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朝轻岫明白江湖忌讳, 一般只会观察细节,不会故意去听天衣山庄弟子的谈话。
奈何她内功实在练得不错,又学了《啭天音》上接收跟发出声音的诀窍,纵使刻意离天衣山庄那群人远了一点, 依旧第一时间察觉到舱房内有惊叫声传来。
朝轻岫身形一闪再闪, 轻云般飘进了室内。
天衣山庄的弟子们只觉得自己的视野突兀地花了一下, 下一刻,一个穿着白袍的陌生人就站到了吐血后又不幸晕倒的赵清商身边, 她的三指准确搭在后者的手腕上, 明显是在诊脉。
坐在赵清商身边的女孩子没有阻止, 她被朝轻岫的武功震了一下,又觉来人不像心怀恶意的模样,觉得还是应该信任陌生高手的人品, 让对方帮着瞧瞧赵姑姑的状况。
其他人看那个女孩子什么也没说, 便都保持了静默。
朝轻岫诊完脉,略松了口气, 微笑道:“不过是气血逆行跟内力紊乱, 心脉受了些损伤,并没什么事。”
天衣山庄弟子:“……”
就算不提心脉损伤,单单气血逆行加内力紊乱就挺有事的, 尤其是对江湖人而言, 有时候甚至能导致走火入魔的严重后果。
在场之人看见朝轻岫的微笑, 忍不住怀疑此人莫非是跟赵姑姑有仇?才会在发现赵姑姑情况严重时,露出如此愉快的微笑,可瞧对方诊脉的认真模样, 却又不大像。
朝轻岫这么判断,当然有自己的原因——她在听见不对劲的声音后跑进来, 却只是看见病人而没看见尸体,搁推理作品里,已经算是难得的和平篇幅了……
她进一步解释:“从脉象上看,赵姑娘应当是受了极大的刺激,才会无法自控,此刻最好先休息一会。”
女孩子伸手帮赵清商擦去嘴角的血迹,低声:“赵姑姑如此尊敬仰慕庄主,我实在不该将噩耗直接告诉她的。”
另一位弟子道:“慢慢告诉又能如何?无论如何铺垫,只要赵姑姑知道庄主去世的消息,都必然会伤心难过。”
“……”
朝轻岫深深看了那两名弟子一眼,觉得幸亏赵清商此刻已经失去了意识,否则很容易在同门的安慰与自我反省中感受到进一步暴击。
天衣山庄弟子:“请问阁下,不知赵姑姑什么时候能苏醒?”
朝轻岫回答:“若是还有事情要跟赵姑娘说,现在就能将她唤醒,假如没有急事,就让她先睡一会,到下午,大约就能醒了。”
然后朝轻岫翻出纸笔,匆匆写了张药方:“在下略学过几日医术,若是不介意,就按这个方子抓药便是。”
医术跟武学大有共通之处,天衣山庄也是武林名门,门下弟子自然多少懂一些医理,一直陪在赵清商身边的女孩子低头看过药方,觉得写着的的确都是些安神定惊疏散的药材,于是拱一拱手:“多谢姑娘。请问姑娘尊姓大名?”
朝轻岫亦稍稍欠身:“不必客气,这是我家里的船,赵姑娘既是船上的客人,又是江湖同道,自然就该有所关照。”
她没有回答对方有关自己姓名的问话,天衣山庄的弟子们知道江湖中多有不愿透露内情的前辈高人,在意识到这一点后,也就略过对方的来历不提。
赵清商本来没有受伤,只是昨日与朝轻岫动手,消耗太大,如今又骤闻噩耗,情绪激动难以自抑,才会突然倒下,还好她底子不错,同门有用自身功力,帮赵清商导气归脉,等到下午,赵清商果然睁开了眼睛。
她苏醒后,尚且觉得有些浑浑噩噩,不知自己是否还处于梦境当中。
那个女孩子一直陪在赵清商身边,见人苏醒,赶紧将温着的药碗端了过来,道:“赵姑姑,你内息走岔,脏腑受损,先将这碗药喝下。”
赵清商眼珠动了动,几乎是麻木地张开嘴,将碗中苦药一饮而尽。
她靠着枕头坐了一会,原先呆滞的目光才算是有了些神采。
女孩子温声细语地劝慰:“赵姑姑,你还要不要再歇一歇?”
赵清商伸手抓住那个女孩子的胳膊,低声:“我听你说,庄主她……”
女孩子垂着头,双目不自觉流下泪来,片刻后才道:“庄主她老人家已经仙逝,赵姑姑还要保重自身。”怕赵清商无法接受,又赶紧换了话题,“赵姑姑,赵长老还带了信给你。”
赵清商原本又颓丧地闭上了眼,听见师父的名字后,才支撑着下了床榻:“师父说什么了?”
弟子回答:“庄主她老人家意外去世,今年布匹评等的事情,只怕无法照常进行,赵长老教你接到信后,去贝藏居走一趟,请人来为庄主念诵《往生咒》。”
赵清商闻言,袖子内的手指紧紧攥在一起,指节泛白,过了好一会,才轻声道:“我知道了。”
弟子发现赵清商面色越来越不好看,想要安慰几句,然而庄主过世,庄内人士同感悲戚,她还未开口便又哽咽了,过了会低声道:“赵姑姑先歇一会罢。”
朝轻岫给赵清商诊完脉后就跑到甲板上吹风,她正在思考亓碧山突然过世之事。
侦探的直觉告诉朝轻岫,事情恐怕没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然而天衣山庄不是白河帮,朝轻岫等闲没理由上门,就算借着送奠仪的机会混进去,在庄内长老都认定亓碧山是因为走火入魔而死的情况下,即使当真事有蹊跷,山庄里的人也绝不可能同意由外人来重查此事。
而且朝轻岫隐隐觉得,亓碧山之事干系极大,倘若她真是自然死亡还好,假如并非自然死亡,那么其中的内幕,则多半不是如今的自己有能力干涉的。
天衣山庄位于江南,庄主身故之事,自然会通知问悲门那边。
赵清商如今奉师命要改道去贝藏居,自然无法继续乘坐这艘河船,天衣山庄的弟子们在离开前,也依照江湖礼数,客客气气地知会了朝轻岫一声。
朝轻岫给其他人说了告辞,末了看着赵清商,片刻后才温声道:“你路上小心。”
天衣山庄的弟子们看看赵清商,只觉得这位织匠姑姑实在是性情中人,出门一趟的功夫,就跟船上的人交了朋友。
赵清商沉默片刻,小扇般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黯然的阴霾:“你也珍重。”
与赵清商等人告别后,朝轻岫走到桌边,开始写信。
她前两封信分别写给应律声跟颜开先,让她们注意帮派情况,第三封信则写给问悲门的李归弦,最后那封,收件人则是贝藏居的师思玄。
庄主死了,赵长老却不让赵清商立刻回来,虽然有请人去念诵《往生咒》这么一个理由,朝轻岫却依旧觉得有些古怪。
她的食指轻轻敲着桌面——倘若赵清商办完师父吩咐的事后立刻返回门派,事情可疑度还算有限,只是师父叫徒弟顺便跑跑腿而已。
若是贝藏居那边一直把人留着不许走,大概率就是赵长老有意将赵清商支到一个远离山庄的安全所在待着,不许徒弟搅合到庄主去世后的麻烦当中。
朝轻岫将第四封信写到一半时,动作忽然停下,她凝视着桌上的信纸,忽然将写了一半的信揉成一团,放在火上烧成灰烬。
看着被火舌舔舐的信纸,朝轻岫觉得自己实在有点急躁。
她反省了一下,觉得自己近来太过顺风顺水,做事便有些不考虑后果起来——若是赵长老打发赵清商去贝藏居之事当真有什么内情,自己的信一送过去,就等于告诉旁人,她这边也察觉到了什么。
反正帮内有镖队,时不时也会往寿州那边走一趟,若是想知道消息,下次找机会让人顺便到贝藏居中问候一下就好。
朝轻岫在心中计划的时候,又庆幸还好自己平日挺注意跟江湖同道之间保持联系,跟师思玄之间也常有书信往来,这样一来,想打听情况的话,派人上门的行为就不显得那么突兀。
三日后。
朝轻岫低调离开,又低调地回到了川松分舵当中,虽然她没有再去见余恒之,那位余舵主却又送了些礼物过来,同时派弟子将被施过家法又涂过伤药的余高瞻抬了过来,请受害人过目。
此时此刻,亓碧山的死讯应该已经传到了川松分舵中,余恒之却依旧稳得住,不愧是久经风浪的老江湖。
而且大约是发现朝轻岫一直没露面,担心她没法看到余高瞻挨打后的模样,余恒之在孙子初步伤愈后,又将人重新打了一顿。
余恒之并不担心孙子会留下后遗症,当日朝轻岫送的伤药很好用,也让她发现了自拙帮出品的药物的优势与劣势。
优势是格外看重疗效,劣势则是只看重疗效。
等帮主终于回到川松后,连充尉过来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一一报给帮主知晓,重点提及了被抬来两次的余高瞻。
朝轻岫微微颔首,又笑道:“连舵主,你觉得如何?若还委屈,咱们再找那个姓余的,与天衣山庄较量较量。”
第132章
连充尉能听出帮主话中含义, 天衣山庄势力大,朝轻岫又不能长久在此,既然没法连根拔起,只好和平相处, 之前产生的种种冲突, 最好趁着她还在此的时候解决。
此刻但凡是一个懂点事的舵主, 都会主动表示恩怨已了,自己不觉得委屈。
不过对连充尉来说, 她并不需要考虑太多, 只要实话实说就行, 当下诚恳道:“属下早就不觉得受委屈了。”
在查三宝倒地的那刻,连充尉心中的委屈就消弭大半,如今甚至还生出了一点对于余高瞻智力与胆量的怜悯。
朝轻岫见她说得真心实意, 于是颔首:“连舵主果然气量宽宏。”
连充尉:“帮主谬赞。”
眼看招惹自家分舵的人一个接一个倒霉成了她想象不到的样子, 她感觉自己心里满是底气充足的轻松。
朝轻岫又温声道,“我此行本就只是为了与帮内的姊妹弟兄们见一见面, 如今已经在川松耽搁了许多日, 再不出发,只怕来不及去旁的分舵瞧了。”
说话时朝轻岫其实十分感慨——她本来给此次分舵巡查预留了相当充裕的时间,但意外总能超过人的预料。
就像她想不到自己只是坐个船就能遇见命案, 她也没法料到, 刚到川松的第一天, 就遇到坏人过来挑衅。
连充尉听出上司话中有离别之意,顿觉伤感:“帮主难得来川松一趟,怎不多留两日?江湖上的朋友若是知道了, 定要说属下对帮主不敬。”
朝轻岫安慰:“咱们以后又不是见不了面,等到闲一些的时候, 我再来瞧你。”
连充尉:“帮主当真不再待两天?”
朝轻岫笑而不语。
她觉得分舵跟总舵不大一样,总舵那边有应律声等人镇着,已经不是那么容易出现问题,至于分舵这边……朝轻岫总觉得此地发生的意外数量会跟自己滞留时间成正比。
连充尉看出帮主去意已坚,只好道:“属下今后必然常去总舵,给帮主请安。”
帮主下了决定,连充尉虽然满心不乐,也不敢违逆上司的决定,安排下属准备了船只——当日送朝轻岫来的碧涛十一上还有旁的客人,早就先一步离开,连充尉为老大安排的,则是本地码头的行船。
各个分舵中的河船各有各的特色,那些特色不仅体现在外观上,同样体现在取名风格上,比如川松分舵安排的这艘船,就叫做临江仙廿二。
连充尉虽然只跟朝轻岫相处了数日,心中却是十足十地佩服这位新帮主,心中觉得朝轻岫武功高超还在其次,更难得的是头脑机警,性情仁厚侠义,且为人慷慨豪迈。她难得过来一趟,居然当真没要求分舵弟子帮着办些什么,反而自行替连充尉等人将麻烦统统解决,然后就此走人,连银子都没带走一锭,如此风度,实在叫人心折。
作为独领一地帮众、以前很少回奉乡城复命的舵主,连充尉不是个擅长阿谀上司的人,所以朝轻岫也不清楚,这位舵主在心中究竟给自己加入了怎样偏离实际的人设滤镜……
连充尉态度殷勤地送帮主上船,又亲驾河船,一路将人送到三十里外,才依依不舍地告别。
她郑重地拜了一拜:“山高水长,帮主保重。”
朝轻岫回礼:“川松之事,还得劳烦连舵主辛苦。咱们帮里那么多有本事讲义气的好朋友,你今后若是遇见了棘手之事,千万不要一个人硬抗。”
嘱咐完连充尉后,朝轻岫向穆玄都微微示意,后者过去开船,连充尉则经由小船离开,回到一直跟在临江仙廿二后面的那艘船上,目送帮主一行,等到再也看不见前方船只的影子时,才与手下一同返回川松。
连充尉刚刚回来,立刻叫了分舵内要紧人物过来,与他们道:“咱们这次与天衣山庄起冲突,其实没受什么损失,余舵主送来的财帛,帮主说了就留在川松,用来安抚帮众,只是咱们从头到尾也没出甚么力……”
下属们闻言,顿时心领神会,明白舵主有什么打算。
他们都很清楚与余家那边发生过什么时,本来已经做好赔偿几万银子的准备,如今知道不用赔钱,已经大喜过望,又凭空得了一批钱财,对朝轻岫自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一位香主道:“其实咱们新拜在朝帮主的码头下,有什么收获,原先就该送去总舵,请帮主她老人家笑纳才是。如今帮主反倒亲自出力,过来震慑旁人,余老舵主那边会送礼物过来,大半也是瞧在帮主的面子上,咱们无论如何不能全部留下。”
另一位下属道:“若将礼物全部送去,只怕帮主会直接退回。按照往年的例子,分舵一般需要上交总舵五成利,今次送六成过去,帮主绝无不收的理由。送时再添些川松本地的特产,就当是咱们的孝心。”
又有人提醒:“留下的那些,也多给帮内的姊妹弟兄们分点,分的时候,千万记得说是帮主赏下来的,叫孩儿们记着,以后替帮主办事时,一定尽心尽力。”
连充尉当舵主多年,身边自然不少出谋划策的人,其中也有比较实际的,此刻看见数万钱财,难免眼热,想要多占一些。
不过实际的人往往也会更仔细地考虑利弊——余恒之送礼物过来,是因为忌惮朝轻岫的本事,想平息她的怒火。川松分舵要是将钱财全留下来自己使用,也不是不想,毕竟新帮主器量宽宏,说了要把钱留下,当然不会因此生气,却难免在心中产生一个连充尉及其下属更重视金钱的浅淡印象。
川松分舵内的寻常帮众虽然与朝轻岫相处时候不多,不过在连充尉等人的加力宣传下,还是知道了自家因帮主的到来消弭一场大祸,同时额外得了不少银钱,自然人人感激称颂,而且对新帮主甚是服气,觉得难怪焦五爷当初如此果断地带人投靠了这位,倒是很有远见。
川松之后是樟湾,樟湾之后是丘垟,这一片都是原先白河帮的地盘,如今也自然变成了朝轻岫的地盘。
在之前那段水道上,朝轻岫等人还遇到过水匪拦道的事件,等离开川松后,一路上倒都十分平和。
穆玄都道:“这艘船上有咱们的标记,旁人就算心怀不轨,也不敢动手。”
朝轻岫此刻正坐在桌前,摆弄着装了不同药粉的瓶瓶罐罐,手边还有许多收购来的新鲜花草。
她听着穆玄都的话,笑道:“咱们之前坐碧涛十一的时候,船上就没挂标记么?”
穆玄都:“那些人当时觉得咱们帮内定有纷乱,才过来试探,如今知道帮主允文允武,智计无双,做下属更是的忠心耿耿,绝无二意,自然不敢再来捻自拙帮的虎须。”
听着穆玄都的话,朝轻岫觉得焦五将这人派来给自己当巡查分舵时的随从,实在是有原因的……
当然穆玄都的话也透露了一件事,就是朝轻岫此前动手干掉水匪的事情,如今多半已经在周围传开。
水匪刚刚想对自拙帮的船只下手,直接就遇上了朝轻岫出门,若说只是巧合,那也实在太巧。
本地的强人大半觉得,自拙帮这边其实早就察觉到了一些端倪,才特地如此行事,目的就是想要给那些违约劫掠之辈些厉害尝尝,一时间心中充满了惶恐之情,担心被对方打上门来。有些原本蠢蠢欲动的,此刻更是一个也不想继续站出来,以免被心狠手辣的朝帮主用来杀鸡儆猴。
穆玄都:“此外还有一个缘故,就是此地与郑堂主的地盘接近,在以往也更安定些。”
他其实有些犹豫,担心万一自己将实话说出来,岂不是等于在人后下了连充尉的面子。
不过一来他没有丝毫夸张,二来郑六本是堂主兼任的舵主,连充尉之前就是她提拔上来的,而且一向佩服这位老上司的本事,就算听到也不会在意。三来,则是因为在穆玄都眼中,朝轻岫此人堪称无事不知,无事不晓,就算他按下不提,帮主也定能察觉到此事。
所以穆玄都也打定主意,不管帮主询问什么事,自己知道多少便说多少,结果如何,自然全凭帮主圣断。
朝轻岫调配完药物后,将瓶子收了起来,然后走到船头吹风。旁边的船工知道她性情温和,常与下属说笑,于是时不时便吹嘘几句,希望能给老大留下好印象:
“咱们快到樟湾,下个港口就是楸冶,这两个城市本来差不多,而且处在上下游,走水路半日便能到。只是因为咱们设了分舵在此,如今樟湾才比楸冶略繁华了些。”
朝轻岫听着这些话,心知船工是在暗搓搓地称颂帮派的厉害,便只是微微一笑。
河风吹得朝轻岫衣袖飘荡,远方码头的轮廓早已经渐渐清晰,船工放下风帆,行船的速度更是逐渐缓慢下来。
此刻离午时还有大半个时辰,此刻过去,正好能赶上在郑六那边用午饭。
朝轻岫在总舵时,请郑六吃过蜜饯跟甜点,确定对方跟自己口味相似,想来饭桌上必然不会出现酱油萝卜一类充满创新感的菜肴。
船只就已经快要靠岸,却迟迟没能停下,朝轻岫站在船头,看见挡在自己前面的数艘大船。
此情此景,顿时让朝轻岫回忆起了穿越前等停车位的过往。
她瞧着前方挡路的船,觉得樟湾这边的业务的确开展得很不错,要是可以更有眼力见些,派艘小船向或许赶不及去城中用餐的船客兜售盒饭,或许还能新增一条收入渠道。
第133章
朝轻岫出门一趟, 已经逐渐认得自家帮派内船只模样,一眼扫去,就知道堵在前面的那些船不是帮中的营生。
徐非曲道:“看着像是官船。”
许白水跟着点头。
穆玄都:“徐香主好眼力。”
面前那几艘船虽然没挂官府的旗帜,然而看工艺规格, 显然不是民间手艺。
徐非曲师承应律声, 平日除了学习武功外, 也会听师父说些官府与江湖中的事情,所以此刻一瞧便知。
那艘船除了官兵之外, 也有些江湖打扮的人在上面, 远远看着就叫人觉得他们身姿矫健, 显然功夫不俗。
许白水忽然“咦”了一声,揉了揉眼,道:“我好似瞧见了闵绣梦闵兄。”
旁边的船老大先是一愣, 随即露出惊愕的神色:“莫非是问悲门的闵大侠?”
许白水点点头。
朝轻岫道:“我并未见过闵大侠, 穆香主帮白水看看,对面的人是他不是?”
穆玄都迟疑:“属下很少去寿州, 只是三年前远远瞧过一眼闵大侠, 那人看着倒像。”
朝轻岫颔首。
她虽没见过闵绣梦,然而江南武林中无人不晓得问悲门,问悲门中的大侠, 自然也都是有名的人物。
闵绣梦原本是针王庄门下, 因为专业技能出众, 就被师门长辈赐了一个绣字——朝轻岫想到之前开鱼店的赵大河,觉得不少江湖人还挺喜欢把职业相关词汇放在自己名字里的……
出师之后,闵绣梦先试着去京畿闯荡, 奈何未能扬名,最终退回江南武林, 好在回来后他运气不错,遇见了正大杀四方的岑照阙,于是干脆利落地拜后者做了大哥,如今在问悲门中敬陪末座。
江南武林中不少人受过问悲门的恩惠,加上江湖豪杰大多钦佩岑照阙侠义,平日遇见问悲门中人,也一向多有容让。
问悲门虽然不肯卖孙相的账,跟清流间的关系倒是素来融洽,也有相熟的官场中人,偶尔与官府中人同行也不奇怪。
只是许多武林门派连六扇门都不愿接触,遑论寻常官兵,加上当年岑照阙又是因为对付了不少贪官才得以扬名江南,所以武林中不少人虽然肯尊问悲门为江南首脑,却不乐意问悲门选择与官府和平相处。
朝轻岫是穿越者,又是帮派出身,对这些倒不在意,要不是袁中阳当日心怀鬼胎,她也当真乐意让人投在自己门下。
前面的船正在停泊,码头处本还有空地,只是考虑到前面乃是官船,临江仙廿二也就等在原地,并不急着驶向前去。
从朝轻岫这里,可以看见那些人从船舱中搬下许多包铁大木箱,每一个上面都贴着封条。
搬运木箱的官兵们手臂肌肉因为用力而鼓起,脚步更是沉重,显然箱子里装的都是重物。
朝轻岫与徐非曲对视一眼,十分怀疑里面放的是银钱。
如此多的箱子,数艘官船联合运送……如果里面的东西真是钱,显然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就在此时,前船上的闵绣梦似是察觉到身后有人正注视自己似的,缓缓回过头来,恰好与朝轻岫四目相对。
阳光下,甲板上,一位白衣少年人立在船头,袖拂清风。她面上含着一点不甚明显的笑意,发现闵绣梦看着自己,随即收拢折扇,向着对面的人遥遥一拱手。
闵绣梦收回目光,也向那白衣少年的方向回了一礼。
前面船上的官兵见闵绣梦忽然欠了欠身,有些纳闷:“闵七爷?”
闵绣梦:“闵某方才在后面的船上瞧见了几位少年高手,稍后得过去打个招呼。”
那位官兵皱了皱眉。
江湖中多有无法无天之辈,自家船中带得如此多的银钱,虽然有高手护送,随行的官兵依旧担心会遇上强人拦道。
“那艘船鬼鬼祟祟地跟在咱们后面……”
闵绣梦觉得临江仙廿二实在不能称一句鬼祟,于是摇头:“真是有所谋划,不至于这样简单就现了身形。”
说话间,闵绣梦再回首去看,却发现朝轻岫等人已经不在船头了。
那白衣少年人原先站着的地方,此刻只残留着一片日光。
官船抵达港口,本地官府也派人过来迎接,两边都奉皇命行事,一朝相见,各道辛苦,互相间客气个没完,在有限的时间内尽可能展示自己的社交水平。临江仙廿二又等了好一会,本地县令才带着属吏们,和从船上下来的官吏们一道向县衙行去,官兵跟江湖高手们则跟在后面,将装满银两的箱子运向本地库房。
等到前头的人大多离去,临江仙廿二才缓缓靠向码头。
船只尚未靠岸,船老大已在甲板上连吹了几声号子,码头那边立刻有数十船工前来迎接,他们早就看出是自家的船,此刻听到信号,立刻明白眼前之船就是帮主乘坐的那一艘。
郑丰遥之前就收到了朝轻岫的信,算着帮主也是今天到,派了位香主过来等候。
一位小头目打扮的人瞧一眼从船上下来的几人,走到穿白衣服的那位前面,过去见礼:“属下安抚万,拜见帮主。”
朝轻岫记性不差,知道她是郑六手下香主,当下回了个半礼,客客气气道:“安香主,你也好,郑姊姊近来如何?”
安抚万:“舵主已经候在分舵中,她本想亲自迎接……”
朝轻岫微微含笑,做了个打住的手势,示意安抚万不必多言。
看着运送官银的势头,肯定早就跟本地码头打过招呼。
樟湾分舵这边的第一要务本来是迎接帮主,结果好巧不巧,朝轻岫居然跟税银同一日抵达。
这会子若是继续大张旗鼓地将帮主请入分舵,难免会惹官兵注意,何况朝轻岫又是轻装简行,明显是不想引起旁人忌惮。
思来想去,郑六还是选择了低调行事。
分舵中人早早在码头处为帮主备了车马,朝轻岫坐了好几日船,很不愿继续坐车,选择直接骑马。
她一路缓辔而行,在过去分舵的路上,安抚万也将今日的事情慢慢告知给帮主。
最近江南凑足了八十万两白银的商税,准备送往京畿。不过朝廷加八十万的税是一回事,事情分派到了下面,各层官吏多半还得额外摊派上一些。郜方府那边还算好,因为韩思合治下相对清廉,自拙帮那边只是多交了四千白银,相当于一个月的收益打了水漂。
那些官府不大体恤的城镇,一些只有四五十人的小帮派,也得交上二三千银子。
江南这块地方的盗匪越来越多,也有很多人实在混不下去的缘故。
朝廷知道此举深遭人怨,一路上加派人手随从保护,绝不能使之有失。
朝轻岫虽然已经当了一年多的帮主,自身的江湖阅历依旧十分有限,好奇道:“那咱们江南道上就没有哪位好朋友想打这笔钱的主意么?”
安抚万默默看着朝轻岫。
江南道别的地方她不清楚,不过这块地方,有能耐打税银主意的,就只剩自拙帮一家。
要不是听说过朝轻岫为人稳重,她差点怀疑帮主是在考虑劫镖的可行性。
就在此时,安抚万又听见帮主继续提问:“便是咱们没有,孙相难道也没有?”
安抚万呛了一下,她担心上司继续说出什么艺高人胆大的发言来,赶紧道:“帮主前些时日大约也听说过,皇帝想兴建道观,并多炼些丹药,可惜银钱不凑手。本来皇帝是要在南边征税一百二十万两,朝中大人们苦劝许久,才终于降到了八十万两。如今钱已经凑齐,未免有失,朝中两派人士都遣了人来护送,孙相那边,自然也得为天子分忧……”
朝轻岫看安抚万面色,缓缓点头,表示不用多说自己已经明白。
倘若孙侞近没有趁机揩些油水,非但不符合孙相一党素日的人设,方才安抚万谈起此事时,也不用吞吞吐吐。
奈何这一回情况特别,孙侞近就算再有贪墨之心,也没法贪下太多。
大夏税收大部分进的是国库,少部分才进的是皇帝私库,而眼前这笔钱早就被皇帝定下。至于孙侞近,他一般是搜刮进国库的税钱,然后将搜刮出的大头送给皇帝,换取皇帝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这一回,他面对的却是皇帝的私人积蓄,孙侞近再如何心痒,捞钱的手段也必须保持克制,顶多拿点边边角角进自己兜里,免得引动天子怒火,无法可持续性地蛀空大夏朝廷。
至于清流那边,虽然万分不愿意皇帝将收来的税款用在兴建无用建筑上,却同样清楚,圣上登基日久,权威一日比一日重,又有一□□臣愿意与之沆瀣一气,以他的脾气,纵使损失了眼前这笔税银,也不会放弃原先的计划,反而会再找机会捞钱,使得百姓负担更重。
两害相权取其轻,所以以司徒公为代表的清流一党,也只好想法子护着这笔银两进京。
清流与奸相一党居然选择了合作,只能说外部的压力会使得内部趋向团结,多亏了不靠谱天子的任意妄为,双方才被迫保持了最大程度的克制。
朝轻岫思忖,两边虽然旧怨不少,好在都能顾全大局,只要不出什么意外,多半也能将银子顺利送到京畿……
一念至此,朝轻岫忽然想起一件事。
这批税银时跟自己同一天到的樟湾。
朝轻岫知道一条规律,蓄谋犯案者多半会选择有侦破能力之人在场时再动手,意识到这点时,她有些不安,很想建议面前的队伍继续出发,沿河道往下走,一直走到侦探看不见的远方。
第134章
在帮主于马背上默默远眺时, 安抚万凑过来,悄悄道:“江湖道上的朋友脾气各异,知道那么大一笔钱从门前过,也不是没人起意, 可出门在外, 官府可以不管, 却总得顾全同道间的脸面。”
江湖豪杰重多有逞强好事之辈,未必肯像朝堂中人那样深思熟虑, 允许这笔钱财从自己眼皮底子过去。
一面是财帛动人心, 另一面是昏君搜刮无尽, 许多人都有些蠢蠢欲动,觉得与其让皇帝享受,倒不如自行取了来, 留下一部分, 再散一部分给百姓,也算劫富济贫。
至于劫富济贫后, 朝廷会不会继续搜刮, 就是另一回事——许多江湖人倒不是真的不顾及这些,只是实在考虑不了那么长远。
清浊两派人马考虑到这一点,所以又请了问悲门的人, 希望江南豪杰看在岑照阙的面子上, 忍住不向税银动手。
这三方人马以前常有冲突, 如今却汇合在一起,也是难得一见的奇景。
安抚万:“听说容州那位左大人想派自家心腹过来,可惜他那边不少人被岑门主教训过, 有些更是立下誓言,只要岑门主在一日, 就一日不到容州以南,所以此次寿州牵头的,其实是陆月楼陆公子。”
陆月楼长袖善舞,听说了孙相的意思后,又探知清流那边的决定,于是居中说项,帮着缓和关系,又让自己这边的人跟着押船,给足各家面子。
在安抚万积极汇报间,朝轻岫一行已经抵达樟湾分舵所在。
与前往川松分舵时不同,今日朝轻岫过来前郑六就已经接到消息,此刻分舵中大门保持着敞开的状态,帮内弟子刚刚见到帮主身影自远处出现,在就郑六的率领下分列两排一齐跪倒行礼。
朝轻岫还未下马,就听见帮众们高声道:“属下恭迎帮主。”
她立刻从马背上翻身而下,朝分舵弟子回礼,接着右臂轻抬,示意所有人起身,又走上前亲自扶起郑六,笑道:“郑姊姊,咱们许久没见,我很是惦记你。”
郑丰遥道:“属下亦无时无刻不在挂念帮主。”
她说话时中气很充足,声调却没有太大的波澜,也丝毫不显得亲切。
朝轻岫唇角微翘,含笑看了郑丰遥一眼——她深知这位郑舵主并非擅长社交之人,此刻回答得飞快,未必不是就背好了一些社交用语,用来应付上司的突然刷新。
上司驾临分舵,郑丰遥自然为之设宴接风。
樟湾分舵中想跟新帮主见面的人多不胜数,朝轻岫难得过来一趟,当然要多认认人,跟帮众们先后以橘汁、梨汁代酒,喝过许多杯,等她开始思考要不要用鱼肚羹代酒时,就有帮众过来通报,说是外头有人求见帮主,还带了一些礼物。
朝轻岫放下手中杯盏:“是闵爷那边派来的人么?”
帮众道:“正是。”
此人回答时心中还有些奇怪,不知是谁先一步将消息告知了帮主,否则帮主怎么晓得来客的身份。
徐非曲倒是隐约明白闵绣梦为什么会遣人来此问候,于是道:“帮主,我去将人接进来。”
朝轻岫微微点头。
虽然以前没跟闵绣梦打过交道,不过他是问悲门的人,此刻又派了下属客客气气上门,自然没有拒之于外的道理。
徐非曲亲自过去迎接,又将人带过来。
问悲门弟子以年轻人居多,作为拜访的这人也不过二十出头,她目光明亮,背脊挺直,神色间带着种青年特有的朝气。
双方先互相问候过,来人才道:“闵爷以前去西域那边办事,带了些土产回家,如今有幸遇见朝帮主,就叫在下送些过来,还请朝帮主笑纳。”
来人挥了挥手,跟在后面的随从立刻将礼物捧了过来,送到朝轻岫面前。
跟在朝轻岫身后的分舵帮众看得清清楚楚,来人口中的土产,居然是一盘珍珠与一盘玛瑙。
如今最好的珍珠是北边产的北珠,其次是南珠,至于西域那边,更是一向盛产各类宝石,年年都有包括西珠在内的诸多珍品流入大夏。
不过西域多马贼,必须身具武力之辈才好组织商队过去买卖货物,问悲门家大业大,在西边自然也有生意,不二斋当然更有。
至于自拙帮这边,因为起步晚,目前还只能在江南一带打转。
不同品质的珍珠价格差异极大,若能捞到寸许大,且外形圆润的北珠,只一颗就能卖到上千两。市面上寻常点的珠子,几十文几百文乃至几两的都有,闵绣梦送来的珍珠统共一百枚,品相都还不错,在京畿应该能卖到二三百文一颗,在江南也能卖到百文一颗,至于西域那边的进货价,应该是三十文上下。
朝轻岫想,不管在那个时代,珠宝都是暴利行业,一时间竟有些怅然。
在人家展开国际贸易的时候,她自己帮里还在老老实实走镖捞鱼煮茶叶蛋,勤恳地赚取些辛苦钱。好容易琢磨出果冻的配方,结果制作出的成品别说售卖,距离可食用都有着相当遥远的距离。
——上述所有念头都只在朝轻岫脑海中一闪而逝,她从未将自己的想法宣之于口,下属们自也不用去担心,帮主是不是又瞧着哪家掌握了成熟商业路线的帮派不妥,想要过去替人排忧解难。
朝轻岫在心中感慨自己赚钱的天赋实在给穿越者丢人的同时,面上则露出一点笑,温声道:“既然如此,在下就却之不恭。”又道:“不知闵爷要在此地待多久,朝某改日登门致谢。”
来人欠一欠身:“闵爷如今有事在身,他只是路过樟湾,明日就要走,原本不打算与人往来,可朝帮主并非旁人,他晓得您也在此十分高兴,让属下代为传话,若是方便,还请您晚上过去县衙赴宴。”
朝轻岫:“承蒙盛情,朝某一定到。”
她老实不客气地笑纳了闵绣梦送来的礼物,也晓得为什么对方特地派人来说话——礼物事小,对于江湖人来说,选择收下东西,就代表不会染指对方护送的镖货。
来人道:“既然如此,在下便去回禀闵爷。”然后告辞离开。
等人走了后,一直站在帮主旁边充当侍从的安抚万才道:“久闻闵七爷周到豪爽,今日打起交道,果然不负其名。其实早在今日之前,闵爷跟咱们打过一次招呼,今天又派人问候,实在客气得紧。”又道,“其实以问悲门的侠名,纵然一句话不给,旁人也不敢起旁的心思。”
朝轻岫闻言,微微一笑:“确实如此。”她说完这一句话后,就靠在椅背上,单手支颐,许久不语。
徐非曲:“帮主?”
朝轻岫与她相处时多,不必明言就知对方心思,当下道:“无事,我只是觉得自己来得时机甚巧。”
闵绣梦等人护送税银时走的是水路,而这一代水上的营生,如今都已归入自拙帮当中。
方才朝轻岫若是不肯收礼,闵绣梦那边自然得疑心她有意抢银,如今既然收了礼物,那后者走水路时,只要没离开自拙帮的地盘,朝轻岫总得关照一下对方。
岑照阙的问悲门素来挺照顾那些愿意走正道的江湖人,就算两家之前从未有过来往,朝轻岫也不介意给他这个面子。
朝轻岫对郑丰遥道:“郑姊姊,那位闵爷既然派人过来说话,又是正事,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那笔银子咱们不伸手,也不许旁人伸手。”
虽然帮主声音温和,措辞更是客气,但其话语中的不可违拗之意却十分鲜明,郑丰遥立刻道:“属下遵命。”
她应下之后,自然会一路通知管辖内的各个码头港口,沿途加强安保,绝对不许那些官船出事。
作为一名完全不清楚自家上司副业的分舵舵主,郑丰遥对税银的安全极具信心。
朝轻岫倒没那么乐观,她只希望税银队伍在改走陆路前不要出事,非要在水路上出事,那意外也最好别在发生在自拙帮的势力范围内。
倘若以上期望通通无法实现的话,那么朝轻岫只能盼着,事件起码别发生在樟湾这边。
天知道,她当日真是纯为了巡查分舵情况才出的门。
朝轻岫又扫了眼送来的珍珠跟玛瑙,笑道:“郑姊姊,我用不上这些,你待会拿去分给孩儿们玩罢。”
在大夏,“孩儿”不止是亲属间的称呼,还能用在上司对下属上,朝轻岫本不大适应,当了一年多帮主后,也慢慢习惯。
许白水一直站在朝轻岫边上,她见周围没有外人,开口建议:“好歹是闵七爷专门送来的礼物,帮主留些配药用,剩下的再分出去,许某也沾一沾光。”
朝轻岫并不在意,闻言点了点头,徐非曲抓了把珠子,让郑丰遥将剩下那些拿走。
许白水分析:“闵七爷送的礼物倒不算贵重,不过本就只是碰巧遇见,缺乏合适的由头,要真是赠以稀奇的明珠,反而像是怀疑或者有求于咱们了。”
安抚万:“人情往来上,咱们这些当下属的谁也不如少掌柜,还请少掌柜多多指点。”
徐非曲觉得这位安香主说话很有技巧——在提到谁也不如少掌柜时,还记得加一个“当下属”的限定,好把没摸清脾气的上司摘出去。
许白水:“指点哪里敢当。”又笑道,“日后帮主得建大功,有人上门送礼,我替帮主记账。”
安抚万:“我记得当日左文鸦跟薛何奇都在江南时,他们身边还有一位姓鲁的首脑,算是三人中的大哥。岑门主当初看不过他们的行事作风,将那姓鲁的斩杀后,左薛两人不得不带着残兵败将退至容州,江南同道纷纷上门恭贺。他师父明相大师送了一部佛经过来,贝藏居送了防身宝衣,素问庄更是赠以辟尘犀。”
朝轻岫眨了下眼。
她没听说过这个东西的名字。
作为穿越者,就算她一向有用心吸收大夏的各类知识,学习面也很难覆盖到奇珍异宝上面。
徐非曲也不清楚辟尘犀的来头,问:“那是何物?”
许白水:“那是可以杜绝毒瘴的宝物。在居仁年间,素问庄曾获得了一块辟尘犀,自己只留了一小部分,剩下大部分通通送给朝廷,文帝因此大悦,特地赐下金牌与爵位。所以直到今日,素问庄每一代庄主都有侯爵的虚衔。祖父还曾说我生得晚了,没见过素问庄当年的盛况。”
素问庄属于日趋没落的武林名门之一,虽然曾经跟皇室关系紧密,然而当今天子更加信赖孙相以及孙相推荐的大夫,素问庄受到排挤后,果断选择支持算得上孙侞近心腹大患的岑照阙。
朝轻岫想,刚出江湖时的岑照阙除了红叶寺外,几乎没有任何人脉,结果问悲门一朝成立,立刻从者云集,可见孙相一党的存在,为岑门主在江南的统治力做出了多大的贡献。
兢兢业业做了大半辈子坏事,却变作后生晚辈成名的垫脚石,无论谁处在孙相的位置上,都难忍下那口气。
朝轻岫并不觉得孙侞近会放任江南武林不管,这位深受皇帝信赖倚重的权相,一定会选择一个更合适的时机,猝然出手,打乱此地的原有局势。
她从礼物上联想到问悲门,又从问悲门联想到整个江南。
朝轻岫目光幽深,她穿越前后都喜欢下棋,而且棋艺很好,可惜武林局势与棋局大为不同。棋盘上只有黑白二子,而在现实当中,想要落子设局者,未必只有孙侞近一人。
第135章
朝轻岫打发完闵绣梦的使者后, 又溜达着去与分舵内的帮众喝了几杯。
帮众们有的喝酒,有的喝茶,朝轻岫喝的是自己折腾出的果汁。
安抚万瞥一眼帮主的杯子,悄悄问:“帮主饮用的是酒酿?”
朝轻岫弯起唇角:“看着像酒酿?”
安抚万说实话是说:“有一点, 但也不是很像。”
朝轻岫想, 大约是文化差异, 才让大夏土著对鲜榨果汁的接受度不那么高。
闵绣梦派人递了请帖,邀请朝轻岫晚上过去赴宴, 等到了约定时间, 郑丰遥道:“属下随帮主一块过去?”
朝轻岫摇头:“分舵这边还需你来镇守, 横竖只在城中,我带非曲她们跑一趟就是。”
郑丰遥应了句是,又让人准备马车。
横竖是赴私宴, 朝轻岫也懒得带护卫随行, 除了徐非曲与许白水两人外,连关藏文都没有跟着。
朝轻岫靠在马车内的软垫上, 闭目养神。
马车的目的地是樟湾县衙。
闵绣梦虽然是江湖中人, 此次外出却是为了护送官银,如今那些银子都存放在县衙的库房当中,其他人随行之人也征用了半个县衙后院, 方便就近保护。
*
县衙后院的花厅内。
出身查家剑派的查二珍此刻已经知道跟在自己等人后面抵达码头的那艘船上究竟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人, 他气愤愤道:“我自然知道那人是谁——我堂弟三宝就是死在那个姓朝的手上的!”
闵绣梦微微皱眉, 似乎没料到这两家之间居然还横着这么一桩旧怨。
边上一位捕头劝说:“咱们此次都身负重任,至于私仇,等公务结束后再报也不迟。”
查二珍勉强道:“也罢, 她要是老老实实地便先算了,要是不老实, 我现在就去报仇雪恨!”
“那位朝帮主跟六扇门有些来往,看她行事风格,不像不以大局为重之辈。查少侠,如今出门在外,又身在自拙帮地盘上,咱们能不得罪人,那还是不得罪人的好。”
另一人却摇头,提出反对意见:“咱们确实不该得主动罪人,但若是旁人已经打定主意罪你我,也不能束手待毙。”
聚集在花厅内的人有些来自朝廷,有些来自江湖,他们身份不同,观点也不同,其中一部分觉得遇见朝轻岫纯属巧合,另一部分则觉得大起怀疑之心,毕竟巨额税银前脚抵达樟湾,朝轻岫后脚就出现,虽说不能因此就证明她有所图谋,也不能完全不将这位自拙帮帮主不当一回事,忽视她动手打劫的可能性。
穿着绣纹长衫的闵绣梦摇头:“闵某倒觉得此事不必多虑。”又道,“诸位没与那位朝帮主相处过,问悲门中却有人认得她。”
一位捕头道:“闵兄说的是谁?是姜姑娘么?”
闵绣梦:“不是姜姊,是李兄弟。”
那位捕头:“是李归弦,李少侠?”
众人皆知,李归弦虽是岑照阙的结义兄弟,却不参与问悲门高层间的排行,所以他只是李少侠,而不是李八爷。
闵绣梦点头:“李兄弟对朝帮主的评价很高,如此人物,必然是有所不为的。”
他想,按照李归弦的描述,朝轻岫要真要对他们有什么恶意,砍死他们的可能性绝对要高于抢他们的钱。
查家剑派与朝轻岫之间存在旧怨,查二珍听见闵绣梦称赞朝轻岫,面露不快之色,然而不等他开口反驳,边上的一个老头就道:“老朽明白,事关大义,合该收敛一些,至于那些私仇……等公事完毕后,查家剑派私下会去找她。”
开口之人是查家剑派的派主查乾贵。
朝轻岫与李归弦有交情,查乾贵又是本次护送税银的合作人员之一,后者明说要找前者报仇,闵绣梦不能听而不闻,却也不能劝人就此放下,只能道:“查派主,此事当中或许还有误会,大家都是江南武林一脉……”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传来,两位官兵过来汇报:“各位大人,客人已经到了。”
坐在花厅内的所有人都听过朝轻岫的大名,在听见她到来的消息后,全部难掩好奇地向外望去。
朝轻岫乃是江南武林中的新秀,众人都听过她的名声,传言此人甚是心狠手辣,若有意动手除掉谁,无论对方何等身份地位,都非得下手不可。
所以他们都想知道,朝轻岫究竟是一副何等凶恶残暴的模样。
查二珍的探究里则多了一丝凶性。
——他一定要看清楚那张杀害自家堂弟的面孔。
此事天光早已黯淡下去,仆役掌着灯,正在前面替客人领路。
灯光是昏黄的,映在来人白色的衣袍上,像是让白云染上了暮色。
晚风吹拂,窗外梧桐的树叶落了一片又一片,树叶落在地上,仿佛铺着一层黄色的雪。
落叶的声音比来客走路的声音更响,那少年人的身法竟轻的像是在山岫间游弋的云气,她走到花厅门口时停了下来,随后斯文有礼地向前一揖。
或许是因为灯火不够明亮,坐在花厅里的人并没有第一时间看清来人的模样,却鲜明地感受到了一种温雅又锋利的映像。
似乎在无意间,指尖碰到了用绸缎包裹住的剑锋。
查乾贵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在传来的消息里,查三宝会是一招间就死在了朝轻岫的剑下。
如此身法。
如此杀气。
假若说查家剑派的武功是专为搏杀而生,那么对于朝轻岫而言,无论什么样的剑招,只要落在她手里,都会变成杀人的剑招。
闵绣梦迟了半拍,才站起身,向朝轻岫回礼:“朝帮主大驾光临,在下有失远迎。”
朝轻岫年少成名,武功高强,又是一帮之主,虽然曾在船头远远看过一眼,此刻闵绣梦心中却依旧有种极其陌生的感觉。
白日间那种明亮而自负的气质忽然远去,替代出现的,是一种奇异的昏暗与森然。
朝轻岫没戴头冠,只是用布带束发,她腰上挂着折扇,扇尾垂着数粒去了外皮的莲子大小的白玉珠坠,其质地未见特别之处。
从服饰看,是个生活简朴,不好奢华的人。
若是朝轻岫知道闵绣梦的想法,或许会帮着纠正一句,她并非不好奢华,主要是久穷成自然,而且大夏的科技树还没点亮值得她剁手的项目……
在旁人打量自己的时候,朝轻岫的目光也在厅中众人的面孔上扫过。
樟湾是自拙帮分舵所在,闵绣梦等人又是坐船来的,虽然因为船上有官兵的缘故,自拙帮有些消息打探不到,不过大概信息还是不难了解。
早在抵达县衙之前,朝轻岫就已经知道,自己会在此遇见查家剑派的人。
查乾贵受到那位陆月楼陆公子之邀,带着自己一个孙子跟一个堂孙女,还有派内的几个弟子,一起护送税银。
查家剑派主要负责随行护卫,至于队伍中做主的人,是一个叫柯向戎的人。在被派来江南之前,吏部特地给了她一个官职,叫做“权转运使”,专门负责收缴护送这一批税银。
柯向戎是孙相门下出身,在官场中人脉甚广,与郑贵人那边也有些交情,所以陆月楼才会如此尽心地帮她的忙。
孙侞近手下人才济济,有忠心如伍识道者,也有忠心如黄为能者。至于柯向戎,会被安排来运送税银,至少是个得用之人,明白该狠辣时狠辣,该合作时合作的道理。
她心中十分清楚问悲门与孙相间的关系,却肯暂时按耐,办差至今从没跟闵绣梦等人起过冲突,彼此间还常说说笑笑,单从这点看,不知内情的人,大约会以为双方关系很好。
柯向戎旁边还坐着一个姓连的姑娘,据说她是乃队伍中的随行医生。
除了柯向戎外,队伍内身份最重要是一位出身六扇门的官员,她是朝轻岫的老熟人唐驰光。
北臷使团的意外后,唐驰光被调任他处,而后过了一年多时间,她总算重回江南。
唐驰光心中感慨万千,她本来希望能够返回故地,却知道护送税银若当真是好差事,也难以落到自己头上,心中有些怀疑自己流年不利,很该去贝藏居求一求签。
朝轻岫进来后,双方彼此问候几句,闵绣梦先让人上了茶,然后就请她入席。
县衙内用来待客的菜肴并不奢华,却很雅致。
闵绣梦:“听李兄弟说,朝帮主一直待在郜方府纳福,不期竟会在此相见。”
朝轻岫当然知道对方是在打探自己来樟湾的缘故,于是回答:“近来正好无事,干脆过来巡查分舵。”
她的理由堪称充足。
众人也明白,樟湾虽然算她的地盘,但朝轻岫本人恐怕以前从未来过这里,哪怕只考虑让下属认一认新老大的脸这一点,也确实很有巡查的必要。
查二珍原本一直忍着不说话,可他年轻气盛,发现朝轻岫自始至终都不搭理查家剑派,甚至连眼角的余光也吝啬扫来,仿佛坐在这里的并非活人,而只是一团空气。
他忍了又忍,终究按捺不住,一掌拍在桌子上,怒道:“姓朝的——”
一言未尽,查乾贵还没出言阻拦,查二珍就自觉咽下了后面的话。
他感到朝轻岫冰冷的视线正在自己的面孔上徘徊。
朝轻岫唇角微翘,笑意却未达眼底,缓缓道:“不知查兄有什么指点?”
查二珍手掌攥紧,骨节发出一阵响声:“若非顾忌大局……”
朝轻岫:“无妨,为大局者众,多足下一个不多,少足下一个不少。查兄既已拍案而怒,那好,朝某就在此候教。”
唐驰光眼见已到快要不可收拾的地步,赶紧开口打圆场:“……二位息怒。”
她说话时,有种模模糊糊的熟悉感,仿佛当年在重明书院时,也曾有过类似的场景。
唐驰光心头一跳,突然升起一种不详的预感,觉得自己很有必要从现在开始认真考虑下一次的贬谪地点,免得事到临头,再被打个措手不及。
第136章
按照大夏的科技发展水平, 朝廷其实无法将所有天下诸事都纳入管辖当中,于是要求武林盟负责约束江湖人,让皇帝从来都很希望武林高手彼此消耗,所以对江湖势力间的火拼一向乐见其成, 甚至还经常颁布赦令, 表示朝廷不会追究武林人士间的决斗行为, 朝轻岫真要跟查二珍打,唐驰光也不敢阻拦, 只希望双方能换个自己不上班的时间再动手。
徐非曲淡淡:“一朝之忿, 忘其身, 以及其亲①。”
她这句话,是在嘲讽查二珍因为无法克制自身的情绪,从而连累家人。
花厅内的官吏虽不算少, 明白徐非曲说什么的却不大多。
查家的人……当然也没听懂。
不过他们可以意会。
查乾贵一张老脸宛如精铁铸成, 面孔上没有丝毫表情,忽然间, 他右臂微动, 动作迅速地反手拍出一掌。
朝轻岫一动不动,没做出任何反应——因为查乾贵打的是自家孙子的面颊。
然而就在查乾贵的手掌将要碰到查二珍面孔的刹那,后者的椅子忽然向后倒去, 查二珍也随之倒在地上、
查二珍是习武之人, 本该身法灵活, 反应敏锐,这下子却摔得却非常重,他脊背整个撞在地面上, 发出重重一声响,随后才重新翻身跃起, 茫然地看着四周。
朝轻岫的目光在查乾贵脸上扫过,笑意变得凉了一些:“诸位乃是为着护送税银而来,老派主非要当庭教子,难道就不担心让闵爷为难?”
众人听见朝轻岫的话后也没有反驳——孙子也算子,这位朝帮主非要这么说,也不是不可以。
闵绣梦苦笑。
在对方开口之前,他还没真没瞧出来,朝轻岫居然会担心自己因此为难。
朝轻岫如此体贴,又如此替护送税银的队伍考虑,实在叫人不敢不接受她的好意。
柯向戎等人看着从地上跳起来的查二珍,均觉这小子胆子不小,爷爷要打,做孙子的竟有胆子躲避。
不过查乾贵自己却晓得并非如此。
他瞧了朝轻岫一眼,却见这人也是微微一笑。
作为殴打孙子的当事人,查乾贵很清楚,查二珍刚刚那一下摔倒,并非他主动为之,而是因为被人勾了一记,下盘不稳,才不得不跌了一跤。
凭查二珍的身手,就算椅子突然碎了,他也能稳稳站定,只能说方才出手之人运力之妙,时机之巧,实在难以言述。
出手那人看似帮他避过了祖父的攻击,却仿佛是有人在他后背打了一掌,脏腑处一阵闷痛,旁观者偏还以为是他自己主动避开的祖父的攻击。
花厅内有着短暂的安静。
朝轻岫方才那一勾,自有种不显山露水的厉害在其中,在场中人虽多,却只有当事人查乾贵、问悲门闵绣梦、还有六扇门唐驰光寥寥数人察觉到了其中关窍。
查乾贵方才的一打,朝轻岫的一带,算是两人以查二珍为介,隔空交了一招。
单以功夫深厚论,朝轻岫尚且不如有数十年修为在身的查乾贵,然而她学的是《玉璇太阴掌》,在招数上极有优势,仅仅随意一出手,就让查乾贵的巴掌成功落空,算是略占了点上风。
查乾贵随即意识到,朝轻岫年龄虽小,自身战斗意识却相当出色。
他心中再度浮现出那个念头——难怪三宝会死在朝轻岫的剑下。
他们查家剑派也曾经有过类似的弟子,这种人总有着强于普通人的攻击欲,所以很容易夭折在成长期,然而一旦顺利长成,总会比同层次的高手更难对付。
查乾贵是一派之主,自重身份,吃过暗亏之后便不纠缠,向着孙子淡淡道:“你听到朝帮主说的了,咱们有事在身,现下不要与人争执。”
说话间,早有下人新送了椅子过来,查二珍一腔表达欲都被摔了回去,只得低头称是,闷声不吭地坐在旁边。
众人虽然还有疑虑,不过看朝轻岫的模样,确实不像是想对税银伸手的样子,又觉得凭她一帮帮主的名声,既然已经说了只是过来巡查分舵,旁人也只好相信。
朝轻岫又小坐片刻,道:“诸位一路奔波,想来正觉辛苦,还需好生休息才是,在下便不再打搅了。”
柯向戎忽然站起身,道:“不忙,朝帮主难得来一趟,怎的匆匆就要离开,临别之前,本官敬朝帮主一杯。”
她向身侧招了招手,那位连大夫目中闪过一抹犹豫之色,她抬头看柯向戎,却见后者的表情甚是坚持,最后还是站起身亲自执壶倒了一碗酒,双手递给朝轻岫。
酒色如碧,酒香浓郁,朝轻岫目光停在酒碗当中,片刻后道:“柯大人好客气。”
她说话的声调与方才一样温和,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现。
唐驰光面色微显凝重。
一直守在帮主身后的徐非曲神情肃然,她快步上前,语气坚定:“帮主素不饮酒,还请容属下代饮一杯。”
朝轻岫手臂轻抬,直接拦住徐非曲,竟是不许她代饮。
柯向戎一怔,然后笑道:“朝帮主是江湖人,怎会不喝酒?姑娘说笑了。”
然而就在此时,朝轻岫居然也提起酒壶,缓缓倒了一碗酒出来。
她中指托着碗底,拇指扶着碗沿,将酒碗递到柯向戎面前,含笑道:“既然如此,那朝某也敬大人一杯。”
柯向戎像是被人掐住脖子一般,霎时间失去了所有声音。
查二珍看看柯向戎,又看看朝轻岫,忽然觉得花厅中的气氛十分不妙。
他虽然比旁人更加迟钝,却也立刻察觉到,那碗中的酒水有些不大对劲。
之前那位连大夫面色微白,随后开口:“柯大人路上辛苦,不宜饮酒,我可以代她喝。”
朝轻岫的视线终于落到连大夫的面孔上:“尊驾是?”
连大夫欠身:“连红榴。”
朝轻岫回忆了下江南一带有什么姓连的武林中人,心中忽然想起了什么,问:“素问庄的连长老是足下什么人?”
连红榴因为某些缘故,正替柯向戎办事,她本来不欲说明师承,但既然对方已经发现,就不再隐瞒:“那是我师祖。”
她发现朝轻岫虽然跟自己说话,却始终不肯将酒碗交过来,依旧是一副想把酒水灌到柯向戎喉咙里的模样。
闵绣梦暗自叹息一声,身子一晃,竟直接飘到朝、柯两人中间,同时拿住两只酒碗。
柯向戎身手寻常,不知怎的,拿着酒碗的右手像是被烫了下似的立即松开,立足不稳地退后一步,等她重新站定时,之前的酒碗已被闵绣梦牢牢拿到了手里。
另一边,闵绣梦的手指刚碰到朝轻岫手里那只酒碗时,却忽觉一股阴寒之气自上传来,不由运力相抗。
朝轻岫眉毛微扬,只觉对方真气犹如温水,绵长平和,没有丝毫暴烈处。
就算只看李归弦的面子,两人也不打算在此动手,真气隔着酒碗一碰,便各自收敛。
朝轻岫瞧着闵绣梦,微微一笑,手指在碗沿按了一下,然后也松开了手。
闵绣梦一手端着一只酒碗,仰脖将两只酒碗内的酒水尽数喝尽,然后向众人亮了亮碗底,苦笑:“今日柯大人不好饮酒,朝帮主更是从来滴酒不沾,姓闵的跟她二人都有交情,那就由我代干了这两碗如何?”
朝轻岫的视线在闵绣梦身上停了片刻,她双目清亮,却如海水般深不见底,片刻后才翘起唇角,温声道:“也好。”
虽说以整体战斗力论,只带了徐非曲与许白水两人的朝轻岫明显处于劣势,然而其他人听她这样说,却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柯向戎也觉有些后怕。
自己是朝廷命官,对方却是江湖草莽。
万一朝轻岫怒火上头,真的与官兵动起手来,将局面搅乱,周边的江湖势力难保不会有人受不住诱惑,过来浑水摸鱼。
朝轻岫白色长袖垂在身侧,她略欠了欠身,随后又向众人抬手一揖,道:“今日打搅许久,在下也该回去了,祝各位一路顺风,告辞。”
她说话时,徐非曲跟许白水两人就站在身后,许白水随着帮主欠身,却未拱手,她的右手就握在腰间的长鞭鞭柄上。
不二斋虽然已经逐渐成为了一个纯粹的商业组织,然而许家依旧是武林世家,家传鞭法更以灵动犀利著称。
柯向戎:“……”她想说话,却不晓得该讲些什么,最后竟只能默默无言地跟着拱了拱手。
朝轻岫最后向着寿州旧识唐驰光笑了一笑,然后干脆利落地带着徐非曲与许白水离开。
连红榴见到人走,赶紧过去拿起酒碗,用银针取了一点酒水放在鼻端,又尝了一尝。
柯向戎忐忑:“这酒水里面……”
她出身孙相门下,行事习惯也大有孙相一脉的品格,面对江湖人士时,习惯性地选择了打压,起了疑心时就想哄人饮下毒酒,却忘了此地并非京畿,而是江南。
朝轻岫不闹事,是给问悲门面子,她对孙相的畏惧与敬重,大约与对生前的袁中阳的信任差不多多。
连红榴面上出现一点古怪与钦佩之色:“朝帮主的酒水里加了能够解毒的药粉,闵爷一口气喝下了两碗酒,自然将解药也喝下去了,必然能够无事。”
众人听见连红榴的话,立刻想到朝轻岫松手前在碗沿刻意按的那一下。
唐驰光更是觉得,柯向戎方才受挫,不止因为做事思路存在问题,其对关键人物的认知也存在巨大的缺陷——早知朝轻岫有解毒的本事,何必还要让连红榴费这番力气。
虽然素问庄出身之人自不会不懂毒药,不过连红榴主攻的是解毒,而非用毒药做掉遇见的路人,自然不能与朝轻岫相提并论。
第137章
柯向戎看向连红榴, 声音里带了两分不敢置信:“朝轻岫的解药能解你下的毒?”
连红榴低头想了想,回答:“天下奇人异士何其之多,能解我下的毒的人,想来也不会太少。而且我记得, 自拙帮那位上官老帮主就曾经与咱们庄内的长老有些交情。”
她对自己的专业能力做出了客观评价, 然后得到了领导的主观批评。
柯向戎闻言, 立刻皱起双眉。
闵绣梦道:“我听说素问庄传有两部医药典籍,其一为《生经》, 其二为《死经》, 其中《死经》只有残卷。素问庄向来以悬壶济世立身, 很少将精神放在下毒制毒上面,所以长久以来,也没人出手将经书补全。”
他这句话, 显然是在委婉地告诉柯向戎, 为什么连红榴害人的能力会远远比不上她救人的本事。
柯向戎听见后,不知想到了什么, 忽然道:“本官记得闵七爷出身问悲门, 那么你的医术怎么样?”
闵绣梦有点茫然:“……闵某不通医术。”
他这句话很有谦虚的成分,作为一个正常的、有足够江湖经验的武林高手,闵绣梦一定了解常见内外伤的处理方式, 不过他也很清楚, 柯向戎想问的, 必然不是这些。
柯向戎双眉越皱越紧,眉毛中间出现了一个川字,道:“在来江南之前, 本官曾听说过,问悲门中也有医道高手……”
闵绣梦顿时反应过来对方指的是什么, 解释:“岑大哥是红叶寺明相大师的俗家弟子,而明相大师是红叶寺的医堂首座。所以岑大哥不但武功好,医术也不错,但问悲门的其他人,却并不都像岑大哥那样。”
他说话时,额外看了柯向戎一眼。
考虑到柯向戎此人出身孙相门下,闵绣梦怀疑她在听说问悲门中有人医术不错时,感受到的应该不是放心,而是“那个姓岑的真特喵的难缠”。
柯向戎本就只是随便一说,并不当真指望问悲门中人主动出手,在下毒方面帮自己挽回场子来,听完闵绣梦的话,又看向唐驰光,试探:“那么六扇门……”
六扇门中当然备有毒药,可唐驰光又不是伍识道,不等柯向戎把话说完,就一本正经道:“唐某记得,应山长如今也住在自拙帮中,她医术也十分出色。对于要对付朝帮主的人来说,毒药一定不是一个合适的选择。”
唐驰光猜得不错,朝轻岫今天用的解毒药剂,其实就是应律声以周老大夫的沉香丸为根基调制而成的。
当初朝轻岫得到了三枚玄真绛霞砂,如今只用了一枚不到,剩下的那点丹液被应律声拿去,想法子跟沉香丸调制在了一起,统共制作出了十二枚解毒丸,其效用就算比不上岑照阙的辟尘犀,也足以化解大部分毒药的药性。
朝轻岫出门前,极有先见之明地让工匠挖空了扇坠上的白玉珠子,将不同的药粉藏在其中,方便自己随时取用。
唐驰光又出声劝解道:“其实朝帮主对咱们不见得有什么恶意,咱们不必惹她不痛快。”
在她看来,自己这边一开始跟朝轻岫谈得不错,谁知柯向戎自作主张,临别前来了这么一手,反而激起了朝轻岫的敌意。
换做京畿,这事其实也不算什么,可现在却是在江南。
柯向戎哼了一声,心中却也觉得有些懊悔,半晌才道:“本官不过是希望那位朝帮主能病上两天,等税银顺利离开樟湾后,自然会将解药奉上。”
唐驰光在心中摇头——连她也不是很相信柯向戎的话,何况朝轻岫,而且以朝轻岫的性格,又怎么肯将自己要害交到旁人手上。
查乾贵忽然开口:“柯大人,方才那个距离,若是姓朝的当真要灌你酒,就算旁人出手阻拦,恐怕怎么也能灌进去一些。”
柯向戎默然,片刻后道:“那依查老爷子的说法,这人对咱们还有些善意了?”
查乾贵心知不管朝轻岫本来有没有善意,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他并不愿柯向戎脸上不好看,于是只道:“反正明天就要离开樟湾,事已至此,不再理她就是,”
闵绣梦等人知道柯向戎是孙相门下,做事风格与清流跟江湖中人都不同,反正大家只是临时合作,等将税银送入京畿后自会分开,所以也不深劝,纷纷应和查乾贵的话:“老爷子所言极是,咱们明天早些走,以免多生事端。”
说完后,闵绣梦一击掌,示意服侍的人撤去花厅内的杯盏,然后又安排巡夜的人手。
查乾贵带的弟子多,他让堂孙女查四玉领着门中弟子守上半夜,查二珍领着剩下的人守下半夜,自己同样不辞辛苦,睡库房在附近,保证一旦出事,就能立刻赶过去援手。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柯向戎此次带了不少人马,一共二百精锐官兵,唐驰光那边也带了一百名六扇门中好手。
这些人三分之二守在船上,免得有匪徒趁着柯唐等人下船补给时,偷偷上来做手脚,另外三分之一则与本地的衙役们一起,将库房守得密不透风。
翌日清晨。
或许是因为朝轻岫那件事,柯向戎等人整晚睡得都不大安稳,才刚到寅时中,就赶紧起身,匆匆忙忙地令人打点行装,准备离开。
樟湾的县官名为寿延年,昨天权转运使在自己这边住下,他自然得提供方便,今天一早更是提前过来候着,瞧人起床,赶紧过来奉承,不放过任何可以拍马屁的时间:“大人现在就走么,要不先用些早膳?”
柯向戎摆手示意不用,道:“昨日已经休整了一天,今日还要赶路,不好继续耽搁。”
寿延年连连弯腰:“是,是,大人一心为公,实在令下官汗颜。”
柯向戎在随从的拥簇下,前往府库外面,亲自盯着官兵们将箱子从府库中有序抬出。
昨日入库前查验过一回,箱子上的旧封条已经被揭下,又贴上了本地的新封条。
闵绣梦的神色里带着得罪本地江湖势力的严肃,他走到柯向戎身旁,压低声音询问:“柯大人,咱们要不要先打开箱子查一查?”
柯向戎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昨晚库房虽然看守严密,然而对于朝轻岫这样的高手来说,却未必找不到可乘之机,她又是一帮之主,手下能人无数,万一回去后一个气不过,想要报复官兵,于是派人在税银上做了手脚,她自己的仕途岂不完蛋大吉?
得到柯向戎首肯后,闵绣梦将箱子依次打开,检查过后,才贴上新封条,然后才让官兵将之从后门搬入车厢中,准备运到码头。
用来运送税银的马车车厢很宽敞,原本是用来运货的,在被调来运钱时,官府的工匠特地在车厢的厢壁上包了一层铁皮,两侧的窗户大半被封住,只留下一些气孔,导致车内的光线极为昏暗。车厢的前门跟后门虽然不算窄,却也都包了铁皮,并挂上了铁锁,保证外人无隙可乘。
等所有箱子都被打开,在确认无误后,被重新贴上封条后,众人才放下了一点心。
柯向戎想露出一个笑脸,却觉得心脏依旧沉甸甸的。
不知为何,她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直觉,觉得自己必须马上离开樟湾,否则定会大祸临头。
与此同时,寿延年也调派人手随在队伍旁边保护,自己则跟在柯向戎旁边,陪着笑脸道:“下官送各位大人一程。”
眼见对方如此殷勤,柯向戎心中再烦恼,也不得不出声敷衍两句:“多谢寿县令,本官回京后,也会记得县令的情谊。”
寿延年点头哈腰:“哪里哪里,若是柯大人没在樟湾停留,下官也没法为朝廷尽这一份力,一切全赖大人抬举。”
查四玉原本待在两人旁边,听了一会双方的对话后,就放缓了骑马的速度,让自己落到后面——混朝堂果然是一件需要专业技能的事,她不常在外行走,明显有些听不惯那两人的无意义寒暄……
寿延年一路殷勤地跟到了码头附近,眼见就要把权转运使送走,却接到了一个十分不妙的消息。
码头那边的人提前候在道路前面,见到车队过来,恭恭敬敬地上前回禀:“小的向诸位大人问好,今日咱们船港整修,昨天停在此处的船,已经先一步停到了旁的港口那边。”不等来人责难,就赶忙表达歉意,“咱们事情做得匆忙,叫各位大人白跑一趟了,实在对不住得很。”
昨天官船停靠的港口是自拙帮的——恐怕朝轻岫一离开县衙,就下了命令,让人将官船从自家地盘处撵走。
正常情况下,江湖势力要撵官兵走,很难撵得如此轻松,好在朝轻岫随身带着那块六扇门客卿的牌子,而官兵那边能做主的人晚上又都歇在县衙。
柯向戎等人面色不大好看,都觉得朝轻岫是故意给自己脸色看。
闵绣梦叹了口气:“朝帮主……也未必是有意为难,她为人十分干脆,应该是觉得既然咱们这边已经见疑,就干脆避开,不再沾手税银的事情。”
考虑到柯向戎昨日准备给朝轻岫下毒,查乾贵等人也不能说自拙帮今日叫他们换个码头的决定做得不对。
唐驰光:“也罢,樟湾这里也并非只有自拙帮一家有码头,不过是多走几步路的事。”
柯向戎没有说话,反倒是寿延年露出了愤愤然的模样:“那个白河帮,实在是不知好歹!不从这边走是他们没有福气,大人放心,既然这些人如此不会办事,下官今后一定找机会大大责罚他们。”
听见这位寿县令的话,连查乾贵都忍不住露出了点古怪的神气——先是将自拙帮改用旧时称呼,后来还说要找朝轻岫的茬,当场表演了一下如何怎样用最短的话踩最多的雷点,哪怕他只是为了讨好柯向戎等人才这么说,也实在算是很有诚意了……
柯向戎叹了口气,道:“不必管这些,先去船那边再说。”
她现在也觉得昨天的行为太过冒险,朝轻岫那人虽然看着温文尔雅,骨子里却是个刀头舔血的亡命徒,对于这样的人,跟她讲道义只怕比用权势威逼更有用。
柯向戎是孙相阵营的人,虽然比她旁的同伴更和气些,到底习惯了强横的做事风格,没想到会被朝轻岫硬碰硬碰了回去。
——她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以前自己可以态度强横,是因为依附在孙相的大船上,一旦离开京畿,没了足够的武力震慑,往日的狐假虎威,就变成了色厉内荏。
河岸边的各个港口之间的距离并不远,加上自拙帮的船工没等柯向戎一行抵达目的地,就提前将今日暂不开放的消息告知了柯向戎等人,所以也没耽误时间,直接去了另外的港口。
不远处,负责运送税银的官船就好好地停在港口,上面还有负责驻守的官兵正在认真巡逻。
所有一切都极为正常,事情正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柯向戎终于觉得憋在胸口的那股气松了一些。
车队已经抵达码头,柯向戎勒住缰绳,率先翻身下马,跟在她身后的官兵们也随之停下脚步。
——只要再过一小会功夫,他们就能将税银搬到船上,接着扬帆起航,顺流而下,彻底拉开与朝轻岫之间的距离。
闵绣梦面上也露出一点笑,他态度从容地指挥众人,让他们将装着税银的木箱从车上搬下来。
官兵先将车厢与马匹分开,然后打开门锁,站在马车左侧的官兵先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木箱往前方移动,等将箱子彻底移出来后,然后才与同伴一左一抬起木箱,往码头上搬运。
或许是受到上司态度的影响,所有人的举动里都带着说不出的谨慎与郑重。
然而就在此时,空气中仿佛响起了节奏紧张的转场BGM,走在最前面的两位官兵特别符合侦探小说发展定律地停下脚步,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箱子,然后不约而同地露出又是迷惑,又是惊恐的神色。
第138章
“……”
以那两位官兵为圆心, 方圆三丈内的所有人都像是被动进入了一个滑稽的默剧当中,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搬着箱子的官兵更像是被点了穴道似的一动不动。
一种怪异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
闵绣梦的动作似乎凝固了,下一刻, 他的身影忽然从原地消失, 直接出现在了箱子旁边, 速度堪迅捷无伦。
若是有熟悉他的问悲门成员在旁,一定会发出惊叹, 觉得闵七爷不愧是闵七爷, 只是出去办一趟差的功夫, 轻功就有了长足的提升。
柯向戎下意识喊了一声:“闵大侠——”
她心头弥漫着浓浓的不安感。直觉告诉柯向戎,有什么事情已经发生,她却拒绝往下深思。
闵绣梦没回头, 他从那两个呆愣的官兵手上接过箱子, 顿了一下,随后像是鼓足了勇气, 动作干脆地撕掉了早晨刚刚贴上的封条, 随后“哐”地一声打开了箱盖。
此刻晨雾未散,天光并不算明亮,却足够港口上的人看清箱子中的大概情况。
放在箱子里的并非官银, 而是一块块石头。
石头当然也很沉重, 然而其密度与银子之间尚有差距, 官兵们搬运了一会,便察觉出不对来。
柯向戎上前两步,在看清箱内物体的那一刻, 感觉自己耳边响起了嗡嗡声,血液不断往上涌, 她听见自己的心脏正在剧烈地狂跳,面色一阵红一阵白。
她呆立片刻,然后用劲推开身旁护卫,奔向第二只被抬出来的箱子,用力掀开箱盖。
……放在里面的依旧是石头。
柯向戎又掀开三只箱子、第四只箱子,周围的官兵们看见首领的不冷静的模样,跟着骚乱起来。
闵绣梦赶紧拉住隐有发狂之态的柯向戎,一字字道:“柯大人,咱们出发前才刚刚检查过银子,那时一切都好,如今才过去不到半个时辰,旁人就算偷了银子,也没法带出城区,你千万莫要慌张!”
他声音中含着一丝玄门真气,音量虽不算洪亮,在柯向戎耳边响起时,却宛如有人拿着铜锣在她身旁敲击,稍稍唤回了后者的心神。
柯向戎咬住牙,好一会才喃喃道:“咱们一路上都没丝毫放松,那些银子……”
她不敢相信,自己护送税银那么久都没事,今日分明没有丝毫松懈,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大事?
闵绣梦低声提醒:“柯大人,请先戒严。”
寿延年愣愣地站在旁边,此刻忽然原地蹦高三尺,然后三步两步走到柯向戎面前,声音急促:“柯大人,要不要下官从府衙里调些人手过来,你这边……”
柯向戎回过神来,赶紧吩咐:“不错,你先去调人。”
税银是在自己带的这群官兵的眼皮子底下不翼而飞的,难保队伍里没混进什么心怀不轨之辈,与之相比,本地县衙的人手反而更加可靠。
寿延年自己没动手,只将令牌交给一个衙役,又微微躬身:“这些银子不是小数目,下官斗胆,请柯大人写一个手令下来,也好将城门道路,水上码头全部封锁住,这样一来,就算旁人拿了银子,也没法将那些钱带离樟湾。”
柯向戎紧绷的面皮略松了些,点头道:“寿县令是个精细人。”
与方才的场面话相比,此刻她的声音里多了不少真心实意。
队伍中的文书当然带了纸笔,只是如今没有桌椅砚台,就拿水润了润笔尖,凑合着写了封手令,交到了寿延年那边。
查二珍本来在队伍后面缀着,沿途跟门内弟子随意说些闲话,他也算武功高强,又向来自负,觉得押运税银这样的小事,由祖父亲自出马,自然是手到擒来,基本算是整个队伍里最轻松的那一位。
他看到前面有些吵吵嚷嚷的,一时好奇就挤过去瞧,等查二珍挤到前头时,正好看见木箱敞着箱盖,露出里面白花花的石头来。
查二珍整个人先是一愣,随即不惊反怒,觉得好好的银子居然当着自己的面变作石头,实在是岂有此理,当下一脚飞起,重重踢向木箱。
就在查二珍将要踢中木箱的那一刻,忽然间斜里伸出一只手来,提着他的领子,轻轻松松就将这个身高八尺的魁梧汉子扔到了一旁。
查二珍本来恼怒,回头看见出手之人是祖父查乾贵,终于醒过神来,赶紧低下头:“爷爷,我……”
查乾贵面若严霜,斥了一声:“你还不滚下去。”
连查二珍都发现不对,查乾贵自然更是早就察觉,箱内税银莫名被换成了石头。
他的面色很是难看,幸而年纪大,阅历多,皱纹更是丰富,稍稍遮掩住了他面孔上的异样。
唐驰光松开刀柄,朝查乾贵拱了拱手,算是谢过他及时出手安抚住自家孙子,然后道:“那些箱子跟石头都是物证,稍后说不定还能查出什么线索,还望诸位莫要乱碰。”
柯向戎站在原地,情绪的起伏使得她的脸颊上浮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血红色,她的双拳紧紧攥在一起,手背上更是浮现出一道道青筋。
连红榴伸手扶住柯向戎,劝道:“柯大人,你先歇一歇。”
哪怕是赵清商那样能靠武功修为稳住心绪的内家高手,骤闻庄主去世的噩耗后,同样会口喷鲜血,柯向戎自然更加难以自控。
柯向戎刚想说什么,然而话音还未出口,身子便忽然一晃,眼见就要栽倒,闵绣梦赶紧扶了一把,连红榴也立刻抱着柯向戎的手臂,让人不至于摔到地上。
闵绣梦又吩咐人搬了个石墩子过来,道:“大人先坐一会。”
连红榴用手帕沾了点药水,在柯向戎鼻子下抹了一抹,后者缓缓睁开眼,哑声:“柯某身负皇恩,又蒙恩相钦点,被派来江南……”
闵绣梦:“柯大人莫急,先缓一缓,事情或者还有转机。”
寿延年也见缝插针地向权转运使表达自己的孝心,对周围官兵道:“都愣着做甚,有蜜水的话赶紧给大人倒一盏来,记得要温的。”
他一面奉承柯向戎,一面又对闵绣梦等人道:“樟湾一带不少绿林豪强,城门码头每日人来人往,纵然封锁道路,也难保不会有人强闯……”他说话时,目光一直看着身穿六扇门官服的唐驰光。
唐驰光明白对方的意思,也跟着表态:“请县令放心,我这就亲自带人去办这件事。”
寿延年很是不好意思,道:“我手下实在没有什么高手,那些衙役跑腿还行,打架却实在上不得台面,一切只得有劳唐大人。”
唐驰光拱拱手,当即翻身上马,带着六扇门好手,准备封锁樟湾。
闵绣梦抬起头,望向远处。
此刻不算明亮的晨光莫名让人觉得刺眼,就好像有一道锐利的视线,始终藏在晨光之中,注视着运送税银的这支队伍。
*
距离码头五百步之外的一栋酒肆的二楼上。
一位穿着白色外衫的少年人站在窗前,遥遥望着码头那边的队伍。
看见税银快要搬到船上,码头上的人忽然乱了起来,不久后一群衙役直接围住了此地,随后整条街都开始戒严,原本装着税银的马车竟不卸货,而是调转车头,往来时的方向行去。
不必靠近查问,就晓得码头那边一定是出了大事。
早起跟着朝轻岫过来看热闹的许白水,此刻心中满是对上司神机妙算的钦佩之情,忍不住问:“帮主怎知官兵那边一定会出事?”
朝轻岫闭了闭眼,语气诚恳道:“……实不相瞒,我对此当真一无所知。”
她不过是觉得柯向戎等人待在自家地盘上有些麻烦,担心对方临行前会做些事情出来,所以才隐在远处,暗中观察对方的一举一动,此刻还特地等候在酒肆中,准备目送官兵们彻底离开自己的视线。
谁知只是送钱上船这样简单的事情,柯向戎那边都能把事办出岔子。
许白水一脸了然之色:“嗯嗯,帮主说不知道,自然是绝不知情。”
朝轻岫:“……”
她听着许白水欲盖弥彰的话语,一时间并不想深究对方的心理活动。
朝轻岫想,哪怕侦探出门也未必总会遇见各种各样的意外,但她今日仅仅是站在远处看上一眼,跟事发地点始终保持着相当安全的距离,就算出了事情,应该也跟自己没有半点关系……
许白水早就对追上帮主思路一事不报希望,她回想方才的场景,道:“虽然离得有点远,不过我还是觉得,刚刚箱子里的银子看着不大对劲。”
她出身不二斋,从小就跟金银打交道,在贵重金属的鉴别与判断上经验丰富。
朝轻岫同意:“瞧着很像石头。”
石头出现在应该放置税银的箱子里,那原本的税银又去了哪里?
许白水:“有这样严密的保护,居然也有人能得手?”
光从偷成功这点看,就不是寻常小偷能做到的事。
不过要从武林人士那边调查的话,本地最大的江湖势力自然就是自拙帮……
想到昨日双方间发生的巨大冲突,许白水忧心忡忡地看了上司一眼。
难道这件事当真是自家帮主做的?虽然自己丝毫没有察觉,然而以朝轻岫的本事,真想有所布局,旁人察觉不到也十分正常。
“……”
朝轻岫默默闭眼。
侦探由于总是在案发现场出没在意外发生后被当成第一嫌疑人并非罕见情况,但连熟悉的友方单位都对侦探露出“难道此事当真是你所为”的表情,倒的确不大符合推理类文艺作品的一般规律。
第139章
许白水看着远处一副快要晕厥模样的柯向戎, 隐约有种即将遭遇官府调查的忧心,又道:“属下本来觉得,说不定是哪位高人途径此处,一时兴起偷了银子走, 此刻又觉得不像。”
朝轻岫能理解。
倘若只是一两件贵重事物失窃, 还有可能是路过的高手所为, 然而一箱银子重约一千两,八十万两就是八百只箱子, 就算当真有哪位内功充沛而且力大无穷的绿林豪杰瞧上了这笔买卖, 光是搬运也得费上半天功夫。
樟湾分舵人手不少, 耳目灵便,在意识到城内风向不对时,就自发自觉地开始收集情报, 朝轻岫在酒肆内略坐了一会, 期间不断有帮众过来汇报,她梳理了一下手上的信息, 目前可以知道的是护送税银的队伍确实出了意外, 樟湾整个城市都因此进入戒严状态,不但城门关闭,禁止任何人出入, 连码头也不许通行。
这件事对于自拙帮影响不大——昨天为了将官船合理赶走, 朝轻岫就已经下了决定, 要求自家码头暂时歇业,用的理由是排查一下周围设施是否存在安全隐患,并及时进行修整, 所以哪怕柯向戎那边没出事,她也得在樟湾多待两天才走。
朝轻岫低头略想了想, 道:“那位寿县令如此行事,一定是经过柯向戎许可的,要是税银失窃已久,封锁道路也没用,官府如此着急封路,倒似觉得税银还在城中一般……这或许是因为他们非常确定,那笔钱还没丢多久。”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柔,近乎自言自语:“方才搬运的官兵忽然停下,应该是觉得重量有误,才会现场查验。
“假若银子是在库房中丢的,那么将箱子搬到马车上时,官兵就会发现不对,也就是说,税银从库房被运出来时,至少重量没有任何问题。”
许白水喃喃:“既然如此,税银就只能是在路上失窃。”
光天化日,在官兵的严密防守中,竟有人能将箱中白银换成石头,此事实在叫人难以相信。
许白水自己并不敢如此推测,只因为这是朝轻岫的分析,所以才丝毫不曾怀疑。
朝轻岫扫了眼下方的路面。
樟湾的气候本就十分潮湿,路面上也有积水,瞧不出什么特别不对的地方。
从这里居高临下望去,护送税银的车队犹如长蛇,头颅处已经靠近码头,身躯却还横亘在街道上,其中一段正好在朝轻岫所在酒肆外面。
许白水看到朝轻岫拿起折扇,然后摘下一直白色的珠坠。
“我记得帮主的扇子上本来挂了六颗还是七颗珠子,如今只剩三颗。”
朝轻岫:“之前一共挂了六颗。“
她扇坠上的玉珠并非只有装饰的作用,也被当做储物器具使用。
朝轻岫曾请工匠将那些珠子掏空,在中间放上不同的药丸,方便随手取用。
那六颗玉珠中,放了两颗治内伤化滞丹,两颗被应律声改良过的能够解毒的沉香丸,还有一颗毒药,以及一颗仿造北臷异香“不审”所调制出的香丸。
朝轻岫随手捏碎珠子玉质的外壳,将香丸倾倒出来,又从荷包内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瓷瓶,将放在瓷瓶内的石蕊粉末与香丸倒在同样的器皿中。
许白水看着朝轻岫的动作,小心询问:“帮主是要给那些人下毒?”
朝轻岫动作微顿,沉吟:“那我现在下毒的理由是?”
许白水看了看下面的车队,思考:“那位柯大人出身孙相门下,此刻又正好站在下风处。”
朝轻岫笑:“柯大人离咱们还远,我从这里放药粉,也吹不到她头上。”
她屈指将方才的香丸弹出,香丸能藏在玉珠中,体积本就有限,此刻在昏濛的晨光中急速飞过,留下的痕迹当真比一缕烟气更淡,就算一直站在朝轻岫身旁的许白水也只能勉强瞧清楚,遑论旁人。
许白水眼睁睁瞧着那粒香丸在车队中一闪就消失了,周围护送的官兵谁也没有察觉。
*
朝轻岫所在酒肆的这条街道,因为临近码头,早在一开始就被官兵戒严,不许人出入。她听见外面的搜查声渐渐近了,就对许白水道:“被人知道我在这里,只怕又有一番吵闹,咱们先回分舵再说。”
许白水点头。
为了避人耳目,两人并未走门,而是直接展开身法,从二楼轻轻飘下,幽影般掠入附近的小道当中。
回分舵的路上朝轻岫偶尔能遇见戒严的官兵,然而那些不过是寻常人里的好手,没有丝毫内功根基,只觉身侧隐有风声,根本捕捉不到朝轻岫的身影。
朝轻岫一面纵掠,一面在心中感慨,觉得武林高手与猴子之间必然存在某种共性——城中大小街道无数,她却偏要从屋顶树梢等地方开辟出道路来通行。
也难怪很多高手修炼到一定境界,就会跑到深山老林这类远离人间烟火的地方闭关。
她毫不费力地溜回分舵,在周围转了一圈后,提气一纵,如轻烟般吹过围墙。
——朝轻岫本想找个没人的角落翻墙,奈何郑丰遥对分舵管理十分严格,没让来巡查的领导发现自家驻扎地的安全死角。
既然无法掩人耳目,朝轻岫干脆光明正大地翻了过来,她刚一落地,便态度从容地对旁边的帮众道:“请郑舵主过去花厅一趟,我有事要与她商议。”
——在接到新的工作安排的情况下,帮众应该很难再将注意力集中到帮主回家的方式上。
负责守卫此地的分舵护卫只觉视线一花,眼前就多了两个年轻人,其中身穿白衫的那位客客气气说了一句话,帮众们慢半拍才反应过来此人是昨天刚刚见过面的帮主,于是赶紧按照她的吩咐,将郑丰遥带了过来。
郑丰遥来的时候,朝轻岫已经坐到了花厅当中。
她见到郑丰遥过来,直接道:“早上我已出门看过,官府的税银果然出了意外,如今城中戒严,咱们自家也要小心,尤其是库房等地,需得加派人手严加看管。”
郑丰遥觉得那个“果然”就很有神韵。
跟着郑丰遥过来的安抚万恍然:“帮主是担心偷走税银之人,也打上咱们分舵银子的主意??”
“……”
她觉得自己所言很正常,却发现那位一直跟在帮主身边的许姑娘在听见这句话后,面皮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好像是在表示不赞成。
朝轻岫缓缓摇头:“这种时候,当真被偷走些银两反而不算什么,只要没多出什么来便无事。”
众人立刻明白,朝轻岫并不在意有人过来偷钱,反而担心作案之人想要找替罪羊,将一部分失窃的税银藏到自拙帮的库房当中,让无辜之人来为自己顶罪。
徐非曲还明白朝轻岫的另一层隐忧——就算偷盗之人没有这种想法,却难保官府中人灵机一动,在找不到真正策划之人的情况下,偷偷放一两箱官银进来,再弄出动静,引人来查,旁人多半会以为自拙帮就是幕后黑手。反正官银长得都一样,只要柯向戎派亲信负责此事,唐驰光就算愿意秉公执法,心中觉得此事尚有可疑之处,也无法证明那些银子不是失窃的那批,至于本地县令,为了甩脱责任,自然愿意将罪名按在江湖帮派头上。
郑丰遥意识到厉害,立刻道:“属下这就去安排分舵巡查之事。”
徐非曲:“我跟白水也过去帮忙。”
慢了半拍的许白水跟着表态:“……嗯!”
众人忙碌地查了一个多时辰,最终确定自家库房目前并无异样。
朝轻岫安排分舵事务时,穆玄都走过来,他如今比刚跟着朝轻岫时健谈了一些,但在帮主不询问他时,依旧十分安静,此刻躬身一礼,道:“唐驰光唐大人求见。”
唐驰光在六扇门中任职,此次也跟在柯向戎旁,帮着一起护送税银。
她原本在江南办差,因为北臷使团意外落水之事被撤职调任,好容易回来,又突然遇到了税银在大庭广众下忽然消失这样无法理解的奇事。
单以运气论,大约只比黄为能好一些,与伍识道跟杨见善则相差仿佛。
大厅当中。
唐驰光坐下后,没等多久,就听到一声“帮主到”,看见昨日刚刚见过一面的朝轻岫正在下属的护卫中向着自己走来。
她立刻站起身,向前长揖:“朝客卿。”
朝轻岫听见唐驰光改了对自己的称呼,也跟着一本正经道:“不敢,唐大人是有事要吩咐下官吗?”
唐驰光听见朝轻岫自称下官,虽然知道是说笑,也忙道:“朝帮主这样说,实在是折煞唐某了。”又道,“朝帮主如今正在分舵内坐镇,此刻一定已经听到了些消息?”
朝轻岫:“确实略有耳闻。”
分舵弟子奉上茶水,朝轻岫端起茶盏,用杯盖将浮上来的茶叶撇开。白色的水汽袅袅上升,模糊了她的眉眼,显出一种又从容、又神秘的风采。
唐驰光看着面前的人,朝轻岫虽然就坐在身边不远,此刻却有种隔着山海相望的错觉。
她轻声叹息:“昨日咱们刚将八十万两税银送到樟湾,在此地休整一夜后,第二天刚准备把银子送回船上,结果出库房时一切还好好的,准备送上船时,却发现银子变作了石头。”
朝轻岫声音温和:“那唐大人可查明了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唐驰光摇头。
她以前总觉得江湖人太过耿直,动不动就爆发冲突,如今却是觉得,自己宁愿去处理武人打架斗殴打来的各类矛盾。
起码直白。
第140章
唐驰光将县衙那边的情形娓娓道来:“那位柯大人知道银子失窃后, 极为震怒,如今已经病倒了。姓唐的无能,还未找出税银的下落,只得过来向朝帮主讨个主意。”
朝轻岫没有直接表态, 而是道:“大家上次匆匆一见, 倒是没瞧出柯大人身体不好, 连大夫可有替她诊治?”
唐驰光:“连大夫一直在照顾柯大人,可是病来如山倒, 病去如抽丝, 依我看, 柯大人还得躺两天,才能起身办事。”
问过柯向戎的身体情况后,朝轻岫才转回正题, 与唐驰光谈起案情:“在下虽不怕惹事, 只是各地帮派不过是江湖草莽群聚之地,怎能插手官府中事。”
唐驰光神情悲伤:“下官也没胆子劳烦帮主大驾, 只是盼着朝帮主看在大家都是江南武林一脉的份上, 或许愿意指点一二。”
她并不真的想要朝轻岫过去接手税银失踪一案,毕竟事涉八十万两白银,若是能找出来就罢, 万一找不出来, 岂不等于是将朝轻岫这么个无关人员也牵连到其中。所以今次过来, 也只是想问问对方,看能不能获得一个调查思路。
再退一万步说,就算朝轻岫看在柯向戎面上, 坚决拒绝提供任何帮助,那唐驰光表现得态度好点, 好歹能让对方不去落井下石。
朝轻岫点了下头,又道:“唐大人久在六扇门中办事,总比在下一介布衣更知道轻重,依大人看,此事应当如何办?”
唐驰光:“唐某已经派了手下捕快到城门那边,任何人都不许进出,同时搜捡全城,只要是能放银子的地方,就得仔细翻一翻。”又道,“那些收来的税银,已经全部重新铸成了银锭,上面有朝廷的标记,一看就知。”
朝轻岫听到“重新铸成了银锭”这句话时,目光动了动,明明是在微笑,却透露出一点嘲讽来。
唐驰光隐隐有些明白对方的想法——官府在重新铸造银锭时,难免有所损耗,虽然之前说是要只收八十万两银子的税,但为了能凑足数额,实际收的时候,好一点也得比要求的多上五六万两,坏一点甚至能多出一倍的数额来,而多出来的这些,当然就会被柯向戎等孙相心腹昧下。
朝轻岫:“唐大人说要搜查全城,自然也得搜查咱们分舵了,是不是?”
唐驰光拱手:“下官冒昧,希望朝帮主能行个方便。”
朝轻岫道微一欠身:“唐大人不必客气,咱们在此做买卖,本该配合官府行事,稍后大人尽管安排人来就是。”
唐驰光道:“多谢朝帮主体量。”又问,“寿县令那边正安排人细查今日城门码头的货物人员出入情况,朝帮主觉得是否妥当?”
朝轻岫不答反问:“莫非唐大人觉得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吗?”
唐驰光:“我觉得还好。”
朝轻岫微笑:“在下也觉得还好。”
唐驰光本来微觉心焦,听见朝轻岫没有反对自己的计划,忽然间大感安心。
显然,与柯向戎寿延年等人相比,朝轻岫是个更能给合作者信心的人。
朝轻岫:“不过还有一件事。本地主官乃是寿县令,他对上峰向来周到,此刻一定急柯大人所急……”
她一语未尽,唐驰光已经心领神会,道:“朝帮主放心,搜查全城时,唐某也会派人跟在旁边,免得官兵趁机骚扰百姓。”
唐驰光觉得朝轻岫的顾虑非常正确——大夏许多官兵的行事风格都与匪类相近,倘若无人约束,必然会借着搜查失物的由头大肆盘剥。
朝轻岫欠一欠身:“一切有赖唐大人周全。”
说完话后,她靠在椅背上,含笑看着唐驰光。
唐驰光听出朝轻岫话里微有送客之意,也不在此多留,随即起身告辞。
*
分舵中的书房内。
许白水面前摆着数张纸,上面仔细绘制了县衙从府库到码头的地图,她此刻正盯着图纸仔细研究。
她不止自己研究,还会拉着同僚一块思考:“非曲,你觉得这个街道拐弯处怎么样?”
徐非曲不解:“什么怎样?”
许白水:“护送税银的队伍一旦从此走过 ,前面的人看不见后面的人,后面的人看不见前面的人,很适合做手脚。”
徐非曲摇头:“唐大人不是第一次办差,队伍前后都安排了高手坐镇,暂时挡一挡视野又能如何,而且就算真遇见意外,总可以发出叫喊声,让同伴过来帮忙。”
许白水本是随意一提,见徐非曲否定,也就放下了原来的猜测,从其它角度进行思考:“那万一小偷并非一次性偷走了全部税银,而是一箱箱慢慢偷走的呢?”
徐非曲感觉同僚的思路很有创意,于是开口:“愿闻其详。”
许白水:“比如有什么人突然撞到队伍里,吸引注意力,其同伙趁机偷窃税银,那些人一点点地将钱搬走,没有引起丝毫注意。”
徐非曲了解了同僚的意思,但:“然后唐大人他们被这么碰瓷了一路,却直到码头附近,才发现自己保护的东西出了问题?”
许白水:“……”
听起来可能性是比较低,就算派黄为能负责护送,都出不了这样没水平的乱子。
许白水琢磨了半晌,在被徐非曲否认了大部分假设后,终于做了一个很有建设性的决定。
——她准备申请场外求助。
许白水凑近朝轻岫身旁,发现上司正在翻阅一本不知从哪淘来的旧医书。
朝轻岫看得很慢,好半天翻不了一页,一副正在出神的模样。
许白水试探:“帮主还在为税银失窃之事头疼?”
朝轻岫将视线从看不明白的典籍上移开,回答:“没有。”
许白水怔了一下,旋即反应了过来。
朝轻岫既然没有为税银之事头疼,那就是已经有了结论。
不愧是帮主!果然慧眼如炬!
许白水都能想象到,此刻还在忙着查找税银下落的柯向戎等人,在知道这件事对自家而言不过举手之劳时,心灵会受到多么严重的打击……
朝轻岫:“虽说此事确实有些古怪……”
许白水心领神会:“不过对于帮主而言,这样的谜题破解起来,依旧轻而易举。”
朝轻岫凝视着许白水,声音温和:“不过税银横竖又不是从我手上丢的,纵然古怪,又何须我来苦恼。”
“……”
许白水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朝轻岫的淡定,并非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无所畏惧,而是别人家的麻烦干我何事的无所谓……
不过许白水还是有些怀疑怀疑。
毕竟自从认识以来,朝轻岫大部分时间不是在查案,就是在查案的路上:“我以为帮主会好奇此事,想要查清案情。”
朝轻岫一本正经道:“少掌柜或许不知,在下其实很少自找麻烦,一般都是麻烦主动上门。”
许白水默默看着朝轻岫,半晌后才委婉道:“帮主见我的第一天,就吩咐属下,将当日还是白河帮堂主的焦五爷带来见您。”
起码这件事无论如何也算不上焦五那边主动将麻烦带上门。
朝轻岫笑:“所以我直到最后也没有解决焦五爷啊。”
徐非曲在旁看了半日,终于开口点拨了一句:“少掌柜猜得不错,帮主心中其实已经有些想法了。”
许白水木着脸:“……可帮主刚刚还说,这些麻烦是别人家的,跟她没有干系。”
徐非曲:“嗯,这也是帮主的真实想法。”
她早就发现了,朝轻岫有时会故意只说一部分的真相,在某些情况下是为了借此引导他人的行动,在另外一些情况下,则纯粹是为了逗弄旁人。
朝轻岫似笑非笑:“非曲说我有想法,那我的想法是什么?”
徐非曲:“此事属下尚且不知,不过帮主赞成唐大人搜查全城,应该是想借此机会排除掉其它的可能。”
她随在朝轻岫身边已久,比旁人更加了解后者的思维方式,不过在排除掉其它可能后剩下的假设是什么,徐非曲一时间还想不明白。
朝轻岫负着双手,道:“或许在搜查时,唐大人就成功找到了税银的下落,到时候只要将幕后之人捉拿出来,仔细询问一番,一切谜题便可迎刃而解,无须咱们为此头疼。”
她的声调平静舒缓,许白水却莫名觉得心头一跳。
——若是唐大人直接找到了税银的下落,那么后面的剧情自然会按照朝轻岫方才所言继续发展,可若是唐大人没有找到税银呢?之后又会发生什么事情?
朝轻岫神情如此平静,更像是一种胸有成竹的笃定。
许白水在旁琢磨,觉得帮主应该是觉得现在的证据不足,所以才不肯直言,她也就没问得太详细,只道:“那帮主觉得,税银此刻被送走了没有?”
回答的人是徐非曲:“并没有。”
许白水又看向朝轻岫,朝轻岫含笑点了点头:“既然非曲觉得税银还没被送走,多半就是如此。”
“……”
所以只有她一个人没想明白税银的下落?
许白水:“……敢问徐香主是怎么看出来的?”
徐非曲淡淡道:“我不懂解谜破案,却了解帮主的性子,若是她觉得此刻税银已经被转移到城外,多半已经准备要过去,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许白水觉得,徐非曲在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前,有一个明显的停顿。
随着对朝轻岫的了解日渐加深,许白水很是怀疑,徐非曲原本想用的词语是“黑吃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