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朝轻岫:“我还记得, 当日柯大人一早作出反应,封闭四周,那时城门应该还没开,码头上一也直没有船只离开。税银数量如此之巨, 若是有人偷偷运送大宗货物, 必然会被察觉。所以我也觉得官府那边的反应是对的, 只要那些税银真的被运到了樟湾,那么这些钱此刻就应该还在城中。”
许白水听见后, 也在心中默默思忖。
既然税银还在城内, 那么唐驰光的安排就没有问题, 能放置八十万税银的地方有限,只要挖地三尺,总能找到些线索。
然而三天过去, 官兵们连江湖帮派的库房都仔细翻了个遍, 却始终一无所获。
帮派如此配合,官府那边反而很忧虑——朝轻岫的态度如此光明正大, 足以证明一件事, 要么就是税银并非她拿的,要么就是她有信心,就算自己拿了税银, 别人也无法揪住她的尾巴。
*
县衙中, 以柯向戎为首的一干人, 在经过了整整三日昼夜连转的忙碌后,此刻都显得憔悴不堪。
护送税银的官兵将城内任何能存放银钱的地方都翻找了个遍,在此期间, 樟湾的居民被困在城中,连菜蔬都无法买卖。市集处渐渐出现了一些乱象, 官府不得不加派人手上街巡逻,以便维持秩序。
柯向戎有气无力道:“唐大人,你那边可有收获?”
她生了病,却并非队伍里唯一一个因此生病的人——柯向戎并不清楚朝轻岫的来历,若她知道连自拙帮帮主都会因为过度加班而惨遭穿越,一定会对觉得自己的境况还远远算不上最差。
唐驰光心中感慨,觉得此事实在事关重大,否则孙相门人也不会将希望放到清流出身的自己身上,她深深叹了一口气,道:“还是找不到,唐某还想过,税银失窃之事是否由内贼而起。当日护送税银的那些官兵,回来后已被分开关押,我去仔细审问过,却没有值得一提的线索。”
柯向戎:“事已至此,只剩下一个法子。”她对寿延年道,“寿县令,此事还得劳动你。”
寿延年赶紧站起身,他脸上讨好的神色一如既往,可说出来的话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若是下官自己的事,自然一切听从大人吩咐,若是公事,那下官就只有依律而行。”
“……”
这些日子以来,寿延年对柯向戎一直殷勤奉承,没想到此刻却不软不硬地回了这么一句,连迟钝如查二珍,也能感觉到寿延年话里藏着钉子。
柯向戎看了寿延年一会,露出一丝冷笑:“看来柯某得想法,已被寿县令猜到了。”随后道,“税银是在樟湾出的事,追究下来,咱们谁也逃不脱,若是寿县令肯借些库银给柯某,暂时支应过此事,柯某一定记得寿县令的恩德。”
寿延年弓着腰,依旧是之前那副小心的模样,话里的意思却越来越冷硬:“大人莫要哄下官,八十万两白银,下官若胆敢出借给旁人,我全家老小必然性命不保。”随后道,“事已至此,下官也不瞒柯大人,事发当日,我已经给知府大人去了信,若是柯大人想抢夺咱们这里的官银,那自然有人过来主持公道。”
在听见已经给知府去了信时,柯向戎的面皮不自觉抽动了一下,旋即又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头晕。
连红榴一早就给了医嘱,她仔细提醒过柯向戎,这两日能躺着就不要爬起来干活。
换做别的时候,柯向戎很愿意接受大夫的意见,将手头工作通通推给旁人,然而税银一事与她在官场的前途息息相关。
——寻常贪赃枉法倒还罢了,然而这件差事却是恩相吩咐下来,要求柯向戎无论如何也得办得妥帖。
众人议事时,作为大夫的连红榴也待在旁边,她的目光时不时停在柯向戎的身上,露出一丝隐约的忧虑。
柯向戎不欲在寿延年面前露怯,定了定神,等那阵眩晕过去后才勉强道:“城门紧闭数日,咱们又无端在此逗留到现在,既然如此,税银失窃的消息是瞒不住的,此事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传到京畿去。依照柯某得想法,若说八十万两银子全部失窃,圣上自然龙颜大怒,可若说咱们竭力找回了一部分,说不定能保下一条性命。
唐驰光微觉其意:“那柯大人的意思是……”
柯向戎:“如果实在找不回来,大家还可以借钱。全部从一家拆借自然不大现实,好在咱们在黑白两道上都有些交情,各自凑个三五万两出来,补上亏空。最后若能有五十万银子,或者能脱此难。”
查二珍大惊,在祖父面前,他本来没资格开口说话,此刻也忍不住叫出声来:“三五万两银子!”
武林门派一般会比帮会更贫穷一些,加上查家剑派的人平常很少在外走动,进项有限,整个门派的动产跟不动产加在一起,都未必能有三五千两。
今次他们肯随队保护税银,一方面是为着陆月楼那边的人情,一方面也是因为对方给出了二千两的雇佣经费。
查乾贵没有说话,面上的表情纹丝不动,手背上却绷出了道道青筋。
柯向戎想了想,觉得自己也该替贫穷的武林侠士考虑一二,于是给了建议:“老派主若是手头紧,何妨向江湖朋友们拆借?柯某记得,那个什么自拙帮在此不是有个分舵么?还有不二斋,向来也以豪富闻名于天下。”
她计划得很好,然而在场之人除了寿延年开口表示赞同外,其他人全部一言不发。
查二珍想骂,又实在不敢骂,他当然不介意让自拙帮倒霉,但两家间存有旧怨,一旦收了自拙帮的钱财,今后便无法再向他们寻仇。
连红榴忽然开口:“柯大人,你说向地方帮派拆借,可拆借之后,又准备什么时候还上?”
柯向戎滞了一下,道:“人情不必非要还在钱款上,那些帮派都是做买卖的,咱们日后多给些方便,也就是了。”
寿延年连连点头:“正是如此。”
闵绣梦闻言叹了口气,走上前道:“尊驾当初让闵某相陪,是为着出行平安,既然如此,有些事情在下也直言相告了。”
柯向戎知道问悲门的名声,不好不顾闵绣梦的意见,于是点头:“闵爷请说。”
闵绣梦:“不二斋家大业大,人人皆知他们豪富,买卖却能一年做的比一年大,柯大人可知是什么缘故?”
柯向戎:“愿闻其详。”
闵绣梦:“不二斋做了那么多年买卖,平时也不是没有人上门要钱,可一来当年的许老掌柜与人为善,在朝在野都有不少人脉,等闲不肯过去欺负他,二来,许老掌柜也是个硬脾气的人,宁愿花大价钱钱悬赏人的性命,也绝不肯轻轻松松叫人从自己身上割下肉来。至于如今的许大掌柜,与她相比,当年的老掌柜已经能算是好说话的人。”又道,“不二斋在本地或者有三五万银子的储备,可买咱们这群人的命,恐怕还用不着这么多钱。”
柯向戎沉默半晌,干巴巴道:“这笔钱圣上有急用,咱们晓以大义,那些江湖帮派未必会拒绝。”又道,“无论是自拙帮还是不二斋,若肯慷慨解囊,柯某愿意写折子进京,替他们求个功名下来。”
她本来打算以势压人,听见闵绣梦如此分说,口气已经渐渐软了。
柯向戎又想,江湖帮派中都是些以武犯禁的浑人,有家有业的还好,若是当真逼得他们完全混不下去,散入绿林当中成了豪强,说不定便会找机会报复自己。
闵绣梦犹豫一下,又道:“柯大人在朝为官,可知道黄为能黄捕头大的旧事?”
柯向戎顿了下,道:“听说过一些。”
她是权转运使,黄为能不过一介靠着姻亲关系上位的花鸟使,柯向戎一直不将此人放在眼里。此刻她被闵绣梦提醒了一句,才忍不住想,武人素性凶蛮,发起狠来,未必顾忌自己官更高。
闵绣梦:“柯大人自不是黄捕头,可当日的朝帮主,也不是如今的朝帮主。”
柯向戎虽然还不大明白闵绣梦话中的含义,却知道自己绝不可能从朝轻岫那边拿到多少银钱,只好冷哼一声,闭口不语,试图用自己冰冷的目光,让其他人感觉到畏惧。
查乾贵忽然站起身,对柯向戎道:“出了这样的大事,老夫难辞其咎,这就洗手归家,从此不问世事。之前所赠酬金,愿意双倍奉还。”
查二珍闻言,露出又是担忧,又是惶恐的神情,他很想说什么,只是不敢张口。
祖父如此表态,自然是觉得自己保护不力,打算用退出江湖作为代价,替家中小辈免去一场灾祸。
而且查家剑派在银钱上有些窘迫,他们在出来前,收了二千白银作为护镖的酬金,此刻那笔钱已经花掉了一部分,此刻退出队伍,还得多赔二千两——四钱银子的数额虽然不大,只怕也得倾他们所有,才能赔偿得上。
柯向戎皱了下眉,沉吟片刻后道:“老派主莫忙,在下有一个提议,或者可以保全你我。”
不等祖父说话,查二珍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口询问:“还请柯大人赐教。”
柯向戎:“恩相素来求贤若渴,柯某知道老派主一身本领,倘若就此金盆洗手,未免太过可惜,不如投到恩相门下,如此一来,天大的罪过也自然能够消解,柯某也算为恩相立了一功……”
话音未落,一声巨响就从查乾贵手下传来,等他移开手掌,众人才清楚看到,那只椅子的扶手处已经变得四分五裂。
查乾贵面若玄铁:“老夫虽不算什么江湖豪杰,却也绝不肯为姓孙的卖命。”
柯向戎当即大怒,奈何此刻情势不大好,她不愿跟江湖人正面冲突,所以只是从椅子上站起,冷笑而已:“好,查派主的话,柯某记下了。”
查二珍有些畏惧,忍不住道:“爷爷……”
就在此时,一直没说话的查四玉却向前迈出一步,昂首道:“柯大人的话,四玉也记下了。”
第142章
查四玉只是查乾贵的堂孙女, 与后者的关系不如查二珍那么亲近,然而此时此刻,查乾贵却转目看向她,流露出难得一见的慈和之色, 赞了一句:“好孩子。”
他会出言赞扬堂孙女, 就等于把自己的态度明明白白展现了出来。
柯向戎冷哼一声, 觉得此人实在不识抬举。
近墨者黑,柯向戎习惯了孙相那派人的做事风格, 当然觉得若是自己能顺顺利利将那八十万两白银送到京中, 就可以避免皇帝接二连三盘剥地方, 绝对是一件好事,就算为此牺牲一些,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惜那些江湖草莽不识大局, 只会乱讲义气。
只可惜柯向戎此刻想牺牲的全是他人的利益, 而且孙相一党的口碑除了在当今皇帝跟北臷那边很好以外,在别人面前都不如何, 别人当然不肯相信她的承诺。甚至更有人认为, 若是没有奸臣趋奉,朝廷一开始便不会同意加那八十万两的税,江南武林这边派人帮着护送税银进京, 已经算是委曲求全, 若当真投了孙侞近, 以后在江湖上行走,不免会被人瞧之不起。
到此为止,护送税银的队伍已经算是分崩离析。
柯向戎心中愤然, 拂袖离开,她的头疼再度发作起来, 被连红榴劝回去房间休息,又加服了一贴药。
*
查乾贵回到房中,立刻嘱咐弟子收拾行装,又道:“等那边做了决定后,咱们就回家。”又道,“此事还不知得拖延多久,二珍替我拿纸笔来,先写封书信回家……”
一语未尽,查乾贵微微皱眉,往窗外瞧了一眼,对在身旁侍立的查四玉道:“有客人到了,请人进来。”
查四玉应了一声,快步出门,看见来人居然是寿延年。
在她的心中,寿延年与柯向戎完全是一丘之貉,缺乏本质上的差别,查四玉刚刚与柯向戎起了矛盾,如今面对着寿延年,表情便格外冷淡,只是略一拱手:“寿县令,大爷爷请你过去。”
寿延年笑呵呵地进来了,丝毫不将查四玉的态度放在心上,反而显得很是热情。
查乾贵:“寿县令怎么有空过来?”
寿延年开口:“查派主,若是本官猜得没错,你此刻必然是在为税银失窃之事头痛。”
“……”
查乾贵并非穿越人士,否则多半会觉得此情此景,就是所谓的“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他跟堂孙女一样,保持着冷淡的神情,语调里满是不想给对方多纠缠的送客之意:“县令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寿延年点头:“查派主快人快语,本官也不跟你打哑谜。”接着道,“查派主本是江湖隐士,对官场上的做派不慎了解,多半不知道,此刻弥天大祸已在眼前。”
话音落下,查乾贵还能稳得住,查二珍的面色已经微变,从本来的面色如土,变成了面色如黑土。
寿延年:“依照本官之见,时候柯大人为了保全自己,必然会将罪过推到查派主头上,说是查家剑派保护不周,或许还会想法子栽赃陷害,说你们与盗匪里外串通,才使得税银失窃。到时纵然查派主想要一力承担,只怕也难,倒是查家剑派不仅复兴无望,只怕还会就此风流云散,从此失去传承。”
查乾贵默然不语,心知寿延年说得不错,这样的事情,他相信孙相那边绝对做的出来。
寿延年:“其实老派主并非无路可走,孙相一向求贤若渴,您若是投了他老人家,自然能够无事。”
查乾贵:“原来县令是给柯大人做说客来的。”
听到说客二字,寿延年目光闪了闪,旋即笑道:“本官知道老派主江湖豪杰,必然不肯,所以又替你想了另一条路。”接着道,“这条路就是岑门主,他是江南武林魁首,或者也能回护。”
查乾贵瞧着寿延年,淡淡道:“你倒知道不少江湖上的事情。”
寿延年笑:“寿某是地方上的父母官,该知道的总得知道些,才能不得罪高人。”又道,“不过岑门主到底不是朝中大员,就算能护住诸位不被官兵捉去,查家剑派从此也得沦为匪类了。
“所以贵派投效之人,最好是一个名声不错,在朝中又说得上话的人。”
查乾贵看他,终于明白其意:“你说的人自然是陆公子。”
寿延年点头:“不错,陆公子跟岑门主关系不差,手下也有许多能人,在孙相那边也能说得上话,若是居中转圜,自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且老派主本就受过陆公子的恩惠,此刻更是受陆公子之邀,才会出山办事,今后大家关系再进一层,也不是一件坏事。”他不像柯向戎那样咄咄逼人,说完后便站起身来,十分客气地作了一揖,“如今查家一派的死生荣辱都系在老派主一人身上,还请老派主仔细考虑。”
说明白来意后,寿延年并不多待,直接告辞离去。
查乾贵坐在房内,默然不语。
陆月楼本身官位不高,不过他算是韦念安一脉在江湖上的代表,而韦念安又跟京中郑贵人有关。
虽然查乾贵久在江南,也晓得郑贵人圣眷优隆,而且育有子女即将成年,一向很受皇帝喜爱,在朝在野都不乏支持。这样一个人,若肯在天子身边说上两句话,只怕比旁人说上一百句一千句更加有用。
就在查乾贵为门派未来殚精竭虑时,唐驰光正在房中奋笔疾书。
她本来觉得自己应该能将失窃的税银追回,所以没有向同僚求助,今日总算认清事实,决定开始摇人。
唐驰光将信纸放在竹管内,用蜡封好,表面再印上防拆的火漆,然后将竹管绑在一只信鸽的鸟腿上。
她捧着鸽子,喂了一些谷物跟松子,又摸了摸对方的羽毛,才终于将鸽子放飞。
就在唐驰光刚松开手时,她恰好听见上空传来一阵扑翅膀声,几根羽毛随之落下——唐驰光仰首望去,发现空中还有另一只信鸽,两只信鸽碰到一起,居然展现出了难得一见的好斗之态,互相凶狠地殴打了对方几翅膀,然后才各自分开。
唐驰光眼光厉害,只是匆匆一瞥,就看出来另一只鸽子吃的必然不是六扇门的公家稻谷,而是问悲门的杂粮。
……如此说来,刚刚决定摇人的不止她一个,闵绣梦那边多半也觉得事情实在棘手,需要喊同伴过来一块烦恼。
放出求援的消息后,唐驰光依旧未得闲暇,柯向戎已经倒下,寿延年未必靠得住,闵绣梦办事能力不错,偏偏是一个纯粹的不能再纯粹的江湖人,她得亲自去盯着城内大小事务,免得出现纰漏。
虽说过去了那么些天,唐驰光已经不是很肯定税银是否还在城内,不过保险起见,她依旧不敢开放城门跟码头,每天只是安排可靠人员从城外运些菜蔬进来。城内居民若是有要紧事一定要出城,那么出城时则绝对不许携带大件行李,而且必须经过官府查验。
*
自从税银消失的不幸事件发生后,城内戒严令就一直没有解除,大部分商家因为缺乏客源的缘故,都选择暂时歇业。
有人在为税银的下落忧愁,也有人在为别的事情忧愁,比如此时此刻,朝轻岫蹲在码头上,面上带着一抹淡淡的怅然之色。
她看着自家帮众将无法运走的鲜鱼晒成咸鱼,神色略显沉郁,随后走过去,从里面仔细挑了数尾看起来十分肥美的,让人直接烹煮。
穆玄都本来有些忧虑,可发现帮主面上的怅然在看见鲜鱼出锅后,就瞬间消退,变成了满意,才意识到老大今日只是在为菜色而烦心,顿时又觉无甚大事。
日光明亮,远处风声发出微弱的声响,原本正在挑选河鲜的朝轻岫忽然转过身,凝神做了一个倾听的动作,下一刻,她提气纵身,轻飘飘跃上树梢,雪白的衣衫随风而动,与此同时,三枚青莲子不分先后自她袖中齐齐飞出,打向远处的一道人影。
那道人影原本正要往县衙方向飞掠,听见脑后传来一阵风声,立刻发现有暗器来袭。此人并不回头,只是抽剑在手,倒持剑柄,向后柔中带刚地划出一个弧形,三枚青莲子就像是遇见吸铁石一样,整整齐齐地贴在了剑身上。
来人的行动并没有因为暗器受到阻拦,可他低头扫了眼三枚青莲子,发现每一枚上都写着一行小字,分别是“我恨加班”、“放假快乐”以及“拒绝调休”,之前飞掠的动作便为之一顿。
——江湖中会在暗器上刻字的人不少,但刻得如此有个性的并不很多。
他停在树梢上,树动他亦动,树停他亦停,整个人如飞絮般轻飘飘浑不着力。片刻之后,此人抄起青莲子,同时在树枝上借力轻蹬,如林燕般向着暗器飞来的方向倒掠了回去。
这一回,他只飘出数丈便停下,而后向前一拱手:“朝帮主。”
日光下,一身白衫的朝轻岫微微笑道:“许久不见了,李少侠。”
她伸出手掌,李归弦自觉地将方才的三枚青莲子递了过去,以便对方可以回收再利用,朝轻岫却只拿走了“我恨加班”跟“拒绝调休”,留下了那枚“放假快乐”。
面对许久未见的李少侠,朝轻岫的声音显得温和而真诚,还带着大夏本地居民所无法理解的怅然:“也给你留一个美好的祝愿。”
李归弦并不很能理解。
——江湖人的生活状态类似自由职业者,只要饿不死,一年四季都可以算作假日。
今日城门依旧处于戒严状态,不过官兵防得住寻常百姓,却防不住翻墙而入的李少侠,让他顺顺利利地来到了码头附近。
李归弦收到飞鸽传信后,昼夜兼程赶来,此刻原本正要去县衙见闵绣梦,不过工作一直就在那,不会长腿逃跑,既然先一步碰见了朝轻岫,就干脆随她一块去了自拙帮的分舵。
等两人回到分舵中时,朝轻岫已将前几日发生的事情仔细告知了李归弦。
朝轻岫询问对方的意见:“李少侠觉得此事是谁所为?”
李归弦看她一眼,回答得迅速而笃定:“姑娘说是谁,便是谁。”
路过的许白水深深看了李归弦一眼,顿时觉得这小子十分上道。
他的话乍听起来或许失之于放弃思考,不过换个角度想,如自己这样认真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人,最终的结论也不过是“朝轻岫说咋办就咋办”,可见直接放弃也没有什么不合适的。
——跳过中间所有琐碎步骤直抵正确结论,也不能不算是一种智慧。
第143章
许白水不止在自己心中感慨, 还伸手拉住了旁边的徐非曲,准备与对方交流一番自己的心得体会。
徐非曲:“何事?”
许白水很真诚:“我方才产生了一些学术上的感悟。”
可能是“学术上”三字打动了徐非曲,她正色道:“愿闻其详。”
许白水一本正经道:“所谓‘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那么我知道帮主看事准, 就意味着‘智’, 又知道自己看事不准,便意味着‘明’, 所以如今随她行走, 便算是‘明智之举’。而由此推广来看, 咱们整个帮派,也都是江湖中难得的明智之人。说的简单点,就是整个江南武林中最聪明的帮派。”
徐非曲的表情已经从原本的有些兴趣, 变成了“看你还能扯出什么偷懒的借口”, 末了微微闭眼:“……也挺好。”
许白水略有些怀疑,徐非曲在“也挺好”之前省略了什么, 比如说自己只是帮派客卿而不是在重明书院进修的学生, 也是件挺好的事情……
就在徐非曲与许白水交谈时,朝轻岫也在跟李归弦沟通有关水银失窃一事的处置方式。
朝轻岫刚涉足江湖就直接成了一帮老大,缺乏解决事情的经验, 很愿意跟别的江湖豪杰多沟通, 于是询问:“若是由你自己处理樟湾税银失踪的案件, 李兄又会怎么做?”
李归弦也知无不言:“在下的话,会先从孙相门下开始……”顿了下,道, “加以沟通。”
朝轻岫微微点头,觉得很是安心。
——反正大家大方向一样, 她就不细问沟通的细节了。
朝轻岫道:“如今税银出了事情,不止柯大人那边,连本地县令也是责任难逃,哪怕在下只是从旁路过,也未必脱得了干系。所以无论是那位柯大人,还是那位寿县令,都必然会想法子将责任推到最好欺负的那一个的头上。”又轻轻叹了一声气,“如今看来,这个人说不定便会是我——在下武功平平,又缺乏深厚的背景,他们要真打算选朝某背锅,也不算毫无道理”
李归弦真心实意道:“若是果然如此,那他们实在是瞧错了人。”
朝轻岫微微一笑:“柯向戎是权转运使,寿延年则是本地主官,税银在樟湾不见,谁也不能彻底脱身,区别只在责任轻重而已。依照现在的情形看,既然银子出库之前经过检验,那么与柯向戎相比,寿延年本人脱罪的可能性要更高一些。”又道,“所以我想劳烦李兄一件事。”
秋天的风里夹杂着桂花的香气,李归弦看着朝轻岫,几缕碎发落在他的额头上:“姑娘请说。”
朝轻岫:“我有些话要想传达给两位大人,却又不想闹得人尽皆知,所以待会麻烦李兄悄悄将非曲带到县衙一趟,然后再将她带回来,期间尽量莫要叫旁人发现非曲在做什么。”
若是换了旁人听见朝轻岫如此说,说不定得深思熟虑一下再做答复,不过李归弦作为跟朝轻岫曾经有过合作的明智之辈之一,深知放弃思考也有放弃思考的优势,于是毫不犹豫点头:“好,我明白了。”
朝轻岫:“县衙内高手不少,若是遇见了那位闵爷……”
李归弦毫不犹豫:“我会尽力说服闵哥。”
说话间,李归弦余光忽然瞥见边上的案几处摆着一盘残局。
黑白两边还在试探,并未进入厮杀阶段。
他听说朝轻岫的棋艺很好,屋里摆着棋盘,也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事情。
朝轻岫注意到李归弦的目光,微微一笑,伸手移动了一下上面黑白子,随后棋盘上原本还在相持不下的局势立刻紧绷起来,随后笑道:“李兄要试试看执黑子吗?”
李归弦当年也随师父学过围棋,能看出了白子那边不容易赢,既然朝轻岫问,他便就坐到了黑子那边去,斟酌着下了数着。
两人下棋速度都不慢,片刻功夫后,局势却逐渐向着白方偏去。
李归弦停下动作,再度观看全局,这才意识到,远来白子那边伏着一个陷阱,他方才却没能察觉出来,于是一着不慎,渐露颓势。
朝轻岫捻着一枚棋子,放在棋盘上,发出一声轻响:“你瞧,棋盘上局势看着可怕,若有胆子不加理会,便为正解。”
下到这里,徐非曲已经将手上事务处置完毕,朝轻岫也就放下棋子,对李归弦点了点头,又道:“前些日子,唐捕头也给六扇门的人写了信……”
李归弦:“唐驰光喊来的人是燕雪客,他现在就在城外。”
朝轻岫注意到李归弦话里的关键词,微微扬眉:“现在?”
李归弦解释了一句:“外面关卡太严,燕大人不好翻墙,于是让我顺路去县衙那边带句话,好让他可以快些进城。”
燕雪客固然明白事急从权的道理,也不介意翻墙,但若有人能帮着通知一声,当然最好不过。
徐非曲等人:“……”
案情也交流完了,棋也下过了,也不知道在自拙帮分舵安然待着的李少侠,还记不得记得城门外正蹲着位花鸟使大人……
李归弦如何行事,横竖有问悲门头疼,朝轻岫并不深究,当下与徐非曲交换了一个眼色,道:“我记得燕大人是个精细人。”
徐非曲沉吟。
比起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招惹了何人的黄为能,燕雪客的确算是个精细人,而且他就算当场没能发现不对,事后也一定会继续思考,争取解开所有疑团。
朝轻岫笑:“这样,那等燕大人来了,就说朝某有事商谈,请他过来一见。”
*
李归弦武功极高,能听见身周花落虫鸣之声,徐非曲本人又受教于应律声座下,内功根基打得极好。此刻有前者在旁照拂,当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混进了县衙。
毕竟受人所托,李归弦先去找闵绣梦,用燕雪客的事情打发后者离开,然后就带徐非曲去见柯向戎。
闵绣梦用一言难尽的眼神看着李归弦。
他本该询问对方为什么进城后不直接来县衙找同门,此刻却只好匆匆跑去见唐驰光,准备先跟对方沟通一下将燕雪客在城门那边鸽了大半天的事情。
等闵绣梦走了之后,徐非曲对李归弦道:“在下需要挑个柯大人身周无人的时间去见她。”
李归弦带她来到柯向戎的住处,在旁听了一会,过了会向身边人点了点头,徐非曲心领神会,悄无声息地闪身入内。
以李归弦的内力,纵然此刻没有刻意聆听,双方交谈的内容也会清清楚楚传进他的耳中。
他安安静静地立在墙角,仿佛是一抹幽影。
屋内,柯向戎的声音逐渐变得激动。
她按着自己的额头,忽然又觉得有些头晕。
心念起伏间,这些时日一直为疾病所困的柯向戎隐隐感觉自己忽略了什么,却又一时间想不起来。
她若是将自己的想法诉诸于口,说不定能得到答案,比如说之前离开的仆役为何久久没有回来听候差遣,再比如说为什么这个姓徐的来了这么长时间,却始终没有人被双方的交谈声所吸引。
作为权转运使,柯向戎身边不会无人护卫,非但官兵有责任保护她的安全,江湖高手那边也不会忽视。
闵绣梦是队伍中江湖高手那一派的首脑,同时也是问悲门内高层,此次外出护送税银,自然也没忘记带些可靠的弟子随行。
官兵们在唐驰光的安排下把守整个樟湾的交通要道,问悲门内的弟子就依照闵绣梦的命令守卫县衙,时刻提防着可能跑来作乱的江湖高手,他们全部训练有素,时不时就得去县衙内的重要地点走一走,排除隐患。
此时此刻,又到了问悲门弟子巡查的时间。
听见远处近乎微不可闻的脚步声,立在墙角的李归弦静静睁开眼,他整个人隐没在墙影与林木之下,几乎就要与环境融为一体。他在感受到有人靠近的第一时间,也同时发现来人的步伐很是熟悉,随后撮指为哨,发出了足以以假乱真的鸟鸣声。
等到鸟鸣三下后,原先准备过来查看的问悲门弟子竟然直接停下脚步,转头离开,准备前往他处,面孔上连一丝异色也没有,好像方才已经查过了柯向戎的住处,并得到了令人满意的答案一般。
屋内。
无论是远处的风声还是鸟鸣声,都无法对坐在桌前的柯向戎产生任何影响,她眉目唇角处都残留着一抹阴影,面孔上的线条越绷越紧,仿佛下一秒就会断裂。
没过太久,柯向戎终于露出下定决心之色,她盯着徐非曲,嘴角被拉得有些长,似乎在斟酌些什么。
利益越大的事情,风险也就越大,好在与清流不同,孙侞近本人是个很明白变通的上司,只要结果是好的,他一向愿意为自己手下人替天子多解释两句。
徐非曲平静地站在柯向戎面前,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位权转运使正在经历怎样剧烈的心理斗争,她向前一揖,竟不打算继续劝说,仿佛对柯向戎的决定毫不在意:“既然在下想说之事已经陈述完毕,这就告辞。”
柯向戎抬起头,冷声:“方才那些都是贵帮朝帮主想要转告给柯某的话?”
徐非曲想了想:“应该是。”
柯向戎:“应该?”
徐非曲:“帮主总不会一句一句地教下属说话。其实在出发前,她只是给了我一些简单的指示。”说到这里,她也露出了一点笑意,“徐某也希望自己所言,没有违逆帮主的意思。”
她一面说,一面向屋外退去,脚步看似不快,然而仅是衣衫轻动,整个人就已经退至门边,接着身形微晃,彻底没入庭院的花木深处。
第144章
徐非曲结束了与柯向戎的对话后, 不给对方反应的时间,直接闪身离开,站到院墙的外侧。
下一刻,李归弦仿佛一缕清风一样, 吹到了她的面前。
李归弦问:“你现在就去见寿延年?”
徐非曲神情冷静:“先等一等再说。”她的面上带了点笑意, “总得给那位柯大人留些调派人手的时间。”
她很认真, 也很体贴,愿意为旁人考虑, 只可惜徐非曲是自拙帮的人, 她当真为之着想的, 永远不可能是柯向戎或者寿延年两人。
徐非曲在旁等了一会,发现周围渐渐有了动静,才向李归弦点头, 下一刻, 两个人的身影再度消失无踪。
*
这些日子以来,寿延年总是见缝插针地拉拢柯向戎队伍里的人, 拉拢的重点就是查家剑派的那几位高手。
世人大多存在求生的本能, 再有骨气的江湖人,也不会心甘情愿被旁人波及,迎来自己的灭顶之灾。
寿延年仔细观察, 发现查乾贵的态度已经逐渐软化, 作为一派之主, 他一直没有表现得太热情,也没有给出直接的回应,然而在知道寿延年请查二珍喝酒时, 却表现出默认的态度。
值此关头,寿延年再接再厉, 他又送了些礼物给对方,虽然查四玉婉拒,但查二珍却收下了。
查乾贵知道这件事后,并没有开口指责孙子。
寿延年虽然深觉满意,却没有露出骄横自得的态度,反而表现得很是礼贤下士,尽可能降低那种趁火打劫的逼迫意味。
寿延年想,等到事情办妥,他就可以写信去上司那里,说明一下自己的所为。
就在此时,一阵簌簌的轻响声传来,有些像是树叶摇动的声音,却显得更为突兀。寿延年脑海中陡然冒出无数江湖高手杀人越货的传说,他心头一跳,刚想让身边侍卫注意些情况,那些侍卫却同时闭上双目,软绵绵地委顿于地,丝毫起不到保卫雇主的作用。
寿延年缓缓站起。
他没有尖叫,甚至没有左右环顾,看看房间内有那只柜子比较空,适合将自己藏在其中。
就像之前跟查乾贵说的那样,他在地方上做父母官,总得了解些武林人士的行事风格,才能更好地与那些人打交道。所以此刻见到下属们突然被人隔空制住,寿延年并没有被吓得惶恐不已,而是第一时间开始思考对方的来意。
能在须臾之间制住房内侍卫的人,当然有能力在须臾之间干掉自己,对方没有那么做,甚至没有让他失去意识,必然是有事要谈。
寿延年慢慢道:“佳客远来,寿某未能相迎,万望恕罪。”
话音方落,大门忽然从外面打开,竟有种阴气森森的感觉,一道影子仿佛没有重量般轻轻飘了进来,要是换了夜深人静之时,恐怕会被误会是鬼怪上门。
寿延年眯起眼睛。
他记得面前这个人,对方曾经跟在朝轻岫身后来过县衙一趟,除了准备替上司喝酒那一回外,全程存在感不强,若要寿延年评价的话,那么他对来人的印象,就只有对那位年纪轻轻的小帮主很是忠心这一点而已。
既然发现来的是熟人,寿延年也就平静地坐回了椅子上,然后开口试探:“姑娘是代表自拙帮来的?”
他说话时,忍不住在心中将朝轻岫与自己真正的上司做对比。
在寿延年看来,这样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他们有野心也有城府,或许心狠手辣,却同样不乏谨慎,不会进行无意义的杀戮,所以比起干掉自己,更可能选择利用自己。
对寿延年而言,知道自己还有被利用的价值,并非完全是一件坏事。
徐非曲并不回答,只拱了拱手,问了声好,又道:“在下今日来,是有事想提醒县令。”
寿延年:“不知是什么事?”
徐非曲:“县令印堂有青黑之色,不日间必然大难临头,徐某与县令曾有一面之缘,所以特来告知。”
——听见这句话的不止房内的寿延年,还有在外面望风的李归弦。
幸好李归弦不是一个喜欢与人表达自身感想的人,即使听见徐非曲说了什么,也不会加深江湖人对自拙帮朝帮主在个人杂学上的某种误会。
寿延年皱了下眉,又迅速露出一个带着点愚蠢气质的笑容:“没想到姑娘对神鬼之说也有研究,可惜本官不怎么信这些,倒是辜负姑娘的好意了。”
徐非曲瞥他一眼,并未告诉对方自家帮主事在人为的相面之术具备多高的准确率,说谁有血光之灾,谁就一定会有血光之灾,反而另起话题,淡淡道:
“县令如今一定在为税银一事烦忧。”
寿延年:“……此事莫非也是姑娘从本官的面向上看出来的?”
税银失窃之事众所周知,有脑子的人都会知道柯向戎与寿延年正在为什么事情头疼,要是徐非曲说是,他恐怕会觉得对方不愧是以行事难测著称的江湖人,在如此紧张的关键时刻,还要偷偷跑过来逗人开心。
徐非曲:“税银之事尚无着落,虽然银子出库时经过了检验,确认东西是在路上丢失的,不过此事到底发生在樟湾一带,若是柯大人一定要将责任甩到县令头上,足下也难免会因此烦忧。”又道,“万一柯大人说银子出库时并未经过检验,或者检验地不够仔细,事情又会如何?”
寿延年默然一瞬,随后道:“本官知道姑娘的来意了。”语气渐渐变得笃定,“你并非是怕柯大人污蔑本官,而是怕本官与柯大人联手,将事情推到江湖帮派头上。”
与其得罪朝中同僚,不如得罪江湖人,而且当今皇帝很有些耳根子软的毛病,孙相一党素来曲承上意,若是颠倒黑白,只怕自拙帮当真会大难临头。
徐非曲看着寿延年,她曾在重明书院就读,偶尔会与见到那位陆月楼陆公子。
她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仿佛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并非寿县令,而是那位陆公子本人。
徐非曲甚至还忍不住怀疑了下,寿延年是不是那位陆公子易容乔装,不过一瞬之间便明白并不可能——陆月楼学过武功,而寿延年手无缚鸡之力,两人呼吸心跳声都不相同,纵然她看不出来,附近的李归弦也一定能听出异状。
寿延年发现徐非曲没有立刻说话,觉得自己明白了对方所想,继续增加谈话压力:“这件事对于贵帮而言,确实是一件颇为棘手的麻烦。税银失窃之事分明与贵帮无干,然而朝廷责怪下来,你们说不得又要因此要吃挂落。”
徐非曲缓缓摇头:“我觉得寿大人不会帮着柯大人,非要混淆案件真相。”
寿延年笑:“本官当然没必要主动做这些得罪人的事,不过若是柯大人非说此事江湖帮派有关,本官也无须反驳,只要袖手旁观便是。”又道,“不过诸位若想让本官说话,也不是不行……”
说到这里,他不自觉压低了声音,语气却变得更加郑重:“贵帮帮主乃是江湖豪杰,本官向所仰慕,若肯投到陆公子门下,那一切事情自有陆公子担待。”
徐非曲的目光在寿延年面上一转,淡淡道:“寿县令莫要哄骗咱们这些没见过市面的寻常百姓。寿县令与柯大人不同,柯大人乃是权转运使,办完差事后就会回京,寿县令却要继续待在樟湾,若是朝廷当真下令铲除咱们,寿县令未必不会误中流矢。”
被人当面威胁,寿延年居然点头:“你说得也不错。”
徐非曲:“而且无论如何,自拙帮都与这笔税银毫不相干,六扇门的唐大人在此,柯大人跟寿县令想要一推四五六,也没那般容易。”
寿延年叹了口气。
唐驰光靠着清流一党,的确不是愿意将真相含糊过去的性子。除非自己跟柯向戎联手,或许能够想将罪过推到江湖帮派头上。
不过那样一来,他就必然会得罪朝轻岫了。寿延年之前虽然装傻充愣,一副不清楚自拙帮情况的模样,心中却明白此人并非易与之辈,说了要摘贪官污吏的脑袋,便不会只是一句空话。
徐非曲又道:“而且在下认为,柯大人也不会与寿大人联手,于她而言,眼下有个彻底的脱身之计。”
她的措辞与声调一直很客气,若是有人知道徐非曲并非江湖出身,而是曾经的重明书院五甲之一,一定会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然而分明是如此斯文有礼的态度,却让寿延年感觉到了一种无形却又无处不在的寒意。
仿佛是下棋的时候,在自己还未察觉的某一刻,对方就提前布置好了陷阱,等到猎物有所察觉时,一切早就已经尘埃落地。
寿延年尽可能按耐住心中的不安,将注意力集中在案件本身上面,道:“姑娘说了许多,却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无论如何 ,只要柯大人想脱身,就非得想法子补上这么一笔钱出来,否则都会引得天子震怒,最多只能保住一条小命,算不上彻底脱身。”
他说着,忍不住想要冷笑,又担心惹怒对方,硬是将冷笑拗成了和善可亲的微笑,接着试探道:“莫非足下有本领将银子变出来?还是能替柯大人将缺口补上?”说到这里,寿延年的语气里多了些暗示之意,“其实以朝帮主的本事,若当真想替柯大人收尾,未必找不到愿意慷慨解囊之人。”
第145章
徐非曲明白寿延年是在问自己, 是否会想法子从不二斋那边拆借款项。
——其实许白水并不介意适当利用一下自己的出身,甚至还主动表示,她能动用的钱款以及自己的私房都可以暂时借给帮派,却遭遇了朝轻岫的拒绝。
在朝轻岫看来, 在面对孙相手下时选择花钱消灾, 简直跟抱薪救火没有半点区别。
徐非曲淡淡道:“事情之所以不与寿县令相干, 完全是因为税银出库时经过了检验,只要抹掉这一节, 那么东西到底在哪丢的就还未可知。说不定那天只是柯大人一时头晕, 忘了税银此刻还在库中没有运出。柯大人如今清醒许多, 她发现银子数量不对,自然会去指挥官兵,将缺少的那些重新从官库中提出来, 如此一来, 便可顺利交掉差事。至于寿县令这边账目能不能对得上,则丝毫不与她相干。”
听到这段话, 寿延年终于面上变色, 他豁然起身,略微泛红的双目死死盯住徐非曲,后者却依旧一副十分淡定的模样。
徐非曲面无表情道:“在下不妨告诉县令, 在下来时, 柯大人已经想出这个好主意了。”
寿延年冷笑:“想出?本官觉得, 多半是有哪位高人,去给柯大人出了主意罢?”
他有些忍耐不住,幸好及时余光看见了徐非曲腰上的佩剑, 最后还是没敢气高——来人一直没动手砍自己,不代表她不能砍自己, 这两者间的区别,寿延年自然十分有数。
徐非曲:“朝帮主说,若是二位决意尽忠职守,那旁的话自然不必多提,她在江南候教就是。不过事已至此,朝帮主其实并不想县令吃亏,如今县令已经占了下风,就该明白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她的声音很平静,甚至还有种体贴的意味在其中,“此时若是孤注一掷,只怕尚有挽回的机会。”
说完话,徐非曲干脆利落地拱了拱手,随即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
她的武功虽然还差些火候,却足以殴打一百个寿延年,纵然大摇大摆地从正门离开,后者也没法阻拦。
——朝轻岫安排了祸水东引的计划,若要破局并不难,只要柯向戎与寿延年两人都愿意选择无视徐非曲的说辞就好,只可惜两人各有心肠,注定不能齐心协力。而且为了降低他们合作的可能,徐非曲特地选择了分别告知,先忽悠动了一个,再去煽动另一个,不给两人商议反悔的时间。
等离开寿延年的视线后,之前不知在何处放哨的李归弦再度默默刷出,他看了徐非曲一眼,好像在思考着什么,却没有开口说话。
徐非曲原本以为李归弦会问上几句,或者确定一下自己所言是否当真是朝轻岫的意思,对方却保持了可贵的沉默。
徐非曲知道,李归弦虽然不是爱热闹的性格,却并不迟钝,此刻必然已经察觉出了此次行动的意图。
就像寿延年说的那样,倘若柯向戎与寿延年两人选择联手,朝轻岫多半就会变成不幸被黑锅命中的倒霉鬼。
朝轻岫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徐非曲一向觉得,遇见自家帮主,老老实实做个好人,秉公执法,绝对是生存率最高的选择。要是怀抱恶意并打算付诸实践的话,就很快能感受到朝轻岫在丧葬安排上的专业程度。
县衙中渐渐喧闹起来。就算不把唐驰光手上的人马算作己方战力,柯向戎身边也有数百官兵,骤然发难,绝对可以打寿延年一个措手不及。
为了保证局势一直处于控制当中,徐非曲传完话后没有直接离开,而是站到了一处隐蔽的屋脊上,安静观察着县衙内的情况。
李归弦忽然问:“此回谁能先擒王?”
徐非曲语气平静:“谁胜谁负,对帮主来说并无太大的差别。不过帮主猜测,那位柯大人说不定有机会先走一步。”
李归弦点头:“好。”
*
自从税银失踪以来,唐驰光一直兢兢业业地帮着维持城内秩序,并尽可能搜索任何一处税银的可能藏匿地点,一副不挖地三尺誓不罢休的模样。
忙碌的工作让唐驰光异常疲惫,好在到了今天,一切终于遇见转机。
方才她得到消息,说是燕雪客已经到了,如今正等在城门口,唐驰光立刻让捕快拿着通行手令去城门接人。
燕雪客出身武林大派,在朝堂中也有深厚背景,有他在,事情必然更加容易解决,就算最终找不回那笔税银,也不会引起更加严重的混乱。
就在唐驰光怀觉得事情正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时,柯向戎匆匆而至,一见面就抛了个炸弹过来——
柯向戎急道:“唐大人,我方才得到消息,那个姓寿的有意谋反!”
唐驰光:“……”
她先是庆幸自己方才没有喝水,否则现在肯定喷了柯向戎一身,然后又是有些感慨,人不能把什么事情都往乐观方面想,否则很容易被现实所伤害,与此同时,唐驰光也觉得天底下果然没有白叫的援军——燕雪客才刚来,樟湾就出现了新的问题。
唐驰光虽然想等同僚抵达后再处理此事,只是柯向戎眉眼间写满了焦急之意,她无可奈何,只好道:“这其中或者有什么误会,在下随柯大人一块去问问寿县令。”
柯向戎面色微沉。
她这样做,是想拉拢唐驰光,然而唐驰光出身清流,帮着查案可以,却不会无缘无故帮着她对付寿延年。
所以她必须给唐驰光一个合适的理由。
比如谋反。
柯向戎也不怕寿延年事后跟自己对峙,作为一个哪方面都十分典型的孙相门人,柯向戎压根没打算让寿延年活到事后。
只要关键人物能够及时消失,故事自然随便柯向戎编造。
唐驰光忽然纵身上飘,飘至中途,速度开始变慢,就在此时,她伸手在树干上轻按,整个人借力再度飘上丈许,无声无息就上了枝头。
她这手轻身功夫相当利落,很是值得喝彩。奈何柯向戎对武学只有粗浅的了解,在她眼里,所有江湖人用轻功时都是一样的深不可测,唐驰光看着固然厉害,今日来见自己的那位年轻姑娘,也是一样的神出鬼没。
唐驰光纵上了一根离地两丈来高的树枝,眺望远方,神色渐沉。
她从树上飘下,对柯向戎道:“我看见了火光,还有不少人正在械斗,那些人里许多都穿着本地官兵的服饰。”
服饰本身就是一个很有力的证明,再加上表现出来的身手,让唐驰光可以直接判定,动手的人,就是寿延年的手下。
樟湾官兵与护送税银的队伍起了冲突,唐驰光身为六扇门中人,必须及时出手,免得事态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柯向戎冷笑:“樟湾是寿延年的地盘,县衙中的人也算训练有素,若非奉了他的命令,那些人怎么会敢对咱们动手?”随后道,“此人心存不良,还请唐大人早做决断,否则在下性命是小,耽误了圣上的任务是大。”
唐驰光亲眼看到了县衙情状,加上事出突然,没时间细想,也只好先默认柯向戎所言为真,而且柯向戎的要求只是保护自己,倒也不让人为难。
她叹息道:“好。如今县衙混乱,柯大人就先待在唐某旁边,以免出了意外。”又道,“还有闵兄与查老爷子,也得赶紧联系他们,免得出事……”
柯向戎打断:“那位闵爷也罢了,不过本官发现,姓查的这些天一直与寿延年眉来眼去,说不定早就投到了陆月楼那边,要让他过来,说不定你我性命不保。”
听到“陆月楼”的名字,唐驰光顿感棘手,于是干咳一声:“陆公子以前没怎么得罪过孙相,这当中说不定有些误会。”
陆月楼有时帮着江湖势力对抗孙相一党,有时帮着孙相打压江湖帮派,他大部分时间都听韦念安的吩咐办事,一向兢兢业业,然而近些年来,陆月楼羽翼渐丰,在许多事情上,都难免会有自己的主意。
唐驰光越想,就越是觉得心中发沉。
柯向戎沉声:“无论如何,总得先将寿延年拿下,止住斗争,然后再谈其它。”
唐驰光:“正是如此。”
柯向戎听唐驰光之言,目中划过一丝暗色。
唐驰光带了不少捕头,而且每一个都练过武功,虽然算不上什么武林高手,也必然比县衙官兵要强,柯向戎吩咐自己手下,叫他们主动攻击县衙,如此一来,就可以先借六扇门的力量,击溃樟湾本地官兵,后面再想法子拖住唐驰光,让自己的人从本地官库内取走银两,补上欠缺的税款就是。
如此一来,事情就不是税银失窃,而是寿延年贪墨县中存银。
柯向戎自己手下缺乏高手,原本可以利用的查乾贵等人又一副心怀二意的模样,她正为此烦恼,幸而方才那位徐姑娘来时,明明白白说了,一旦双方起了冲突,自拙帮这边可以暗中施以援手。
她大约也明白对方为何会选择帮助自己——与其坐视柯向戎与寿延年联手,倒不如主动帮助其中一方击溃另一方,也好保全自己。
*
燕雪客此前奉师门之名往江南走了一趟,办完私事后本该直接返回京畿,然而自从上次见过朝轻岫后,他心中总有些不安。又因为黄为能不幸于涌流湾毙命,江南一带的花鸟使缺了一员,他干脆写信给卓希声,直接顶了黄为能的空。
他既然一副要在江南待下去的模样,孙相那边的人难免有些不满,好在像伍识道这样看得开的也不少——武林中可怕的人挺多,燕雪客并不是最容易让人做噩梦的存在。
第146章
燕雪客奉命巡查江南后, 其实并没遇上什么特别棘手的事情,然而他内心却一直隐隐感到不安。
静水流深,眼前的平静,不过是山雨欲来之前的虚假安宁而已。
燕雪客想到江南的局势, 想到孙相与问悲门之间越来越剧烈的矛盾, 甚至在问悲门内部都因为门主对朝廷的态度率起争执, 他又觉得朝轻岫的突然崛起也算好事。
问悲门的势力以寿州为中心,向四周辐射。岑照阙正面拦住了左文鸦等人对江南一带的干涉, 对很多周边问题的照管就有些不周到。自拙帮的总舵恰好位于问悲门势力边缘, 算是补上了之前缺失的那一块拼图。
有这样一位人物镇着, 其他人在做事前,总得多考虑考虑。
当然燕雪客也并非一派乐观,毕竟他多少了解点朝轻岫的为人, 知道她解决意外的水平固然不差, 制造意外的能力也同样出色。
有些人,天生便适合做棋手。
落子、布局、然后恰到好处地收网。燕雪客觉得, 迟早有一日, 旁人都会知道,自己当初能成功为涌流湾的那个案子收尾,并活着返回六扇门, 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
不过燕雪客在考虑朝轻岫的影响力时遗忘了一件事, 那就是迄今为止, 自拙帮现任帮主在江湖中的名气,还远没到问悲门那样人人都肯买账的地步。
所以有些人在制定计划时,难免会忽略掉朝轻岫的存在感。
*
前些日子, 正在兢兢业业办差的燕雪客意外接到唐驰光那边的求助信件。
燕雪客早就听说唐驰光被点了过来负责保护今次的税银,所以在看到寄件人姓名时, 就觉得有些不妙。
他的预感没有落空——信上说,今年的八十万两税银于樟湾一带失窃,若是此事传入京中,必然会引得天子震怒,希望他能施以援手,帮助自己将钱款找回。
燕雪客读到此处,心中微惊,还好他办过的大案不少,倒也不会因此慌乱。
唐驰光在书信上写了税银失窃之事的一些问题,以及自己这边的处理方式,末了还在结尾提了一句樟湾本地的帮派情况——
“樟湾本是原先白河帮分舵所在,如今白河帮归入自拙帮当中,朝帮主便过来巡查分舵,她与咱们同日到来。之前问悲门的闵爷已经递了话过去,希望能得她照拂,可惜柯大人不懂江湖上的事,后来还是与朝帮主起了些龃龉。”
燕雪客:“……”
要是文字可以按照信息重要程度来排序的话,他觉得“她与咱们同日到来”这句话不止该写在开头,更应该直接纹在信鸽的翅膀上,以便让收信人能提前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或者能在拆信之前就将信鸽丢掉。
在看到熟悉的名字时,燕雪客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了数月前发生在涌流湾一带命案的某些细节,忍不住开始猜测,朝轻岫在樟湾事件中,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税银失窃是急事,再考虑到朝轻岫也在旁边……燕雪客都不敢想象,此刻的樟湾是怎样一副的十万火急的景况。
燕雪客毫不犹豫地将手头的所有工作托付给同僚,自己单骑出行,当日便出发赶往樟湾城。
他昼夜兼程,来得极快,可惜因为樟湾城已经高度戒严,门口有六扇门的好手守卫,所以没能在抵达的第一时间进入城中。
城门守卫看过燕雪客花鸟使的令牌后,恭恭敬敬道:“请大人稍安勿躁,县令日前已经发下话来,外面的人谁也不许进城,您虽是六扇门内的人,咱们也得先去禀报,才好请您过去。”
燕雪客清流出身,习惯了按章办事,闻言倒也不以为忤,他原本打算直接让守卫去禀报,转头却碰巧看见了问悲门中人。
作为清正宫弟子,燕雪客对江湖人物的做事风格也是知之甚详,他清楚此人一定不会老老实实通报,而是找个偏僻地方翻墙,干脆劳烦对方捎个口信。
他没完全猜对开头,对结果的预期也产生了些许偏差——李归弦毫无寻找偏僻区域的自觉,当着守卫的面直接翻墙,好在他身法奇快,那些六扇门的捕快就算看见了,也只觉是自己站久了花眼,或者大白天当街见鬼。
等李归弦消失在视线中后,燕雪客又耐着性子站了好一会,可惜始终没看到有人够来。
若非对李归弦的武功极有信心,燕雪客几乎要怀疑,是否是对方在赶往县衙的途中遇见了什么意外。
没能进城的燕雪客没有将时间全部浪费在等待上,既然正好有空,就干脆先在城外进行初步搜查,等基本确定了周围没什么明显线索后,城中才终于有人拿了唐驰光的手令过来,准备请他过去县衙。
过来的捕快小心翼翼道:“还有一事,自拙帮的朝帮主请大人先去见她一面,说是有事相商。”
作为唐驰光的手下,捕快自然觉得燕雪客应该先去县衙,只是不敢瞒下朝轻岫的口信不去转达。如此一来,先去哪里就全由燕雪客决定,跟自己这些小人物无关。
燕雪客闻言痛快点头:“好。”
“……”
捕快没料到燕雪客的态度如此干脆,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县衙那边……”
燕雪客:“等我去见过朝帮主后,就去寻唐大人。”
他之所以立刻答应,倒不是因为与自拙帮间的关系特别好,而是燕雪客觉得朝轻岫是个十分擅长谋划的人,此刻喊自己过去,必然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唐驰光信中没写税银失窃后朝轻岫都做了那些布置,可能是不好说,也可能是没发现。然而按照燕雪客的了解,那些日子朝轻岫绝不会当真只是待在分舵内静观其变,自己什么也不安排。
既然朝轻岫已经有了计划,那六扇门这边就需要获得更多的信息,来决定是否配合对方。
燕雪客有种自己正主动走向蛛网中的错觉,但他无法确定,此刻选择置之不理的话,迎接自己的会不会是另一张蛛网。
他是骑马来的,进城后半途与唐驰光的手下分开,独自前往了樟湾分舵的所在。
分舵弟子早就接到了帮主的命令,见到燕雪客,上前问了声好,随后直接将人领了进来。
朝轻岫不像江湖中的许多同行那样,走到哪里都有人前呼后拥,随着她功力日深,带的护卫也越来越少,今日身边除了一个听候差遣的帮派弟子,跟正在旁边消磨时间的许白水外,竟没什么人,连一向紧随在她左右的徐非曲都不见了踪影。
燕雪客步履很轻,走路时像是羽毛落在地上。
他就这样轻声走进了院落,在迈过门槛的时候,燕雪客忽然发现,角落里长着一丛蔷薇。
那些蔷薇开得伶伶仃仃的,叶子也长得粗糙得很,与旁边灿烂浓烈的木芙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忽然意识到,那些蔷薇并不是被人种在这里的花,最初大约只是不知从哪吹来了一些种子,种子落在土壤里生根发芽,又幸运地没被园丁斩草除根,如今才有了一席之地。
站在燕雪客的角度看,那些蔷薇的影子正好映在书桌上——住在这里的人把桌子搬到了露天的地方,以便坐在院子里看书写字。
花的影子映在桌子上,桌子的影子则映在衣角上。
那是一片淡蓝色的衣角。
朝轻岫平日总是一身白袍,今天少见的换了身淡蓝色的衣衫。
燕雪客并不清楚,这不是朝轻岫心血来潮突然调整造型,而是许白水在跟樟湾分舵人迅速混熟并了解到了他们对新帮主的一些问题后,正在积极地尝试寻找答案。
比如说朝轻岫总穿白衣,是因为特别偏爱白色的衣服,还是有什么就穿什么。
许白水低调地开了个盘口,在大部分人都押注“帮主偏爱白色的衣服”时,特地送去了一套淡蓝色的换洗衣服,让安抚万等人在看见帮主新形象的同时,深刻理解了“不该急着对自己缺乏了解的事情下判断”的道理。
不过安抚万等人觉得打赌的结果并不能完全解决自己的疑惑,毕竟白色跟淡蓝色的差别不算大,倘若当初给帮主准备的换洗衣服是一套大花袄,多半无法得出“有什么就穿什么”的结论。
对此,许白水的答复是她的胆子固然不小,也很相信帮主器量宽宏性情仁厚,愿意体谅下属,却也不是什么盘口都有胆子开……
燕雪客拱手:“朝帮主。”
朝轻岫欠身,唇角微翘:“燕大人,久违了。”
许白水听着两人的对话,想到燕雪客的职业跟帮主的兼职,深觉那句“久违了”意味深长,中间不知包含了多少对江南一带治安情况的感慨。
朝轻岫:“在下今日请燕大人过来,是想聊一聊税银失窃之事。”
燕雪客目光微凝:“朝帮主已经有了头绪?”
朝轻岫坦然:“算是有一些。”
燕雪客薄唇微抿。
如果连朝轻岫也不清楚此次税银失窃的内幕,那固然不是一件好事,可既然她已经猜到了案件的内情……燕雪客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对于危险的直觉。
他觉得,就算今日来的是卓希声,在面对朝轻岫时,也很难做到放松。
朝轻岫的神情依旧温文,她没有直接谈及自己的思路,而是向着对面的石凳一示意:“燕大人先请坐。”
燕雪客深深看了朝轻岫一眼,随后依言坐到了她的对面,好像真的只是前来拜访的客人。
——或许是因为之前就有朝轻岫打交道的经验,燕雪客依稀觉得,依照对方的安排做事固然可能上当,但若是明着与她做对,则很容易被朝帮主从可以利用的棋子变成需要从棋盘上清除出去的棋子,遭到不必要的打击。
朝轻岫的视线一直停在燕雪客身上,忽然扬了下眉,露出一点似笑非笑的神气:“燕大人,你刚刚是不是在腹诽我?”
“……”
听到这句话,燕雪客还没怎么样,许白水就先紧张了一下。
许白水已经知道朝轻岫善于捕捉细节,却万万没想到,上司还有用眼神中探查旁人心理活动的能力。
她怀疑朝轻岫其实是在暗示自己,如果下次还要开盘口,记得选择一些更容易保存自身性命的主题。
燕雪客:“……岂敢。”
朝轻岫笑:“是不是都无妨,许久未见,我一向少去问候,燕大人腹诽朝某几句,那也是应有之义。”
第147章
说话间, 一位分舵弟子走来,给燕雪客倒了一杯茶。
燕雪客受师门影响,颇擅品茶,一眼就看出茶叶的品质十分出色——通常来说, 自拙帮的饮料标准没那么高, 奈何前些日子许白水抵达江南后, 许大掌柜给女儿寄了点日用品,还嘱咐她别忘了给帮内的朋友们送些。
饮了一口茶后, 燕雪客放下杯子, 将话题引回案件上:“既然朝帮主说已有头绪……”
朝轻岫:“确实有头绪, 可惜缺乏足够的把握,我正在头疼,幸好遇见燕大人过来。大人久在六扇门中, 论起查案, 足下才是此道方家,今日请大人过来, 便是为了探讨一二。”
燕雪客:“……”
对方的措辞很客气, 燕雪客先花了一秒钟的时间思考究竟是不是讽刺,才道:“朝帮主当面,旁人又怎敢提‘破案’二字?实在令燕某愧煞。”
朝轻岫:“樟湾之前发生了什么, 燕大人已经有所听闻?”
燕雪客:“算是知道了一些。”
随后又将自己了解到的内容转述给朝轻岫。
朝轻岫微微点头, 道:“燕大人觉得, 此事是什么地方有问题?”
燕雪客沉吟。
煌煌白日,八十万两白银竟在重重保护下变成了一箱箱石头,简直不可思议, 而且负责护卫税银的柯向戎唐驰光等人分属不同阵营,也不可能合作编出一模一样的谎话来。
若让燕雪客去判断樟湾一带谁有这样的能耐, 他能想到的,便只有朝轻岫一人而已。
可惜这个结论,并不好当着朝轻岫的面说。
而且燕雪客也不觉得钱是朝轻岫拿的——跟官府作对风险太大,自拙帮毕竟是正道帮派,不至于出手抢夺税银。
朝轻岫坐回桌前——书桌上除了纸笔外,还有棋盒。
她打开棋盒,从中取了一枚黑子放在手掌中,问:“燕大人,你看我手心内的棋子是什么颜色的?”
燕雪客虽然不解其意,依旧老实回答:“黑色。”
朝轻岫握紧手掌,掌心的方向朝向自己,片刻后五指才重新展开。
她柔声道:“现在呢,棋子是什么颜色?”
燕雪客的视线停在朝轻岫手中的棋子上,缓缓开口:“白色。”
黑子消失,白子出现,实在很难不叫人联想到税银消失跟石头出现。
朝轻岫:“我的衣服上不少暗袋,里面装了一颗白子。方才取黑子之时,已将白子夹在指缝中,然后借着握住手掌的机会,将黑子滑入袖子里,趁机将白子放到手心,在旁人看来,就是黑子变作白子。”随后摇了摇头,“不过是些障眼法而已,方才燕大人若是站在我身后,必能看出不对。”
燕雪客也曾看过这类把戏,他在心中仔细琢磨着“障眼法”三字,隐约觉得,此事就是解决税银消失之谜的关键所在。
朝轻岫将棋子丢回棋盒中,又取来前两天绘制的樟湾城街道图。
她在地图上标注出了当日护送税银的队伍从县衙到码头的全部路线。
“燕大人今日既然肯来见我,我也不敢叫大人空手而归。”朝轻岫道,“其实我分析这一类案子时有个习惯。”
燕雪客原本已经坐下,此刻站了起来,微微欠身:“请朝帮主赐教。”
朝轻岫:“若是实在想不明白事情是在哪一步出的岔子,我会用穷举法,一个个进行排除。”
燕雪客听着朝轻岫的话,神色极为认真。
朝轻岫:“我用朱色圈住了码头,意思是队伍走到这里时,已经确定出现了意外。而码头之前是一家酒馆,燕大人,你觉得队伍走到酒馆这里时,那些石头出现在箱子里了没有没有?”
燕雪客接过图纸细看。
地图绘制得很细致,从图纸上看,那座酒馆很普通,周边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而且护送税银的队伍是从路中间走的,不会与两边的店铺接触。
燕雪客:“从酒馆到码头没有可以做手脚的地方,既然石头出现在码头,那么就同样会出现在酒馆处。”
朝轻岫点点头,将酒馆这个地方也用朱笔圈起。
燕雪客有些明白朝轻岫的思路。
她从终点开始,沿着前往起点的方向,一个个地方进行排除,通过对每个地段的分析,来找出石头最开始出现于箱子中的地点。
虽然缓慢,却很有效。
燕雪客心中若有所悟,却觉得只看地图,得出的判断未必准确,于是道:“稍后我打算去码头那边瞧一瞧。”
朝轻岫笑:“燕大人果然事必躬亲。”
*
这些日子城内一直戒严,江湖帮会弟子作为重点被监察对象,自然不好随意行动,所以许多本来该外出的人就只得待在分舵当中。
为了排解帮中成员的情绪,许白水借着跟本地帮众拉近关系的机会,再度快乐地开了几个盘口。
刚刚认识到许家人赚钱能力的安抚万听闻此事,沉默许久,随后果断增加了一些分舵内部的巡逻事宜,好让帮内成员能用工作打发时间。
——巡逻固然辛苦,但至少不怎么费钱。
因为巡逻人员数量增加,所以六扇门中捕头进来寻找燕雪客时,感受到的就是分舵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严肃气氛。
捕头是唐驰光手下,与自拙帮之间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没事不会跑来打搅,她此刻会出现在这里,自然是因为县衙那边出现了必须请燕雪客回去解决的大事。
守门的帮众没为难来人,捕头很快就被领到朝轻岫所在的院子中,她向燕雪客匆匆一拱手,急道:“燕大人,寿县令忽然派人攻击柯大人,县衙那边已经打起来了!”
话音落下,燕雪客的神色果然一肃,他的目光中既有忧虑,也有不解。
倘若视线能够说话,此刻来报信的捕快大约已经听到了燕雪客对寿延年智商的真切关怀——燕雪客不是没见过脑子不好使的人,却怎么也想不通寿延年突然发难的理由。
毕竟在税银失窃案件中,寿延年的责任其实很小,加上陆月楼的帮助,哪怕只是保持静默,也不会有太糟糕的下场。
不过燕雪客在接到信后没有立刻告辞走人,而是先看了一眼朝轻岫。
他实在是对朝轻岫很有信心,总觉得对方不止有将税银悄悄拿走的能力,也具备让寿延年做出不理智行为的能力。
朝轻岫注意道燕雪客凝重的目光,向他微微一笑,声音温和:“既然县衙出事,我就不多留燕大人了。”
燕雪客深深看了朝轻岫一眼,随后拱手:“既然如此,在下就先行告辞。”
四目相对间,燕雪客愈发觉得自己的想法没错,朝轻岫必然已经做出了某种安排,甚至已经成功了。
燕雪客回忆着唐驰光心中提到的信息,心中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柯向戎跟寿延年既然有可能联起手来把黑锅甩到朝轻岫头上,那么依照北臷使团、袁中阳跟黄为能几人的旧例看,这二位的结局只怕会十分不妙。
他等不及过来传讯的捕头,嘱咐了对方两句,直接运起轻功向县衙处飞掠。
燕雪客的速度已经不能算是不快,可惜等他到时,县衙那边的事态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柯向戎突然身故,跟着她的官兵军心溃散,若非有唐驰光坐镇,说不定早就开始各自溃逃。
原本井井有条的县衙内喊杀声络绎不绝,到处都是拿着刀枪的官兵,这些人本来都可以算是同僚,此刻各为其主,不断拼杀,就算有些官兵畏惧大夏律令,开始时有些束手束脚,不肯将刀刃对准同僚,此刻也早已经杀红了眼。
燕雪客一颗心越来越沉,抬手掷出数枚铜板,铜板上附了他的真气,部分铜板击中兵刃,直接将武器打飞,另外那些则打在官兵们的穴道上。
他尚且不知双方动手的缘故,也分不清在场中人究竟谁是谁的手下,只好先用这样的方式,制止眼前的斗争。
就在此时,燕雪客耳边响起一阵极快的风声,他回过头,恰好看到一道身影闪入人群,接着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刹那间,数十刀枪齐声落地。
那人的身影闪至哪里,哪里的官兵便直接躺倒,以燕雪客的武功与眼力,竟未能看清此人击倒官兵时用的是什么样的手法。
燕雪客注目片刻,恍然:“是你。”
李归弦身形一闪,无声无息落到燕雪客身前,向前一抱拳:“燕捕头。”
他言简意赅,并未对县衙中的情况做出太多解释,好在徐非曲很快跟着过来,给出了勉强能说得过去的借口。
徐非曲毫不犹豫道:“寿县令与柯大人指挥各自的人马打了起来,在下不愿县衙出现太大的伤亡,于是跟李少侠一起,留在旁边照应一二。”
燕雪客看了徐非曲两眼,觉得此人不愧是朝轻岫的下属,具备很强的概括能力,在汇报时能够省略掉所有旁人想要了解的重点。
无论是李归弦还是徐非曲,都不像是刚刚才到县衙的样子,至于李归弦为什么是现在才出手制止战斗,一定是因为该出局的目标已经出局,
燕雪客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可能已经知道今日为什么会被晾在城门外头小半天,接着道:“那就多谢二位。想来今日若非有你们在,县衙必然不会是如今的情况。”
徐非曲欠一欠身,道:“不敢当。”
债多了不愁,八十万白银失窃的案子在前,本地县令带人跟权转运使火拼之事,也没到让燕雪客格外惊骇的地步,他站在在战斗中被拆了一半的县衙院子内,竟然微微一笑:“燕某明白了,既然姑娘是被朝帮主派来的,那么在下只用去谢朝帮主就好。”
第148章
双方的交谈十分客气, 却能让人感觉到一丝暗流涌动的意味。
徐非曲神色不动,继续将之前发生的事情告诉给燕雪客知晓:“方才局势一片混乱,那位转运使大人不幸身故,幸好有燕大人过来主持局面, 想来事态很快便能平息。”
——燕雪客不仅职位高, 武功同样高, 此地的官兵虽有数百之众,他却可以借助地形的掩护逐个击破过去, 并不会处于劣势, 而且即使他不在, 单凭李归弦也足以收拾局势。
“……”
虽然已经有所预料,然而在听见“不幸身故”四字时,燕雪客还是想要叹气, 与此同时, 他又感到十分疑惑。
——他不奇怪柯向戎去世,只奇怪为什么死亡清单中没有寿延年的名字。
燕雪客确认了一下:“那寿县令呢?”
徐非曲:“寿县令自然还活生生地待在县衙内的某个地方。”
燕雪客目光闪了一闪, 顿时怀疑朝轻岫留着此人还有旁的用途, 否则没道理这两人不在方才的火拼中将彼此精准干掉。
他又问:“不知柯大人是如何过世的?”
徐非曲:“听说自从税银失窃后,柯大人的情况就不大好,方才应该是突发疾病。”
燕雪客听了后, 并未说信, 也并未说不信, 只是向前一拱手,道:“有劳二位仗义援手,今日之事, 实在不成体统,还得快些了结才好。”
徐非曲:“若有徐某能帮上忙的地方, 还请燕大人吩咐。”
*
县衙内。
躲在差役房内的寿延年面色如铁。
他害怕柯向戎强行抢钱,却并不希望后者身故,然而从两边人马动起手来的那一刻开始,事情便不由他控制。
一切全怪自拙帮。
一名差役小心翼翼地向上司禀报详情:“前面忽然来了一位姓燕的捕头,然后咱们的人就通通躺在了地上。”
寿延年喃喃:“姓燕的捕头……”
姓燕的人不多,姓燕的捕头就更少,所以来人必定是燕雪客。
寿延年顿时安心——燕雪客出身清正宫,如今又是清流一脉的捕头,有他在,自己的生命安全大约可以得到保证。
——在今天之前,寿延年万万料想不到,有朝一日,他居然能对威定公那边的人产生如此期待的情绪。
寿延年:“好,好,好,既然是燕大人过来,那赶紧通知咱们的人,全部放弃抵抗。“
跑腿的差役给同伴带去了上司的意思,随后遭到了冷待——本地大部分官兵都被动忽略了县令的命令,继续以被点穴的姿态,安详地倒在地上。
寿延年也没放在心上——不管那些官兵是因为什么保持冷静,只要没有继续战斗,那也算糊涂通过。
县衙内的火拼平息后,寿延年本人在主簿的搀扶下,匆匆赶往前头,向着燕雪客直扑过去,在地上叩首:“燕大人救命!”
他的声音格外情真意切。
可能是因为樟湾县令拜倒的动作过于熟练,燕雪客的脚步微微顿住,一副不想靠他太近的模样。
寿延年发现柯向戎不在此地,趁着对方不能反驳的机会,赶紧为自己辩解:“燕大人明鉴,下官乃是胆小怕事之人,实在无意与转运使为难,只是今日柯大人突然组织人马攻打县衙,下官不得已,才进行反抗。”
燕雪客并不相信。
寿延年有胆子得罪朝轻岫,怎么看都跟胆小无关。
唐驰光摇头:“不对。”她有自己的理由,“倘若事情如你所言,柯大人身边官兵都经过精挑细选,以武功论,一个能打两三个本地官兵,倘若今日真是她突然组织人马发难,那等你反应过来之前,应该就已被拿下才对。”
她有一句话没说出口——今日的情况,更像是两边都有动手的计划,结果撞在了一块,所以才打得有来有往。
燕雪客在心中暗暗点头。
只凭这一句判断,唐驰光就不愧是六扇门的资深捕头。
不过站在寿延年的立场上,也绝不会希望一位权转运使死在自家地盘上,毕竟与柯向戎的冲突不会让他的麻烦减少,只会让他的麻烦增多。
燕雪客想,既然如此,寿延年至少有一点没说谎——的确并非他主动想要与柯向戎对抗。
所以今日的镇石情况是柯向戎因为某个原因,一定要对县衙动手,而寿延年也清楚前者的想法,所以及时做出了反击。
然而就像唐驰光说的那样,倘若真是柯向戎骤然发难,那么寿延年很难支撑到现在,再加上进城时朝轻岫的邀约,还有出现在此的徐非曲……
燕雪客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
他忍不住闭了闭眼,在心中为大夏的吏治叹息——都遇见朝轻岫了还不赶紧按照清流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看来柯向戎跟寿延年都对自身的命硬程度存在错误的信心。
燕雪客:“寿县令是否知道柯大人现在的情况?”
寿延年心头一跳,他试探道:“下官不知,请问柯大人怎么了?”
唐驰光没精打采道:“柯大人突发急病,已经不幸身亡。”
寿延年:“……”
火拼是一回事,火拼导致权转运使死亡是另一回事,寿延年听闻噩耗后,立刻起了一身冷汗,只希望陆月楼能看在自己平日忠心耿耿的份上,事后捞自己一把。
他不敢要求保留官位,只希望能留下一条命就好。
燕雪客:“燕某先去看看柯大人。”又对唐驰光道,“唐捕头,劳烦你先看好寿县令。”
寿延年不大情愿:“县衙内发生这么大的事,责任也有唐捕头的一份,若是燕大人要看住下官,下官自然遵命,却怎好让唐捕头来负责此事?”
“……”
寿延年所言不算全无道理,然而燕雪客这回是独自来的,缺少下属可以派遣,要是排除掉唐驰光那边的人手,他就只有现招新人或者自己上两个选择。
沉吟间,燕雪客耳边忽然传来暗器破空之声,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道冷光向着寿延年飞去,立刻伸手就要去拦。
就在燕雪客即将碰到冷光的前一刻,右侧忽然似轻实重地挥来一掌,掌缘准确切向他脉门。那一掌来势既奇且快,上一刻分明离燕雪客还有三尺,下一刻却像是从原地消失,然后重新凝结在他颈侧的一般。
对手出招快,燕雪客变招亦快,身体向后平移三尺,同时手臂上抬寸许,恰到好处地格开这一式。
燕雪客的眼光与反应无一不算上上之选,奈何暗器来势过于急迅,仅仅是被阻拦了这么一下,方才那道冷光已经精准地击中寿延年穴道,随后顺着衣袍滚落于地面。
“……”
他清楚看见,滚落在地的暗器形如莲子,还泛着微微的青色。
燕雪客轻轻吐出一口气,放下手掌。
方才出手挡他的人是李归弦,发暗器的则是不知什么时候站到围墙上的朝轻岫。
朝轻岫从围墙上轻飘飘落下,神色温和,毫无阻碍地加入到了方才的对话中:“既然唐大人要避嫌,看管寿县令之事便由非曲代劳如何?”
“……”
周围无人表示异议。
毕竟寿延年方才能反驳燕雪客,是因为后者给了他说话的机会,而朝轻岫则料事于先,一露面就点了他穴道。
徐非曲默默看着上司,然后十分认命地接受了这个安排。
李归弦抬手虚虚一抓,那枚青莲子倒飞而起,落入他的手掌中。
他不是对暗器有兴趣,只是想知道朝轻岫有没有在上面刻字。
李归弦看见,青莲子的侧面刻字四个小字,“祸不单行”。
——朝轻岫手边那些刻字暗器显然不止有祝福款。
李归弦瞧瞧青莲子,又瞧瞧寿延年,觉得既然朝轻岫打出了这枚暗器,这位樟湾县令今后必然还有倒霉之处。
燕雪客估量了下县衙内的情况,道:“如今人手不足,朝帮主若是有空闲,不妨先与我一道去看看柯大人的尸身。”
朝轻岫颔首,又对李归弦道:“未免继续生乱,还请李少侠在此照拂一二。”
李归弦:“好。”
燕雪客顺着朝轻岫的视线看了看李归弦,随后侧过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县衙目前被分为两块,一块被柯向戎带来的人占据,一块被寿延年所占据,柯向戎暴毙后,她尸身受到了唐驰光手下捕快的保护,那位连红榴连大夫也在旁边。
唐驰光知道事后必有调查,专门腾出了一间屋子安置尸体,在朝轻岫来之前,连红榴已经做了初步的检测,结论是突发心疾。
*
朝轻岫站在尸体旁,戴着鱼皮制作的手套,仔细检查柯向戎。
尸体面部发紫,有明显的痛苦之色。
片刻后,朝轻岫微微颔首,道:“看着多半是心梗。”
当然她还有一句话没说——以大夏医学跟武学的发展水平,制造出类似心梗的状态并不困难。
一般的大夫可以用针灸刺激穴道,使得被针灸对象的血管收缩、心脏绞痛,不过如此一来,尸体上容易留下针刺的伤痕。然而武林人士却可以凝气为线,将内力打入相关穴道内,直接截断对方的心脉,事后就算动手解剖,也未必能发现不对。
第149章
朝轻岫唇边含笑, 目光在一旁的连红榴身上扫过。
想要将柯向戎定点清除,最方便下手之人,当然是她身边大夫。
连红榴出身素问庄,业务能力出色, 事发后又第一时间来到死者身旁做鉴定, 旁人几乎没有任何可能辨别出不对来。
朝轻岫收回视线, 又查了下柯向戎的随身物品,发现对方的荷包里有一个装着满满一瓶药丸的瓷瓶。
她切开药丸, 凑近闻了下气味, 又用银针取了一些, 试了下药性。
朝轻岫仔细分辨:“三七、丹参、红花……”随后颔首,“确实都是治疗心疾的药。”
直到此时,一直保持冷眼旁观状态的连红榴才道:“其实柯大人一直有心痛的毛病, 我之前为她配了些药丸。原先倒还维持得不错, 只是自从税银丢失后,她情绪一直很糟糕, 心脏也一直疼, 今日双方火拼时,她突然发病,等我收到消息, 准备过来救援, 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情绪起伏太大的确不利于维持健康, 连红榴给出的理由合情合理。
朝轻岫笑了一下:“原来如此,所以柯大人若是觉得不适,就会服两粒身上带的丹药压住病情。”
连红榴垂下目光:“丹药之力毕竟有限, 柯大人的病又实在太重……全怪我的本事不到家,没能救下柯大人, 实在深以为憾。”
朝轻岫:“请问连大夫,这些药是什么时候配的?”
连红榴回想片刻,道:“出发后,我做了许多批,上一批已经吃完了,这一批是半个月前刚配的。”
她透露了一个消息,就是自己并非第一次给柯向戎配药。
柯向戎虽然习惯了借权势压人,本身却并不愚蠢,她会选择持续服用连红榴给的药,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朝轻岫:“当初一共配了几瓶?”
连红榴:“配了一瓶。”
朝轻岫:“姑娘每次只配一瓶药?”
连红榴:“我担心放得太久,药性流逝。”
朝轻岫深深看了连红榴一眼:“其实连姑娘配的丹药已经不差。只是在下还有一事不解,想要请姑娘解惑。”
连红榴听过朝轻岫的名声,虽然对方现身后,一直表现斯文有礼,却始终没放松警惕,此刻听见她想要问话,更是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朝帮主请问。”
朝轻岫:“税银从丢失到现在,还远不足半个月,而柯大人既然自税银丢失后就常觉不适,平时也应该服过药才是,那为何药瓶内的药丸竟是满的?”
话音落下,连红榴面上的神情有一瞬间的紧绷,过了一会后,她才慢慢做出答复:“或许是柯大人觉得红榴水平有限,所以有些嫌弃,平时便没有服用。”又道,“我本来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骤然身故,现在总算有了些头绪。”
朝轻岫一笑:“可若是柯大人嫌弃姑娘的药,上次配的那些为什么又吃完了呢?”
连红榴沉默。
她的反应已经不算不快,可惜经验太浅,又有些紧张,还做不到全无破绽。
朝轻岫了然地点了点头:“看来是柯大人是刚刚才开始嫌弃的。”
连红榴移开视线,勉强道:“许是近来事忙,柯大人才忽略了自己的身体情况。”
与朝轻岫一道来的燕雪客不忍卒听地转过了头。
——别说柯向戎并不是个忙起来就不顾惜自身的人,就算她是,身边大夫也会及时作出提醒。
连红榴出身素问庄,本人医术确实不差,说谎的水平却十分一般,糊弄一般人倒是还好,奈何今次遇到的是朝轻岫。这位自拙帮帮主属于特别擅长见微知著的类型,见了她之后最好选择实话实说,如此一来,省事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省得自己尴尬……
朝轻岫一本正经地点头:“原来如此,若是姑娘不说,我还以为姑娘方才趁着旁人未曾看见,偷偷换了柯大人身上带着的药,只是换的时候太过着急,没考虑到应该减掉柯大人用掉的那些,所以才露了破绽。”
连红榴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朝轻岫扫了连红榴一眼,并不乘胜追击,而是继续搜查柯向戎的衣衫。
她想的不是柯向戎的死因,而是对方为何能病得恰到好处。
连红榴方才给了一个明确的时间点,就是税银失窃后,柯向戎的身体才开始频繁出事。
朝轻岫思考,连红榴是如何控制柯向戎发病的?
心绪起伏的确容易加重目标人物的病情,只是不够保险。连红榴出身素问庄,若是早就下定决定在关键时刻做点什么,很难不利用自己所学,增加一下柯向戎的发病可能。
税银失窃,柯向戎压力增大,她可能因此变得紧张。
而人一旦紧张,就很容易流汗。
如今天气还不很冷,柯向戎衣服穿的也不少。
朝轻岫露出沉吟之色。
换做不怎么讲究的人,或许会用袖口擦汗,不过柯向戎是朝堂官员,身上多半带了汗巾手帕一类的物品。
一念至此,朝轻岫就开始检查死者的随身物品。
柯向戎确实有手帕,如今就收在衣襟里面。
在检查期间,连红榴一直关注着朝轻岫的一举一动,她面上没什么表情,整个人仿佛雕像般静默。
或许是因为屋内光线不好,在发现朝轻岫拿到手帕的时候,连红榴年轻的面庞上仿佛笼罩着一层阴霾。
朝轻岫托着手帕细看。
她不止可以依靠目力,也可以依靠外物。
作为一帮之主,朝轻岫如今的经济情况比在涌流湾时有了长足的进步,甚至有余钱让人为自己买了些水晶来,然后选择其中尺寸合适的打磨成了一个放大镜——朝轻岫本来还在思考自己要不要花这笔钱,周围频繁出现的意外事件让她迅速下定了决定。
朝轻岫细细观察着手帕的情况,连针线走向都没有放过,从表面起毛的情况看,这块手帕是用惯了的物件,质地则跟柯向戎的衣料相仿,而且看起来很干净,表面还有明显的皂角香。
她放下放大镜,似笑非笑地睨了连红榴一眼。
连红榴:“……”
她不觉得朝轻岫在手帕上发现了问题,却感到深深的不安。
燕雪客如今正站在门口,充当验尸房的守卫,朝轻岫背对着燕雪客而站,此刻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连红榴。
室内光线昏暗,暗得,不远处的连红榴就看见自拙帮帮主嘴唇翕动,竟是向自己无声说了一句话——
“事过成灾。”
——一件事,要是做得太过头,反而容易引发意外。
藏在衣服中的手帕虽然是旧物,上面却太过干净,找不到新鲜的汗渍痕迹,加上有药瓶的不对劲在前,朝轻岫此刻更倾向于,原本被柯向戎带在身边用来擦汗的手帕并非她怀中的这块。
而作为事后第一位赶过来的查验人员,连红榴有足够的时间用干净手帕替换原本的那块。
如果连红榴当真换了帕子,就证明原来的手帕上必然存在不能被六扇门发现的问题。
手帕、发病……
数个关键词在朝轻岫脑海中飘过,她心中迅速浮起一个猜测——连红榴大约是在原来的帕子上面涂了些药水或者药粉,一旦柯向戎使用手帕擦汗,就会中招。
一念至此,朝轻岫干脆揭开尸体的外袍,凑近了仔细观察,在放大镜的加成下,她顺利在衣襟里侧上发现了一点药粉的痕迹。
朝轻岫小心取样,全程没往连红榴的方向看,却能感受到后者变得愈发紧绷。
——这样的伪装,足以糊弄大多数依仗武力生存的江湖人,也能瞒过许多捕头的耳目,却无法骗过朝轻岫。
为了确保结果的可靠性,朝轻岫在检查时特地装备上了《药脉医略》,很快确定,那些药粉的主要成分,是小蓟、毛地黄以及某种加速血液凝固的蛇毒。
朝轻岫得出结论后,将尸体的衣服重新系好,随后抬起眼,一霎不霎地望向连红榴。
“……”
其实朝轻岫一直未曾疾言厉色,连红榴却感觉自己背部的衣服已被冷汗浸透。
对方的目光看似清湛,实则如大海般深不见底,令人望而生畏。
连红榴久闻朝轻岫的名声,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有所准备,等到真正开始直面朝轻岫时,才终于知道此人有多么可怕。
江湖传言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连红榴出身素问庄,自幼学习医术,她有足够的信心瞒过查案的捕头,然而那些用心准备过的伪装,在朝轻岫这里竟都没能扛过一个照面。
燕雪客自然不清楚连红榴的想法,否则大约会告诉对方,当着朝轻岫的面制造证据,无论用不用心都没什么本质区别,不那么用心反而更好,起码足够省事……
朝轻岫注意到了那个小姑娘情绪的变化。
一开始是紧张,如今已经变成了带些绝望的沮丧。
其实对方做的已经不差,然而朝轻岫早就对连红榴的立场做了预设,随后依照心中的预设进行了针对性的检查,才能如此迅速地发现破绽。
第150章
朝轻岫摘下手套:“我已瞧过了尸体, 稍后还请燕大人派几位捕头过来看守此处,莫要让旁人乱动。”看向连红榴,“至于连姑娘……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暂且回屋休息如何?”
虽然她用的是商量的语气, 话语中却自有一种令人不敢违拗的气度。
燕雪客看朝轻岫的样子, 总觉得她眉目间带着股若有若无的笃定之意, 好似已经通过柯向戎的事情进一步验证了某种猜测一般。
事已至此,连红榴只好一言不发地转身回屋。朝轻岫也离开存放尸体的房间, 她走到院中, 对身边人道:“既然县衙之事已经了结, 剩下就是想法子找出税银的下落。”
燕雪客无奈:“朝帮主说的是。”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仅凭这一点,燕雪客就觉得朝轻岫很有领导的气质。
在朝轻岫看来, 县衙内的事情自然已经结束, 然而柯向戎是孙相钦点了派到江南来负责税银的人,此事报到京中, 还大有官司可打。
要是税银最终被找回还好, 要是找不回,孙相那边必定会借此发难,到时候相信无论司徒大人再怎么对天子晓以大义, 也无法将皇帝的怒火按下。
朝轻岫微微一笑:“其实对于税银所在, 在下已经有些想法, 只是还需要验证下细节,若是燕大人觉得方便,不妨过来瞧瞧。”
燕雪客看着对方, 霎那间袁中阳一案的阴影再度浮上心头,他闭了闭眼, 才道:“既然如此,一切听从朝帮主吩咐。”
虽不知道朝轻岫有什么打算,却不妨碍燕雪客立刻做出合适的回答。
燕雪客同意,旁人更毫无异议——官府这边原本原本管事的三个人,寿延年暂时下线,柯向戎永远下线,唐驰光则打心眼里愿意听从朝轻岫吩咐。
朝轻岫将所有人召到一块,准备安排接下来的工作,忽然间,她神色微凝,抬首向侧方望去。
一个人影浑无重量似从墙外晃晃悠悠地飘了进来,霎那间,在此的所有高手都跟朝轻岫一样侧首望去,不过很快又收回了目光。
——翻墙者不是别人,而是之前被李归弦打发出去查探的闵绣梦。
闵绣梦面无表情地飘身落地,然后又面无表情地看了李归弦一眼。
他原本听李归弦说,燕雪客在城门外被晾了小半天,这才匆匆赶去,想要向这位六扇门内的花鸟使大人解释缘由。结果等闵绣梦赶到城门附近时,燕雪客已经不见了踪影。他几乎以为燕雪客是先一步自行进城后,才打听到对方是去了自拙帮的分舵。
闵绣梦无可奈何,只好再去自拙帮的分舵接人。
他觉得自己的运气实在不好,永远迟了那么一步。
燕雪客注意到,在看清来人是谁时,李归弦直接松开剑柄,同时朝轻岫手中根根银针也消失不见,心中也是微微松了口气,觉得还好翻墙之人不过是懒得绕路的闵绣梦,倘若是某个心怀不轨的小贼,刚落地就应该被送去让仵作进行初步检验了……
闵绣梦先给了李归弦一个眼神,然后才道:“闵某返回县衙后,碰巧遇见了查家老爷子,请他稍安勿躁。”
他说得轻描淡写,旁边人却很明白,闵绣梦能让查家人保持静默,必然不止是言语交流这样简单。
朝轻岫微微点头,然后:“在下稍后准备做个跟税银有关的测验,诸位若是感兴趣,可以随我一道过去瞧瞧。”
虽然说是“若是有兴趣”,不过此刻站在这里的人,无论出身官场,还是出身江湖,没有任何一人对税银的下落不好奇,全部很想跟着朝轻岫一块看看。
然而唐驰光刚刚产生这样的想法,就非常清楚地意识到,作为在场的另一位六扇门高管,她多半得留在县衙内看场子。
不远处的闵绣梦也因为同样的理由叹了口气。
朝轻岫温和道:“闵爷好奇的话,也请一块来罢,此地朝某自会派人照看。”
徐·必然会成为被派之人·非曲:“……”
她神情十分平静,显然是习以为常。
朝轻岫见状,走过去低声笑道:“我让白水一会过来,这次就请她暂留此地,你随我过去如何?”
徐非曲沉吟,末了摇头:“不必,我也一道留下。”
朝轻岫看她一眼,微微颔首。
其实许白水也算细心,只是来自拙帮的时间还不长,不像徐非曲这样清楚朝轻岫许多未曾宣之于口的想法。
被cue到的许白水很快抵达,她听说了帮主的安排后,虽然也对测试十分好奇依旧老老实实地站到徐非曲旁边,跟着后者一起看场子。
虽说许白水之前久在北边,江南武林也有人曾经见过她,比如闵绣梦,就知道这位少掌柜自幼便颇有主意,而且甚是自负,此刻却愿意听从朝轻岫乃至于徐非曲的安排,可见自拙帮的厉害。
若是许白水知道闵绣梦的心理活动,大约会告诉他,自己听候朝轻岫安排,跟她管理帮派的手段关系不大,纯粹是加入新势力后,使用外置大脑已经成为习惯……
确定好了县衙的安保问题后,朝轻岫才带上众人前往自拙帮分舵所在。
外面街道依旧保持着戒严的状态,不过燕雪客穿着花鸟使的官服,又自己给自己批了可以通行的条子——若是严格遵循流程的话,燕雪客本来应该找别人批,可惜寿延年此刻不方便,柯向戎更不方便,唐驰光以自己职位不如燕雪客为由坚拒——一路上自然畅通无阻。
燕雪客忽然升出一个想法——其实樟湾这边的人如今还可以找朝轻岫请示,她虽然是客卿,品阶却并不低。
朝轻岫越走越快,白衣飘飘,仿佛御风而行。
此次的随行之人皆学过武功,此刻见朝轻岫加快速度,同样展开轻功一路奔行。
朝轻岫的目光在李归弦身上扫了一眼,似在观察后者的武功路数。
李归弦的身法非常特别,整个人有种奇异的轻盈感,行动时气息收敛于内,分明就在身旁,然而不注意的话,却会下意识忽略掉他的存在感。
燕雪客的轻功则很有清正宫的特点,轻盈处更胜飞鸟,常常不必落地便能换气续行。
朝轻岫旁观时,也在回想自己所见过的名门弟子的武功,在心中仔细对比,一时间若有所悟。
她此前也曾与许白水谈论武学,后者家传轻功“不留行”,步法精奇,爆发力强,尤其擅长脱离战场——在不二斋逐渐成为一个商业组织的今天,这实在不能说不是一个合适的选择。
自拙帮分舵与县衙之间的距离本来不近,却没能耽误他们太多时间,一行人抵达自拙帮分舵时,看见侧门处正停着许多马车,外形看着跟当日用来运送税银的差不多,车厢壁上加了铁条,窗户则开得很小,很难从外面窥探。
侧门处已经聚了很多帮众,他们正准备好了要往车上搬箱子,然后保护着箱子前往目的地。
见到帮主过来,众人纷纷垂手行礼,向老大问安。
朝轻岫嘱咐:“搬之前将箱子全部打开,燕大人需要先检查一番。”
穆玄都躬身:“是。”
他一挥手,身旁帮众立刻打开箱盖,让旁边人能清清楚楚看到箱中事物。
日光下,所有人都能看见,那些放在箱子里面的事物虽然沉重,却不算贵重,不过是些具备本地特色的鹅卵石,价值十分有限,只是作为税银的替代而已。
闵绣梦笑:“朝帮主找来的这些石子,打磨后当棋子或者暗器使都甚是不错。”
燕雪客听到“棋子”二字,再次想到了涌流湾中旧事,一时间有些羡慕闵绣梦——对方固然是问悲门内豪杰,然而此刻能在朝轻岫面前开开心心提起下棋之事,多半是因为缺乏与她对弈的经验。
朝轻岫却摇头:“当暗器也罢了,只是这些石子颜色不对,质地又脆,做棋子倒不大好。”
闵绣梦道:“原来如此,素闻朝帮主是擅长棋艺,今后若有机会,还要请教。”
燕雪客忽然开口:“不知朝帮主喜欢什么样的棋子?”
他说出口后,才忽然惊觉自己问出了什么。
朝轻岫闻言,眉毛微微一扬,清亮的目光在燕雪客身上打了个转,旋即笑道:“虽说黑白分明且不易损毁的那种才算是上佳,不过在下的话,一向有什么便用什么,既不挑剔棋子,也不挑剔棋盘。”
她行止间有一种温文的气度,然而在方才那一瞬间,却流露出了些许意味深长的锋锐之意。