
她说得清楚又果决。
赵清商接着道:“师父她老人家待我恩重如山,我只是恨不能报。”
朝轻岫:“那么令师现在身体可好?如今高寿?”
赵清商目光一厉:“你这是何意?我师父身体自然很好。”
朝轻岫:“在下就是想问一问,赵长老跟亓庄主谁的年纪比较大。”
赵清商有些疑惑,不过还是实言相告:“家师年纪更大一些。”
朝轻岫忽然道:“赵姑娘可曾想过,既然你与赵长老有师徒之谊,那么无论暗杀是否成功,赵长老都无法继续在天衣山庄内待下去了。”
赵清商:“……得手后,我自然一死以谢师父教养之恩。”
朝轻岫放缓了声音:“对于令师而言,徒弟自尽绝非一件好事,既然赵长老的年纪比亓庄主大,赵姑娘不妨等令师百年之后,再图谋复仇之事。”
赵清商目光有些迟疑与茫然:“……我会考虑。”
她心中满腔悲愤,却也微微松了一口气。
不知为何,赵清商感觉脑海中有个模糊且不敢深究的念头——她虽然早早下定了决心,却同样希望有人能阻止自己。
赵清商想,既然自己的计划已经被人发现,她又没法让对方不去警告亓碧山,只好暂且作罢。她这样选择,并非是准备放弃报仇,只是为了稳住局势。
朝轻岫看赵清商一眼,似也猜到了对方心中所想,温声道:“非是朝某一定要拦着姑娘,只是你此前已经漏了行迹,必然无法得偿所愿。此事能被我发现,就能被旁人发现,不妨先退一步,想法子保全自身。”
赵清商:“你为什么要给我建议?”
朝轻岫想了想,笑:“路见不平,一时间起了侠义心肠?”
赵清商嘴角动了动,到底没说话——如此大义凛然的发言,实在不该选择疑问的语气。
房间因为打斗变得稍显混乱,朝轻岫将不幸被掌风波及的木凳碎片归置到墙角,道:“天色已经晚了,赵姑娘先睡罢,我明日再来看你。”
赵清商略显警惕:“你……住在什么地方?”
朝轻岫:“也在这条船上。”
其实她此刻并未定下住所,不过帮主说了要暂住在此,船工们当然不会提出反对意见。
穆玄都在门口等了许久,心中微微焦灼,终于看见朝轻岫从船舱内出来时,安心之余,一眼瞧见帮主衣服上的划痕,立刻上前两步,单膝跪地:“属下护卫不周,请帮主恕罪。”
朝轻岫一本正经:“不是什么大事,方才我与赵姑娘一见如故,她就为我改了改衣裳的样式。”
穆玄都:“……”
他虽然不敢出言反驳帮主的话,却明显是一副不信的神色。
朝轻岫略感怅然——果然,洞洞装还是不大符合大夏的风气,换做现代,她说这就是时尚设计,怎么也能忽悠到一个两个的……
她回到下属为自己准备的舱房当中,回忆了下方才与赵清商交手时的感受,一时间微微出神。
朝轻岫想,天衣山庄的名声如此响亮,确实有其了不起之处。
以前她练习暗器准头时,为了方便回收,也曾有细线系住缝衣针的尾部,不过看赵清商的模样,明显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在针上系线。
朝轻岫甚至有种感觉,当时那些银针并非暗器本体,真正的暗器其实是被系在针上的特殊丝线。
她默默体会交手时带来的武学感悟的同时,船工送了热茶铜盆毛巾过来,惭愧道:“船上条件简陋,委屈帮主了。”
朝轻岫摇头,温声道:“不打紧。”
船工瞧了朝轻岫一眼,又赶紧垂下头,小心从船舱内退下。
——新帮主的五官还残留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稚气,眉宇间却自然而然有一种帮派老大的不怒自威之色,虽然言笑晏晏,却叫人不敢不顺从于她,比昔日动辄责打下属的杜帮主,更加令人不敢违拗。
等人都走了,朝轻岫轻轻挥出一掌,蜡烛随之熄灭。
夜色仿佛是没有边际的幕布,遮掩了一切异样。
朝轻岫偶尔会觉得,纯粹的黑暗比白昼更让自己感觉到安全。
她开始思忖赵清商告诉自己的旧事。
朝轻岫想,倘若赵清商所言为真,那自己倒真是没有白跑这么一趟。
赵清商不信父母是死于疫病,理由是父母平日没机会接触,只能通过书信交流。
她的判断并非全无道理。
朝轻岫思忖,按照并非死于疫病的假设往下想,那赵清商父母的死,则很可能是牵扯到某些重要的事情,不幸遭人灭口。
——病气不容易通过书信传递,秘密却可以。
这也能解释赵清商为何能够幸存下来,放在现代,赵清商那时不过才刚上幼儿园的年纪,别说父母不会跟她谈论重要的事情,就算谈论,以小朋友的记性,三两天便会忘在脑后。
不过依照赵清商的描述,她会被寄养在庵堂中,家境自然很是一般,其母就算再大内做绣工,也只是普通工匠,而非少府官吏。
既然如此,那么赵清商的母亲应该没什么机会接触到太要紧的机密才是,就算接触到了,也不大可能将秘密落于纸上,告诉宫外的丈夫知晓。
而建阳十二年这个时间点……
朝轻岫对自己所穿越世界的历史其实不甚了解,即使有过徐非曲的恶补,也比不上真正的原住民,不过好歹听说过建阳是先帝最后的年号。
就在建阳十三年时,先帝驾崩,身为次子的储君,也就是当今天子即皇帝位。
二十年悠悠过去。
黑暗当中,朝轻岫本已按照她一贯的作息表,老实躺到床榻上,可要是有人能在黑暗中视物,就会发现她的眼睛始终没有闭上,仿佛在研究天花板上蛛网的纹路。
忽然间,朝轻岫无声无息地坐了起来,她没有点灯,黑色的长发披散于两肩,昏濛的月光透过窗棱的缝隙照进来,照在她的脸庞上,让她比此前任何一刻都更符合赵清商睡前读物中的描述。
她的睫毛在翕动,瞳孔也跟着微微紧缩。
朝轻岫的脑海里划过一个念头——普通绣工能接触到的事情,无非是衣服缝制这一类的事情。
大夏的律法非但不算严苛,甚至还多有宽容之处,就算绣工弄坏了皇帝的龙袍,也判不到死罪,若是遇见皇帝心情好的时候,多半还能直接免罪。
就像赵清商宁愿毁掉价值十万的布匹,也得将余家分舵排除在此次山庄品评之外,需要将大内绣工连着其家属一块灭口的秘密,也必然有着极为沉重的分量。
能被赵清商的母亲得知,或许是因为那件事最初并非秘密,所以在写家书的时候,也就没特别避讳。然而过了很短的时间,原先的正常工作,就变成了某个会带来灭门之灾的秘密。
那么在什么情况下,制作衣服会变为不能外传的宫廷机密?
朝轻岫一动不动地坐在床沿,低垂的眼睫仿佛纯黑的帷幕,遮住了目中意味不明的色彩。
第130章
朝轻岫心绪纷杂, 直到许久之后,才徐徐吐出一口气。
她心中确实产生了一些隐蔽猜测,然而无论事实真相如何,建阳十二年都已经过去太久。
《荷兰鞋之谜》中提到一句话, “案发后最初的五分钟至关重要”, 这是因为如果侦探运气足够好, 在案发时恰巧在场,或者运气足够不好, 走到哪就能将案件带到哪, 都可以充分把握住事发后的黄金时间段, 获得最准确也最全面的线索。
可惜朝轻岫现在怎么快马加鞭,都必然来不及去京畿搜查绣工之死一事中证据。
而且当今天子登基已久,纵然皇宫中曾经发生过什么, 也都是陈年旧事, 很难掀起新的风浪。
风险大,而且收益低。
朝轻岫闭了闭眼, 在心里给赵清商相关事件打了个“暂不干涉”的印记, 然后干脆盘腿坐起,默默运起《清心诀》的心法。
真气走过一个周天后,她的心绪也逐渐平静了下来。
朝轻岫甚有自知之明, 知道自己对朝堂之事缺乏了解, 纵然有意进一步查探, 也得先去跟徐非曲商议。
横竖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年,再等些时日也无妨。朝轻岫没日没夜地赶路,终于成功在河上截住了那位赵姑娘, 并从对方口中得到了一些消息。此刻人就在旁边的房间内,短时间内不会离开, 朝轻岫打算等天亮后再过去问问,免得赵清商热血上头闹出事来。
赵清商自幼时起就改了名字,又拜了明师,如今除了亓碧山跟赵长老之外,谁也不晓得这名山庄弟子曾是昔日京城中一位大内绣工之女。
直觉告诉朝轻岫,亓碧山不跟赵清商详谈后者的身世,或许有着更加重要的原因。
她既然知道了这件事,就要按住赵清商,免得年轻人热血上头,行动时意外泄露昔日机密。
朝轻岫计划得很好,结果天刚蒙蒙亮时,一件谁也没想到的消息就传了过来。
*
船上简朴的住宿条件降低了朝轻岫起床的难度,她早早就醒了,在床上发了会呆后,慢吞吞地爬起来洗漱,又慢吞吞地换了件没被割破的外衫,此刻正在有一勺没一勺地喝鱼片粥。
粥里放了许多不知厨师哪里挖出来的发白生姜,其颜色与鱼肉十分接近,在早餐中充当着令食客不满的迷惑选项。
生姜温中散寒,被当做鱼肉咬下的生姜则可以给人带来味觉上的刺激,朝轻岫感觉这粥熬得甚是提神,一想到赵清商居然因为连充尉的暗中吩咐,不得不在船上多待了这么长一段时间,都有些心生愧疚。
穆玄都就是在这时来的。
他神情很是严肃,抱拳道:“帮主,有天衣山庄的弟子在外面,急着要找赵织匠说话。”
朝轻岫闻言,平静地放下了瓷勺。
赵清商直到昨天都还没尝试改走陆路,证明她并不着急返回山庄,如今却有人来找……朝轻岫忖度,虽然在连充尉的安排下,自家船只屡有拖延之举,耽搁的时间却还没长到会引动天衣山庄疑心的份上,所以多半不会是赵长老见徒弟迟迟不归,所以派人来寻。
朝轻岫又在琢磨,会不会是赵清商在分舵做的事情发作了,所以天衣山庄派人来询问。
不过朝轻岫知道自己没有派人去给亓碧山送消息,而从余恒之微妙的态度看,这位余舵主就算察觉到赵清商有些问题,也多半未曾与旁人说过。
既然如此,朝轻岫更倾向于是山庄中发生了某件事,需要派人通知依旧滞留在外的弟子。
朝轻岫身法甚快,心念电转间,她仿佛一蓬飞絮,被河风吹着,斜斜落到了河船边沿。
她极目远眺,远远看见岸边停着数骑武林人士,正在跟船老大交涉,说要上船找人。
按照江湖规矩,船老大本早该将人请上去,只是担心帮主还有别的打算,所以才出面阻拦,又不敢叫来人看出,寒暄了几句后,听说对方是来报丧,如今正不住地作揖道恼。
“骤闻噩耗,实在遗憾之至……”
天衣山庄的弟子们虽然觉得船老大有些啰嗦,不过人家语气真诚,也就没有起疑,又跟人还礼。
“……”
在瞧清楚来人模样的时候,朝轻岫心内的疑问也得到了解答——新来的天衣山庄弟子们此刻通通身着素服,头上还绑着白布。
天衣山庄内有人去世。
赵清商是长老之徒,在山庄内身份甚高,一般人去世不会立刻惊动她。再仔细打量站在船前的弟子,这些人年纪还算相近,不过呼吸声步履声的轻重都不一样,身手显然大有不同,不像是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徒弟。
既然如此,值得许多不同师父的弟子集体戴孝的,就只有天衣山庄高层死亡这么一个可能。
那么山庄中去世的高层是谁?是赵长老,还是——
赵清商接到消息后匆匆出门,连楼梯都来不及走,伸手在船沿处一撑便跃了下去。
她站在同门面前,两伙人相对而立,面色一个赛一个难看。
赵清商心中充满着不详的预感,喉头滚动,想要开口说话,却无法发出声音。
她的目光从同门脸上划过,感受到了真切的悲痛,赵清商还未来得及询问发生了什么,一个相熟的女孩子就哭着扑入怀中,哽咽:“赵姑姑,庄主她老人家过世了!”
“……”
仿佛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赵清商的面孔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在晨光下更显得惨白无比。
她脚步踉跄,目光毫无焦点,一副梦游般的模样。
朝轻岫目光微凝,低头对跟上来的穆玄都说了几句话。
穆玄都低低应了一声,对船工道:“赶紧打扫一间宽敞的舱房出来,好让客人们方便说话。”
船工们立刻动手干活,穆玄都走到船前,对着客人们一礼:“不知贵客光临,未曾远迎,还望恕罪。”又道,“诸位连夜赶路,不如先到船上歇息一会,喝杯茶再说话。”
天衣山庄弟子抱了抱拳,低声:“多谢。”
刚刚扑到赵清商怀中哭泣的女孩子,见相熟的赵姑姑一声不吭,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只当这位织匠姑姑还没接受现实,心中并不起疑。
——不止赵清商,哪怕待在山庄的弟子们第一时间听说了此事,如今也依旧有人不肯相信庄主真的已经去世。
她擦了眼泪,拉住赵清商的手,跟在穆玄都后面上了船,将事情前因后果详详细细说了出来。
“……其实前几日就有些征兆了。赵姑姑在外办事,并不清楚,最近这段时间,庄主总说练功不顺,甚至请了素问庄的大夫来看诊,说是真气紊乱,只能慢慢将养。庄主说要好生调息几日,于是就在房中闭关,服侍的弟子每天过去送食水,结果四天前一早,浣纱去给庄主请安时,发现她老人家竟已没了气息。事后几位长老过去瞧,都说是真气逆行,最终走火入魔,无药可救。”
走火入魔跟电视剧里表现的不大一样,被debuff笼罩的人不会因此涂上重色眼影或者改变发型跟服装偏好,顶多因为身体状态不佳,导致面色与平常不同,典型症状就是无法控制自身真气,纵然调养得当,许多人也难免会大病一场,损失不少元气。至于因此毙命之人,就更是多不胜数了。
江湖高手,少有人不重视自身修为,而且习惯了真气带来的便利后,也更难以忍受失去武功后的痛苦。所以很多练功出了岔子的前辈,就算心中明白此时应该静养,也不免毛躁冒进,最终一发不可收拾。
朝轻岫的内功修习之路之所以如此顺利,即使因为她入门的功夫乃是《清心诀》,也跟穿越前在职场上被“死线前疯狂更改需求的甲方”锻炼出的心境不无关系。
听着相熟弟子的叙述,赵清商此刻有种千斤之力打中棉花的无措感。
因为近些年来,亓碧山渐渐不爱在人前露面,就算赵清商是长老弟子,也没多少机会能见到庄主的面,遑论伺机报仇。
为了达成所愿,赵清商一直刻苦修习武功,同时尽心为山庄办差,以便谋得更高的职位。
她不是非要破坏山庄的布匹品评之事,奈何除了这个环节亓碧山是一定会参与的以外,对方何时会露面,露面后又会做些什么,所有一切都无法预判,也难以控制。
然而就在赵清商觉得时机将要成熟之时,自己谋划先是被人发觉——这倒没什么,毕竟布匹品评之事年年都有,亓碧山看上去还有好些年可活,她完全可以耐住性子,等师父百年之后,再动手报仇。
可亓碧山却死了。
死得轻而易举,没给赵清商留下任何可操作空间。
亓碧山活着的时候,是赵清商需要尊敬相待的庄主,她死后,也是令山庄弟子敬重、也令江湖同道钦仰惋惜的前辈名侠。
一切谋划全部落空。
当年的所有纠葛与内情,也都随着亓碧山的死亡,彻底落下了帷幕。
赵清商慢慢闭上眼,感到前所未有的心灰与疲惫,她想笑一下,唇边却连讥诮与自嘲的弧度都无法露出。
或许终亓碧山一生,都未曾感觉到来自自己这个长老之徒的恨意。
赵清商心绪翻腾,忽觉一阵强烈的眩晕,心脏仿佛被人用力攥住,攥得寸寸碎裂,显得异常疼痛。紧接着,她喉头一甜,当即喷出一口鲜血。
女孩子大惊,急唤:“赵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